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谷山笔麈 [book_author]于慎行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笔记,完结 [book_length]114660 [book_dec]明于慎行撰。十八卷。书成于万历末年。于慎行,隆庆二年(1568)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太子太保兼东阁大学士,多次主持乡试、会试。本书主要记述明朝万历以前的典章、人物、兵刑、财赋、礼乐、释道、边塞诸事,为考溯源流,亦时或兼及明前期诸朝之事。其中关于嘉靖、隆庆、万历时期朝廷内阁的排挤倾轧、官场的腐败、士大夫的寡廉鲜耻及社会经济文化诸状况的记载,多出于作者亲历或耳闻目睹,颇具参考价值。而对科举考试及学校等,亦多有记述。如卷八《选举》,既记述了汉世用人之法,魏晋选部职掌以及科举之法行,再述唐宋元各朝行施科举变化状况,最后详述明代科举、任官等。有家藏抄本、万历四十一年(1613)刻本、天启五年(1625)刻本,今有中华书局校勘本。 [book_img]Z_6967.jpg [book_title]笔麈题辞 余幸以年家子事先生,于词林为后进,辱先生不鄙夷,时相过从,与之谈论今古,扬于文艺。余聆其言,若惊河汉,韪其识,如陟泰岱而望吴门。世言新都博而不核,弇州核而不精,博而核,核而精,余于先生见之矣。比归卧东山,益得以其闲讨探当世得失之故。于是傍搜博采,属词比事,史摘漫录、笔麈次第而成书。客岁,余赴召,约先生晤别于岱,夜语良洽,因手笔麈稿以示余。余受而北征,轺焉,舟焉,而稿具焉。展之,则朝家之典章,人物之权衡,经籍、子史、礼乐、兵刑,以至财赋阨塞之区,耳目睹闻之概,纤悉具备,而又综二氏之异同,考四裔之源委,运折冲于寸管,总经纬于毫端,信经国之大业,宁尾尾詹詹资清暇之谈柄已乎?乃若璅、梦诸篇,托寄远而切劘深,士大夫不可不置一通于座侧者。余每恨曩侍先生日,犹未能少尽先生之奥,今幸于此而复睹一斑也。既卒业,爰缀其拳拳服膺者如此,以复于先生。且有请曰:蒲轮且至,执斗魁而不妨挥麈,惟先生饶为之。余谨辟咡以俟。 年家子北海冯琦书 [book_title]笔麈跋 吾师文定于公有谷城全集及读史漫录行世,小子宠间尝少效编次之役矣。第恨史录坊刻,谬付佣书,罔识校雠,犹仍鱼鲁,意甚嗛焉。兹岁公交车报罢,适公子中翰君纬奉使东还,与之昕夕联舟,因复出师所为笔麈手稿视,宠潸然卒业,慨慕弥深。大都错综今昔,挥霍见闻,无论国故、典章,觏若悬象,即间杂齐谐,亦属劝百此。其意旨所向,则略与史录同。而墙篱载笔,有触辄书,标置未遑,良亦有待也。宠窃寅缘绪言,紬绎条贯,敬厘为卷者十有八,为类者三十有五,实不能赞乎一词,亦匪敢秘其鸿宝。编摩既竣,用归其副于中翰君。兰台石室,不可无此一编,知非独王、谢家物耳。 万历癸丑秋七月既望,福唐门人郭应宠熏沐勒于黄石山堂。 [book_title]谷山笔麈卷之一  制典上 唐制,天子御殿见群臣,曰常参;朔望荐食诸陵,有思慕之心,不能御前殿,则御便殿见群臣,曰入合。宣政,前殿也,谓之衙,衙有仗;紫宸,便殿也,谓之阁。由正衙唤仗,由阁门而进,百官随而入见,谓之入阁。以此推之,乃以常朝御正衙,朔望御便殿也。本朝朔望御正殿,百官公服朝参,而不引见奏事;每日御门视事,百官常服朝参,诸司奏事。盖以朔望御殿,备朝贺之礼,而以日朝御门,为奏对之便。较之唐制善矣。 国初设官,以品秩为上下。当时朝仪,想亦专擅品级,不分散要。世宗自甲午以后,凡三十余年不视常朝,即岁时肄礼,惟讲会同之仪,而日朝之典,遂至无一人记忆。穆考登极,始复常朝,鸿胪搜求故实,多所散失,不知于世庙初年合否。以予所见,班行其东西分立,则勋戚在西上,东面,不与百僚齿。左班面西侍立,一品、二品为第一行,三品次之,为第二,四品五品京堂次之,为第三,宫坊五品六品次之,为第四,翰林六品七品次之,为第五,两房中书次之,为第六,此为一段。其下,则六科为第一,吏部第二,中书舍人第三,此为一段。其下,则御史第一,五部次之。自此以下,品级官制紊不可纪矣。右班面东侍,则锦衣在前,五军都督府次之,其后,七十二卫指挥等官,不惟班次不可知,即冠服蓝缕,往往而是。叩头礼毕,则左班内阁,右班锦衣,俱由玉陛升立金台左右,六科升立甬道左右,东西向,御史立于甬道左右,北向。其北面行礼班次,则公、侯、驸马、伯列三班于前,去文武阶次稍远,其下,则文武两班同上御道,左右分立,一品、二品为第一,三品第二,四品、五品京堂至翰林史官、吉士第三,科道、中书第四。其下,则六部郎官亦颇紊乱。其同班序立,翰林七品在小九卿六品之上,宫坊六品在小九卿五品之上,宫坊五品在大九卿五品之上,讲、读学士在大九卿四品之上,惟让佥都、少詹、光,学士在佥都之上。至于六部郎官,往时或叙衙门,一吏,二礼,其下则户、兵等部,故有主事立于郎中之上者。其后,户部主事贺邦泰者,以礼部在其上,尝上书争之,有诏:六部郎中并列,员外次之,主事又次之,以官品为准。然熟视诸曹与吏部齿者,咸踆踆若不敢先。久之,又稍稍紊矣。右班武臣,当以都督为先。自世庙以来,锦衣权重,又陆、朱诸公皆三公重衔,官在都督之上,故立于首,若与内阁相视者,而都督以其贵宠,不敢与亢故也。万历戊寅,朱太傅已没,掌锦衣者,俱都指挥等官,相沿旧规,仍立前列。其后,遂有争议。部中以锦衣贵重,竟不能持可否,乃令锦衣仍前立,行稍下,都督立其后,稍上,鸣鞭行礼毕,则锦衣升立金台,都督方为首行矣。此迁就之方,非正礼也。 古时五等之爵,原有等级,如唐爵,国公一品,郡县公二品,侯三品,伯四品,子、男五品。至宋,略仿其制。惟本朝公、侯、伯三等皆在一品之上,不与文武齿矣。 大明会典:「官员隔一品避马,隔三品跪。」惟法从不然。今诸寺大卿皆三品也,乃避尚书、侍郎,公侯勋臣在一品之上,乃避内阁,六卿二品避内阁,亚卿三品避太宰,文官八、九品者,亦与公侯抗礼,道上不避,此倒施也。史官、谏议与六卿抗,抑亦过矣。会典所载,直为不与同品者比,非欲以新进书生与朝廷老臣分廷而坐也。近世风俗大坏,人心不古,大臣持禄固位,折节于台谏,台谏怙势恃力,抗颜于大臣,安所得廉远堂高之义哉?若大臣不爱官爵,即自重不为抗,台谏不畏强御,即守礼不为诎。奈何其不然也? 国家典章制度掌故,所守不肯深考参稽,多所谬误。往在部中,见一二事可笑。如金山列庙妃嫔,岁有遣祀,其谕祭之文,皆其初附祀典,出于先朝所命,着其奉供之劳,此易世即当更者。又或仅隔一朝,犹称庶母,皆当世之称谓也。今已累历朝数矣,以伦辈推之,皆在高曾以上,而犹用旧文,此何理也?又国初仁、宣以来,为天潢长支,其视诸王之行尊者,皆叔父也,故王书有叔无伯,其视诸王同行者,皆弟也,故王书有弟无兄,此自当时伦常言之尔。今历数世,长幼之伦,互有上下,而赐书之文,犹用旧稿,至有以伯为叔,以兄为弟,又何礼也?两房中书惟据旧稿抄誊,不核世次,诸公以为故事,不甚咨省,故谬讹至此尔。南京太庙已不设主,惟奉先殿有五祖神主,以仁孝皇后配享,此亦一大谬也。 昔颜鲁公请定唐列圣之谥,以为周之文、武,称文不称武,称武不称文,盖举其至者故也。今列圣谥号太广,有逾古制,请自中宗以上,皆从初谥,以省文尚质,正名敦本。议者皆以为然。或谓,陵庙木主、玉册,皆已刊勒,不可轻改,其事遂寝。不知陵庙所刻,乃初谥也。人臣当国家制度,苦于不能深考,为识者所讥,此其证矣。鲁公议谥号,最为有见,然当时尊号徽称至十余字,何不并议更之?天无上之尊,近于无名,即谥止一字,不为贬损,然追崇祖先,褒述功德,即称名稍溢,亦不为过,奈何身临宸极,临制万方,而徽号尊称重累不已?益无谓矣。本朝庙号多至十六字,比之唐、宋尤为过溢,惟年号不更,及主上临御,不上尊号,此唐、宋所不及也。然圣母徽称累至数字,亦觉太溢,此与人主尊号何异?尊养之至,亦岂在弥文繁称哉? 本朝谥法亦有参差。庙号十六字,而亲王谥止一字,此以多为贵也。亲王一字,而郡王大臣二字,此则以少为贵也。后世庙时,谥真人为四字,则又以多为贵矣。 宋高宗山陵,朝议以世祖为号,尤袤 【「袤」原讹作「衰」。尤袤与洪迈议宋高宗谥号,见宋史尤袤传。兹据改。】 驳之,谓:光武以长沙王后,布衣崛起,不与哀、平相继,称祖无嫌;太上中兴,实继徽宗正统,以子代父,非光武比。乃称高宗。以子继父,不当称祖,诚万世断案,而嘉靖上成祖庙号,无以是告者,岂未深考与?抑知而不敢也? 唐制,二月八日及生日、忌日公卿朝拜诸陵。又有忌日行香于京城宫观,天下诸司,亦于国忌行香,至宋犹有宫观行香之礼,外州不同也。汉、唐以来,诸帝升遐,宫人无子者,悉遣诣山陵,供奉朝夕,具盥栉,沾衾枕,事死如生,至宋不闻有此。本朝国忌,上陵及内殿有祭,无行香宫观之礼。诸陵惟中官洒扫,不遣宫女,皆前代所不及也。 本朝行出,乐设不作,回銮乃奏鼓吹。初不解其故。及读南史:梁武帝有事太庙,诏以斋日不乐。至今,銮舆始出,鼓吹从而不作,还宫乃如常仪。方知驾出不奏鼓吹,盖有所本云。 唐、宋郊祀之典,费至巨万,每以国用不充,旷而不举,此未达茧栗陶匏之义也。唐每郊祀,启南门,灌其枢,用脂百斛,即此一端,他可知矣。今都城南门亦闭不开,惟郊祀驾出方启,不过数军士推转之耳,何至用脂数百斛耶? 本朝后妃多出民间,勋戚大臣皆不得立,亦其势使然,顾于国家有益。观汉宣帝许后起微时,登至尊日浅,从官车服甚俭。及霍后立,舆驾侍从日盛,赏赐官属以千万计,与许后时悬绝。女子若生长富贵,不知民间苦乐,起而居天下之上,纵志奢华,无所吝惜,人主又从而悦之,奇技淫巧必从此作,天下敝矣。闾阎子女,平生所见,固少奢丽之观,一旦享至尊供奉,方且骇惧若不敢当,其于服饰器用,必有爱惜,不至暴殄。且在人主左右,得以民间所见,朝夕陈说,使九重之上,知闾阎情苦,胜于箴诵训谏当万万也。祖宗立法之善,此其一云。 唐时公主下嫁,舅姑拜之,妇皆不答,至德宗始从礼官言:公主拜见舅姑、兄姊,舅姑坐受,兄姊立受,如家人礼。此可为后世法矣。本朝公主出府仪注:三日拜见舅姑,公主东向,舅姑西向,立受二拜。较之唐制已为不侔,然尊卑之分犹自不紊,第不知果能如仪否。而王府郡县主君出嫁民间,乃或持居尊之体,与舅姑抗,此不知令甲者耳。 制典下 古今规制大略相仿。自汉以来,奏事得请辄报曰「可」,即今之「是」也。江左诏书画「诺」,唐时画「闻」,即今之「知道」也,其称「奉圣旨」,则自宋然矣。 唐时废置州县,除免官爵,中书为发日敕,请御画而行,想即所请制日也。今制,诰命惟书成进览,用宝而行,不请御画矣。 唐史:崔胤奏事,昭宗与之从容,或至燃烛。高骈子使人绐毕师铎曰:「已有委曲在张尚书所。」当时臣下奏对,谓之「从容」,机密文书,谓之「委曲」,此虚字实用也。唐时,臣下取旨,谓之「候进止」。宋时,臣下取旨,谓之「伏候指挥」。本朝谓之「请旨定夺」。此实字改用也。 唐制,降诏之外,有所访于群臣,则用朱书御札。今内降御札,犹用朱书,其例昉此。 今制,平行文移,率用「准」字,即「准」也。自唐以来,皆用「准」字,至寇准为相,省吏避其名,遂减「十」字,至今不改。 唐初,诏敕皆中书、门下所撰,干封以后,始召文士元万顷、范履冰等待诏北门,谓之「北门学士」。玄宗即位,始置翰林院于银台门内,以处艺能技术之士,又置翰林待诏,掌四方表疏批答、应和文学,又以诏书文告悉由中书,多至壅滞,始选朝官有学识者,入居翰林供奉。开元二十六年,始以翰林供奉改称学士,别建学士院于翰林之南,俾专内命。至德以后,天下用兵,深谋密诏,皆从中出,翰林学士例置六人,以年深德重者一人为承旨,以独当密命故也。贞元以后,为承旨者,多至宰相。此唐时始末也。宋时,以中书舍人掌内制,翰林学士掌外制,每有除命,两院撰草,有所不合,贴黄执奏,而宰相之选,多在其中。至于医卜供奉,亦附翰林。此宋时翰林大略也。今之内阁,即承旨、两制之遗而权任过之。学士以下,讲读、撰述分领艺文之事,若汉之承明、金马,而书画技术之流,分置两殿,视宋之制为尽善也。 唐之选法,五品以上,宰相商议可否,以制诰行之,六品以下,吏部铨才奏拟,诏于告身上画闻,而无所可否。其后,宰相权日起,拾、补以下,皆不由吏部,非正法也。本朝卿贰开府、五军都督及各边大将,吏、兵二部会九卿推补;方面及将领,吏、兵二部各推二人名,诏用其一;守令以下,则径拟一人,诏旨报可,无所可否矣。法与唐略相似,而就中主持,皆由本部,九卿与会议,无所从违,视古之吏部,不啻重矣。 汉、晋以来,朝官乘车犹有古制。唐将相王公皆乘马,至元和中,宰相张弘靖出为幽州节度,雍容骄贵,肩舆造太极殿。又昭宗讨李茂贞,长安市邀宰相肩舆诉其无罪。即此数事,唐已有肩舆之制矣。宋初,朝臣亦乘马,三品以上,方用绒座,以别等威。及建炎南迁,以江南街路滑,始许朝士乘檐子,亦肩舆之制也。承平日久,渐习安佚,自古然矣。国朝文武大臣皆乘马,自景泰以后,三品文臣例许用轿,勋戚一品,惟年老宠优者方敢陈请,他不许也。 唐制,中官服色,即中尉、枢密,皆(衤癸)衿侍从。僖宗之世,始具襕笏。至昭宗即位,大祀圜丘,又命以冕服剑佩侍祠,盖杨复恭恃援立之功,威棱震主,故以是假之也。按唐初,士人服衿,马周上言,请加襕紬褾襈,为士人上服。开骻者,为缺骻袗,庶人服之,想即所谓揆衫也。衣裙分,谓之(衤癸),如今边将箭衣之制袍。施横幅于下,谓之襕,今之襕衫。本朝中官,贵极于四品,其后多赐蟒玉,为一品之服,而朝服则不以服,此亦揆衫之遗也。惟司礼之长,遣祭中溜,则有祭服,其徒多图之画像以为荣观。可见冠冕服法不施■[上执下目,即??字的异体]御,自昔然矣。 唐、宋宰相执政受命,皆宣麻,播告百官在廷,至节度使受命出节,撤阁屋无倒节理,以示不屈,其重如此。本朝自永、宣以后,大小除拜,止于题疏报可,不给诰授,即内阁、六卿,亦止片纸书名,传宣所司,边镇大将,捧制诰而出,如遣一使,视古宣麻推毂之礼,抑何远也! 唐制,拜官之日,即给告身。其人先输朱胶绫紬价钱,方请书给,即今之诰授也。宋制亦然,每至宣麻,诞告锁院演纶词头已下,外人未知,其密且重如此。 国初,拜官之初,亦给诰授。其后,除授升迁,止奉成命,吏部备云旨意,移以咨札,以为凭据,至考满覃恩,方给诰授,以奖其成。是虚者反重,实者反轻也。世衰俗敝,惟利否所在以为重轻,而不知大体,故训词累牍之褒,视如文具,而批答一言之报,宠若丘山,非累牍轻而片言重也,劝诫者虚而黜陟者实尔。夫君父之命,如纶如綍,恩则雨露,威则风霆,奈何以进用为荣而因以重其言,以奖成为虚而因以轻其典耶?人心世道,此足以观矣。 唐时,致仕官朝参之班在本品见任之上,此意甚雅。至宋时,大臣虽隆贵显赫,其考终书衔,以有致仕为荣,故当时致仕大臣,相知为诗贺,其重如此。本朝致仕官居乡,礼体与现任同,而无朝请之文,然犹有古意也。乃迩来世俗薄恶,日趋顽敝,大臣悬车,至不见礼于小吏,而士大夫贪逐名宠,往往以致仕为讳,而有得罢去者,辄曹聚而唁之,何论贺矣!嗟夫!此所关系甚大,非浅见者所知,即语之亦不解也。 唐庄宗时,吴越求以金印玉册封国王,有司言,故事,惟天子用玉册,王公皆竹册,又非四夷无封国王者。帝曲从镠请,予之。今制,两宫徽号用玉册,亲王金册,郡王镀金银册,印如其册,而国王之号,亦惟施于四夷,宇内不封也。 宋理宗谕群臣曰:「近来早朝,多奏臣下辞免小事,而事件大者,乃从缴进,甚非临朝听政之意。今后宜就早朝面奏。」此与本朝制度大略相同。总之,承平之体,相袭而然,皆非开创之规也。 