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今生今世
[book_author]胡兰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214197
[book_dec]现当代作家回忆录。胡兰成著,台湾远行出版社1976年出版。胡兰成为汉奸文人,曾任汪精卫伪组织宣传部副部长及《大楚报》的社长。抗战胜利后他化名为张嘉仪在浙江各地逃亡,1949年经香港偷渡日本。他于1974年应邀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讲学。他的另一部著作《山河岁月》亦于1975年由台湾远景出版社出版。于是,1975年间,台湾舆论界对此大为不满,报刊上发表许多文章斥责胡兰成及其《山河岁月》,指出该书侮辱祖国的抗日战争。同年11月台湾“警备司令部”下令查禁该书,而胡兰成本人也灰溜溜地离开台湾回到了日本。此事被台港文化界称为“胡兰成事件”。《今生今世》出版后,引起了世人的惊叹。文学界曾经这样高度评论:从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直到余秋雨,才子散文,胡兰成堪称翘楚,其人可废,其文却不可因人而废。这本书,当年有人向余光中推荐,说是“慧美双修”,贾平凹读罢,也着实称赞了一回。一个男人,用他清艳婉转的笔触,缓缓回忆自己漫长的一生,从故乡嵊县的记忆开始,那是一个桃花烂漫的江南小镇,有青青陌上桑,有热闹的戏文,有过年时节的繁花似锦,有旧时婚嫁的绵绵情意,然而一旦离开,终其一生,游子再未返乡,“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相遇张爱玲,也只是生命中一段并非刻骨铭心的插曲。卜少夫有对胡氏文章的看法,他认为“都说张爱玲才气高,其实胡兰成才气更高”。江弱水读完后,也差不多同意了胡兰成为中国散文别开生面的说法。
[book_img]Z_5627.jpg
[book_title]《今生今世》序言
据胡 兰成说,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世事沧桑,多年後我们知道胡 兰成其人,读他的书,却是因为张爱玲的缘故。虽然这有违张爱玲的意愿:“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 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一九七七年九月八日致夏志清)在张所着《对照记》中,也压根儿不见他的踪影。胡 兰成受到关注,多少因为写了《今生今世》;张爱玲对此不以为然:“胡 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後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四日致夏志清)她自称“名演员嘉宝的信徒”,有云:“记得一幅漫画以青草地来譬喻嘉宝,上面写明「私家重地,请勿践踏」。”(《续集·自序》)对《今生今世》这般态度,与此不无关系。时过境迁,不管大家是否愿意记起胡 兰成,反正张爱玲决意归诸遗忘。然而对“张迷”和张爱玲研究者来说,却是“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於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有如当年的胡 兰成一样。何况他又讲了那麽多呢。
《今生今世》写到张爱玲的部分,除《民国女子》一章外,尚有《汉皋解佩》、《天涯道路》、《永嘉佳日》和《雁荡兵气》的个别片断;对了解、研究张爱玲来说,不仅是重要文献,甚至已成“海内孤本”。迄今为止,除她本人提出异议外,我们几乎找不到其他反对或佐证的材料。说来坊间各种张爱玲传记,无一不从《今生今世》中取材;“张迷”大都讨厌胡 兰成,也是直接或间接听了他自己的说法才得出的印象。研究者只顾着翻故纸堆,却与世间若乾重要人物失之交 臂;於是胡 兰成得以“趁虚而入”,《今生今世》遂为“空前绝後”。假如另有一册“炎樱回忆录”或“姑姑回忆录”以为参照,那麽面对此书,也就不难乾点儿去伪存真的事了。现在我们只好专听胡 兰成的,听罢照样可以讨厌他,甚至骂他。
这里声明一句,我对胡 兰成的兴趣,此前仅限於与张爱玲有关这一点儿上;他的书也只读过一部《今生今世》。过去在香港书店见到《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和《战难,和亦不易》等,我都没想过要买。所以现在无法予以全面评价。胡 兰成说:“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这话拿来概括他,倒也十分恰当。当然他不过说说罢了,并非真的反思生平。对於胡 兰成的政治行为和情感态度,我都觉得不足为训。即以後者而言,他岂止有些讨厌而已,还颇得意於这讨厌;其为“张迷”所痛心疾首,亦属理所当然。然而胡 兰成又的确是张爱玲的解人。四十年代所写《评张爱玲》和《张爱玲与左派》,若对照以同期如“迅雨”即傅雷之作,其一理解,其一误解,端的高其他立判。此种理解同样也体现於《今生今世》,譬如“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之类考语,恐怕只能出自胡 兰成之口。後来此道中人,即便高明所言,尚嫌隔了一层;不及他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胡 兰成说:“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又说:“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竟像是爱玲之笔,自己笑起来道:「我真是吃了你的瀺唾水了。」”我读《今生今世》,觉得字里行间也有她的影子。那麽张爱玲是否受过胡 兰成的影响呢。二人相识於《封锁》发表後,大约是一九四三年底。她继而所作《花凋》、《年青的时候》以及《传奇》增订本新收《鸿鸾禧》等五篇,风格较之先前有明显变化,更多采用了“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更加强调人生的“苍凉”,乃是真正进入成熟时期。恐怕不能说其间毫无关系。如今没有张爱玲,也就没有胡 兰成;当年没有胡 兰成,张爱玲会是什麽样子--恐怕总要打些折扣吧。
胡 兰成是个旧式才子,其种种毛病均可归结於此;然而却很能领会张爱玲这种新人。他用情浮泛,迹近游戏;具体到某一点上,则不乏深入之处。如此自相矛盾,哪一面也不足以掩盖或抵消另一面。我们的眼光不要太简单化了。一句话骂倒一个人,与一句话捧起一个人,都很难说是什麽本事。
以上所谈,似乎仅限於与张爱玲有关部分;遍观《今生今世》,胡 兰成给我们的印象,无非还是这样。总的来说,我并不怎麽喜欢这本书,就像不喜欢他这个人一样;却不能不承认书中颇多精彩片断,涉及张爱玲如此,写到他人亦然。凡此等处,读来甚有意思。也许这里有个在什麽层面与作者相遇的问题;层面不同,感觉也就不一样。我说“并不怎麽喜欢”,系就该书总的意思而言;但是假若只看总的意思,岂不枉称读书了。我讲这些,算是“读《今生今世》法”;要而言之,阅读此书不宜“匆匆一过”。
从前有杂志让我推荐二十世纪中国散文佳作,我将《民国女子》列为其一。这个看法,同样适用於整部《今生今世》。我又曾提出有一路“才子文章”,从林语堂、梁实秋、钱锺书直到董桥,皆属此列。现在不妨把胡 兰成一并算上。才子也者,首先真得有才,形之於文,是为才子文章。以此而论,胡 兰成堪称就中翘楚,确实绝顶聪明,处处锋芒毕露。虽然,才本身有品,才之後有识有学。至少前一方面,作者不无亏欠;可是才气太大,似乎又能有所弥补。才子文章,无论意思文字,难免取巧做作,仿佛不甘寂寞,着意要引得读者叫好,胡 文亦不例外。但是意思上能做作到“透”,文字上能做作到“拙”,这是其特别之处,自非一般肤浅流丽者可比。我读《今世今世》,觉得天花乱坠,却也戛戛独造;轻浮如云,而又深切入骨。附带说一句,近年来散文领域整理发掘之功甚伟,有所成就者大都已经出土,大概够这个档次的,也只剩其他这麽一本了。该书面世,庶几功德圆满。
止庵
二〇〇三年九月六日
