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苏东坡传 [book_author]林语堂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224412 [book_dec]林语堂著。张振玉译。原作为英文,中文译本有1977年台湾远景出版社的宋碧云译本和1979年之张振玉译本。台湾金兰文化出版社1986年4月出版的35册《林语堂经典名著》将张振玉译本列为第4册。大32开本,417页,约31万字。全书分4卷28章。第1卷“童年与青年”分5节;第2卷“壮年”分9章;第3卷“老练”分9章;第4卷“流放岁月”分5章,后附年谱、参考书及资料来源。此书因原为美国读者而写,故文字流畅如话,许多诗词及其它资料被作者以散文表达。但作者并未置传记文学的真实原则于不顾,在资料翔实的基础上,作者坚持考据、义理、词章三要点,以生动形象的笔触为之,遂使本书成为今人所写的一本苏东坡传记的佳作。张氏译本也基本上体现了原作的水平与风格。 [book_img]Z_6877.jpg [book_title]译者序 过去童子时读古文,所读传记文字,都是短篇,如《史记》的《刺客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 , 最长的也不过《项羽本纪》。唐代传奇如《虬髯客传》、《长恨歌传》则是小说,去真正史实太远。唐宋以至清代古文的传记文仍是短的散文。中国传记文章之长至排印成册者,似乎是开始于现代,但为数不多,其最为人所熟知者, 我想是林语堂英文著作的汉译本, 即《武则天正传》 (Lady Wu)及《苏东坡传》(Thy Gay Genius)。这类文学创作之出现,与过去之历史演义小说不能说毫无关系,但所受的直接影响,还是来自西方的传记文学,在英文著作中如Jame s Boswell的Life of Samuel Johnson, Giles Lytton Strachev的QueenVictoria,Life of Abraham Lincoln,The Life of Henry George 等皆是。以中国历史之长、史料之富,写名人传记的背景和基础,可算极为有利。像林语堂先生这两本名人传记,写的实在好,但可惜我们所拥有的这类书实嫌太少。是否我们的学者作家能接着再写出些本来?真令人延伫望之。 写传记不比写小说,可任凭想像为驰骋,必须不背乎真实,但又不可缺少想像力的活动。写小说可说是天马行空,写传记则如驱骅骝、驾战车,纵然须绝尘驰骤,但不可使套断缰绝、车翻人杳,只剩下想像之马,奔驰于其大无垠的太空之中。所以写传记要对资料有翔实的考证,对是非善恶有透彻的看法,对资料的剪裁去取,写景叙事,气氛对白的安排上,全能表现艺术的手法。于是,姚姬传所主张的考据、义理、词章,乃一不可缺。也就是说,传记作家,要有学者有系统的治学方法,好从事搜集所需要的资料;要有哲学家的高超智慧的人生观,以便立论时取得一个不同乎凡俗的观点;要有文学家的艺术技巧与想像力,好赋与作品艺术美与真实感,使作品超乎干枯的历史之上,而富有充沛的生命与活力。 在《武则天正传》的原序里,林语堂先生曾说明《武则天正传》的写法。我想其基本道理对这本传记也颇适用。他说: “我不是把本书当做小说写的……书中的人物、事件、对白,没有不是全根据唐书写的。不过解释说明之处,则以传记最客观的暗示含蓄为方法。事实虽然是历史上的,而传记作者则必须叙述上有所选择,有所强调,同时凭藉头脑的想像力而重新创造,重新说明那活生生的往事。” 以上所说考据、义理、词章三要点,林语堂先生做到了,也是写传记文学的人必须做到的。 林语堂先生的传记著作,和他的其它文学和学术著作一样,都是用英文写的。若移植回国, 自然有赖于中文翻译。他的Lady WU,我曾在十六年前在台湾南部译成《武则天正传》,在高雄新生报上连续刊载,当时该报副刊由尹雪曼先生主编。现已由德华出版社出版。翻译此书时查证中文专有名词,如人名、地名、官名、官衙名、引用诗文等,费时费事,难之又难,饱尝其苦。因为有此经验,对《苏东坡传》的汉译,自然十分慎重,对其引用之原文及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之困难者,多暂时搁置,容后查出补入。1977年夏,见宋碧云小姐译的《苏东坡传》出版,非常兴奋。文中对中文的查证,宋小姐做得非常成功,其仔细可知,其辛勤可佩,其译文纯熟精练可喜。比卅年代一般译品文字,实有过之。拙稿既接近完成,不愿抛弃,乃续译完毕。原书中须加查考及引用部分中之尚未解决者,在感激的心情之下,便斗胆借用了,否则,拙译必致再拖延甚久,也许竟无脱稿之日,所以在拙译付印之前,愿向宋碧云小姐及远景出版社敬致万分感激之忱。 按世界文学与学术名著译成外文者,多不止一个译本。我国之论语、道德经;希腊之依里亚德、奥德赛;希伯来文之旧约与希腊文之新约;英国之莎士比亚戏剧全集(在我国即有朱生豪与梁实秋两译本) ; 最近黄文范及宣诚两先生之汉译本《西线无战事》,即在台先后出版;所以《苏东坡传》这部名著有两个译本,也是值得的。只愧我这件粗针大麻线的活计比不上宋小姐的细工巧绣那么精致。 本书虽属翻译,但力避卅年代弱小民族自卑心理下之欧化文体。诸如“当……时候”,“假若……的话”,“散步着”,“有着”,“被成功地实验了”,“房子被建筑好了”,“快速地跳”,“公然地反对”,‘哪些花朵们”,“诸位青年们”,“各位同学们”,“他(她)们”,“它们”,“红黄蓝白和黑”等句法文词,全避而不用。人说话时,先写某某道,不先写对白,然后再补注某某说。一个人说话,不先说半句,中间腰斩,补入谁说道,下面喘口气再补半句。这种洋说法也完全避免。没有别的,就是不愿向洋人毫无条件一面倒。还有尽量不用“地”当副词符号,而以一个“的”字代之,自然“底”字更不愿用。 本书翻译时多承周素樱小姐代为整理稿件,褥暑长夏,代为到图书馆、书店去查阅疑难之处,助我良多,并此致谢。 本书翻译,时作时辍,综计前后,行将两年。译稿杀青,停笔静坐。偶望窗外,树叶萧疏,已见秋意。回忆童年,读书燕市,长巷深宅,树老花繁,四季皆美,秋天为最。今日寄迹海隅,又喜秋光如故,人健如仙。名著译毕,顿感松快,得失工拙,不计也。于此附记一片喜悦心境。 张振玉于台北复旦桥燕庐 [book_title]原序 我寫蘇東坡傳並沒有什麼特別理由,只是以此為樂而已。存心給他寫本傳記的念頭,已經存在心中有年。1936年我全家赴美時,身邊除去若干精選的排印細密的中文基本參考書之外,還帶了些有關蘇東坡的以及蘇東坡著的珍本古籍,至於在行李中占很多地方一事,就全置諸腦後了。那時我希望寫一本有關蘇東坡的書,或是翻譯些他的詩文,而且,即便此事我不能如願,我旅居海外之時,也願身邊有他相伴。像蘇東坡這樣富有創造力,這樣守正不阿,這樣放任不羈,這樣令人萬分傾倒而又望塵莫及的高士,有他的作品擺在書架上,就令人覺得有了豐富的精神食糧。現在我能專心致力寫他這本傳記,自然是一大樂事,此外還需要什麼別的理由嗎? 元氣淋漓富有生機的人總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物,是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對這種人的人品個性做解釋,一般而論,總是徒勞無功的。在一個多才多藝,生活上多彩多姿的人身上,挑選出他若干使人敬愛的特點,倒是輕而易舉。我們未嘗不可說,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可是這些也許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我若說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蘇東坡的人品,具有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深厚、廣博、詼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穌所說具有蟒蛇的智慧,兼有鴿子的溫柔敦厚,在蘇東坡這些方面,其他詩人是不能望其項背的。這些品質之薈萃於一身,是天地問的鳳毛麟角,不可數數見的。而蘇東坡正是此等人!他保持天真淳樸,終身不渝。政治上的勾心鬥角與利害謀算,與他的人品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詩詞文章,或一時即興之作,或是有所不滿時有感而發,都是自然流露,順乎天性,剛猛激烈,正如他所說的“春鳥秋蟲之聲“;也未嘗不可比做他的詩句:“猿吟鶴喚本無意,不知下有行人行。“他一直卷在政治漩渦之中,但是他卻光風霽月,高高超越于苟苟營營的政治勾當之上。他不忮不求,隨時隨地吟詩作賦,批評臧否,純然表達心之所感,至於會招致何等後果,與自己有何利害,則一概置之度外了。因是之故,一直到今天,讀者仍以閱讀他的作品為樂,因為像他這一等人,總是關心世事,始終抗言直論,不稍隱諱的。他的作品之中,流露出他的本性,亦莊亦諧,生動而有力,雖胥視情況之所宜而異其趣,然而莫不真篤而誠懇,完全發乎內心。他之寫作,除去自得其樂外,別無理由,而今日吾人讀其詩文,別無理由,只因為他寫得那麼美,那麼遒健樸茂,那麼字字自真純的心肺間流出。 一千年來,為什麼中國歷代都有那麼多人熱愛這位大詩人,我極力想分析出這種緣故,現在該說到第二項理由,其實這項理由,和第一項理由也無大差別,只是說法不同而已。那就是,蘇東坡自有其迷人的魔力。就如魔力之在女人,美麗芬芳之在花朵,是易於感覺而難於說明的。蘇東坡主要的魔力,是熠煜閃灼的天才所具有的魔力,這等天才常常會引起妻子或極其厚愛他的人為他憂心焦慮,令人不知應當因其大無畏的精神而敬愛他,抑或為了使他免於旁人的加害而勸阻他、保護他。他身上顯然有一股道德的力量,非人力所能扼制,這股力量,由他呱呱落地開始,即強而有力在他身上運行,直到死亡封閉上他的嘴,打斷了他的談笑才停止。他揮動如椽之筆,如同兒戲一般。他能狂妄怪癖,也能莊重嚴肅,能輕鬆玩笑,也能鄭重莊嚴,從他的筆端,我們能聽到人類情感之弦的振動,有喜悅、有愉快、有夢幻的覺醒,有順從的忍受。他享受宴飲、享受美酒,總是熱誠而友善。他自稱生性急躁,遇有不愜心意之事,便覺得“如蠅在食,吐之方快。“一次,他厭惡某詩人之詩,就直說那“正是東京學究飲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飽後所發者也。“ 他開起玩笑來,不分敵友。有一次,在朝廷盛典中,在眾大臣之前,他向一位道學家開玩笑,用一個文詞將他刺痛,他後來不得不承擔此事的後果。可是,別人所不能瞭解的是,蘇東坡會因事發怒,但是他卻不會恨人。他恨邪惡之事,對身為邪惡之人,他並不記掛心中。只是不喜愛此等人而已。因為恨別人,是自己無能的表現,所以,蘇東坡並非才不如人,因而也從不恨人。總之,我們所得的印象是,他的一生是載歌載舞,深得其樂,憂患來臨,一笑置之。他的這種魔力就是我這魯拙之筆所要盡力描寫的,他這種魔力也就是使無數中國的讀書人對他所傾倒,所愛慕的。 本書所記載的是一個詩人、畫家與老百姓之摯友的事蹟。他感受敏銳,思想透徹,寫作優美,作為勇敢,絕不為本身利益而動搖,也不因俗見而改變。他並不精於自謀。但卻富有民胞物與的精神。他對人親切熱情、慷慨厚道,雖不積存一文錢,但自己卻覺得富比王侯。他雖生性倔強、絮聒多言,但是富有捷才,不過也有時口不擇言,過於心直日快;他多才多藝、好奇深思,雖深沉而不免於輕浮,處世接物,不拘泥於俗套,動筆為文則自然典雅;為父兄、為丈夫,以儒學為準繩,而骨子裏則是一純然道家,但憤世嫉俗,是非過於分明。以文才學術論,他遠超過其他文人學士之上,他自然無須心懷忌妒,自己既然偉大非他人可及,自然對人溫和友善,對自己亦無損害,他是純然一副淳樸自然相,故無需乎尊貴的虛飾;在為官職所羈絆時,他自稱局促如轅下之駒。處此亂世,他猶如政壇風暴中之海燕,是庸妄的官僚的仇敵,是保民抗暴的勇士。雖然歷朝天子都對他懷有敬慕之心,而歷朝皇后都是他的真摯友人,蘇東坡竟屢遭貶降,曾受逮捕,忍辱苟活。 有一次,蘇東坡對他弟弟子由說了幾句話,話說得最好,描寫他自己也恰當不過: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所以,蘇東坡過得快樂,無所畏懼,像一陣清風度過了一生,不無緣故。 蘇東坡一生的經歷,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在玄學上,他是個佛教徒,他知道生命是某種東西刹那之間的表現,是永恆的精神在刹那之間存在軀殼之中的形式,但是他卻不肯接受人生是重擔、是苦難的說法——他認為那不儘然。至於他自己本人,是享受人生的每一刻時光。在玄學方面,他是印度教的思想,但是在氣質上,他卻是道地的中國人的氣質。從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這位詩人在心靈識見中產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觀。人生最長也不過三萬六千日,但是那已然夠長了;即使他追尋長生不死的仙丹露藥終成泡影,人生的每一刹那,只要連綿不斷,也就美好可喜了。他的肉體雖然會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輩子,則可成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閃亮照明、可以滋潤營養,因而維持眾生萬物。這一生,他只是永恆在刹那顯現間的一個微粒,他究竟是哪一個微粒,又何關乎重要?所以生命畢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他盡情享受人生。這就是這位曠古奇才樂天派的奧秘的一面。 本書正文並未附有註腳,但曾細心引用來源可征之資料,並儘量用原來之語句,不過此等資料之運用,表面看來並不明顯易見。因所據來源全系中文。供參考之註腳對大多數美國讀者並不實用。資料來源可查書後參考書目。為免讀者陷入中國人名複雜之苦惱,我已儘量淘汰不重要人物的名字,有時只用姓而略其名。此外對人也前後只用一個名字,因為中國文人有四五個名字。原文中引用的詩,有的我譯英詩,有的因為句中有典故,譯成英詩之後古怪而不像詩,若不加冗長的注解,含義仍然晦澀難解,我索性就採用散文略達文意了。 林語堂 [book_title]第一章 文忠公 要瞭解一個死去已經一千年的人,並不困難。試想,通常要瞭解與我們同住在一個城市的居民,或是瞭解一位市長的生活,實在嫌所知不足,要瞭解一個古人,不是有時反倒容易嗎?姑就一端而論,現今仍然在世的人,他的生活尚未完結,一旦遇有危機來臨,誰也不知道他會如何行動。醉漢會戒酒自新,教會中的聖人會墮落,牧師會和唱詩班的少女私奔。活著的人總會有好多可能的改變。還有,活著的人總有些秘密,他那些秘密之中最精彩的,往往在他死了好久之後才會洩露出來。這就是何以評論與我們自己同時代的人是一件難事,因為他的生活離我們太近了。論一個已然去世的詩人如蘇東坡,情形便不同了。我讀過他的劄記,他的七百首詩,還有他的八百通私人書簡。所以知道一個人,或是不知道一個人,與他是否為同代人與否,沒有關係。主要的倒是是否對他有同情的瞭解。歸根結底,我們只能知道自己真正瞭解的人,我們只能完全瞭解我們真正喜愛的人。我認為我完全知道蘇東坡,因為我瞭解他,我瞭解他,是因為我喜愛他。喜愛哪個詩人,完全是由於哪一種癖好。我想李白更為崇高,而杜甫更為偉大——在他偉大的詩之清新、自然、工巧、悲天憫人的情感方面更為偉大。