[book_name]瓜分危言
[book_author]梁启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完结
[book_length]16115
[book_dec]近人梁启超撰。四章。详述中日甲午战争后,帝国主义列强侵占中国领土,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掠夺铁路权、内河航运权、财权、兵权、用人权等中国主权的情况。成书于戊戌变法失败后,梁氏从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立场出发,强调列强所以敢于瓜分中国,原因在于不变法图强。初刊于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清议报》,后收入《饮冰室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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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清光绪二十五年
西人之议瓜分中国也,数十年于兹矣。中国有识者知瓜分而自忧之也,十年于兹矣。愿此一二有识者,且汗且喘走天下,疾呼长号,以徇于路。而彼蚩蚩鼾睡者,袖然充耳,而无所闻,闻矣而一笑置之,不小介意。而彼西人者,亦复深沉审慎,处心积虑,不轻于一发,虽有刲割,亦不过境外之属土,于堂堂大国,曾不足以损其毫末,于是此鼾睡者,益复嚣然自安自大,谓西人曷尝有此心,有此事,不过莠言乱政之徒,为危词以耸听耳。呜呼痛哉!此一二有识者,唇舌俱敝,血泪俱尽,曾不足以醒群梦于万一,久之久之,亦渐觉其言为老生常谈,司空见惯,不欲复以置于齿颊间矣。乃曾几何时,而有胶州之事,有旅顺、大连湾、威海卫、广州湾之事,一年之内,要害尽失,而铁路、矿务、内治种种之权利,尽归他国之手。曾几何时,而意大利区区之国,且有三门湾之请,奥大利、比利时、丹麦弹丸黑子,皆思染指,眈眈逐逐,岌岌泯泯,以至于今日。惊魂未定,又有天外飞来英俄协商之警报,而彼蚩蚩鼾睡者,犹恬然不以为意。以为若此之事既数见不鲜矣。日日言瓜分,而十余年不睹瓜分之实事,今日瓜分之言,犹昔日之言也,吾始终不信有是事,则彼莠言乱政者,无所行其计也。呜呼,痛哉!骊山烽燧,习见之而不信之。其究也,赫赫宗周,鞠为茂草,殆今日之谓矣。吾虽欲无言,又乌得而无言哉?作《瓜分危言》。
[book_title]§第一章 论中东战事以前各国经营东方情形
瓜分之事,西人言之既数十年,而至今未见实行。守旧之徒因不复信有是事,遂顽睡不醒,以至于今日。其势殆非刀锯加颈,鼎镬炙肤而不悟也。虽然,吾无怪其然,夫以泰西各国之力,加于中国,如以千钧之弩溃痈,苟其欲之,则何求而不得,而必蹉跎蹉跎,令中国保此残喘越数十载,不可谓非世界上之一大疑案也。欲解此疑案,所必当考察者有三事。
一曰各国之内情如何,二曰各国之视中国如何,三曰各国交涉之利害如何。
察此三事,则知瓜分之事所以迟迟至今者,盖别有所为,而非中国有可以抵拒瓜分之力,又非列国之无瓜分之志也。今得一一缕述之。
第一节 俄国于东方势力未充
今日地球之两雄国,曰英、曰俄。英俄之一举一动,全球安危治乱系焉,此五尺童子所共知,无待余言也。以故中国命脉,其十分之九系于两雄之手。《易》曰:“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俄人之势力未充,此我中国发奋自存之一线生路也。俄人受前皇大彼得之遗命,君臣上下,皆以席卷宇内、囊括四海为心。虽然,门户未开,羽翼未成,将西而出波罗的海,则德国之海军队厄之,入北海则与英国海峡之坚强无敌之舰队相接,虽欲纵横,有所不能焉。将南而出黑海,则打打尼儿之海峡,出入不能自由,欲自中亚细亚,经阿富汗、帕米尔而越印度,出大洋,今虽经营之,其成就尚远在数十年以后也。故俄罗斯者,战国之秦也。晋国扼崤函之天险,秦人以数世之经略,不能得志于中原。俄之所以垂涎于中国百数十年,而必迟之又久以待今日者,盖有故也。海道既不得志,不得不从事于陆运,乃不惜朘全国之膏血,以经营万里不毛之西伯利亚铁路,盖有所不得已也。故西伯利亚铁路一成,则中国之亡随之,此天下之公言也。虽然,铁路东方之车站在海参威,海参威虽为一佳港,然每年冰冻不开者五月。虽船舶可以出入,与铁路相连属,然一旦有事,日本握对马、津轻两海峡,俄人于海上权势终不能越雷池一步也。况于铁路竣工又尚须时日乎?此俄人东方势力未充之实情也。及得满洲全境铁路权后,而局面一大变;旅顺、大连湾既割后,而局面更一大变。
第二节 英国未能深知中国之内情
英人之外交,以雄略著名于地球久矣。其于中国,所重者在商务,故常欲我自存自保,非甚不得已,不欲共攫而裂之也。虽然,彼英人固非有所爱于中国也。中国之商权既已全归其手,与其瓜分后而争之于强国之市场,何如不瓜分而以孱国为外府乎?此英之宿志也。故其待中国也,初则以威迫之,继则以恩市之,彼梦梦者,以为英实德我(指中日以前言之),而不知皆为彼之私利也,故保全有利于彼则保全之,瓜分有利于彼则瓜分之,其政策因时而转移,不待言也。故欲知英人久不瓜分之故,当合英人前后之政策而通观之。
