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苏东坡传
[book_author]周景濂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58422
[book_dec]周景濂著,七章。周景濂民国作家,《苏东坡传》写于1937年,是最早、最全面的苏东坡传记。比林语堂的《苏东坡传》要早十年。该书以苏东坡的诗句及其自述、他人记录等文字,叙述他的家庭生活和青年、中年、晚年等经历,以及他的气质与修养、诗文、年谱,呈现一个丰满又真实的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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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家 庭
东坡家系,肇始唐代苏味道。唐中宗神龙元年(七○五年),味道为眉州刺史,卒于官。其后裔即为眉州苏氏之所自出。东坡祖父名序,父亲名洵。洵有二兄,一名澹,一名涣,都擅长文学,举进士,苏涣官至都官郎中。苏序亦以其子历任显宦,被任为大理评事,后累赠至尚书职方员外郎。
苏洵字明允,号老泉,少不悦学,年二十七,始发愤读书。后应试不第,悉焚其前所为文,益闭户读书六年,五经百家之书,无所不通。其著作有《权书》《衡论》《机策》等书。曾召试于紫薇阁,不就。后朝廷中欲修纂建隆(宋太祖年号)以来之礼书,因任命苏洵为秘书省校书郎,董理其事,成《太常因革礼》百卷,方成而卒,苏洵仪态谨严,其子东坡有云:“吾先君于物无所好,燕居如斋,言笑有时”,可以想见其为人了。东坡母亲程氏。苏洵是常常宦游不归乡的,所以东坡年幼时教养之责,全由其母程氏一人担负,亲授以书。有时候和东坡讲到古今成败得失,如数家珍,不爽毫发,即此已远非寻常女子,所能做到。一日,程氏读《后汉书·范滂传》,不禁慨然叹息,时东坡侍立在旁,因问道:“如儿做了范滂,母亲怎样?”程氏答道:“儿能做范滂,我岂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可知程氏的见识不凡了。
凿地得砚
时在庆历七年,年十二岁。先生《天石砚铭叙》:“某年十二时,于所居纱榖行宅隙地中,与群儿凿地为戏,得异石,如鱼肤温莹,作浅碧色,表里皆细银星,扣之铿然,试以为砚,甚发墨。某宝而用之,且为铭。”
东坡兄弟共三人,老兄名景,早死。所谓:
弟兄本三人,怀抱丧其一。倾然仲与叔,耆老天所骘。
东坡字子瞻,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卯时生。所以傅藻《纪年录》上说:
“十二月十九日卯时,公生于眉山县纱縠行私第。”
苏辙字子由,宋仁宗宝元年二年二月生,少东坡四岁,不及东坡器量豁达。态度沉默安祥,酷似乃父。所谓:
念子似先君,木讷刚且静,寡词真吉人。
至其文之平畅秀杰,也和他的人品相同。后来和他的老兄,同仕官至门下侍郎。宋徽宗政和二年卒,其著作有《诗传》《春秋传》《古史》《老子解》和《栾城文集》。
东坡妻王氏,名弗,为眉州青神乡贡进士王方之女。王氏始嫁之年为十六岁;其时东坡十九岁。王氏为人淑良,颇能调和东坡豪放之病。英宗治平二年五月,东坡从凤翔到京师时,王氏竟不幸舍其夫而长逝,时年仅二十有七。东坡骤遭鼓盆之痛,悲伤莫名,曾为墓表,以志哀悼。
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我先君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复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响,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
又其所填悼亡词,尤凄惋动人。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发如霜。
夜来幽梦忽回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东坡继室,为其前妻之从妹,名闰之。东坡祭其岳父王君锡丈人文中,有“轼始婚媾,公之犹子,允有令德,夭阏莫遂,惟公幼女,嗣执罍篚”之句。其继室王氏,追随东坡,也愿能刻苦持家,随遇而安。当东坡谪居黄州时,曾与章子厚书云:
仆居东坡,作陂种稻,有田五十亩,身耕妻蚕,聊以卒岁。昨日一牛病几死,牛医不识其状,而老妻识之,曰:“此牛发豆斑疮也,法当以青蒿粥啖之。”用其言而效。勿谓仆谪居之后,一向便作村舍翁,老妻犹能接黑牡丹也。
又在赵德麟的《侯鲭录》上,载有东坡继室王氏的一段轶事云:
元祐七年正月,东坡先生,在汝阴州,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胜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惨;春月色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
王夫人于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于京师。黄山谷赠东坡诗,有云:
乐天名位聊相似,却是初无富贵心。
只欠小蛮与樊素,我知造物爱公深。
东坡有一个小妾,也姓王,名朝云,字子霞,钱塘人。绍圣元年,东坡谪居惠州,只有朝云一人,独随之南迁,因作《朝云诗》以纪之。并引
世谓乐天有粥骆马放杨柳枝词,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梦得有诗云: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乐天亦云: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素一时归。则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数妾,四五年前,相断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因读《乐天集》,戏作《朝云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绍圣三年七月,朝云亡于惠州,共计追随东坡凡二十三年,东坡作诗以悼之。并引
绍圣元年十一月,戏作《朝云诗》,三年七月五日,朝云病亡于惠州,葬之栖禅寺松林中东南直大圣塔,予既铭其墓,且和前诗以自解。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唯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旧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是年重阳日,又作诗以哀之。
三年瘴海上,越峤真我家。登山作重九,蛮菊秋未花。
唯有黄茅根,堆垅生物窳。蜒酒蘖众毒,酸甜如梨楂。
何以侑一樽,邻翁馈蛙蛇。亦复强取醉,欢谣杂悲嗟。
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
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西湖不欲往,墓树号寒鸦。
朝云的风采和文学,都非寻常姬妾所能及,只要看东坡与李端叔的信,便可知之。
朝云死于惠久矣!别后学书,颇有楷法。亦学佛,临去诵六如偈以绝。葬之惠州栖禅寺,僧作亭覆之,榜曰六如亭。
东坡有子三,都是文坛健将,长曰迈,前妻所生。仲曰迨,叔曰过,皆系后妻生下来的。迈和迨,皆外出服官,远客异乡,只有幼子过,终东坡一生,追随左右,未尝稍离,所以东坡在惠州曾说道:
“既习其水土风气,绝欲息念之外,浩然无疑,殊觉安健也。儿子过,颇了事,寝食之外,百不知管。”
又云:
某既缘此绝欲弃世,故身心俱安,而小儿亦遂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呵呵!
过的性情,最酷似其父,所以终身不出去做官。及父卒,居于颍昌之小斜川,过他的隐居生活,自称斜川居士,有《斜川集》二十卷行世,时人称之为小坡云。
东坡还有一个庶子名遁,是元丰六年七月在黄州时小妾朝云所生的,东坡当时曾与友人书云:
杜门壁观,虽妻子无几见,况他人也。然云蓝小袖者,近辄生一子,想闻之一拊掌也。
又其《洗儿诗》云: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不幸东坡所希望“无灾无难到公卿“的宁馨儿,于翌年七月,东坡由黄州迁到汝州的时候,竟半途夭折了。下面两首诗,便是东坡哭儿之作。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
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衣薪那免俗,变灭须臾耳。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
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储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知迷欲自反,一恸送余伤。
东坡的兄弟子由,也有三子,曰迟,曰适,曰远。东坡曾有诗云:
两翁归隐非难事,惟要传家好儿子。忆昔汝翁如汝长,笔头一落三千字。
世人闻此皆大笑,慎勿生儿两翁似。不知樗栎荐明堂,何似盐车压千里。
总之东坡一门,都是头角峥嵘,英才焕发,所以“三苏”之名,遂为世所闻知了。
[book_title]第二章 青年时代
东坡在总角时,即敏悟异常儿。八岁入小学,师事道士张易简。观其自述云:
眉山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居天庆观北极院。予盖从之三年。
东坡受业于张道士之门,在此三年中间,气质之变化如何,学业之进步又如何,今虽不知其详。可是他的才气,已往往流露于无意间,甚至对于张老师,也不免要加以戏弄。只要观其在《范文正公集》中所做的一篇序文,便可知之。
庆历三年,轼始总角入乡校,士有自京师来者,以鲁人石守道所作《庆历圣德诗》示乡先生。轼从旁窥观,则能诵习其词,问先生以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轼曰:“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
入学从师
时在庆历三年,年八岁。《东坡志林》:“吾八岁入小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师独称吾与陈太初者。”
所谓《庆历圣德诗》,系当时国子直讲石守道纪念庆历更化而作的。何谓庆历更化?庆历是宋仁宗的年号。原来在庆历以前,吕夷简为相,群奸满朝,贤人远飏,朝政大乱。及仁宗改元庆历,乃大振纲纪,如王素、欧阳修,余靖、蔡襄一时名流,都为谏官,杜衍为枢密使,韩琦、范仲淹为枢密副使,于是小人远飏,朝政一新。《圣德诗》之作,即为此也。以总角的童子,即已能狎侮其师。则其幼时矜尚之气,亦可想见。
东坡幼时轶事,尚有数则,俱见于《侯鲭录》,兹不多述。后东坡年事渐长,其学殖文思,亦与年俱进,洋洋千言,倚马可待。所以子由于其所撰墓志铭上,有“比冠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之句了。后游成都,谒名人张安道。安道一见即待以国士之礼,东坡之名声物望,因之益为人所重视。
嘉祐元年,东坡年二十一岁举进士。明年,与其父洵及弟辙同时入都,赴试礼部。此时人家对于他们父子三人,已很注目,三苏之名,啧啧人口。三月,仁宗亲召至崇政殿御试。时欧阳修权知贡举,梅圣俞参与其事,欧阳修疾恨时文诡异,凡当代之所推誉者,都被黜罢。及出榜,一般浇薄之士,俟修之晨朝也,都去和他为难。计当时发表及第出身者,共八百七十七人,东坡和其弟子由,同时在这一榜发表出来的。他曾自述云:
昔吾辈举进士,试于礼部,欧阳文忠公见吾文曰:此我辈人也,吾当避之。方是时,士以剽裂为文,聚而见讪,且讪公者,所在成市。
欧阳修最爱东坡之文,列入第二。观其《寄梅圣俞书》中,有几句说道:
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又观东坡《上梅圣俞书》云: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斗升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诚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人,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
足见东坡的往来于名公巨卿之间,全以文字为因缘,非一般幸进之徒,借亲戚故旧为之运动者所可比拟了。
东坡方试罢,即丁母忧。嘉祐四年除服,十二月,和其弟子由,侍父,下长江,至湖北,再遵陆北上至京。此行也,东坡有《南行前集》,专记其事。其序云:
己亥之岁,侍行适楚,舟中无事,博弈饮酒,非所以为闺门之欢,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盖家君之作与弟辙之文皆在焉,凡一百篇,谓之《南行集》。
在此山河千里间,既富名胜,又饶古迹,诗人俯仰其间,自然文思汩汩,有如泉水的倾泻而出了。
五年,授东坡河南福昌县主簿,未赴任。明年八月,欧阳公以东坡才学兼茂,免其应试,列其制策入三等。在宋初以制策而列入第三等的,仅东坡一人。后司马光考其所对策,亦列入第三等,将其所为之拟议,列入第四等。又在制科的那一年,适逢其弟子由病,韩魏公言于朝廷,谓今年制科,唯苏轼苏辙,最有声望。今苏辙偶病,请展期二十天,后遂成为常例。
是年十二月,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判官,旋即到任。惟如此刀笔小吏,岂东坡真心所欲为,仅借此以行其隐居生活而已。东坡隐居终南山,在竹林中,构一茅屋,名避世堂。有诗云:
譬如倦行客,中路逢清流。尘埃虽未脱,暂憩得一潄。
终南山境甚幽邃,唐张乔有诗云:
带雪复御春,横天占半秦。势奇看不定,景变难写真。
洞远皆通岳,川多更有神。白云幽绝处,自古属樵人。
唐诗人李白,也在终南山隐居过,东坡的居于此,仅贪其清闲。其诗云:
犹恨溪堂浅,更穿修竹林。高人不畏虎,避世已无心。
隐几颓如病,忘言兀似瘖。茆茨追上古,冠盖谢当今。
晓梦猿呼觉,秋怀鸟伴吟。暂来聊解带,屡去欲携衾。
湖上行人绝,阶前暮雪深。应逢绿毛叟,扣户夜抽簪。
治平二年,任满归京师。是时仁宗已经晏驾,以太宗之曾孙入继,是英宗。英宗在为皇子时,即闻东坡之名,及即位,拟召之为翰林。时韩魏公为相,此事为其所知,即以东坡骤然登用为不利之说,以告英宗,劝他不如先召东坡赴秘阁一试之。英宗谓:试之者以尚未知其能否故也。如轼则众皆知其贤,又何试焉。及试,果列入第三等,得直史馆,其时东坡适为三十岁。先是,当苏洵到京师时,欧阳公见其为文有如荀子,请其编订礼书。治平三年四月,书方成而卒。东坡在前一年,已遭鼓盆之痛(妻王氏亡)。今又骤丁父忧,埋玉之恨,风木之悲,一朝齐集。东坡心境,何等悲伤!乃扶护灵柩归西蜀,直至除服。始返京,其时英宗已死。神宗即位,已是熙宁二年了。
神宗重用王安石,东坡和王安石,是始终不合作的。
原来赵宋自开国到神宗即位时,已经更代六(朝),历百年了。在这百年内,外患内忧,交迫而至。以言外患,西有西夏的叛服无常,每年虽赂以岁币,仍不能止其侵略的野心。北面又有契丹的崛起。治平中,改国号曰辽,和西夏互相联合,乘机共窥宋室。处此外患危急四郊多垒之秋,而中央政府,偏又纲纪废弛,百弊丛生,吏治偷惰,兵备不振,夫如此环境,如此政府,国是又乌能望其振作。神宗是一位年富力强英明有为之主,即位之后,他深恨国家之积弱,蓄意要想内振纲纪,外攘四夷,涤除积弊,一新面目。然而环顾朝臣,大都是因循守旧,泄泄沓沓,未足以语此。独有王安石其人,才堪任用,颇合己意,所以就重用他了。