元时,宰相拜住言:「朝廷虽设起居注,所录皆臣下闻奏事目,上之言动,宜悉书之,以付史馆。」可见起居之废,肇自胜国,上下之隔久矣。观通鉴续编所记元人事实,与今实录规格不甚相远,以此知本朝实录,乃国初馆阁诸公沿袭元人之法而成,所以远不及古,良可慨也。 元至中叶,经筵之制大备,以勋旧大臣知经筵,次至同知讲、读以下,大略如今日之法。宋时所未有也。 至治三年,命学士曹元等纂辑累朝格例,名曰大元通例,颁行天下。天历元年,又命儒臣采辑本朝故事,准唐、宋会要,名曰经世大典,即今会典体也。 宋、元封赠大父母,降父母一等,封赠父母,降本身一等,盖推恩近重而远轻也。然子孙之心终有不忍。本朝封赠三代,一如见爵,教孝之典,可谓大备矣。 [book_title]谷山笔麈卷之二  纪述一 纯皇之诞孝庙也,时万贵妃宠冠后廷,宫中有孕者,百方堕之。孝穆太后旧为宫人入侍,已而有孕。贵妃使医堕之,竟不能下,乃?育之西宫,报曰:「已堕。」上不知也。一日,上坐内殿,咄嗟自叹,一内使跪问故,上曰:「汝不见百官奏耶?」小内使应曰:「万岁已有皇子,第不知耳。」上愕然,问:「安在?」对曰:「奴言即死。」于是太监怀恩顿首曰:「内使言是。皇子?养西宫,今已三岁,匿不敢闻。」上即?百官语状。明日,廷臣吉服入贺,遣使往迎皇子。使至,宣诏,孝穆抱皇子泣曰:「儿去,吾不得活。儿见黄袍有须者,即而父也。」皇子衣小绯袍,乘小轿子,拥至奉天门下。上抱置之膝,皇子辄抱上颈,呼曰:「爹爹。」上悲泣下。是日颁诏天下。时孝肃居仁寿宫,恐皇子为皇妃所伤,乃语上曰:「以儿付我。」皇子遂居东朝。自是,诸宫报生皇子者相继矣。一日,上出,贵妃召太子食,孝肃谓太子曰:「儿去毋食也。」太子至中宫,贵妃赐食,曰:「已饱。」进羹,曰:「羹疑有毒。」贵妃大恚,曰:「是儿数岁即如是,他日鱼肉我矣。」忿不能语,以致成疾。初,孝穆为宫人时,有宫人当直宿者病,而强孝穆代之,遂有孕云。孝庙既生,顶上有数寸许无发,盖药所中也。传云:太子迎入东朝,贵妃使使赐孝穆死。或曰孝穆自缢。万历甲戌,一老中官为予道说如此。 世庙晚年,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穆考在潜邸,朝夕危惧。今上诞生,不敢奏闻,至两月间不敢剪发。一日,有宫女最幸者,乘间以闻,上怒而谴之,宫中股栗,莫知所为。太监黄锦熟念无可为策,一日,伺上色喜,即命宫女、中官于殿廷欗楯所至皆置樽俎,上问何故,黄即伏奏:「皇上有喜。」上曰:「何喜?」黄曰:「上自思之。」上迟回曰:「念惟生一孙,差可喜耳。」黄即呼宫女、中官顿首呼万岁。于是,礼官始敢以皇孙闻也。 世庙久在西内,朝夕御膳,不用大官所供,皆以左右贵珰输直供应,取其精洁便适也。诸珰以此市宠,务为丰华。穆庙以来,相沿为例。已而赐予日减,诸珰匮竭,而供膳之费,不减旧时,无论其它,即司礼之长,日役内使百余,以供厨传,所费可知也。诸珰力不能供,无以为资,往往请托诸司,以佐其费。蠹政之源,亦有在焉。尝谓此事极为不雅,以万乘之主,玉食万国,而受左右私养,是何体统?及考唐玄宗时,诸贵戚以进食相尚,每进水陆千盘,一盘费中人十家之产,盖知此风自古已然。彼或偶一进献,非以为常,故能极其侈靡若此。明皇荒侈之时,何所不至,岂圣世所宜有哉! 一日,从二三同列入观西苑,见空地柱础台阶皆为瓦砾。问之,则隆庆改元,将世庙所建离宫大半拆毁故也。予怛然伤之,以为当时柄国之臣,轻损旧迹,非臣子之义。及读南宋史,孝武奢欲无度,大营宫室,及帝殂,执政者即罢南北二驰道,及孝建以来所改制度,悉还元嘉之旧。尚书蔡兴宗以为:「先帝虽非圣德之主,要以道始终三年无改,古道所贵,今殡宫始撤,山陵未远,而凡诸制度兴造,不论是非,一皆刊削,虽复禅代,亦不至此。天下有识,当以此窥人。」嗟嗟!兴宗数语,可谓知大义矣。大臣不明忠孝大义,本诸人情,协之天理,而徒以私智小慧牢笼天下,往往为有识者所窥,竟亦莫之悟也。若此,而高谈学术,自附圣贤作用,宁能使天下无识微之士耶? 萧育论赵飞燕事曰:「褒奖将顺君父之美,销灭匡救既往之过,古今通义也。事不当时固争,防祸于未然,各随首阿从,以求容媚,及宴驾之后,尊号已定,万事已讫,乃追探不然之事,讦扬幽昧之过,此臣所深痛也。」此数语,极中人臣不忠之弊。隆庆中,阁学新郑高公拱正王金之狱,其议与此暗合,虽其指在于矛盾华亭,加以大罪,而其言则大体所关,不可易也。然赵氏绝成帝之祀,方士损世庙之名,于法又不可不诛。若直为君父隐过而不讨其贼,则世之可讳而不敢发,有甚于此者矣。 嘉靖末年,文学侍从诸臣,多以撰述玄文入直西苑,恩礼优越,百僚莫望焉。隆庆以来,主上常御讲筵,词林诸臣,横经入说,亦荷殊恩,岁时赐赉,从阁臣之后,回视西苑之遇,虽不如其烜赫,然于儒臣之体则不失,贤者所乐从也。予在礼曹,中州郭文康公朴曾有一书,称「公等遭遇圣明,荷恩以正。」盖自叹当年西苑之事出于不得已,而有慕于后进云。 穆考在位六年,恭俭宽简,未尝有过举,一日思食驴肠,左右请宣索,上曰:「此宣一出,大官将日杀一驴以俟矣。」遂止不进。又东宫尝欲啖市锡,召一中使问价,使请发百金于市,不时索进,上曰:「此在崇文街坊卖,银二三钱可买许多,何必用如许?」乃以银三钱,即买两盒以入。上曰:「此需百金耶?」尤节赏赐,中官即甚爱幸,不赐金帛。在玄武门较射,中者以二胡饼赐之。其俭如此。 前代人主嗣位,有太后者,生母止称皇太妃。我朝孝肃以来,始并称太后,惟嫡母加徽号二字。隆庆壬申,上稚年即位,议两宫尊号,召辅臣张居正等于平台面谕,欲于皇贵妃尊号多加二字,盖反欲尊慈宁也。面谕之明日,东阁会揖,江陵谓礼部曰:「故事,中宫当加二字,既同为太后,多二字何用?」时豫章王希烈为礼侍,署篆,即应曰:「诺。」于是,两宫并尊。慈宁既不加多,亦不减一字矣。是时,皇上圣学,虚心以听,辅臣肯力争一言,引古曲谕,当亦无难处者,乃迎合内旨,使祖宗旧法,一旦更变,识者慨之。嘉靖初年大礼之议,至于发言盈庭,死者接踵,兹乃至两宫之礼,无一人词组者,可见士气人心日以委靡。事若不急,所关甚大。 万历甲戌五月,穆考祔太庙,一日东阁会揖,相君谓少宗伯汪公镗曰:「祔庙,新主当从左门入,以高庙在上故。」汪曰:「故事,当从中门。」相君曰:「安知故事不谬?第从左门入,不必议。」汪俯曰:「唯。」万历初年,议礼论政之体皆仿此。 上即位时,方十岁,以英明闻宫中,谓之小世宗。一日,穆庙恭妃院遣一内使持金茶壶闯出禁门,遗其私家,为门者所奏。上曰:「此器虽妃所有,然大内器不当闯出。」诏笞内使三十。乃使使以百金遗妃曰:「即妃家贫,以此给赐。先帝所赐器,不可出也。」 上初即位,宫中内宴,仁圣上座,慈圣犹在阁中,不敢同坐,其后稍久,乃并坐云。国朝家法极严,上诣两宫朝,皆设席座前,起居叩头,跽而受茶,迄不敢坐。实时内宴上座,上坐东阁,中宫坐西阁,每一奏酒,上自执爵,中宫持樽,长跽而献,仍各退入东西阁,再奏,又出,以至九奏,传两宫起,上与中宫仍跪请留。已,乃设小座于阁内,两宫帝后同座,行爵无算,始为家人语。盖大宴,帝、后不坐也。宫中内宴,谓之上座。先期有奏书,宴有致语,皆词林撰进。 甲戌,上一日御讲毕,语辅臣曰:「昨日禁中花盛开,侍母后赏宴甚欢。」盖指慈宁宫也。辅臣奏曰:「仁圣太后处多时寂寞,惟上念之。」上起还宫,以白慈圣,即自驾往迎仁圣过大内赏花。母子传觞而饮。 上一日御文华殿,语辅臣曰:「先帝雅好珠玉,朕思此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好之何用?」居正等奏:「圣谕甚善。第恐有妃后时不免要用。」上曰:「亦不用也。」时圣龄十有一岁。 经筵进讲,在文华前殿,日讲在殿后穿廊,正字在后殿东阁设一幄,次又东一室,乃上所游息。一日,同二三讲臣入视,见窗下一几,几上设少许书籍,又一二玉盆,盆中养小金鱼寸许,上所玩弄也。西壁一几,几上笔砚无甚珍异,笔皆市中所买,上贴笔匠杨彦章名楮,皆折简,一如士人所用。其朴如此。 江陵相君柄政,上眷顾殊绝,古今无两。每日御讲筵,讲臣出就直庐,平漏,相君以侍书入,在文华后殿东偏张一小幄,相君、司礼侍立,造膝密语,于此见之,上顾相君有所欲语,正字即避走,出殿门,少刻,闻语止乃入。一日,江陵在直庐感病,上御文华后阁,亲调椒汤,使使赐之。又盛暑御讲,上先就相君立处,令内使摇扇殿角,试其凉暄;隆冬进讲,以毡一片铺丹地,上恐相君立处寒也。 上一日御讲,一中官旁侍,窃摇扇,上忽目之,还宫,召而杖之曰:「诸先生在旁,见尔摇扇,以为我无家法也。尔不畏诸先生见耶?」 慈圣内教极严,上或宫中不读书,即召使长跽面数之。每御讲筵入,常戏作讲臣进退之礼,进讲太后前,以验其记否。当朝日,五更至上寝所,呼曰:「帝起,今日早朝。」即呼左右掖坐,亟取水为上沃面,挈之登车以出,故上宫中起居罔有不钦。而一二大珰,奉太后懿旨,左右夹持,时至过当。比上春秋稍长,积有所不堪,而难于发也。 上初登极,或时与宫中小内使戏,见冯珰保入,即正襟危坐曰:「大伴来矣。」小内使侍上游戏者,冯珰常阴罪之,故宫中皆严冯珰,珰亦稍专横,即上有所责罚,非出冯口,毋敢行者。及上稍长,积不能平,而左右一二亲昵,稍稍以冯珰罪状闻,上以太后故,不敢发,然心恨之云。一日,上戏以所御扇藏殿中隐处,戒左右毋泄,而令冯珰求扇,冯汗流四驰,求之不得,以是为剧。又一日,见冯珰衣大红色甚鲜,问曰:「何处得此。」方食蜜饴,即以赐冯,亲为纳之袖中,油尽污乃止。冯退而泣。 纪述二 上初即位,好为大书,内使环立求书者常数十纸,而外廷臣僚得受赐者,惟内阁、讲臣数人而已。所赐江陵如「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尔维曲蘗」「汝作盐梅」「宅揆保衡」及「捧日精忠」。堂阁之扁,不可数计,字画遒劲,鸾回凤舞,濡毫挥洒,顷刻而成。时圣龄十余岁矣。一日,谓相君曰:「朕欲为先生书『太岳』二字。」相君曰:「主臣不敢。」上乃已。 甲戌四月,内赐辅臣江陵张公居正「宅揆保衡」四字,桂林吕公调阳「同心夹辅」四字,六卿「正己率属」各一,讲臣六人「责难陈善」各一。时行尚未与讲。六人者,学士丁公士美,宫坊何公洛文、陈公经邦、许公国、学士申公时行及翰撰王公家屏也。丙子,殿读张公位及行补入讲幄。一日,上顾相君曰:「新讲官二人尚未赐与大字。」相君曰:「惟上乘暇挥洒。」一日,内使濡墨以俟,上遂大书二幅赐位及臣行。字画比赐诸公者稍大,而老成庄劲又若胜前岁者。盖御龄已十五矣。 甲戌五月,翰林院中吏舍有白燕一双,献之内阁,又阁中莲花早开,相君并以献。上温旨谕答之。已而出白燕送相公所,不知何故也。传闻白燕奏入,冯珰使谓江陵曰:「主上冲年,不可以异物启其玩好。」又一中使语予曰:「白燕,相君所献耶?大非宰相事。不闻越裳之雉耶?」昔正德时,中官横甚,莫之敢指,惟太监吕宪者,以清谨着闻,甚恶其曹所为,第不能拯耳。宪尝镇守河南,有获白兔以献者,中丞台送宪,约共为奏上之,宪乃置酒召中丞饮,腊兔送酒,中丞大愕,问故,宪笑曰:「夫贡珍禽异兽以结主欢,乃吾辈所为,公为方镇大臣,奈何献兔?」中丞大惭。宪,济南阳信人也。 万历丙子,内阁奏设起居之职,以日讲六人日直起居,史官六人分纂六曹章奏。御门早朝,起居、史官立于螭头之下,驾出则扈从。上一日顾见史官,还宫偶有戏言,虑外闻,自失曰:「莫使起居闻之,闻则书矣。」起居之设,有益于君德如此。惜其职不尽举耳。 丙子三月,上出宫扇三十柄,命讲臣六人题诗。扇绘花木鸟兽,各书四柄。六人者,学士申公时行、宫允何公洛文、陈公经邦、宫赞许公国、太史王公家屏、张公位也。 丙子,上于宫中检得成祖四骏图以赐相君。四骏者,成祖用兵所乘也。相君为题跋奏之,上悦,赐金。已又检成祖驺虞手卷一幅赐相君,相君藏之内阁,图中一时公卿儒者皆有题跋,翰墨甚精。赐内阁者一小卷。仍有一卷,长数丈许,铺文华后殿,仅乃竟卷,此则藏之内府矣。 丁丑十二月,上出画册一函,凡二十六幅,命讲臣六人分赋。学士申公时行、宫谕何公洛文各赋五幅,宫洗许公国、宫允陈公思育、翰撰陈公于陛与行各赋四幅。奏上,赐银豆。画多虫鱼山水,半无博识,中有宣庙御笔数幅,精绝特甚。行所分者,宣庙汀鹭一幅,其三,则马远、马麟山水及鹌鹑也。 丁丑,行在讲筵。一日,讲官进讲论语,至「色,勃如也」,读作入声,主上读作「背」字,江陵从旁厉声曰:「当作『勃』字!」上为之悚然而惊,同列相顾失色。及考注释,读作去声者是也。盖宫中内侍伴读,俱依注释,不敢更易,而儒臣取平日顺口字面,以为无疑,不及详考,故反差耳。此一字不足深辨,独记江陵震主之威,有参乘之萌而不自觉也。 己卯,上在西城饮酒,有慈宁内侍二人在旁,上使歌新声,辞以不能,上醉而怒,取剑将击之,为诸奄所劝而止,乃割其发。翌日,太后大怒,遣人传语阁臣。江陵具状切谏,其词甚激,有鬻拳之风,且草罪己御札,呈览发行。而太后召上长跽,痛数其过,至云「天下大器,岂独尔可承耶?」内中因有传于上云:太后令冯珰向阁中取霍光传入览。上心以此大恨。再踰年,江陵遂死,冯逐而张族矣。此后,太后惮上威灵,不复有所谕,辅导诸臣,亦不敢极力匡维,而初政渐不克终矣。江陵自失臣礼,自取祸机,败在身家,不足深论,而于国家大政,有一坏而不可转者,何也?凡天下之事,持之过甚,则一发而溃不可收,辟如张鼓急则易裂,辟如壅水决则多伤。即以内使一事言之,人主在深宫之中,以醉饱过误,断一奄人之发,不为非过,而未至大失,辅弼大臣,付之不问,则犹有惮而改,即欲规正,亦当从容陈说,使之自解,何至假太后之威,中外相应,制之股掌之间,使之藏怒忿志,蓄极而发,从此惟所欲为,无复畏惮。数年以来,诛戮宦者如刈草菅,伤和损德,无可救药,视一奄人之发,相去何如?则持之太急故也。嗟夫!以善为之,而不知其陷于太过,则不明于春秋之义者矣。 万历庚辰,文华殿西入内角门柱础,有「天下太平」四字,拭之不灭。江陵以为瑞也,请上临观。上见之不怿,曰:「此伪也。」因考宋史:绍兴十六年,庆州民家朽柱有文,曰:「天下太平」。秦桧大喜,乞付史馆,以饰和议之非。古今诈饰,往往暗合如此。然江陵倘曾考宋事,必不为此。考武后时,有以丹漆书龟腹曰:「天子万年」,诣阙献之。宰相李昭德以刀刮尽,奏请付法。昭德虽有才略,而品地甚轻,犹能力排伪端,江陵自处何如,作此等儿戏,将为昭德所笑矣。而圣明独断其诈,尤古帝王所不能及也。偶询石上假字,盖以龟尿书文入寸许,即凿取一层,亦自不灭,术家戏法类能为之。上想知其故矣。 本朝家法极严,人主在母后前,跪而白事,立而侍食,不敢设座,此在事亲之礼自不为过。母后深居禁中,即委裘植腹,不与大臣相接,前代垂帘之制尽罢不设,此在母后自处,亦甚有礼,然有一二太过,臣下瞻视心窃不安者。万历甲申,上奉两宫同阅山陵,在两宫辇前乘马导引,不由中道,及山顶御帐,遥望两宫幄前,主上立侍,臣下见之,心甚不宁,此亦失体。两宫辇出,乘舆自当先行,即以前导为名,亦不必避道,御帐献茶,上可退居别幄,亦不必立侍,使臣下望见也。宋时,明肃太后与仁宗同幸慈孝寺,欲乘车先行,鲁宗道以夫死从子之义争之,太后遽命辇后乘舆。冬至,帝率群臣朝太后于内殿,范仲淹上疏,以为天子奉亲于内,自有家人礼,今顾与百官同列,北面而朝,亏君体,损主威,非所以垂后世法。设使范、鲁二公见今日之礼,必有以处此矣。而一时公卿侍从,仓皇望见,不敢冒陈,亦大阙典也。 后唐潞王卜相,以姚凯、卢文纪、崔居俭才行互有优劣,不能自决,乃置其名于琉璃瓶,夜焚香祝天,以筋夹之,此亦枚卜之意也。世皆传金瓯之覆以为美谈,而琉璃瓶事无引及者,岂以五代时事不足称据耶?