英人数十年来所行东方政策,一遵前相巴麻士当之成法。巴氏于六十五年前,以外务大臣,开五口,割香港,攻广州,皆其所主画。及咸丰十年之役,巴氏方为首相,一面与法国兴同盟军烧圆明园,一面派全权大臣,授以市恩之密计。故当时为城下盟,非惟不墟其国,且索偿之款为数极微。而又助以兵力,为之平内乱,其后又为借赫德以代理税务,为借琅威理以练海军,盖其手段之敏捷,转圜之奇妙,有非寻常人所能测者(当时有人在议院,倡论攻击其待中国之策前后矛盾。巴氏冷笑曰:“右手扑之,左手抚之,天下事孰有妙于此者哉!”阖院皆大笑)。盖欲恩威并济,买中国之欢心,使吾信之而不疑,爱之而不厌。因得以独力全握东方之商利,故数十年来,英人在中国商务,合欧洲列国,仅能当其三分之二,皆赖此也。而其所以布此政策者,冀中国之可以成立,可以自存也。冀中国军事之稍振,可协力以抵俄人之南下也。其故皆坐未深知中国腐败之内情,以为此庞大之睡狮,终有蹶起之一日也。而不知其一挫再挫,以至于今日。维新之望几绝,鱼烂之形久成,朽木粪墙,终难扶掖。故自中日战后,而局面一大变;自去年政变后,而局面更一大变。
第三节 各国互相猜忌惮于开战
迩来军备日精,而战事愈慎,保持平和,为泰西公共主义。以是之故外交上之关涉亦加慎焉。昔非洲硗瘠之地,欧人剖而食之,然因界务之故几生争端,况中国二万里膏腴之地,将为全地球之一大市场,得之则强,失之则弱。使俄人由中亚细亚南下东侵,则英人已得之利益将复失,法人于南方日辟疆土,则英之印度将危。英人属地扩充,则俄法咸所忧患。德人日日谋伸商权于中国,英之所大忌。英人日益跋扈垄断,亦德所深忧。譬如群虎,同搏一羊,未及朵颐,而必有先受其毙者,且争端一起,内乱乘之,全局沸腾,商务必大受其亏害。所得未可知,而所失已不赀,此西人所熟计也。故相持不下,持均势之策,相与暗中抵拒,彼荷兰、比利时、丁抹、瑞士、土耳其等弱小之国,得以自存于欧洲者,皆是赖也。故中国得偃然瘫卧于其间,历有年所,以至于今日也。及至英俄协商之议定,而局面又一大变。
[book_title]§第二章 中东战后至今日列国经营东方情形
中东战事以后,中国之内情一旦败露,西人昔虽呼中国为病夫,而不知其病入膏肓至于此极也。自辽台既割,二万万偿款既纳,而欧洲舆论大变。各侧目重足,以经略东方之事,遂有河出孟津、一泻千里之势。故四年以来,事故之多,视前此四十年间,过之数倍,驯致列强之势力,全集于东方,欧洲之战场,忽移于亚境。叙其事实,乃至更仆而不能终。语其来由,几于挥泪而不忍道。虽然,此等之事,东西各国报章日日以为谈丛,而我四万万同胞之国民,尚多有茫然不之知者。故今略述其梗概,与我爱国之同胞,泣血读之。
第一节 《中俄密约》
速瓜分之祸者,《中俄密约》为之也。初,中日和议,定割台湾及辽南以讲,既而俄、法、德三国有迫还辽南之事。彼三国非有爱于我也,其瓜分中国之志久定,欲挫遏黄种之权,誓不使日本人于亚洲大陆得尺寸之地。故使我以三千万复取之于日本,而俄人以此市恩,遂有光绪二十二年《中俄密约》之事。李鸿章于贺俄皇加冕时,受西太后之命,载此约,密订于俄都圣彼得堡,凡十一条。今撮其大意于下。
一、俄国西伯利亚铁路,得由海参威达珲春,由珲春达吉林,又由西伯利亚都府,经黑龙江爱珲、齐齐哈尔、伯都讷,而达吉林。
二、吉林、黑龙江所筑铁路,皆归俄人之手,其路一依俄式,中国政府毫不得干涉。
三、俄人代筑山海关铁路,经奉天以接吉林。
四、中国将欲开铁道,由山海关至牛庄、盖平、金州、旅顺口、大连湾各处,当一依俄式。
五、铁路附近一带,置俄兵以资守卫。
六、运送货物等,一切免关税。
七、黑龙江、吉林诸省及长白山等一切矿产,皆归俄人开采。
八、直隶、东三省一切洋操兵队,皆归俄人训练。
九、将胶州湾借租与俄国,以十五年为期。
十、旅顺口、大连湾及附近各地,不得让与别国。遇有军事,许俄国海陆军驻集两港。(第十一条于大局所关稍轻,略不载)
呜呼!自此约一成,而东三省全境所谓发祥之地,陵寝之区者,已非复我有矣。夫自爱珲至吉林,自吉林至海参威,其铁路权既全归俄手,而山海关、吉林之路,名为代筑,实亦自取。山海关、牛庄、旅顺之路,皆依俄式。此亦如晋人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惟彼戎车是利而已。而开矿之权,练兵之权一举而畀之,脉络肌肉手足,尽属他人,谓为不亡,不可得也(铁路、矿务、练兵为亡国之实,下篇详言之)。然此犹为俄人一国所得之利益言之也。而因此密约遂牵动全局,使欧洲列国突然各飞其远跖,伸其长臂,以至有今日之局,则主持密约之人,真罪通于天,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也。
第二节 德人据胶州及山东铁路矿务权