王安石临川人,好学多闻,兼工诗文。幼时与曾子固相友善,曾因其富有才干荐于欧阳公,欧阳公擢为进士。仁宗时,召他做过度支判官,并累进至知制诰,然终未得重用。但此时王安石已隐然负有重名,一般士子,争相趋向。只有东坡父亲洵,不之赞许,曾为《辨奸论》一文,指为大奸慝。(惟此文据蔡上翔《辨奸论考证》及李绂《书辨奸论后》谓为后人所伪作,详见柯敦伯所著《王安石》一书)神宗初召他为翰林学士时,安石即隐以天下自任,有矫世变俗创建非常之志。此种思想,自然很为神宗所赞许,神宗正求其人而不得也,因之愈为神宗所倾信,继任参知政事,后来便进一步请他为宰相了。安石既专政,为实行他平生的主张起见,和吕惠卿等谋,劝帝行新法,设立三司条例司,改良制举,行青苗、保甲、募役、方田、均税等法。安石的变法,平心论之,亦未可厚非,且有许多新法,至今仍在仿行。惟当时变法之范围既广,实行起来,自不免发生流弊,因之反对之声以起。东坡之弟子由,适任条例司官属,曾言于安石曰:
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非为利。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法不能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非礼费用。及其纳钱,虽富民不免违限。如此则恐鞭笞必用,州县之事烦矣。
安石不从。新法既行,物议甚嚣尘上。安石乃在京师设立选卒,伺察谤议新法者。东坡观此情形,岂肯默尔而息,乃上书神宗,洋洋数千言,沈德潜评论他的文章,谓有贾长沙的雄姿,有陆宣公的整饬,字字挟风霜。观其论青苗,则曰:
“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欤?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东南买绢,本用见钱,陕西粮草,不许折兑。朝廷既有著令,职事又每举行。然而买绢未尝不折盐,粮草未尝不折钞,乃知青苗不许抑配之说,亦是空文。……纵使此令决行,果不抑配,计其间愿请人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家若自有盈余,何至与官交易?此等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逃亡之余,则均之邻保。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且夫常平之为法也,可谓至矣。所守者约而所及者广,借使万家之邑,止有千斛。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平。一市之价既平,一邦之食自足,无操觚乞丐之弊,无里正催驱之劳。今若变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斛之外,孰救其饥?且常平官钱,常患其少。若尽数收籴,则无借贷;若留充借贷,则所籴几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势不能两立,坏彼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害民,虽悔何逮。”
又论免役法曰:
“自唐杨炎废租庸调以为两税,取大历十四年应予赋敛之数以立两税之额,则是租调与庸两税既兼之矣。今两税如故,奈何复欲取庸。圣人立法,必虑后世,岂可于常税之外,别出科名,万一不幸,后世有多欲之君,辅之以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使天人怨讟,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
神宗是好名的,所以东坡即利用此弱点,力加攻击。东坡且进一步以国家之兴亡盛衰,在德不在法的论调,把王安石之新法,根本的掀荡以去。他说道:
“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获元气,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而易此者,顾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
又驳安石“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一段道:
“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
更就制举之法而痛论之,其言曰:
“夫欲兴德行,在于君人者修身以裕德,审好恶以表俗。若欲设科立名以取之,则是使天下相率而为伪也。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上以廉取人,则弊车羸马,恶衣菲食。凡可以中上意者,无所不至。自文章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用。然自祖宗以来莫之废者,以为设法取人,不过如此也。矧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欲废之。”
这一段文章,仿佛似《韩非》。又曰:
“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吏皂隶,未尝无人,而况于学校贡举乎?虽因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臣不知人,朝廷不责实,则公卿侍从患无人,而况学校贡举乎?虽复古之制,臣以为不足。夫时有可否,物有兴废。方其所安,虽暴君不能废。及其既厌,虽圣人不能复。故风俗之变,法制随之,譬如江河之徙移,强而复之则难为力。……至于贡举之法,行之百年,治乱盛衰,初不由此,陛下视祖宗之世,贡举之法与今为孰精?言语文章,与今为孰优?所谓人才,与今为孰多?天下之事,与今为孰辨?较此四者之长短,其议决矣。今所欲改变,不过数端。或欲乡举德行,而略文词;或欲专取策论,而罢诗赋;或欲兼采誉望,而罢封弥;或欲变经生贴墨,而考大义。此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愿陛下留意于远大者,此数者皆非也,区区之法可预焉。”
读完这篇文章,东坡的面目,已跃然生动于纸上。盖东坡系一豪放浪漫者,对于一切,咸主听其自然,不喜平地起风波,扰扰自劳,所以他说:“风俗之变,法制随之,强而复之难为力。”以主张万事不受绳墨规矩之苏东坡,而与固执不能容人的王安石,并立于朝,宜乎要各不相容,背道而驰了。试将此二人一比较之,则安石致密,东坡粗放。惟其致密,故度量偏狭,动辄猜忌,不能容人;惟其粗放,故胸襟豁大如海,清浊都能容纳。安石峭刻,东坡傲岸。唯其峭刻,故不苟言,不苟行;唯其傲岸,故逞志妄情,不加检束。安石立言,必以尧舜三代为准则;东坡所言,仅较量汉唐。安石自信心笃,失之执拗;东坡则与时推移,适应环境。东坡似长江汪洋,浑然雄厚;安石如孤峰兀立,峭然廉洁。性情既不同,见之于诗文,亦迥然异其趣:
穰侯老擅关中事,长恐诸侯客子来。
我亦暮年专一壑,每逢车马便惊猜。
这是安石的咏史诗。
平生不识高将军,何事却来污我足。
这是东坡赞李白的诗句。
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
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
这是安石咏谢公墩(谢安字安石)的诗。
欲将同异较锱铢,肝胆犹能楚越如。
若信万殊归一理,子今知我我知鱼。
这是东坡《濠州观鱼台》的诗句。他们两人的性情,看了以上几首小诗,也就不言而喻了。
司马光在当时是一个能直言极谏的巨公,于是东坡得到同志了。二人便不顾忌讳,痛诋安石的坏处。安石性本偏激,何能堪此?为报复计,也就吹毛求疵的来说东坡坏话了。原来东坡有个外弟,与东坡不合。安石即利用此弱点,召之来,探刺东坡的过失。其外弟对于东坡,果大加攻讦,说什么当其丁忧时,有贩私盐等等不端行为。安石闻之大喜,即命其姻戚谢景温,上书于帝,弹劾东坡。神宗有一天谓司马光曰:“谁谓东坡佳士?卿其误矣!”说罢即以谢景温弹劾之事见告。司马光曰:“凡责人当责其情。贩私盐之事,岂东坡所愿为?安石素恶轼,陛下岂不知之?谢景温为其姻戚,是以乐于承安石之意,来攻击东坡了。”帝终不信。东坡因此不安于朝,不得不请知杭州通判,以求自免,时在熙宁四年十一月。东坡去后,在朝名士,如司马光、欧阳修、富弼及其弟子由,都先后相继,或自求去官,或自请致仕,一时在朝的,乃全是安石的党羽了。所谓:
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
迟钝终须投劾去,使君何日换聋丞。
圣明宽大许全身,衰病摧颓自畏人。
莫上冈头苦相望,吾方祭灶请比邻。
又云:
近来愈觉世路隘,每到觉处差安便。
东坡在杭州,因法便民,民赖以安。留杭三年,于熙宁七年五月,上书请调密州,因为其弟子由,其时在济南,想借此和他接近些。案子由《超然台序》云:
子瞻通守余杭三年,不得以辙之在济南也,求为东州守。既得请高密,乃有移知密州之命。
十一月,东坡到任,呼其居曰超然台,盖从其弟子由所命也。并为文以记之: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铺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夫所以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褔。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哉!
此等思想,全是从庄子胎息而来,盖东坡的性情,和其境遇,既不相容,自不得不俯就现实,顺性安适,超然物外了。
是年天下大旱,岁饥,东北各地流民,大都展转入京,络绎不绝。当时监安上门光州司法参军郑侠,目击饥民流离困顿,妻啼子哭,惨不忍睹,因绘成流民图一幅,献呈皇上,并上书曰: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今春不雨,麦苗干枯,黍粟麻豆,皆不及种,五谷涌贵,民情忧惶,什九惧死,逃移南北,困苦道路。方春斩伐,竭泽而渔,大营官钱,小营升米,草木鱼鳖,亦莫生遂,夷狄轻肆,敢侮中国,皆由大臣辅佐陛下不以道,以至于此。臣愿陛下开仓廪以振贫乏,诸有司所行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庶几早召和气,上应天心,以延苍生垂死之命。臣又见南征北伐,皆以其盛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上者多矣。今天下忧苦,质妻卖女,父子不保,迁徙逃窜,困顿蓝缕,拆屋伐桑,争货于市,输官籴米,皇皇不给之状,绘为一图。此臣安上门日所见百不及一,已可咨嗟涕泣,而况于千万里之外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即乞斩臣,以正欺罔之罪。”
神宗阅后,颇为担忧,下诏求直言,言者皆归咎新法之不善。安石乃不安于位,自求罢免,荐韩绛为代理,吕惠卿参知政事。二人守其成规,不少失,时号绛为传法沙门,惠卿为护法善神。当时惠卿以为免役出钱的不平均,由于簿书奉行手实法之未善,乃重定户籍,其中有不实者,得准人民随时告发,一时风行雷厉,有不奉行惟谨者,以违制论。只有东坡以其令非朝廷之所出,不去理会,未几朝廷罢手实法,以故密州人民,未蒙其害,乃东坡所赐也。
九年十二月,受命移知徐州,十年五月到任。明年,改元元丰。又明年二月,移至湖州。将动身的时候,他作诗戏赠莘老云:
余杭自是山水窟,久闻吴兴更清绝。
湖中橘林新著霜,溪上苕花正浮雪。
顾渚茶牙白于齿,梅溪木瓜红胜颊。
吴儿鲙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
亦知谢公到郡久,应怪杜牧寻春迟。
鬓丝只好封禅榻,湖亭不用张水嬉。
岂知到任后,席未及暖,山水秀丽之色未及餐,木瓜鲙缕未及饱尝,而东坡的命运,又受一大挫打。
先是惠卿得势的时候,恐安石复入为相,百方构陷,又屡和韩绛反对,绛白于帝,请仍起用安石。于是安石罢未及一年,复入为相,韩绛惠卿,相继罢免。安石自入相后,又及二载,新法功效未见,国未加富,而天下已骚然,兵未变强,而边事日亟。交趾王李乾德且大举攻宋,声言中国青苗助役之病民,此次出兵,全在救民。因之安石终不能安于位,复出判江宁府,以王珪、吴充同平章事。是年七月二日,御史李定、舒亶等告于上,谓东坡诗文中,颇有怨恨君父之言。盖东坡前后共试过三次,皆名列前茅,自谓可得志行道。岂知神宗即位,重用王安石,因意见与安石相左,终被排除。东坡于失望之余,自不免要借诗文来一吐胸中不平之气,而且东坡心既直,口又快,宜乎要触犯忌讳了。所以当他通判杭州时,其族人及与东坡有旧者,即预先警戒他,并于送别诗中有云:
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
然而东坡终在杭州纪事诗上贾祸了。御史奏言,谓东坡愚弄朝廷,讥切时事,如陛下发钱给贫民复本业,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群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忘解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如此讥谤,实属大不敬,虽万死不足以赎罪,请陛下明付有司,以正典刑。于是东坡遂下台狱了。东坡居狱久,自知不免,作诗寄其弟子由。当时叶梦得记其事云:
苏子瞻元丰间,赴诏狱,与其长子迈俱行,与之期,送食唯药与肉;不测,撤二物,而送以鱼,使伺外间以为候。迈谨守逾月,而粮尽,出谋于陈留,委其一亲戚代送,而忘语其约。亲戚偶得鲜送之,不兼他物。子瞻大骇,知不免,以祈哀于上,而无以自达,乃作二诗寄子由,神宗见之心动。
其诗云: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是时子由在应天府做判官,上书乞以现任官职,赎子瞻之罪。而神宗亦以东坡犯的是无意罪,尝乘间问直舍人王安礼。安礼曰:“东坡系一文人,彼以为如我之才,功名可以立致。顾郁郁不得志到如此地步,所以要不平了,不平则鸣,亦人情之常。今一旦致之于法,恐非陛下容纳人才之道。”神宗以为然,因赦免之,使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时在元丰二年十二月。
此时子由也因营救东坡,坐贬筠州,其他被累及者,有司马光、曾子固、钱世雄、黄庭坚等以下二十余人。盖自熙宁以来,朝廷上只有王安石和司马光两党,互相对峙。此时安石虽不在朝,不过如王珪之流,亦系安石余党,所以便借东坡之触犯忌讳,来实行其扑灭敌党之阴谋了。
[book_title]第三章 中年时代
东坡黄州之谪,可以说是他一生之转机。吾人处境,当得意时,犹舟子扬帆海上,一帆风顺,笑容可掬,几忘其身之在舟中。及一旦风急浪高,始知戒惧。吾人处世,亦复若是。当得意时,目空一切,似乎天地间无不可为之事。及一朝失意沉沦,始疑人生处世,决没有永久得意的。于是由怀疑而反省,由反省而约束其身心,渐渐变为恬静了。东坡在狱百日,当这生死关头,早已将其骄浮之气,傲岸之质,消磨殆尽了。
元丰三年正月,东坡出京,赴黄州任。其时其弟子由,也从南都北往。相会于陈。夫人穷则呼天,忧则怀骨肉。今苏氏兄弟二人,同为逐客,一旦相会,想当时握手无语,挥泪欷歔之情,真不堪其悲伤了,东坡有诗云:
夫子自逐客,尚能哀楚囚。奔驰二百里,径来宽我忧。
相逢知有得,道眼清不流。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
嗟我晚闻道,款启如孙休。至言虽久服,放心不自收。
悟彼善知识,妙药应所投。纳之忧患场,磨以百日愁。
冥顽虽难化,镌发亦已周。平时种种心,次第去莫留。
但余无所还,永与夫子游。此别何足道,大江东西州。
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