但是不必表示什麼歉意,恕我直言,我偏愛的詩人是蘇東坡。 在今天看來,我覺得蘇東坡偉大的人格,比中國其他文人的人格,更為鮮明突出,在他的生活和作品裏,顯露的越發充分。在我頭腦裏,蘇東坡的意象之特別清楚明顯,其理由有二。第一,是由於蘇東坡本人心智上才華的卓越,深深印在他寫的每一行詩上,正如我所看見的他那兩幅墨竹上那烏黑的寶墨之光,時至今日,依然閃耀照人,就猶如他蘸筆揮毫是在頃刻之前一樣。這是天地間一大奇跡,在莎士比亞的創作上,亦複如此。莎翁詩句的遒健,是來自詩人敏感的天性與開闊豁達的胸襟,至今依然清新如故。縱然有後代學者的鑽研考證,我們對莎士比亞的生活所知者仍極稀少;可是在他去世四百年之後,由於他作品中感情的力量,我們卻知道了他的心靈深處。 第二個理由是,蘇東坡的生活資料較為完全,遠非其他中國詩人可比。有關他漫長的一生中,多彩多姿的政治生涯那些資料,存在各種史料中,也存在他自己浩繁的著作中,他的詩文都計算在內,接近百萬言,他的劄記、他的遺墨、他的私人書信,在當代把他視為最可敬愛的文人而寫的大量的閒話漫談,都流傳到現在了。在他去世後百年之內,沒有一本傳記類的書不曾提到這位詩人的。宋儒都長於寫日記,尤以司馬光、王安石、劉摯、曾布為著名;勤奮的傳記作者如王明清、邵伯溫。由於王安石的國家資本新法引起的糾紛,和一直綿延到蘇東坡一生的政壇風波的擾攘不安,作家都保存了那一時代的資料,其中包括對話錄,為量甚大。蘇東坡並不記日記。他不是記日記那一類型的人,記日記對他恐怕過於失之規律嚴正而不自然。但是他寫劄記,遇有遊山玩水、思想、人物、處所、事件,他都筆之於書,有的記有日期,有的不記日期。而別人則忙於把他的言行記載下來。愛慕他的人都把他寫的書簡題跋等精心保存。當時他以傑出的書法家出名,隨時有人懇求墨寶,他習慣上是隨時題詩,或是書寫雜感評論,酒飯之後,都隨手贈與友人。此等小簡偶記,人皆珍藏,傳之子孫後代,有時也以高價賣出。這些偶記題跋中,往往有蘇東坡精妙之作。如今所保存者,他的書簡約有八百通,有名的墨蹟題跋約六百件。實際上,是由於蘇東坡受到廣泛的喜愛,後來才有搜集別的名人書劄題跋文字印行的時尚,如黃山谷便是其一。當年成都有一位收藏家,在蘇東坡去世之後,立即開始搜集蘇東坡的墨蹟書簡等,刻之于石、拓下榻片出賣,供人做臨摹書法之用。有一次,蘇東坡因對時事有感而作的詩,立刻有人抄寫流傳,境內多少文人爭相背誦。蘇東坡雖然發乎純良真摯之情,但內容是對政策表示異議,當時正值忠直之士不容于國都之際,當權者之憤怒遂集於他一人之身,情勢嚴重,蘇東坡幾乎險遭不測。他是不是後悔呢?表面上,在他的貶滴期間,對不夠親密的朋友他說是已然後悔,但是對莫逆之交,他說並無悔意,並且說,倘遇飯中有蠅,仍須吐出。由於他精神上的坦白流露,他也以身列當時高士之首而自傷,在與心地狹窄而位居要津的政客徒然掙扎了一番之後,他被流放到中國域外的蠻荒瓊崖海島,他以坦蕩蕩之胸懷處之,有幾分相信是命運使然。 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生活中竟有如此的遭遇,他之成為文人竊竊私語的話柄,尊重景仰的話題,尤其是在去世之後,乃是自然之事。若與西方相似之人比較,李白,一個文壇上的流星,在刹那之間壯觀驚人的閃耀之後,而自行燃燒消滅,正與雪萊、拜倫相近。杜甫則酷似彌爾頓,既是虔敬的哲人,又是仁厚的長者,學富而文工,以古樸之筆墨,寫豐厚之情思。蘇東坡則始終富有青春活力。以人物論,頗像英國的小說家賽克瑞(Thackeray);在政壇上的活動與詩名,則像法國的雨果;他具有的動人的特點,又仿佛英國的約翰生。不知為什麼,我們對約翰生的中風,現在還覺得不安,而對彌爾頓的失明則不然。倘若彌爾頓同時是像英國畫家根茲博羅,也同時像以詩歌批評英國時事的蒲普,而且也像英國飽受折磨的諷刺文學家綏福特,而沒有他日漸增強的尖酸,那我們便找到一個像蘇東坡的英國人了。蘇東坡雖然飽經憂患拂逆,他的人性更趨溫和厚道,並沒變成尖酸刻薄。今天我們之所以喜愛蘇東坡,也是因為他飽受了人生之苦的緣故。 中國有一句諺語,就是說一個人如何,要“蓋棺論定“。人生如夢,一出戲演得如何,只有在幕落之時才可以下斷語。不過有這種區別——人生是如同戲劇,但是在人生的戲劇裏,最富有智慧與最精明的伶人,對於下一幕的大事如何,也是茫然無知。但是真正的人生,其中總包含有一種無可避免的性質,只有最好的戲劇才庶乎近之。因此在給過去的人寫一本傳記時,我們能把一場一場已經完成的戲,逐一觀看,觀看由人內在的氣質與外在的環境所引起的必要的發展,這自然是一項重大的方便。在我將《蘇東坡傳》各章的資料鑽研完畢之後,並且瞭解了為什麼他非要有某些作為不可,為什麼非要違背他棄官歸隱的本意,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中國的星象家,給一個人細批終身,預卜未來,那麼清楚,那麼明確,事故是那麼在命難逃。中國的星象家能把一個人的一生,逐年斷開,細批流年,把一生每年的推算寫在一個摺子上,當然卦金要遠高出通常的卜卦。但是傳記家的馬後課卻總比星象家的馬前課可靠。今天,我們能夠洞悉蘇東坡窮達多變的一生,看出來那同樣的無可避免的情形,但是斷然無疑的是,他一生各階段的吉凶禍福的事故,不管過錯是否在他的星宿命運,的確是發生了,應驗了。 蘇東坡生於宋仁宗景佑三年(一0三六),于徽宗建中靖國元年(-一O一)逝世。是金人征服北宋的二十五年之前。他是在北宋最好的皇帝(仁宗)年間長大,在一個心地善良但野心勃勃的皇帝(神宗)在位期間做官,在一個十八歲的呆子(哲宗)榮登王位之時遭受貶滴。研究蘇東坡傳記,同時也就是研究宋朝因朋黨之爭而衰微,終於導致國力耗竭,小人當政。凡是讀《水淋傳》的人都知道當時的政治腐敗,善良的百姓都因躲避稅吏貪官,相繼身入綠林而落草為寇,成了梁山上的英雄好漢了。 在蘇東坡的青年時期,朝廷之上有一批淳儒賢臣。到北宋將亡之際,此等賢臣已悉數凋零,或是丟官去位。在朝廷第一次迫害儒臣,排除禦史台的守正不阿之士,而由新法宰相王安石位置的若於小人取而代之,此時至少尚有二十餘位純良儒臣,寧願遭受奸究之毒手,不肯背棄忠貞正義。等到第二次黨爭禍起,在愚癡的童子帝王統治之下,忠良之臣大多已經死亡,其餘則在流謫中棄世。宋朝國力之消弱,始自實行新法以防“私人資本之剝削“,藉此以謀“人民“之利益,而由一個狂妄自信的大臣任其事。對國運為害之烈,再沒有如庸妄之輩大權在握,獨斷獨行時之甚的了。身為詩人哲人之蘇東坡,拼命將自己個人之平實常識,向經濟學家王安石的邏輯對抗。王安石鼓吹的那套道理與中國當時所付出的代價,至今我們還沒有弄個清楚。 王安石在熱衷於自己那套社會改革新法之下,自然為目的而不擇手段,自然會將倡異議之人不惜全予罷黜,一項神聖不可侵犯的主張,永遠是為害甚大的。因為在一項主張成為不可侵犯之時,要實現此一目的的手段,便難免於殘忍,乃是不可避免之事。當時情況如此,自然逃不出蘇東坡的慧眼,而且茲事體大,也不是他可以付之輕鬆詼諧的一笑的。他和王安石是狹路相逢了;他倆的衝突決定了蘇東坡一生的宦海生涯,也決定了宋朝帝國的命運。 蘇東坡和王安石,誰也沒活到親眼看見他們相爭的後果,也沒看到北方異族之征服中國,不過蘇東坡還活到親眼看見那廣事宣傳的新政的惡果。他看見了王安石那麼深愛的農民必須逃離鄉裏,並不是在饑謹旱澇的年月,而是在五穀豐登的年月,因為他們沒能清還硬逼他們向官家借的款項與利息,因此若膽敢還鄉,官吏定要捕之入獄的。蘇東坡只能為他們呼天求救,但是卻無法一施援手。察訪民情的官員,奸偽卑劣,以為對此新政新貴之缺點,最好裝聾做啞,一字不提,因為當權諸公並非不知;而對新政之優點,乃予以粉飾誇張,錦上添花。說漫天之謊而成功(倘若那些謊言漫天大,而且又說個不停),並不是現代人的新發明。那些太監也得弄錢謀生。在這種情形之下,玩法弄權毫不負責之輩,就以國運為兒戲,仿佛國破家亡的後果他們是可以逃脫的。蘇東坡勉強潔身自全,忍受痛苦,也是無可奈何了。皇帝雖有求治的真誠願望,但聽而不聰,誤信人言,終非明主,焉能辭其咎?因為在國家大事上,他所見不明,他每每犯錯,而蘇東坡則料事無誤。在實行新政神聖不可侵犯的名義之下,百姓只有在朝廷的高壓政治之下輾轉呻吟。在瘋狂的爭權奪利之中,黨派的狂熱,竟淩駕乎國家的利益之上。國家的道德力量、經濟力量一大為削弱。正如蘇東坡所說,在這種情形之下,中國很容易被來自西伯利亞的敵人征服了。群小甘心充當北方強鄰的傀儡,名為區域獨立,而向金人臣服。在此等情形之下,無怪乎朝廷滅亡,中國不得不遷往江南了。宋室官室在北方鐵蹄之下化為灰燼之後。歷史家在一片焦瓦廢墟中漫步之時,不禁放目觀望,胸頭沉思,以歷史家的眼光,先知者的身份,思索國家百姓遭此劫難的原因,但是時過境遷,為時已遲了。 蘇東坡去世一年,在當權的群小尚未把長江以北拱手奉送與來自窮沙大漠的他們那異國的君王,一件歷史上的大事發生了。那就是有名的元佑黨人碑的建立,也是宋朝朋黨之爭的一個總結。元佑是宋哲宗的年號(一0八六——一0九三),在這些年間,蘇東坡的蜀黨當權。元佑黨人碑是哲宗元佑年間當政的三百零九人的黑名單,以蘇東坡為首。碑上有奉聖旨此三百零九人及其子孫永遠不得為官。皇家子女亦不得與此名單上諸臣之後代通婚姻,倘若已經訂婚,也要奉旨取消。與此同樣的石碑要分別在全國各縣樹立;直到今天,中國有些山頂上還留有此種石碑。這是將反對黨一網打盡,斬盡殺絕的辦法,也是立碑的群小蓄意使那些反對黨人千年萬載永受羞辱的辦法。自從中國因王安石變法使社會衰亂,朝綱敗壞,把中國北方拱手讓與金人之後,元佑黨人碑給人的觀感,和立碑的那群小人的想法,可就大為不同了。隨後一百多年間,碑上人的子孫,都以碑上有他們祖先的名字向人誇耀。這就是元佑黨人碑在歷史上出名的緣故。實際上,這些碑上的祖先之中,有的並不配享有此種榮耀,因為在立碑時要把反對黨趕盡殺絕,那群小人便把自己個人的仇敵的名字也擅自列入了,所以此一黑名單上的人是好壞兼而有之的。 在徽宗崇寧五年(-一0六)正月,出乎神意,天空出現輦星,在文德殿東牆上的元佑黨人碑突遭電擊,破而為二。此是上天降怒。毫無疑問,徽宗大懼,但因怕宰相反對,使人在深夜時分偷偷兒把端門的黨人碑毀壞。宰相發現此事,十分懊惱,但是卻大言不慚的說道:“此碑可毀,但碑上人名則當永記不忘!“現在我們知道,他是如願以償了。 雷電擊毀石碑一事,使蘇東坡身後的名氣越來越大。他死後的前十年之間,凡石碑上刻有蘇東坡的詩文或他的字的,都奉令銷毀,他的著作嚴禁印行,他在世時一切官銜也全予剝奪。當時有作家在雜記中曾記有如下文句:“東坡詩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崇甯大觀間,海外蘇詩盛行。是時朝廷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禁愈嚴而傳愈多,往往以多相誇。士大夫不能誦東坡詩,便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韻。“ 雷擊石碑後五年,一個道士向徽宗奏稱,曾見蘇東坡的靈魂在玉皇大帝駕前為文曲星,掌詩文。徽宗越發害怕,急將蘇東坡在世時最高之官爵恢復,後來另封高位。為蘇東坡在世時所未有。在徽宗政和七年(——一七)以前,皇家已經開始搜集蘇東坡的手稿,懸價每一篇賞製錢五萬文。太監梁師成則付製錢三十萬文購買穎州橋上雕刻的蘇東坡的碑文(早已經人小心翼翼的隱藏起來),這筆錢在當時的生活來說,是夠高的價錢。另外有人出五萬製錢購買一個學者書齋上蘇東坡題匾的三個字。這時蘇東坡的詩文字畫在交易上極為活躍,不久之後,這些寶貴的手稿不是進入皇宮成了御覽之寶,便成了富有的收藏家手中的珍品。後來金人攻下京師,特別索取蘇東坡和司馬光的書畫,作為戰利品的一部分,因為蘇東坡的名氣甚至在世時已經傳到了塞外異族之邦。蘇東坡的手稿書畫中的精品,有一部分,敵人用車裝運到塞外,同時徽、欽二帝也隨車北擄,竟至客死番邦(當時徽宗已讓位于兒子欽宗)。蘇東坡遺留下的文物未遭毀滅者,也由收藏家運到了江南,始得以保存於天地之間。 蘇東坡業已去世,有關時政的感情衝動的爭鬥風暴也已過去,南宋的高宗皇帝坐在新都杭州,開始閱讀蘇東坡的遺著,尤其是他那有關國事的文章,越讀越敬佩他謀國之忠,越敬佩他的至剛大勇。為了追念蘇東坡,把蘇東坡的一個孫子蘇符賜封高官。所有這些舉動,都使蘇東坡身後的名氣地位達到巔峰。到孝宗乾道六年,賜他溢號文忠公,又踢太師官階。皇帝對他的天才寫照,至今仍不失為最好的贊詞。到今天,各種版本的蘇文忠公全集上的卷首,都印有皇帝的聖旨,和皇帝欽賜的序言。茲將封他為大師之位的那道聖旨轉錄於後: 敕。朕承絕學於百聖之後,探微言於六籍之中。將興起於斯文,愛緬懷於故老。雖儀刑之莫睹,尚簡策之可求。揭為儒者之宗,用錫帝師之寵。故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贈資政殿學士溢文忠蘇武,養其氣以剛大,尊所聞而高明;博觀載籍之傳,幾海涵而地負;遠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聲;知言自況于孟打,論事肯卑于陸贊。方嘉括全盛,嘗膺特起之招;至熙寧紛更,乃陳長治之策。歎異人之間出,驚讒口之中傷。放浪嶺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奪者燒然之節,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經綸不究於生前,議論常公於身後。人傳元佑之學,家有眉山之書。朕三複遺編,久欽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時。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論世。稅九原之可作,庶千載以聞風。惟而英爽之靈,服我衰衣之命。可特贈太師。餘如故。 由此觀之,蘇東坡在中國歷史上的特殊地位,一則是由於他對自己的主張原則,始終堅定而不移,二則是由於他詩文書畫藝術上的卓絕之美。他的人品道德構成了他名氣的骨幹,他的風格文章之美則構成了他精神之美的骨肉。我不相信我們會從內心愛慕一個品格低劣無恥的作家,他的文字再富有才華,也終歸無用。孝宗賜予《蘇東坡集》的序言就盛讚他浩然正氣的偉大,這種正氣就使他的作品不同于那些華麗柔靡之作,並且使他的名氣屹立如山,不可動搖。 但是,現代我們不要忘記蘇東坡主要是個詩人作家。他當然是以此得名的。他的詩文中有一種特質,實在難以言喻,經過翻譯成另一種文字後,當然更難以捉摸。傑作之所以成為傑作,就因為歷代的讀者都認為“好作品“就是那個樣子。歸根結底來說,文學上萬古不朽的美名,還是在於文學所給予讀者的快樂上,但誰又能說究竟怎樣才可以取悅讀者呢?使文學作品有別於一般作品,就在於在精神上取悅於人的聲韻、感情、風格而已。傑作之能使歷代人人愛讀,而不為短暫的文學風尚所掩沒,甚至曆久而彌新,必然具有一種我們稱之為發乎肺腑的“真純“,就猶如寶石之不怕試驗,真金之不怕火煉。蘇東坡寫信給謝民師時說:“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論貴賤也。“ 可是,使作品經久而不失其魔力的“真純“又為何物?蘇東坡對寫作與風格所表示的意見,最為清楚。他說作文章“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又曰:詞達而已矣。夫言止于達意,則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擊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乎?是之謂詞達。詞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在此為風格做解釋,蘇東坡很巧妙的描寫了他自己的為文之道,其行止如“行雲流水“,他是把修詞作文的秘訣棄之而不顧的。