德之今皇,以壮年即大位,其枭雄之才为一世所惊,以故相俾士麦公手定大业,为国元勋,而皇屈伸操纵之,如小儿焉。欧人以比之俄前皇大彼得,殆非虚也。而彼德国者,在欧洲以第一强国自命,而东方无尺寸之属土,毫厘之权利。他日二十世纪地球战争之场,移于亚洲,则德之势将瞠乎出人后矣。此德人所日夜不忘者也。夫以德国之势既若此,德皇之为人亦若彼,虽无藉口,犹且将突飞搏击焉。乃有三国干涉还辽之事,俄人既受密约非常之利益,法人亦得西南瓯脱之广土,而德乃向隅,其必不肯干休,有断然矣。故德人之占胶州者,因《中俄密约》第九条,有俄人借租胶州之议,德人不得不先发而制之也。而此案之结局,犹不止此。自胶州至济南府之铁路权,铁路附近之矿务权,皆归之焉。犹不止此,浸假而容闳承办津镇铁路,以道经山东,德人从而阻挠之,是山东全省为德属也。容闳之路改道河南,德人犹复阻挠之(后以英国之干预,其阻挠遂止),是又将以河南全省为德属也。然犹不止此,李秉衡为山东巡抚,德人欲黜则黜之。□□□为兖沂济道,德人欲易则易之。今者又练兵于胶州矣,无端又以兵入沂州矣,毓贤简任新抚,拒不纳矣。又请置顾问官以监视山东巡抚矣。于此而犹谓山东为吾所有,虽有苏张之舌,不能辩也,而况乎此跋扈之国,枭雄之皇。其突飞之进取,正未有艾也。
第三节 俄人据大连、旅顺及扩充东北铁路,法人据广州湾及南部铁路,英人据威海卫、九龙及种种利益
呜呼!吾东北各军港要地,展转出没于他人之手,岂不伤哉!旅顺、大连湾既为日本所得,俄人强輓其臂而夺之。胶州既为俄人所得,德人出其不意而夺之。威海卫亦几为日本所得,英人乘诸国之后,晏然无事而夺之,倏忽变幻,不可思议。其究竟也,无论属于谁氏,而必非主人所得容喙而已。今将胶州既割以后,各国得权利于中国之事,一一论列之。
一、俄人索旅顺口、大连湾两处,及邻近相连之海面,为俄租地,以二十五年为期。
二、俄人西伯利亚接吉林铁路,即行开办。一切情形照依中国《满洲铁路章程》,又添造支路,从营口、鸭绿江中间接至滨海方便之处。
三、俄人派人训练武毅军。
四、英国定约扬子江一带地方,不准让与他人。
五、中国内地江湖河川,准许英国小轮船行驶。
六、英人缅甸之铁路,得延长扩充达于云南府。
七、英国于湖南开通商口岸。
八、英国因借国债及担保国债,故沿江诸省及浙江省收厘金之权,归于英人所派之税务司赫德之手。
九、英人索威海卫与俄国相抵制。
十、与日本定约,福建全省不许让与他国。
十一、与法国定约,两广云南不许让与他国。
十二、法国索广州湾,定租借之约,以九十九年为期。
十三、法国自九龙至云南,得有开设铁路权。
十四、英国索九龙,与法国相抵制。定租借之约,以九十九年为期。
十五、与英国定约,若中国再兴海陆军,请英国人为之训练。
以上各端,举其荦荦大者。其余我邦损失权利之事,不可殚述。而就中所得,以英国为最多焉。各国藉口要挟,种种原因,不一其词,今不具列。而要之其各营私利,无一国有扶掖中国之心者,可断言也。而英国者日日以扶助中国为言,是犹袭前相巴麻士当之惯技,欲市恩而使我不疑也。而彼著著争先,多收十斛,使吾中国长江一带之地,全然入其域内,他日瓜分议决,遂晏然而得三分有二之利益,而莫之能夺,此实外交家之第一手段也。
第四节 意大利索三门湾及英俄协商
胶州、旅顺、广湾、威海既失后,东洋之局殆将爆裂,于是我皇上毅然发愤,改革庶政,与天下更始,各国侧视,暂戢隐谋。自四月至八月,警报无一闻焉。圣主既废,维新绝望,于是各国议论又一变。知中国之终不可保,其惨乱终不可免,乃决意定行瓜分之事。而防各国之自相冲突,于是平和瓜分之会议起,英国某报载有拟立瓜分中国平和会,其条款略云:
一、此会名平和瓜分支那公会,每国派会员两三名,假以全权会议,定夺会事。
二、此会有全权主断支那之事,凡一切会议,无容请示本国政府。
三、各国占领之地归各国管辖,应照现时该国商务所销之多寡,及该国权所关系者,按图画分界限。
四、会员互相争论,则另派别会人员秉公定夺。此别会人员,以抽签公举而得之。
五、某国会员或有抗违众论,不遵会中定夺,则此国不准入公会之内,且合各国会员,责罚其背约抗众之罪。
六、会中所得新地各国画界占领,彼国会员不得故意议立条约,以压制此国之商务,至碍该国利权。所有支那土地,既为万国管辖,任由万国通商。倘或他日有一国阻碍通商,各国会同责罚之,将其应占之地充之公众,俾各国均沾其利益。
七、或有别国欲随后入会者,该国虽无商务权力在支那之地,然肯帮助同心瓜分支那,亦可畀以土地,使其占领。
八、各国派往支那驻扎之兵,不准多派,只准仅足守御该国土地而止。
九、会中章程,永远不准支那人制造兵器。
以上所记载,虽出于报章一人之私言,然亦可以观欧洲舆论之一斑矣。英国某大臣尝昌言于议院曰:“我欧洲诸国对于东方之事,常互相猜忌,如此则徒耽误时日,坐失时机,鹬蚌相持,渔人获其利耳。为今日之计,必欧洲人各泯猜嫌,各商善法,然后亚洲乃可以落吾手也。”故平和协商之议,其所由来者亦久矣。乃者意大利有强索三门湾之举,当其事之骤发,无识者群焉讶之,而不知英人实暗主持于其后也。奥大利之微弱,亦遣一战舰游弋东洋,比利时、荷兰、丁抹诸国纷纷将有所请,皆列强将从事瓜分,借此小国为瓯脱之地,以保持均势之安宁。其视中国之土地,犹欧洲也。若此者,皆英俄协商之先声也。至西4月29日,而英俄协商之约遂画押定议。全球观听为之耸动,各国报纸议论沸腾。虽其事之详细底蕴未知如何。而要之,数十年来,互相牵掣、互相冲突者一旦改观,而我中国所藉以苟延残喘者,殆将绝望。此万国之公言也。
或问曰:英俄之相嫉视也,积数十世矣,其于利害之关系,亦分毫不相容矣。今之协商,乌在其能久也?曰:斯固然也。其交虽必不终,然但求足以瓜分中国而已,岂在久耶?数年以后,英俄虽有冲突,恐全世界中已无复吾中国之一国,其交之终不终,于我何与哉?昔三国协商,而波兰灭裂。六国协商,而土耳其失政府。五国协商,而埃及为墟。事过之后,其诸国之交未始不散也。所最难堪者,当其冲而撄其祸者耳。诸国何有焉?