这是东坡在陈遇见子由后所写的一首诗,不知当时子由怎样去安慰他一颗破碎的心呢。
自正月十二日与子由相会后,十四日又各自东西的分别了。到新息县,遇乡人任师中,以事犯罪坐狱中。他乡遇故知,又不禁触动他的心弦了,因作诗赠之:
昔年尝羡任夫子,卜居新息临淮水。怪君便尔忘故乡,稻熟鱼肥信清美。竹陂雁起天为黑,桐柏烟横山半紫。知君坐受儿女困,悔不先归弄清泚。
尘埃我亦失收身,此行蹭蹬尤可鄙。寄食方将依白足,附书未免烦黄耳。往虽不及来有年,诏恩倘许归田里。却下关山入蔡州,为买乌犍三百尾。
愁人多感,人情大抵如此。东坡宿淮南破驿中,作诗云:
朝离新息县,初乱一水碧。莫宿淮南村,已渡千山赤。麏鼯号古戍,雾雨暗破驿。回头梁楚郊,永与中原隔。黄州在何许,想像云梦泽。吾生如寄耳,初不择所适。但有鱼与稻,生理已自毕。独喜小儿子,少小事安佚。相从艰难中,肝肺如铁石。便应与晤语,何止寄衰疾。(时家在子由处,独与儿子迈南来。)
途中游净居寺,窜逐之客,犹不忘情于云山,啸傲烟霞翠微间,可谓旷达之至。其纪游诗云:
十载游石山,自制山中衣。愿言毕婚嫁,携手老翠微。不悟俗缘在,失身蹈危机。刑名非夙学,陷阱损积威。遂恐死生隔,永与云山违。今日复何日,芒鞋自轻飞。稽首两足尊,举头双涕挥。灵山会未散,八部犹光辉。愿从二圣往,一洗千劫非。裴回竹溪月,空翠摇烟霏。钟声自送客,出谷犹依依。回首吾家山,岁晚将焉归。
又《看清溪梅花》云: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东坡跋山涉川,不知更了几许长亭短亭,好容易于二月二日到达黄州。口吟云: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东坡到黄州后,住定惠院之啸轩,幅巾芒履,日和田野父老相遇从。其诗云: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哪忍触。
卯酒困三杯,午餐便一肉。雨声来不断,睡味清且熟。昏昏觉还卧,展转无由足。强起出门行,孤梦犹可续。泥深竹鸡语,村暗鸠妇哭。明朝看此诗,睡语应难读。
其间适可知。总之东坡此次到黄州,已灰心杜口,置世事于不闻不问了。所谓:
某寓一僧舍,随僧蔬食,甚自幸也,感恩念咎之外,灰心杜口,不曾看谒人。所云出人,盖往村寺沐浴,及寻溪傍谷钓鱼采药,聊以自娱耳。
其往安国寺浴,口占云:
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衰发不到耳,尚烦月一沐。山城足薪炭,烟雾蒙汤谷。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无多谈,此理观要熟。
呀!是何等的闲静无为,和从前谈论风生,口角飞火的苏东坡,已完全判若两人了。五月,其家人及弟子由抵黄州,东坡迎至巴河口,喜可知也。作诗云:
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隔墙闻歌呼,自恨计之失。留诗不忍写,苦泪渍纸笔。余生复何幸,乐事有今日。江流镜面静,烟雨轻幂幂。孤舟如凫鹥,点破千顷碧。闻君在磁湖,欲见隔咫尺。朝来好风色,旗尾西北掷。行当中流见,笑眼青光溢。此邦疑可老,修竹带泉石。欲买柯氏林,兹谋待君必。
不久,又从定惠院移至临皋。所谓:
已迁居江上临皋亭,甚清旷,风晨月夕,杖屦野步,酌江水饮之。
躬耕东坡
时在元丰四年,年四十六岁。先生《东坡八首序》云:“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
其明年,东坡请于上,就故营地址,自行垦辟,即名之曰东坡云。
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予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悯其勤,庶几来岁之人,以忘其劳焉。
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谁能捐筋力,岁晚不偿劳。独有孤旅人,天穷无所逃。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焉释耒叹,我廪何时高。
荒田虽浪莽,高庳各有适。下隰种秔稌,东原莳枣栗。江南有蜀士,桑果已许乞。好竹不难栽,但恐鞭横逸。仍须卜佳处,规以安我室。家僮烧枯草,走报暗井出。一饱未敢期,瓢饮已可必。
又明年(元丰五年),东坡就其地筑雪堂居之,自号东坡居士。其《雪堂记》云:
苏子得废圃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堂以大雪中为,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也。苏子居之,真得其所趣者也。
又为之歌曰:
雪堂之前后春草齐,雪堂之左右斜径微。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考盘于此兮,芒鞋而葛衣。挹清泉兮,抱瓮而忘其机。负顷筐兮,行歌而采薇。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亦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吾不知天地之大也寒暑之变,悟昔日之癯而今日之肥。感子之言兮,始也抑吾之纵而鞭吾之口,终也释吾之缚而脱吾之鞿。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性之便,意之适,不在于他在于吾。群息已动,大明既升,吾方辗辗一观晓隙之尘飞。子不弃兮,我其与归。客忻然而笑。
此等旷达语,似又较庄生为更进一步了。
东坡友人张舜民,在其所著《彬行录》,有《东坡雪堂叙》云:
会于子瞻所居,晚食子瞻东坡雪堂。子瞻坐诗谪狱,谪此已数年。黄之土人,出钱于州之城东隅地筑矶,乃周瑜败曹操之所在,大江之湄,北附黄冈,地形高下。公府居民,极萧条,知州听事,弊陋大不胜处。
是年七月,游赤壁,十月复游,有前后二《赤壁赋》,以纪其游。其《前赤壁赋》云: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轴轳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重游赤壁
时在元丰五年,年四十七岁。先生《后赤壁赋》云:“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臯。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又《后赤壁赋》云:
是岁十月既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余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二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以上两赋,虽非赋之正宗,然前赋则词采华茂,后赋则骨气奇高,无丝毫绮靡之气,真不愧为大手笔。又观其于致范子丰书中,亦有述及游赤壁之事者。其第一书云:
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口,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今日李秀才来相别,以小舟载酒,饮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上有栖鹘。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
赋中所谓有客吹洞箫,大概就是书中所说的李秀才了。其第二书云:
临皋亭下不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这就是赋中所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意思了。六年十月十二日,夜游承天寺,并有记,小品绝妙。
先是,朝廷定新官制,以王珪、蔡确为左右仆射,章惇为门下侍郎。后王珪、蔡确虽次第为相,然神宗对之,无甚好感。关于官制之改革,神宗本拟将新旧人才,双方兼用,不料仍为珪等所阻而不果。神宗每读东坡之文,即联想到东坡之远谪异地。一日,读其中秋词“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句,因叹曰:“苏轼是始终爱护皇上的呀!”即欲命其为国史编纂,卒为珪等所阻而不果。及至元丰七年四月,终下手扎,移轼至汝州,并云:“苏轼黜居思咎,阅载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其时东坡患目疾,杜门不出,京师盛传他已经物化了,神宗闻之,甚为痛惋。后为东坡所闻,作书致友人云:
某凡百粗遣,春夏间多患疮及赤目,杜门谢客,而传者遂云物故,平生所得毁誉,殆皆此类也。
东坡在黄州,已居有五年之久。元丰七年十月六日,从黄州出发,因作别黄州诗。
病疮老马不任鞿,犹向君王得敝帷。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长腰尚载撑肠米,阔领先裁盖瘿衣。投老江湖终不失,来时莫遣故人非。
过江,夜行武昌山上,听黄州鼓角之音,不禁口吟道:
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度吴王岘。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江南又闻出塞曲,半杂江声作悲健。谁言万方声一概,鼍愤龙愁为余变。我记江边枯柳树,未死相逢真识面。他年一叶溯江来,还吹此曲相迎饯。
黄州虽为东坡谪窜之所,然而住惯了,一旦分离,自不免要生出怅然不忍去之情了。端午日,行至筠州,与子由相会,大家是被逐远窜之客,相别几经裘葛,一朝聚首,真不胜其“衰颜霜鬓穷愁惊人老”之感了。别了子由,过庐山。庐山是天下名山,王贞白诗云:
岳立镇南楚,雄名天下闻。五峰高阂日,九叠翠连云。夏谷雪犹在,阴岩画不分。唯应嵩与华,清峻得为群。
东坡初入庐山,口吟云:
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
自昔怀清赏,神游杳蔼间。如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
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
东坡初游是山,对于山谷之奇秀,大有应接不暇之憾。其与友人书云:
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欲见,应接不暇,不欲作诗也,已而山中僧俗皆曰:“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
所云一绝,即为题西林寺壁上之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无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七月过金陵,其时王安石已罢职,居于钟山之下,优游自适,不问世事。其生活颇闲适,观其所作诗云:
邯郸四十余年梦,相对黄粱欲熟时。万事尽如空鸟迹,怪君强记尚能追。
数椽庳屋生茨草,三亩荒园种晚蔬。永日终无一樽酒,可能留得故人车。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东坡至金陵,即往见之,与共谈笑。以东坡洒落之胸襟,光风霁月之气度,当然不存什么恩和怨,昨日反目,而今日携手,这本是大丈夫应有之态度。观其与安石倡和诗云:
青李扶疏禽自来,清真逸少手亲栽。深红浅紫从争发,雪白鹅黄也斗开。
斫竹穿花破绿苔,小诗端为觅桤栽。细看造物初无物,春到江南花自开。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东坡与王胜之游蒋山,赋诗,安石取读之,至“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抚几曰:“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一句。”
到郡席不暖,居民空惘然。好山无十里,遗恨恐他年。欲款南朝寺,同登北郭船。朱门收画戟,绀宇出青莲。(荆公宅已为寺)夹路苍髯古,迎人翠麓偏。龙腰蟠故国,鸟爪寄层巅。竹杪飞华屋,松根泫细泉。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略彴横秋水,浮屠插暮烟。归来踏人影,云细月娟娟。
又东坡致安石书云:
某始欲买田金陵,庶几得陪杖屦,老于钟山之下。既已不遂,今仪真一住,又已二十日,日以求田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来,见公不难矣。
其中无一句含有尘芥,从可知东坡的器量了。
年底,到泗州,因赀用罄竭,上表欲乞居常州,表曰:
臣轼言:“臣闻圣人之行法也,如雷霆之震草木。威怒虽甚,而归于欲其生;人生之罪人也,如父母之谴子孙,鞭挞虽严,而不忍致之死。臣漂流弃物,枯槁余生,泣血书词,呼天请命,愿回日月之照,一明葵藿之心。此言朝闻,夕死无憾。臣轼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臣昔者尝对便殿,亲闻德音。似蒙圣知,不在人后。而狂狷妄发,上负恩私。既有司皆以为可诛,虽明主不得而独赦。一从吏议,坐废五年。积忧熏心,惊齿发之先变;抱恨刻骨,伤皮肉之仅存。近者蒙恩,量移汝州,伏读训词,有“人材实难,弗忍终弃”之语。岂独知免于缧绁,亦将有望于桑榆。但未死亡,终见天日。岂敢复以迟暮为叹,更生侥觊之心?但以禄廪久空,衣食不继,累重道远,不免舟行。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重病,一子丧亡。今虽已到泗州,而赀用罄竭,去汝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无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忧,近在朝夕。与其强颜忍耻,干求于众人;不若归命投诚,控告于君父。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饘粥。欲望圣慈,许于常州居住。”
神宗许之,遂居常州。曾致贾耘老书云:
仆已买田阳羡,当告圣主,哀矜余生,许于此安置。幸而许者,遂筑室荆溪之上而老矣。仆当闭户不出,君当扁舟过我也。
东坡五年谪窜,饱尝世途的纷扰,壮志消磨殆尽,意气沮丧不堪,无怪他要日趋恬淡无为,而有老于山水之想了。他从宜兴到扬州的竹西寺,留题有云:
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剩觅蜀冈新井水,要携乡味过江东。
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暂借藤床与瓦枕,莫教辜负竹风凉。
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开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看了这三首诗,可知东坡早已抛弃一切,愿为田舍翁以老了。然而有为的人才,天岂肯让他空老?果也东坡再立廊庙之机会又到了。