万历中,选择尚主子弟三人入见,上亲以其名呈太后,太后置金瓶中,焚香祝天,取其一,选上,实时以绯袍覆之,送入春曹,其两人陪入者,赐金绮罢出,送顺天府庠。此昔所目睹,亦琉璃瓶之遗制尔。 [book_title]谷山笔麈卷之三  迎銮 一 天下之事有机,机之所在,有不可以理论而可以势解者,以策士之所以胜也。凡天下之事,有可为而不为者,此其心必有所在而难于言,拂而语之,千百言而不入,探而操之,一二语而有余,此所谓机也。秦桧之杀岳王,世以为守金人之盟,综其实,不然,杀岳者,高宗之志也,高宗志不在于迎渊圣而桧知之耳。我英宗北狩,群臣疏请迎复,至再三不报,虏酋伯颜、也先索人出迎,至再三不报,及送至都门,竟无一介行李及于迎驾,势穷情极,遂至自入,景帝之心可知也。其语诸大臣曰:「当时大位,是卿等要朕为之。」及遣使入虏,又命之曰:「若见也先等,好生说话,不要弱了国势。」盖欲激怒而绝之也。当是之时,君臣大义、骨肉至情,岂足动其听哉?唯有利害可陈耳。设有战国策士,必将说之曰:「今不亟迎上皇,虏日以上皇为名,拥车驾于前行,入居塞上,攻剽城邑,守边将吏不敢北向发一矢,又迫上皇传旨,索金犒虏,边臣何以予之?一年不迎,一年不止,是坐而自困也。此其小也。万一上皇怨陛下不迎,扈从诸臣有如喜宁辈进策,拥胡骑数万,结一二边将,由甘肃、宁夏而入,直至咸阳,复正位号,布告天下,东向而请命于太后,陛下胡以处之?周王以狄兵入,有故事矣。此其远者。万一边镇亲王有为不轨之谋者,以迎驾为名,称兵塞上,假托祖训,合从诸藩,即其谋不遂,而朝廷固已多事矣。惟有亟迎上皇,奉入大内,则阴谋自解,祸难弥消,陛下安枕九重之上,孰与悬口实于天下而阴受其害耶?」此言一出,奉迎之使立遣矣。而在廷诸公,不闻有言及此者,乃徒以君臣骨肉之说进,宜其不入也。何也?利害之念重,必有甚于所虑者,乃可进也。 二 嗟夫!于少保之功,岂不大哉!然君父蒙尘,普天怛痛,而少保以社稷为重,拥立新主,无一语及于奉迎,岂非虑祸之深,不暇两全耶?吁,亦忍矣!是时,去建文时方四十年,而人心不同,已至如此。然天下莫以为非,岂非利害之说深溺而不可返耶?少保尝自叹曰:「此一腔血,竟洒何地!」其言悲矣。夫一心可以事百君,死生利害,惟其所遇,尽吾心而已,何所不可洒耶?当时,群臣奉迎之请,景帝不欲也,使少保一言,未必不信;其后,易储之议,使少保以死争之,宪庙亦未必出宫。徘徊隐忍,两顾不发,身死西市,欲恨无穷,可不哀耶!夫「社稷为重,君为轻」之言,为人君设也,非为人臣权衡于送往事居之间可以是语决也,若乃登埤而谢曰:「国有君矣」,所以消敌人之望,如分羹之对耳,岂为私议于君臣之间,可以是为动止哉!而一时迂缓之士,卒以为口语,至使君父辱在旃庐,坦然不问。社稷为重,君其弁髦耶? 藩封 高皇帝创建藩国,封二十四王,且半天下,惟吴、越不以封,以其膏腴,闽、广、滇、僰不以封,以其险远,虑至深也。然事有便利,不可不变通者。即如云南一省,上古所不臣,自入版图,即以西平世守,黔宁之烈,民吏畏服,二百余年来,声教洽暨, 【「洽暨」,「暨」天启本作「洎」。】 可谓便矣。然沐氏盘据既久,人心颇附,渐有跋扈之志,如朝弼凶残不道,自干法纪,朝廷索二妇人,至二十年而不得,非今上英明,缚而付之法吏,不几唐之中叶哉?夫沐氏强,则尾大不掉,朝廷之法不伸,沐氏衰,则屏翰不固,朝廷之威不振,皆非长计也。莫如建一亲王,开府其地,将镇守之兵改为擭卫,使得统兵御吏,与国初诸王等,黔国以下,悉听节制,内可以裁沐氏不共之心,下可以坚滇人向化之志,即使僰、滇之路声教有梗,云南犹国家有也。假如交趾未弃时,建一藩国,使得握兵御吏,毋与内诸侯同,其人以为有王,不复生心,而交南长为国家有矣,孰与捐之夷狄乎?故元混一华夏,六诏、西域皆王其子弟,厥后,元帝北遁,梁王保有云南,蜀夏既平,乃入王化。其在西方者,亦竟不得剪除,则封以为王,哈密是也。此非其已效耶?或曰:王而握兵,不有江右之虑耶?此不达地势者也。宁濠据江汉之上游,谓之建瓴而下,滇南处一隅之绝徼,谓之仰面而攻,安有仰面而攻可以取胜者耶?且夫万里遐荒之徼,而欲与中国争衡,则公孙不国于白帝,尉陀不帝于南海矣。或曰:炎荒遐裔之区,以王亲子弟,不几于窜耶?此又不然。夫闽、广、滇、贵皆膏腴乐土,百物所生,而齐、鲁、燕、赵之地有不及也,其视山、陕边郡,苦乐又相悬绝,试取山、陕边郡一府宗室颇少 【「颇少」,「少」疑当作「多」。】 者迁之云南有不乐就者耶?嗟夫!天下无事而为迂恢之谈,人必笑以为狂,且言于时禁,动虑后患,谁肯倡不急之议以骇?听?姑记之,以备一策耳。 唐制,诸王食邑不过千户,乃汉封一小侯也,公主不过三百五十户,太平独加至五千户,可谓侈矣。本朝公主食邑不及前代,而亲王岁禄,本色万石,则过唐、宋远矣。 国家分封诸王,体貌甚重,其后宗人蕃衍,族属益疏,又以禄粮支给仰哺有司,于是礼体日以衰薄,故亲王有不受方镇之拜者,有以刺书名与百吏为平交者,有守臣传呼而出、郡王引车避之者,有下邑令长入郡城不谒亲王者,皆非礼也。新进书生,不读令甲,万一有举祖训以摘者,其何说之辞?士君子立官行己,自有正道,不在以虚文取胜,博刚峻之名,反自干法纪,为识者所笑。近见一二近臣出使藩府,即与亲王争礼,取胜于揖让之间,以为不辱君命。予尝笑其迂。盖事有同形而异情者。如出使敌国,则折敌国之礼所以尊朝廷,奈何以敌国外夷视亲藩而与之争胜?天下一家,自分藩篱,此亵君之大者,不辱何居?  恩泽 古时,将相大臣禄赐甚厚,与今相去辽绝,如汉时,将相封侯皆有国土,而人主赐予动至千万,即如赐黄金百斤,将相之常也,以百斤计之,为黄金千六百两,直白金数千矣。如唐时,宰相食料,一月三千缗,一缗为千钱,当直三千金矣。古之上将、三公,其富与今亲王等,视一品秩禄何啻十百?亦其时物力充溢,公私给足,与今不同也。 汉臣赏赐,如官仪所载:腊赐,大将军、三公钱各二十万;特进侯十五万;卿十万;校尉五万;尚书三万;侍中大夫各一万;千石、六百石各一千;虎贲、羽林郎二人共三千。此旧制也。章帝宽仁,赏赐群臣过于制度,则又不止于此矣。本朝三大节止于赐钞,钞法不行,止为故事而已。世庙在西内,赏赉入直大臣,每每隆渥,而方士、法官之流,皆得横赐,为烦费耳。今上即位,岁时大节,阁臣、讲官多有金帛之赐,而六卿以下皆不得与。然每节费数十万,则宫眷内臣皆仰给岁时赏赉以自润,其势不可已也。较之前代,费亦啬矣。 唐制,文武朝臣五时赐衣,皆以制成之衣赐之也。杜诗云:「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又云:「赐分双管笔,恩降五铢衣」是矣。又其时,百官迁转赐绯,皆出内府。不知宋制何如。本朝绝无此典。惟百官月俸有折绢之名,而辅臣侍从间有匪颁之赐,亦内帑文绮,非有成衣也。新中进士,国子监给罗襕,犹有古意。 唐初,三品以上赐金装刀、砺石,一品以下则有手巾、筭袋。开元以后,百官朔望朝参则佩筭袋,各随其所服之色,余日则否。此则宋时鱼袋之制也。本朝文武大臣扈从车驾,则赐绣春刀、椰瓢、茄带,亦是此意。但唐、宋通服以为章彩,今止以充赐近臣,而不以为法服尔。 唐赐彩十段,为绢三疋、布三端、绵四屯。若杂彩十段,为丝布二疋、紬二疋、绫二疋、缦四疋,亦曰赐物十段。今制赐衣一袭,为三匹。 三代以下待臣之礼,至胜国极轻,本朝因之,未能复古。第举丧礼一节:两汉时,王公将相葬日,天子御门望送,魏、晋哭于东堂,六朝人主临吊,至唐、宋犹有望送临吊之礼,本朝,惟国初一二元勋有车驾亲临者,自后无复此事,惟是一品大臣辍朝一日,人主素服临朝,其后率从省便,惟于岁终一日并行而已。然赐葬赐祭频繁优渥,恐前代不能及也。至于推恩三代,一如见爵,则尤千古旷绝之恩矣。 今元宵节假,即唐人赐酺之遗意也。唐制,百官于春月旬休,选胜以乐,自宰相至员外郎,凡十二筵,各赐钱五千缗,玄宗或御花萼楼邀其归骑,留饮尽欢,此虽非三代之法,亦太平之象,君臣相悦之风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人臣奉官修职,夙夜在公,而以一日之逸,偿十日之劳,圣人不费焉。成祖遇元宵令节,百官休沐十日,饮食快乐,正是此意。近年以来,上以文法束吏,下以刻核取名,今日禁宴会,明日禁游乐,使阙廷之下,萧然愁苦,无雍容之象,而官之怠于其职,固自若也。辟之天道,有煦妪和熙之气游于两间,而后万物发生,百昌皆遂,必使憀栗迫惨,无乐生之心,此近于秋冬敛藏之气矣,岂所以调六气之和,养熙皞之福哉! 汉时,每大有庆,辄赐民爵一级,不知其制何如。唐时,如刘知几所陈:「海内具僚九品以上,每岁肆赦, 【唐会要卷八一阶条引刘知己疏「肆赦」作「逢赦」。】 必赐阶勋」,「至于朝野宴集,公私聚会,绯服众于青衣,象板多于木笏」。可见当时赐爵之滥。然察其语意,盖见任庶官普加阶级,而不及平民,与汉稍异。宋时,每遇郊赦,普赐恩阶,所及虽多而时颇希阔,与唐亦异。然皆赏不酬功,举非论德,名器大滥,不足为荣。本朝无此法矣。惟覃恩大庆,各与应得锡命以为恩典,较之前代最为得体。 三代,天子巡狩,有召见百年之礼。宋时,民间百岁者,部使以其名闻,诏赐粟帛及爵,犹有古意。近时此法不行,山泽之民,有年至百岁而长吏不知者,老老之仁,荡无存矣。万历辛卯,武林锺化民巡按山东,行部登、莱海上,会有养老之令,询访二郡境内八十、九十者,召至行台,面加存问,至绘为一图,中间至九十以上者,几十人焉,可谓奉行德意,有三代之遗矣。而时俗目为迂远不急,俗之敝也久矣。 国体 本朝姑息之政甚于宋代,但其体严耳。宋时,待下有礼,然至于兵败必诛,赃罪必刑,未有姑息迁就以全体面者。本朝无其恩礼,而法亦不行,甚至败军之将,可以不死,赃吏巨万,仅得罢官,是吞舟之漏也。至于小小刑名,毫不假借,反有凝脂之密,则重轻胥失之矣。 宫禁,朝廷之容,自当以壮丽示威,不必慕雅素之名,削去文采,以亵临下之体。宣和,艮岳苑囿,皆仿江南白屋,不施文采,又多为村居野店,宛若山林,识者以为不祥。吾观近日都城,亦有此弊,衣服器用不尚髹添,多仿群下之风,以雅素相高。此在山林之士,正自不俗,至于贵官达人,衣冠舆服,上备国容,下明官守,所谓昭其声名文物以为轨仪,而下从田野之风,曲附林薮之致,非盛时景象矣。 唐庄宗苦禁中溽暑,欲择高凉之所,皆不称旨,宦者因言:「臣见长安全盛时,大明、兴庆楼观以百数,今日宅家曾无避暑之所,宫殿之盛,不及当时公卿第舍耳。」此虽迎合之言,其实,两京盛时,公卿第舍有侈于洛州行宫者,盛衰之迹,此其可见者也。因考汉、唐以来,将相大臣禄赐丰渥,居处华盛,类合王侯,下至宋、元,稍觉不及,及我朝,则益俭矣。勋臣世爵,往颇繁华,近日窘迫已极,惟亲藩、中贵犹觉华侈,文臣位至极品,一措大居耳,寓居都市,下同齐民,元辅之居,不容旋马,其它可知。此于士风甚雅,于国容则未备也。 天下财力止有此数,不在此则在彼。汉时离宫别馆至于百千,崇丽造天。宋、元以来,正衙之外,离宫甚稀。至于本朝,则大内之宫亦止一二,而都城内外寺观数十百所,金壁焜煌,略如帝居,则汉代离宫之盛,化为佛土矣。前代公卿大臣,居处服食不减王侯,本朝即元勋大臣,自奉俭陋,而亲藩有土之贵,宫廷服用与人主相埒,则汉、唐大臣之飨,归于天潢矣。夫人臣之盛归于天潢,固其所也,人主之居化为佛土,不亦过哉! 汉时,郡国守相置邸长安,唐诸路大使皆有进奏院,宋真宗时置朝集院于京师,凡升朝官到阙,并馆于院中,官给公券,兵士随直,惟可至朝堂省部,不得他往,此法亦善。今入觐司府等官,皆自僦民居,及考察坐棚类如拘囚,殊非体面。若令一省自备公费,各置一邸,以待朝集之吏,亦大体也。今上下相察,密于稽考,而纪纲所在,视为不急,未有不以予言为迂也。 大明门前府部对列,棋盘天街百货云集,乃向离之景也。往时五部升堂,或至午刻,予在南宫,自恐废时失事,且示怠缓,令以巳时升堂,颇觉严肃。数日后,偶求一书,向部门书肆觅之,则以堂事早毕,投文人散,书肆随之而撤。予因悔曰:「误矣。」五部在天街之左,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候谒未出,则不免盘桓天街,有所贸易,故常竟日喧嚣,归市不绝,若使俱以巳刻完事,候者皆散,市肆无所交易,亦皆早撤,则日中之景反觉寥阔,非国门丰豫之景矣。因叹前人举事皆有深思,正不可以一时意见妄为更移。且部堂之政,乃朝廷大体所关,与有司法守不同,亦不必慕勤敏之名,失博大之体也。因令所司,投牒升堂一如故事云。 仪司 【「仪司」,天启本作「仪制司」。】 集进表包袱,分送三堂,供傔从之衣,此古所谓集上书囊以为帷帐者,虽未大伤,然于大臣体面,亦属不雅。若将此项留作三堂公用,如出门中火及柬套、书帙之费取足其中,岁可得数十金,亦颇足用。祠司既无别项支费,教坊编派势不可已,宜将各项名役尽为裁革,留作写字名色,遇内府文移有所需索,令其稍备锱铢,以应其索,亦未为过,惟以供亿堂司,则甚失体耳。 管子治齐,设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助军旅,此在王政视之,口不忍道,即后世言利之臣,亦未尝榷算及此者,此可鄙亦甚矣。而近日所在官司,乃有税及此等者,如临清之差役,通州之饩程,多取诸此。此弊政之当革者也。不但有司,乃至礼部堂司,出入供需,或令教坊人役治具以从,此最不美之事。当在部时,屡欲裁革,以请告匆匆,未及设为章程,第遇公出,令所司别具资费给赏其人而已。此在必所当革而别议公费可也。后有贤者亟行之。 沈大宗伯在部,于礼教风俗锐意匡正,前后所奏禁奢抑浮不下数疏。一日,言及倡优一种,最伤风化,欲建议通行天下尽为汰除。予曰:「此恐不能为,亦不必尔。自古以来,有此一类,先王以礼防民,莫之能废,必有以也。何者?天地六气,自有一种邪污,必使有所疏通,然后清明之气可以葆完,辟如大都大邑,必有沟渠以流其恶,否则,人家门庭之内,皆为秽浊所留矣。先王救俗之微权,有不可以明喻者,存而不问可也。」沈公以为然,因止其事。 三代以下,国体之尊,莫有过于我朝者。如汉、唐盛时,与匈奴、乌孙犹称甥舅之礼,宋之全盛,与契丹为兄弟之国,此其最尊时也。本朝控制四夷,皆为臣妾,北虏之裔,厥角受赏,即其君长,不敢与边臣抗违,其它西域诸夷,自称奴婢,视甥舅兄弟之国,何啻霄壤?乃近日一二小夷梗化方外,在朝廷视之,犹蚊蚋癣疥,而当事之臣,不及远稽前代,论事建画,称引失体,几取唐、宋之末以相比,况非惟事机不合,其于名言之体,亦甚失矣。辱国之罪,莫大于此。 尝谓天下之事,有不可胶柱而谈者,因时制宜,在人所处耳。万历乙亥,西域献千里马,养之邸中,大宗伯以部檄实之,不为上奏,时以为得体。予窃以为不然。何也?彼远人慕义,从万里献马,复使之持去,以为朝廷惜赏马之费,意必怏怏,不如以诏旨赍之,而赏其道里之费,与所献略相当,不则,受之以付北边为候骑,可以示西域,不贵其马,以折其心,可以示北夷,中国候望有西域宝马也。此与朝廷之体无损,而事又两益。乃徒以汉文?马事为比,则迂矣。千里马,乃天方国所献,时仪部唐君鹤征主会同馆,尝邀予辈数人往观,马青骢色,耳如竹篾,鹿头鹤颈,不甚肥大,而神骏权奇,意熊闲远,步之丹墀,盘旋如风,恨不见其一骋耳。因忆李、杜诗中所称,殆非虚语。 唐时,禁京域丐者,分置病坊于诸寺以廪之,亦谓之悲田院,即今蜡烛、幡竿二寺也。从古都会之地,乞丐游食者众,故唐、宋以来,皆有悲田之设,第不知当时有司奉行何如。如今蜡烛、幡竿二寺,所养贫人不及万分之一,而叫号冻馁充满天街,至于不可听闻,则二寺之设亦何为?