何時行,何時止是無規矩法則可言的。只要作者的情思美妙,他能真實精確的表達出來,表達得夠好,迷人之處與獨特之美便自然而生。並不是在文外附著的身外之物。果能表現精妙而能得心應手,則文章的簡潔、自然、輕靈、飄逸,便能不求而自至,此處所謂文章的簡潔、自然、輕靈、飄逸,也就是上好風格的秘訣。文章具有此等特性,文章便不致於索然無味,而我們也就不怕沒有好文章讀了。 不管怎麼說,能使讀者快樂,的確是蘇東坡作品的一個特點。蘇東坡最快樂就是寫作之時。一天,蘇東坡寫信給朋友說:“我一生之至樂在執筆為文之時,心中錯綜複雜之情思,我筆皆可暢達之。我自謂人生之樂,未有過於此者也。“蘇東坡的文字使當代人的感受,亦複如此。歐陽修說每逢他收到蘇東坡新寫的一篇文章,他就歡樂終日。宋神宗的一位侍臣告訴人說,每逢皇帝陛下舉著不食時,必然是正在看蘇東坡的文章。即便在蘇東坡貶謫在外時,只要有他的一首新作的詩到達宮中,神宗皇帝必當諸大臣之面感歎讚美之。但是皇上對蘇東坡的感歎讚美就正使某些大臣害怕,必使神宗在世一日,使蘇東坡一直流放在外,不能回朝。 有一次,蘇東坡寫文章力辯文章本身使人感到快樂的力量,就是文學本身的報酬。他在世的最後一年,有時他曾想拋棄筆墨根本不再寫作,因為他一輩子都是以筆買禍。他在給劉行的回信中說:“端窮困,本坐文字。蓋願到形去皮而不可得者。然幼子過文更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日喜,寢食有味。如此知文章如金玉珠具,未易鄙棄也。“作者自由創作時,能自得其樂,讀者閱讀時,也覺愉悅歡喜,文學存在人間,也就大有道理了。 蘇東坡天賦的才氣,特別豐厚,可以說是衝破任何界限而不知其所止。他寫詩永遠清新,不像王安石的詩偶爾才達到完美的境界。蘇詩無須乎獲得那樣完美。別的詩人作詩限於詩的詞藻,要選用一般傳統的詩的題材,而蘇東坡寫詩不受限制,即便浴池內按摩筋骨亦可入詩,俚語俗句用於詩中,亦可聽來入妙。往往是他在作詩時所能獨到而別的詩人之所不能處,才使他的同道嘆服。他對文學上主要的貢獻,是在從前專限於描寫閨怨相思的詞上,開擴其領域,可以談道談禪,談人生哲理,而且在冒極大之危險在幾乎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成功了。因為他經常必須在飯後當眾做詩,通常他比別人寫起來快,也寫得好。他的思想比別人清新,類比典故也比別人用得恰當。有一次在黃州為他送行的筵席上,一個歌妓走到他面前,求他在她的披肩上題詩,但是蘇東坡從來沒聽說有此一歌妓。立即吩咐她研墨,拿筆立即開頭寫道: 東坡四年黃州住, 何事無言及李淇。至此停下,接著與朋友說話。在座的人以為這是很平淡無味的起頭,而且僅僅兩句,全詩尚未完稿。東坡繼續吃飯談笑。李琪上前求他把詩寫完。東坡又拿起筆來,將此首七絕的後兩句一揮而就: 卻似西川杜工部, 海棠雖好不吟詩。 此詩音韻諧和,猶如一粒小寶石,有輕靈自然之美。對李琪的恭維恰到好處,因而使此一黃州歌妓的芳名也永垂不朽了。中國詩的韻律很嚴,在用典故時需要高度的技巧,在和別人的詩時,也要用同樣的字,押同樣的韻。不知何故、蘇詩的韻,總比別人的用韻自然,並且他的用典,經仔細看來,含義更深。在寫散文時,他筆力所及,至為廣闊,自莊嚴純正的古文風格,至輕鬆曼妙叩人心弦的小品,無所不能,各臻其妙。東坡之以大家稱,不無故也。 因此之故,蘇東坡在中國是主要的詩人和散文家,而且他也是第一流的畫家、書家,善談吐,遊蹤甚廣。天生聰慧,對佛理一觸即通,因此,常與僧人往還,他也是第一個將佛理入詩的。他曾猜測月亮上的黑斑是山的陰影。他在中國繪畫上創出了新門派,那就是文人畫,而使中國藝術增加了獨特的優點。他也曾開鑿湖泊河道,治水築堤。他自己尋找草藥,在中國醫學上他也是公認的權威。他也涉獵煉丹術,直到臨去世之前,他還對尋求長生不死之藥極感興趣。他曾對神懇求,與妖魔爭辯,而且有時他居然獲勝。他想攫取宇宙間的奧秘,不幸未竟全功,只成功了一半,乃一笑而逝。 倘若不嫌“民主“一詞今日用得太俗濫的話,我們可以說蘇東坡是一個極講民主精神的人,因為他與各行各業都有來往,帝王、詩人、公卿、隱士、藥師、酒館主人、不識字的農婦。他的至交是詩僧、無名的道士,還有比他更貧窮的人。他也喜愛官宦的榮耀,可是每當他混跡人群之中而無人認識他時,他卻最為快樂。他為杭州、廣州興辦水利。建立孤兒院與醫院,創監獄醫師制度,嚴禁殺嬰。在王安石新法的社會改革所留下的惡果遺患之中,他只手全力從事救濟饑荒,不惜向掣肘刁難的官場抗爭。當時似乎是只有他一個人關心那千里荒旱,流離餓浮。他一直為百姓而抗拒朝廷,為寬免貧民的欠債而向朝廷懇求,必至成功而後已。他只求獨行其是,一切付之悠悠。今天我們確實可以說,他是具有現代精神的古人。 [book_title]第二章 眉山 自長江逆流而上,經漢口,過名滿天下的三峽,便進入了中國西南的一大省份——四川,再沿江上行,過重慶,直到水源,便可看見一尊大石佛,其高三百六十英尺,是由江邊一個懸崖峭壁雕刻而成。在此四川省西部的邊界,在雄偉高聳的峨眉山麓,就是樂山,當年在蘇東坡時名為嘉州,岷江就在此處流入長江。岷江自大西北原始部落聚居的山嶺上,洶湧澎湃奔流而至,與來自峨眉的另一河流匯合後,直向樂山的大石佛奔騰而來,洪流漸漸折向東南,然後向東,便一直流入中國海。在千年萬古為陰雲封閉的峨眉山的陰影中,在樂山以北大約四十英里之外,便是眉州的眉山城,在中國文學史上,這座小鎮以當地一個傑出的文學世家出了名。這一家便是蘇家,亦即人所周知的三蘇。父親蘇洵,生有二子,長子蘇軾,字子瞻,號東坡;次子蘇轍,字子由,父子三人占唐宋八大家中的三席之地。 在樂山,當年也和現在一樣,旅客可以乘一小舟自玻璃江逆流而上直到眉山。玻璃江因其水色而得名,因為在冬季,水色晶瑩深藍,夏季之時,急流自山巒間奔流而至,水色深黃。玻璃江為岷江一支流,因眉山位於樂山與四川省會成都兩地之間,凡欲赴省會之旅客,必須經過眉山。若坐帆船上行,可以看見蟆頤山臨江而立。山勢低而圓,與江蘇之山形狀相似。此處即是眉山,即三蘇的故鄉。幸虧戰國時代李冰的治水天才,當地才有完整的水利灌溉溝渠,千餘年來,在良好維護之下,始終功能完好,使川西地區千年來沃野千里,永無水患。蟆頤山的小山丘下,稻田、果園、菜圃,構成廣漠的一帶平原,竹林與矮小的棕樹則點綴處處。自南方進入眉山鎮,沿著整潔的石板路走,便可達到城鎮的中心。 眉山並非一個很大的城市,但住家頗為舒適。一個現代詩人曾描述眉山,他說眉山鎮上街道整潔,五六月間荷花盛放,最為有名。當地種植荷花已成一項龐大行業,因為鄰近各市鎮的荷花販子都來此地採購荷花。人在街上步行之時,會見到路旁許多荷花池,花朵盛開,香氣襲人。在紗毅巷,有一座中等結構的住宅。自大門進入,迎面是一個漆有綠油的影壁,使路上行人不致于看見住宅的內部。影壁之後,出現一棟中型有庭院的房子。在房子附近,有一棵高大的梨樹,一個池塘,一片菜畦。在這個小家庭花園之中,花和果樹的種類繁多,牆外是千百竿翠竹構成的竹林。 宋仁宗景佑三年(一O三六)十二月十九日,在這棟房子裏,一個嬰兒腳踢著繈褓的包布,發出了啼聲。自從第一個兒子夭折之後,這個初生的嬰兒便成了這家的長子。現在在這兒乘著這個嬰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活動,也可以說只像其他的嬰兒一個樣的活動之時,我們利用這段時光把這一家大略看一下吧。不過關於這個孩子的生日先要說一說,不然會使海外中國傳記的讀者感到紛亂。在中國,小兒初生便是一歲,這是由中國人歷來都願早日達到受人尊敬的高齡的緣故。第一個新年一到,人人都長了一歲,那個嬰兒就是兩歲。根據中國的計算法,一個人在他生日前來算,他總比實際年齡大兩歲,在生日之後算,總是大一歲。在本書裏,年齡是按西方計算的,不再精確估計生日。不過在論到蘇東坡,還是要顧到一點兒精確。因為他一降生就是一歲大,那是十二月十九日,再新年來臨,他就已經兩歲大——實際上他還不足半個月。因為他的生日是在年終,按中國年歲計算,他總是比實際年齡小兩歲。 關於他的生日要說的第二件事,他的降生是在天蠍宮之下。照他自己的話說,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生飽經憂患的原因,不管是好謠言,壞謠言,他總是語言的箭垛,太好的謠言,他當之有愧;太壞的謠言,他無端受辱。這種命運和韓愈的命運相似。韓愈降生也是屬於同樣的星座,韓愈也是因固執己見而被朝廷流放。 那棟宅院中,一間屋子牆的正中,掛著一張仙人的畫像,畫的是八仙中的張果老。嬰兒的父親蘇洵,現年二十七歲,正是一生中精神上多災多難的歲月。他在市場上看見這張畫像,乃用一隻玉鍋子換來的。在過去的七年之中,每天早晨他向這幅張果老像禱告。數年前他妻子已經生了一個女孩兒,再生的就是那個夭折的孩子。他過去一直盼望生個兒子,現在是如願以償了。他必然是非常快樂;並且我們也知道,當時他正在飽受屈辱折磨,痛苦萬分。 蘇家總算是個小康之家,自己有田產,也許比一般中產之家還較為富有。家中至少有兩個使女,並且家裏還能給蘇東坡和他以前姐姐各雇用一個奶媽。等弟弟轍生下時,家中還能再雇一個奶媽。奶這兄弟二人的兩個奶媽,按照中國的習慣,要一直跟她們照顧到成年的孩子過活一輩子。 蘇東坡一降生,祖父仍然健在,正是六十三歲。以前年輕時,生得高大英俊,身體健壯,酒量極大,慷慨大方。後來有一天,蘇東坡已經成為當代公認的文壇泰斗,官居翰林學士知制法之職,家已移居在開封城皇宮附近。一天,幾個至交與仰慕他的人前去拜訪,正好那天是他祖父的壽誕之期,他就開始向來客述說這位怪老漢的幾件趣事。老人不識字,但是人品不凡。那時他們正住在鄉間,自己廣有田地。他祖父不像別家那樣儲存食米,他卻以米換穀,在自家穀倉中存了三四萬石之多。別人不知道他何以如此。隨後荒年歉收,他祖父乃開倉散糧,先給他自己的近族近親,然後才輪到他妻子的娘家人、再後給他家的佃農,最後給同村的貧民。這時別人才知道他當初為什麼廣存稻穀——因為稻穀可藏數年,而稻米天潮時則易黴壞。他祖父衣食無憂,優哉游哉,時常攜酒一樽,與親友在青草地上席地而坐,飲酒談笑,以遣時光。大家飲酒高歌,規矩拘謹的農人都大為吃驚。 一天,老漢正在喝酒取樂,重要消息來到了。他的二兒子,蘇東坡的叔父,已趕考高中。在鄰近還有一家,兒子也是同樣考中。那是蘇東坡的外祖母程家。因為蘇程連親,所以可以說是雙喜臨門。程家極為富有,算得是有財有勢,早就有意大事鋪張慶祝,而蘇家的老漢則並無此意。知父莫如子,蘇東坡的叔叔親自派人由京中給老人家送上官家的喜報,官衣官帽,上朝用的飭板,同時還有兩件東西,就是太師椅一張,精美的茶壺一個。喜信到時,老漢正在醒醒大醉,手裏攢著一大塊牛肉吃。他看見行李袋裏露出官帽上的紅扣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但是當時酒力未消,他拿起喜報,向朋友們高聲宣讀,歡樂之下,把那塊牛肉也扔在行李袋裏,與那喜報官衣官帽裝在一處。他找了一個村中的小夥子為他背行李袋,他騎著驢,往城走去。那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日子。街上的人早已聽到那個考中的消息,等一看見酪配大醉的老漢騎在驢背上,後面跟著一個小子扛著一件怪行李,都不禁大笑。程家以為這是一件令人丟臉的事。而蘇東坡則說只有高雅不俗之士才會欣賞老人質樸自然之美。此老漢也是一個思想開通的人。一天,他在大醉之下,走進一座廟裏,把一尊神像摔得粉碎。他原來早已對那尊像懷有惡感,並且那尊神像全村人都很懼怕,更可能的理由是對那廟裏的廟視存有敵意,因為他常向信徒們勒索錢財。 蘇東坡的酒量倒不是由祖父那裏繼承而來,但是他的酒趣則是得自祖父,以後不難看出。這位不識字的老漢的智慧才華,原是在身上深藏不露,結果卻在他兒子的兒子的身上光榮燦爛的盛放了。身心精力過人的深厚,胸襟氣度的開闊,存心的純厚正直,確都潛存在老人的身上。蘇家在當地興起,和別的望族世家之興起一樣,也是合乎無限的差異變化與物競天擇的自然規律的。對於蘇東坡外婆家的才智如何,我們尚無明證,但是蘇程兩家血統的偶然混合,不知在何種情形之下,竟產生了文學天才。 此外,祖父對他孫子的文學生活並無何苦大的影響,只是一點,祖父的名字是“序“。當年對一個作家而言,這確是最為難的事,因為蘇東坡是個名作家,必須寫很多序。蘇東坡若用“序“這個字,便是對祖先失去尊敬。於是他只好把他作品中所有的“序“,都改稱之為“引“。不稱父母與祖父母的名諱,在中國是很古老的風俗,有時候十分麻煩。尤其父親的名字是很普通的字時為甚。在中國最偉大的史學家司馬遷皇皇巨著中,我們找不到一個“談“字,因為“談“是他父親的名字。有一個人名叫“趙談“,司馬遷竟擅自改為“趙通“。同樣,後漢書的作者范曄必須避開他父親的名字“泰“,所以今天我們在他那一百二十卷的大作中找不到一個“泰“字。詩人李翱的父親名“今“,於是此位詩人必須用一個古字代替現代這個普通字“今“。這種禁忌是由禁寫當朝皇帝名字的禁忌而起。科舉考試時,考生的名字之中若有一個字與當朝已駕崩的皇帝的名字相同,則被逐出考場。可是皇帝通常總是稱年號或溢法,而不稱名,所以就有不少考生忘記了皇帝的名字,而真被逐出考場。有時一個皇帝也會在這方面犯了禁忌,因為誰也不易隨時記著十代祖先的名字。一次,一個皇帝一時沒記清楚,在給一座亭子起名字時用錯了字,忽然想起來犯了禁忌,誤用祖先之名。於是,剛為那個亭子頒賜了名字,立刻又改換。 蘇東坡的父親蘇洵,天性沉默寡言,就其政治上的抱負而言,他算是抑鬱終身,不過在去世之前,他想追求的文名與功名,是在他兩個兒子身上出現了。蘇洵秉賦穎異,氣質謹嚴,思想獨立,性格古怪,自然不是與人易於相處的人。直至今日,人人都知道他到二十七歲時,才發憤讀書。大人常舉這件事來鼓勵年輕人,告以只要勤勉奮發,終會成功的。當然,聰明的孩子也許會推演出相反的結論,那就是孩童之時不一定非要專心向學。事實上,蘇洵在童年並非沒有讀書作文學習的機會,而似乎是,蘇洵個性強烈,不服管教,必又痛恨那個時代的正式教育方式。我們都知道好多才氣煥發的孩子確是台此。若說他在童年時根本沒讀書寫字作文章,恐非事實。他年輕之時,必然給程家有足夠好的印象,不然程家不會願意把女兒嫁給他的。另外,同樣令人驚異的是,他晚到二十七歲才發憤讀書,而能文名大噪,文名不為才氣縱橫的兒子的文名所掩,這究屬極不尋常之事。 大約他得了長子之後,自己才態度嚴肅起來,追悔韶光虛擲,痛自鞭策。他看到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內兄,還有兩個姐丈,都已科考成功,行將為官做吏,因而覺得含羞帶愧,臉上無光。此等情事,即便平庸之才,都會受到刺激,對一個天賦智力如此之高的人,當時的情形一定使他無法忍受,今日由他的文集中所表現的才智看,我們對此是不難瞭解的。在蘇洵給他妻子(蘇東坡的母親)的祭文裏,他表示妻子曾激勵他努力向學,因為那位程家小姐是曾經受過充分的良好教育的。祖父對他兒子並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什麼,在他眼裏,他這個兒子,無論從哪方面看,只是一個倔強古怪的孩子,雖有天才卻是遊手好閒不肯正用。有朋友問他,為什麼他兒子不用心讀書而他也不肯管教,他很平靜的回答說:“這個我不發愁。“他的話暗示出來他那才氣煥發而不肯務正的兒子總有一天會自知犯錯,會痛改前非,他是堅信而不移的。 四川的居民,甚至遠在宋代,就吃苦耐勞,機警善辯,有自恃自治的精神,他們像偏遠地區的居民一樣,依然還保持一些古老的風俗文化。由於百年前本省發明了印刷術,好學之風勃然興起,在蘇東坡的時代,本省已經出了不少的官員學者。其學術的造詣都高於當時黃河流域一帶,因為在科舉時,黃河一帶的考生都在作詩方面失敗。