元丰八年,神宗崩,朝政为之一变,东坡乃入朝视事。综观神宗在位十八年,勤俭爱民,不御畋游,不治宫室,励精图治,不失为一世英主。惜乎求治过急,听信王安石,变坏法度,竟为国之大害。富弼尝得窥神宗有好大喜功的野心,劝其二十年口不言兵,以免边疆生事,而不用其言。结果西夏一役,死者数十万,创巨痛深,后悔莫及,卒至百不如意,贲志以殁。太子立,是为哲宗,年幼,太后临朝,垂帘听政。太后于神宗在位时,已屡觉新法之不便,及摄政,即将熙宁以来之新政,尽行罢去。时王珪已卒,蔡确、章惇之徒,亦皆贬窜,司马光复入为相。缘庆历年间之名臣,如韩琦、富弼、欧阳修等,都已一一物化,惟光独存。是时凡在熙宁、元丰年间被贬窜之大臣,皆一一召还。东坡亦于是年五月,以朝奉郎知登州。到任才五日,又被召至京,任礼部郎中。半月后,擢为中书舍人。东坡忧患余生,本不欲一跃而居要职,顾屡辞不获。寻于元祐元年二月,迁中书舍人。司马光既入为相,锐意废除新法,凡安石所建立者,一概划除净尽。惟当时亦有人议道,古人有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今何不姑且将新法之害人最深者,稍加损益,又何必完全把它废去呢?”光慨然曰:“先帝之法,其善者虽百世不可变也。若王安石、吕惠卿所建为天下害者,救之当如救焚拯溺,惟恐不及。况以太皇太后而改革儿子的法则,是以母改子,又谁敢议其非是!”于是众议少止。盖司马光深知新法之为害,故决然废之而不疑。前王安石谓深信新法始终可行者,只一曾子宣;认为始终不可行者,只一司马光。今果不出其所料。自光入相后,即罢去免役法,恢复差役法。差役法,即以丁充役之旧法。其实差役法与免役法比较起来,究以免役法为优。差役一法,行之已久,流弊百出,如官府小吏,任意虐待行役者。又如因长时间之服役,人民不得休息,甚且妨害农耕。免役法则计民之贫富,分若干等级,使各输钱代役,就是女户单丁,亦可输纳助役钱,免于力役之苦。在安石新法中,要以此法为最善,迄今奉行不替。当时王安石听得朝廷要废去新法,尚夷然不以为意,及闻并免役法而罢去。始愕然,不觉失声曰:“竟欲将此有百利无一弊之免役法,一并废去吗?”已而又曰:“此法终究是废不掉的。”可是司马光当时一心要想复旧,所以不免将新法的长处,一概抹煞了。东坡看到司马光欲废免役法,因言于光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聚敛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贪吏猾胥,得缘为奸。此二害轻重,盖略等矣。”又曰:“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卒。自是以来,民不知兵,兵不知农。农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天下便之。使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实大类此。公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罢长征而复民兵,盖未易也。”而司马光之意,以为差役仅及上等之户,且可更互以充休息,免役则岁岁出钱,永无休息之时;且下户单丁女户,以及鳏寡孤独,也都要出钱,未免太苛。又每当令民输钱免役之际,民无所得钱,丰岁则贱粜其谷,一遇凶年,便要伐桑枣,杀牛羊,卖田地,非与人民以休养之道。坚执以东坡之言为非是。东坡也坚执其议,遂不相合。当东坡由朝廷返寓休息,卸巾弛带的时候,连呼司马牛司马牛不止,可见其对于司马光之不胜愤恨了。
吾们看了以上三人的主张,借可窥见其性质之一斑。王安石急于改革,好新喜名。司马光则一味守执泥旧。一盲进,一迂阔,独有苏东坡,不同于二人,待事物之来而徐图应付,一听其自然。盖王好生事,司马主保守,苏则主无事。唉!司马牛,司马牛,忠信有余,才智不足。时台谏大都是司马光一方面的人,皆希合以求进。东坡既以其言而不用,且谗间频入,乃不安于朝,乞求外补,不许。惟其时司马光颇有逐东坡之意,适于是年九月,司马光卒,乃已。吕大防、范纯仁继光之后,次第为相。十一月,东坡以翰林院学士,除侍读。是时河南的程颐,亦为侍读。不料后因意见各异,而洛蜀党争,又发生了。
所谓洛蜀党争,换言之,就是东坡和程颐因学说的不同,个人的嫌隙,延及朝廷上所生的朋党争执。今在叙述洛蜀党争之前,先将程颐的学说,述其梗概。
原来吾国学术界,自遭秦火之后,所有古代传下来的典籍,大半焚毁一空,实为学术界一大厄运。汉兴以后,申毛之徒,传授旧经;马郑之辈,训诂古文。于是当世儒生,纷纷费精劳神于章句记诵,言语名物,抱残守缺,孳孶不倦,遂将古圣先贤所讲的义理,置之不问了。但是这琐屑的章句训诂之学,又怎能满足所有学者的欲望?况当东汉之际,佛教已由印度传入。一般素来缺乏信仰,缺乏哲理,并不满于章句训诂之儒生,自不免要尽弃其所学而从之了。加之释教寂灭之说,与老庄虚无之说,又极相似。一方面既可借老庄之言,以说佛理;一方面又可借佛理以阐明老庄之学。于是魏晋以后,清谈之徒,释老之辈,便如雨后春笋,勃然怒发。经唐五代而至于宋,佛教之风弥甚,禅学亦披靡一时。当时号称正宗派的儒生,虽竭力加以排斥。然他们这些平易浅近,日用伦常之老生常谈,又怎能折服当时之人心?即如以唐韩愈之雄于文,大声疾呼,尚不足以振儒风,也可见当时的风尚。宋儒谈性说理,精博深远,颇和佛家妙奥之说相仿佛。虽自命仍服膺孔门遗教,实际已受过佛教的洗礼。其风气开端于周程,成功于朱陆,而肇始于宋仁宗的时候。
周敦颐,字茂叔,濂溪人,是二程的老师,著有《通书》及《太极图说》。太极图得自五代华山道士陈抟,陈抟授与种放,种放授与穆修,穆修授与周敦颐。此图虽出自道家,而本于《周易》。《易经》与《道德经》,本有相似之点。儒家和道家所以得融合者,实基于此。而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即为儒道两说融合以后的新产儿。
儒道既经融合了,道和佛最相近,到这个地步,儒家和佛教,自亦有融合联络的可能。果然,周敦颐的高足二程,乃开始取佛理来融合儒家之说了。二程兄颢,号明道;弟颐,号伊川。二人以为天下无论什么理,悉备于儒家。并谓吾人只要将儒家之理,加以扩充,即佛老之精说,亦无不包括在内。缘儒学支配我国人心,最为深切,无论何说,脱离了儒学,便难立足。当时的宋学,当然也不能跳出此范围。然一考其内容,则除了儒家衣钵相传之修身齐家之实际学问外,已纯然偏于佛老的思想了。
苏东坡承受家学,他的学说思想,与程颐绝不相同。所谓东坡之家学,是杂经而带有法术的。法术之学,虽由老庄无为思想中得来,而并非老庄之学。是将老庄空想的纯理,来实行儒家实际政治观念的。因其来自老庄,故多少带一些老庄思想。可是又因其着眼之点,切实于儒家的政治方面,所以也可以说和儒家相近。惟二者不同之点,就是法家挟其权术,先经世致用,而后修身齐家。故法术之学,既不是老庄的思想,也不是儒家的思想,是纯粹独树一帜的。今将二程和苏氏的学问,两相比较。则苏氏之学问,着力于实际问题;二程的学问,涉想高远。苏氏的学问是本于儒家的思想,而含有老庄思想之变化的。二程的学问,是本于佛老的思想,而又不免含有儒家思想之固定性的。东坡上书神宗,痛论性命理气之说,有云:
夫性命之说,自子贡不得闻。而今之学者,耻不言性命。读其文,浩然无当而不穷;观其貌,超然无着而不可挹。此岂真能然哉?盖中人之性,安于放而乐于诞耳。陛下亦安用之?
这种不切实用的理气性命之说,在东坡看来,实在是一种放诞迂阔的论调。又因理学之偏狭,而影响程颐的个性,亦偏狭而小心翼翼。因法家的变通,影响东坡的个性,亦变通而放浪不羁。所以二人除学说主张不同外,即个性亦相冲突的。
程颐为人峭峻孤狷,不似乃兄之温和可亲。明道为学,泛滥诸家出入释老垂数十年,结果虽仍归宿到孔孟一条路上。然其对于释老,仍不能忘情。程颐则专对四书下功夫,余则屏弃一切。其器量之狭小,可想而知。其学亦如其人,主诚敬,主人当克己复礼,驱邪存诚。周敦颐的学问,本主张对静字下功夫,传到程颐,则又主以敬守静了。这是他和周敦颐主张不同之一点。程颐后罹绍兴年间的党祸,被贬于涪州。当渡江时,适值大风,舟几倾覆不可支,舟中人皆号哭失声。颐独正襟危坐,毫不为动。已而舟行及岸,同舟父老问曰:“当船行危急之际,君独面无怖色,何耶?”程颐曰:“是不难也。心诚主敬而已。”父老曰:“心诚主敬固善,然终不若无心之为尤善也。”此语正中其病根。
颐既主诚敬,故律身极严,即其待人接物,亦莫不如是。一日,颐尝静坐,弟子游酢侍立不敢去,迨日暮就舍,门外已雪深数尺矣。所以明道尝言,异日师道之尊严,我不及吾弟。若接引后学,随人才而教育,则吾何敢多让焉。
治平(英宗)、元丰(神宗)年间,程颐门下弟子屡荐其师于上,皆不就。及至元祐元年,被召至崇政殿说书,乃入。因上奏曰:
习与智长,化与心成。今夫民善教其子弟者,亦必延名德之士,使与之处,以熏陶成性。况陛下春秋方富,虽睿圣得于天资,而辅养之道,不可不至。大率一日之中,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则气质变化,自然而成。愿选名儒,入侍劝讲,讲罢留之分直,以备访问。或有小失,随事献规,岁月积久,必能养成圣德。
观其主张,未始不是。然教人当宽猛共济,以涵养其性情。若一味主张严格,虽常人犹不免厌恶,况人主乎?况年幼之人主乎?而程颐对于这一点,却不注意。其进讲也,气色严厉,丝毫不肯假借,虽小事必争。帝尝凭槛,偶折柳枝。颐即正色曰:“方春时和,万物发生,不当轻有所折,以伤天地之和。”哲宗闻之,即将柳枝掷地,不待终讲而去。其待人接物,丝毫不容苟且,即此一端,已可想见。
东坡生性阔达,故其讲经,主张说其大礼,不拘小节。且其学根据于法术,故其讲经时,多参插史事,将历代治乱兴衰邪正得失之端,反复开导。帝每有所悟,一时虽恭默不言,然辄为之首肯云。
东坡与程颐学说的不同既如此,性情的不同又如彼,而二人同立于朝,自不免发生冲突。在东坡视之,程颐为一矫饰不近人情者;在程颐视之,东坡为一放肆无赖之徒。因之同一事情,二人的意见总是相左的。有一次,百官方有庆礼,忽得司马光病殁恶耗。事毕,百官欲往吊,程颐反对曰:“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而东坡颇持异议,曰:“此枉死市叔孙通制此礼也!”二人遂成嫌隙。东坡尝谓哲宗曰:“臣素恶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词色。”后为程颐所悉,二人愈不相容,有若水火。其门下亦各以师说,互相标榜,互相攻击。洛蜀党争,由是而起。
先是,东坡在试馆策问中曾云:“今朝廷欲师仁宗之忠厚,惧百官有司不举其职,而或至于媮;欲法神宗之励精,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而流入于刻。”于是程颐门人右司谏贾易、左正言、朱光庭等,劾轼策问讪谤之罪。事为东坡门人殿中侍御史吕陶所知,曰:“台谏当询至公,不可假借事权,以报私隙。”右司谏王觌亦言:“轼命辞不过失轻重之体。若悉考同异,深究嫌疑,则两岐遂分,党论滋炽。大学士命词失指,其事尚小。使士大夫有朋党之名,国家之大患也!”后朝廷也明了这个意思,宣论称详览轼文意,是指今日百官有司监司守令言之,非是讥讽祖宗。范纯仁亦言东坡无罪,遂置不问。会帝患疮痛不出,颐诣宰臣吕公著,问上不御殿,知否?且曰:“二圣临朝,上不御殿,太后不当独坐。且人主有疾,而大臣不知,可乎?”明日宰臣以颐言问疾,由是大臣亦多不悦。于是御史中丞胡宗愈、给事中顾临,连章力诋颐不宜在经筵。谏议大夫孔文仲,因奏颐污下憸巧,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横忘分,遍谒贵臣,历造台谏,腾口闲乱,以尝恩仇,致市井目为五鬼之魁,请放还田里,以示典刑。乃罢去。东坡亦不欲在纷争之区,多流连,请外补。其与李方叔书云:
某以虚名过实,士大夫不察,责望逾涯,朽钝不能副其求,复致纷纷。欲自致省静寡过之地,以饯余年,不知果得此愿否?故人见爱以德,不应更虚华粉饰,以重其不幸。承示谕,但有愧汗耳。
又和王晋卿诗云:
先生饮东坡,独舞无所属。当时挹明月,对影三人足。醉眠草棘间,虫虺莫予毒。醒来送归雁,一寄千里目。怅焉怀公子,旅食久不玉。欲书加餐字,远托西飞鹄。谓言相濡沫,未足救沟渎。吾生如寄耳,何者为祸福。不如两相忘,昨梦那可逐。上书得自便,归老湖山曲。躬耕二顷田,自种十年木。
终于四年七月,除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杭州一地,东坡于十六年前,因与王安石意见不合,曾到此做过通判。所以他作的《到杭州任谢表》有“江山故国,所至如归;父老遗民,与身相问”之言了。
杭州风景绝佳,唐白乐天曾守其地,有诗云。
余杭形胜世间无,州傍青山县枕湖。绕郭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树一千株。梦儿亭古传名谢,教妓楼前道姓苏。独有使君年老大,风流不称白髭须。
东坡居此,啸傲湖山风月者凡三载,与从前白乐天居杭的岁月相仿佛。他有诗云:
当年衫鬓两青青,强说重临慰别情。衰发只今无可白,故应相对话来生。
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便从洛社休官去,犹有闲居三十年。
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记几回来。还将天竺一峰去,欲把云根到处栽。
从前白乐天诗中有“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之句,所以东坡便引用白氏陈句,而有“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记几回来”之言了。又当时东坡与人书云:
景色如此,去将安往,但着衣吃饭处,得住且住也。
东坡游湖,每以吏牍自随,泛舟渡湖后,先后普安院用饭,然后到灵隐天竺间,尚羊盘桓,最后到冷泉亭,将随身所带的案牍剖决之,落笔有如秋风扫黄叶,于谈笑之间,是非曲直,已经辨明了。既毕,乃和僚吏剧饮,直到暮色苍茫,始乘马归去。其豪情逸兴,有如此者。
六年三月,复应召赴阙,入为翰林。其弟子由,同时入为尚书右丞。兄弟二人,同时列朝,谗谤之来,自所不免。右司谏杨康国奏曰:
轼之兄弟,谓其无文字则非也,蹈道则未也,其为乃学为仪、秦者也。其文率务驰骋,好作为纵横捭阖,无安静理。陛下若悦苏轼文字,而用之不疑,是又用一王安石也。轼以文学自负,而刚狠好胜,则与安石无异。
上不报。贾易亦弹劾之,谓彼前年由黄州移至汝州,题诗竹西寺壁上,有“山寺归来闻好语”之句,此诗颇含听得先帝晏驾消息,表示欣喜之意。御史中丞赵君锡亦以为言。太后闻之大怒,免贾易、赵君锡职,吕大防请并轼两免。东坡闻之惧,乃乞求外补,后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总计东坡在阙仅及四阅月。其怀别子由诗有序云:
元祐六年,子自杭州召还,寓居子由东府,数月复出,领汝阴,时予五十六矣。
又与王定国书亦云:
平生亲友,言语往还之间,动成坑阱,极纷纷也。……得颍藏拙,余年之幸也,自是刳心钳口矣。此地于我稍切,须是安处。
又云:
近日都下又一场纷纷,何时定乎?颍虽少僻,去都下近,亲知多特来相看者,殊倦于应接,思远去而未能也。
先是元祐更化之后,王安石的一党,一时失势,退居各地,静待时机,作卷土重来之计。及司马光卒,朝臣各分党派,互相猜忌,王、吕之徒,乃乘机大方蜚语。于是内部的攻击,外来的中伤,一时并作,庙堂之上,顿呈混乱状态。东坡目击此状,不欲厕身其间,自寻烦恼,请求远去。因于七年正月,改知扬州。有诗云:
东都寄食似浮云,襆被真成一宿宾。收得玉堂挥翰手,却为淮月弄舟人。羡君湖上斋摇碧,笑我花时甑有尘。为报年来杀风景,连江梦雨不知春。
到扬未及一年,于是年九月,复召入为兵部尚书,兼侍读。初,元祐五年一月,程颐丁父忧去朝。七年三月,服阙,复被召赴京。颐上表再三,辞不就。御史董敦逸抚其表中怨望语,闻之于上,因改授管勾崇福宫。自是以后,终其身不复召用矣。及东坡之入阙也,御史董敦逸等,又言东坡为中书舍入时,草吕惠卿制词,指斥先帝,与其弟辙互相表里,紊乱朝政。太后不信,罢董敦逸职。而东坡因之亦不安于位,上书求去。
乞郡三章字半斜,庙堂传笑眼昏花。上人问我迟留意,待赐头纲八饼茶。
梦绕吴山却月廊,白梅卢橘觉犹香。会稽且作须臾意,从此归田策最良。
东南此去几时归,倦鸟孤飞岂有期。断送一生消底物,三年光景六篇诗。
上不许。寻迁礼部尚书,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既而大势一变。东坡又遭贬窜之祸了。
过扬雅集
时在熙宁四年,年三十六岁。《东坡年谱》:“先生年三十六,任监官告院兼判尚书祠部。王荆公欲变科举,上疑焉,使两制三馆议之。先生献三言,荆公之党不悦,命摄开封府推官,有奏罢买灯疏,御史知杂事诬奏先生过失,未尝一言以自辩,乞外任避之,除通判杭州。赴任,过扬州,与刘贡甫、孙巨源、刘莘老相聚数月,用逐人字作诗。”