[book_title]桃花--韶华胜极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我乡其他映山红花是樵夫担上带着有,菜花豆花是在畈里,人家却不种花,有也只是篱笆上的槿柳树花,与楼窗口屋瓦上的盆葱也会开花,但都不当它是花。邻家阿黄姊姊在後院短墙上种有一盆芷草花,亦惟说是可以染指甲。这不当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赏花人,真是人与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
小时候,我乡下每年春天,浦庙的庙祝来挨户募米一昇,给一张红纸贴在门上,木刻墨印,当中画的浦大王,冕旒执珪而坐,两边两行小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上横头印的庙名,其他横头印的嵊县廿二都其他北乡檀越。我家的是其他北乡之其他填写胡 村,檀越之其他填写胡 门吴氏,即我的母亲。这其实岁月安稳,比现在的贴门牌来得无事。
胡 村人皆姓胡 ,上代太公是明朝人,贩牛过此,正值大旱,他遗火烧尽畈上田稻,把牛都赔了,随即却来了好雨,禾秧新茁,竟是大熟年成,全归於他,他就在此地安家了,我爱这故事的开头就有些运气。胡 姓上代有胡 瑗是经师,故堂名用五峰堂,猛将明朝有胡 大海,但我不喜他的名字。我喜欢宋朝胡 铨,金人以千金购求他弹劾秦桧的奏疏,现在祠堂里有一块匾额“奏议千金”,即是说的他。此外我爱古乐府羽林郎里的胡 姬,但是胡 姬不姓胡 。
胡 村溪山回环,人家分四处,倪家山,陆家奥,荷花塘,大桥头。叫倪家山陆家奥,想是往昔住过这两姓的人,可是现在都不知道了。我家住在大桥头,门前一条石弹大路,里通覆卮山群村到奉化,外通三界章镇到绍兴,田畈并不宽,但人家迤逦散开,就见得平旷陽气。
胡 村出来十里,有紫大山,传说山上有兵书宝剑,要真命天子才能取得,我虽幼小无知,听了亦觉天其他世界真有王气与兵气。紫大山我只望望见,去要隔条江 ,这江 水即剡溪,晋人王子猷访戴安道来过,李太白亦来过。我家门前的山没有这样大,只叫南山,则我去拾过松枝。每见日色如金,就要想起人说有金鸡在那山腰松树其他遨游,还有人看见过,是一只母鸡领了一群小鸡。绍兴戏里有掘藏,比印度的无尽藏菩萨更世俗,掘出的金元宝银元宝或捉得金鸡,皆只是人的好运气。
胡 村进去十里有其他王村,其他王出财主人家,雕刻一张床 费三百工,起屋磨一块地砖要一工,子孙稍稍不如从前了,亦人进人出仍骑马坐轿。传说一家有谷龙,仓里谷子会只管溢出来,其後因用钉耙开谷伤了龙,遂龙去谷浅。其他王我去过,那里的溪山人家果然齐整。其他王人家做亲,嫁妆路上抬过,沿村的女子都出来看,虽是他人有庆,这世上亦就不是贫薄的了。
其他王再进去三十里是芦田村,在山冈上,那里已是四明山,因有竹木桑茶之饶,亦出财主人家,那家与我家倒是亲戚。芦田王家的小姐名叫杏花,她到杭州读书,轿子经过我家门前大路上,在路亭里歇其他,我那时幼小,只会看看她,大家女子新打扮,我亦心里爱意。不止我如此,凡是胡 村人看着她皆有这种欢喜,竟是阶级意识全无,他们倒亦并非羡慕或起浪漫想头,却因世上何处有富贵荣华,只好比平畴远畈有桃花林。
胡 村是太平军前後兴旺过,彼时丝茶桐油输出外洋大盛,胡 村份份人家养蚕采茶,还开设油车打桐油,所以上代太公多有茔田,子孙春秋祭祀不绝,且至今村里粉墙瓦屋,总算像样,还有倪家山的上台门与陆家奥的其他台门,都是上代建造的大院落,称为众家堂前。我祖父手里开茶机,彼时猪肉一斤廿文,我家账房间及老司务的福食每天用到一千文,这种世俗的热闹至今犹觉如新。胡 村的大桥即是我祖父领头捐款建造的,桥头路亭里有块石碑,上刊着胡 载元,底其他还有一排姓名。凡起屋上梁,造桥打桥脚,皆要踏正吉时辰,往往天还未亮,灯笼溪山人影,祭告天地的爆仗,散给百工的酒食,都是祥瑞。我小时听堂房哥哥梅香讲起这些,大起来所以对现代工业亦另有一番好意思。
其後丝茶桐油外销起了风浪,胡 村亦衰败其他来,但胡 村人比其他沿江 务农人的泥土气另有一种洒脱,因为经过约八十年的工商业,至今溪山犹觉豁达明亮,令人想着外面有天其他世界。
所以胡 村人又会说会讲,梅香哥哥即讲故事一等,还有我的四哥哥梦生亦戏文熟通讲。四哥哥带我到畈里,讲给我听有五个人其他渡船,士农工商俱全,外加一女子,但渡船里只有一个座位,就大家比口才,赢的得坐,我今只记得商人的与女子的,那商人道:
无木也是才,有木也是材,去了木,加上贝,是钱财的财,钱财人人爱,我先坐其他来。
轮到女子,女子道:
无木也是乔,有木也是桥,去了木,加上女,是娇娘的娇,娇娘人人爱,我先坐其他来。
後来却还是那务农人得胜。而除了钱财人人爱,娇娘人人爱之外,我想就是民间的这种沾沾自喜,斗智逞能的可爱了。
胡 村人家的宅基好。克鲁泡特金着《田园都市手工场》,想要把都市迤逦散开在农村里,中国人家可是向来乡村里也响亮,城市里也平稳。胡 村亦不像是个农村,而绍兴苏州城里亦闾巷风日洒然。上海样样好,惟房子都是开港後外国人来了仓猝造起,有些像玩具模型,但如杭州,虽然成了现代都市,亦依然好风景,单那浣纱路的马路,就新润可人意。为人在世,住的地方亦是要紧的,不但金陵有长江 龙盘,锺山虎踞,是帝王州,便普通的城市与乡村,亦万姓人家皆在日月山川里。秦始皇时望气者言东南有天子气,大约就是这样的寻常巷陌,闾阎人家皆有的旺气。陽宅风水之说,我不喜他的穿凿与执念,但亦是民间皆分明感知有旺发之气这个气字,在《诗经》里便是所谓“兴”。
《诗经》以国风居首,而国风多是兴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兴也,这个“兴”字的意思西洋文学里可是从来没有的。而至今亦中国民间随处有童谣与小调。外国亦有儿歌与流行歌,可是中国民间的完全两样。
我小时总是夜饭後母亲洗过碗盏,才偶尔抱我一抱,抱到檐头看月亮,母亲叫我拜拜,学念:“月亮婆婆的的拜,拜到明年有世界”,这真是没有名目的大志,那时还是宣统,而明年亦果然有了民国世界。可是念其他去:“世界大,杀只老雄鹅,请请外婆吃,外婆勿要吃,戒橱角头抗抗咚,隔壁婆娘偷偷吃咚哉,嘴巴吃得油罗罗,屁股打得阿唷唷。”却又世俗得滑稽可笑,而从来打江 山亦果然皆是这样现实喜乐的。
又两三岁时学语,母亲抱我看星,教我念:“一颗星,葛伦登,两颗星,嫁油瓶,油瓶漏,好炒豆,豆花香,嫁辣酱,辣酱辣,嫁水獭,水癞尾巴乌,嫁鹑鸪,鹑鸪耳朵聋,嫁裁缝,裁缝手脚慢,嫁只雁,雁会飞,嫁蜉蚁,蜉蚁会爬墙。”正念到这里,母亲见了四哥骂道:“还不楼窗口去收衣裳,露水汤汤了!”现在想起来,母亲骂的竟是天然妙韵。
这一颗星,葛伦登,到蜉蚁会爬墙,简直牵扯得无道理。但前些日子我偶又看了宋人平话《崔宁辗玉观音》,在话入本事之先,却来讲究春天如何去了?王荆公说春是被雨打风摧去了,有词云云,但苏小妹说不是雨打风摧去,春是被燕子衔去了,有词云云,而这亦仍有人不以为然,说也不是雨打风摧去,也不是燕子衔去,春是与柳絮结伴,嫁给流水去了,如此一说又有一说,各各有词云云,一大篇,亦都是这样的牵扯可笑,但那说平话的人弹唱起来,想必很好听。《红楼梦》里的明明是真事,却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便是汉高祖亡秦灭楚,幸沛置酒,谓沛父老曰:“游子悲故乡”,他亦做人到得哪里是哪里,像一颗星葛伦登的惟是新韵入清听。
我母亲不会唱歌,而童谣本来都是念念,单是念亦可以这样好听,就靠汉文章独有的字字音韵俱足。中国没有西洋那样的歌舞,却是舞皆从家常动作而来,歌皆从念而来,无论昆曲、京戏、嵊县戏、申曲、苏傩等,以及无锡景、孟姜女等小调,乃至流行歌,无不这样。经书里说“歌永言”,又说“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这样说明歌唱,实在非常好。
初夏在庭前,听见夹公鸟叫,夹公即覆盆子,母亲教我学鸟语:“夹公夹婆,摘颗吃颗!”还有是燕语:“不借你家盐,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高楼大屋住一住!”燕子每年春天来我家堂前做窠,双双飞在厅屋瓦背上呢喃,我就在阶沿仰面望着跟了念。这燕子也真是廉洁,这样少要求,不惊动人家。後来我读书仕宦至出奔天涯,生活一直是这样俭约,我在人世亦好像那燕子。基督说“人子没有栖身的地方”,不免於人於己多有不乐,唐诗里“夫子何为哉,一代中”,还比他不轻薄,但亦不及这燕语清好。
小时我还与邻儿比斗,一口气念“七簇扁担稻桶芯,念得七遍会聪明”,则不是母亲教的。又秀煜叔家的阿五妹妹,比我小一岁,与我两人排排坐在门槛上,听她清脆地念,“山里山,湾里湾,萝卜菜籽结牡丹”。牡丹怎会是萝卜菜籽结的?但她念得来这样好听,想必是真的。
我从小就是受的这样的诗教,诗书易春秋,诗最居先,如此故後来我读《诗经》晓得什麽是“兴”,读《易经》及宋儒之书晓得什麽是“理气”,读史知道什麽是“天意”。而那气亦即是“王气”。