成都是文化中心,以精美的信箋,四川的錦緞,美觀的寺院出名。還有名妓,才女,並且在蘇東坡出世百年以前,四川還出了兩個有名氣的女詩人。那些學者文人在作品上,不同於當時其他地區文章浮華虛飾的纖麗風格,仍然保有西漢樸質速健的傳統。 在當年,也和如今一樣,四川的居民都耽溺於論爭,酷愛雄辯的文章。甚至在中等社會,談話之時都引經據典,富有妙語佳趣,外省人看來,都覺得充滿古雅精美的味道。蘇東坡生而辯才無礙,口舌之爭,決不甘拜下風。他的政論文章,清晰而有力,非常人可望其項背,數度與邪魔鬼怪的爭辯,自然更不用提了。東坡和他父親,被敵人攻擊時,都比之為戰國詭辯遊說之士,而友人則譽之為有孟軻文章的雄辯之風,巧于引喻取譬,四川人為律師,必然傑出不凡。 就因為這種理由,眉州人遂有“難治“之稱。蘇東坡一次辯稱:此地居民,不同于教養落後之地,不易為州官所欺。士紳之家,皆置有法律之書,不以精通法律條文為非。儒生皆力求遵守法律,亦求州官為政不可違法。州官若賢良公正,任期屆滿之時,縣民必圖其像,懸於家而跪拜之,銘之於心,五十年不能忘。當地人像現代的學生一樣,新教師初到任,他們要對他施以考驗。州官若內行幹練,他們決不藉故生非。新州官若但有擾民傲慢之處,以後使他為難棘手之事多矣。正如蘇東坡所說,眉州之民難治,非難治也,州官不知如何治之耳。 在眉州那些遺風古俗之外,民間還發展出一項社會的門閥制度。著有名聲的世家列為甲等乙等,而稱之為“江卿“。江卿之家不與普通人家通婚嫁,只要對方非江卿一等,再富而有勢,亦不通融。另外,農民之間有一種完美的風俗。每年二月,農人開始下田工作。四月份以前拔除野草。農人數百之眾,共同動手。選出二人管理,一人管鐘漏,一人管擊鼓。一天的開工收工完全聽從鼓聲。凡遲到與工作不力者皆受處罰交納罰金。凡因多而工作人少者,都捐款歸公。收割已畢,農民齊來,盛筵慶祝,擊破陶土做的鐘漏,用所收的罰金與指派的捐款,購買羊肉美酒,共慶豐收。這項典禮開始時,先祭農神,然後大吃大喝,直至興盡,才各自歸家。 [book_title]第三章 童年與青年 蘇東坡八歲到十歲之間,他父親晉京趕考。落第之後,到江淮一帶遊歷,母親在家管教孩子。這段期間內,家中發生一件事,宋史蘇東坡的傳記與蘇轍為他母親寫的長篇碑文裏,都有記載。母親那時正教孩子後漢書。書上記載後漢時朝政不修,政權落入閹宦之手,當時書生儒士反抗不陰不陽的小人統治。貪婪,納賄,勒索,濫捕無辜,是經常有的。因為地方官都是那些太監豢養的走狗小人,忠貞廉正之士和太學生,竟不惜冒生命之險,上書彈劾奸黨。改革與抗議之聲,此起彼落,調查與審訊之事,層出不窮。當時學者與太學生輩,在朝廷聖旨頒佈之下,或遭皮肉之苦,或遭迫害折磨,或遭謀殺喪命。 在這群正人學者之中,有一個勇敢無畏的青年,名叫範滂,而蘇詢的妻子正教兒子讀的就是《範滂傳》。 建寧二年,送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督郵吳導至縣,抱詔書,聞傳舍伏床而泣。滂聞之,日:“必為我也。“即自詣獄。縣令郭揖大驚,出解印緩,弓怖俱亡,日:“天下大矣,子何為在此?“滂日:“滂死則禍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離乎!“其母就與之訣。滂由母日:“仲博孝敬,足以供養,滂從龍舒君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日:“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複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謂其子日:“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時年三十三。 小東坡抬頭望瞭望母親,問道:“媽,我長大之後若做範滂這樣人,您願不願意?“母親回答道:“你若能做範滂,難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親嗎?“ 東坡六歲入學。這個私塾不算小,有學童一百多人,只有一個老師,是個道士。蘇東坡那副絕頂聰明的幼小頭腦,很快就顯露出來,在那麼多的學童之中,蘇東坡和另外一個學生是最受老師誇獎的。那個學生是陳太初,後來也考中科舉,但是出家做了道士,一心想求道成仙去了。陳大初在晚年時,一直準備白晝飛升。一天,他去拜訪一個朋友。朋友給他食物金錢。他出門之後,把那食物金錢全散與窮人,自己在門外盤膝打坐,在不食人間煙火之下,就準備脫離此紅塵擾攘的人間世。幾天之後,他呼吸了最後一口氣就不動彈。那位朋友叫僕人把他的屍體移走。但是當時正是新年元旦,在一年如此吉祥的日子,僕人們不願去搬運屍體。但是死人說了話:“沒關係,我可以自己搬運。“他立起身來,自己走到野外,在一個更為舒適的地方死去。這就是一般所謂道家修煉之士的“白晝飛升“。 幼年時,蘇東坡在讀書之外,富有多方面的興趣。下學之後,他就回家往鳥巢裏窺探。他母親已經嚴格告誡東坡與家中的使女,不得捕捉鳥雀。因此之故,數年之後,鳥雀知道在庭園裏不會受害,有的就在庭園的樹枝上做巢,低得孩子們都可以望得見。有一隻羽毛極其美麗鮮豔的小鳥,一連數日到他家的庭園去,蘇東坡對這只小鳥記得特別清楚。 有時,有官員經過眉山鎮,到蘇家拜訪,因為東坡的叔叔已經做了官。家裏於是忙亂一陣,使女就光著腳各處跑,到菜園去摘菜、宰雞,好治筵席待客。這種情形在孩子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東坡和堂兄妹等常在母親身邊玩耍。他和弟弟轍也常到村中去趕集,或是在菜園中掘土。一天,孩子們掘出來一塊美麗的石板,既晶瑩光澤,又有精美的綠色條紋。他們敲擊之下,發出清脆金屬之聲。他們想用做硯臺,非常合用。硯臺必須用一種有氣孔的特別石頭,要善於吸收潮濕,並且善於保存潮濕。這種好硯臺對書法藝術十分重要。一個上品硯臺往往為文人視為至寶。好硯臺是文人書桌子上的重要物品,因為文人一天大半的生活都與之有密切關係。父親給孩子一個硯臺,他必須保存直到長大成人,他還要在硯臺上刻上特別的詞句,祝將來文名大噪。 據有些文字記載,蘇東坡十歲時,已經能寫出出奇的詩句。在他那篇《黠鼠賦》裏,我們找到了兩句。這篇短文字是描寫一個狡猾的小老鼠,掉入一個瓦甕裏,假裝已死,等把甕倒在地上,便急速逃去,這樣把人欺騙過。大約也正在此時,他的老師正讀一篇長詩,詩裏描寫當時朝廷上一群著名的學者。蘇東坡這個幼小的學童在老師肩膊後面往前窺探了一下,就開始問到與他們有關的問題。他們都是中國歷史上的名人,因為在蘇東坡的童年,中國是在宋朝最賢明的君主統治之下,他極力獎勵文學藝術。國內太平無事,中國北方與西北的遊牧民族如金,遼,西夏,這些部落蠻族本來常為患中國,這時也與宋朝相安無事。在這樣朝廷之下,賢良之臣在位,若干文才傑出的人士都受到思寵,侍奉皇帝,點綴升平。正是在這個時候兒,幼童蘇東坡首次聽到歐陽修、范仲淹等人的大名,當下深受到鼓舞。幸好在這位大詩人的童年生活裏,我們還有這些對他將來嶄露頭角的預示。雖然蘇東坡記載了不少他成年時代做的夢和夢中未完成的詩句,可是還沒有什麼無心流露的話,供現代的傳記作家使之與解釋,直覺、狂想相結合,而捏造出東坡這位詩人下意識中神經病的結構形態。蘇東坡倒絲毫沒提到尿布和便秘等事呢。 蘇東坡十一歲時,進入中等學校,認真準備科舉考試。為應付考試,學生必須讀經史詩文,經典古籍必須熟讀至能背誦,在班上背誦時,學生必須背向老師而立,以免偷看敞開在老師桌子上的文章。肯發憤努力的學生則把歷史書上的文字整篇背過。背書時不僅僅注重文章的內容、知識,連文字措詞也不可忽略,因為作文章用的字彙就是從此學來的。用著名的詞語與典故而不明言其來源出處,飽學之士讀來,便有高雅不凡之樂。這是一種病好相投者的共用語言。讀者對作者之能寫此等文章,心懷敬佩,自己讀之而能瞭解,亦因此沾沾自喜。作者與讀者所獲得的快樂,是由觀念的暗示與觀念的聯想而來,此種暗示比明白真說更為有力動人,因為一語道破,暗示的魅力便渺不可得矣。 這種背誦記憶實在是艱難而費力的苦事。傳統的老方法則是要學生背一整本書,書未加標點,要學生予以標點,用以測驗學生是否徹底瞭解。最努力苦讀的學生竟會將經書和正史抄寫一遍。蘇東坡讀書時也就是用這種方法。若對中國詩文樸質的經典,以及正史中常見的名稱事故暗喻等典故,稍加思索,這種讀書方法,自有其優點。因為將一本書逐字抄寫之後,對那本書所知的深刻,決非僅僅閱讀多次所能比。這樣用功方法,對蘇東坡的將來大有好處,因為每當他向皇帝進諫或替皇帝草擬聖旨之際,或在引用歷史往例之時,他決不會茫無頭緒,就如同現代律師之引用判例一般。再者,在抄書之時,他正好可以練習書法。 在印刷術發明之前,此種抄寫工作自不可免,但是在蘇東坡時,書籍的印刷早已約有百年之久。膠泥活字印刷術是由一個普通商人畢升所發明。方法是把一種特別的膠泥做成單個的字,字刻好之後,膠泥變硬;然後把這些字擺在塗有一層樹膠的金屬盤子上,字板按行排好之後,將膠加熱,用一片平正的金屬板壓在那些排好的字板上,使各字面完全平正。印書完畢之後,再將樹膠加熱,各字板便從金屬盤上很容易脫落下來,予以清洗,下次再用。 蘇東坡與弟弟蘇轍正在這樣熟讀大量的文學經典之時,他父親趕考鎩羽而歸。當時的科舉考試有其固定的規矩形式。就像現代的哲學博士論文一樣。當年那種考試,要符合某些標準,須要下過某等的苦工夫,要有記住事實的好記憶力,當然還要一般正常的智力。智力與創造力過高時,對考中反是障礙,並非有利。好多有才氣的作家,像詞人秦少游,竟而一直考不中。蘇洵的失敗,其弱點十之八九在作詩上。詩的考試,須要有相當的藝術的雅趣,措詞相當的精巧工穩,而蘇洵則主要重視思想觀念。因為讀書人除去教書之外,仕途是唯一的榮耀成功之路,父親名落孫山而歸,必然是懊惱頹喪的。 晚輩高聲朗讀經典,老輩倚床而聽,抑揚頓挫清脆悅耳的聲音,老輩認為是人生的一大樂事。這樣,父親可以校正兒子讀音的錯誤,因初學者讀經典,自然有好多困難。就好像歐陽修和後來蘇東坡都那樣倚床聽兒子讀書,現在蘇洵也同樣倚床聽他兩個兒子的悅耳讀書聲,他的兩眼注視著天花板,其心情大概正如一個獵人射了最後一箭而未能將鹿射中,仿佛搭上新箭,令兒子再射一樣。孩子的目光和朗朗之聲使父親相信他們獵取功名必然成功,父親因而恢復了希望,受傷的榮譽心便不藥而愈。這時兩個青年的兒子,在熟記經史,在優秀的書法上,恐怕已經勝過乃父,而雛風清於老風聲了。後來,蘇東坡的一個學生曾經說,蘇洵天賦較高,但是為人子的蘇東坡,在學術思想上,卻比他父親更淵博。蘇洵對功名並未完全死心,自己雖未能考中,若因此對兒子高中還不能堅信不疑,那他才是天下一大癡呆呢。說這話並非對做父親的有何不敬,因為他以純粹而雅正的文體教兒子,教兒子深研史書為政之法,乃至國家盛衰隆替之道,我們並非不知。 對蘇東坡萬幸的是,他父親一向堅持文章的醇樸風格,力誡當時流行的華美靡麗的習氣;因為後來年輕的學子晉京趕考之時,禮部尚書與禮部主試歐陽修,都決心發動一項改革文風運動,便藉著那個機會,把只耽溺於雕琢文句賣弄詞藻的華美靡麗之文的學子,全不錄取。所謂華美靡麗的風格,可以說就是堆砌艱深難解之詞藻與晦澀罕見的典故,以求文章之美。在此等文章裏,很難找到一兩行朴質自然的句子。最忌諱指物直稱其名,最怕句子朴質無華。蘇東坡稱這種炫耀浮華的文章裏構句用字各自為政,置全篇效果於不顧,如演戲開場日,項臂各掛華麗珠寶的老姬一樣。 這個家庭的氣氛,正適於富有文學天才的青年的發育。各種圖書插列滿架。祖父現在與以前大不相同了,因為次子已官居造務監裁,為父者也曾蒙思封贈為“大理評事“。此等官爵完全是榮譽性的,主要好處是使別的官員便於稱呼。有時似乎是,求得這麼一個官銜刻在墓誌銘上,這一生才不白過——等於說一個人若不生而為士紳,至少盼望死得像個士紳。若不幸趕巧死得太早,還沒來得及獲得此一榮耀,死後還有一種方便辦法,可以獲得身後贈予的頭銜。其實在宋朝,甚至朝廷正式官員,其職銜與真正職務也無多大關係。讀者看蘇家的墓誌銘,很容易誤以為蘇東坡的祖父曾任大理評事,甚至做過太傅,而且誤以為他父親也做過太子太傅——其實這些榮耀頭銜都是蘇轍做門下侍郎時朝廷頒贈的。蘇東坡這時有個叔父做官,兩個姑母也是嫁給做官的。因此他祖父和外祖父都擁有官銜,一個是榮譽的,另一個是實際的,剛才已經說過。 在蘇家,和東坡一齊長大一齊讀書而將來也與他關係最密切的,就是他弟弟蘇轍,字子由。他們兄弟之間的友愛與以後順逆榮枯過程中深厚的手足之情,是蘇東坡這個詩人畢生歌詠的題材。兄弟二人憂傷時相慰藉,患難時相扶助,彼此相會於夢寐之間,寫詩互相寄贈以通音信。甚至在中國倫理道德之邦,兄弟間似此友愛之美,也是絕不尋常的。蘇子由生來的氣質是恬靜冷淡,穩健而實際,在官場上竟爾比兄長得意,官位更高。雖然二人有關政治的意見相同,宦海浮沉的榮枯相同,子由冷靜而機敏,每向兄長忠言規勸,兄長頗為受益。也許他不像兄長那麼倔強任性;也許因為他不像兄長那麼才氣煥發,不那麼名氣非凡,因而在政敵眼裏不那麼危險可怕。現在二人在家讀書時,東坡對弟弟不但是同學,而且是良師。他寫的一首詩裏說:“我少知子由,天資和且清,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子由也在兄長的墓誌銘上說:“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 走筆至此,正好說明一下三蘇的名宇。根據古俗,一個中國讀書人有幾個名字。除去姓外,一個正式名字,在書信裏簽名,在官家文書上簽名,都要用此名字。另外有一個字,供友人口頭與文字上稱呼之用。普通對一個人禮貌相稱時,是稱字而不提姓,後而綴以“先生“一詞。此外,有些學者文人還另起雅號,作為書齋的名稱,也常在印章上用,此等雅號一旦出名之後,人也往往以此名相稱。還有人出了文集詩集,而別人也有以此書名稱呼他的。另外有人身登要職,全國知名,人也以他故鄉之名相稱的。如曾湘鄉,袁項城便是。 老蘇名詢字明允,號老泉,老泉是因他家鄉祖瑩而得名。長子蘇軾,字子瞻,號東坡,這個號是自“東坡居士“而來,“東坡居士“是他謫居黃州時自己起的,以後,以至今日,他就以東坡為世人所知了。中國的史書上每以“東坡“稱他而不冠以姓,或稱東坡先生。他的全集有時以溢法名之,而為《蘇文忠公全集》,宋孝宗在東坡去世後六十年,贈以“文忠公“溢法。文評家往往以他故鄉名稱而稱他為“蘇眉州“。小蘇名轍字子由,晚年隱居,自稱“穎濱遺老“。因而有人稱他為“蘇穎濱“。有時又因其文集為《奕城文集》而稱之為“蘇奕城“。奕城距北平以南之正定甚近,蘇姓遠祖二百年前,是自奕城遷至眉州的。 一個文人有那麼多名字,對研究中國歷史者頗以為難,蘇東坡在世時,當時至少有八人同叫“夢得“,意思是在母親懷孕前,都曾夢到在夢中得了兒子。 東坡在十六歲時,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使他家和他母親的娘家關係緊張起來,也使他父親的性格因而略見一斑。事情是,蘇東坡的父親把東坡的姐姐許配給東坡外婆家東坡的一個表兄,在中國家庭裏這是常有的。而今去古已遠,我們無法知道詳情,但是新娘在程家並不快樂。也許她受程家人折磨,總之,不久去世。經過的情況激起蘇洵的惱怒。似乎這個新兒媳的公公是個大壞蛋。蘇洵寫了一首詩,暗含毒狠的字眼兒,為女兒之死而自責。然後,他露了一手非常之舉。他編了一個家譜,刻在石頭上,上面立了一個亭子。為慶祝此一盛事,他把蘇姓全族請到,他要在全族面前,當眾譴責他妻子家。在全族人已經奠酒祭告祖先之後,蘇詢向族人說,村中“某人“——暗指他妻子的兄長——代表一個豪門,他已經弄得全村道德淪喪;他已然把幼侄趕走,獨霸了家產;他寵妾壓妻,縱情淫樂;父子共同宴飲喧嘩,家中婦女醜名遠播;一家是勢力小人,欺下媚上,嫌貧愛富;家中車輛光亮照眼,貧窮的鄰人為之側目而視,他家金錢與官場的勢力可以左右官府;最後是,“是三十裏之大盜也。