[book_title]第四章 晚年时代
元祐八年九月,宣仁太后崩。太后听政九年,她承熙、丰年间天下厌苦之后,举贤人,黜小人,与民休息,终太后之世,王、吕之徒,无所施其技。其贤明实有足多者,所以后世有女中尧舜之称。王、吕之徒,当太后听政时候,虽一时无所施其技。然他们并不因此灰心,以为一旦太后逝世,政局一变,吾们又可以得志行道了。果然,太后既崩,哲宗亲政之后,即有礼部侍郎杨畏上疏,请绍述神宗之政,且乞召章惇为相。山雨欲来风满楼,东坡看到大势已去,不能挽回了,因请求外补,后以两学士知定州。时政局将变,东坡要想向哲宗辞行,已不可能。既行,乃上书言事,借作临别的忠告。
天下治乱,出于下情之通塞。至治之极,小民皆能自通;迨于大乱,虽近臣不能自达。陛下临御九年,除执政台谏外,未尝与群臣接。今听政之初,当以通下情、除壅蔽为急务。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物而作,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此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东坡知定州的时候,雨中别其弟子由,有诗云:
庭下梧桐树,三年三见汝。前年适汝阴,见汝鸣秋雨。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客去莫叹息,主人亦是客。对床定悠悠,夜雨空萧瑟。起折梧桐枝,赠汝千里行。重来知健否,莫忘此时情。
十二月到任。东坡出阙的时候,正是朝议汹汹,国是将变之际,所以东坡欲向哲宗辞行而不得。及甫出都门,一般急功近名之徒,乘机出现,有如被压迫的喷泉寻到孔穴似的纷纷迸发,真所谓“黑风白雨蓦地来”了,立即罢免吕大防、范纯仁等,代之以章惇、蔡京及其弟卞为尚书左右仆射,悉引王、吕之遗党,居于要津,托绍述圣道之名,改元绍圣,尽复熙宁、元丰以来之旧政,治元祐诸臣以罪。原来元丰时代的新政,是被司马光一党人所毁败的,元祐更化,便是元丰新政的反动,王、吕之徒,被他们剖击无遗。夫压力愈大,反动力亦愈大。此次王、吕之徒,重握政权,其痛击元祐更化一辈人物,自亦意中事了。如吕大防、刘挚、范纯仁、王颤、吕陶、赵君锡、晁补之、黄庭坚、秦观、朱光庭等,不论洛党蜀党,一网打尽,无不被窜。即如已死的司马光、吕公著等,还不肯饶赦他,要夺其赠谥,反动之猛,可想而知。是时程颐已被贬至涪州,苏辙已被贬至筠州,则东坡又岂能幸免。绍圣元年四月,御史虞米等上疏,谓苏轼在先朝,久以罪被废,至元祐中,始擢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凡其所为文,无不讥斥先朝,援古非今,并多引衰世之事,以快其私愤,如攻击吕惠卿,则曰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有蠹国而害民,率皆攘臂而争先,其攻击吕大防,则曰民亦劳止,愿闻休息之期,其撰司马光神道碑,则有退居于洛,如屈原之在陂泽等语,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乞就其所犯各点,明正典刑。诏下,以左朝奉郎知英州,未及到任,又被贬以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惠州。
东坡出发赴惠州时,其子过,与妾朝云,同行赴谪所。中途有诗云:
捍索桅竿立啸空,篙师酣寝浪花中。故应管蒯知心腹,弱缆能争万里风。
此生归路愈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
月轮亭午汗珠融,谁识南讹长养功。暴雨过云聊一快,未妨明月却当空。
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得半帆。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
唉!茫茫尘世,杀机四伏,到处巉岩。东坡此诗,正不知包有多少感慨在内呢。舟行至慈湖,为风所阻,不能前进,回想到退之潮州之贬,不禁感慨系之。有诗云:
我行都是退之诗,真有人家水半扉。千顷桑麻在船底,空余石发挂鱼衣。
过惶恐滩,慨奸邪之弊塞圣明,有诗云: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扶舟减石鳞。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到清远,闻人说惠州风物之美,作诗云:
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着玉堂仙。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翛翛荔子然。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恰从神虎来弘景,便向罗浮觅稚川。
十月到惠州,作诗云: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
东坡到惠州后,曾与参寥书,详述客中情况:
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住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故人相知者即以此语之,余人不足与道也。
他的超然安命,在此书中,已可窥见一斑。名其居室曰无邪斋,有铭曰:
东坡居士,问法于子由。子由报以佛语曰:“本觉必明,无明明觉。”居士欣然有得于孔子之言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夫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无所思乎?”于是幅巾危坐,终日不言,明目直视,而无所见,摄心正念,而无所觉,于是得道,乃名其斋曰思无邪,而铭之曰:
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病。廓然自圆明,镜镜非我镜。如以水洗水,二水同一净。浩然天地间,惟我也独正。
明年三月,迁合江亭,有诗云:
海山葱茏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予家酿酒名罗浮春)。
三年四月,再迁至嘉祐寺。
东坡初贬黄州,在逆境中,已能御其气,敛其情,但习气犹未除净,动辄回复旧状。及二次入阙,以笔舌贾祸,远贬惠州,又处逆境了。这次被贬,和黄州之贬,乃大不同,气质愈加收敛,非特能御其气,静其情,并且能抑其气,省其愆。所谓:
过广州,买檀香数斤,定居之后,杜门烧香,深念五十九年之非矣。
又云:
某近日甚能刳心省事,不独省外事也,几于寂然无念矣。所谓诗文之类,皆不复经心,亦不自能措辞矣。
彼既不作诗文,不省外事,亦不敢遨游山水,所以他说:
“罗浮曾一游,每出劳入,不如闭户之有味也。”
彼终日所乐者,惟有每日饮家酿的桂酒、罗浮香五小盏。所谓:
某终日把盏,积计不过五银盏尔,然得一酿酒法,绝奇。
彼所获得之酿法,系酿桂酒。所谓:
岭南家造酒,近得一桂酒法,酿成,不减王晋卿家碧香,亦谪居一乐事也。
并有诗云:
捣香筛辣入瓶盆,盎盎春溪带雨浑。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到芳樽。酒材已遣门生致,菜把仍叨地主恩。烂煮葵羹斟桂醑,风流可惜在蛮村。
酿成之后,每与罗浮道士饮。所谓:
但乞可与饮者,罗浮有道士。虽朴野,至行清苦,常欲济人,深可钦爰,见邀之在此。
对饮时,并有绝佳之下酒物,膏其口腹。所谓:
南村诸杨北村卢(谓杨梅、卢橘),白华青叶冬不枯。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枝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予尝谓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鳐杜河豚鱼近之耳。)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东坡住在惠州,非特有桂酒可饮,并有新鲜荔枝可啖,这也是东坡平生一件快事。所谓: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
观其云“南来万里真良图”,又云“不妨长作岭南人”,可知东坡已不复思归,情愿终老是乡了。所以又云:
南北居住定有命,此心亦不思归。明年买田筑室,作惠州人矣。
惠州城的后方,有一隙地,本为白鹤观旧址。东坡购之,而筑室其上。所谓:
某又已买得数亩地,在白鹤峰上,古白鹤观基也。已令斫木陶瓦,作屋二十间,今冬成,去七十无几,矧未能必至邪?更欲何之,以此神气粗定。
又有诗云:
前年家水东,回首夕阳丽。去年家水西,湿面春雨细。东西两无择,缘尽我辄逝。今云复东徙,旧馆聊一憩。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长江在北户,雪浪舞吾砌。青山满墙头,䰀鬌几云髻。虽惭抱朴子,金鼎陋蝉蜕。犹贤柳柳州,庙俎荐丹荔。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念念自成功,尘尘各有际。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
四年二月十四日,新屋落成,他就搬到新屋子里去了。他住了非常快意,其致友人书有云:
新居在一峰上,父老云古白鹤观基也,下临大江,见数百里间,柳子厚云: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此丘也欤?
东坡在惠州,仅其第三子过,追随左右,其余家人,俱留居宜兴。是年,其长子迈,授韶州仁化令,举家来惠州,父子三年不相见,一旦晤面,喜可知也。此时东坡年已六十,际此风烛残年,而有儿孙满堂,膝下承欢之乐,真是快乐极了。所以他有下列一段记事云:
我卜我居,居非一朝。龟不吾欺,食此江郊。废井已塞,乔木干霄。昔人伊何,谁其裔苗。下有碧潭,可饮可濯。江山千里,供我遐瞩。木固无胫,瓦岂有足。陶匠自至,啸歌相乐。我视此邦,如洙如沂。邦人劝我,老矣安归。自我幽独,倚门或挥。岂无亲友,云散莫追。旦朝丁丁,谁款我庐。子孙远至,笑语纷如。剪发垂髻,覆此瓠壶。三年一梦,乃复见余。
又与陈伯修书云:
某适居粗遗,筠州时得书甚安(子由在筠),长子已授仁化令,今挈家来矣。某以买地结茅,为终焉之计,独未甃墓尔,行亦当作杜门绝念。
东坡初到惠州,认为处此瘴疠之乡,非自加修养不可。所以常常绝欲养神,息念炼精。谓:
瘴乡风土,不问可知,少年或可久居,老者殊畏之,唯绝嗜欲节饮食,可以不死。此言已书诸绅矣,余则信命而已。
又曰:
清静独居,一年有半尔,已有所觉,此语易晓无疑也。然绝欲天下之难事也,殆似绝肉。
后来他的痔疾大发,自以为可以清静胜之。谓:
某旧苦痔疾,盖二十一年矣。今忽大作,百药不效,知不能为甚害。然痛楚无聊,两月余,颇亦难当,出于无计,遂欲体粮以清静胜之,则又未能,遽尔则又不可。但择其近似者,断酒肉,断盐酪酱菜,凡有味物皆断,又断硬米饭,惟食淡面一味。其间更食胡麻、茯苓、面少许取饱,胡麻、黑脂麻是也。……如此服食多日,气力不衰,而痔渐退。……此事极难忍,方强力以行之。……既断肉五味,只啖麨及淡面,更不消别药,百病自去。此长年之真诀,易知而难行尔。弟发得志愿甚坚,恐是因灾致福也。
东坡不吃肉,不吃荤血,断盐酪,断五味,每天唯食面一斤,和以胡麻、茯苓、麨并食。吃的东西,如此简净,而生活又如此萧洒,真有不食人间烟火气之概。其生活之萧洒,观下列小诗可知也。
南岭过云开紫翠,北江飞雨送凄凉。酒醒梦回春尽日,闭门隐几坐烧香。
门外橘花犹的皪,墙头荔子已斓斑。树暗草深人静处,卷帘欹枕卧看山。
如此清静的生涯,似可让东坡终老余年了!然而毕竟事与愿违,朝廷诏书颁下,又遭万里海外之谪了。
富贵春梦
时在元符三年,年六十五岁。《侯鲭录》:“东坡老人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田亩间,所歌者盖《哨遍》也。馌妇年七十,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人呼此媪为春梦婆。”
原来新党得势之后,对于元祐党人,痛加贬抑,无所不用其极。苏辙自贬谪到筠州之后,至是犹以为未足,再以化州别驾,安置雷州。东坡得此消息,自知不免,即告友人云:
舍弟西贬,某久安居此乎?若知之,可密录示,忧患之来,想皆前定,欲早知,少免狼狈。
果不出他所料,是年(绍圣四年)四月朝廷下诏,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了。当时东坡在《志林》上曾自述云:
余在惠州,忽被命责儋耳。太守方子容自携告身来吊余曰:“此固前定。吾妻沈,事僧伽甚诚,一夕梦和尚来辞云:‘当与苏子瞻同行。后七十二日有命。’今适七十二日矣,岂非前定乎?”遂寄家于惠州,独与幼子过渡海。
以东坡衰老之身,万里投荒,自期此行必死无疑。曾云: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决,既处置后事矣。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庶几延陵季子赢博之义,父既可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家,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此外宴坐寂照而已。
是年五月,行至藤地。适子由有雷州之行,二人在藤相遇,同是垂老之年。今日的生离,或许也就是来日的死别,东坡有诗云:
九疑联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月未落江苍茫。幽人拊枕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古真吾乡。
二人自藤地相遇后,即同伴偕行。其间东坡有诗云:
我少即多难,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老矣复何言,荣辱今两空。泥丸尚一路,(古语云,十方薄伽梵,一路涅盘门。)所向余皆穷。似闻崆峒西,仇池迎此翁。胡为适南海,复驾垂天鹏。下视九万里,浩浩皆积风。回望古合州,属此琉璃钟。离别何足道,我生岂有终。渡海十年归,方镜照两瞳。还乡亦何有,暂假壶公龙。峨眉向我笑,锦水为君容。天人巧相胜,不独数子工。指点昔游处,蒿莱生故宫。
六月十一日,二人在雷州分别。其时东坡痔疾大作,子由看到老兄扶病南渡,实有所不忍,临别时设馔欢宴,殷勤劝其止酒。东坡口吟云:
时来与物逝,路穷非我止。与子各意行,同落百蛮里。萧然两别驾,各携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间,一月同卧起。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劝我师渊明,力薄且为己。微痾坐杯勺,止酒则瘳矣。望道虽未济,隐约见津涘。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
挥泪话别,珍重一声之后,东坡渡海了!此海渡过,即抵蛮荒之域,从此生还无期,举首北望,云山苍苍,海水汤汤,身居绝域,心恋故乡。此情此景,能不怆然泪下。观其致林济甫书,有云:
某与幼子过南来,余皆留惠州,生事狼狈,劳苦万状,然胸中亦自有翛然处也。今日到海岸地名递角场,明日顺风即过矣。回望乡国,真在天末。
又云:
某兄弟不善处世,并遭远窜,坟墓单外,念之感涕。
七月抵儋耳之昌化,去京万里,人迹罕至,食物亦无觅处,惟有瘴疠烟雾而已。观其致友人书云: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九月二十七日,秋霖不止,顾视帏帐,有白蚁升余,皆已腐烂,感叹不已!