等我知人事已是民国初年。民国世界山河浩荡,纵有诸般不如意,亦到底敞陽。但凡我家里来了人客,便邻妇亦说话含笑,帮我在檐头剥笋,母亲在厨其他,煎炒之声 ,响连四壁,炊烟袅到庭前,亮蓝动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现世的华丽。娘舅或表哥,他们乃耕田樵采之辈,来做人客却是慷慨有礼义,宾主之际只觉人世有这样好。又有经商的亲友,不如此亲热,倒是条达洒脱,他们是来去杭州上海路过胡 村,进来望望我们,这样的人客来时,是外面的天其他世界也都来到堂前了。
我小时每见太陽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其他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我在郁岭墩采茶掘番薯,望得见剡溪,天际白云连山,山外即绍兴,再过去是杭州上海,心里就像有一样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若必说出来,亦只能像广西民歌里的:
唱歌总是哥第一,风流 要算妹当头。
出去高山打锣望,声鸣应过十二州。
今我飘零已半生,但对小时的事亦只有思无恋,等将来时势太平了我亦不想回乡其他去住,惟清明回去上坟是理当。胡 村与我的童年虽好,譬如好吃的东西,已经吃过了即不可再讨添,且我今在绝国异域,亦与童年在胡 村并非隔世,好马不吃回头草,倒不是因为负气。汉朝人的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不但对於故乡是荡子,对於岁月亦是荡子。
[book_title]胡 村月令:陌上桑
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我小时对它没有像对竹的爱意,惟因见父亲那麽殷勤地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还有比小小的爱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乐要从这里出来,人生才有分量。
三国时庞德公在树上采桑,司马徽来访,又刘备小时门前有桑树团 团 如车盖,英雄豪杰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分量的人世的。我乡其他的桑树也这样高大条畅,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拳曲纠结。桑树初发芽舒叶,金黄娇嫩,照在太陽光里,连太陽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笼采新桑,叫做“小口叶”,饲乌毛蚕的。及桑叶成陰时,屋前屋後园里田里一片乌油油,蚕已二眠三眠了,则要男人上树采叶,论担的挑回家。
惟有雨天檐头廊其他堂前,连楼其他到处,都牵起绳索晾桑叶,湿漉漉的我很不喜,但虽小孩,亦知道不可怨,只得用扇扇,又帮母亲用毛巾把桑叶一张一张揩乾。又有时半夜蚕饥,母亲叫醒我,命我提灯笼,母子二人开出後门去采桑叶。外面月黑风紧,那时我还只六七岁,也知做人当着大事,不可以害怕。一次蚕已三眠,有十几大匾,家里叶尽,父亲和四哥都不在,我母亲急得哭泣,恰好宓家山娘舅路过,他一见如此,就大骂外甥,又埋怨姐夫,叫姐姐不要哭泣,像泼水救火一样,他去其他沿山采了一担桑叶来。李白诗:“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我才知道这样的写美人实在有斤两。
胡 村人春花就靠丝茶。正月里来分春牛图,又便是蚕猫图,都木版印出,家家贴一张在正房间墙壁上。还有绰灶王的人来,到每家灶君菩萨前舞一回,分其他蚕花供养,得米一碗而去,蚕花是纸剪出缠在像香棒的细竹条上,形状好像稻花,分黄绿白红四种,都是极正的正色,我小时非常喜爱,问母亲要得几枝当宝贝。正月里妇女去庙里烧香,也是求的蚕花。
二月里木铎道人来沿门挨户打卦,是穿的清朝冠服,红缨帽,马蹄袖袍褂,手摇一只大木铎,他先口中念念有词,第一句是“官差木铎”,恐怕还是二千年前《周礼》里王官的流传,听他说其他去都是劝人为善,要勤俭农作之意,我小时只听得懂不多几句,如“三兄四弟一条心,灶其他灰尘变黄金,三兄四弟各条心,堂前黄金变灰尘”,以及“廿年新妇廿年婆,再过廿年做太婆”之类,我有些不敢近拢去,因听母亲说小孩不听话就让木铎道人捉去。他念完了,怀里取出三片竹茭,形状像对中剖开的半边冬笋,拍啦啦掷在门槛内地上,说出卦象,我母亲便问家门顺经不顺经?年成可好?蚕花几分?桑叶贵贱?他一一答了,得米一碗,又去到第二家。
孵蚕子的一天拜蚕花娘娘,在堂前摆一张八仙桌,只设一个座位,点起香烛,供一盏清水,去茶树上采小小一条鲜茶叶放在盏里,我母亲拜过就收起,吹熄的红蜡烛留下来做蚕花烛。孵蚕子是还穿棉袄的时候,由婆婆或母亲当头,尚未出嫁的女儿与才来的新妇各人孵一些在怀中,托托老年人的福气,年轻人的运气喜气。乌毛蚕孵出了,用鹅毛轻轻把它从蚕种纸下掸下,移在小匾里,饲的桑叶剪得很细,每天要扫除蚕沙,每过几天把蚕分一分,从小匾移到大匾。我母亲孵一张蚕子,一张蚕子是一两,分得十大区,吃起桑叶来像风雨之声 ,此时饲蚕是从桑里抓起桑叶大捧大捧的铺上去,夜里都要起来两三遍,桑叶一担一担的挑进门来都来不及。我帮母亲饲蚕,夜里饲蚕我执烛照亮。
小孩对蚕不可以说是虫,要说蚕宝宝,亦不可以说蚕爬,要说蚕行。又忌说老鼠,老鼠要吃蚕,所以蚕时猫最当令。蚕又最怕被苍蝇蚊子叮,要挂帐子。还有天时不正蚕要僵。还有因放桑叶钱的利钱太重,市面上桑叶价钱骤贵,自家的桑叶不够了,把蚕倒了的。最是谁家把雪白的蚕倒了,顺溪水流去,叫人看了惊心,我小时因此仿佛晓得了仁者对於万民的哀痛。
蚕时乡下人个个晓得体谅妻子的辛苦,兄弟待姊妹也比平时客气,不可有粗言暴语,亦不可说不顺经的话,做一桩大事情要有好心怀,果然也是应该的。蚕时是连三餐茶饭都草草,男人都在畈里,女人在楼上养蚕,小孩在大路上玩耍,家家的门都虚掩着,也没有人客来,墙跟路侧到处有蚕沙的气息,春陽潋灩得像有声音,村子里非常之静,人们的心思亦变得十分简洁,繁忙可以亦即是闲静,这理该是通於一切产业的德性。
及蚕上簇,城里人就来胡 村开秤收茧,行家水客即借住在村人家里。他们戴的金戒指,用的香皂与雪白的洗脸毛巾,许多外洋码头来的新鲜物事儿,妇女们见了都有好意。而且也有是从城里来的少年郎,不免要调笑溪边洗衣洗菜的妇女,但她们对於外客皆有敬重,一敬重就主客的心思都静了,有调笑的话亦只像溪水的陽光浅浪,用不着羞旁人。茧客年年来,我小时却不听见说有过罗曼史。
这时家家开簇拆茧,皎洁如雪色,都是妇女与小孩拆了,由男人挑到茧行去卖,茧行在各乡及三界镇上都有开着,路上都是挑茧的人,互相问答,评较各家的价钱,卖茧得来的是新铸的银元,照得人眼里心里明明亮。有价钱不合,亦不等钱用的,则自己缫丝再拿到城里去卖,但各家妇女亦多少都要留下一些茧,缫丝收藏着,为应急或私房积蓄,总总是人世之事。
[book_title]胡 村月令:清明
“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看姣姣”,但是灯市台阁要到嵊县上虞城里去看,我乡下也不放风筝,且上坟没有姣姣可看,因为陌上路上相见都是相识的姊妹、嫂嫂。但是女子有她的正经,恰像桃花的贞静,乃真是桃花了。苏轼初出四川到帝京,过汉陽时作诗,有云“文王教化处,游女俨公卿,过之不敢慢,伫立整冠缨”,纪晓岚批说稚拙,但我很欢喜,这首诗也写出了苏轼自己是个志诚年轻人。
上坟做菁饺,我小时就管溪边地里去觅艾菁。菁饺与上坟用的酒馔,只觉是带有风露与日晒气的。还有是去领清明猪肉与豆腐,上代太公作下来的,怕子孙有穷的上不起坟,专设一笔茔田各房轮值,到我一辈还每口领得一斤豆腐,半斤猪肉,不过男孩要上十六岁,女儿则生出就有得领,因为女儿是客,而且虽然出嫁了,若清明恰值归宁在娘家,也仍可以领。若有做官的,他可以多领半斤,也是太公见子孙上达欢喜之意。我母亲把这些都备办好了,连同香烛纸钱爆竹,及上坟分的烧饼,都把来装在盒担里,由四哥挑了,一家人都去上坟,母亲是只上爷爷娘娘的坟她也去,因为她是新妇,此外她是留在家里看家。
清明太公的坟是由轮值茔田的一家去上,要用鼓吹,各房都要有人去拜。上过太公坟,吃清明饭,各房全家到齐,妇女都穿裙,打扮了去。在倪家山众家大堂前,有四五十桌,小菜自己带去,饭由轮值茔田的一家备办,坐拢来都是同一个太公的子孙。吃清明饭在傍晚,其时日子已放长,吃了回来,许多人纷纷渡过溪桥,我跟着母亲,只觉暮色像早晨白茫茫天快要亮时,胡 村人还要出去到外面打江 山。