第五节 比较各国前后情形以断瓜分之案
各国于瓜分之举,所以迟迟不发之故,其大原因有三端,既于第一章详论之。而此三原因者,至近年以来一切消释,如本章所载之近事,斯其证矣。今试更细论之。
第一,俄国势力所以未充者,一由于西伯利亚之铁路工程浩大,久而难成;二由于东方未得不冰口岸。苟得此二者,则俄之力已将奋飞矣。自《密约》既订,其铁路经过满洲以连东方,缩短线道,且工程平易,避尽险难,其竣工之速,远过往昔。而旅顺、大连湾天险之军港,归于彼手。名虽以二十五年租借,实则二十五年以后之事,谁能料之。是俄人一旦以折冲樽俎之力,而得偿其数十年来难偿之夙望,俄人至此羽翼已成矣。今者一意经营,旅顺贮煤十数万吨,借保护铁路为名,调其可萨克马兵云集于东方。计旅顺口二万,大连湾三千,金州二千,瓦旁店二千,牛庄二百,海城二百,辽阳二百,吉林二百,吉林以北之哈尔滨二百,俄人在东方之势力,全世界既莫与之京。然此犹其显然者,若其暗力则犹不止此。若华俄银行之全握财政权,北方陆军悉由俄人训练,芦汉铁路之债主名虽比国,实则俄国,皆其势力之庞大而可惊者。嗟夫!俄固虎狼也,昔困于柙,犹有磨牙吮血之思,今傅以翼,将行入邑择肉之实。此瓜分之事所以昔缓而今急者,其原因一也。
第二,英国昔以市恩为主义,今以进取为主义,其转机全在中日之战。当战争之初起也,英之报馆皆袒中而抑日,及其既也,乃袒日而抑中。盖兹之意,欲在东方结一与国,以增进商务。然必其国能立,然后可为与国,否则如与病夫泅海,未有不与之俱溺者,此不待识者而能知之也。英人既断定中国不足图存,故舆论骤变。此后如德国之占胶州,《泰晤士报》乃大赞之,谓英国当效其政策。意大利之要索,英人亦左右焉。可见其外交方略之大异畴昔矣。此瓜分之事所以昔缓而今急,其原因二也。
第三,借列国冲突猜忌,惮于开战,而希以自存。彼土耳其所以以濒死之病夫,而至今犹延残喘者,皆赖此也。顾中国内情与土耳其绝不相侔,而其与欧洲列邦关系之端,亦复大异。土耳其之兵力犹足以抵俄罗斯,故英人乐得而为瓯脱焉。而土之与英,其利害有固结不解之处,逼近欧洲,尺土寸地,皆牵动欧洲全局,故各国不得不以兵力争之。若今日中国,则内之满洲政府,既无可以自保之理,外之于欧洲各国虽有关系,而壤非交错,必可无以兵戎相见,而安然定于指挥之下。观胶威旅大之役,各国未尝因此而自滋争议,然则以后之事,亦若是则已耳。此德国所以敢于行猘犬之政策,美国所以骎骎然逾古巴、布哇、菲律宾以窥东洋,意、奥、比、丹所以磨牙思分其余,而英俄协商所以终有成议也。此瓜分之事所以昔缓而今急,其原因三也。
合此三端,观其前后转变之由,则知前此瓜分之事,未见实行,非欧人无瓜分之心,亦非中国人有抗拒瓜分之力。而此后之局,决非数十年以前之可以优游幸度者。我四万万同胞之国民,不知何以待之也。
[book_title]§第三章 论无形之瓜分
有有形之瓜分,俄、普、奥之于波兰是也。有无形之瓜分,英法之于埃及是也。吾所言中国瓜分之祸在将来者,指有形之瓜分言之耳。若夫无形之瓜分,则欧人实行之于中国,盖已久矣。凡国之所以成立者,国权为上,而国土次之,有土而无权,国非其国也。野蛮国之灭人国也,夺其土然后夺其权焉。文明国之灭人国也,夺其权不必夺其土焉,夺其实不必夺其名焉。故野蛮国之灭人国也如虎,皮肉筋骨,吞噬无余,人咸畏之。文明国之灭人国也如狐,媚之蛊之,吸其精血,以瘵以死,人犹昵之。今欧洲各国之政策皆狐行也,非虎行也。故中国之精血,瓜分已尽,而我国朝野上下,犹且嚣嚣然曰:西人无瓜分之事,无瓜分之志。呜呼!是果狐术之足用也。今将各国无形之瓜分条列于下,以备警览焉。
第一节 铁路权附内河小轮权
一、东三省铁路 俄国
二、芦汉铁路 俄国
三、山海关牛庄铁路 英国
四、津镇铁路 英国、德国
五、山东铁路 德国
六、山西铁路 俄国
七、粤汉铁路 美国(又未定)
八、滇缅铁路 英国
九、龙州云南铁路 法国
十、北海南宁铁路 法国
附:内河行驶小轮船 英国