又《至昌化军谢表》云:
今年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责授臣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臣寻于当月十九日起离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军讫者。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还无期,死有余责。臣轼(中谢)。伏念臣顷缘际会,偶窃宠荣。曾无毫发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万里以独来。恩重命轻,咎深责浅。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尧文炳焕,汤德宽仁。赫日月之照临,廓天地之覆育。譬之蠕动,稍赐矜怜。俾就穷途,以安余命。而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念报德之何时,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
此文满纸凄凉,不胜卒读。
东坡初到琼州,僦官舍以居。元符元年二月,朝廷派提举常平董必二人,赴广西访察。董必至雷州,闻东坡居琼州官舍,即遣人前往,将其逐去。唉!新党手段之毒狠,真可谓无微不至了。
东坡被逐后,乃于军城之南天庆观之旁,买地筑室以居,观其与郑靖老书云:
初赁官屋数间居之,既不可住,又不欲与官员相交涉。近买地起屋五间,一gui头在南污池之侧,茂木之下,亦萧然可以杜门面壁少休也,但劳费贫窘耳。此中枯寂,殆非人世。
又与程秀才书亦云: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惟有一幸,无甚瘴也。近与小儿子结茅数椽居之,仅庇风雨,然劳费亦不赀矣。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
东坡名其新屋曰桄榔庵,有铭云:
东坡居士,谪于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
九山一区,帝为方舆。神尻以游,孰非吾居。百柱屃赑,万瓦披敷。上栋下宇,不烦兵夫。海氛瘴雾,吞吐吸呼。蝮蛇魑魅,出怒入娱。习若堂奥,杂处童奴。东坡居士,强安四隅。以动寓止,以实托虚。放此四大,还于一如。东坡非名,岷峨非庐。须发不改,示现毗卢。无作无止,无欠无余。生谓之宅,死谓之墟。三十六年,吾其舍此。跨汗漫而游鸿蒙之都乎。
摘叶书铭
时在绍圣四年,年六十二岁。先生《桄榔庵铭叙》:“东坡居士谪于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
又其记载新屋之位置及情状云:
新居在军城南,极湫隘,粗有竹树,烟雨濛晦,真蜒坞獠洞也。
东坡在新居内,作何消遣呢?观其致友人书云:
今远窜荒服,负罪至重,无复归望。杜门屏居,寝饭之外,更无一事,胸中廓然,实无荆棘。
又云:
仆既病倦不出,出亦无往还者,阖门面壁而已。
又云:
仆焚毁笔砚已五年,尚寄味此学,随行有《陶渊明集》。陶写伊郁,正赖此耳。
又云:
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
又云:
儿子比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呵呵!老拙亦欲为此,而目昏心疲,不能自苦,故乐以此告壮者尔。
东坡闲居无事,涵咏渊明之诗,并作《和陶诗》,凡四卷。其弟子由为之引曰:
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是亦皆罢去;独犹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是时辙亦迁海康,书来告曰:“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吾。吾于诗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其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嗟呼!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儿,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虽然,子瞻之仕,其出处进退,犹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
海南岛上,荒地居多,秫稌之类,不敷供给,乃不得不杂以薯芋,和米煮粥以果腹。观其与子由诗有云: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十年京国厌肥羜,日日烝花压红玉。从来此腹负将军,今者固宜安脱粟。(俗谚云:大将军食饱扪腹而叹曰:“我不负汝。”左右曰:“将军固不负此腹。此腹负将军,未尝出少智虑也。”)人言天下无正味,即且未遽贤麋鹿。海康别驾复何为,帽宽带落惊僮仆。相看会作两臞仙,还乡定可骑黄鹄。
东坡当年轻时,曾在宝山昼睡,有诗云:
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
在当时以顽躯便腹自命之苏东坡,曾几何时,已两颊清癯,有飘飘欲仙之概了。
东坡在海南岛,每天所吃的,仅有蔬菜之类,不能时时食肉,但也不以为苦。有诗云:
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
又当其平居无事时,每将山中所产之芋奶,制成玉糁羹,其味鲜美无比。所谓:
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糁羹。
东坡此时,已忘其身居谪地,他有时将椰子之叶,制所一冠,自己戴着,十分得意。有诗云:
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规摹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更着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
他有时戴着乌角巾,在溪边板桥处,送夕阳,迎素月,悠悠忘怀。所谓:
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有时小酌微醺,白发红颊,欣然自得。所谓: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此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知祀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看了这两首诗,东坡无所往而不乐的气概,与闲适萧洒之胸襟,也就溢于言表了。然而东坡往日豪放之气,犹存于眉睫间,于不知不觉的时候,仍要在诗词中流露出来。时岛上有一儒生名唐佐,向其乞诗,即为之题诗于其扇端云:
沧海何曾断地脉,朱崖从此破天荒。
戴笠着屐
时在元符三年,年六十五岁。《梁溪漫志》:“东坡在儋耳,一日过黎子云,遇雨;乃从农家借篛笠戴之,着屐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群吠。”
东坡一日外出,路上遇雨,他就向农家借了箬笠戴着,脚上穿了一双木屐,摇摇摆摆地归家。其时村中妇女,看见东坡这副情态,争相观看,一路人声沸腾,喧笑杂作,于是村中的狗也吠起来了。此情此景,好不滑稽。东坡记其事云:
持节休夸海上苏,前身便是牧羊奴。应嫌朱绂当年梦,故作黄冠一笑娱。遗迹与公归物外,清风为我袭庭隅。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
东坡居儋耳四年,元符三年,哲宗崩,弟端王立,是为徽宗。初,哲宗崩,无嗣,太后召群臣议立嗣,太后意欲立端王,章惇曰:“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曾布叱之曰:“章惇未尝与臣商议,如皇太后圣谕极当。”蔡卞、许将相继曰:“合依圣旨。”太后又曰:“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于是惇默然。及端王即位,即免章惇职,蔡京兄弟等,亦相续贬窜,以韩琦之子仲彦及曾布为左右仆射,追复司马光等三十三人官职,以前在绍圣年间被贬谪者,皆得内徙居住,东坡也因之得移廉州安置。出万死,幸一生,东坡闻此消息,喜可知了。观其致友人书有云:
某今日伏读赦书,有责降官移廉,庶几复得生见岭北江山矣。某虽废弃,曾忝侍从,大恩未报,死不敢忘,闻此美政,不胜踊跃。
六月发自儋耳。二十日夜渡海口,吟云: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首诗是何等的横放呀!
东坡抵廉州后,忽又有旨以舒州节度副使居住永州。缘是年七月,皇太子诞生,因有大庆,是以有此命令。当时东坡与郑靖老书云:
《志林》竟未成,但草得《书传》十三卷,甚赖公两借书籍检阅也。……某留此过中秋,或至月末,乃行,至北流,作竹筏下水,历容藤至梧,与迈约,令般家至梧相会,中子迨,亦至惠矣。
东坡居儋耳时,平居无事,作《尚书注释》十三卷,是以书中有是言。八月二十九日,发自廉州,及抵英州时,又奉到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之命,并许居从其便,东坡亦颇有归老故乡之意,观其与郑靖老书云:
某须发尽白,然体力元不减旧,或不即死,圣恩汪洋,更一赦或许归农,则带月之锄,可以对秉也。本意专欲归蜀,不知能遂此计否?蜀若不归,即以杭州为佳。朱邑有言:“子孙奉祀我,不如桐乡之民,不肖亦云,然外物不可必,当更临事随宜,但不即死,归田可必也。”公欲相从于溪山间,想是真诚之愿,水到渠成,亦不须预虑也。此生真同露电,岂通把玩耶?
一个人到暮年时候,要想埋骨于故乡山水间,自亦人之常情,遄归西蜀,当然是东坡第一志愿了。如返家乡而不可得,则埋骨西子湖畔,也是他的第二志愿。足见彼老对于西湖风月,实惓惓不能忘怀。可惜这两处地方,皆未能达到目的。他由英州到虔州时,曾与友人书云:
某留虔州已四十日,虽得舟犹在赣外,更五七日,乃乘小舫往即之,劳费百端。又到此,长少卧病,幸而皆愈,仆卒死者六人,可骇!住处非舒则常,老病惟退为上策。
又与钱济明书云:
已到虔州,二月十日间方离此。此行决往常州居住,不知郡中有屋可僦可典买者否?如无可居,即欲往舒州、真州皆可。如闻常州东门外有裴氏宅出卖告公,令一干事人与问,当若果可居,为问其值几何?度力所及,即径往议之,俟至金陵,当别遣人咨禀也。若遂此事,与公杖屦往还,乐此余年,践《哀词》中始愿也。
又与苏伯固书云:
龙舒闻有一官庄可买,已托人问之。若遂,则一生足食杜门矣。
此时东坡已知返故乡或终老西子湖畔之目的,皆不能达,所以只好随遇而安,无论常州、舒州、真州居住皆可。只要有一椽之托,足庇风雨,于愿已足了。
后来子由来书,劝其同居颍昌,东坡以垂老之年,一旦得兄弟聚首,融融泄泄,何等快乐,就决计往居颍昌。观其与友人书云:
某此行本欲居淮浙间,近得子由书,苦劝来颍昌相聚。不忍违之,已决从此计,溯汴至陈留出陆也。
既而东坡闻有人要攻击他,不敢往颍昌,又中途变更目的,决计居常州了。观其与子由书云:
兄已决计从弟之言,同居颍昌,行有日矣。适值程德孺过金山,往会之,并一二亲故皆在坐,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事皆可信。人所报大抵相忌,安排攻击者,北行渐近,决不静尔。今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家宅极佳,浙人相喜,决不失所也。更留真十数日,便渡江往常,逾年行役,且此休息,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何,亦不知天果于兄弟终不相聚乎?士君子作事,但只于省力处行,此行不遂相聚,非本意,甚省力避害也。
东坡在未赴常州之先,本居于真州,并购得房屋一所,后以发生问题,始又弃真州而居常州。据其记事云:
建中靖国,坡自儋北归,卜居真州。真州士大夫犹畏而不敢与游,独士人卬民瞻,从学于坡。坡亦喜其人,时时相与杖策,过长桥,访山水为乐。卬为坡买一宅,为缗五百,坡倾囊仅能偿之,卜吉入居。夜与卬步月,偶至村落,闻妇人哭声极哀。坡与卬入而问:“何为哀伤至此?”妪曰:“吾有一居,相传百年。吾子不肖,举以售人。吾今日迁徙,百年旧居,一旦决别,此吾所以泣也!”问其所在,则坡所得者也。即命取屋券,对妪焚之,呼其子,命翌日迁旧居,不索其直。坡自是遂还毗陵,不复买家宅,借顾塘桥孙氏居暂住焉。
东坡欲赴毗陵,未首途,俄然一夜病作,盖以衰老之年,久处荒蛮之境,瘴毒之气,饱尝之矣。一旦病发,固其宜也。观其与钱世维书云:
一夜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蚯蚓者无数,迨晓乃止,惫甚!细察疾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当专用清凉药,已令用人参、麦门冬、茯苓三味,煮浓汁,渴即少啜之,余药皆罢也。庄生闻在宥天下,未闻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则天也,非吾过矣。
岂知东坡之病,服药后非但不愈,且加剧焉,不能食,亦不能言。其致米元章书云:
两日来疾有增无减,虽迁闸外,风气稍清,但虚乏不能食,口殆不能言也。
加之当时气候非常酷热。
海外久无此热,殆不能堪,柳子厚所谓意象非中国人也。(见至米元章书)
如此酷热的气候,岂病者所能堪。
河水污浊不流,熏蒸益病。今日当迁往通济亭泊,虽不当远去左右,且就快风活水,一洗病滞,稍健当奉谈笑也。(同上)
然而东坡之病势,仍不稍退。
某食则胀,不食则羸甚。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耳,不知今夕云何度?(同上)
既而东坡之病势又一变。
某昨日啖冷过度,夜暴下,且复疲甚。(同上)
以久病之身,兼之以大泄泻,惫疲可知,所以东坡乃急欲返毗陵了。
某自真得暑毒,困卧如昏醉中,死生未可必。自半月来,日食米不半合,见食却饱。今且速归毗陵,聊自憩,书至此,困惫,放笔太息而已。
先是东坡以年老上表请致仕,及至毗陵,遂不起,时为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前二日,径山维琳师往说偈,东坡答曰:
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
东坡病革的时候,钱世雄叩耳大呼曰:“先生平时,屡践颇着实,现在请先生多着力一些儿吧!”东坡微颔其首曰:“着力即差。”语绝而逝。
明年闰六月,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其弟子由,为其作铭曰:
苏自滦城,西宅于眉。世有潜德,而人莫知。猗欤先君,名施四方。公幼师焉,其学以光。出而从君,道直言忠。行险如夷,不谋其躬。英祖擢之,神考试之。亦既知矣,而未克施。晚侍哲皇,进以诗书。谁实间之,一斥而疏。公心如玉,焚而不灰。不变生死,孰为去来。古有微言,众说所蒙。手发其枢,恃此以终。心之所涵,遇物则见。声融金石,光溢云汉。耳目同是,举世毕知。欲造其渊,或眩以疑。绝学不继,如已断弦。百世之后,岂其无贤。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皆迁于南,而不同归。天实为之,莫知我哀。
上表致仕
时在建中靖国元年,年六十六岁。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公自元祐以来,未尝以岁课乞迁,故官止于此。将居许,病暑暴下,中止于常。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请老,以本官致仕。”
附:东坡死后的毁誉
初,当徽宗初立时,章惇及蔡京兄弟等,相继罢免,新党之徒,一时颇为失势。不料未满一载,朝廷又主重复熙宁之政了,由建中靖国而改元崇宁,即此意也。于是曾布被黜,蔡京蔡卞,复执朝政。执政后第一件事,即追夺司马光等官职,将从前元祐党人,悉书其名籍于碑,谓为奸党,令州县立党人碑以示众,并毁灭党人所为文。一面将熙丰年间一般新党人物图诸显漠阁,以王安石配享孔子,位置在孟子之后,并以王氏之学,定为官学。在此新党气焰高张之际,东坡的文章墨迹,早被毁灭无遗了!及至政和年间,朝廷对于元祐党人之禁令,始稍稍宽驰。东坡墨迹,一时士大夫之搜求者颇众。迨至宣和年间,朝廷对于元祐党人的学术,又严加禁止,如举子传习其学,则以违制论,又凡士大夫有藏贮苏黄文字墨迹者,以大不敬论罪。费衮于《梁溪漫志》上记其事云:
宣和间,申禁东坡文字甚严,有士人窃携《东坡集》出城,为门者所获,执送有司。见集后有诗云:“文星落处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穷。才力漫超生仲达,功名犹忌死姚崇。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何曾识古风。平生万篇谁护惜,六丁收拾上瑶宫。”京尹义其人,阴纵之。
朝廷对于东坡的文章,禁止虽如此之严,不料其文名反日显,当时士大夫表面上虽不敢诵习其文,然私自研究者,仍大有人在,朝廷也便无法可想了。
先是,宋朝北部有女真族崛起,其主阿骨打,灭辽而据其地,国号金。及其弟吴乞买立,率兵南下攻宋,长驱直入,所向披靡。徽宗鉴于情势险恶,急下诏罪己,征发四方兵,共御金人,同时禅位于其子钦宗。钦宗在东宫时,已深恶蔡京之奸,及即位,大学生陈东等,又伏阙上书,请诛戮蔡京等以谢天下。于是贬蔡京,除元祐党籍之禁,追赠司马光等官职,东坡亦于此时,回复官职,并追赠为资政殿大学士,谥曰文忠,并除其孙符为礼部尚书。及南京孝宗立,尤喜东坡之文,常置左右,终日浏览焉。乾道年间,有赵夔者,为东坡诗作注。乾道九年闰五月,孝宗又亲为东坡刊印诗文集,并追赠为太师。其敕曰:
故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赠资政殿学士谥文忠苏轼,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远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声;知言自况于孟轲,论事肯卑于陆贽,方嘉祐全盛,尝膺特起之招;至熙宁纷更,乃陈长治之策。叹异人之间生,惊谗口之中伤。放浪岭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夺者峣然之节,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经纶不究于生前,议论常公于身后。人传元祐之学,家有眉山之书。朕三复遗编,久钦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论世。傥九原之可作,庶千载以闻风;惟而英爽之灵,服我衮衣之命。可特赠太师,余如故。
乾道、淳熙年间,苏文盛行,场屋中奉为一种程式,称之曰“乾淳体”云。
[book_title]第五章 气质与修养
东坡的气质,可以说是一种偏于情绪的多血质。论到一般人的气质,原系智、情、意三者组合而成者,但三者之中,亦有所偏。如东坡之气质,则情最胜,意次之,智又次之。换言之,东坡个人全为情感所支配,所识意志,不过是情感冲动的一种表示,理智则全被压迫,不能有所发扬。盖东坡当情动的时候,意志亦随之而动,一意孤行,勇往直前,也无暇去征求理智的同意,请其辨别善恶了。假使情不动,意亦寂然不动,情和意简直是联合一气,对于理智,全不顾及。吾们只要看东坡恣情豪放,为所欲为,行所欲行,不省过去,不虑将来,迈勇前进,岂非感情支配意志的一种表示吗?他终其身坎坷迍邅,不能得志行道,恐怕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吧。
不过吾人评论东坡缺少智虑一句话,是从比较上立论的。伟人的智、情、意三者,若和庸人比较起来,究竟相差不可以道里计。缘伟人的智、情、意三者之程度,实远超出庸俗人之上,特不免有所偏而已。如无所偏,而平衡发展,那么简直是圣人了。唯其性这所偏,即性之所僻。性之所僻,必有所失。东坡所谓:“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确是至理名言。
东坡虽情意兼有,然而二者之中,毕竟仍有所偏。试以三苏父子兄弟批评之,则以意胜者为老苏;以情胜者为东坡;情意相济、无所偏袒者,为子由。以是老苏之文,多权术机变之言,东坡虽秉承家学,可是到了晚年,喜释家言。子由则机变不及乃父,豪放不及乃兄,所以颇木讷而安详。这就是他们气质各有所偏的一种表现。
东坡气质,以豪放胜,当其与王安石不相容,由朝廷出知杭州时,在旁人处此,抑郁不平可知。而东坡却不以为意,处之泰然,对于西子湖的山水,只是欣羡,毫不作怨语。所谓: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放生鱼鳖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裴回。
乌菱白芡不论钱,乱系青菰裹绿盘。忽忆尝新会灵观,滞留江海得加餐。
献花游女木兰桡,细雨斜风湿翠翘。无限芳洲生杜若,吴儿不识楚词招。
是何等快绝。又云:
未成少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是何等豁达。
既而东坡由杭移密,时在熙宁七年,岁值大旱,五谷不登,只得以杞菊充饥。所谓: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因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
东坡并仿唐陆龟蒙之《杞菊赋》,作《后杞菊赋》,其序曰:
天随生自言常食杞菊,及夏五月,枝叶老硬,气味苦涩,犹食不已,因作赋以自广。始余尝疑之,以为士不遇,穷约可也。至于饥饿,嚼啮草木则过矣。而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然后知天随之言,可信不谬。作《后杞菊赋》,以自嘲,且解之云。
吁嗟先生,谁使汝坐堂上称太守,前宾客之造请,后掾属之趋走。朝衙达午,夕坐过酉。曾杯酒之不设,揽草木以诳口。对案颦蹙,举箸噎呕。昔阴将军设麦饭与葱叶,井丹推去而不嗅。怪先生之眷眷,岂故山之无有。先生忻然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粱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较丰约于梦寐,卒同归于一朽。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园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
后来东坡贬赴黄州,在路上有诗云:
吾生如寄耳,初不择所适。但有鱼与稻,生理已自毕。
既到之后,逍遥自适,绝无穷厄状态。所谓:
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不辞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自知醉耳爱松风,会拣霜林结茅舍。浮浮大甑长炊玉,溜溜小槽如压蔗。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但当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
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年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万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那禁泻。忆昔还乡溯巴峡,落帆樊口高桅亚。长江衮衮空自流,白发纷纷宁少借。竟无五亩继沮溺,空有千篇陵鲍谢。至今归计负云山,未免孤衾眠客舍。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清闲如啖蔗。饥寒未至且安居,忧患已空犹梦怕。穿花踏月饮村酒,免使醉归官长骂。
一种豪放之气,依然不改。
东坡既豪放,又不善理财,故时有绝粮之虞。观其与章子厚书云:
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轼平生未尝作活计,子厚所知。所得之俸,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见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禄廪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亦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
后来东坡家人到黄州,日用之费,较前为大,所有廪入,不足于用,乃不得不大加省俭。所谓:
仆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悭尔,而文以美名,谓之俭素。然吾侪为之,则不类俗人,真可谓淡而有味者。又《诗》云:“不戢不难,受福不那。”只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此似鄙吝,且出于不得已也。自谓长策,不敢独用,故献之左右。
每日并限制用度,以资节省。所谓:
但买斫脔鱼,及猪、羊、獐、雁亦足矣。廪入虽不继,痛自节省,每日限用百五十,每月朔日,取钱四千五百,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明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可谓至俭。
唉!金钱之为物,真是万恶的渊泉。天下滔滔,为之破廉耻,卖节义,污纯洁,贫者短气,而富者骄纵者,比比皆是也。而东坡一生,却能跳出此万恶圈,不为所播弄。此东坡之所以为东坡了。既而被召入朝,旋以洛蜀党争,又被谤外贬。其时门人王定国,亦被黜,东坡示之以诗曰:
慎勿怨谤谗,乃我得道资。淤泥生连花,粪壤出菌芝。赖此善知识,使我枯生荑。
东坡至颍州,公帑已竭,斋厨索然,不禁有怀于昔日在密州食杞菊的情景。作诗云:
我昔在东武,吏方谨新书。斋空不知春,客至先愁予。采杞聊自诳,食菊不敢余。岁月今几何,齿发日向疏。幸此一郡老,依然十年初。梦饮本来空,真饱竟亦虚。尚有赤脚婢,能烹赪尾鱼。心知皆梦耳,慎勿歌归欤。
不久,又有岭南之贬,其与参寥子书云:
某垂老再被严谴,皆愚自取,无足言者。事皆已往,譬之坠甑,无可追。计从来奉养陋薄,入虽微,亦可供粗粝。及子由分俸七千,迈将家大半就食宜兴,不失所外,何复挂心。
又与子由书云: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耳。骨间亦有微肉,熟煮漉出。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燋食之。终日抉剔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觉有补。子由三年食堂庖,处刍豢,没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
又云:
犹或少饮食,欲其适口,近又丧一庖婢,乃悟此事,亦有分定。遂不复择,脱粟连毛,遇辄尽之尔。
东坡在惠州时,只有幼子过,侍从在侧。所谓:
初欲独赴贬所,儿女等涕泣求行,故与幼子过一人来。余分寓许下浙中,散就衣食,既不在目前,便与之相忘,如本无有也。
本来过去已死,吾们自然可不必去问它,明日未来,吾们也可以不必去顾虑,那么所顾虑者,只有今日了。不过今日之中,朝非夕,夕非午,时时刻刻,在变动中,所谓现实的今日,也不可捉摸。既不可捉摸,便也无所用其顾虑了。一个人处在时间不断的大流中,尽可忘昨日,忘今日,忘明日,忘忧患,忘苦闷,忘恐怖,忘欢乐,一切皆忘,自然觉得天地宽,世路坦,所谓四大皆空了。一切皆忘,便是东坡养生的不二法门。
东坡由惠州贬到儋耳的时候,曾致程秀才书,有云:
得来讯,喜侍奉清安,知有爱子之戚,襁褓泡幻,不须深留恋也。仆离惠州后,大儿子房下,亦失一男孙,悲怆久之,今则已矣。
先是,东坡在黄州,已殇一幼子,东坡哭之以诗云: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张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储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知迷欲自反,一恸送余伤。
“一恸送余伤”,非达者不能道。又云:
丧子之戚,已忘之矣。此身如电泡,况其余乎?
儋耳之为地,荒寂无百物,而东坡处之泰然。所谓:
旅况牢落,不言可知。又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及泉广海舶绝不至,药物医酢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耳。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知之免忧。
又云:
瘴疠之乡,僵仆者相属于前,然亦有以取之,非寒热失宜,则饥饱过度,苟不犯者,亦未遽病也。若大期至,固不可逃,又非南北之故矣,以此居之泰然,不烦深念。
人之生死,是有命的。吾人既生之后,即不能无死,不死既不可能,则对于生死一观念,又何必戚戚于心呢。观其与李公择书云: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兄造道深,中必不尔出于相爱好之笃而已。然朋友之义,专务规谏,辄以狂言,广兄之意尔。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非兄,仆岂发此。看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诟病也。
又尝于醉后执笔书云: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瀛海中,中国在小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浮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念此可以一笑。
这一段行文命意,宛然如庄生之言。后去儋耳,留别黎民,有诗云:
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吾人同处于尘寰之内,本来何分乎南北,何分乎故乡与异地。人之一生,生也、死也、梦也,自达者观之,其实皆一也。
东坡爱酒,而饮不多,仅爱饮酒之趣而已。当其在黄州时,自酿酒以饮。所谓:
予虽饮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州酿既少,官酤又恶而贵,遂不免闭户自酿。曲既不佳,手诀亦疏谬,不甜而败,苦硬不可向口。慨然而叹,知穷人之所为,无一成者。然甜酸甘苦,忽然过口,何足追计,取能醉人,则吾酒何以佳为?但客不喜尔,然客之喜怒,亦何与吾事哉。
饮酒之目的,在乎醉,甜酸苦甘非所问,东坡之言,何等超脱。彼又不仅喜独酌,并爱招人同饮。
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之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余上者。常以为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此二者矣。然人之有是,接于余前,则予安得不全其乐乎?故所至当蓄善药,有求者则与之,而尤喜酿酒以饮。或曰:“子无病而多蓄药,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也?”予笑曰:“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
东坡不解棋,所以平生有三不如人之叹,即着棋不如人,饮酒不如人,唱曲不如人。然东坡虽不解棋,颇喜观人着棋,所谓:
予素不解棋,尝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自尔欲学,然终不解也。儿子过乃粗能者,儋守张中,日从之戏。予亦隅坐竟日,不以为厌也。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东坡由海外北归,到常州病了,自知不起,与维琳师云:
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耳,无足道者。惟为佛为法为众生自重。
呜呼!“生死亦细故”,东坡知此,自然天高地阔了,东坡毕竟是一个达人!