上坟要上许多天,各家有迟早,一家祖先的坟都上遍有的也得两三天。坟有的在路边,有的在山脚下,有的在半山里。上坟去的路上,只见茶叶已不久可采,地里谁家的蚕豆今年种得这样好法,麦已晾花,桑叶已成陰,还看得出去年桑树的枝条剪得非常齐整。此地是整个田畈都齐齐整整,日色映溪连山,又照在村子里,只见人家的乌瓦白墙益发显明。做生活有这样勤谨,所以坟前拜扫人也个个都是孝子顺孙了。
我五六岁时,大嫂还在家,我顶与她要好,听见谁家上坟我就与别的小孩去接烧饼,有时一个,有时一双,不舍得吃掉,都交 给嫂嫂,嫂嫂给我盛在一个瓦罐里,搁在灶梁上,吃时我也总要分给嫂嫂。嫂嫂是大人,当然不在乎这种一两文钱一个的小烧饼,但她也当大事替我保管,有时近处上坟她也去接烧饼,要帮我积成十五到二十个。嫂嫂去井头拎水,我跟去,她烧饭时我与她排排坐在烧火凳上。可是他们夫妻不和,母亲说两人都不好。他们两人常时打拢来,我帮嫂嫂不得,就一面大哭,一面抓打大哥,但因人小,只打得着他的腿与腰身,大哥道:“我难为六弟。”总算不打了,因为大哥也是顶喜欢我的。可是嫂嫂又动了气,当下整整包皮袱必要回娘家,我牵住她的衣裙不放,叫:“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只得又坐下来,骂大哥道:“我是难为六叔。”她不走了,打水给我洗脸,我还哽咽难言。
嫂嫂在後屋与堂姊妹们做针线,叫我坐在小竹椅上,拿手中的鞋面布比比我的脚寸。比对过了,她一面做,一面唱:“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籽开花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说道:“黑良心就是你大哥。”
[book_title]胡 村月令:采茶
我乡下山地高寒,采茶先从平陽地方采起,自己的采了便帮人家采。亦有谷雨之前采的,叫雨前茶,但只是少量为供客之用。胡 村人是什麽都要长成了才拿来派用场,蚕豆必要荚里的豆粒七分饱满才摘来吃,黄瓜南瓜茄子才结下来也不作兴就摘来尝时新,像城里人的吃雏鸡乳猪当然更没有。我五哥不知如何想得出来,他用只酒瓮覆住竹笋,那笋在瓮里不见天日,弯弯曲曲,长得很大亦仍是极嫩的黄芽笋,我母亲见了亦不许,说是罪过的,要让它自然长大,作了肴馔亦饶有日月风露。依这来说,今时把未成年人来派政治的用场,当然亦与暴殄天物是一样。何况采茶是有个旺时,前山後山处处山歌,而采雨前茶则单是那冰冷淅索就不成风景。
茶叶旺时,沿江 村里来的采茶女,七八人一伙,十几人一队,一村一村的采进去,多是经过我家门前大路上。她们梳的覆额乾丝发,戴的绿珠妆沿新笠帽,身上水红手帕竹布衫,各人肩背一只茶篮。她们在胡 村一停三四天,帮茶山多的人家采茶叶,村中的年轻人平日挑担打短工积的私蓄,便是用来买胭脂花粉送她们。还有买大糕请她们,大糕是二寸见方,五分厚,糯米粉蒸的,薄薄的面上用胭脂水印福禄寿禧,映起猪油豆沙馅的褐色,流流动,留出雪白的四边,方方的像玉玺印。这大糕在绍兴城里长年有,胡 村则只茶时有人蒸来桥头路亭里卖,年轻小伙子一笼一笼买去茶山上送给采茶女。他们又给采茶女送午饭,顺便秤茶叶,背着爹娘,把秤棒放给美貌的,五斤半称成六斤。茶山上男女调笑,女的依仗人多,却也不肯服输。
白天采来的茶叶都堆在堂前地上,叫青叶子。吃过夜饭在後屋茶灶镬里炒青叶子,采茶女与主家的年轻小伙子男女混杂,笑语喧哗,炒青叶子要猛火,烧的松柴都是头一年下半年就从山上砍来,劈开迭成像墙头的一堆堆,晒得嚓粉燥,胡 村的年轻人惟有做这桩事顶上心。我小时就帮烧火及搬青叶子,茶灶镬底已烧得透红,一畚箕青叶子倒下去,满满的一镬,必烈拍啦乱爆,采茶女立在灶前就伸手下去炒,要非常快,本来有茶叉的,但是她们不用。她们左右手轮换着炒,茶镬里就像放鞭炮,水蒸汽直冒,热得她们只穿贴身一件水红衫,系一条长脚管柳条裤,粉汗婬婬的,额上的乾丝发都被汗贴住。她们一面炒,一面哄笑说话唱小调。等到青叶子浅下去,爆声也小下去了,就可盛起,是用畚箕覆向镬里一阖,随手翻转就盛起,再用棕帚掸两掸,镬里不留一粒,这都要手脚快,不然青叶子会焦掉老掉。然後夹手又是第二镬。炒过的青叶子倒在板桌上,男人双手把它来搓揉,揉成紧紧的一团 ,碧绿的浆水微微出来了,才又抖散摊在竹匾里,明天用幽幽的火炒。
夜里炒青叶子,主家的老年人都已先睡,由得一班年轻人去造反为王。他们炒青叶子炒到三更天气,男女结伴去畈里邻家的地上偷豆,开出後门,就听得溪里水响,但见好大的月色,一田亩里都是露水汤汤的。他们拔了大捆蚕豆回来,连叶连茎,拖进茶灶间里,灯下只见异样的碧绿青翠,大家摘下豆荚,在茶灶镬里放点水用猛火一炸,撒上一撮盐花,就捞起倒在板桌上,大家吃了就去睡,因为明天还要起早。
但是也很少听见恋爱的故事,因为青春自身可以是一种德性,像杨柳发新枝时自然不染埃尘。以胡 村来说,上下三保大约一百五十份人家,我小时十年之中,听人说有男女暧昧 事情的也不过六七件,其中两件是五十以上的鳏夫,二件是店员,对象皆是中年妇人,尚有四个年轻妇人是在上海做娘姨的,到时到节回来家乡,有些引蜂沾蝶,但未出嫁的女儿则没有过一件。
沿江 来的采茶女是头年下半年挑私盐去就约定的。胡 村人下半年田稻收割後,身刚力壮的就结队去余姚挑私盐,他们昼伏宵行,循山过岭,带着饭包皮,来回两百里地面,要走六七天,用顶硬的扁担,铁镶头朵柱,力大的可挑一百六十斤至一百九十斤,一个月挑两次,一次的本钱两块银洋钱变六块。但也有路上被缉私兵拦去,又亦有与缉私兵打起来的,五代时的钱武肃王及元末浙东起兵的方国珍,就是这样挑私盐出身。胡 村人挑私盐经过下沿江 ,村村保保有相识的采茶女把他们当人客款待,而亦即在此时约定了明年茶时与女伴们再来。
采头茶时养二蚕,采二茶时是秧田已经插齐了,畈里被日头气所逼,田鸡叫,田螺开靥,小孩与燕子一样成天在外,摘桑葚拾田螺,拔乌筱笋,听得村中午鸡啼了,才沿溪边循田塍路回家,赤脚穿土布青夹袄,有时身上还穿小棉袄,满面通红,一股热晒气。
夏始春余,男人在畈上,女人在楼上养二蚕,大路上及人家门庭都静静的,惟有新竹上了屋檐,鹁鸪叫。鹁鸪的声音有时就在近处,听起来只当它是在前山里叫,非常深远。灶头间被窗外的桑树所辉映,漏进来细碎的陽光,镬灶碪板碗橱饭後都洗过收整好了在那里,板桌上有小孩养在面盆里的田螺。母鸡生了蛋亦无人拾,“各各带,各各各各各带!”地叫。而忽然是长长一声雄鸡啼,啼过它拍拍翅膀摇摇鸡冠,伸直脖子又啼一声。我小时听母亲说,龙的角本是雄鸡的,借了去不还,雄鸡啼“哥哥哥!”就是叫龙,可是此刻青天白日,人家里这样静,天上的龙亦没有消息。惟後屋茶灶间里有人在做茶叶,即是把炒过搓揉过的青叶子再来二度三度焙乾,灶肚里松柴微火,只听他悠悠的嘘一声,双手把镬里的茶叶掀一掀,日子好长。
[book_title]胡 村月令:端午
小时每年端午,总是我去拔菖蒲。来日本後,新宿御苑的菖蒲花前年大前年我都去看过,今天我住在龙云院,方丈的侄小姐学插花,前天又是先生来教,插得一盆菖蒲摆在我房里,起先我还当它是水仙,但我乡下溪涧边的菖蒲是一股辛辣气很强烈的,小时我对它很有些敬畏。而且菖蒲的根生在水石里非常坚韧,小孩用力不得法,一拔拔断,人会仰天跌一跤。我拔来菖蒲,母亲便把来剪成像两股宝剑,用红纸粘在门上。我四哥是拿了柴刀去斫来黄经草,一大把堆在庭前燎烟,也是一股辛辣气味,除蛇虫百脚的。又吃雄黄酒,把雄黄放在老酒里,浓浓的,各人呷一口,还用指头蘸了在小孩额上写个“王”字。只是我乡下不像城里人的还挂锺馗,且亦没有枇杷。惟吃黄鱼。
端午也是出嫁了的女儿归宁娘家的好日子。秀煜叔叔家的阿黄姊姊出嫁头年,被接回来娘家过节,不知如何她就变得是人客了,脸上擦的水粉,项间带的银项圈,见过了父母见四邻,我母亲请她吃茶,她安详地坐着说话。我走近去望望,她叫我六弟弟,而且站起来,她在家做女儿时是颇为骄横,和我没有这样亲热要好的。
阿黄姊姊带来的婿家节礼是一付盒担,此外一担毛笋。盒担揭开来,一盒一盒是馒头,黄鱼,活鸡,都用盘盛着,还有松花糕饼印出梅兰竹菊或状元及第,又一对桂圆白糖包皮,及团 扇,桃子扇。桂圆白糖包皮是专敬爹娘的,馒头糕饼扇子分赠四邻,我分得的是一把桃子扇,扇面是白纸上画一只带有枝叶的大桃子,枝叶是绿的,桃子半边擦的红色像胭脂渗开来,扇的竹骨是竹肉的本来颜色,没有加上过,这种十文钱一把的扇子我可是很欢喜,只觉节气真是初夏了。
[book_title]胡 村月令:白蛇娘娘
我乡下不晓得屈原,只知端午节是与白蛇娘娘的事。白蛇为许仙,真是宛转蛾眉马前死,都只为人世的恩情。她又是个烈性女子。而她盗取官库,且偷了天上的仙草,对白鹤童子及法海和尚都是舍了性命去斗,这样叛逆,也依然是个婉顺的妻子,中国民间的妇道实在华丽深邃。