由是观之,中国境内新设之大铁路凡十条,已无一为中国所自有。东三省不必论矣,芦汉之路久议不成,俄人乃假比利时为名,用以借款,以免他国之忌,而其实则自华俄银行主之,其所定合同,路权全归俄手。于是俄人得以此路与其西伯利亚路之最终点相联络,而俄人之势力,遂由圣彼得堡一呵而达中国之中心(即汉口)。又加以山西一路,测量布设及金银出纳,皆归俄国总办之手,大江以北皆非复吾有矣。英人闻之,大惊失色,乃争山海关牛庄之路,欲以横冲而中断之,所以抑制俄人于北方也。山东一省,全属德之范围,其独占铁路权固不待问,而容闳绕道出河南,犹思沮之,以英人抗议乃免,而其权亦卒归英德二国焉。英人开通滇缅铁路,不辞劳费,不惮险难以图之,其宗旨盖有二:一由云南经楚雄、宁远以通四川,控中部之上流;一由云南出临安达广东,通香港,于南部阻法人之开拓。法人南宁北海之路,将延长而经桂林、永州、长沙以达于汉口,接芦汉铁路,坐享其利,握南部之全权,其龙州云南路,亦所以固其云南、两广势力之范围。此各国争取铁路权之情形也(此外,惟粤汉铁路尚未定所属,其余已造成之京津、津沽、津榆等铁路,皆抵当于汇丰银行,苏杭、淞沪等小铁路亦归于汇丰银行及怡和洋行之手,九龙铁路近亦归怡和洋行承办)。要之,欧人于中国认定一语为宗旨,曰:铁路之所及,即权限之所及。故争之不遗余力焉。就中国而言,则铁路所及之地,即为主权已失之地。故质言之,则铁路即割地之快刀也(英俄协商亦以铁路权为题目,盖名为占认铁路,实则瓜分土地也)。今我辈试披图一观,各国铁路所不及之省分尚余几何,安得不瞿然以惊也。
第二节 财权
一、全国海关税权 英国
二、沿江诸省及浙江(凡六省)厘金局 英国
三、华俄银行 俄国
四、德华银行 德国
五、黑龙江、吉林及长白山等处矿务权 俄国
六、山东全省矿务权 德国
全国海关税权,向握于英人赫德之手,夫人而知之矣。而我当局者,顾甚德之,若以为赫德实忠于中国者。夫赫德之果忠于中国与否,吾姑勿论焉。但其握海关权,必为英国之大利,则可断言也。故去年俄、德、法三国曾有暗倾赫德之举,而英公使遽与总署订约,虽赫德死后,总税务司之职仍归英人之手云云。盖英人所以垄断中国之财政者,其用心早伏于数十年以前。其因借债以揽六省之厘金归于税务司,犹前志也。他日中国若有免厘金而加海关税之事,则全国岁入之数,经英人手者殆过其半。夫岁入之数过半经他国手,而犹谓其为自主之国,吾不信也。
华俄银行之设,其情形与寻常银行大有所异,其条约第十四款曰“此银行得管理中国收纳租课之事,营关涉国库之业,并经中国政府之许可,得铸造货币,偿还中国民债利息”云云,推其用意,直欲取户部三库之权而代之。考此银行倡办之人,为侯爵乌瑞士奇,乃俄皇之亲属也。其资本主则俄国政府也。欧人有言,今之华俄道胜银行,昔之东洋印度公司(亡印度者全属此公司之力,此公司掌握印度兵权、财权殆百年),殆非过言也。而我中国人,固泛泛然视之若无睹也。德华银行亦欲效尤,虽落俄后,然其用心固自不在小也。中国矿务久为欧人所垂涎,专揽矿权则始自俄人之于东三省,而德人于山东继之,近今纷纷经营,谋攫各省之矿者所在皆是。
不及三年,则各省矿利一如铁路之分赠列国,可断言矣。
第三节 练兵权
一、江南洋操 德国
二、湖北洋操 德国
三、东三省洋操 俄国
四、直隶洋操 俄国
五、各省海陆军 英国
六、福建船政局 法国
七、胶州练土军 德国
八、威海练土军 英国
当德人之未得胶州也,于东方权力远出英、俄、法之后,而无所为计,乃注意欲代中国练兵,而握其兵权。两湖总督张之洞所聘之德弁二人,因争权限,饶舌于总署,卒求伸其权而后已。其意盖别有所在也。后《中俄密约》第八款,有请俄人训练华兵之事,嗣订细约有云,“倘日后中国欲将各省练军,全行改仿西法,准向俄国借请熟悉武营之员,来中国整顿一切。其章程则与两江所请德国武员章程办理无异”云云。盖俄、德同一心事也。其后俄国派其副将某往聂士成之武毅军为顾问,而订明欲更易此员,必须得俄国皇帝之命,是其目中非独无聂统领,抑且无中国皇上矣。浸假而全军之权握于其手,中国多练一军,则欧人多得一军之用,可断言也。英伯爵白叠斯福去年游历中国,亦谆谆以代中国练兵为言。而威海卫租借约内,亦声明他日中国若再兴海军,改革陆军,皆许借英国武弁代为训练。而日本近亦龂龂焉争此事焉。人果何爱于我,而相争为之效力乎?其故可思矣。
英人之灭印度也,训练土兵以伐土人,借其财力,借其人力于本土,晏然而得百八十万英方里之地。拿破仑征服四方,亦皆用此策,今欧洲诸国殆将以施于我支那矣。英人之于威海卫,德人之于胶州,各招土人,练兵二千,是实他日以支那人伐支那人之嚆矢者。我同胞恬然不以为意,盍亦视印度及诸亡朝之覆辙乎?