公卿大老有载钱自随,车马所过,辄散以予之,每逢呵殿,罗列道旁,小民相传以为美谈,此所谓惠而不知为政也。身为公卿,海隅一夫,咸使得所,阙廷之下,流离叫号,是谁所致?而乞与一钱以为私惠,若里巷妇人之为者,岂惟不知职掌,亦非所以壮国容也。 [book_title]谷山笔麈卷之四  相鉴 宋时,宰相省阅进奏文书,同列多不与闻。熙宁初,唐介参政,谓首相曾公亮曰:「身在政府而事不与知,上或有问,何辞以对?」乃与同视。后遂为常。介之请,公亮之从,皆政体也。朝廷防宰相之专,设参知以为陪贰,而不与省阅,职守安在?势之所归,不免专擅,有自来矣。本朝六部奏疏,例皆三堂同署,而谋画源委,左右二卿往往不得与闻,惟奏牍已成,吏衙纸尾请署,二卿以形?顾避,亦不问所从,至于曹铨进退人才,颇关要秘,甚或在廷已闻,而两堂不知,惟太宰一人与选郎决之,此非与众共之之义也。正卿与郎吏为密,视同列为外人,及有不当上心,奉旨对状,左右二卿又难以不知为解,是不使之与其谋而使之同其谴也。岂但政体有失,亦非人情矣,而积重难返,至于成习,不亦异哉!内阁本揭署名,体亦类此,往往复有密揭,则更无从与闻矣。台衡之地,遂树荆榛,可慨矣! 首相之权,自古为重,贾似道 【天启本作「宋贾似道」。】 当国,叶梦鼎为右相,有愬求恩泽者,梦鼎以为可与,似道以为非己出,罢省吏数人,梦鼎怒曰:「我断不为陈自强。」即上疏,又为似道所阨,乃引杜衍故事,单车宵遁,可谓不降志矣。大体次相之体,取拱默为容,引嫌自避,稍涉可否,便是异同,相沿成俗,牢不可破,要皆叔季之风也。今元凯岳牧集于一堂,同心一德,甲可乙否,不失为和,安取此琐琐形神为也? 宋王珪,自政府至为首揆,凡十六年,无所建明,有「三旨相公」之目,传笑史册。本朝泰陵在位,渊嘿日久,一日召见辅臣,有所访问,猝不能对,但叩头呼万岁而已,当时目为「万岁阁老」,可作一对。 贵溪夏公言以大礼得幸,从都给事中迁御史中丞、翰林学士,遂至大用,世庙眷礼宠遇,无所不至。其后,上于宫中祈祷,禁直大臣皆赐星冠,夏不受,上大恨之,即赐策免。已而复思之,一日,于几上书「公谨」二字,公谨者,夏字也。左右窥知上意,因留其字不除,上复过之而笑,左右密语分宜。分宜固恨夏,不得已,欲自为功,因白上:「故辅臣言可诏用也。」有诏征诣阙下,比至,数使迎问于道,宠眷倍昔。分宜心害之,未有间也,而事之甚谨,至不敢与分席。夏公性颇伉直,见上委任,无所顾忌,视分宜如无也。分宜益恨,日夜求以中之。会督府曾公铣建议请复河、隍,夏公喜事,从中主之。然上意颇惮,不欲,为分宜窥知之,因以此中夏。先赂左右为计,伺上祷祠时,即日以曾公请兵疏上,上固不快,令夏公拟旨,力赞其议,又以上有事时奏之,上因问曰:「此事竟可成否?」左右皆曰:「万岁不问,奴不敢言。曾见铣疏来,举朝大臣,相顾骇愕,以为召衅生事,危可立待。」上色动,以札密问分宜,分宜密疏:「此事决不可成,独言力主之,臣等实不与闻。」上怒,遂逮铣下吏于死,夏公亦以其故死西市也。 分宜相嵩既杀贵溪,逐诸城,专任二十年,独华亭与之左右,势且不免。会吴中有岛寇,华亭即卜宅豫章,佯为避寇之计,有司为之树坊治第,附籍江右,又与世蕃结亲,江右士大夫皆讲乡曲之谊,于是分宜坦然不复介意。已而谋逐分宜,世蕃诛死,即鬻南昌里第,解江右之籍。 分宜相在位,江右士大夫往往号之为父,其后,外省亦稍稍有效之者,赵文华者,其最也。文华 【「赵文华」、「文华」,原皆作「某某」。兹据天启本改补。】 既以父分宜,故位至卿佐 【「卿佐」,天启本作「尚书」。】 ,得上宠眷,乃稍欲结知人主,不辱其命。一日,密进药酒,方言「授之仙,饮可不死。独臣与嵩知之」。上曰:「嵩有此方不奏,文华奏我。」分宜闻之,大惧且恨,立召文华问曰:「若何所献?」对曰:「无有。」分宜取进酒疏示之,文华长跪顿首,分宜怒叱之,不起,呼左右拽出,命门者毋敢为文华通。当时,分宜一睚眦者,立族矣。文华日夜忧惧,不知所出,从世蕃乞哀,世蕃怜之,为白夫人,夫人以其儿也,殊不忍其觳觫。一日,相君洗沐,义子皆来起居,置酒堂上,相君、夫人上座,义子及世蕃列侍,惟文华不得入,乃曲赂左右,伏于棂轩之间。酒中,夫人曰:「今日一家皆在,目中何少文华?」相君嘻曰:「阿奴负人,那得在此?」夫人因宛转暴白,相君色微和,文华遽走入,伏席前涕泣,相君不得已,遂留侍饮,尽欢而出。其后竟不能免也。盖分宜所杀甚多,大抵元出门下而后弃去者,此其人得罪,深于不相知。足为奔走权门者之戒矣。 丰城有大司空,才臣也,其始,因缘分宜得九列。壬戌,万岁宫灾 【「万岁宫」,当作「万寿宫」。】 ,分宜请还大内,上甚不悦,乃稍属意华亭,分宜肺腑即有去事华亭者,司空其前茅也。一日,分宜在直,司空侍坐,分宜叹曰:「近日少湖间承一二密札,遽作骄肠,何其不广?此老夫二十年前光景也。」司空即大声曰:「徐老先生自是高义,相公未可厚非。」分宜大诟曰:「若非吾里子耶?何得为他人乃尔!」司空应声曰:「某官一品尚书,奈何以语言辱我!」分宜骂曰:「尚书谁所乞与?敢为此态!」司空即走白华亭,华亭密奏状,上札报曰:「嵩非诟礼,乃诟卿也。」自是,分宜日槥矣。 分宜相在位,权势熏灼,中外累胁。家僮永年用事,公卿与之抗礼,号为萼山先生 【据世宗、嘉靖实录卷五百九「永年」作「严年」,「萼山先生」作「鹤山先生」。文曰:「严年尤为黠狡,世蕃委以腹心,诸所鬻官卖爵自世蕃所者,年率十取其一。不才士夫,兢为媚奉,呼为鹤山先生,不敢名也。」】 。得与萼山先生一游者,自谓荣幸,方镇牧守以下,不得与永年游,一见苍头下走,无不折节。一日,有士人候门,久不得见,因求空地溲溺,一僮儿见之,即提其耳大诟,其人逊谢求解,识者走视之,则一寺卿也。又一监司求见冑子东楼世蕃者,彷徨移时,一苍头方坐便房令人理发,监司求为一通,苍头不应,监司以十金奉之,苍头即掷于镊工,以示不屑,其人骇惧,谋之相知,益金若干以进,苍头方首肯,令得一见。至其所奉东楼父子者,又不知几何矣。 东楼狎黠,善以数御物。一日,与客坐,适有余气,客即拂鼻问何异香,东楼佯惊曰:「失气不臭者,病在肺腑,吾其殆矣。」以钓客语,客少许又拂鼻曰:「非也微有气息。」东楼大笑,以告所亲。盖亦轻之也。 胶州有蓝道行者,善降紫姑 【「紫姑」,天启本作「紫姑仙」。】 ,走住长安,出入公卿门下。华亭欲逐分宜,念无以间其宠,有言道行者,因荐之。上召入禁中,使言祸福,奇中,上甚信其言,待以决事。一日,分宜有密札言事,华亭以报道行,道行即为紫姑语:「今日有奸臣奏事。」上方迟之,则分宜札上矣。上即疑焉。或以告邹御史应龙,邹以为奇货,恐有先之者,即遽上劾。不及尽得其事,惟取一二著者列之,使稍从容,当颇详耳。 分宜在位,权宠震世,华亭屈己事之,凡可以结欢求免者,无所不用,附籍、结姻以固其好,分宜不喻也。其后,分宜宠衰,华亭即挤而去之。林御史润复奏世蕃怨望谋逆,有旨藉没其家,将处以极刑。分宜托华亭之客杨豫孙、范惟丕者居间求解,以重赂进,华亭欲弗受,二客曰:「公若不受,彼将疑公,受之以释其疑可也。」赂入,华亭心动,欲为地道,免世蕃死,二客又曰:「彼若得免,人将疑公,杀之以绝众疑可也。」翌日命下,世蕃赴市矣。二客幸于华亭,意气张甚,知者意其必有阴报。已而,杨至湖广巡抚中丞,谢罢,夫人为弟所杀,杨又正弟于法,死者二人;范至云南副使,一子举于乡,随一名妓北征,死于舟中,舆尸而归,人以为严氏之报也。又三十六年,为万历丁酉,严之孙贫甚,往往吓徐以寄赀为言,徐氏弗应。 华亭相,其父故府吏也,生两子,长者相公,其次陟为少司空,并以进士位至卿相,可谓荣矣。然其昆弟颇失欢,积久成郗。相公柄政,少司空以南廷尉考绩诸阙,相君处之落落,司空甚恨,即上书告相公阴事,其词甚不可扫,因自罢去。相君逊政,司空逆诸江上,素服而泣,相君亦不问也。 吴人以织作为业,即士大夫家,多以纺绩求利,其俗勤啬好殖,以故富庶。然而可议者,如华亭相在位,多蓄织妇,岁计所积,与市为贾,公仪休之所不为也。往闻一内使言,华亭在位时,松江赋皆入里第,吏以空牒入都,取金于相邸,相公召工倾金,以七铢为一两,司农不能辨也。人以相君家巨万,非有所取,直善俯仰居积,工计然之策耳。愚谓倾泻县官赋金,此非所谓聚敛之臣也?以大臣之义处之,谓何如哉! 分宜业罢,华亭柄政,人心向慕,羽翼亦广,新郑高公拱一入枢府,即与争权。隆庆改元,新郑自以御日登极,又性素直率,图议政体,即从旁可否,华亭积不能容。广平人齐康者,新郑门人也,上疏劾华亭,极其丑诋,时新郑势甚孤,又康言多谬,于是,举朝大臣各具一疏,劾新郑及康,而为华亭解请,自六卿、棘寺下迨中书、行人,外至藩臬无遗者,凡二十八疏,时上方向用新郑,左右又多其旧人,坚欲留之,后见举朝哓哓,不得已罢新郑。方是时,江陵张公居正与新郑厚,见其状,不平,往请华亭,华亭不听。一日,华亭以政务咨之,江陵谢曰:「某今日进一语,明日为中玄矣。」其明年戊辰,华亭即罢。盖江陵有力焉。 隆庆己巳,上特旨相内江赵公贞吉。内江素豪直自用,又为上所识拔,江陵恐其逼也,谋召新郑,而内监陈洪者,又新郑里人,于是以太宰召还。庚午,新郑入,其年罢内江。已而南充陈公以勤自去。其明年辛未,罢淮南李公春芳,又罢历下殷公士儋。于是,新郑以首相行太宰事,江陵并相,有诏不再卜云。新郑之入也,对士夫语常曰:「华亭有旧恩,后小相失,不足为怨。男儿举事要正大磊落,若恩怨二字不能摆脱,尚何可云?」其时,朝臣尽信以为大度。后柄用颇久,情志稍露,而门下奔走之士,各务凿空镂奇,以博宠禄,于是报雠之计决矣。广平蔡国熙者,故华亭门下士也,以讲学事华亭,号为入室,至是,攘臂请行,至阶,即讽郡邑刺华亭苍头不法。文致其三子皆论戍边。三子者,一为奉常,两为尚宝。华亭子孙牵衣号泣,华亭应曰:「吾方逃死,安能相活。」即跳西湖避之。平湖陆五台光祖者,亦华亭门人,与蔡同侍挥麈,因往为华亭求解,冀以门墙故谊动之,蔡曰:「凡吾所为者,皆为相公地也,不如是,相公不安。」陆知不可夺,亦无所为计。奏上,部覆未报,而新郑逐矣。 新郑之入也,江陵有力。其始,相得甚驩,如出一口。既而诸相皆逐,惟二人同事,新郑稍稍自用,用宋程之策,间摘江陵之党,江陵不能平也。已,会今上即位,新郑条上五事,大率禁中官之权,使政归内阁,中官见之大恨。一日,内使奉旨至阁,传谕云云,新郑曰:「旨何人调?」中使以上意应,新郑即曰:「上稚年,安知调旨?皆若曹所为也,吾且逐若曹矣。」中使入言状,冯珰大恐,新郑又已令台谏六人劾之,冯珰又恐,谋逐新郑益亟,按其奏不下。江陵即行视陵地,往返三日,抵邸,称病不出。一日,有旨召成国、内阁、六部至会极门宣谕,新郑以为台谏疏行,且法冯珰也,甚有喜气。或叩今日宣谕何事,即应曰:「当是双马。」谓处冯珰也。江陵方卧病,令二人掖之而入,皆伏门下,中使捧诏,新郑以手仰接,中使不也,以授成国,新郑色变,及发读之,乃逐新郑旨也。自是宫府一体,同心若兰矣。 冯珰与陈洪有郄,洪者,高公同里,故亦忌高,而深与江陵相结。及上初政,高以顾命自居,目无众珰,冯愈恨之,既去,犹不能释然。会有王大臣之事,因风使引高公,使校逮其舍人。初高公大恐,而欲自决,及闻使者来第逮其仆,遂止,而御史大夫葛公守礼为高力解,江陵意亦怜之,又朱太傅希孝多行金及宾客请于冯,冯知不可诬,亦稍解。及高公仆逮至,杂之众人中以问大臣,乃不知面,遂奏释仆。高公无恙也。 新郑既为江陵所逐,罢归里中,又有王大臣之构,益郁郁不自安。一日,遣一仆入京,取第中器具,江陵召仆问其起居,仆泣诉:「抵舍病困,又经大惊,几不自存。」江陵为之下泣,以玉带、器币杂物可直千金,使仆赍以遗之。又新郑家居,有一江陵客过,乃新郑门人也,取道谒新郑,新郑语之曰:「幸烦寄语太岳,一生相厚,无可仰托,只求为于荆土市一寿具,庶得佳者。」盖示无他志也。万历戊寅,江陵归葬,过河南,往视新郑,新郑已困卧不能起,延入卧内,相视而泣云。是年,新郑卒,无子,夫人张氏遣一仆入京上疏,求恤典,因赍千金器物往献江陵,江陵却之,其仆泣曰:「夫人使告相公:先相公平生廉,所爱惟此器物,无子孙可遗,谨以献相公,庶见此物如见先相公也。」江陵色动,怜之,乃尽纳其所献。翌日,恤典下矣。 万历初年,江陵用事,与冯珰相倚,共操大权,于君德夹持不为无益,惟凭籍太后挟持人主,束缚钤制,不得伸缩,主上圣明,虽在稚龄,心已默忌,故祸机一发,遂不可救。世徒以江陵摧抑言官,操切政体,以为致祸之端,以夺情起服、二子及第为得罪之本,固皆有之,而非其所以败也,江陵之所以败,惟在操弄主之权,钤制太过耳。 自古大臣殊礼,至于赞拜不名而止,过则不臣矣。宇文护为周太宰,有诏:「自今诏诰及百司文书,并不得称公名。」甚于赞拜不名矣。顷者,江陵柄国,礼遇殊绝,上而旨趣,下而题覆,不曰「元辅」,即曰「太师」,并不着其名氏,此待宇文护之礼也。当此之时,识者已为之寒心矣,而群小噏噏犹以为未至也。假以岁月,何所底止?噫,亦险矣!人主年少,未能专决大政,大臣不宜受重爵,如汉武帝遗诏封金日磾,日磾以昭帝少,不受封,其后病困,大将军乃自封之。日磾有大臣之义矣。今上十龄践祚,未亲大政,江陵遽逐中州,儵忽自贵,官至极品,何其识不如一亡虏也? 乙亥十二月,御史傅应祯上疏论事,引「三不足」之说以适江陵,而其辞不着,左右以江陵之指,从臾激怒,目为诽谤,上遂震怒,下吏问状,大司寇王公崇古当之罚金,上不从,令谪戍极边。丙子正月六日,上御文华殿开讲,上召江陵问曰:「应祯以『三不足』诬,朕欲予廷杖,先生何以不肯?」江陵对曰:「无知小人,狂悖妄言,死有余辜,但朝廷待言官当存体面,昨如此处置,外人已知朝廷纪纲,祖宗法度,皇上不必介怀。」上曰:「先生当尽忠报国,不要避怨。」江陵奏曰:「先帝临终,亲以皇上付臣,臣受皇上厚恩,捐糜难报,何敢避怨。」上曰:「昨文书官持本诣阁,二先生何不出一言,想也是避怨。」江陵复奏:「二臣皆臣所拔以事皇上,尽心为国,决不避怨,但二臣事体与臣不同,凡此皆臣之责。」上曰:「科道何以申救?」江陵奏曰:「此皆故套,亦非有所欺慢。」上曰:「渠等疏中说应祯有八十老父,即取登科录检之,祯但有母无父,此何谓不欺?」江陵又申解一二,天颜乃霁。二公竟无一言。二公者,桂林吕公调阳、蒲州张公四维也。故事,朝绅下诏狱,同官及里人送至锦衣门外,及应祯下狱,江陵令锦衣余荫侦送者以闻,于是给事中徐贞明、御史乔岩、李祯皆得谪去。未几,而刘御史台疏至矣。 丙子正月,刘御史台方按辽东,具疏论劾江陵,而蒲州、武林亦在指中,武林者,冢宰张翰也。有诏系台下吏,上使谓相君杖台戍边,江陵上疏论救,夺官为庶人。台与应祯同邑人,应祯以「三不足」之说奏,不过微文指斥,而台疏数千言,攻击相君不遗余力,然应祯得祸甚于台者,祯词连渎职,故得中以危法,而台直劾二相,不涉乘舆,即上亦不甚欲竟之也,然江陵恨台甚,竟以法戍之,使至于死。 士夫相与,顾平日疏密如何,若为浮慕一时之名而纳交于贤者,亦好名之累也。刘御史台与予旧曾相处,其出按辽左,亦曾分俸相遗,及论江陵逮舍,予策马往候,同年故旧,视者甚少,惟习太史时甫在焉。或曰:「时甫子女姻家,不得不尔,子亦若为往视,可谓好名。」予曰:「不然。人若素昧平生,即有今日之名,而无因而交,若平时有旧,即冒不韪,亦不得绝。此君原有往返,固不可畏咎而避,亦不为慕名而交也。」 万历丁丑,江陵奔丧辞朝,上御文华殿西室,江陵墨缞入见,泣涕陈辞,上亦为之抆泪,一时相传以为古今宠遇,而不知贾似道故事也。似道平时尊礼,至于入朝不拜;退朝而出,人主避席目送殿廷始坐。已而称疾乞归,人主涕泣拜留,至命大臣、侍从传旨固留,日四五至,中使加赐,日十数至。