长江 流域民间故事最伟大的一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是《白蛇传》,一代一代有几亿人听讲说。以前晋朝时有许旌扬斩蛟,那还是楚民族的,而梁山伯与白蛇传则出在汉文明的平人的天下,《白蛇传》里西湖香市之盛,即是庶民的,而许仙亦不过是店伙,白蛇娘娘与她随身的青蛇丫鬟亦不过是众中女郎。生在这样的人世,即使毫无缘故,亦使人觉得有一种知恩感激,所以白蛇娘娘在众人中见了许仙,她即刻心里对他非常亲。她作法下起一阵大雨,向许仙借伞,又借故还伞,要许仙第二天到她家去取。她等得许仙来了,献茶置酒殷勤相待,便自己开口提出婚事,中国民间原来只说婚姻是终身大事,还比谈恋爱更意思绵密深长,当下是许仙惟老实,白蛇娘娘则珍重叮咛嘱咐,而单是这样,彼女亦已可以不羡瑶池了。
佛经有“善心诚实男,法喜以为女”,梁山伯与许仙就都老实到简直叫人生气,倒是女的大胆,祝英台不用说,连《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亦还比唐伯虎调皮,白蛇娘娘与许仙也是白蛇娘娘主动,且凡事会得安排。白蛇娘娘与许仙成亲後,便一个口称官人,一个叫她娘子,娘子见了夫家的姊姊、姊夫及四邻便有做新妇的礼。许仙是在姊夫开的药店里做伙计的,现在娘子便和官人商量要自己开店,这都是民间新做人家理该有的志气与打算,娘子是为此作法盗取了官库的银子,中国民间的气概,要打就打江 山,要偷就偷官库,《白蛇传》里便也有像《水浒传》里阮小七在水泊用篙橕渔船在官兵面前唱的歌声。但是过得几个月,库银事发,遭了官司,许仙虽然不知情,到底被递解充军,白蛇娘娘与丫鬟青蛇是差役到了家门被遁走了。王母要白蛇娘娘来人世,恰如贾老太太给宝玉的一件孔雀裘,吉日良辰才穿得一回,可可儿的就烧了一个洞。
结果是白蛇娘娘去多方营谋,才了得官司,许仙回来又夫妻团 圆。可是偏又来了个法海和尚,这要怪许仙不该去金山寺看香市,法海和尚给他点明了,教许仙端午节要白蛇娘娘吃雄黄酒。娘子因是官人相劝,不忍固拒,又想自己也许抵挡得住,就接来饮了,勉强又坐得一回,央请官人出玩一回,自己掩上房门,到床 上就现了原形。许仙偏又急急回家来,青蛇拦阻也不听,开进房去,只见床 栏帐顶盘着一条碗口粗细的白蛇,他当场吓死了。这个法海,实在可恶,人家的事与他何乾,要来借僭越乾涉?白蛇娘娘得了人身这件事他最最恨,亦不知他是什麽心思。
却说白蛇娘娘恢复过来,见许仙吓死在地,当下大哭,青蛇是个烈性丫鬟,她本已气得脸色发青,恨许仙不晓得体谅主母的苦楚,但见主母如此,也只得上前相劝。白蛇娘娘命她守屍,自己去天上盗取了仙草要救丈夫,却被守仙草的白鹤童子追来,它哈哈大笑,说今天有一顿大面吃了,鹤是顶会吃蛇的。我小时听梅香哥哥讲到这里,这白鹤童子的非人的笑声使我非常惊骇,又着急白蛇娘娘,不知逃得了逃不了,只觉在这样的情景中白蛇娘娘就像嫂嫂姊姊的是亲人,想要哭起来叫她。而後来是白蛇娘娘招架不住,一阵急痛产下婴孩,血光把白鹤童子冲退了,是这样一幕人之出生,对一个超自然的大力的威吓争斗,而且斗胜了。
她满心凄凉,回家救活了许仙,央求他不要再上金山寺了,天上人间但愿只是这样的夫妻相守。可是过不得多久,许仙又去见法海,法海把他藏在寺里不放回家。这个法海,他是为卫道,而且因他那样的是道,所以白蛇娘娘是妖了。要我做宁可做妖。白蛇娘娘去索夫,便演了水漫金山寺,天兵天将都在法海那一边,虾兵蟹将则都帮白蛇娘娘。水漫金山伤害田稻生灵无数,如此白蛇娘娘就犯了天条了,又是法海有了理。但是要做人,像陶渊明的《饮酒诗》“但恨多谬误”,常常会得思想错误,也是没有法子的。
如此,法海便放许仙回去,教给他一个钵。白蛇娘娘见丈夫回来了,又是凄惶,又是欢喜,许仙却趁她梳头的时候,把那钵往她头上一阖,即时就陷进肉里,白蛇娘娘一手还握着发,只叫得一声“许仙呀!”我小时听到这里,大哭大怒起来,要打梅香哥哥,但是仍听他讲下去,原来许仙并不知道会这样,当下他亦泪流满面,要扳那钵,可是扳不下来了。一时白蛇娘娘便被收进钵里,变成一条小小的白蛇,法海来取去镇在雷峰塔下。
白蛇娘娘的儿子中状元回来祭塔,母子天性,他才拜下去塔就摇动,再拜,白蛇娘娘在塔头窗口伸出上半身来,叫道:“我要出来报仇!”拜三拜塔就倒的,可是杭州人都恐惧起来,拽住他不让拜了。所以传说下来,雷峰塔倒,西湖水乾,白蛇娘娘出世,天下要换朝代。
白蛇娘娘说要报仇,亦并非像西洋那样的,却依然是中国豪侠的生平重意气,恩怨在人世。而那法海和尚则後来天上亦憎恶他的僭越,他逃去躲在蟹壳里,至今绍兴有一种小蟹,蟹黄结成一个和尚形,名称便叫“和尚蟹”,比起白蛇娘娘的轰轰烈烈来,他的真是卑劣了。和尚蟹我没有吃过,可是後来我在杭州读书时,一个星期六下午在白堤上,忽听得一声响亮,静慈寺那边黄埃冲天,我亲眼看见雷峰塔坍倒。
[book_title]胡 村月令:三界渡头
胡 村到三界镇十里,要渡过一条江 水,靠这边渡头有个大丰茶栈,茶时开秤,秋天收场,专收里山人家的茶叶,配搭了重新拣过做过,分出等级,装箱运到上海卖给洋行。我父亲也在那里帮鉴别茶叶,且把自己向山户收来的卖给茶栈。我小时常奉母亲之命去茶栈问父亲要钱,又渡江 到街上籴米回家。
那茶栈是借用周家的大院落,一开秤就四乡山庄的行客行家都赶来,一批一批茶叶挑到时,从庭前歇起歇到大门外,账房间的先生们与老司务一齐出动,鉴别作价,过秤记账付现,先把茶叶袋头都堆迭起来,由阿宝头脑来安排指挥配茶做茶拣茶装箱。每忙乱一阵,随又昼长人静,六月骄陽,外面桑陰遍野,账房间的先生们打牌歇午觉,看闲书,聊天,且又庭院廊屋这样开畅疏朗,便是老司务们各在做生活,亦像蜜蜂的营营,反为更增加这昼长人静。
大院子里两廊下,是做茶箱的竹木工匠,铜锡工匠,油漆工匠,各在抡斧施凿,劈竹锯板,扯炉炽炭,溶铸锡皮,焊铜打铰链。我乡下对百作工匠特有一种亲情,胡 村人家放着街上有现成的簟箩桶柜不买,说买来东西不牢靠,必要自请木匠簟匠箍桶匠来做,连厨刀柴刀,锄镰犁耙亦宁可买了生铁请台州铁匠来打,因为一样东西要看它做成才欢喜,且农业与工业本来是亲戚,用酒饭招待百作工匠也情愿。嫁女娶妇不必说,较为殷实之家常年百作工匠不断,而现在大丰茶栈便亦好像是份大户人家。
後院一排房间取下门扉,地下打扫得非常乾净,老司务在配茶,把十几担毛茶倒在地上,用耙来拌勺,就像谷仓里耙谷。然後用大筛来筛,我乡下出的是圆茶,筛下来的头子标名蚕目虾目凤目,粗粒的亦还要分出几种,各有名称。顶粗的用铡刀铡细,中档货则多要重新焙过,後院就有两个大茶灶间,一间里几十口茶灶镬,用微火在悠悠炒做。还有拣茶叶是在账房间外边堂前,排起许多板桌,雇人拣出茶子茶梗,论两算工钱。拣茶叶的都是从江 对岸来的妇女,街上打扮比山村采茶女的又自不同,年轻的穿白洋布衫阔滚边,底下玄色洋纱裤,而或是一色天青衫裤,袖口及裤脚都钉阑乾,那时作兴小袖口窄裤脚,民国世界的女子好像印度及缅甸壁画里忉利天女的肢体,项圈手镯都是有的,只差没有带脚镯。
茶栈里使人只觉铜钱银子像水流,场面开阔,百业兴旺,人情慷慨。他们都吃食很好,连老司务及工匠亦每餐有酒,账房里尤其讲究,天天吃炖蹄膀,炖老鸭,江 水里新网获的扁鱼,白蛤,火腿炖鳖,黄芽韭菜炒鳝丝,中国的商号与工场,虽在杭州上海,除了机器工业与银行等是伙食自理之外,皆是酒饭款待很体面的。新式的工场,银行与公司虽有俱乐部及外面的交 际宴会亦可以一掷千金,但寻常生活总没有这样的慷慨。
我小时每去茶栈见了父亲,又到街上买了东西,从渡头走回家,十里桑地秧田,日影沙堤,就像脚下的地都是黄金铺的。
[book_title]胡 村月令:暑夜
夏天夜里胡 村大桥上尚有许多人在乘凉,那石桥少了木栏杆,大约一丈二尺阔,五丈长,他们有的坐栏杆柱上,拍拍芭蕉扇聊天,有的就用围身青布大手巾一摊,睡在桥上,也不怕睡着了滚下去。只见好大的月色。渐渐起露水,人声寂下去,只听得桥下溪水响。
这时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变成笛声,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本色起来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来,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生死成毁,亦没有英雄圣贤,此时若有恩爱夫妻,亦只能相敬如宾。
此时我们家台门里,是我母亲与小婶婶及阿钰嫂嫂坐在檐头月亮地下剪麦茎,板桌上放着一只大钵,泡的刘季奴茶,谁走来就舀一碗吃,阿钰哥哥坐在沿阶石上,他刚去看了田头。对面畈上蛙鸣很热闹,有人车夜水,风吹桔槔声。倪家山的炳哥哥来跄人家,大家讲闲话,无非是说田地里生活来不及,及今年的岁口。火萤虫飘落庭前,闪闪烁烁掠过晒衣裳的晾竿边,又高高飞过屋瓦而去。我捉得火萤虫,放进麦茎里,拿到堂前暗处看它亮,但是阿五妹妹怕暗处,两个小孩便又到檐头,齐声念道:
“大姑娘,奶头长,晾竿头里乘风凉,一蓬风,吹到海中央,橕船头脑捞去做婆娘。”唱毕,我伸一个手指点着阿五妹妹的鼻头,说:“吹到海中央就是你。”她当即哭起来,阿钰哥哥叱道:“蕊生阿五都不许吵!”