吾不敢以告鄉人,而私以戒族人焉。“東坡的父親自然把妻子的娘家得罪到底了,不過他已經準備與這門親戚根本斷絕關係,所以他又告訴兩個兒子永遠不要和那個表兄來往。這件事發生之後四十多年內,東坡兄弟二人一直沒有和那個表兄程之才有往還。不過老泉逝世之後,蘇氏兄弟和外婆家別的表兄弟,倒保持了很好的親戚關係。蘇洵的對豪門挑戰與當眾對豪門的譴責,略微顯示出他激烈的性格,他的疾惡如仇,他兒子東坡在晚年時也表現出了這種特性。 東坡的母親當然為這件事很不快,也為自己的小女兒很傷心。在這一場親戚衝突之中,她究竟是站在娘家那一方,還是站在自己的亡女這一方,這就很難猜測了。前面已經提過,這位母親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她父親在朝為官,而且官位不低。據我們所知,她曾經反抗家中那份金錢勢力的惡習氣,至少反對她哥哥的邪惡敗德的行為。她可以說是受了傷心斷腸的打擊,身體迅速壞下去。 在中國流行一個很美妙的傳說,說蘇東坡有一個雖不甚美但頗有才華的妹妹。她頗有詩才,嫁了一位詞家,也是蘇東坡的門下學士,秦觀。故事中說,她在新婚之夜,拒絕新郎進入洞房,非要等新郎作好了她出的一副對子才給他開門。那個上聯很難對,秦觀搜索枯腸,終難如意,正在庭院裏十分焦急的走來走去,蘇東坡卻助了他一臂之力,他才對上了下聯。另有故事說這一對情侶曾作奇妙的回文詩,既可順著讀,又可以倒著讀,更可以成為一個圓圈讀。在此等故事裏,據說蘇東坡曾經向他妹妹說:“妹若生為男兒,名氣當勝乃兄。“這雖然是無稽之談,人人卻都願相信。但不幸的是,我們找不到歷史根據。在蘇東坡和弟弟子由數百封信和其他資料之中,雖然多次提到秦觀,但是我始終沒法找到他們有什麼親戚關係的蹤跡。蘇東坡當代數十種筆記著作之中,都不曾提到蘇東坡還有個妹妹。再者,秦觀在二十九歲並且已經娶妻之後,才初次遇見蘇東坡。蘇東坡的妹妹,即便真有此一位才女,在秦觀初次遇見蘇東坡時,她已然是四十左右的年紀了。這個故事後來越傳越廣越逼真,成了茶餘酒後最好的趣談。此等民間故事之受一般人歡迎,正是以表示蘇東坡的人品多麼投好中國人的癮好。 不過,蘇東坡倒有一個堂妹,是他的初戀情人,而且畢生對伊人念念不忘。東坡的祖父去世之後,他父親遠遊歸來,他的叔叔和家屬也回來奔喪。這時堂兄堂妹頗有機會相見,也可以一同玩耍。據蘇東坡說,伊人是“慈孝溫文“。因為二人同姓,自然聯姻無望,倘若是外婆家的表妹,便沒有此種困難了。後來,此堂妹嫁與一個名叫柳仲遠的青年。以後,蘇東坡在旅遊途中,曾在靖江她家中住了三個月。在堂妹家盤桓的那些日子,東坡寫了兩首詩給她。那兩首頗不易解,除非當做給堂妹的情詩看才講得通。當代沒有別的作家,也沒有研究蘇東坡生平的人,曾經提到他們特殊的關係,因為沒人肯提。不過,蘇東坡晚年流放在外之時,聽說堂妹逝世的消息,他寫信給兒子說“心如刀割“。在他流放歸來途經靖江之時,堂妹的墳就在靖江,他雖然此時身染重病,還是掙扎著到墳上,向堂妹及其丈夫致祭。第二天,有幾個朋友去看他,發現他躺在床上,面向裏面牆壁,正在抽搐著哭泣。 [book_title]第四章 應試 在蘇東坡兄弟年二十歲左右,已經準備好去趕考之時,不可免的事,婚姻問題也就來臨了。他們若是未婚晉京,並且一考而中,必然有女兒長成之家托人向他們提親。那時有求婚的風俗。京都中有未婚之女的富商都等待著考試出榜,向新得功名的未婚舉子提親。所以科舉考試舉行的季節,也是婚姻大事進行得活躍的季節。在父母的眼光看來,讓兒子娶個本地姑娘,他們對姑娘的家庭知根知底,自然好得多。按照當年的風俗,青年的婚姻一向是由父母妥為安排,蘇東坡年十八歲時,娶了王弗小姐。王弗小姐那時十五歲,住家在青神,在眉山鎮南約十五裏,靠近河邊。次年弟弟子由成家,年十六歲,妻子比他小兩歲。當然算是早婚,但是並不足為奇。 在根本道理上看,早婚,當然並不一定像蘇氏兄弟那麼早,在選擇與吸引合意的配偶時,可以省去青年人好多時間的浪費,和感情的紛擾。在父母看來,年輕人若能把愛情戀愛早日解決,不妨礙正事,那最好。在中國,父母自然應當養兒媳婦,年輕的男女無須乎晚婚。而且一位小姐愛已經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和愛尚未成自己丈夫的男人,還不是一樣?不過在拼命講浪漫風流的社會裏,覺得婚前相愛更為驚奇可喜罷了。無論如何,蘇家兄弟婚後卻很美滿。但這並不是說由父母為兒女安排的婚姻不會出毛病,也不是說這樣的婚姻大多都幸福。所有的婚姻,任憑怎麼安排,都是賭博,都是茫茫大海上的冒險。天下畢竟沒有具有先見的父母或星相家,能預知自己兒女婚姻的結果,即便是完全聽從他們的安排也罷。在理想的社會裏,婚姻是以玩捉迷藏的方式進行的,未婚的青年男女年齡在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雖然當地社會倫理和社會生活十分安定,但是幸福的婚姻的比例,也許還是一樣。男人,十八歲也罷,五十八歲也罷,幾乎沒有例外,在挑選配偶時,仍然是以自然所決定的性優點為根據的。他們仍然是力圖做明智的選擇,這一點就足以使現代的婚姻不致完全墮落到動物的交配。婚姻由父母安排的長處是簡單省事,容易成就,少廢時間,選擇的自由大,範圍廣。所有的婚姻,都是締構於天上,進行於地上,完成於離開聖壇之後。 次子子由成婚之後,父子三人啟程赴京。他們先要到省會成都,拜謁大官張方平,後來張方平對蘇東坡幾乎如同嚴父。為父的仍然打算求得一官半職。他現年四十七歲,但自上次科舉名落孫山之後,一直苦讀不懈。在那段期間,他已經寫了一部重要的著作,論為政之道、戰爭與和平之理,顯示出真知灼見,此一著作應當使京都文人對他刮目相看。當時只要有名公巨卿有力的推介,朝廷可以任命官職。蘇詢把著作呈獻給張方平,張方平對他十分器重,有意立刻任他為成都書院教席。但是老蘇意猶未足。最後,張方平在古道熱腸之下,終因情面難卻,乃寫信給文壇泰斗歐陽修,其實當時張與歐陽相處並不十分融洽。另外有一位雷姓友人,也寫了一封推薦信,力陳老蘇有“王佐之才“。懷有兩封致歐陽修與梅堯臣的書信,父子便自旱路赴京,迢迢萬里,要穿劍閣,越秦嶺,為時須兩月有餘。 在仁宗嘉佑元年(一0五六)五月,三蘇到了汴梁城,寄宿於僧廟,等待秋季的考試。這是禮部的初試,只是選擇考生以備次年春季皇帝陛下親自監督的殿試。在由眉州來京的四十五個考生之中,蘇氏昆仲在考中的十三名之內。當時除去等候明春的殿試之外,別無他事,父子三人乃在京都盤桓,在城內遊覽,參加社交活動,與社會知名人士結交。蘇洵將著作向德高望重的歐陽修呈上。歐陽修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兩耳長而特別白皙,上唇稍短,大笑時稍露牙齦。歐陽修,看來並非美男子,但是一見這位文壇盟主而獲得他的恩寵,卻足以使天下士子一慰其夢寐之望。歐陽修之深獲學術界敬愛,是由於他總是以求才育才為己任。他對蘇洵熱誠接待,並經他介紹,老蘇又蒙樞密韓倚邀請至家,又轉介紹認識一些高官顯宦。不過蘇洵的冷淡自負的態度,在朝廷的領袖人物心目之中,並未留下什麼好印象。 蘇氏兄弟則遊逛華美的街市,吃有名的飯館子,站在寒冷的露天之下,以一副羡慕的心情注視大官在街上乘坐馬車而過。宋朝共有四個都城,河南開封為首,稱為東都。開封有外城內城。外城方十三裏,內城七裏,城周有城門十二座,入城處有兩層或三層的城圈,用來圍困進犯的敵軍。城牆上築有雉諜,供發炮射箭之用。因為國都地處一低下之平原,無險可守,只有北部黃河綿延約有二百里(今日之隴海鐵路即沿河而行),可以拱衛國都,因此擬定了一個設想極為周密的軍事防禦計畫。 在西部洛陽,距開封約一百三十裏,建立西都,用以扼制經軍事要隘渲關自西北而來的進犯。在東部約八十裏以外的商丘,設立另一軍事重鎮,是為南都。並不怕有敵人自南部而來。在另一方面,唐朝末年,蠻族已自北方侵入中國。當時有一軍閥,由於向北番異族一霸主效忠,在其卵翼之下,遂成立朝廷,對抗中國。石敬塘向契丹王以兒子自稱,但自謂深愛中國並關心國家之太平與百姓之幸福。他自稱“兒皇帝“,稱契丹王為“父皇帝“。他在世之時,使中國形成分裂,獲取外族之讚美。但是國家應當慎謀嚴防有此等情形出現。不論古今,在中國總是有打著愛國旗號的漢奸,只要自己能大權在握顯赫一時,便在救國救民的堂皇名義之下,甘心充當異族的傀儡。石敬塘後來以“兒皇帝“之身,為“父皇帝“所廢,羞憤而死,此一事實並不足以阻止十二世紀時另一傀儡張邦昌之出現。而在張邦昌失去利用價值後,立即被推翻,棄之如敝展,但並不足以阻止清末另一個漢奸吳三桂向關外借兵,進入長城,讓滿州人毀滅了中國政府。宋朝因此在河北南部的大名府,建立了北京,遏止北方異族的南侵。 開封是中國首都大城,保有皇都的雄偉壯麗,財富之厚,人才之廣,聲色之美,皆集於朝廷之上。城外有護城河圍繞,河寬百尺,河的兩岸種有榆樹楊柳,朱門白牆掩映于樹木的翠綠之間。有四條河自城中流過,大都是自西而東,其中最大者為洋河,從安徽河南大平原而來的食糧,全在此河上運輸。河上的水門夜間關閉。城內大街通行,每隔百碼,設有警衛。自城中流過的河道上,架有雕刻的油漆木橋相通。最重要的一座橋在皇宮的前面,乃精心設計,用精工雕刻的大理石築成。皇宮位於城市之中央。南由玄德樓下面的一段石頭和磚建的牆垣開始,皇宮的建築則點綴著龍鳳花樣的浮雕,上面是光亮閃爍的殿頂,是用各種顏色的琉璃瓦建成的。宮殿四周是大街,按照羅盤的四角起的街名。皇宮的西面為中書省和樞密院。在外城的南部,朱雀門之外,有國子監和太廟。街上行人熙來攘往,官家的馬車,牛車,轎子——轎子是一般行旅必需的——另外有由人拉的兩輪車,可以說是現代東洋車的原始型,這些車轎等在街上川流不息。坐著女人的牛車上,簾子都放了下來。在皇城有個特點,就是必須戴帽子,即使低賤如算命看相的,也要打扮得像個讀書人。 殿試的日子到了。皇帝任命歐陽修為主試官,另外若干飽學宿儒為判官。在讀書人一生這個緊要關頭到來之際,大家心中都是緊張激動,患得患失。過去多年來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讀力學,都是為了這一時刻。考生必須半夜起身,天甫黎明就要來到皇宮之外,身上帶著涼的飯食,因為沒考完是不許出考場的。在考試時,考生要各自關閉在斗室之中,有皇宮的侍衛看守。朝廷有極嚴厲的規定,藉以防止納賄或詢私。考生的試卷在交到考試官之前,先要由書記重抄一遍,以免認出試卷的筆跡。在重抄的試卷上,略去考生的名字,另存在檔冊裏。考生在考完放出之時,考試官則關入宮中閨場,嚴禁與外界有任何接觸,通常是從正月底到三月初,直到試卷閱畢呈送給皇上為止。考生首先考歷史或政論。次考經典古籍,最後,在錄取者的試卷已閱畢,再在皇帝陛下親自監察之下考詩賦,然後再考策論。宋仁宗特別重視為國求才,對這種考試極為關注。他派貼身臣僕把題目送去,甚至有時為避免洩露,他還在最後一刹那改變題目。 蘇氏兄弟都以優等得中。蘇東坡的文章,後來歐陽修傳給同輩觀看,激賞數日。那篇文章論的是為政的寬與簡,這正是蘇東坡基本的政治哲學。不過,不幸有一個誤會。歐陽修對此文章的內容與風格之美十分激賞,以為必然是他的朋友曾鞏寫的。為了避免招人批評,他把本來列為首卷的這篇文章,改列為二卷,結果蘇東坡那次考試是名列第二。在仁宗嘉佑二年(一0五七)四月八日,蘇東坡考中,在四月十四日,他那時才二十歲,成為進士,在三百八十八人之中幾乎名列榜首。得到此項榮譽,於是以全國第一流的學者知名于天下。 蘇東坡這個才氣縱橫的青年,這次引用歷史事例,卻失之疏忽,而且在試卷上杜撰了幾句對話。他發揮文意時說,在賞忠之時,甯失之寬厚,在罰罪之時,當惻然有哀憐之心,以免無辜而受戮。他寫道:“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日殺之,三。堯曰宥之,三。“這幾句對白讀來滿好,顯示賢君亦肯用不肖,使之有一展長才之日,這種史實頗可證實明主賢君用人之道。判官梅聖俞閱卷至此,對堯與皋陶有關此事之對白,不敢公然提出查問,因為一經提出,即表示自己對年久湮沒的古籍未曾讀過。蘇東坡因此,才得以混過。考試過去之後,梅聖俞一天問蘇東坡: “可是,堯和皋陶這段話見於何書?我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讀過。“ 蘇東坡這位年輕學者承認說:“是我所杜撰。“ 梅聖俞這位前輩宿儒大驚:“你所杜撰!“ 東坡回答說:“帝堯之聖德,此言亦意料中事耳。“ 主考官錄取一學生,即表示自己克盡其職發現了真才,二人彼此之間即形成了“老師“與“門生“終身不渝的關係。考中的門生要去拜謁主考老師致敬。並修函感謝恩德。歐陽修為當時文學權威,一字之褒,一字之貶,即足以關乎一學人之榮辱成敗。當年一個作家曾說,當時學者不知刑罰之可畏,不知晉升之可喜,生不足歡,死不足懼,但怕歐陽修的意見。試想一想,歐陽修一天向同僚說的話,那該有何等的力量啊!他說:“讀蘇東坡來信,不知為何,我竟喜極汗下。老夫當退讓此人,使之出人頭地。“這種話由歐陽修口中說出,全京都人人都知道了,據說歐陽修一天對兒子說:“記著我的話。三十年後,無人再談論老夫。“他的話果然應驗,因為蘇東坡死後的十年之內,果然無人再談論歐陽修,大家都談論蘇東坡。他的著作在遭朝廷禁閱之時,有人還暗中偷讀呢。 蘇東坡的宦途正要開始,母親病故。根據儒家之禮,這當然是極其重大之事,甚至官為宰相,也須立即退隱,守喪兩年三個月之後,才能返回複職。東坡的姐姐已于數年前去世,因此蘇家全家三個男人晉京應試之後,家中只有母親和兩個兒媳婦。母親死時還沒聽到京都的喜訊。蘇家父子三人急忙返家,到家只見母親已去,家中一團紛亂,籬牆傾倒,屋頂穿漏,形如難民家園。 正式辦完喪禮之後,他們在一山坡之下名為“老翁泉“的地方,挑選一處作為蘇家的寶地。這個泉之所以得名,是因為當地人說月明之夜,可見一白髮俊雅老翁倚坐在堤防之上,有人走近時,老翁則消失于水中。後來蘇洵也葬埋於此,因為那片地方的名稱,蘇洵通常亦稱為“蘇老泉“。 蘇洵在祭妻文裏說: 我知母心,非官是好,要以文稱。昔余少年,遊蕩不學;我知子心,憂我泯滅。感歎折節,以至今日……有錯其丘,惟子之墳。鑿為二室,期與子同。……嗟余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內失良朋。我歸舊廬,無有改移。魂兮未混,不日來歸。 居喪守禮之下的一年又三個月的蟄居生活,是蘇東坡青年時期最快樂的日子。兄弟二人和年輕的妻子住在一起。東坡常到青神岳家去,青神位于美麗的山區,有清溪深池,山巔有佛寺,涉足其間,令人有遊仙尋異超然出塵之感。東坡常與岳家叔伯表兄弟等前往廟中遊歷,坐在瑞藻橋附近的堤防上,以野外餐飲為樂。在夏季的夜晚,他坐在茅屋之外,吃瓜子和炒蠶豆。岳家為大家庭:有岳父王傑,兩個叔叔及其妻子兒女。在岳家約三十個人之中,有一個小姐,名喚“二十七娘“,是命定與蘇東坡一生不可分的。 這時,老蘇正在等待京中的任命消息。這時他接受官職並無不當,因為妻喪和母喪不同。京師已經有巨官顯宦答應提拔他,但是他已等了一年有餘,尚無消息到來。最後,終於有聖旨下降,要他赴京參加一種特殊考試。這一來,使此翁著了慌。因為這時他已經有了一種懼怕考試的心理。他給皇帝上一奏摺,謝絕前去,以年老多病為辭。但是在給朋友的信裏則說:“僕固非求仕者,亦非固求不佳者……何苦乃以衰病之身,委曲以就有司之權衡,以自取輕笑哉……向者權書論衡幾策,乃歐陽永叔以為可進而進之。苟朝廷以為其言之可信,則何所事試?苟不信其平居之所雲,而其一日倉卒之言又何足信耶?“給梅聖俞的信裏說:“惟其平生不能區區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窮困……自思少年嘗舉茂林,中夜起坐,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逐隊而入,屆膝就席,俯首據案。