此何礼也?江陵晚节礼遇,亦略相仿,至称「太岳先生」,又过于往代矣。嗟夫!君上宠荣出于迫胁,大非人臣之福,有识之士以为惧,不以为荣也。 万历初政,一日,文华讲退,上顾辅臣问阁臣吕本在家安否,江陵大怒,退召其子中书兑至朝房,问曰:「主上问尊公起居,何缘受知?」兑大恐,即上疏自罢,旋被内察。盖见上问及,恐其复用,故排抑之如此。然吕公事世庙,上尚未生,不知何以知其姓名,此亦必有说矣。因考宋史有一事相类,学士皮龙荣尝为东宫旧僚,理宗一日问龙荣安在,似道恐其召用,谓所司诬劾谪窜,饮药以死。权奸之专主,先后一揆,可叹也。 江陵刚愎自用,颇类王安石,亦有「三不足」之说,为御史傅应祯所劾,然其心术之公,尚不如安石远矣。一日雷击奉天吻,台谏欲上公疏,往请,江陵止之曰:「何必纷纷如此,既是雷电,如何能不击物。」此其一证也。 方江陵盛时,士论汹汹,以为必有异图,予独策其不然。自古奸雄欲盗人国,未有不结人心者,江陵十年在位,所行无一事不失人心者,此无他志可知也。又诸子连举鼎甲,各列华要,方且慕圭组之华以为荣宠,使其果有大志,安用此为?以此二事,策其不然。 小人谄态,无所不至,古今一揆。蔡京在位,其党有薛昂者,以京援引,得至执政,举家为京避讳,或误及之,辄加笞责,己尝误及,即自批其口。谄至如此,良可哀也。江陵在位,有朱御史者,为入幕之客,江陵卧病,举朝士夫建醮祈祷,御史至于马上首顶香盒驰诣寺观,已而行部出都,畿辅长吏例致牢饩,即大惊,骂曰:「不闻吾为相公斋耶?奈何以肉食馈我!」此又甚于昂矣。嗟夫!佞人也,诚以趋事权要之心事其君上,必为忠臣,事其父母,必为孝子,而甘心于此,人奴厕养不足为污矣。 游七、宋九,即梁氏之秦宫、霍家之冯子都也。一时侍从、台谏多与结纳,密者称为兄弟;一二大臣亦或赐坐命茶,呼为贤弟;边帅武夫出其门下,不啻平交矣。九之声势稍不及七,而能作字,颇为主人代笔,其富又过于七,求其所以得宠,皆食桃之欢也。同时有王五者,文雅不及七而富次之,第其主人未甚当事,且以清谨为名,不大烜赫耳。一日,五谓人曰:「近日有给舍过我家宋九,适一边帅遣使伺候元老,先通阿九,给舍问:『此谁也?』九对:『此某边大将,在我相公门下。』给舍即云:『烦兄通息于渠,愿与交欢。』世有此等谏官,向吾辈求荐与边帅游,大可笑也。」以此言之,五之识过七、九远矣。恨嘉靖间鹤山先生不及见后辈人品。东海渔人作五七九传志之。 韩侂冑生日,群寮毕集,吏部尚书许及之后至,阍人掩关拒之,及之大窘,会门闸未及闭,遂伛偻而入。及久之不迁,见侂冑流涕乞怜,不觉屈膝,遂得参政。当时有「由窦尚书」「屈膝参政」之语,传以为笑。嘉靖中之严氏,万历初之张氏,公卿辐辏其集,蜂屯蚁慕,由窦、屈膝之事颇不乏人,不欲着其姓氏尔。权势之熏灼,士风之萎靡,不亦可慨哉! 近世一二名文章家,虎视一代。尝读其所为文,无论体格,即识见志趣,有大可姗笑者。第举一事:江陵相父七十,朝绅各以文贺,贡谀献佞,惟力是视。众方属目一二作者,及见其文,莫不绝倒。或称,嘉靖初年,上帝南顾荆土,将产异人,以相君寄之封君。或称,相君为众父,封君为众父父,众父父者,苍苍是也。中间不典之词,大都类此。非其才不足,利害之心胜也。韩子论张旭草书,以为「天下事无可动其中而后其书始精」,若诸公者,其有所动于中耶? 唐时,宰相领吏部尚书,选事悉委侍郎以下,尚书不亲也。隆庆中,新郑以首揆兼太宰,辰入内阁,巳入吏部,部疏、拟票俱出一手,是左右奕也。新郑之罢相,道出某郡,郡守某以其忤华亭也,故不为谒送,留其行二日,或问故,曰:「此公得罪朝廷,义不当奉。」其后,新郑再相,掌太宰,辛未大计,郡守已至宪使,新郑于众中数之,其人大惭,闻者皆笑。 万历甲戌,有诏发帑金若干,桥涿之胡良渡,大司空朱公衡力争,又建玉女祠于涿,以内帑二千召司空修之,司空又争,内中滋不悦。江陵故荐南司空武林张公翰为太宰,司空以望当得,不能无怏怏,武林心害之。司空以甲戌六年满九载考,其前十日,林谏议之疏上矣。江陵使谓冯珰:「太后比有兴造,司空从旁格阻,司空门下多客,能挠内权。」冯珰主于中,司空遂罢。太后又尝为武清治第,费以数万,司空稽故事,请多所裁抑,太后亦颇衔之。 河中太宰杨公博既去,当推太宰者,大司空、御史大夫。已而廷议会推,首御史大夫,次大司空,次南司空。明日,上御讲幄,呼相君问曰:「昨所推葛某,非年老者耶?」对曰:「是。」上曰:「置之。张某何如?」对曰:「疏远之臣,用之不敢负国。」上曰:「善。」命下,举朝大骇,不知所出,盖相公以御史大夫素戆,不能左右,大司空有才,交游多,恐其难制,不如疏远者易指使耳。其票云云者,众也。 贾似道加平章军国,五日一朝,赐第葛岭,吏抱文书就第呈署,大小朝政,一切决于馆客廖莹中、堂吏翁应龙,而宰执不与闻也。此与江陵盛时大相似。江陵闻丧在疚,三日不出阁,吏以函捧章奏就第票拟,次相在阁坐候,票进乃出,此与呈署文书又不侔矣。若徐爵以武校、游七以家奴与闻朝政,则又不啻莹中、应龙之比矣。然宋虽末叶,犹能斩莹中、应龙以正法典,而圣明之朝,乃不能明加典刑以法二竖,而使之老死狱中,姑息之政,何甚于宋乎? [book_title]谷山笔麈卷之五  臣品 古豪杰用事,求其才略,固亦可企而及,惟气魄与望不可强。何谓气魄?与人同恩,而能使天下感其恩,与人同威,而能使天下畏其威,此必有出于庆赏刑法之外者,所谓气魄也。何谓望?位有与之齐而其势独尊,功有与之并而其名独着,求其故,则不可得而指,此所谓望也。人臣之望有三:有德望,有才望,有清望。然近世,若御史大夫德平葛端肃公所谓德望,若太宰蒲坂杨襄毅公所谓才望,若大宗伯华亭陆文定公所谓清望。 穆考初政,新郑以藩邸之旧即欲自用,华亭积不能堪,因百计逐之。目太宰杨公、御史大夫王公及六官之长各率其属上疏,及台省属官交章论奏,凡二十八疏,大略保华亭之功,劾新郑之罪,以为不可一日使处朝廷。穆考甚眷新郑,及见论者日众,不得已策罢之。是时葛端肃公守礼为大司徒,而独不上疏。少司徒二人,其一桂林徐公养正,新郑之同馆也,其一扶沟刘公自强,新郑之里人也,皆请葛公上疏,葛终不肯,曰:「人之所见不同,有者自有,无者自无,何可强乎?」二公不得已,乃为白头疏上之。已而葛公自罢,徐遂迁南大司空去。其后二年,新郑再相,感葛公之谊,因召而用之。时刘方为大司寇,新郑从容语曰:「当时公等作白头疏时,一何忍也?」刘曰:「当时若无此疏,今日安得在此?」新郑曰:「葛先生尚在此耶?」刘为赧然。葛公,廉直人也,新郑第以旧恩用之,新郑当大权,多所快恣,而葛掌御史台,不肯附丽,新郑亦少疎之。其后王大臣事,葛公又为宛转,以不及祸。交道始终如此公者,世不几见。 御史大夫葛端肃公终身不置姬侍,年且五十,夫人以其老,求一姬奉之,公固不肯,夫人从臾百端,不得已一往,至则姬直侍卧内,略无羞耻,公即拂衣而出,竟不复往。夫人挈至山西,往返数年,乃召其家返之,则犹处子也。公 【天启本「公」下有「素性」二字。】 不好观戏,掌台时,尝上疏禁之,长安中有潜用者,惟对公不敢作。隆庆辛未,东省迎新郎君,故事皆当用戏,御史以例备之,不敢白公,时济南相君在座,御史对相君请问,葛公面斥御史,相君曰:「是某意也。」葛公曰:「公亦不宜有此。疏吾所题,内阁所票,奈何自相矛盾。」相君不能应,遂挥妓乐以出。 华亭陆文定公树声登第四十年,立朝不盈数载,每迁一官,辄以病罢,闭门宴坐,焚香啜茗,即亲戚故人,罕接其面。嘉靖数十年间,海内清望,必以平泉先生为第一。自其为吉士移疾归里,其后告满诣阙,分宜柄国,官无大小,皆有定价,而馆职尤重。世蕃知公无所絜,第使人索松江绫子二百疋,当以翰苑予之。陆公谢曰:「本不敢希翰苑,又实无一绫,惟公所置之。」遂不往谒。张龙湖公治,陆之座主也,为之解于分宜,分宜曰:「彼陆生者,何其径廷。」张曰:「蠢人,不足较。」乃令出试。以南宫举首,不得已授馆职,而意终不释然。龙湖忧之,乃私以锦币四双、白金四十使人持候分宜门下,使使召陆:「吾为汝谒,可往见相公一谢。」陆从命往,龙湖又使严太史介之同行,至门,张公所遣使持金币者以刺授陆,使自为献,陆公大愕,严告之故,陆公不言,怀其刺而入,一指即出,终不出刺,分宜出送二公,见门左持金币者,问曰:「此谁所具?」陆曰:「不知。」竟不献而出。分宜大恨。陆公授职未几,又以告去矣。数告数起,历南雍、南部时,华亭当国,公落落穆穆也。万历改元,以大宗伯召,在位踰年,与内阁论事不合,复称疾求去。 汶上太宰吴介肃公岳,清操绝代,嘉靖末年为真定巡抚,见分宜虐焰,即移疾自罢,屏居南旺湖上,茅屋数间,薄田一二顷,仅给衣食,日惟默坐一室,阅禅经数卷。客有过者,亦时或出见,或留设食,食不过数品,率脯菜三四品。然不出谒客,有时游行,惟跨一驴,或讽其矫,公曰:「吾罢吏居家,从来不用邑中夫役,欲觅舆夫,力又不能,老不能骑马,故跨一驴,取其简便,实不矫也。」及嘉靖乙丑,分宜罢相,华亭当国,收罗海内人望,乃起公为御史中丞,报者以檄至,仆入白状,公方趺坐行气未已,仆白一二语,摇首不答,仆不敢言,出俟门外,可炷香顷,乃下床索檄观之,掷不更视,已而亲友从臾,乃出就征。一时士论翕然,以为得人。 琼山御史大夫海忠介公瑞,尝为闽中邑博士,御史行县,诣学宫,令长以下皆伏谒堂下,惟公平立不跪,曰:「若至台院,当以属礼见,此堂乃师长教士之地,不当诎体。」两训导夹公而跪,公立其中,时谓之「笔床博士」。已而,浙江省试,延为主考,公欲以故事自出试目,御史不肯,公即呼其从者,出聘币返御史,曰:「试目,考官事也,以考官召而不得与事,于义谓何?」即拂衣出。二司宛转留之,竟出一目乃已。后迁一令,召入为户部主事,止携一奴入京,寄居一寺,出门,未尝有钥,僧入其室视之,惟故袍一领而已。乙丑,上封事,时自分必死,人亦无有以更生望之者,已而竟免,盖华亭相公有力云。传闻公疏即入,世庙震怒,握其疏,绕殿而行,曰:「莫教走了!」一宫女主文书者在旁窃语曰:「彼欲为忠臣,岂肯走乎?」已而,召黄太监问之,黄曰:「此人极戾,朝臣皆恶之,无与立谈。昨此疏既上,其仆已亡去矣。」上问:「何以处之?」黄曰:「彼欲以一死成名,皇上杀之,正彼所甘心,不如置狱中,使之自毙。」上是其言,既而有旨:「此畜物有比干之心,但朕非纣也。」公在狱中三年,遇穆考登极,赦以为大理丞,已而拜都御史。 海忠介公为御史中丞,出抚苏、松,行事过于核办,出入自乘一马,以二杖前呵;如在内,佥堂之仪,自令长佐吏下逮津令,皆令锦绣入见。此虽故事,一时创见,无不骇耳。至于裁革过客夫马及抑损士夫,则其致怨之由。以是,众人大讙,不能安席矣。传闻吴中大饥,海公欲劝借富室,先召溧阳史太仆,使出三万,太仆不得已,以三万应,海乃往请华亭相君,乞捐所有以振乡里,相君不得已,以数千畀之。又,华亭家人多至数千,有一籍记之,半系假借,海至相君第,请其籍削之,仅留数百以供役使,相君无以难也。然自是华亭宾客、苍头毋敢借声势横溢。世谓海受华亭恩厚,以是窘之为负义,其实有益华亭,然于报施之义则左矣。 万历十年,籍没冯珰,阅其簿籍,公卿大臣皆有问遗,惟无司寇严公清名,上甚重之,内中因呼为「严青天」。未几,拜太宰,盖特简也。 商丘太宰宋公纁,老成练达,有古大臣风,从司徒秉铨。东明石公星代为司徒,欲振剔奸蠹,以清储蓄,日夜焦思,不遑洗沐。一日,与宋公侍漏同坐,欣然语曰:「今日又一快事查出,某省羡金若干,可供国用,奈何无人及此?」宋公曰:「不然。朝廷钱谷,宁可蓄而不用,不可搜索无余,且使主上知各处羡赢之数,或生侈心,不如且莫刮洗,留在彼处,终是国家之用。」石公默然。一日,有人言及太仓陈腐若干,明年钱粮或可改折,宋公曰:「不然。太仓之谷,宁使红腐,不可不足,今见少许赢余,便欲改折,一旦脱有不给,从何处措处?」言者亦阻。皆予在座所闻。大臣长虑瞻顾尽如此公,天下事纵不能成,可保不坏,奈何其不尽然也。 今上在御日久,习知人情,每见台谏条陈,即曰:「此套子也。」即有直言激切,指斥乘舆,有时全不动怒,曰:「此不过欲沽名尔,若重处之,适以成其名。」卷而封之。予尝称圣明宽度,具知情状,有当事大臣所不及者,而太宰宋公独愀然曰:「此反不是。时事得失,言官须极论,正要主上动心,宁可怒及言官,毕竟还有惊省,今若一概不理,就如痿痹之疾,全无痛痒,无药可医矣。」同列皆服其言。此后数年,百凡奏请,一切留中,即内阁密揭,亦不报闻,而上下之交日隔矣。回忆此公之言,为之三叹。 南昌有魏公者,道学名流也,为刑部侍郎时,一日早朝后至,候于千步廊下,朝退点查,掖门即闭,卤簿从王门出,渠即迎之而入,由西桥奔上,混于右班,却从桥北东趋,杂入左班,以待查点。予与张宫谕一桂同立史馆门下,遥见其状,宫谕指谓予曰:「试看道学先生。举动失朝事小,何至对万众属目之地,作此举措。」相顾而笑久之。 一日,在赏房侍漏,鼓声既闻,部院诸公出至庭中,相对而揖,值诸贡生见朝,望见公卿威仪,聚观如堵,挥之不退,魏公怒形于色,呼吏驱逐,曰:「此是何所,村野秀才敢尔!」予笑顾曰:「此谓『观国之光,利见大人』尔!」公敛容曰:「公言是也。」 关中太宰孙公丕扬,清谨品也,平生建树表仪,取信海内,及掌天曹,甚副人望,而一二举动,颇失大体。如以访单揭帖按丁此吕之赃,罢免其官,此未为过,及见丁党交攻,急于自白,遂将原开揭帖进呈御览,以明其不妄,而揭帖所开赃至数万,致激圣怒。丁适戍,江右之士纷然交攻,而孙不能安矣。以揭帖察吏,已失公平,至将私揭呈览,尤非体例,且揭中赃至数万,如果得实,岂止罢官?是自实其纵也。又患内人请托,难以从违,大选外官,立为掣签之法,一时宫中相传以为至公,下逮小民闾巷翕然称诵,而不知其非体也。古人见除吏条格,睹而不视,以为一吏足矣,奈何衡鉴之地,自处于一吏之职,而无所秉成,亦以陋矣!至于人才长短,各有所宜,员格高下,各有所便,地方烦简,各有所合,道里远近,各有所准,而以探丸之智为挈瓶之守,是掩镜可以索照,而折衡可以悬决也。从古以来,不闻此法。 嘉靖中,华亭相君为大宗伯,其同邑孙公承恩亦以大宗伯掌詹,二公对巷而居。徐公宾客甚盛,延接不暇,孙公生平寡交,退食闭门深卧而已。一日,着一布袍,负暄读书,其仆窃语曰:「同为尚书,他家车马盈门,相公第中,鬼亦不至,我曹何望?」孙公闻之,呼其仆曰:「任尔等他往,留我一人在此,教鬼负去。」其廉静如此。 嘉兴许君应逵为东平守,甚有循政,而为同事所中,得论调去,吏民走送,哭泣不绝。许君晚至逆旅,谓其仆曰:「为吏无所有,只落得百姓几眼泪耳。」仆叹曰:「阿爷囊中不着一钱,好将眼泪包去作人事,送亲友。」许为一拊掌。 东平司马刘公源清,正德末年为进贤令,会逆濠反,使二校往招进贤,公开门延入,手刃二校于庭,悬其头城上。濠兵大至,公扃妻子于室,环以积薪,戒守者曰:「即闻我败,举火焚之。」擐甲出迎,大败濠兵,濠气遂沮。方濠起兵,进贤士人往谒公议,公谓客曰:「事势已急,无城可守,诸公有何方略,共命御敌?」一文学前曰:「邑故无城,决不能守,惟令君为邑生灵权宜取计。」公厉声曰:「若欲从贼耶?」呼吏急缚此生先刃之,以安众心,诸客惶恐拜请,生乃得释。于是设立牌栅,一邑士夫编于行伍,有不如约,立以军法从事。城守既备,二校至,乃斩之,于是进贤无恙矣。 海丰太宰杨公巍,天性纯孝,母夫人年百余岁,食啖犹健,杨公朝夕上食,躬尝以进,即有不乐,辄拍手歌舞,作小儿态,以娱母意。母夫人当冬月病,思食西瓜,走使四方觅致,至则不及饭含,杨公以此大痛,终身不思西瓜,暑月渴甚,但饮水而已。一日诸公会坐,左右以西瓜进,见杨公不食,询故,乃得其详,后问公门下亲识,馈送无以西瓜入门者。