东坡的气质,自始至终,为一贯的,已如上述。当然,其气质之形成,与其所受之家庭教育,以及所处之环境,是有重大影响的。不过他所受的家庭教育,与所处之环境,对于东坡的气质上,究发生如何的影响,今已不可知其详。吾们只知他在幼时,因其父远游在外,受母亲程氏教养之力为多,而其思想,受乃父之熏陶亦不少。夫以东坡壮年时之气锐血热,兼以受乃父一种纵横霸气之熏陶,同时又受知于欧阳、韩魏等公,礼部考试,擢为第二,则其意气轩昂,目空一切,自不待言了。观其上梅圣俞书云: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人,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已。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
东坡一方面固为功名心所驱驰,而意气激扬,可是一方面犹存退隐山林之志。当其南行,早发浏阳时,有诗云:
富贵本先定,世人自荣枯。嚣嚣好名心,嗟我岂独无。不能便退缩,但使进少徐。我行念西国,已分田园芜。南来竟何事,碌碌随商车。自进苟无补,乃是懒且愚。人生重意气,出处夫岂徒。永怀江阳叟,种藕春满湖。
又夜泊牛口,有诗云:
日落江雾生,系舟宿牛口。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负薪出深谷,见客喜且售。煮蔬为夜飧,安识肉与酒。朔风吹茅屋,破壁见星斗。儿女自咿忧,亦足乐且久。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富贵耀吾前,贫贱独难守。谁知深山子,甘与麋鹿友。置身落蛮荒,生意不自陋。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
东坡虽有退隐林下之志,不过彼既立朝服官,其固有之矜尚气概,仍不能与人苟同,而其固有之迈往精神,尤不免要触犯忌讳,果然,不久即有黄州之贬了。自贬至黄州后,其气质为之一变,盖当时为台狱捕拘,曾一度出生入死,经此重大刺激,竟将从前的矜尚气概,迈往精神,消磨殆尽,而易之以豪放阔达了。故当其赴黄州任,与子由相会于陈时,有诗云:
夫子自逐客,尚能哀楚囚。奔驰二百里,径来宽我忧。相逢知有得,道眼清不流。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嗟我晚闻道,款启如孙休。至言虽久服,放心不自收。悟彼善知识,妙药应所投。纳之忧患场,磨以百日愁。冥顽虽难化,镌发亦已周。平时种种心,次第去莫留。但余无所还,永与夫子游。此别何足道,大江东西州。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
东坡贬黄州后,已有泛观天地,超然物外之思。但平生一种豪气,尚未销尽,谗谮之恨,迁谪之怨,犹惓惓不能去诸怀,抑郁无以自遣。而东坡又非世上一般薄志弱行之徒,哭天诉地者所可比。于是乃不得不以一身付诸蒲团,默坐自照,诸缘放下,六根清净,不思是非,不念善恶,嗒然忘彼我,超然离是非,忘彼我,离是非,自心脱落,天地一如,万物一如。这是东坡唯一解闷安慰之法门。所以他一到黄州,即赴安国寺安心静坐了。其《黄州安国寺记》有云:
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而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坡池林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寺僧曰继连,为僧首,七年得赐衣,又七年,当赐号,欲谢去,其徒与父老相率留之。连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谢去,余是以愧其人。七年余将有临汝之行。连曰:“寺未有记,具石请记之。”余不得辞。
东坡既入禅,静坐观心,更欲学息命归根之道。是年冬,入天庆观修练,观其与秦太虚书云:
吾侪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速用力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谪居无事,颇窥其一二。已借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自非废放,安得就此。
又与陈大夫书云:
去岁冬至,斋居四十九日,息原归根,似有所得,旦夕复至,当复闭关却扫。古人云:化国之日舒以长,妄想既绝,颓然如葛天氏之民,道家所谓延年却老者,殆谓此乎?若终日汲汲,随物上下者,虽享耄期之寿,忽然如白驹之过隙耳。
五戒后身
时在元丰七年,年四十九岁。《冷斋夜话》:“子由谪高安时,云庵居洞山,时时相过。聪禅师者,蜀人,居圣寿寺。一夕,云庵梦同子由、聪出城迓五祖戒禅师。聪至曰:‘夜来梦见吾二人同迎五戒和尚。’东坡至,各追绎所梦语东坡。东坡曰:‘轼年八九岁,梦见是僧,往来陕右。又先妣孕时,梦一僧来,记其欣然而眇一目。’云庵惊曰:‘戒陕右人,而失一目,暮年弃五祖游高安,终于大愚,逆数盖五十年。’”
豪放阔达之士,却往往颇信神仙之说,其目的无非在求解脱,盖一般卓荦之士,既与时不相容,白眼视世,每多不平,乃不得不转而折入是途了。所谓:
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惟能静心闭目,以渐习之,但闭得百十息,为益甚大。
又云:
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为无害。
可知东坡之入禅学道,别具双眼,与寻常沉溺于仙佛之徒,迥乎不同。又东坡并不喜道释空漠高远之说,独喜其粗浅假说,曾云:
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往时陈述古好论禅,自以为至矣,而鄙仆所言为浅陋。仆尝语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不知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
后来东坡由黄州之贬而再度入朝,又由朝而再贬海外,始终是闭目静坐,以养其心。所谓:
定居之后,杜门烧香,闭目清坐,深念五十九年之非矣。
大凡一个人年岁愈大,则阅历愈深,而胸襟亦愈阔达。孔子所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者,即指此言,惟亦不尽人人所能做到。而东坡此时,却能做到此种境界,当其由儋耳北归,中夜对江月而歌曰:
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端如径寸珠,堕此白玉盘。我心本如此,月满江不湍。起舞者谁欤,莫作三人看。峤南瘴毒地,有此江月寒。乃知天壤间,何人不清安。床头有白酒,盎若白露漙。独醉还独醒,夜气清漫漫。仍呼邵道士,取琴月下弹。相将乘一叶,夜下苍梧滩。
“乃知天壤间,何人不清安。”此二句非胸襟阔达者不能道,真所谓从心所欲,无挂无碍了。
[book_title]第六章 诗 文
词章诗文每能表现一个人的思想和气质,老苏以意胜,故其为文,亦峭劲,亦庄重。东坡以情胜,故其为文,纵横奔逸,有如巨浪之席卷,汪洋浩瀚,有如大江之入注于海,不可一世。敖器之评其文云:
东坡如屈注天潢,倒连沧海,变眩百怪,终归于雄厚。
东坡的诗,为散文化之诗,亦可以名之为有韵的散文。东坡之文,为含有诗意之文,亦可以名之为谈理的诗。此乃东坡受了环境影响,与时代背景熏陶所孕育而成之一种自然结果。原来有唐一代,在文学史上,为感兴时期,及至宋代,则由感兴时期而一变而为谈理时期了。何以言之?盖唐代思想风雅,所以形成了诗的特殊发达,宋则谈理之风盛行,结果形成理学的特殊发达。唐代风雅的思想,盛于盛唐而衰于晚唐,宋代谈理之风,始于仁、神两朝,而集大成于朱、陆。所以当盛唐时,诗有李、杜,文有韩、柳,韩、柳出而文雅。及至宋代,朱、陆出而文晦,犹似活泼泼的美女,忽然披了一件理学的外套,生趣索然。当仁、神二朝,晚唐文学,已成强弩之末,新兴之理学,方蒸蒸日上。东坡适逢其会,上承诗学之余绪,下开理学之先声,是以谓东坡为纯粹之诗人,固有所不能,即目之为纯粹的散文家,亦有所未可。要之,他的文章,带有诗化的,他的诗,带有散文化的。故东坡之文,东坡之诗,非唐非宋,自成一家。
东坡之诗文,虽自成一家,不过其作风,中间亦经过多少的变迁。观其与侄论文书云:
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旦夕学此。
当东坡年少时,抱负极大,霸气横空,加以受乃父之熏陶,喜学纵横家,极倾心于贾谊、陆贽之言。故其为文,特霸气纵横,剑气满腹,抑且极峥嵘绚烂之至,迨后渐喜庄生之言,而其作风一变。黄州之谪以后,再进而折入于释道,养性敛气,悠然自得,而其作风又一变。子由曾云:
既而谪黄,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
东坡此时的作品,较其少年之作,经过一种洗炼工夫,高华秀杰,特其机锋光芒之气,尚不能免,怨刺之语,犹存于字里行间。既而有岭外远窜,斯时东坡年岁既增,入道亦深,浮华之气,消失净尽,胸中汨然,无丝毫芥蒂。所以其所作诗文,亦如清风明月,一尘不染。黄山谷评其诗文,有云:
东坡岭外诗文,读之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
及其晚年,私淑陶渊明,其造诣之深,更可知矣。山谷所谓:
渊明千岁人,东坡百世士。出处固不同,风味要相似。
又许彦周论东坡之文云:
东坡辞源如长江大河,飘沙卷沫,枯槎束薪,兰舟绣鹢,皆随流至。
这几句是评论其前半生所为之文。
珍泉幽涧,澄潭灵泽,可爱可喜,无一点尘滓。
这几句是评论其后半生所为之文。又陈后山评其诗文云:
苏诗始学刘梦得,故多怨刺,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处,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
魏淳甫亦云:
吕丞相跋子美公谱曰:“考其辞力,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非妙于文章,不足以至此。余观东坡自南迁以后,诗全类子美,夔州以后诗,正所谓老而严者也。”
东坡的文章,气格高迈,风超调逸,亦如其人。所谓:
东坡词源如长江大河,汹涌奔放,瞬息千里,可骇可愕。
东坡为文取材,不拘方物,日常间应事接物,皆为其为文之绝好资料,不弄巧,不炫奇,不因事出奇,不遇境即变,彼亦不自知其所以至,一如大江之顺流东下,穿壁倒谷,一任其自然。彼之为文,既以不经意之笔出之,故其文不假经营,亦不局促,更无所谓出格与入格了。
东坡为文,长于设譬,凡平生耳所闻、目所见者,无一非其取譬之好材料,瓦砾敝屣,一经其运用,立即变为黄金珠玉,街谈巷议鄙俚不堪的材料,一经他的手笔,无不妙处风生,另有一番风趣。所以参寥子尝评其文云:
东坡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鞲也。
东坡为文,既不用锻炼工夫,全是一种不经意之作,和一种感时触物猝然而发的文字。故字里行间多少总不免露一些锋芒,譬如一方白玉,总带一些微瑕,主其气,不计其工,这却是东坡之本色。观其曾与谢民师论文书云: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物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经身雕虫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所谓“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云云,这几句不啻东坡自己的写照。至其对于扬子云之作,评为雕虫篆刻者,所以讽当世文人好为艰涩之词而发也。
东坡文字中,小品亦佳。如尺牍着墨不多,而情韵风生,所谓虽嬉笑怒骂之词,皆可书而诵也。吾人纵在极烦恼的时候,读了他的小品,总觉得习习清风,生于两腋。王世贞所谓:
懒倦欲睡时,诵子瞻小文及小词,亦觉神工。
宋孝宗刊其集而为之序曰:
力斡造化,元气淋漓。穷理尽性,贯通天人。山川风云,草木华实。千汇万状,可喜可愕,有感于中,一寓于文。雄视百代,自作一家,浑涵光芒,至是而大成矣。
又东坡自评其文曰: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我亦不能知也。
这一段评论,除对于评论他的文章外,其余无论以之评其诗,评其性情,甚至评其一生,无不适合。换言之,东坡的一切,都可在这几十个字中包括无遗了。
东坡平生笃于友孝,门下弟子甚多,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陈师道等,东坡待之如朋俦,不以弟子门人目之。元祐中,晁、秦、陈、黄与东坡同入阁,当时号称四学士。
长公波涛万顷陂,少公巉秀千寻麓。黄郎萧萧日下鹤,陈子峭峭霜中竹。秦文倩俪舒桃李,晁论峥嵘走珠玉。
长公指东坡,少公指子由,其余即指四学士,就中晁、张长于文,黄、陈长于诗。而黄庭坚之诗,尤高奇超人一等。世人或以黄之诗,与苏东坡并称,称为苏黄。其实二人之气度魄力,并不相同。魏道辅论之甚详曰:
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盖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探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纵放,铺张学问以为富,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东坡评曰:“如蛑蝤江摇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然若多食,则动风发气。”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于世。”谓论文者尊东坡,言诗者右山谷,此门生亲党之偏说而已。《东都事略·山谷传》云:庭坚长于诗,与秦观、张耒、晁补之游苏轼之门,号四学士。独江西君子,以庭坚配轼,谓之苏黄。盖自当时已不以是为公论矣。
王世贞亦云:
诗格变自苏黄固也。黄意不满苏,直欲凌其上,然固不如苏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陈,愈近愈远。
可知黄之诗,远非东坡之诗,所可以拟了。
东坡不特长于文,擅于诗,其词亦大有可观。近人谓东坡在诗歌上的成就,远远不如其词之成就之上,以其诗在诗史上,不得谓之为上乘作家,而其词则占词史上之特殊地位。故吾人与其目东坡为诗人,毋宁谓东坡为词人也。
东坡之词,后人评论者,不一其说。《四库提要》云:
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寻流溯源,不能不谓之别格。
此乃评东坡之词,为词中之别格者。《吹剑续录》云: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比柳耆卿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则讥其词太豪放,不如柳耆卿之婉约绮致。陈无己云:
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太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则又以词派来排斥苏词了。李易安《词论》:
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预律者,何邪?
晁无咎亦云:
居士词人多谓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内缚不住者。
陆务观云:
世言东坡不能词,故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下,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
则又以音调不协来批评苏词了。其实以上各家的评论,都是片面的观察。究其实,则苏词豪放缜密,两擅其长,世人仅就其豪放处立论,遂有铁板铜琶之诮,不知苏门之婉约处,何让温、韦。如《浣溪沙》云:
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
《祝英台》云:
挂轻帆,飞急桨,过钓台路。酒病无聊,欹枕听鸣㯭。
此等作品,与“大江东去”“把酒问青天”诗作,如出两手了。故《词筌》云:
苏子瞻有铜琶铁板之讥,然其《浣溪沙·春闺》“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
又《爰园诗话》亦云:
子瞻词豪放亦只“大江东去”一词,何物袁绹,妄加品骘。
善夫胡致堂之评论曰:
词曲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逸怀浩气,超然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与舆台矣。
这确是一个忠实的批评。
东坡小词,亦有可观。楼敬思曾云:
东坡老人,故自灵气仙才,所作小词,冲口而出,无穷清新,不独寓以词人句法,能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也。
要之,有宋三百年,词坛健将,足以雄视万方,睥睨一世者,东坡一人而已。
[book_title]第七章 年 谱
一岁 公元一〇三六年(宋仁宗景祐三年丙子)
傅藻《东坡纪年录》上云:“景祐三年丙子,十二月十九日,卯时,公生于眉山县纱縠行私第。” 案东坡送沈达诗云:“嗟我与君皆丙子。”又赠长芦长老诗云:“与公同丙子,三万六千日。”
七岁 公元一〇四二年(宋仁宗庆历二年壬午)
是年,东坡已知读书。 案东坡上韩太尉与梅直讲书云:“某七八岁知读书。”
八岁 公元一〇四三年(宋仁宗庆历三年癸未)
是年东坡入小学。 案《志林》云:“吾八岁入小学,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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