其後每思至此,即為寒心……“ 第二年,仁宗嘉佑四年(一0五九)六月,他又接到朝廷的聖旨,仍是上一次的內容。並未言及免除任何考試,自然不足展足老泉之望。朝廷主其事者當對他前所呈奏信而不疑才是——相信固好,否則即擱置亦可。他是不肯像學童一樣去接受考問的。所以他又再度辭謝。他的奏摺上說他已年近五十。五十之年又何以能報效國家?身為讀書人之所以願居官從政,欲有以報效國家也,否則為一寒士足矣。倘若他此時再入仕途,既無機會以遂報國之志,又不能享隱逸賢達之清譽。他最後結束說,時已至夏季,下月其子之居喪將滿,他將隨子入都一行。屆時當一謁當道,細敘情由。全信中之語氣顯示他在五十之年,實已無意入朝為官,除非有力人士能使他不再如童子之受考試。 事實上,蘇洵的妻子已死,他已準備遠離家鄉而不復返。非常明顯,他是適於住在京都的。他的兩個兒子既然已中進士,下一步就看朝廷何時有缺可以派兒子去任職,他自己倒也罷了。在居喪滿期之後剛過兩個月,父子三人又再度啟程入京,這一次有兩個兒媳同行,出發之前,已經把亡母之靈樞安派妥當。蘇洵使人請了六尊菩薩像,安放在兩個雕刻好鍍金的佛龕中,供在極樂寺的如來佛殿裏。那六尊菩薩是:觀世音菩薩、勢至菩薩、天藏王、地藏王、解冤王者、引路三者。出發之前,蘇詢正式把這些佛像供在廟裏,並且去向亡妻靈前告別。祭文的結語是:“死者有知,或升於天,或升于四方,上下所適如意,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無系雲爾。“ [book_title]第五章 父與子 父子三人和兩個兒媳婦,現在已經準備妥當,即將晉京。這次和前一次自然不同。三人已是文名大著,宦途成功幾乎已確然無疑。這次舉家東遷,要走水路出三峽,而不是由陸路經劍門穿秦嶺。這次行程全長一千一百餘裏,大概是七百里水路,四百里旱路,要從十月啟程,次年二月到達。用不著太急,因為有女人同行,他們盡可從容自在,在船上飲酒玩牌,玩賞沿途美景。兩個妯娌從來沒有離開過老家。心裏知道這次是與進士丈夫同游,但可沒料到她倆是在大宋朝三個散文名家的家庭裏,而且其中一個還是詩詞巨擘呢。一路上兄弟二人時常吟詩。那時所有讀書人都會作詩,藉以寫景抒情,就如同今天我們寫信一樣。子由的妻子姓史,出自四川舊家。東坡妻子的地位年齡較高,她屬於實際聰明能幹一型,所以子由的妻子與她相處,極為容易。並且,老父這一家之長,也和他們在一起,做晚輩的完全是服從柔順,大家和睦相處。在這位大嫂眼裏,三個男人之中,她丈夫顯然是易於激動,不輕易向別人低頭,而說話說得滔滔不絕。子由身材較高而削瘦,不像哥哥那麼魁偉,東坡生而顱骨高,下巴頜兒和臉大小極為相配,不但英俊挺拔,而且結實健壯。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東坡的小兒子,是蘇家的長孫,就是那一年生的。有這麼一個孩子,這家真是太理想,太美滿了。倘若這個孩子早生一年,多少有點兒讓人不好意思,因為覺得這位年輕才子蘇東坡是在母喪期間和妻子大任性,大失於檢點。宋朝的道學先生就會說他有虧孝道,要對他側目而視了。 蘇家是在以大石佛出名的嘉州上船,對兩對小夫婦而言,這是一次富有希望的水路旅行,有興致、有熱情、有前途、有信心。真是“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四川為中國最大之省份,其大與德國相似,也是和三國的歷史密切相關的。走了一個月才到東邊的省界,這時三峽之勝才開始,山頂上的城鎮廟字,會令他們想起古代的戰將,過去的隱人道士。兄弟二人上岸,遊歷仙都,據說當年有一個修行的道士,在白晝飛升之前就住在那個地方。東坡這個少年詩人早期寫的詩,其中有一首,是關於傳說中的一頭白鹿,也就是那個道士身邊相伴的那頭鹿,這首詩足以證明東坡精神的超逸高士。那首詩是: 日月何促促,塵世苦局來。 仙子去無蹤,故山遺白鹿。 仙子已去鹿無家,孤棲悵望層城霞。 至今聞有遊洞客,多來江市叫平沙。 長松千樹風蕭瑟,仙宮去人無幾尺。 夜鳴白鹿安在兮,滿山秋草無行跡。 長江三峽,無人不知其風光壯麗,但對旅客而言,則是險象環生。此段江流全長一百二十餘裏,急流漩渦在懸崖峭壁之間滾轉出入,水下暗石隱伏,無由得見,船夫要極其敏捷熟練,才可通行。三峽之中,每年都有行船沉沒,旅客喪生之事,在如此大而深的江流之中,一旦沉下,絕無生望。然而三峽確是富有雄壯驚人之美,在中國境內無一處可與比擬,在世界之上,也屬罕見。四川何以向來能獨自成一國家,原因就在自然地理方面,省東界有高山聳立,水路則有三峽之險,敵人無從侵入。 經三峽時如若逆流而上,船夫的操作真是艱苦萬分。那時,一隻小平底木船,要由六十至七十個縴夫,用長繩子一頭拴在船上,一頭管在肩上,在勢如奔馬的狂波中逆流而上,在沿江的岸邊一步步俯首躬身向上跋涉而行,順流而下時,則危險更大,在水流漂浮而下之時,全船的安全,全操在一個舵夫之手,他必須有極高的技巧,極豐富的經驗,才能使船庶乎有驚而無險。三峽也者,即為四川境內的翟塘峽、巫峽,和湖北省宜昌以上的西陵峽。每一個峽都是一連串危險萬分的洪流激湍,其中漩渦急流交互出現,懸崖峭壁陡立水中,達數百尺之高。 驚險之處自翟塘峽開始,因為水中有若干巨大的岩石,因季節之不同、水面之高低,即因之而異,而岩石有時立出水面高達三十尺,有時又部分隱沒于水中。當時正是冬季,正是江面航行困難之時。因為水面變窄,夏季洪水氾濫時與冬季水幹時,江面水準高低之差,竟達一百尺之多。船夫總是不斷注視江心岩石邊水的高度。這些岩石叫湘瀕堆,是因為驚濤駭浪向巨大岩石上衝擊,水花飛散起來,猶如美女頭上的雲禁霧鬢,因此而得名。湘額堆的巨石在完全淹沒之時,則形成一片廣闊的漩渦,熟練的船夫,亦視之為畏途。當地有個諺語說:“濰頒大如馬,翟塘不可下;湘額大如象,霍塘不可上。“這兩句俗語也不見得有多大用處,只因為河床的變化太大,有的地方水位低時宜於行船,有的地方水位高時便於行船,主要全以隱藏于水下的岩石之高低為准。有的地方,偶然降有大雨,船夫就要等候數天,直到水恢復到安全的水位再開船。縱然如此危險,人還是照舊走三峽,或為名,或為利,而不惜冒生命之險,就像現在蘇家一樣。出外旅行的人,極其所能,也只有把自己的安危委諸天命,因為除此之外,別無辦法。行經三峽的人,往往在進入三峽之前焚香禱告,出了三峽再焚香謝神。不管他們上行下行,在三峽危險的地方,神祗擔保有美酒牛肉大快朵頤的。 自然界有不少奇妙之事,在這裏,三峽正好是奇談異聞滋生之處,這裏流傳著山頂上神仙出沒的故事。在進入翟塘峽處,有“聖母泉“,是在岸上岩石間有縫隙,能回答人聲。每逢有旅客上去向縫隙大呼“我渴了!“泉即出水,正好一杯之量而止。要再喝第二杯還須喊叫。 蘇家向神祈求賜福之後,開船下駛。因為船隻行駛時相距太近會發生危險,通常都是在一條船往下走了至少半裏之後,另一條船才開出。若逢官家有船通過時,有兵了手持紅旗,按距離分立江邊,前面的船已然平安渡過險地之後,便揮旗發出平安信號。蘇東坡就曾作詩描寫道: 入峽初無路,連山忽似龕。 榮迂收浩渺,座縮作澗潭。 風過如呼吸,雲生似吐含。 墮崖鳴卒卒,垂蔓綠毿毿。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飛泉飄亂雪,怪石走驚駭。偶爾他們的船駛過一個孤立的茅屋,只見那茅屋高高在上側身而立,背負青天,有時看見樵夫砍柴。看那茅屋孤零零立在那裏,足可證明居住的人必然是赤貧無疑,小屋頂僅僅蓋著木板,並無瓦片覆蓋。蘇東坡正在思索人生的勞苦,忽然瞥見一隻蒼鷹在天空盤旋得那麼悠然自在,似乎絲毫不為明天費一些心思,於是自己盤算,為了功名利祿而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銬鐐的夾鎖,是否值得?在高空飄逸飛翔的蒼鷹正好是人類精神解脫後的象徵。 現在他們的船進入巫峽了,巫峽全長五十裏。高山聳立,懸崖迫人,江面漸窄,光線漸暗,呈現出黎明時的昏黃顏色,仿佛一片蒼茫,萬古如斯。自船面仰望,只見一條細藍,望之如帶,那正是天空。只有正值中午,才能看見太陽,但亦轉瞬即逝;在夜間,也只有月在中天之際,才能看見一線月光。岸上巨石聳立,巨石頂端則時常隱沒於雲霧中。因為風高力強,雲彩亦時時改變形狀,山峰奇高可畏,亦因雲影聚散而形狀變動不居,雖繪畫名家,亦無法捉摸把握。巫山十二峰中,神女峰狀如裸女,自從宋玉作“神女賦“以來,獨得盛名。此處,高在山巔,天與地互相接觸,風與雲交互鼓蕩,陰陽雌雄之氣,獲得會合凝聚,是以“巫山雲雨“一詞,至今還留為男女交歡之稱。峽內空氣之中,似乎有神仙充盈,而雲霧之內亦有精靈飛舞。蘇東坡青年的理性忽然清醒。他覺得此等神話背乎倫理。他說:“成年之人也仍不失其童稚之心,喜愛說神道鬼。楚辭中的故事神話,全是無稽之談。為神仙而耽溺於男女之欲者,未之有也。“ 這時有一個年老的船夫,開始給他們說故事。他自稱年輕時,常攀登那些最高的山峰,在山頂池塘中洗浴,衣裳掛在樹枝上晾乾。山中有猿猴,但是他爬到那樣高處,鳥鳴猿啼之聲,已渺不可聞,只有一片沉寂與山風之聲而已。虎狼也不到那樣高處,所以只有他一人,但他並不害怕。神女詞附近有一種特別竹子,竹枝柔軟低垂,竟直觸地面,仿佛向神俯首膜拜一樣。有風吹拂,竹枝擺動,使神壇隨時保持清潔,猶如神女的僕人一般。蘇東坡聽了,頗為所動,心想:“人也許可以成仙。困難就在於難忘人欲耳。“(神仙固有之,難在忘勢利)東坡在一生之中,他也和當代其他人一樣,很相信會遇到神仙,相信自己也許會成仙。 他們的船進巫峽之時,“神鳥“開始隨船而飛。其實這種烏鴉也和其他聰明的鳥一樣。因為在神女詞上下數裏之內,這些烏鴉發現有船來,就一路追隨,從船上乘客那兒啄取食物。乘客往往與烏鴉為戲。他們把餅餌扔到半空中,興高采烈的看著神鴉自天空俯衝下來,將食物由空中銜起,百無一失。 這一帶地方,自然無人居住,也不適於人居住。三蘇行經“東德灘“時,波濤洶湧,船身被打擊拋擲,就像一片枯乾的樹葉在漩渦之中一般。在他們以為已經過了最危險的地方時,誰知又來到“怒吼灘“,這裏更為驚險。怪石如妖魔,沿岸羅列,有的直入江心。然後又來到一個地方,叫做“人鮮甕“,意思是好多旅客在此喪命,就如同一罐子死魚。這裏是一塊特別巨大的圓石頭,伸入江中,占了水道的五分之四寬度,水道因之變窄,逼得船隻經過此處時,必須急轉直下,凡是旅客過了人鮮甕,都覺得那個老船夫,真不啻是自己“生身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一樣。 出了巫峽,他們不久就到了秭歸,開始看見沿岸高高低低散佈著些茅屋陋舍。此處是一極小的鄉鎮,居民不過三四百家,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居民極為貧苦。可是想到這一帶令人心神振奮的風光之美,覺得在這個半文明的窮鄉僻壤,居然出了兩個大詩人,一個著名的皇后,還有另一個歷史上著名的女人,也並非無故了。這大概就是奇山異水鐘靈統秀的緣故吧。一般居住山地的人,在風俗上總是把東西裝在桶裏或筐子裏,而背在背上,而且大部分是由婦女背著,這很容易使人肌肉疲勞,但是卻永遠對她們的身段兒有益。處在這裏,未嫁的姑娘總是把頭髮分開,高高梳成兩個扁圓的髻兒,以別於已婚的婦人。譬兒上插著六根銀管子,橫露在兩側,另外還攏上一個大象牙梳子,有手掌那麼大小,在頭的後面。 蘇家現在才過了巫峽和霍塘峽,最要命的一個還在下面呢。大約三十年之前,有一次山崩,把尖銳的岩石滾落在江心,使船隻無法通過。江面的交通在這帶斷絕了大約二十年,後來才勉強開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這個地方因之叫做“新灘“。在此處因為風雪甚大,蘇家在此停留了三天。蘇東坡曾有詩記此事: 縮頭多寒如凍龜,雪來惟有客先知。 江邊曉起浩無際,樹梢風多寒更吹。 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變盡滄浪模。 方知陽氣在流水,沙上盈尺江無嘶。 隨風顛倒紛不擇,下滿坑谷高陵危。 江空野闊落不見,入戶但覺輕絲絲。 沾裳細看若刻接,豈有-一天工為。 霍然一聲遍九野,籲此權柄誰執持?…… 山夫只見壓樵擔,豈知帶灑飄歌兒。 凍吟書生筆欲折,夜織貧女寒無驚。 高人著履踏冷冽,飄拂巾帽真仙姿。 野僧砍路出門去,寒多滿鼻清淋漓…… 舟中行客何所愛,願得獵騎當風披。 草中吩咐有寒兔,孤隼下擊千夫馳。 敲冰煮鹿最可樂,我雖不飲強倒厄。 楚人自古好七獵,誰能往者我欲隨。 紛壇旋轉從滿面,馬上操筆為賦之。 長江在此處有如此自然的危險,本地人卻因此落個有利可圖。他們打撈沉船,轉賣木板用以修理別的船,他們便以此為業。他們也像一般名勝古跡城鎮的居民一樣,觀光客往往因故不得不在本地停留數日,他們就可以和觀光客交易而有生意做。此地江流湍急,船上的貨物往往須要卸下,而乘客也寧願在岸上走走,使身體舒服一下。 從秭歸再往下走,已然可以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望見大牛的背部聳立在較近的山嶺頂端。他們現在正在進入的地區,是以龐大的黃牛山為主要景物的。這裏的岩石甚為奇怪,在山嶺的側影蝕刻在遙遠的天空時看來,黃牛山這頭巨牛似乎是由一個穿藍衣戴斗笠的牧童牽著。本地有個俗語描寫這頭黃牛蠻橫的面貌說:“朝發黃牛,暮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本地的女人臉皮細嫩白淨,頭上包著小黑圓點兒的頭巾。風光之美可與巫峽抗衡,在有些乘客看來,甚至會超巫峽之上。那種風景正是在中國山水畫上常可見到的。形狀令人難以置信的巨石,矗立天際,望之如上帝設計的巨型屏風;又有如成群的石頭巨人,或俯首而立,或跪拜於地面向上蒼禱告。河邊上的岩石,層層排列成陣,似乎是設計出來,欲以大自然之壯麗故意向人炫示。此處有一巨大之斷崖,表面平坦,豎立如同巨劍,尖端正刺入江岸。再沿江下行不遠,危險的航程即將畢事之前,來到了蝦蟆培。蝦蟆培是一個巨大的扁圓石頭,酷似一個青蛙頭,口中有水滴入河中,形狀極似水晶屏風。此一巨大的扁圓石頭,呈苔綠色,背上滿是晶瑩的小水珠。青蛙尾盡處為一石洞,其中發出清脆的潺援之聲。有些赴京趕考的舉子往往在青蛙嘴邊接水,帶到京中研墨,供作文章之用。 過了蝦蟆培不遠,大自然一陣子的天威怒氣,算是消散盡了,岩石江水的洋洋大觀也收場了,從宜昌以下,風光一變而為平靜安詳。夕陽照著一帶低平的稻田與炊煙處處的茅舍,提醒旅客們已再度回到人類可以安居的世界。一般習俗是,旅客到此,因為逃過災難,轉危為安,都相向慶祝。旅客以美酒豬肉犒勞船夫,人人快樂,人人感恩。回顧過去,都以為剛剛做了一個荒唐夢。 到了江陵,蘇家棄船登陸,乘車起旱,奔向京都。江上航行完畢之日,兄弟二人已然作了詩歌百首。這些首詩另集印行,名之為《南行集》。但是,蘇東坡最好的幾首詩是在陸地上行程中寫的。那幾首詩特別注重音韻情調氣氛之美,節奏極好,形式多變化。在襄陽他寫了幾首歌,《船夫吟》,如《野鷹來》,系為追憶劉表而作,《上堵吟》則為追憶孟滔因手下二將不才失去沃土的經過。其詩為: 臺上有客吟秋風,悲聲蕭散飄入宮。 台邊有女來竊聽,欲學聲同意不同。 君悲竟何事,千里金城兩稚子。 白馬為塞鳳為關,山川無人空且閑。 我悲亦何苦,江水冬更深,鯿魚冷難捕。 悠悠江上聽歌人,不知我意徒悲辛。 蘇家在二月安抵京城。他們買了一棟房子,附有花園,約有半畝大,靠近儀秋門,遠離開繁亂的街道。繞房有高大的老槐樹和柳樹,朴質無華的氣氛,頗適於詩人雅士居住。一切安頓之後,父子三人便恭候朝廷任命了,當然那一向是需時甚久的。兄弟二人又經過了兩次考試,一是考京都部務,另一種更為重要,名為“制策“,要坦自批評朝政。仁宗求才若渴,飭令舉行此種考試,以激勵公眾輿論的風氣,所有讀書人經大臣推薦,並憑呈送的專門著述之所長,都可以申請參加。