此亦人所难也。 杨公好奇,多雅致,平生宦游所历名山,皆取其一卷石以归,久之积石成小山,闲时举酒酬石,每石一种,与酒一杯,亦自饮也。予慕其事而无石可浇,山园种菊二十余本,菊花盛开,无可共饮,独造花下,每花一种,与酒一杯,自饮一杯,凡酬二十许者,径醉矣。 山阴大司马吴公兑,自郎署不数年开府,盖得之新郑云。吴,新郑门人也。隆庆丁卯,新郑为华亭所逐,门生故人无一敢送者,惟吴送至潞河舟中,握手垂泣而别,新郑大感,而华亭因深恨焉,为郎数年不调。新郑再相,遂不次用之。吴善结客,诸贵人长者无不得其欢心,下至游客谈士,皆挥金养之,有郑庄、田蚡之风。江陵秉事,吴事之尤备,每有献遗,先通其舍人游七 【原作「尤七」,兹据天启本改。】 ,所以事游七 【原作「尤七」,兹据天启本改。】 者亦无不至,以故两相君皆爱用之。吾乡福山大司马郭公宗皐,于嘉靖庚戌谪戍陕西,几二十年,隆庆改元,乃召为南大司马,未几,以年满七十自罢,居家甚贫,其长子学书不成,无所资赖,公命诣长安求一地道故人,同里有一二在位,薄其落魄,不肯一处,郭公子客久大困,又不敢归,乃走宣大军门,求见吴公自荐,吴与郭本不相知,第以其故幕府子,怜而收之,为处百金,使入赀为千户,充军门赞画,所以存恤甚至,每与众将大会,面命曰:「若等毋以郭公子厄故不相提挈,视之当如吾子,他日吾子若来,知亦如郭公子也。」诸将皆更提携之。郭公子感出望外,士夫闻之,咸称吴公长者云。 沈青霞炼者,浙之 【「浙之」,「之」,天启本作「江」。】 会稽人也,以进士任锦衣卫经历,疏劾分宜,指其十大罪,至呼为「嵩贼」。世庙大怒,徙保安为民。炼故狂士,扼腕语难,至塞上,从游者众,相与指天画地,日夜谈议,至刻木为秦桧,与其徒角射,又好刺讥边臣,诘其隐匿,督府以下,咸睚眦之。会总督杨顺、巡按御史路楷,承分宜风旨,刺炼起居,得其状,因上疏劾之,监司承两台旨,曲加文致,当炼不道论死,家属连坐为士伍。隆庆改元,链子襄上书讼 【天启本「讼」下有「冤」字。】 ,会华亭柄国,故与顺有郄,遂逮顺、楷下吏论死,诸监司同事者谪戍边,顺瘐死狱中云。往顺为御史,监南直试,华亭长子入试取代,御史发其状,欲上疏论,同事御史张某即驰使先告华亭,以顺且上疏,己不能挽,华亭得预为左右。疏至,贳不尽法,于是甚德同事御史而怨顺,以为阿分宜,故抑己耳。然方为分宜所用,不得报顺也。已而有炼事,又数年,穆考即位,乃正其罪云。顺既论死在狱,少司寇洪朝选者,华亭所善客也,又阿华亭旨,困顺令死,死时五月中 【「中」,天启本作「终」。】 ,越数日方奏,奏下,已有齐桓之惨矣。又其后数年,朝选家居,为巡抚劳堪所劾,逮系狱中,缢死,其状与顺正同。天道好还,可为明诫。御史张某者,蜀人也。 王司成维祯者,华州人也,以文章鸣世,学士家宗之。而为人使气强直,自南都还关中,行过河南,河南守遣吏以刺逆之,王公怒其不敬,即笞所遣吏,守大怒,闭之传舍,不发吏卒送,又不给食,下令城中,无敢卖食与客,如是三日,王公大困。大司马凤泉王公里居,闻状,请守为解,乃得去,遂忿不接宾客。至里第,华州守来谒,王公以病谢守,守语其仆,欲求一见,仆入言状,王公叱曰:「已谢,何白也?」仆不敢出报,守候良久不出,又怒而去,王公亦不知也。其后,王公往谒守,守欲辱之以求当,使门者延之入,即返闭大门,守故不出,王公久立门下,不得出入,即大骂守,守因使吏伺王公之第,捕其宗戚,因持王短长,王公亦摘守不法,皆白两台,事未竟,而王公以地震死。 隆庆辛未吉士宋儒者,险诈人也,熊敦朴者,有才而倨傲,两人积不能下。一日,诸吉士避雨朝房,守吏拒不纳,诸吉士格吏,吏走白太宰,太宰大愤,敦朴为人使气,众遂以欧吏尽归之敦朴。而儒无行义,旧为诸公所薄,及解馆,诸吉士以次授翰林、台省,儒得礼部,敦朴兵部,敦朴不能平,口语怏怏,儒以故郄思中之,尽籍其言。会有飞语敦朴欲论太宰,江陵召儒往,令以私问熊生有无论太宰状。儒谒敦朴,第谩语,不言所欲问而还,白相公云:「敦朴不独论太宰,且欲论相公。」因口占疏语数十。相公大愕,亟报太宰,驰过大司马,以相公指趣,使具疏劾之,疏成,夜叩禁门递入,旦日平明,相公入阁,票出,逐敦朴。居二日,有言敦朴枉者,相公召两人面折,则尽儒所为也。于是言官交章劾儒,儒亦补外。距两生授官方一月耳。敦朴父南沙过者,有文名,己丑选吉士,亦授兵部,改礼部,为宗伯嵩所劾,外补,其后四十年,敦朴亦以吉士授部,为堂官所劾,若合符节,亦一奇也。敦朴败时,南沙在京邸,太宰乃其同年,往慰南沙,且曰:「吉士之事,某殊不知,命下,为之骇汗。」南沙曰:「兄为太宰,有社稷之重,乃为一书生骇汗,何其不弘?」太宰大惭。 宋吉士儒者,贵州土官子也,伪籍定州,中顺天乡试,素行无籍,与孙尚书应鳌有亲,尝乘传,称尚书父,为识者所发,其后,辛未登第,选为吉士。在京邸,豪侈如勋贵,姬妾十余人,士论不齿。已而与熊构,俱再踬不起。家居,益为横溢,至伪为印符,发属夷兵,及所杀人以数十。盖其父已老,即以儒子嗣官。土夷不用汉法,自其常态,而儒已为近吏,犹以夷法自恣,为两台所劾,论死,远近称快。第不知当时何以得进,使禁署儒英列一夷虏无赖,殊可恨也。 隆庆戊辰五月,考选吉士,在金水桥南设几,北向,几上各贴姓名。一江左同年,几案当在日中,以为不便,顾见一江右同年,几案适在屧廊阴处,而身就他案闲谈,江左瞰其不在,遽走据其案,除其纸帖,以己姓名帖之。江右望见,极走还与争,江左据案不退,曰:「此吾案也。」相持久之,竟不能夺,江右但顾同事曰:「试看此作何解!」同年亦笑不能面质也。此事予亲见之。两君皆名士,同入馆选,列在词林,其后江右入相,江左官止史局。 戊辰,馆中有盛名士,年方甚少,文采倾动一时。见一江北同年,颇相狎侮。一日,至江北几案,见异书一帙,展阅良久,辄袖之而去。江北亟呼取之,笑曰:「知兄无用此为也。」江北默然。其后少年官最不进,江北入相,以文行显。此亦足为少年轻傲者戒矣。 近世有一士夫,得人私书,奏而诘之,两败俱伤,为公论所薄。因考唐长庆元年,钱徽知贡举,段文昌、李绅各有所属,榜出,皆不得与,文昌构之于上,徽遂贬官。或劝奏其私书,徽曰:「苟无愧心,得丧一致,奈何奏人私书,非士君子所为。」取而焚之。观徽此举,何等心事。凡人刻薄者,必不正大,阿媚者,必不宽弘,能受私属者,必能奏私书,不奏人私书者,必不受私属,君子小人公私明暗之分,正于此观之。 处士以虚名被征为世所讥者,代有一人焉。汉之樊英、唐之田游岩、宋之种放、国朝之吴与弼是也。英之征也,王良以书责之,游岩之仕也,蒋俨以书责之,放之匿情求名,为杜镐所讥,与弼之实行不敷,为张嘉祯 【「张嘉祯」,「嘉」当作「元」。张元祯,字廷祥,号东白。据明儒学案卷一崇仁学案:张元祯讥评吴与弼,有「上告素王,正名讨罪,岂容久窃虚名」之语。】 所鄙。高识深见之士,有并世而立者,奈何其可咨名而欺世耶?蒋俨之责游岩曰:「足下受调护之寄,是可言之秋。唯唯而无一谈,悠悠以卒年岁。」嗟夫!是数言者,岂惟游岩愧之,千古士人,多为汗浃。 [book_title]谷山笔麈卷之六  勋戚 嘉靖间,成国希忠 【「成国希忠」,天启本作「成国公朱希忠」。】 以元公位太师,其弟希孝以掌锦衣篆位太傅,兄弟并为三公,贵宠无两。太师恭谨寅畏,善守其家,太傅豁达有文,交游甚广,一时朝士莫不倾慕。故自世庙所宠任如武定、咸宁不保其世,陆氏虽获正命,子孙亦不能免,唯朱氏兄弟以功名终。盖恭谨之报也。 万历癸酉,成国希忠薨,其弟太傅方掌锦衣,为希忠请爵,下所司考议,竟以宁阳王张懋例追封定襄。令甲:非为军功不王。魏、定王者,唯中山一人,张氏三王,河间靖难;祥符平交,又死土木之难, 【「祥符」,疑当作「定兴」。按:张玉,祥符人,以靖难功封河间王,玉子张辅以平交功封定兴王。见明史张玉传、张辅传。】 其一懋也。朱氏三王,东平靖难;平阴战死;其一希忠也。彼四王者,皆与令甲合,惟宁阳在正德中以射猎获宠,与彬、宁等。武庙自欲封之,争者举朝,迄不见听,然犹假平曹钦之功,不为无名。至于希忠,直于诚谨有行,为三朝元臣,遂疏异王之爵,非法甚矣。当时内而冯珰,外而武清为之左右,而江陵居其中间,左提右挈,其中有说,世莫得言也。 成国兄弟孝友着闻。成国多藏,太傅好客,成国时时分金予之,即太傅巨费,往索成国,成国无不如请。成国病卧东第,太傅第相去稍远,则列羽林于道,直至成国卧内,成国欠伸饮食及何人侍左右,倾刻传报,或有不如节,应时而至。及成国没 【「没」,天启作「殁」。】 ,太傅日夜号泣,每上食几筵,即取座饮食其旁,若与相对,且食且泣,遂至发病以死,闻者悲之。太傅无子,子其弟子,成国有子不慧,嗣爵未久而没 【「没」,天启本作「卒」。】 。数年之间,门第零落,宾客尽散,盛衰之感,有足悲焉。 武清以外戚贵重,大臣因缘内交者有之,河中、上党二太宰皆与之结欢,号为同里,而上党尤密,呼武清夫人为嫂,与之对弈,以是得再起云。江陵相君善把持武清,不使得肆,冯珰又持之于中。武清者,一木朴老佣,见士大夫谨畏不敢作威福。河中王司马镇宣大,求入,使贿武清,江陵即讽言官劾王,谓其以三千金贿要地而不指其人,江陵调旨,责问言官令实状,亦竟不明,盖虚惕之使畏耳。武清尝从孝懿皇后外家东李第舍,穆庙初在潜邸,慈宁故因东李以进,穆庙即位,孝懿虽即山陵,而慈宁不忘东李,武清每赐,常分赉之,为之周旋恩泽,经理家事,一如孝懿在时,都人称其不背德云。 丁丑,武清舍人任军士布花僦人,多所干没,军士大哗,内使以闻,上命取军士所支布一疋验之,果纰缪不堪,上即谒太后言状,太后怒甚,遣谕内阁,欲革武清之职,上御讲筵,亦召相君言状,江陵为营救乃止。太后乃召武清父子立宫门外,遣中侍出数之,而抵其家人于法,武清父子服罪,至此少戢矣。 阉伶 国朝既罢丞相,大臣体轻,以故权归宦竖,士鲜廉节。如成化间,汪直用事,至使卿佐伏谒,尚书跪见,书之简策,贻笑千古。嗟夫!士气所关甚重,惟在主上振作,平时若不甚要,一旦缓急,为害不浅。今上御极六日,顾命元臣以片言谴罢,如叱一奴。平时辅弼重臣,多夤缘中官,进退在手,积为所轻,故敢以片言易置耳。今廷中品阶,如奉命出使,公、侯、师、保皆在中官之下,不知起自何时,决非高皇帝之法。中官之秩,极于四品,其腰玉服蟒,皆出特赐,非其官品所得,奈何以师保重臣反出其下?周礼:奄人巷伯,皆属太宰。汉法:丞相位诸侯王上。今之公孤,即古太宰、丞相,何至列于奄人之下?若曰,王人虽微,列于诸侯之上,则在廷公孤不但王人而已,岂有于阙廷之间自分内外者耶? 万历初年,一日常朝,未明升座,班行皆讶其早,及询所以,乃冯保新造寿地,延相君致酒,奏乞早朝即出,而保又不亲陪,第遣掌家张寿往也。其贵倨如此。寿地在黑山会,去都城可四十里许,后保籍没,永年伯王伟乞为兆域。 今内监权珰管事者,内家呼之为爷,皇亲驸马见之皆拜,呼为公公。及考唐史,高力士承恩日久,为中外所畏,太子呼之为兄,诸王呼之为翁,驸马辈直谓之爷。自古已然矣。 唐玄宗时,十王宅、百孙院皆其子孙也,凡有婚嫁,皆以钱千缗赂韩、虢使请,无不如志,及宪宗时,十六宅诸王久不出阁,其女嫁不以时,选上者皆由宦官,率以厚赂自达。当时宗室皆子孙近属,聚居都邑,犹不免夤缘嬖宠、交关贿赂如此,何况以千里之藩封,二百年之支属,有不结纳左右以为倚托哉?古今之变,事同一揆,悲夫! 古今事体,大有悬合。元稹为御史,与一中使争驿,中使以马鞭击稹伤面,贬为士曹,白居易等言:「中使陵辱朝士,不问其罪,而朝士先贬,恐自今中使出外益横暴,无人敢言者。」宪宗不听。此事与隆庆二年掖门内官殴御史李学道极相类,当时中使与杖,御史得贬。 唐时,给役禁中多名为小儿,如苑监小儿、飞龙小儿、五坊小儿是也。五坊者,德宗所立,曰鵰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汉有狗监,正德中豹房,皆是此意。 德宗宫市既贱买人物,仍索进奉门户及脚价钱。门户者,进奉所经门户皆有费用,汉灵帝时谓之导行费,即今之门单也。宦官之弊,自古如此。 自汉晋以下,京兆之权最为要重,至唐、宋犹然。史载,柳公绰为京兆,有神策小将跃马冲导,公绰杖杀于途,宪宗无以罪也,谓左右曰:「汝曹须作意,此人朕亦畏之。」文宗甘露之变,禁军暴横,薛元赏为京兆,尝诣宰相李石第,闻石方坐厅事,与一人争辩甚喧,乃神策将军诉事也,即命左右擒之,俟于下马桥,即杖杀之,囚服往见仇士良,说以礼法,士良无可奈何,呼酒与之欢饮而罢。此二事与申屠之辱邓通,董宣之数公主相类。唐时神策将军,即今锦衣之在东厂者,而权位过之。其时宦官暴横,廷臣大小,无敢目逆中尉,而二君能折其锋,可谓有力,然亦见当时京兆之权非诸司所及也。宋之开封尹至以皇子领之,礼秩尤重,肃清辇毂,压弹京邑,其势固有余矣。乃今之京尹,养望待迁,几成散局,即有柳、薛之才,将安所施乎? 唐德宗初政,呵斥宦官,亲任朝士,张涉以文学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既而皆以赃败,宦官武将得以籍口,曰:「南牙文臣,赃动至巨万,而谓我曹浊乱天下,岂非欺罔耶?」于是上心始疑,不知所仗矣。近有文学之臣以隐匿官银一败涂地者,亦涉、邕之类也。 南唐刘鋹以宦者龚澄枢为相,军国之事皆取决焉,凡群臣有才能及进士状头,皆先下蚕室,然后得进,宦者近二万人,谓士人为门外人,不得预事,以是亡国,尤可笑恨。后之人主,无使士人为门外人哉! 唐僖宗使陈敬瑄等击球,贿三川节度。庄宗与李存贤手搏,曰:「汝能胜我,当授藩镇。」存贤奉诏,仆帝,乃授幽州节度。方镇之权,古之方伯连帅,而以球搏得之,推毂授钺之任,成儿戏矣。 庄宗入梁,以伶人陈俊为景州刺史;王衍在蜀,以乐工严旭为蓬州刺史。当时勋臣禁旅有从军百战未得典州者,乱世之政,何所不有。 敬新磨者,唐庄之优孟也,庄宗田于中牟,践民禾稼,中牟令当马前力谏,叱去,将杀之,新磨追禽至马前,数之曰:「汝为县令,独不知吾天子好猎,奈何纵民耕稼以妨驰骋?汝罪当死,请行刑。」帝笑而释之。后世伶官多因戏剧时有讽谏,其智盖本于此。 南唐徐知诰召知询饮,以金锺酌酒赐之,曰:「愿弟寿千岁。」知询知其有毒,引他器均之,跪献知诰,曰:「愿与兄各享五百岁。」知诰变色,不肯受,左右莫知所为,伶人申渐高径前为恢谐语,掠二酒合饮之,怀金锺趋出,知诰密遣人以良药解之,已脑溃死矣。此伶人可谓有功于徐氏者,然不知齐客之妾佯僵而覆酒能自全也。「各享五百岁」,语亦有味。 正德中,乐长臧贤甚被宠遇,曾给一品服色,然官名体秩则不易也。相传本司门曾改方向,形家相之曰:「此当出玉带数条。」闻者愕而笑之。未几,上有所幸,伶儿入内不便,诏尽官之,使入为钟鼓司官,后皆赐玉,至今内中诸署,指钟鼓司为东衙门,贱而不居,当以此故耳。尝考元史,玉宸乐院,秩正三品,与六部同阶,其长有加衔平章者,则愈可笑矣。 漷乐有呼鹰台,元至大间所筑也,元人以鹰坊为仁虞院,秩正二品,使首相领之,夷俗之可笑如此。 [book_title]谷山笔麈卷之七  经子 易「本隐以之显」,由隐而显也,是以天道合之人事;春秋「推见至隐」,由显而隐也,是以人事本之天道。易理从内向外说,春秋是从外向内说。「见」字读作「现」字,与「显」字同。今世读者,以「推见」见字作「见物」见字,而谓春秋能推见至隐处,左矣。只将本文添一「以」字,云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显以至隐」,即知之矣。 「神以知来,智以藏往」,神属目为明,智属耳为聪。「神以知来」,即人之悟性,谓之明,「智以藏往」,即人之记性,谓之聪,世所称聪明者是也。