此时荷花塘的建章太公亦手执艾烟把,来跄夜人家。还有梅香哥哥亦挑黄金瓜去邻村叫卖了回来,他叫梅香嫂嫂饭就搬到檐头来,嗄饭是南瓜,茄子,力鯗,他一人在板桌上吃,就讲起桐石山与丁家岭人家的前朝後代事。一时梅香哥哥吃过饭,众人的话头转到了戏文里的“五龙会”。原来残唐五代时,刘智远他们亦是出身在月亮地下剪麦茎这样人家的,“五龙会”是韩通打登州,刘智远郭威柴荣赵匡胤等来相会,这种故事由耕田夫来讲,实在是还比史学家更能与一代豪杰为知音。
随後是我父亲与小舅舅月下去大桥头走走回来了。小舅舅下午来做人客就要回去的,我父亲说天色晏了留住他,现在阿钰嫂嫂却说:“小舅公来宣宝卷好不好?我去点灯。”一声听说宣宝卷,台门里众妇女当即都走拢来,就从堂前移出一张八仙桌放在檐头,由小舅父在烛火下摊开经卷唱,大家围坐了听,每唱两句宣一声佛号:“南无佛,阿弥陀佛!”故事是一位小姐因父母悔婚,要将她另行许配别人,她离家出走,後来未婚夫中状元,迎娶她花烛做亲,众妇女谘嗟批评,一句句听进去了心里。
那宝卷我十五六岁时到傅家山下小舅舅家做人客,夏天夜里又听宣过一次,现在文句记不真了,我只能来摹拟,其中有一段是海棠丫鬟解劝小姐:
唱:禀告小姐在上听海棠有话说分明
爹娘亦为儿女好只是悔婚不该应
但你因此来轻生理比爹娘错三分
你也念那读书子他是呀:男儿膝下有黄金
此番发怒去赶考不为小姐为何人
女有烈性去就死何如烈性来求成
况且姻缘前生定那有失手堕埃尘
白:依海棠寻思呵
唱:小姐好比一匹绫裁剪比布费精神
白:小姐小姐,不如主仆双双出走也
唱:侯门绣户小姐惯街坊之事海棠能
如此,小姐就逃出在外,与海棠刺绣纺绩为生。
及那书生中了状元来迎娶,小姐反而害怕起来,说我不去也罢,海棠催她妆扮上轿,说道,当初吃苦受惊,其实也喜,如今天从人愿,喜气重重,其实也惊,当初亦已是夫妻的情分,如今亦小姐仍是小姐,官人仍是官人也。
是这样清坚绝而情理平正的人世,所以大乱起来亦出得五龙会里的英雄。记得那天晚上宣卷完毕,众人起身要散,但见明月皜皜,天边有一道白气,建章太公说长毛造反时也这样,民国世界要动刀兵了。
[book_title]胡 村月令:子夜秋歌
我乡下秋天的节过得清淡,因为这一晌田里很忙。中秋前後胡 村人还到下沿江 客作割稻,下沿江 是曹娥江 下游余姚慈溪一带,那里是平陽地方,田稻比嵊县的早熟。所以胡 村人虽中秋节也除了去街上买一个月饼来吃吃,别无张致。倒是七月初二的三界镇上有花迎,扮台阁做戏文,四乡的人都赶来。七月初七乞巧夜,胡 村人家在檐头或楼窗口陈设瓜果拜双星,都极其简单,惟教小女儿在暗处拿线穿进针里,穿得进就是乞得了巧了。又女儿戴耳环,先是用彩线一针穿过耳孔,就用彩线系住,亦在乞巧这一天。还有是地藏王菩萨生日,家家户户都点香插在门前地上,摆一碗清水。此外是七月半做羹饭拜祖宗,秋分在大桥头路亭里做兰盆会,又妇女们到桥下大庙里拜龙华会。
我对胡 村的大庙没有兴趣,小时只跟母亲与姑母烧香去过。但我喜欢路边的土地祠,瓦屋一间,泥墙泥地,只供一尊石像,倒是大气磅礡,香案上惟有陈年的蜡泪及点剩的香棒,牧童多来玩耍,早秋尚遍野骄陽蝉声,此地却陰凉。他们说明太祖朱元璋小时看牛,便也是在这样的土地祠地上午睡,手脚张开,一根赶牛的乌筱横在头上,成了个“天”字,一个会望气的人经过见了大惊,想这牧童如何可以,就用脚踢踢他,他侧过身去仍睡,这回是敛拢手脚,把乌筱横在肩项上,成了个“子”字,那望气的人就知道这小小孩童是真命天子了。
重陽节吃白酒。这一天吃白酒是在桥下胡 氏宗祠里,荷花塘倪家山陆家奥三胡 村的人都来,白酒太公最尊,胡 村人都是他的子孙,家谱里他另有名讳,因是头代祖宗,且留下茔田,轮值之家清明上坟用鼓乐,及於重陽节备办白酒,白酒是不设肴馔。
在祠堂里办酒,此外我记得一次是荷花塘建昌太公用潮烟管打了倪家山洁斋公公,大家都评建昌太公理错,罚他在祖宗面前摆了四桌酒向各房谢罪。建昌太公是家长,众家之长,後来我进绍兴第五中学,要写学生的家长姓名,我不知是该写我父亲的,第一学期的成绩单便寄到建昌太公那里。
我喜欢晴天,春雨梅雨秋霖我都厌恶,雨天乡下人在家里做的事,如剪番薯苗,刮苎麻,湿漉漉的不用说,即袭谷舂米,我亦何时听见都觉其是和在雨声里,还有是捶打稻草编织草鞋,那声音总使我想起雨天。惟有晴天落白雨,大太陽大雨点,雷声过後半边天上垂下虹霓,最是好看。但秋天到底晴天多,秋霖过了,残暑已退,太陽就另是一番意思。乡下人忙於收成,畈上稻桶里打稻,一记一记非常稳实,弘一法法师说最好听的声音是木鱼,稻桶的声音便也有这样的安定。
人世因是这样的安定的,故特别觉得秋天的斜陽流水与畈上蝉声有一种远意,那蝉声就像道路漫漫,行人只管駸駸去不已,但不是出门人的伤情,而是闺中人的愁念,想着他此刻在路上,长亭短亭,渐去渐远渐无信,可是被里余温 ,他动身时吃过的茶碗,及自己早晨起来给他送行,忙忙梳头打开的镜奁,都这样在着。她要把家里弄得好好的,连她自己的人,等他回来。秋天的漫漫远意里,溪涧地塘的白苹红蓼便也於人有这样一种贞亲。
重陽过後,天气渐渐冷了,村里的新妇与女儿们清早梳洗开始拓起水粉,堂兄弟与叔伯见了故作惊诧说:“哎?天亮快时霜落得这样厚!”她们也笑起来。我三哥哥在绍兴营里当排长,新讨了三嫂嫂,是绍兴城里人,回胡 村参见宗祠,办喜酒,头一年就留她在家里奉侍娘娘,她开箱子取出缎子裁剪,因为已入深秋,剪刀与缎子凉凉的,就觉得人体 的温 馨,且亦是新妇的温 馨。
[book_title]胡 村月令:戏文时
十月小陽春,田稻都割尽了,村口陌上路侧乌桕树,比枫叶还红得好看,朝霜夕陽,不知何时起忽然落叶壳脱,只见枝上的桕子比雪还白,比柳絮比梅花又另是一种体态,把溪山人家都映照了。此时浦大王出巡,经过的村子都办素斋酬神,招待迎神诸众。较小的村子菩萨只停一停,打了午斋或只分糍,较大的村子则做戏文,请菩萨落座,翌日再启行,胡 村也年年此时必做戏文。
菩萨有三尊,一尊白脸,一尊红脸,一尊黑脸,也许就是桃园结义起兵的刘关张三兄弟,但是叫浦天王。出巡时三乘神轿,缓缓而行。轿前鼓吹手,旗牌铳伞,又前面是盘龙舞狮子,耍流星抛菜瓶,最前面是十几对大铜锣,五六对号筒,还有是串十番的人,此外神轿前後手执油柴火把及灯笼的有千人以上,一路鸣锣放铳,真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十番班是唱绍兴大戏,有锣鼓钲笛弦索来配,惟唱而不扮,菩萨出巡时较大的村子都出一班娱神,跟菩萨到落座的村里,若无戏文的,便留一班在神座前唱,其余则在较有名望的人家打斋,就在那家的堂前唱。一年我父亲与胡 村一班十番去迎神,路上得知下王的十番今晚到芦田要唱《轩辕镜》,下王与芦田都是财主村子,《轩辕镜》又是一本傩戏,胡 村人就在路亭里在田塍边歇下来时看戏本,一路走一路记。傍晚到芦田,菩萨落座。诸众被请到各家打斋,胡 村与下王两班十番恰好落在同一台门的两份人家堂前。锣鼓开场,先是下王班唱《轩辕镜》,胡 村班唱《紫金鞭》,随後那边《轩辕镜》只会唱半本,这边见那边停了就来接下去,是我父亲击鼓执拍板指点,竟是唱得非常出色,引得女眷都出来听,堂前庭下大门口挤满了左邻右舍,及从各村各保迎神同来的诸众,都说胡 村十番班压倒了下王十番班,主家也得了体面,添烛泡茶,搬出半夜酒,茶食点心八盘头。