第四节 用人权
英法于川督刘秉璋一案,实为干预用人权之滥觞。而德国于东抚李秉衡继之,浸假而兖、沂、济道姚协赞,拒不纳矣,浸假而新抚毓贤拒不纳矣。驯至今日,遂有山东巡抚设德人为顾问官之议。此议也,今日虽为创举,而他日必遍行于十八省无疑也。何也?彼之所争者实也,非名也,故既得其实,则仍以虚名还之于旧邦,盖易其名则民易骇,仍其名则事甚顺也。彼法人之于暹罗,英法之于埃及皆是类矣。彼欧人深知吾民之易欺也,又知吾民拘牵于名义,屈服于君权也。使一旦易新主以抚驭之,乱将蜂起,故莫如使役满洲政府之力,以压制吾民,民受其压制而不敢怨。虽有欲发愤者,而举国顽旧之公论,不以为义士,且以为乱民,因以草薙而禽狝之。满政府受其怨,而欧人避其名;满政府殚其劳,而欧人享其利。此实最妙之政策也。今日德人于山东之举,特其发端而已,他日将上自各部衙门,以至督抚司道州县,无不有欧洲之顾问官。而吾之所谓官吏者,则画诺坐啸,职如抄胥,而官之名犹不废焉,不知吾民于彼时当何以待之。
第五节 借地及订某地不许让与他国之约
一、胶州湾 德国
二、旅顺口、大连湾 俄国
三、广州湾 法国
四、威海卫 英国
五、九龙 英国
六、长江一带不许让与他国 英国
七、两广、云南不许让与他国 法国
八、福建全省不许让与他国 日本
割地而曰借也,曰租也,可谓亡国之新法也已矣。我之地也,而劳人之代我谋之,曰不许让与他国。此等之约言,恐天下古今所未尝闻也。由前之约,其意若曰我代尔暂守此地云尔;由后之约,其意若曰尔代我暂守此地云尔。譬之大盗入室,堵其门焉,坐其堂皇焉,而曰我代尔暂守此室,可畏孰甚。譬之大盗入室,指其庭焉,点验其财产焉,而曰尔代我哲守此室,可畏更孰甚。故以今日之势力论之,东三省、蒙古、新疆、直隶、山西为俄国囊中之物。河南、四川、浙江、江苏、安徽、湖南、湖北为英国囊中之物。山东为德国囊中之物。云南、两广为法国囊中之物。福建为日本囊中之物。其余隙地,则意、奥、比、葡等得之,以为瓯脱焉。而黄河为俄与英、德疆域之界,长江为英与俄德疆域之界,西江为英与法疆域之界。直隶湾为俄与英海权之界,胶州湾为英与德海权之界,琼州为英与法海权之界,其事皆可预料矣。而我四万万人者早已为釜底之鱼,为俎上之肉,他人得戮之辱之,践之蹴之,奴之仆之,曾不以为意,不知我同胞之国民又将何以待之也。
第六节 论无形之瓜分更惨于有形之瓜分
一国犹一身也。一身之中有腹心焉,有骨节焉,有肌肉焉,有脉络焉,有手足焉,有咽喉焉,有皮毛焉。铁路者,国之络脉也。矿务者,国之骨节也。财政者,国之肌肉也。兵者,国之手足也。港湾要地者,国之咽喉也。而土地者,国之皮毛也。今者脉络已被瓜分矣,骨节已被瓜分矣,肌肉已被瓜分矣,手足已被瓜分矣,咽喉已被瓜分矣,而仅余外观之皮毛,以裹此七尺之躯,安得谓之为完人也哉?而彼蚩蚩鼾睡者,犹曰西人无瓜分之志,无瓜分之事。何其梦欤?故无形之瓜分者,不过留此外观之皮毛以欺我耳。有形之瓜分,人人得而知之,得而救之。无形之瓜分,则莫或知之,莫或救之。此彼族用心最险最巧之处,而吾所以谓无形更惨于有形也,夫彼之必留此外观之皮毛以欺我者。何也?骨节、肌肉、脉络、手足、咽喉皆可得而瓜分者也,惟腹心则不可得而瓜分者也。腹心者何?我四万万同胞爱国之心、团结之力是也,有之则生,无之则死,生死之间,系兹一发。呜呼!我同胞其念之哉。
附 《亚东时报》论中国二大患
支那道咸以降,迄于近世,受嬲强邻,蹒跚躄蹶。约章失自主之权,百姓托他人之宇。《诗》曰:“觏悯既多,受侮不少。”夫人而知之,夫人而耻之矣。然昔之横被屈辱之顷,不过覆军议和,开埠偿款而已,犹未危其社稷,踣其国家也。譬之两人格斗,夷其四肢,虽创巨痛深,尚可乞灵于刀圭,彼扁鹊华陀之选,苟由是而藉手焉。奚有今日之瞑眩弥留,不可救药哉!然自尔以来,当轴诸公,亦直狃以为常,曰:彼西人之厄我者,不过覆军议和,开埠偿款而已,其他则无意外之虞也,毋宁优游卒岁以终余世焉。讵知甲午一役,水师既熸于前,陆军复溃于后,由抉目而刲肠,遂批根而掘实。于是列强竞盈其谿壑,要挟时骇乎听闻。以意大利之弱小而远,亦且僩然效尤,索租要隘。说者谓瓜分之祸已成,虽有圣智,不能为之谋矣。岂虚语哉!而或者以为表里山河,固无恙也,何瓜分之足信?则抑思今日外人之争言借地,争建铁轨于中原者,果何为哉?嗟乎!有兹二患,富强之国且不能自保,况乃傫然颓弱如支那,其何以堪之?其何以堪之?