有悟性者,资质发扬,属阳魂之精也;有记性者,资质儁颖,属阴魄之精也。有一等术数,能推人已往,洞见纤毫,而不能知前,所谓藏往;有一等术数,能推未来事多验,而已过事不能悬晓,所谓知来也。大抵神可兼智,智不能神,智则圣人以下有几之者,神则非圣人不能也。 易九厄曰:「初入元,百六,阳九」,谓初入元百六岁有厄者。历法一元有四千五百六十岁,初入元为阳九,谓旱九年也;次三百七十四岁为阴九,谓水九年也,其后又为阳九、阴七、阳七、阴五、阳五、阴三、阳三,此一元之内水旱阴阳之大数也,故曰:「阳九之阨,百六之会。」律历志云:十九岁为一章,四章为一部,二十四部为一统,三统为一元。则一元有四千五百六十岁。初入元一百六岁有阳九,谓旱九年;次三百七十四岁,阴九,谓水九年;以一百六岁并三百七十四岁为四百八十岁;(注云:六乘八之数。)次四百八十岁,有阳九,谓旱九年;次七百二十岁,阴七,谓水七年;次七百二十岁为阳七,谓旱七年;(注云:七百二十者,九乘八之数。)次六百岁,阴五,谓水五年;次六百岁,阳五,谓旱五年;(注云:六百者,以八乘八,八八六十四,又以七乘八,七八五十六,相并为一千二百岁;于易七八不变,气不通,故合而数之,各得六百岁。)次四百八十岁,阴三;次四百八十岁,阳三。除入元至阳三, 【「除入元」,「除」疑当作「从」。孟康注汉书律历志「经岁四千五百六十,灾岁五十七」句谓:「经岁,从百六终阳三也,得灾岁五十七,合为一元,四千六百一十七岁。」】 除去灾岁,总有四千五百六十年,其灾岁总有五十七年,通为四千六百一十七岁, 【原作「四千六百一十岁」,脱「七」字。】 而一元之气终矣。此阴阳水旱之大数也。 礼曰:「以禋祀祀昊天上帝。」此天也,郑玄以为,天皇大帝者,耀魄宝也。礼曰:「兆五帝于四郊。」此五行精气之神也。郑玄以为:青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黄帝含枢纽、白帝白招拒、黑帝汁光纪者, 【「汁光纪」,「汁」原讹作「叶」。据周礼小宗伯郑玄注改。】 五天也。由是有六天之说。纬书之凿,视道家图箓之文殆有甚矣。唐初,冬至,祀昊天上帝于圆丘;正月上辛,祀感生帝灵威仰于南郊,感生帝者,东帝也;季春,大享明堂,祀五天帝。显庆元年,以高祖配昊天于圆丘,太宗配五帝于明堂。明年,礼官奏四郊迎气,存太微五帝之祀南郊、明堂,废纬书六天之义,而玄说尽黜矣。显庆二年,又诏礼官议明堂制度,以高祖配五天帝,太宗配五人帝。五人帝者,东方帝太昊,西方帝少昊,南方帝炎帝,北方帝颛顼,中央帝黄帝也。六天之说,即汉之五畤,使五行之吏进而并于有昊,说之最谬者矣。 翼奉曰:「诗之为学,性情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观性以历,观情以律。」解五性者曰:「肝性静,静行仁,甲己主之;心性躁,躁行礼,丙辛主之;脾性力,力行信,戊癸主之;肺性坚,坚行义,乙庚主之;肾性智,智行敬,丁壬主之。」六情者,「廉贞、宽大、公正、奸邪、阴贼、贪狠也」。 予读焦氏易林,其词古奥尔雅而指趣深博,有六经之遗,非汉以下文字,然世徒以为占卜之书,学士弗诵也。及读京房传,房受易延寿,延寿尝曰:「得吾道以亡身者,必京生也。」京生谈易主于占气候卦,流于谶纬,而焦氏明于易理,得圣人之微,宜其不相逮也。 东京诸儒,以七纬为内学,六经为外学。七纬者,易纬稽览图、干凿度、抽灵图、通卦验、是类谋、辨终备也;书纬璇玑钤、考灵耀、刑德放、帝命验、运期授也;诗纬推度灾、记历枢、含神雾也;礼纬含文嘉、稽命征、斗威仪也;乐纬动声仪、稽耀嘉、仆国征也;孝经纬援神契、鲍命决也;春秋纬演孔图、元命苞、文耀购、运斗枢、感精符、合诚图、考异邮、保干图、握诚图、潜潭巴、说题辞、汉含嘉、佑助期也。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此两节是一串意,总论慎独耳。盖云: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则非道也,君子知道之不可离,惟恐见闻不及,至于离道,故戒慎乎其不可睹,恐惧乎其不可闻,而慎独如此。然君子何为必慎其独也?政以不睹不闻,若是隐也,而天下之最显见者在焉;不睹不闻,若是微也,而天下之最昭著者在焉。君子必戒慎恐惧而慎其独也以此。戒慎恐惧即是「慎」字,不睹不闻即是「独」字。注分动静,非是。 「道不远人」章意亦一串,只是忠恕。盖云:道不远于人,人之为道而远人,则不可以为道矣。何也?「执柯伐柯,其则固不远也」。以人治人,正是「则」字。其则维何?忠恕是也。忠恕违道不远,非则而何?何谓忠恕?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而已。何谓施诸己不愿亦勿施于人?譬如为臣而忠,己之所求于臣者,吾所愿也,而未能施之于君,则臣之所施于己而不愿者,亦勿施于君可也。为子而孝,己之所求于子者,吾所愿也,而未能施之于父,然则子之所施于己而不愿者,亦勿施于父可也;至于兄弟朋友,亦莫不然。盖以责人之心责己,即以恕己之心恕人,又不啻如执柯以伐柯者矣。然则人之为道,岂必远人以为之哉?惟于庸言庸行之间致其进修而不为虚伪之学,即已矣,所谓不远人以为道也。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一以贯之,正在此处,不可以忠恕为下学,一贯为上达也。曾子一唯之功,全在此章。解者自「执柯」以下分作三段,误。 「衣锦尚綗」一章与首章相应,亦是一串说去。盖云:衣锦尚綗,恶其文着也,是故君子之道不必着见于外,惟用心于内,「闇然而日章」,正尚綗之意也,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其闇然日章如此,故知远之出于近,风之出于自,则知微之必至于显,微即闇然,显即日章也。然则入德之方,其必由慎独乎?人之所不见者,独也,所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也,而君子于此慎之。慎独之功何如?不动而敬,不言而信是矣。不动、不言,正人之所不见也,君子之谨微如此,诚之所感至于不赏而劝,不怒而威,则百辟刑之而天下平矣。然其机始于笃恭不显,笃恭不显,正慎独之功,所谓闇然者也。至于天下平,则圣神功化之极,位育之荐臻焉,所谓日章也。夫微之显如此,微乎?微乎?声色伦类不足以拟之,其殆与天合德乎!故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上天之载,天命之性也。三节即二节之意,皆慎独之事也。五节即四节之意,言天下平由于不显也,六节但形容其至耳。注以动静分体,变化分用,失本旨。 好恶拂人之性者,非拂人之性也,乃自拂其性耳。人之所好好之,人之所恶恶之,此人已同然之性也,好而不知其恶,遂至好人之所恶,恶而不知其美,遂至恶人之所好,此乃昧其好恶同然之性,即失其好恶本然之真也,岂但拂人之性已哉?曰:「然则『乡人之好恶必察焉』何也?」曰:「此正流俗曹好曹恶而各失其同然之性者也。凡同者,同以理而已矣。理所当好,举天下之所好而好之可也,如违道以干誉,则乡人之所好,理所不当好矣,岂可乘人不察而失己真好之理乎?理所当恶,举天下之所恶而恶之可也,如负俗以致毁,则乡人之所恶,理所不当恶矣,岂可乘人不察而失己真恶之理乎?故必以理察之,得其好恶本然之真,即得乎人己同然之性矣。能察,则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不作好恶以自违其性,而又何拂人性之有?惟仁者能之。」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也,不言「忧惧」二字,何也?七情虽出于心,而已役于物,忧惧虽动于情,而实关于思,故「思」字从心,忧惧皆思也,故诗之言忧,不曰「疚如疾首」,则曰「维忧用老」。夫至于疾首且老,其思深矣,七情之发有如是之深者乎?故不可以例论。 人生而静,性也,感物而动,吉凶悔吝生焉。吉一而已,喜怒哀乐之未发,情之正也,发而不中节,忿懥恐惧忧患好乐生焉,乐一而已,人欲于未发之中,存所谓生而静者,则吉凶之兆泯而喜怒之萌遏矣。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助、勿忘,所谓「当云何住,云何降服其心」也;忿懥、恐惧、忧患、好乐之不得其正,则有所住而心不在矣。夫有所,即住也,情之离性而乖于心也。「之其所亲爱」云云,情之由心而施于物也。此二节「所」字即「能所」之「所」。 「学而不思则罔」,渐教之流弊也,「思而不学则殆」,顿教之流弊也。 「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盖可语以何事?「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其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至何时可闻?知其所以闻,则知其所以语矣。博学、审问是问,慎思、明辨是思,笃行是修,其理一也。儒谓之知,佛谓之闻,儒谓之行,佛谓之修,所以贯之者,思也。 孟子「何以异于教玉人」节,旧解未明。盖以虽万镒为小,「何以」「以」字解作「其」,皆非本旨也。「教」字当作「教悔」之「教」尔。大意谓:王有玉,虽万镒之多,必付之玉人而已,不与琢焉,未尝诲玉人而为玉者也。然则王之国虽万乘之大,亦必付之贤者而已,不自治焉,未有诲贤人而为国者也,今用贤人为国矣,而顾欲其从我,则是诲贤人而为国,何以异于诲玉人而雕琢玉哉?夫诲玉人为玉,玉必坏,诲贤人为国,国必危。任之可也。 「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也。」注云:「非因一事偶合于义,便可掩袭于外而得之。」此解甚是。然即其偶合时,即是掩袭时,非待偶合之后而方掩以为取尔。今人平日立身行已无所积累,见有一事可以立名,惟恐不得到手,急忙袭取将来,掩人之不备以自为名,此正袭而取之耳,虽意气盈溢,如何算得浩然之气?少时露出头角,依旧是本来局面,故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譬如人腹中不饱,袭取箪食壶浆以救目前,少顷依旧饥馁,如何充养得肌肤?所以下个「馁」字,极有意在。 「舍己从人,乐取诸人以为善」,盖惟取人为善,正其舍己从人也,故下文只接取人句说去。注分人已非。「与人为善」,即善与人同,犹言和人为善也。批注「许」,又解「助」非。即「天下归仁」,亦止言同归于人也,解以仁与我非。 目之于色,吾可得而见,人亦得而见之,耳之于声,吾可得而闻,人亦得而闻之,惟口之于味,甘苦温凉得之于我耳,人不得而与焉,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贵其自得之也。夫士君子穷平生之志虑以为富贵纷华、宫室舆马、钟鼓帷帐,尽心力而求之,不过为傀儡人,供他人之玩耳,求之于身,何尝有所滋益?故君子必有自得于心而人不知,乃为贵也。 孟子说齐、梁之君,其抑扬捭阖,大有策士之风,即如齐王问卿之对,虽道理自如此,其实有为而发,世儒不察耳。考史,宣王之时,靖郭君父子厚招游客,权倾一国,孟子甚危之,故直言贵戚之权以悚动齐王,使其惕然知惧,有所裁制之,此其微指也。厥后,愍王之世,孟尝得罪宗国,遂连五国之师攻齐七十余城,斯极重之势矣。然此可想象而悟,难以文字中求之,迂儒见此转语,徒一笑也。 孟子「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小体,即佛经色身;大体,即佛经法身。夫人于饮食起居之节而调护其肢体者,从其小体也,养生之说是已;于身心性命之蕴而勤修其行业者,从其大体也,无生之说是已,而吾儒之道兼焉。今蚩蚩之氓,汩没于声利以成其天和,?酣于嗜欲以伤其元气,是尚不能从其小体矣,况大体乎? 孟子曰:「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夫所谓怀利者,非必利于己而不利于君,利于家而不利于国也,剥民以奉上,损下以益上,利于君而不利于国,利于国而不利于民,皆谓之怀利,如周之荣夷公,汉之桑弘羊是也。故曰:「亦有仁义而已矣。」 老子「天地不仁」四句,解者皆误。此设词也,欲言天地圣人以无心顺物,故两设险词以耸人之听耳。若曰:天地一何不仁哉!以万物为刍狗,然则天地非不仁也,顺万物而无心者也,若以有心为仁,则天地不仁矣;圣人亦何不仁哉!以万民为刍狗,然则圣人非不仁也,顺万民而无情者也,若以有情为仁,则圣人不仁矣。以天地圣人之仁,且必以无为为理,又何煦煦然以多是为哉? 「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解者谓:蓬累者,头戴物两手扶之而行。此解非是。「蓬累」「累」字,当是「果」字,言蓬首裸体衣不盖身而行也。不然,则蓬累者,转蓬相累而行,如萍飘梗泛之意耳。奈何云云。 商君曰:「凡民难于虑始,可与乐成。」此真见也。然但就凡民言尔,士大夫则不然,可与虑始,而难与乐成。何也?民之疑在始,而士大夫之忌在成也。 人有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者。彼之患难,则号伯助予,彼之安乐,则弃予如遗也。人有可与共安乐而不可与共患难者。我之安乐,则侧肩争门,我之患难,则掉臂不顾也。嗟夫!非涉世之深,孰可语此! 管子富国之法,大要在笼山泽之利,操金谷之权,以制民用,而不求之于租税。使民之器用服食皆仰足于上,而上无所求于民,第以市道交之,使其轻重之权在上不在下,而富商大贾无所牟利,此其大略也。汉时,桑、孔之徒法其微指,以为均输、平准之法而不知合变。何也?管子之法,霸道也,可施于一国而不可施于天下,一国之地有限,智数法令可以周匝,而四海之远,惟精神意气潜移默运,非智数法令所及,一也;霸其国者,不顾邻国,可以利吾国则为之,邻国虽害,不恤也,可以利吾民则为之,邻国之民虽敝,不顾也,故常以我国之财操其轻重,以御邻国之敝,其势然也,若夫为天下则不然,此有余则彼不足,不足者,亦王土也,此向其利而彼受其敝,敝者,亦王民也,譬之一身,血脉周流,无所不贯,疾痛疴痒,不谕而知,安有损手而益足、刳肤而实腹者?故管子之说不行也,二也。是故桑、孔用之汉而耗,王、吕用之宋而乱。然则王天下者不理财耶?曰:大学之十章备之矣,此王道也。 申、韩刑名之学。刑者,形也,其法在审合刑名,故曰:「不知其名,复修其形,形名参同,用其所生。」又曰:「君操其名,臣?其形,形名参同,上下和调」也。盖以事考言,以功考事,所谓施于名实者耳。形,或作形,或作刑,其意一也。今直以为刑法之刑,过矣。所谓本于道德者,韩子之书有之,其言曰:「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原,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又曰:「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又曰:「虚静无为,道之情也。」