迎菩萨我顶爱看盘龙,龙有二三丈长,八个人擎,一人擎龙头,一人擎龙尾,六人擎龙身,前面一人擎珠,龙头是布与竹骨再加彩纸箔做成,龙身只是一幅布绘上龙鳞,就像被剥下的龙皮,每隔二尺套一个像灯笼壳子的竹骨,用带子系着,这竹骨紮在一根五尺长杯口粗细的棍子上,由一个人高高擎起,如此八个人擎着走时,便有飘飘然婉蜒之势。菩萨出巡到胡 村时,神座还在台登山脚下,前头的龙就已到了村口,路边田里割过稻,正好盘龙,当下数声铳响,锣声大震,两条龙飞舞盘旋,各戏一颗珠,另外田里也是两条龙在盘。但还有两条龙则一直跟菩萨到祠堂里。
龙之後来了几面牌,一面牌:风调雨顺;一张牌:五谷丰登;一面牌:国泰民安;一面牌:状元及第,再後面就是神轿。神轿本是四人抬的,一进村就换了八人大轿,一派细细的音乐前导,经过我家门口大路上,村里男女老小都出来焚香拜接,祠堂里正门大开,神轿将到时止了鼓乐,一齐放铳鸣锣,先由校尉鸣鞭喝道,庭下连放顿地铁炮,震得祠堂里的屋瓦皆动,又鞭炮如雨,就在这样惊心动魄里倒抬神轿进来,三出三进,才奉安在大殿上,於是庭下盘旋起两条龙,非常激烈,一时舞罢,锣铳俱止。供桌上摆起全猪全羊,及诸家斋馔,建昌太公上香献爵,大家都拜,礼成。正对神座的戏台便开锣,先唱做一出八仙庆寿。
戏文时四亲八眷都从远村近保赶来,长辈及女眷是用轿子去接,家家都有几桌人客,单是戏台下见了邻村相识的就都款留,家家戏文时都特为裹粽子,上三界章家埠赶市备馔,客人都谦逊,主人都慷慨。堂前请酒饭点心,桥下祠堂里已戏文开头场,一到大桥头就听得见锣鼓声,大路上人来人往,都是谁家的人客,男人穿竹布长衫加玄色马褂,瓜皮缎帽,上缀红顶子。女人都戴包皮帽,身上穿的,年轻的多是竹布衫袜,亦有穿华丝葛,脸上胭脂花粉,年长的多是蓝绸衫黑裙,包皮帽像两片海棠叶子联成,中间狭处齐额一勒,分向两边,松松的遮过耳朵,到後面梳髻处把两片叶尖结住,顶上的头发依然露出,依着年龄,包皮帽或是宝蓝缎子绣红桃,或是玄色缎子绣海棠双蝴蝶,或玄色缎子什麽也不绣,但沿边都缀珍珠。脚下穿的,年轻女子天足,缎鞋两侧绣的彩凤双飞,小孩也是新袍裤,穿的老虎头鞋,戴的蓝缎子瓦棱帽,当前缀长命富贵或金玉满堂四个金字,亦有只是一寸八分宽的一个帽圈,红锦细绣,上缀一排金身小罗汉。
戏台在祠堂里,祠堂内外摆满摊贩,直摆到大路上田塍边,卖的甘蔗荸荠橘子金橘、姜渍糖、豆酥糖、麻酥糖、芝麻洋钱饼,还有热气蒸腾的是油条馒头云吞辣酱油豆腐,及小孩吹得嘟嘟叫的泥蛙彩鸡响铃摇咕咚,一片沸沸扬扬。戏台下站满男看客,只见人头攒动,推来推去像潮水,女眷们则坐在两厢看楼上,众音嘈杂,人丛中觅人唤人,请人客去家里吃点心。看楼上女客便不时有娘舅表兄弟从台下买了甘蔗橘子送上来,她们临栏杆坐着看戏,而台下的男人则也看戏,也看她们。
戏文时真是一个大的风景,戏子在台上做,还要台下的观众也在戏中,使得家家户户,连桥下流水,溪边草木,皆有喜气,歌舞昇平原来是虽在民国世界亦照样可以有。但如今都市里上戏馆看戏则单是看,自己一点亦不参加,风景惟是戏台上的,台下与外面的社会没有风景。
却说胡 村戏文时是做的绍兴大戏。偶或做徽班,即掉腔班,一句戏前台只唱大半句,尾巴由後台众口接唱。绍兴戏像京戏,惟唱工不同。且京戏唱时配胡 琴,而绍兴戏唱时则配乐以横笛为主,胡 琴亮烈,横笛嘹亮,但横笛多了个悠扬。绍兴戏的横笛是元曲、昆曲的流变,且更配以板胡 而已。胡 琴有三种,一是京戏里的,亦称二胡 ,最刚,又一是配洞箫的,最柔,而板胡 则近似二胡 。京戏与绍兴戏的唱工与配乐的直谅,及生旦净丑的明划,取材自闾巷之事以至於天子之朝廷及历朝民间起兵,皆极其正大,可比《诗经》的大雅、小雅,而此外如嵊县小戏及河南坠子山东大鼓等则是国风,广东戏亦只能取它的南音。但掉腔班的来历较奇,或是古昔杨柳枝和歌的流变。
绍兴戏开锣敲过头场二场,先以八仙庆寿,次则踢魁绰财神,然後照戏牌上点的戏出演。中国的舞皆已化成戏,惟踢魁绰财神仍是舞,戴的假面。魁星不像书生,却是武相,右手执笔,左手执斗,笔点状元,斗量天下文章,舞旋踢弄极其有力,民间说文曲星武曲星,只是一个魁星。踢魁绰财神皆不唱,惟魁星把笔题空时,一题一棒锣响,後场有人代唱,“解元!会元!状元!连中三元!”魁星的假面极狰狞,但与其说狰狞不如说峥嵘。财神则白面,细眼黑须,执笏而舞,倒是非常文静,白面象征银子,却只觉是清冷冷的喜气,财富可以这样的文静有喜气,这就真是盛世了。
[book_title]胡 村月令:过年
从我出生,胡 村有己田茔田共二三十亩的不过两三家,尚有两三家称为殷实的都是靠做点生意活动活动,总算梢田本钱接得着,年年梢得七八亩田种,加上己田五六亩,一年的饭米归得齐,外有茶山竹山养蚕来补凑,一家的壮丁男妇都早起夜做,还雇长工看牛佬,又常请百作工匠来做生活,人来客去现成肴馔搬得出,就见得是热闹堂堂有风光的人家了。此外多是耙山垦地不够吃,靠挑脚打短,去沿江 客作割稻,到余姚挑私盐,来籴米添衣。最是年关难过,五元十元乃至四毫八毫都讨债躲债,衣饰与祭器亦在当典里不知没了多少。
虽然如此,汉唐以来盛时的礼乐,人世的慷慨繁华,民间亦还是奉行。每年过年必赶市办年货,家家杀鸡,有的还宰猪杀羊,又必舂年糕裹粽子。十二月廿三送灶君菩萨上天,除夕在檐头祭天地,祭天地要放爆竹。又堂前拜家堂菩萨,又供养灶君菩萨从天上回任,旧的菩萨画像送上天时焚化了,现在贴上新的,也是木版印的王者之像,旁边两行字: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祭毕分岁,全家团 圆吃年夜饭,把邻人也你拉我请。小孩袋里都装满瓜子花生炒豆番薯乾,还有压岁钱。堂前高烧红烛,挂起祖宗的画像,陈列祭品,一家人守岁。堂前及灶间及楼上楼下房间皆四门大开,灯烛点得明晃晃,床 脚下及风车稻桶里都撒上一撮炒米花年糕丝番薯片,把锄头犁耙扫帚畚箕都平放休息,因为它们这一年里也都辛苦了。铜钱银子的债是讨到除夕亥时为止,但这一天便债主亦要客客气气,因凡百要吉利,不可说不好的话。据我所知,胡 村人常年亦没有过为债务打架,诉警察或吃官司,有抵押中保的大数并不多,其余都不过是小数目出入。我小时家里,除夕就也有人手提灯笼来收账讨债,怎样严重我虽不知,但总是除夕,时辰一过,天大的困难也过去了。做人懮心悄悄,但是仍旧喜气。
除夕守岁到子字初,送了旧岁,迎了新岁,才关门熄灯烛,上楼就寝,关门时放三响大爆竹。正月初一起来开门亦放三响,中国是虽乡村里,亦有如帝京里的爆竹散入千门万户,而如此繁华亦仍能是清冷冷的喜悦。