蘇氏兄弟經大臣歐陽修的推薦,都申請而蒙通過。蘇東坡蒙朝廷賜予的等級,在宋朝只有另一人獲得。他又呈上二十五篇策論文章,其中有些篇已經成為後世學校中必讀的散文。後來,皇后告訴人,仁宗曾經說:“今天我已經給我的後代選了兩個宰相。“ 萬幸的是,父親被任命為校書郎,並未經考試,正合他的本意,後來又授以新職,為本朝皇帝寫傳記。這本來就是作家的事,他自然樂於接受。但是後來出現了問題,就是那些皇帝都是當今天子的先人,他們的傳記須忠實到什麼程度呢?蘇洵決定採取史家的嚴格寫法,史家不應當文過飾非,即使為自己的先人立傳,亦當如此。於是有了爭論,在今日蘇洵的文集裏尚保有下列的文句: 詢問臣僚上言,以為祖宗所行不能無過差,不經之事欲盡其去,無使存錄……編集故事,非日制為禮典而使後世遵而行之也。然則洵等所編者是史書之類也,遇事而記之,不擇善惡,詳其曲折而使後世得知,是史之體也。若夫存其善而去其不善,則是製作之事,而非職之所及也。班固作漢志,凡漢之事悉載而無所擇也。欲如之,則先世之小有過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後事無疑之。 蘇氏父子的文名日盛。他們與當代名家相交往,詩文為人所愛慕,一家皆以文壇奇才而知名于時。兄弟剛二十有餘。年少有時也會成為天才的障礙。蘇東坡這時輕鬆愉快,壯志淩雲,才氣縱橫而不可抑制,一時驊騮長嘶,奮蹄激地,有隨風飛馳,征服四野八荒之勢。但是弟弟則沉默寡言,父親則深沉莫測,對事對人,一概不通融假借,因此處世則落落寡和,將身旁這兩匹千里之駒,隨時勒抑,不得奮霞賓士。 [book_title]第六章 神、鬼、人 縱然蘇東坡才華熠煜,在仕途上他仍須由低級而上升。在仁宗嘉佑六年(一0六一),朝廷任命他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有權連署奏摺公文。在唐朝,因行地方分權之制,形成藩鎮割據,國家頗蒙其害,最後釀成叛亂,陷國家於危亡,而藩鎮大員每為皇親國戚,朝廷諸王。宋代力矯其弊,採用中央集權,武力環駐于國都四周,並創行新制,對各省長官,嚴予考核節制,其任期通常為三年,因此時常輪調。每省設有副長官連署公文奏議,即為此新制度中之一部分。蘇子由也被任為商州軍事通官,但是父親則在京為官,兄弟二人必須有一人與父親同住京師,因為無論如何,總不可使鰥居的老父一人過活。子由於是辭謝外職不就。子由為兄嫂赴任送行,直到離開封四十裏外鄭州地方,兄弟二人為平生第一次分手,子由隨後回京,在此後三年之內,東坡在外,子由一直偕同妻子侍奉老父。東坡在鄭州西門外,望著弟弟在雪地上騎瘦馬而返,頭在低陷的古道上隱現起伏,直到後來再不能望見,才趕程前進。他寄弟弟的第一首詩寫的是: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 歸人擾自念庭怖,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隴隔,惟見烏帽出後沒。 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路人行歌居人樂,僮僕怪我苦淒側,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多雨何時聽蕭瑟, 君如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風雨對床“之思,在唐人寄弟詩中有之,此種想法成了兄弟二人團聚之樂的願望,也是辭官退隱後的理想生活。後來有兩次弟兄二人又在官場相遇,彼此提醒在詩中曾有此“風雨對床“之約。 由京都到鳳翔的函件,要走十天才到,兄弟二人每月經常互寄詩一首。由那些詩函之中,我們可以發現,初登宦途時,蘇東坡是多麼心神不安。兄弟二人常互相唱和。在唱和之時,要用同韻同字,所以是磨練寫詩技巧很好的考驗,在中國過去,此種寫詩方法,是文人必須具備的成就。在這類詩中,可以找到令人驚喜的清新思想,用固定韻腳的字,各行要有自然的層次。猶如在玩縱橫字謎一樣,韻用得輕鬆自然時,其困難正足以增加樂趣。在東坡寫給弟弟最早的和詩之中,東坡已經顯示出他那完美的詩才。他按規定用“泥“和“西“兩字做韻腳,寫出了下列的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鴻飛哪複計東西。這首七絕成了東坡詩的佳作。此處“飛鴻“一詞是人心靈的象徵。實際上,本書中提到東坡的行動事故,也只是一個偉大心靈偶然留下的足跡,真正的蘇東坡只是一個心靈,如同一個虛幻的鳥,這個鳥也許直到今天還夢游於太空星斗之間呢。 鳳翔位於陝西的西部,離渭水不遠。因為陝西為中國文化發源地,整個渭水流域富有古跡名勝,其名稱都與古代歷史相關。強鄰西夏,位於今之甘肅,時常為患中國,陝西省因而人力財力消耗甚大,故人民生活甚為困苦。蘇東坡到任後第一年內,建了一棟庭園,作為官舍,前有水池,後有亭子,另有一上好花園,種花三十一種。 蘇東坡既已安定下來,判官之職又無繁重公務,他遂得出外遨遊,到南部東部山中遊歷,動輒數日。有一次,他因公須到鄰近各地視察,急須結束些懸而未決的罪案。並要盡其可能將甚多囚犯釋放。這件差事對他再適合無比,他於是暢遊太白山和黑水穀一帶的寺院,以及周文王的故里。有時清閒無事,他到西安附近有名的終南山去,去看珍奇的手稿,或是一個朋友珍藏的吳道子畫像。 東坡年富力強,無法安靜下來。這時是他生平第一次獨自生活,只與嬌妻稚子在一起。如今他已然嘗到做官生活的味道,但並不如他夢想的那麼美妙。遠離開京都的騷擾雜亂,在外縣充任判官,副署公文,審問案件,頗使他感覺厭煩無味。有時難免感覺寂寞,但也有時舉杯在手,月影婆娑,又感覺欣喜振奮。 在他還不夠成熟老練之時,他需要妻子的忠言箴勸。蘇夫人在務實際、明利害方面,似乎遠勝過丈夫。她對丈夫非常佩服,她知道自己嫁的是個年輕英俊的詩人。才華過人的詩人和一個平實精明的女人一起生活之時,往往是顯得富有智慧的不是那個詩人丈夫,而是那個平實精明的妻子。在婚姻上所表現的,仍然是男女相輔相成。蘇夫人知道丈夫那坦白直爽甚至有時急躁火爆的性格之後,她覺得倒不須急於向他表示什麼佩服崇拜,還是要多悉心照顧他,才是盡自己身為賢妻的本分。蘇東坡是大事聰明,小事糊塗。但是構成人生的往往是許多小事,大事則少而經久不見,所以蘇東坡則事事多聽從妻子。夫人提醒他說他現在是初次獨自生活,而沒有父親照管。蘇東坡把人人當好人,但是太太則有知人之明。蘇東坡與來訪的客人談話之時,太太總是躲在屏風後屏息靜聽。一天,客人走後,她問丈夫:“你費那麼多工夫跟他說話幹什麼?他只是留心聽你要說什麼,好說話迎合你的意思。“ 她又警告丈夫要提防那些過於坦白直率的泛泛之交,要提防丈夫認為“天下無壞人“的大前題之下,所照顧的那些朋友。總之,蘇東坡的麻煩就在看不出別人的短處。妻子對他說:“提防那些人,速成的交情靠不住。“東坡承認妻子的忠言很對。我想蘇夫人的這種智慧是自“君子之交淡如水“得來的——水沒有刺激的味道,但是人永遠不會對之生厭。真誠的友誼永遠不會特別表白的。真正的好朋友彼此不必通信,因為既是對彼此的友情信而不疑,誰也不須要寫什麼。一年分別後,再度相遇,友情如故。 有的人不忙不快樂,蘇東坡就是這一型。那時陝西旱象出現。已經好久不雨,農人為莊稼憂心如焚。除去向神靈求雨,別無他法,而求雨是為民父母官者的職責。蘇東坡突然活動起來。心想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不然神不會發怒。現在若不立刻下雨,黎民百姓就要身蒙其害了。蘇東坡現在要寫一份很好的狀子,向神明呈遞。在這方面,他是萬無一失的。他現在準備立即在神明之前,以他那雄辯滔滔的奇才,為老百姓祈求普降甘霖。 在渭水以南,有一道高大的山脈,通常稱之為秦嶺,而秦嶺上最為人所知、最高、最雄偉的山峰,叫太白峰。太白山上一個道士廟前面,有一個小池塘,雨神龍王就住在其中,這個龍王可以化身為各種小魚。蘇東坡就要到那個道士廟裏去求雨。他為農人求雨,但是也像一個高明的律師一樣,他想辦法教龍王明白天旱對龍王也沒有好處。在奉承了幾句話之後,他在那篇祈雨文裏說:“乃者自冬祖春,雨雪不至。西民之所恃以為生者,麥禾而已。今旬不雨,即為凶歲;民食不繼,盜賊五起。豈惟守土之臣所任以為憂,亦非神之所當安坐而熟視也。聖天子在上,凡所以懷柔之禮,莫不備至。下至愚夫小民,奔走畏事者,亦豈有他哉?凡皆以為今日也。神其局以鑒之?上以無負聖天子之意,下亦無失愚夫小民之望。“ 由太白山下來之後,他繼續遊歷各處,特別是上次漏過的名勝。在當月十一日,他曾求過雨,回到城裏,十六日,曾下小雨,但是對莊稼則嫌不足,農民也不滿意。他研求原因。人告訴他在太白山的祈求並不是無效,但是神由宋朝一個皇帝封為侯爵之後,再去祈求便不再靈驗。蘇東坡在唐書上一查,發現太白山神在唐朝原是封為公爵的。山神實際上是降低了爵位,大概因此頗不高興。蘇東坡立刻為縣官向皇上草擬了一個奏本,請恢復山神以前的爵位。然後他又與太守齋戒沐浴,派特使敬告神靈,說他們已為神求得更高的封號,又從廟前的池塘裏取回一盆“龍水“。 十九日,蘇東坡出城去迎“龍水“。全鄉下人人振奮,因為這次的成功是他們極為關懷的事。鄉間早已來了好幾千人,當地十分熱鬧,在“龍水“未到時,已然烏雲密佈,天空昏黑。老百姓等了好久,雨硬是不肯下。蘇東坡又進城去,陪同宋太守到真興寺去禱告。在路上,他看見一團烏雲在地面低低飄過,在他面前展開。他從農夫手裏借了個籃子,用手抓了幾把烏雲,緊緊藏在籃子之中。到了城裏,他禱告烏雲的詩裏有:“府主舍人,存心為國,俯念輿民,燃香疆以禱祈,對龍揪而懇望,優願明靈敷感。“禱告已畢,他又和宋太守出城去。他倆走到郊區,忽然來了一陣冷風。旗幟和長槍上的纓子都在風中猛烈飄動。天上烏雲下降,猶如一群野馬。遠處雷聲隆隆。正在此時,一盆“龍水“到來。蘇東坡和宋太守前去迎接“龍水“,把“龍水“放在臨時搭建的祭臺上,隨即念了一篇祈雨文,這篇祈雨文和其他的祭文至少還保存于他的文集裏。仿佛是有求必應,暴雨降落,鄉間各地,普沾恩澤。兩天之後,又下大雨,接連三日。小麥、玉蜀黍枯萎的秸莖又挺了起來。 現在歡聲遍野,但是最快樂的人卻是詩人蘇東坡。為紀念這次喜事,他把後花園的亭子改名為“喜雨亭“,寫了一篇《喜雨亭記》,刻在亭子上。這篇文章是選蘇東坡文章給學生讀時,常選的一篇,因為文筆簡練,很能代表蘇文的特性,又足以代表他與民同樂的精神。 這件事之後,太白山的山神也升了官,又由皇帝封為公爵。蘇東坡和宋太守為此事再度上太白山,向神致謝,又向神道賀。次年七月,又有大旱,這次求雨,卻不靈驗。蘇東坡失望之餘,到幡溪求姜太公的神靈。姜太公的神靈直到今天還是受老百姓信仰的。姜太公在周文王時是個賢德有智慧的隱士,據稗官野史上說,他用直鉤在水面三尺之上垂著釣魚。據傳說他心腸好人公正,魚若從水中跳出三尺吞他的餌,那是魚自己的過錯。普通說“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便是此意。 蘇東坡此次向姜太公求雨是否應驗,並無記載。但是不管信仰什麼神,信佛也罷,信一棵得道的老樹樁子也罷,這並不是懷疑禱告不靈的理由。禱告不靈永遠無法證明,因為根據佛經,若出什麼毛病,總是禱告的人不對,普通是他的信心不足,所謂“誠則靈“,便是此意。所有的神都必須要顯出靈驗,否則便無人肯信了。再者,禱告也是人根深蒂固的天性。禱告,或是具有禱告的那種虔誠態度,畢竟是很重要的;至於是否靈驗,那倒在其次。 無論如何,後來蘇東坡做其他各縣的太守,只要事有必要,他還是繼續禱告。他知道他的此種行動是正當無疑的。他也就相信神明必然會竭其所能為人消災造福。因為,倘若明理是人性最高的本性,神明也必然是明理的,也會聽從勸告,也會服理。但是在蘇東坡幾篇論到天災的奏摺裏,他也按照中國的傳統指出來,朝廷若不廢除暴政以蘇民困,向神明禱告也無用處。這就是中國憑常識形成的宗教,這種看法就使中國古籍上有“盡人事,聽天命“的說法。在知道了中國人所有的愚蠢行為之後,這種諺語又讓我重新相信中國人畢竟是偉大的思想家。 我簡直不由得要說蘇東坡是火命,因為他一生不是治水,就是救旱,不管身在何處,不是憂愁全城鎮的用水,就是擔心運河和水井的開鑿。說他是火性並無不當,因為他一生都是精力旺盛,簡單說來,他的氣質,他的生活,就猶如跳動飛舞的火焰,不管到何處,都能給人生命溫暖,但同時也會把東西毀滅。 這個跳動飛舞的火苗,據說曾經兩度和邪魔外祟爭辯。因為他深信,不但是神靈,即使是妖魔鬼怪,也得對他那義正詞嚴的攻擊要順服,所以他有所恃而無恐。他痛恨一切悻乎情理的事,甚至妖魔鬼怪也得對他的所作所為,要能判別何者為是何者為非。妖魔等物也許有時會遺忘或分辨不清,可是在蘇東坡的雄辯口才之下,他們就會自見其行為的愚蠢,也得立即罷手。 有一次,他在從鳳翔回京都的路上,正順著一條山路行走,經過白華山。侍從之中一個人忽然中邪,在路上就把衣裳一件一件脫下來,直到脫了個精光。蘇東坡吩咐人勉強給他穿上,把他縛起來,但是衣裳又掉了下來。大家都說一定觸怒了山神,那個兵才中了邪。蘇東坡走到廟裏,向山神說道: 某昔之去無祈,今之回也無禱。特以道出祠而不敢不謁而已。隨行一兵狂發遇祟。而居人日:“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此一小人如蟻虱耳,何足以煩神之威靈哉。縱此人有隱惡,則不可知。不然人其懈怠失禮或盜服禦飲等小罪爾,何足責也,當置之度外。竊謂兵鎮之重,所隸甚廣,其間強有力富貴者蓋有公為奸意,神不敢於彼示其威靈,而乃加怒於一卒,無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則一事缺,願恕之可乎?非某愚,其諒神不聞此言。 禱告完畢,蘇東坡剛一離開那所山神廟,一陣山風猛向他臉上撲來,轉眼之間,風勢愈狂,竟爾飛沙走石,行人無法睜眼。蘇東坡對侍從說:“難道神還餘怒未息?我不怕他。“他繼續在前走,狂風越發厲害。這時只有一個侍從攜帶他隨身的行李在後面跟隨,別人和馬匹都正在想法避風,因為覺得實在無法前進。有人告訴他回廟去向山神求饒。蘇東坡回答說:“吾命由天帝掌握,山神一定要發怒,只好由他。我要照舊往前走。山神他能奈我何?“然後,風逐漸減低,終於刮完,並無事故發生,那個兵也清醒過來。 蘇東坡對自己有急智和看不見的精靈相鬥,堅具信心。有一次,他和一個邪魔力爭不讓。那是此後數年,他在京師身為高官之時,他的二兒媳婦(是歐陽修的孫女)一天晚上也中了邪,是在產後。年輕的兒媳婦以一老姐的聲音向周圍的人說:“我名清,姓王,因為陰魂不散,在這一帶做鬼多年。“蘇東坡對兒媳婦說:“我不怕鬼。再說,京都有好多驅鬼除妖的道士,他們也會把你趕跑的。不要不識相。顯然是你糊塗愚蠢才送了命,現在既然已死,還想鬧事!“然後他向女鬼講了些佛教對陰魂的道理,又告訴她說:“你給我老老實實的走開,明天傍晚我向佛爺替你禱告。“女鬼乃合掌道:“多謝大人。“兒媳婦於是霍然而愈。第二天日落後,他給佛爺寫了一篇祈禱文,焚香,供上酒肉,把女鬼送走。 此後不久,他次子的小兒子說看見一個賊在屋裏跑,看來又黑又瘦,穿著黑衣裳。蘇東坡吩咐僕人搜查,結果一無所獲。後來奶媽忽然又倒在地板上,尖聲嘶喊。蘇東坡過去看她,她向東坡喊道: “我就是那個又黑又瘦穿黑裳的!我不是賊,我是這家的鬼。你若想讓我離開奶媽的身上,你得請個仙婆來。“ 蘇東坡對鬼斬釘截鐵的說:“不,我不請。“ 鬼的聲音緩和了點兒說:“大人若一定不肯請,我也不堅持。大人能不能給我寫一篇禱告文,為我祈禱?“ 東坡說:“不行。“ 鬼的條件越來越低,用更為溫和的聲音請求可否吃點兒肉喝點兒酒,但是蘇東坡越發堅強。鬼被這個不怕鬼的人懾服了,只請求為他燒點兒紙錢便心滿意足。東坡仍不答應。最後,鬼只要求喝一碗水。東坡吩咐:“給他。“喝完水之後,奶媽跌倒在地上,不久恢復了知覺,但從此斷了奶。 蘇東坡在鳳翔那一段,發生了一件事,使他有點兒不光彩,在他後來的日子裏不願提起。