又曰:「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至如解老、喻老诸篇,大抵本虚静无为之指,第其言专主于用,非道之本体也。 汉儒以反经合道为权,此驳论也。至陆贽始正其非,谓权之为义,取类权衡,若重其所轻,轻其所重,则非权矣。程子曰:「权只是经字。」正此意也。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较量其亲疏,权也;修身而齐家,齐家而治国,斟酌其厚薄,权也。近日高少师发策会场,论轻重之义,极为了彻,可为万古不磨之见矣。 典籍 刘歆典领五经,总群书奏,其七略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才技略,凡书五百九十六家,万二千二百卷。其叙诸子,分为九流:曰儒、曰道、曰阴阳、曰法、曰名、曰墨、曰纵横、曰杂、曰农。 汉灵帝诏诸儒校定五经文字,命议郎蔡邕为古文、篆、隶三体书之,刻石太学门外。古文,蝌蚪书也;篆,大篆也;隶书,今之八分。今关中郡学有十三经石刻,非其旧矣。 洛阳三字经石经,五胡之乱未尝损失,至元魏冯熙、常伯夫相继为洛州刺史,取以建浮图精舍,大致颓落,间有存者,委于榛莽,其后,侍中崔光尝请遣官守视,补其残缺,竟不能行,而古迹泯矣。视焚书之惨,轻重不同,其为吾道之阨,一也。 隋炀帝好读书著述,增秘书学士至百人,常令修撰,自经术、文章、兵、农、地理以至蒲博、鹰狗皆为新书,无不精妙,共成三十一部,万七千余卷,可谓富矣,惜其不传于世,无可考索耳。又西京有书三十万卷,炀帝除其重复猥杂,得正本三万七千余卷,纳于东都修文殿,亦不知兵燹之后所存几何也。古时书籍甚多,如历代艺文志所载,后世所见者,十之一二。世徒恨三代之书烬于秦火,不思自汉至今,其为秦火者,又不知其几矣!可胜叹哉! 唐文宗以宰相郑覃判国子祭酒,竖立石壁九经,即今陕西石经也。 后唐长兴三年初,命国子监校定九经,雕板印卖,至后周广顺乃成。而蜀人毋昭裔亦请刻印九经。故虽在乱世而九经传布甚广。及后周,和凝始为文章, 【「始」,天启本作「好」。】 有集百余卷,尝自镂板以行于世。雕印书籍,始见于此。不知隋、唐以来,雕板之法已有行之者否? 宋徽宗时,立书、画、算学,当时留心艺文,厚昭忮巧, 【「厚昭忮巧」,天启本作「厚招技巧」。】 故缥缃翰墨至今珍之,亦一时之盛也。书学,即今文华直殿中书,画学,即今武英待诏诸臣。然彼时以此立学,时有考校,今止以中官领之,不关艺苑,无从稽其殿最。故技艺之精,远不及古耳。宣、宪二宗,雅好画品,武英待诏,精者颇多,然皆工画也。秘殿书法,皆以姜立纲为宗,类如文奏之书,视宋时书、画二学,相去悬绝矣。 元人破宋,用杨琏真珈之言,将宋故宫殿郊庙悉毁为寺,复欲取高宗所书九经石刻为浮屠台,为杭州推官申屠远所拒而止,此亦秦火之再见者也。远,寿张人,素有文声,书画甚富,号为「墨庄」。 人主好文章书画,虽于政理无裨,然较之声色狗马,雅俗不同,且从事文墨,亦可以陶冶性灵,简省嗜欲,未必非养身进德之助。世儒动云,人主之学与韦布不同,不必寻章摘句,必使何所依据,何所函养,而后为人主之学?求而不得,无所用心,则声色狗马玩好游娱杂然进矣,孰与寻常摘句以收束其身心耶?然供奉左右,必得通经博古之士参备顾问, 【「通经」,天启本作「通今」。】 不可以技艺下流干预其间。如汉灵帝时,召诸生能为文赋者,待制鸿都门下,诸为尺牍、工鸟篆者,皆加引召,一时无行趣势之徒,多置其间。蔡邕上书言之,不能用也。此等小人,虽有文技而不本于经训,其进身之途多出私门,不由公辟,故经生文士羞为伍耳。 自古兴王之主有好文者,多是表章经训,劝学崇儒,如汉武、唐宗是也;败王之主有好文者,多是耽精技艺,善画工书,如陈叔宝、李煜是也。然使陈、唐二主留心国政,忧勤万几,即耽精文艺,政自何妨?惟其庶政怠荒,万事不理,而一于流连光景,弄笔染翰,与雕虫之士争长短于尺寸,斯其所以败耳。 欧阳修游隋州,得韩愈遗稿,读而慕之,苦心探赜,至忘寝食,遂以文名天下。彼时韩公之文犹未盛行于世,欧公从断简遗编,遂受正法眼藏,可谓天授。今韩、欧之文布满天下,有能苦心探赜而得其玄珠者几何人哉?苏氏之文出于孟子,其时孟子之书未列学宫,固侯鲭之一味也。乃今举世服之,如布帛菽粟,人人厌饫,而无知其味者矣。自古艺文经籍,得之难则视之必重,见之少则入之必深。何也?得之易则不肯潜心,见之熟则忘其为贵也。今夫墨池之士临搨旧帖,多于残编断简得其精神,不以其难且少耶?试使为文者如搨帖之心,则兰亭数语、峄山片石用之不竭,何以多为?不然,即积案盈箱,富于武库之藏,亦不足为用矣。 女真初无文字,及获契丹、汉人,乃以汉人楷字合契丹字体制为女真字,及元入中国,又作蒙古字,今元朝遗碑多用蒙古字体,而今之遗刻无用女真字者,正不知其状何似。今辽东女真表文字与北虏相近,不似汉字契丹所合而成,鞑靼馆字体又都不似蒙古,岂蒙古字体亦非其国人所通用耶? 汉、唐、宋开国之初,皆尝博求遗书,故其时内府之藏,尽天下之有,若史籍所志,何其富也!本朝则不及远矣。永乐间,亦尝遣使四购,不知所得几何,乃今秘阁之藏,不及士人积书之半,天禄石渠之奥,空虚等此,亦大缺典也。南昌张直阁位在翰苑,尝上疏请令史官行人奉使四方,各求遗书一部,送国学翰林收藏,业已允行,而久之竟无应者,政之因恬,亦已极矣。都下所当积书者有五:其一,内府监局当储其全,以备御览:其一,内阁秘书当储其全,以备顾问;其一,翰林院库当储其全,以备考订;其一,两京太学当储其全,以备颁行;其一,礼部库房当储其全,以备参核。五者即不能兼得,一二焉可矣,而今皆无之,徒使坊肆讹刻日滋月盛,毁瓦书墁,寝失旧本,其去秦火之灾一间耳。 [book_title]谷山笔麈卷之八  诗文 学术不可不纯也,关乎心术;文体不可不正也,关乎政体。 今之文体当正者三,其一,科场经义为制举之文;其一,士人纂述为著作之文;其一,朝廷方国上下所用为经济之文。制举著作之文,士风所关,至于经济之文,则政体污隆出焉,不可不亟图也。然三者亦自相因,经济之文由著作而敝,著作之文由制举而敝,同条共贯则一物也。何者?士方其横经请业、操觚为文,所为殚精毕力、守为腹笥金籯者,固此物也,及其志业已酬,思以文采自见,而平时所沉酣濡胾入骨已深,即欲极力模拟,而格固不出此矣。至于当官奉职,从事筐箧之间,亦惟其素所服习以资黼黻,而质固不出此矣。雅则俱雅,敝则俱敝,己亦不知,人亦不知也。故欲使经济之文一出于正,必匡之于制作,欲使著作之文一出于正,必端之于制举,而欲使制举之文一出于正,反之于经训而后可也。 夫诏令制敕之文,朝廷所以御臣民也,体在庄而且简,昭如日星。乃或组织求工,聱牙为古,铺衍太烦,奖借过当,既亵上体,亦淆下观,此训令之体失矣。夫建白题奏之文,臣下所以弘献纳也,体在详而且明,较如指掌,乃有猥鄙杂陈,隐约无绪,藏头露尾,绘绚雕章,正使朋辈读之了不可解,何以仰孚高听,纳众上心?此奏对之体失矣。夫纂述纪录之文,史局所以传信也,故必质而且赡,可以传远,乃或借古之奇字、奇句以饰今之事迹,或改今之官名、地名以就古之成语,平实则以为俗,明切则以为朴,而欲以必不可解之辞纪必不可磨之事,欲以昭示万世,比隆二京,不已左乎?此纪述之体失矣。符牒檄命之文,诸司所以喻官守也,故必整而且实,致在必行,今者颁布下吏,或修鞶帨之词,申请上官,或作雕篆之语,故有钱谷士马之数以文而不明,比谳讯鞫之条以文而有害,是以三尺为儿戏,民命为木偶也,此文移之体失矣。夫训命之体失,而朝廷之政不宣;奏对之体失,而臣下之志不达;纪述之体失,而一代几于无史;文移之体失,而百司几于无法。此其所关者政也,非文也。 文体之弊,大端有四:曰谲而不平,曰驳而不粹,曰巧而不浑,曰华而不实。此皆生于不足,非有余也。夫文者,取裁于学,根极于理。不足于学,则务剽剥以为富,纂组以为奇,而谲与驳之弊生。不足以理,则以索隐为钩深,淡虚为致远,而华与巧之弊生,卒之有跂而及,无俯而就,有鼓之而出,无按之而应,心力尽于此矣。世方慕为瑰玮之声,卓绝之调,举脚趋之,何哉? 夫不称御马而称御龙,谩以所不习也,不学画人而画鬼魅,欺以所不见也。文之敝亦然。 先年士风淳雅,学务本根,文义源流皆出经典,是以粹然统一,可示章程也。近年以来,厌常喜新,慕奇好异,六经之训目为陈言,刊落芟夷,惟恐不力。陈言既不可用,势必归极于清空,清空既不可常,势必求助于子史,子史又厌,则宕而之佛经,佛经又同,则旁而及小说,拾残掇剩,转相效尤,以至踵谬承讹,茫无考据,而文体日坏矣。原其敝始,则不务经学所致尔。 夫狂澜横发,汹涌滔天,是水之奇观,而决之兆也;开颜发艳,耀日从风,是花之缛彩,而落之端也。故文至今日可谓极盛,可谓极敝矣。川不可障则疏其源,华不可敛则培其根,亦反经而已矣。诚令讲解经旨,非程、朱之训不陈,敷衍文辞,非六籍之语不用,此培根疏源之方也。 两汉文章,莫盛于武帝时,然其文有三种、如枚、邹、相如、庄助、吾丘之流,皆以词赋唱和,供奉乘舆,是词赋之文也;太史包罗诸史,勒成一家,是记事之文也;淮南宾客,摄诸家之旨,发明道术,是著述之文也。顾武帝所好,不过词赋夸靡之文,子长本为史,不以文称,其时书亦未出,至于淮南之言,山东大儒所不能道,而八公者流,曾不得一至人主之前,称说往古,曳裾侯门,卒成不轨,则不用之过也。尝谓此三种文章,至今为世所宗,淮南论道术,其言有识,不可磨灭,上也;史记不号为文,而其文之妙为千古绝唱,次之;至于夸丽求工,曲终奏雅,薄于技矣。 苏、李二诗,千古流传,为五言之祖,其风骨遒劲,气调雄浑,十九首之外无可彷佛者,信风雅之正宗矣。然考其始末,则有甚可疑者:苏建、李广二传,在马迁时,二子终身履历尚未及详,时则然矣,至班氏汉书,紬绎国史而成,在百年之后,诸人传中,有文字、诗篇无不记载,而李陵传止载短歌一曲,乃垓下、大风之体,使五言赠答之诗流传世间,岂有舍而不载者?至于苏武传中载报任安,而李陵传中亦无报苏子卿,则此书亦非真也。窃意,五言古风起于枚、邹,在苏、李之前,而苏、李二诗,必两汉士人设为赠别之辞以咏其情事,若报子卿书,则晋、宋、六朝所为,亦不似汉人语矣。 选诗所载,无诸王诗,法帖所集,无诸谢字。古今才士,亦无兼长如此。 蜀道难一篇,解者谓为章仇兼琼而作,又谓为杜甫客蜀而作,皆非也。察其语意,乃为明皇幸蜀耳。远别离篇亦尔。 李诗似放而实谨严,不失矩矱;杜诗似严而实跌宕,不拘绳尺,细读之可知也。然皆从学问中来,杜出六经、班汉、文选而能变化,不露斧痕,李出离骚、古乐府而未免有依傍耳。 宋文之浅易,韩文兆之也;宋诗之芜拙,杜诗启之也。韩之文大显于宋,而宋文因韩以衰;杜之诗盛行于宋,而宋诗因杜以坏。虽然,宋文衰于韩而韩不为之损,未得其所以文也;宋诗坏于杜而杜不为之损,未得其所以诗也。嗟夫!此岂可为世人道哉!韩、杜有知,当为点头耳。 古人之诗如画意,人物衣冠不必尽似,而风骨宛然;近代之诗如写照,毛发耳目无一不合,而神气索然。彼以神运,此以形求也。汉、唐之古风,盛唐之近体,赠送酬答,不必知其为谁,而一段精神意气,非其所与者不足当之,所谓写意也;近代之诗,赠送酬答,必点出姓氏、地名、官爵,甲不可乙,左不可右,以为工妙,而不知其反拙矣,此所谓写照也。 古人之文如煮成之药,今人之文如合成之药。何也?古人之文,读尽万卷,出入百家,惟咀嚅于理奥,取法其体裁,不肯模拟一词,剽窃一语,泛而读之,不知所出,探而味之,无不有本,此如百草成煎,化为汤液,安知其味之所由成哉?今之工文者不然,读一家之言,则舍己以从之,作一牍之语,则合并以成之,甚至全句抄录,连篇缀缉,为者以为摹古,读者以为逼真,此如合和众药,萃为一剂,指而辨之,孰参,孰苓,孰甘,孰苦,可折而尽也。乃世之论文者,以渣滓为高深,汤液为肤浅,取古人之所不为,谓其未解,拾古人之所已吐,笑其未尝,不亦鄙而可怜也哉! 短箫铙歌,汉之黄门鼓吹也。汉曲二十有二,存者有十八,务成、玄云、黄雀、钓竿四篇,其辞已亡,魏、晋以下,准其曲数,各制铙歌一部,汉曲多不可解。盖乐府传写,大字为辞,细字为声,声词合写,故致错迕。魏、晋所制,如以某曲当某曲,皆各效其开创功德,与汉曲本辞绝不相蒙,体制亦复不类,而谓其当者,想祖其音节,或准其次第然耳。宋何承天私造铙歌十五篇,皆即汉曲旧名之义而以己意咏之,与其曲之音节不复相准,谓之拟题。自是以后,江左、隋、唐皆相继模仿,惟取其名义,而乐府之法荡然尽矣。近代一二名家,嗜古好奇,往往采掇古词,曲加模拟,词旨典奥,岂不彬彬,第其律吕音节已不可考。又不辨其声词之谬,而横以为奇僻,如胡人学汉语可诧,胡不可欺汉,令古人有知,当为绝倒耳。 汉铙歌二十二曲,盖骑吹也,其中多言登降山陂、弋射鸟兽之事,而其词旨所寓,又多感遇伤时之叹。魏、晋以降,不能传其声谱而拟其曲数以修鼓吹。齐、梁以来,又不能拟其篇数,而取其篇名以模乐府。总之其体绝矣。近世王、李诸公,好古钓奇,各模拟铙歌十八曲,历下之词旨颇近,而不能自为一词,娄东稍脱落,即不甚似,然其旧曲之名与其辞不可解者,即二公亦不知也。惟寄性深远, 【「寄性」「性」,天启本作「兴」。】 可以发难抒之情,则君子有取焉耳。 古乐府之题,盖今之曲名也。其古词有与其题相涉者,有与其题绝不相涉者,则用其曲也,然其节奏不可考矣。后人拟之者有二:有拟其曲而为之,而辞不相蒙;有拟其题而为之,而曲不相中。大体唐人多取题目字面为古歌行,而不用其曲节,则世变远而音节异也。 古人用韵有不可解者,即四声亦与后不同,如韦孟诗云:「微微小子,既粗且陋。岂不率性,秽我王朝。」又云:「我既迁逝,心存我旧。梦我渎上,立于王朝。」「陋」「旧」去声,而以?「朝」,则四声亦不同也。 宋、元词曲有出于唐者,如清平调、水调歌、柘枝、菩萨蛮、八声甘州、杨柳枝词是也。朱温归镇,昭宗以诗饯之,温进杨柳枝词五首,今虽不传其词,彼时曲度多是七言绝也。以全忠之凶悍而能为歌诗,可与青陵嗣向矣。 史、汉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谓其官名、地名之古也,今人慕其文之雅,往往取其官名、地名以施于今,此应为古人笑也。史、汉之文如欲复古,何不以三代官名施于当日, 【「官名」下,天启本有「地名」二字。】 而但记其实耶?文之雅俗固不在此,徒混淆失实,无以示远,大家不为也。予素不工文词,无所模拟,至于名义之微,则不敢苟,寻常小作或有迁就,金石之文,断不敢于官名、地名以古易今。前辈名家亦多如此。 将军裴旻请吴道玄画东都天宫寺壁,道玄请裴将军舞剑以助之,裴为舞一曲,道玄奋笔立成,若有神助。夫舞剑之于挥毫,不相及矣,然能助之者,以神会也。文章亦有神会,大而天地,小而虫鱼,耳之所闻,目之所见,无不可以发人之精思,而鼓人之神魄,何必方尺之函,数寸之管哉?古之制器者,见转蓬而为车,闻风鸣而制律,岂拘拘于形声之中耶?盖必有以神契者矣。 选举 汉世用人之法,皆自州县补署,公府辟召,然后升于朝廷,当时未设选部,百官进退,属之丞相。魏、晋以来,始专委选部。及唐亦然,犹分东西两铨,使左右侍郎分领。及东都、岭表复别有铨选,不尽领于吏部,而吏部侍郎魏玄同上言铨选之弊,犹谓以天下之大、士人之众,而委之数人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