今试按地图,中国要区皆已为西人铁路权所及。夫筑造铁路,以通声气,便转运行旅,固为刻不容缓之事。然至全用外本经营,全仰鼻息于他人,则余惧未收铁路之利,而已不胜其弊也。何谓弊?各公司之修兴铁路也,非有爱于中国也,不过涎利于中国,而以修路为辟地之谋也。夫以修路为辟地之谋,为中国乎?为其国乎?向使其国利害与中国利害相等,犹之可也。今明以其国为利之渊薮而害于中国,中国奈何而甘心为之囮也?或曰,中国则派员为督办矣,虽借资于洋款,假手于洋人,庸何伤?不知中官虽有督办之名,而无督办之实与行事之权也。无其实,无其权,则将焉用彼相矣。况乃列国包藏祸心,日甚一日,始则逐臭而赴膻,终且赠璧而假道,晋驱民而启南阳,秦容车而通三川,所谓狡焉思启,何国蔑有者也。且夫中国以积弱之邦,介群雄之间,迄于今不亡者,犹幸其边境有重洋绝漠限之耳。今境上铁路一成,举腹地奥区,直与俄、法、英、德比邻而居,一旦和约破,兵衅开,则可萨克之铁骑,可食顷而蹂躏畿辅;越南之法军,可瞬息而席卷两广;印度之英兵,可弹指而电扫云贵;胶州之德师,可转毂而鲸吞河南。虽有天险,乌可恃也!闻某国工师曩拟穿脱窝海峡水底,于英法二国间通铁路,投禀英国政府,政府不允。盖法之所长为陆军,而英之所恃在海峡,若两国通路,则英之国都难保不为法人所掩袭,虽或以此言为杞人之忧天坠,亦可见西人之视铁路为畏途矣。今中国海军之强,能如英乎?四境兵备整顿,能如英乎?顾反以铁路之柄授之强国,便其觊觎,此何异藉寇兵,借盗钥哉?抑吾于此,尤有目前之危惧焉。中国内地民智未开,皆不喜兴修铁路,一旦外人动工,撤其庐舍,平其田墓,到处与土人滋生事端,则不得不厚集兵力以卫工程,此引外兵而入内地之端也。其危害岂堪设想哉?夫铁路之举,在外国则利其国,而在今日之中国,则反以亡其国。其事不相异而其功相距者何也?以彼自主其事,而此无主权也。三分环球,海居其二,汪汪茫茫,无有边际,其谁主之?自创造火船以来,重洋万里,帆影柁痕,纵横旁午于海上,若康衢大路然。盛矣哉!列国之经商拓地,其利便乃至于此哉,于是而有海权之说。海权云者,创于美国人马鸿,马鸿之言曰:“海上权力,国家之存亡隆替系焉。国家有是权则兴,失是权则亡。”征之史志,彰彰乎不可不争也。故近世欧美列国,莫不以推扩是权为急焉(按:马鸿所著《海上权力史》,发撝此意,旁证偏索,据事立说,凿凿然中肯棨,盖近世论海务者,莫是书之详且精若。又其感动人心,亦无出是书右者。今以马鸿之说为主,而规中国形势焉)。今中国北自鸭绿江口,南至广州白龙尾,海岸之长数千英里,其海上理宜归中国管理,不容他国容吻者也。然而中国欲保其海上权力,则必推扩水师,广营屯泊之处,能制他国水师,不得逞其强梁跋扈之威,而后能保有其海权焉。德人窝克涅尔所画中国防海策,洵为得其要领。惜哉当路无人,不及施行。甲午一役,北洋舰队覆没不复起,沿海要港,如旅顺、大连、威海、胶州、九龙、广州,前后皆为他人所攘取,其名为借租,其实与割让无异。中国海上之权力,自尔以来荡焉无存,此有心人所为慷慨太息哉。惟三沙澳、舟山、三门、象山、福州诸口仅有存者,然皆偏于南方,不足为全国重镇。今意已探指三门,而英则朵颐舟山,德则垂涎三沙,一旦逞其欲壑,则中国沿海连亘数千里,无一屯泊水师之处矣。吾不知中国近日添造战舰若干,作何位置也。或言以上各口,若开为通商口岸,可以免于吞噬之厄矣。此朝三暮四之术耳。若使以上诸口,旬日之间变作通商要地,繁华殷富如上海、天津,则或赖列国均势之力,作为中立之地,未可知也。然商务之推广,自有自然之数,非可以人力急为之。况即名作通商埠,未必可免于吞噬乎。且中国之开口岸者,其实与割让无异。即以上海而言,其所谓工部局者,俨然一政府。所谓租界者,隐然如敌国。一切事宜华官不得过问,此何异脱虎穴而陷蛇口哉。昔者咸丰之役,英法二军犯畿辅,天子蒙尘于热河,称为天下大变,然其时中国根柢则未动也。今则不然,其陆地则为外国铁路公司所占,立锥无地,其沿岸则为列国水师所居,寄椗无所。陆权海权,并而失之,虽有自主之名,不过徒拥虚器耳。而衮衮诸公,尚偏守成见,鼾睡于积薪之上,掉臂于岩墙之下。岂不悲哉?岂不悲哉!
[book_title]§第四章 论中国自取瓜分之由
《孟子》曰:“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亡印度者,印度之酋长也,非英人也。亡波兰者,波兰之贵族也,非俄、普、奥也。譬之人身,使元气内充,肤革外盈,风寒妖邪,孰得而侵之!其有遇魍魅感疾疠者,必其内先有以自召之者也,金堤千里,气象磅礴,一蚁穴之隙,日夕渗之,遂致一旦决溃,崩泻不可复制。嗟乎!一国亦大矣,有政府,有土地,有人民,有贤才,有勇士,有财权,有兵力,所谓百足之虫,至死不僵者。他人欲一旦而举之,岂曰易易?必也自芟自刈、自夷自戮,开门揖盗,拱手以让于他人,然后他人乃得雍容谈笑,制其死命而收其成功。吾每观古今亡国破家之迹,未尝不奋慨呜咽而不能自胜也。今考中国自取瓜分之道,其远因之难见者,殆更仆不可悉数。而其近因之易见者,盖有三大端,试胪列之以告我同胞,共一痛哭焉。呜呼!铸九州之大错,谁生厉阶?及亡羊而补牢,犹未为晚。祸已切肤,情非行路,大夫君子,其有见而动心闻而猛省者乎?