到那時為止,他和上司宋太守處得很融洽,宋太守與他家是世交。此後,來了一位新太守,情形就有了變化。新太守姓陳,是武人出身,嚴厲刻板,面黑體壯,兩眼炯炯有神。他與蘇東坡同鄉,認為他少年得意,頗把他看做暴發戶。陳太守為官以來,頗負美譽。曾在長沙捕獲一惡僧,此一僧人頗與權要交往,他仍將此僧交與有司法辦,全境之人,無不驚異。又有一次,他捕獲七十余男巫,這些男巫平素皆魚肉鄉民,他將他們強行遣返故鄉,耕田為農。那時有些寺廟暗中幹些邪汙敗德之事,他拆除了幾座廟。據說他的兵卒奉命站定不動時,敵人的箭從天上稠密飛來,兵卒們仍然屹立不動。 現在蘇東坡新來的上司卻是這樣的一個人。所有的文武官員都向他俯首致敬,但是對蘇東坡而言,我們都不難猜測,現在是兩個不妥協通融的硬漢碰了面。二人之間遇有爭論,便舌劍唇槍,惡語相加。蘇東坡年少多才,有才自負的年輕人而要向外在的權威俯首拜服,實在難之又難。也許蘇東坡感到最大的不快,是陳太守往往改動擬妥的上奏文稿。陳太守往往在蘇東坡造訪時不予接見,有時使他久候,久到是夠讓他睡個午覺的工夫,用以表示不悅之意。二人的齦齲不和,後來竟鬧到陳太守向京師上公文,陳明蘇東坡的抗命情形。 蘇東坡的報復機會不久到來。陳太守在太守公館裏建造了一座“淩虛台“,以便公務之暇,登臺觀望四野景物之勝。不知何故,陳太守吩咐蘇東坡寫一篇文字,預備刻在淩虛台的石碑上,作為興建此台的紀念。這個誘惑對年輕多才的蘇東坡,是欲拒不能了:他必得藉此機會來玩笑一番。作文章刻石留念,自然是為傳之久遠,必須莊重典雅,甚至富有詩情畫意方為得體。顯然是他不得直接攻擊陳太守,但是知道向老頭子放支玩笑的小箭,總無傷於人,亦無害於己。今天我們還可以讀到那篇《淩虛台記》: 台于南山之下,宜起居飲食與山接也。……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太守陳公杖屢逍遙於其下,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於牆外,而見其身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築高臺,高出於屋之簷而止,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公日,是宜名淩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就複於公日,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緩,狐險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淩虛台耶。廢興成毀,相尋於無窮,則台之複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第泉也,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於台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後,欲其求仿佛,而破瓦頹垣無複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台較?夫台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欽?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剛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倘若蘇東坡年齡再大些,文字之間的語調兒會更溫和些,諷刺的箭也許隱藏得更巧妙些。這篇記敍文,本為慶祝而作,卻在沉靜中沉思其將來坍塌毀壞之狀,並含有太守不知所住之城外有山之諷刺,在中國志記文中尚屬罕見。但是陳太守這個老頭子確實肚量夠大,竟不以為什。這一次他對此文一字未予更動,照原作刻在石碑上。 由此可見,陳太守為人心地並不壞。在二人分手之後,東坡也看出此種情形,因而有修好之舉。成了名的作家常有的應酬,就是應子侄輩之請為其先人寫墓誌銘。墓誌文字必須讚美亡故者,但多為陳詞濫調,而且言不由衷,故無文學價值。寫此等文字古人每稱之為餡媚死者,但是此等事仍為作家極難避免之社交應酬。在這一方面,蘇東坡自己應有極嚴格的規定,而且確實做到了。他絕不寫一篇此種文章,即使王公貴人相求,也是不寫。在他一生之中,他只寫了七篇墓誌銘,皆有特別的理由,他的確有話要說才寫的。幾年之後,他也為陳太守寫了一篇。除去他為司馬光寫的那篇之外,這篇算是最長的。因為東坡和那位陳太守,最後彼此都向對方十分敬仰。 陳太守的兒子陳糙,後來成了蘇東坡畢生的友人,此子不可不在此一提。陳糙喜歡飲酒騎馬,擊劍打獵,並且慷慨大度,揮金如土。一天,陳糙正在山中騎馬打獵,有兩個兵卒相隨。他前面忽然有一隻喜鵲飛起,他的隨員沒有將此喜鵲擊落。這位年輕的獵人咒駡了一聲,他從叢林中隱藏處一馬沖出,啞的一箭射去,喜鵲應聲落地。這個青年的臉上,似乎有什麼特別之處吸引住蘇東坡。後來有人傳言,說陳糙的父親在他處做官之時曾有納賄之事,被判處死刑。傳聞是這樣,蘇東坡正要遭受貶謫之時,陳糙正隱居在黃州,蘇東坡的仇人想起蘇東坡當年與陳糙的父親交惡,就把他貶謫到黃州來,好使陳糙對付蘇東坡。也許陳糙要為父報仇,這樣蘇東坡的敵人就可以借刀殺人了。但是事實上,蘇東坡與陳糙父親之死毫無關係,陳糙反成了蘇東坡謫居黃州期間最好的朋友。 蘇東坡又遇見了一位“朋友“——章停,章停命定是蘇東坡後半生宦途上的剋星。章停後來成了一個極為狠毒的政客,現在官居太守之職,所治縣分距此不遠,也在湖北省境。我們手下沒有資料可以證明是否蘇夫人曾經警告過丈夫要提防章停,但是章停確是富有才華,豪爽大方,正是蘇東坡所喜愛的那一等人。蘇東坡曾經預測過章停的前途,這個故事是人常說起的。是在往蘆關旅行的途中,蘇章二人進入深山,再往前就到黑水穀了,這時來到一條深澗邊,上面架著一條窄木板,下面距有百尺光景,有深流滾翻傾瀉,兩側巨石陡峭。章停是極有勇氣之人,向蘇東坡提出從木板上走過去,在對面岩石的峭壁上題一行字,一般遊客是常在名勝之地題詞的。蘇東坡不肯過去,章停以無動於衷的定力,獨自走過那條深澗。然後把長袍塞在腰間,抓住一根懸掛的繩索,墜下懸崖,到對面小溪的岸上,在岩石上題了“蘇武章停遊此“六個大字。隨後又輕鬆自如若無其事般由獨木橋上走回來。蘇東坡用手拍了拍他這位朋友的肩膀說:“終有一天你會殺人的。“章停間:“為什麼?“蘇東坡回答說:“敢於玩弄自己性命的人自然敢取別人的性命。“蘇東坡的預測是否可靠,且看後文分解。 仁宗駕崩後,蘇東坡受命督察自陝西西部山中運輸木材供修建陵寢之用的工事,這時他又忙碌了一陣子,此外平時他並不十分快樂。他頗為想家。仁宗嘉佑八年(一0六三)他寫信向子由說: 始者學書判,近亦如問回。但知今當為,敢問向所由。士方其未得,唯以不得憂,既得又憂失,此心浩難收。譬如倦行客,中路逢清流。塵埃雖未脫,暫想得一漱。我欲走南澗,春禽始嚶喲,鞍掌久不決,爾來已祖秋。橋山日月迫,府縣煩差抽。王事誰敢想,民勞吏宜羞。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對之食不飽,餘事更送求。幼勞幸已過,朽鈍不任餿。秋風迫吹帽,西阜可縱遊。聊為一日樂,慰此百日愁。 仁宗嘉佑九年(一O六四)他解除官職,內兄自四川來與同居,次年正月,舉家遷返京都。當時,凡地方官做官三年之後,朝廷就要考察他政績如何,叫做“磨勘“。依據察考的結果,再經推薦,另授新職。東坡既然回京,子由獲得了自由,不久就外放到北方的大名府去做官,當時大名府也叫“北京“,在今日的北京南方一百里。 新主英宗,早聞蘇東坡的名氣,要破格拔擢,任以翰林之職,為皇帝司草詔等事。宰相韓倚反對,建議皇帝,為蘇東坡計,應俟其才幹老練,不宜於突然予以如此高位。皇帝又稱擬授命他掌管宮中公務之記載。宰相又提出反對,說此一職位與“制詔“性質相近。他推薦蘇東坡到文化教育部門去任職,並且蘇東坡要經過此等職位所需之正常考試。皇帝說:“在不知一人之才幹時,方予以考試。現在為何要考蘇東坡?“但是終於按照宰相的意見,蘇東坡依法考試,他考試及格,於是在史館任職。在史館任職的官員,要輪流在宮中圖書館工作,而蘇東坡正以有此良機飽讀珍本書籍、名人手稿、名家繪畫為樂。 那年五月,蘇東坡的妻子以二十六歲之年病逝,遺有一子,年方六歲。蘇洵對東坡說:“汝妻嫁後隨汝至今,未及見汝有成,共用安樂。汝當於汝母墳瑩旁葬之。“在妻死後的第十周年,蘇東坡寫了兩首詞以寄情思,兩首小詞頗離奇淒豔,其令人迷惘的音樂之美,可惜今日不能唱出了。其詞如下: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妻子死後,次年四月老父病逝,時為英宗治平三年(一O六六)。蘇洵已完成了《大常因革禮》一百卷。自然如一般預料,兄弟二人立即辭去官職,經過迢迢的旱路水路,把父親和東坡妻子的靈樞運回四川眉州故里,在祖瑩埋葬。朋友們紛紛饋送葬儀。 運送靈樞,他們必須雇船自安徽走水路,然後再順長江逆流而上。兩兄弟不惜多費時日,用以滿足沿途暢遊之願,所以到次年四月才安抵故里。父親的墳墓早在父親自己營建之下完成,只要將父親靈樞安放在母親墓穴之旁,便算完事。不過蘇東坡好大喜功,他在山上種了三千棵松樹,希望將來長成一帶松林。 現在又要過一段蟄居的生活。要到兩年零三個月才居喪期滿(神宗熙甯元年七月,一0六八)。在他們回京之前,必須做兩件事。蘇東坡要師法父親為紀念母親而立兩尊佛像的往例,必須立一座廟,以紀念父親。在廟內,他懸有父親遺像,另外四張極寶貴的吳道子畫的四張佛像,是他在鳳翔時物色到的。廟的建造費要白銀一千兩,蘇氏兄弟共出一半,其餘由和尚籌募。 居喪期滿後,蘇東坡要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續弦。新娘是前妻的堂妹,王傑的女兒。十年前,為母親的喪禮,蘇東坡曾經返裏奔喪,常到妻家青神去。潤之當年只有十歲或是十一歲,多次在她家看見東坡。在大家一同出外遊玩野餐之時,她看見東坡那麼年輕就在科舉考試中得了魁元,心裏驚奇讚賞。現在她是二十歲的小姐了,因為東坡父母雙亡,他自然可憑自己的意思擇偶,而覺得她正合心意。這件婚事大概要歸功於潤之哥哥的張羅,因為他已經對東坡感情很深厚。潤之因為比丈夫小十一歲,早就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她似乎是什麼事都聽從丈夫的心願。她一直無法教丈夫節省花費,一直到他在世最後那些年。她不如前妻能幹,秉性也比較柔和,遇事順隨,容易滿足。在丈夫生活最活躍的那些年,她一直與他相伴,撫養堂姐的遺孤和自己的兒子,在丈夫宦海浮沉的生活裏,一直和丈夫同甘共苦。男人一生在心思和精神上有那麼奇特難言的驚險變化,所以女人只要聰明解事,規矩正常,由她身上時時使男人聯想到美麗、健康、善良,也就足夠了。男人的頭腦會馳騁于諸多方面,凝注新的事物情況,為千千萬萬的念頭想法而難得清閒,時而欣喜雀躍,時而有隱憂劇痛,因此覺得女人的寧靜穩定,反倒能使人生在滔滔歲月之中進展運行而不息,感到納悶難解。 在神宗熙甯元年(一O六八)臘月,在把照顧父母的墳瑩等事交托給堂兄子安和一個鄰人楊某之後,蘇氏兄弟乃攜眷自陸路返回京都。此後兄弟二人誰也沒再返歸鄉里,因為抵達京都之後,二人都捲入政壇的漩渦之中。後來雖然宦游四方,但迄未得返裏一行。 [book_title]第七章 王安石變法 蘇氏兄弟在神宗熙寧二年(一O六九)到達京師。從那年起,中國則在政潮洶湧中捲入新社會的實驗裏,而此一政治波浪所引起的衝擊震盪不絕,直到宋朝滅亡而後已。這是中國最後一次的國家資本主義的實驗,絕不是第一次。在中國四千年的歷史上,有四次變法,結果都歸於慘敗。最成功的一次是法家商鞅的法西斯極權主義,因為商鞅的學說由秦始皇——萬里長城的築造人,認真的實行出來。這個早期法西斯學說有二大特色,一為崇武,一為重農,但是這兩項仍是合而為一的,因為商鞅堅信有勤苦之農民乃有勇武之精兵,中產階級的商人貿易者,應當力予制壓。但是,盡人皆知,那個威力強大的軍事組織,依照此一學說已經建立,隨後發展起來,且已使秦朝的專政之君統一了全中國,正當這樣的政治學說要應用于全中國之時,一個龐大無比的帝國,真是出人意料,竟在數年之內崩潰了。 另外有兩次激進的改革,一次是漢武帝時,一次是在王莽當政時。第一次是按照桑弘羊的國家資本財政論,雖然戰爭綿延,國庫賴以增富,但是終以幾乎招致叛亂而廢止。第二次則因王莽被推翻而新政亦成泡影。所以,如今王安石變法成為第四次失敗,固不足為奇。但是在此四次新的實驗之中,每一次都是由一個具有創新力的思想家的觀點出發,其人寧願把過去全予屏棄,憑其信念與決心,全力以赴。王安石對商鞅極為欽佩,曾經寫過一首詩籲請大家對他當有正確的瞭解,此一事頗具重要意味。同時,我們必須注意,凡有極權主義提出來,不論古時或現代,基本上的呼聲,都是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在歷史上,多少政治上的罪惡都是假借“人民“的名義而犯下的,現代的讀者自然不難明白。 王安石是個怪人,思想人品都異乎尋常。學生時代很勤勉,除去語言學極糟糕之外,還算得上是個好學者,當然是宋朝一個主要的詩人。不幸的是,徒有基督救世之心,而無圓通機智處人治事之術,除去與他自己本人之外,與天下人無可以相處。毫無疑問,他又是一個不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倘若我們說理想主義者是指的不注意自己的飲食和儀錶的人,王安石正好就是這等人。王安石的衣裳骯髒,鬚髮紛亂,儀錶邋遢,他是以此等惡習為眾所周知的。蘇洵在《辯奸論》那篇文章裏刻畫王安石說:“衣臣虜之衣,食犬憊之食。“又說他“囚首喪面而談詩書。“王安石是否喜歡以這樣特點異乎常人,我們無從知道,但是一個人把精力完全傾注在內在的思想上,自然會忽略了他的外表,這話倒不難相信。有一個故事流傳下來,說他從來不換他的長袍。一天,幾個朋友同他到一個寺院裏的澡堂會。在他由浴池出來之前,朋友們特意偷偷的留在外頭一件乾淨的長袍,用以測驗他是否知道衣裳已經被換了。王安石洗完出來,把那件新袍子穿上,朋友動了手腳,他完全不知道。不管怎麼樣,他總是身上穿了件衣裳就行了。 又有一天,朋友們告訴王安石的胖太太,說她丈夫愛吃鹿肉絲。 胖太太大感意外,她說:“我不相信。他向來不注意吃什麼。他怎麼會突然愛吃鹿肉絲了呢?你們怎麼會這樣想?“ 大家說:“在吃飯時他不吃別的盤子裏的菜,只把那盤鹿肉絲吃光了,所以我們才知道。“ 太太問:“你們把鹿肉絲擺在了什麼地方?“ 大家說:“擺在他正前面。“ 太太明白了,向眾人說:“我告訴你們。明天你們把別的菜擺在他前面,看會怎麼樣?“ 朋友們第二天把菜的位置調換了,把鹿肉絲放得離他最遠,大家留意他吃什麼。王安石開始吃靠近他的菜,桌子上照常擺了鹿肉,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還有一個故事說王安石在揚州太守幕府時,他徹夜讀書。那時的太守是韓琦,他後來做了宰相。王安石總是苦讀通宵,天將黎明之時才在椅子中打噸。等睡醒時,已然晚了,來不及洗臉梳頭發,便連忙跑到辦公室上班。韓琦一看他那副樣子,以為他徹夜縱情聲色,就向他勸導幾句。 韓琦說:“老弟,我勸你趁著年輕,多用功念點兒書吧。“ 王安石立在那兒未做分辯。在去職之時,他告訴朋友說韓琦不賞識他。後來,王安石的學者名氣日大,韓琦對他的看法也有了改變,也願把他看做自己的屬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