一曰中日和议。中国之弱久矣,而其刳肠露腹尽出底蕴与路人共见之,则自甲午之役始也。甲午既败,议和固非得已,然其何以致败之由,则固有当其罪者矣。今且勿论他事,即以海军一端论之。自马江败后,戒于外患,群臣竞奏,请练海军,备款三千万,思练一劲旅。其后海军之捐,日日加增,积之十年,其数可想。旁观外论,孰不谓国家费如许帑藏,如许经营,一旦有事,而必可以一战乎!乃甲午之役,未一交绥,全军已覆,拱手以让诸敌人。论者或切齿于丁汝昌,或尸罪于李合肥。夫李、丁岂曰无罪,然以败亡之咎,一举而归之彼,彼固不任受也。当海军初兴,未及两年,而颐和园之工程大起,举所筹之款尽数以充土木之用,此后名为海军捐者,实则皆颐和园工程捐也。吾尝游颐和园,见其门栅内外,皆大张海军衙门告示,同游之人窃窃焉惊讶之,谓此内务府所管,与海军何与?而岂知其为经费之所从出也。甲午之冬,平壤、凤凰警报频达,乃下诏停海军衙门。当时忧时之士及海外各国,咸色然怪异之,谓方当战时,何以撤战备,而岂知其为停颐和园工程也。谚曰:虽有巧妇,不能为无米之炊。括全国之膏血以修国防,而其实乃消磨于园林土木之用而莫之或知,卒令一蹶不振,割千余里之辽台,偿二百兆之金币,元气尽斫,国丑全露,以启戎心而速危亡。虽将不知兵,士不用命,然彼骄侈淫佚,不恤民隐,糜国帑而误军机者,恐虽有苏张之舌,不能讳其罪也。此中国自取瓜分之由,其原因一也。
二曰《中俄密约》。《中俄密约》为何时所定乎?则李鸿章贺俄皇加冕时所私结也。其所藉口者何事乎?则俄国胁日本还辽东后,以此为报酬也。主其事者为谁乎?则西太后一人也。当《马关条约》既定,人怀国耻,皇上发愤思变法,前者西太后委用之李鸿章、孙毓汶、徐用仪等,皆屏黜闲居,西后怒甚。而方经败衄大辱之后,未敢遽与上为难。当时俄人遂有与德法胁逼日本归我辽东之举,欲以市恩于我,而求非常之报。俄公使喀希尼知西太后之守旧而可欺也,乃说之曰:“变法者,汉人之福而满人之祸也,汉人盛则满人衰矣,民权兴则君权替矣。今地球君主之大国,惟中国与吾俄,故中国但当与俄亲厚,结密约以相援助,以内压汉人,外御英日。日本自归还辽东以后,恨入骨髓,卧薪尝胆,以谋再举。英人亦非愿助中国者,用兵之际,则暗助日本。今英日订约同盟,东方之力渐厚,一旦军事再兴,以威海戍兵为引线,直捣京师,其祸不可胜计。故中国非与俄订密约,不足以自保矣。”当时西太后方忿忿与皇上争权,而苦无其辞,乃一举而诺之,开门揖盗,引虎自卫。于是李鸿章贺加冕抵俄旧京,与俄户部大臣爹氏竟缔此约,约章草稿达于北京,皇上蹙额怒目曰:“是举祖宗发祥之地,北门锁钥之区,一朝而畀诸强敌也。”坚执不肯画诺,西太后怒骂强逼,挥涕而从。呜呼!二百余年之帝业,二千余里之山河,支离破碎,不可收拾,自兹始矣。俄人既扼满洲之冲,举大河之北为囊中物,则列国不能不起而抵掎之。俄人既以还辽之功得大报酬,德法不能不起而效尤之。于是法国先得南荒土司瓯脱之地数百里,而德人出其轻捷剽悍之手段,乘万国之不意以夺胶州。胶州之夺,固由德人之横暴,抑亦由《中俄密约》第九条有租借胶州湾之议,德人不取,其终亦必归俄人之手,故毋宁先发以制人也。胶州既夺,则旅顺、大连湾不得不继之,威海卫不得不继之,广州湾不得不继之。东三省铁路既畀俄国,则德国之路(胶州至济南,济南至沂州。又津镇铁路与英国合办。凡三条),英国之路(广东至九龙,上海至吴淞,上海至镇江、江宁、杭州、温州,印度至大理、云南、夔州、重庆,腾越至云南,山海关至牛庄,广东至成都,又天津至镇江与德国合办,太原至新安、襄阳与意国合办。凡九条),法国之路(谅山至云南,谅山至广东。凡二条)不得不继之。北方权限既归俄国势力圈内,则扬子江一带不让与他人,云、贵、两广不让与他人,福建不让与他人,四川不让与他人之约,不得不继之。所谓一发牵而全身皆动,一穴溃而百孔横流,一落万丈,土崩瓦解,而中国之国权,遂倏忽归于乌有矣。嗟乎!片纸之约,其关系之重大,至于如此!谁生厉阶,于今为梗,不知主持密约之人,何以谢天下也。此中国自取瓜分之由,其原因二也。
三曰变法不成。中国之所以弱者,不变法也。然昔者不知变而不变,则犹有望焉。今也知变而不变,变而中止,则无望焉矣。曾敏惠曾对英人大言曰:中国先睡后醒之巨物也。故英人亦有佛兰金仙之喻,无如沉沉华胥,年复一年,磨牙之伦,已馋涎不能复忍。去岁偶一蹶起,旋复昏睡,更蒙以迷药,尚寐无讹。即使旁观有爱我者,欲扶而掖之,翼而行之,其奈之何?其奈之何!夫彼列国虽非有爱于我,然以商务为性命者,未尝不欲中国永持平和之局于东方,而彼之商务亦不致受其累也。故瓜分者,西人不得已之下策耳。但中国既不能自强,不能自保,则无论迟早,而必有爆裂之一日。故与其堕落于他日,不如及今糜烂之而更整顿之也。然则中国之能自强自保与否,即为西人瓜分实行与否之所关系,有断然也。而去年皇上以变法被幽,新政尽废,自强之机,已成绝望。此英俄协商之事所以起,而禹域分裂之局所以定也。此中国自取瓜分之由,其原因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