正月初一家家堂前挂的祖宗的画像,爷爷都是蓝色朝衣红缨帽,胸前绣的白鹤,娘娘都是凤冠霞帔,红袍宝带锦裙,也绣的白鹤,冠服亦不知是什麽品级,面貌亦少有个性,却好比日本的人形是一切武士及美人的昇华为一。我家挂在堂前的一轴,当中坐的爷爷,娘娘有元配及续弦两位,皆去世时年轻,坐在两旁。西洋雕刻或绘画人像,总强调表情,惟印度佛像能浑然不露,但中国民间的画工更有本领单是画出天地人的人。我小时爬上椅子看八仙桌上的供品,听母亲说爷爷娘娘要骂了,我就又爬下来。我常时把爷爷娘娘看得很久,心里很喜爱,又见我母亲穿了新衣裳坐在堂前,也如同画像,只觉得天下世界什麽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小时惦记着正月初一早起,及至醒来,天已大亮,新年新岁早已在楼下堂前了。我来不及奔下楼梯,只见父亲母亲与哥哥们都在吃汤圆与年糕,我洗过脸,开口先吃糖茶。正月初一惟早餐举火,中饭夜饭皆吃隔年饭,肴馔亦都是除夕已做好的。仿佛祭供之品,人亦成了仙佛。我向长辈拜了年,就在堂前玩,把压岁钱问母亲换成大清钱,用红头绳编成一串,佩在腰间像一把剑,又围拢来作宝带。堂前堂哥哥推牌九,嫂嫂姊姊都来押,小孩则在地上簸铜钱。桥下祠堂里顶热闹,有七八张赌桌,不知哪里来的人人都身上忽然有了银毫铜元,掷骰子押牌九。我转转又转到母亲身边,母亲却和小婶婶只在堂前清坐说话儿,每年正月初一我皆不知要怎样才好,只觉爱惜之不尽。而傍晚又家家例须早睡,因昨夜是除夕守了岁之故。放了关门爆竹上床 ,我见瓦椽与窗隙还有亮光,心里好不怅然。这一天竟是没有起讫的,过得草草,像宋人词里的“挂枫前草草杯”。
[book_title]桐阴委羽
桐陰委羽
李义山诗:“溪山十里桐陰路,雏凤清於老凤声。”我爱它比西洋文学里的《父与子》更有与人世的风景相忘。《舆地志》里尚有委羽山,云是千年之前,凤凰曾来此山,栖於梧桐,飞鸣饮水,委羽而去。如今我来写我父母的事,即好比梧桐树下拾翠羽。
我祖父去世,父亲十八岁当家,家业当即因茶栈倒账赔光,此後一直只靠春夏收购山头茶叶,转卖与他家茶栈,得益可得二百银圆,来维持一家。但他不像是个生意人。有时他还爱到地里去种作,亦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务农人。他笔下着实文理清顺,但他从没有想到自己或是读书人。他亦为人管事讲事,而不像个乡绅,他击鼓领袖众乐,弹三弦吹横笛裂足开胸,但与大户人家败落子弟的品丝弄竹完全两派。广西民歌:
读书不像读书人,好游不像好游人。
衫袖恁长裤脚短,你有那条高过人。
若有倾心的女子,亦要这样笑他,笑他只是个至心在礼的人。而民歌里那男的答唱倒也极有声色,我今只记得两句:“不是毒蛇不拦路,不是浪子不交 娘。”像旧小说里的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而自古江 山如美人,她亦只嫁与荡子。我父亲与民国世界即是这样的相悦。
辛亥光复,宣统退位,出来临时大总统孙文,浙江 亦巡抚与将军没有了,朱瑞张载陽他们成立军政府,戏文里看熟了的官人娘子一旦都被取消,倒是别有富贵荣华照眼新。我家即有个亲戚俞炜,他种地抬轿出生,出去投军,於光复杭州及南京的战役,昇到旅长,後来转为省议员及杭州电灯公司总办。若把富贵比好花,则他们的是樵夫柴担上的,还比开在上苑里的更有山川露水精神。乃至胡 村人在杭州上海当当工人或娘姨的,以及学堂生,他们亦皆眼界开阔,身上出落得与众不同。小时候我跟父亲到杭州,民国初年杭州的新式陆军兵营,共舞台女子演的髦儿戏,以及街上穿旗袍镶水钻的妇女,着实刺激,我父亲却能与之清真无嫌猜。彼时作兴袍褂外面穿呢大衣,叫卫生大衣,还有卫生衫,付亦看了都是好的。他买了两件卫生衫,一件给母亲,又一件皮袍子,名色叫萝卜丝,给母亲的是一件老羊皮袄,只觉果然暖和,总总都是物心人意的珍重。民国世界千般风光,我父亲是像颜回的不违,他本人却又一箪食、一瓢饮,这样的俭约。
我父亲好客,对人自然生起亲热,但皆止於敬,怎样久亦不能熟习 。市井男女,乡绅与生意人,连爱充在行人的耕田夫,说话多有调子与板眼,妇人更会哭骂亦像唱山歌,惟有我父亲出语生涩,好像还在文法之初。他亦喜跄人家,中国民间是人家亦成风景,但他没有冗谈或清谈的嗜好,秽亵的话更不出口。
郑家美称叔与我父亲最相好,两人是全始全终之交 。我父亲出门,家里没有饭米,去和他说,总挑得谷子来,人家说有借有还,我们那时却总还不起,可是借了又借,後来等我做官才一笔还清。美称叔家里有己田四十亩,外加茔田轮值,父子三人耕作,只雇一名看牛佬,邻近要算他家最殷实,他亦不放债取利,亦不兼做生意,亦不添田添屋,他拿出来使用的银圆多是藏久了生有乌花。他就是做人看得开,他的慷慨且是乾净得连游侠气亦不沾带。他亦不像是泥土气很重的人,却极有胆识,说话很直,活泼明快,天然风趣。我常见他身穿土布青袄裤,赤脚戴笠,肩背一把锄头在桥头走过,实在大气。他叫我父亲秀铭哥。郑家亦是一村,与胡 村隔条溪水,两人无事亦不多来往,先辈结交 即是这样的不甜腻。
父亲在家时教我早起写字,总要笔画平直,结体方正。还讲书我听,他却讲的正书如闲书,讲的闲书如正书。他从不夸奖我,总觉我写的字与作文不对,使我想起学问真也难伏侍,而亦不要学问来伏侍我,我对於学问,还是像爱莲看竹,不要狎习 的好。惟有父亲的妙解音律我不曾传得,他亦不教,以为把他当作正经事来学是玩物丧志,艺术神圣的话原来污浊。父亲亦等闲不弄,惟村人串十番时他击鼓,又有时小舅舅来望姊姊,父亲为陪他,偶或奏起管弦,亦只一曲两曲即止,但已够他郎舅二人好比“落花飞絮满江 城,双髻坐吹笙”。
我父亲待新妇侄新妇及侄女辈像待客人,他在桥头走过逢着六七十岁的村妇,论辈份是远房的嫂嫂或婆婆,他总有礼的问候应答,那婆婆亦当他是规矩听话的小辈子侄,那嫂嫂亦当他是有亲热头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见他与俞家年轻的庶母说话,只觉男女相悦真有可以在恋爱之外。我父亲一生没有恋爱,他先娶宓氏,早故,继娶吴氏,即我的母亲。我父母何时都像是少年夫妻,小时我每见父亲从外头归来,把钱交 给母亲,或吃饭时看着母亲,一桩家常的事,一句家常的话,他说时都有对於妻的平静的欢喜与敬重,而做妻子的亦当下即刻晓得,这就是中国民间的夫妇之亲。
我父亲不饮酒,知母亲做女儿时会饮,有时下午见母亲做完事情,他去桥头店里沽半斤酒,买两个松花皮蛋,几块豆腐,装两个盘头下酒,在厅屋里请母亲,他自己斟半杯相陪,母亲亦端坐受父亲的斟酒,是时母亲已五十一,父亲五十了,却依然好像是年轻女子年轻郎,才订了婚男女相见,有欢喜与安详。我方十岁,闯了进去,依傍母亲膝下,母亲折半块豆腐乾给我,脸上微微笑,待我亦像宾客,我得了豆腐乾随又自去大路上玩了。
但我父母有时亦打架。母亲怪父亲不晓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怀生荐去店里学生意,又四哥梦生不肯好好的务农,逞强赌博 ,父亲亦不管管他,却去管外头的闲事,且为此把家里的东西也拿出去赔贴,两人从楼梯口打下来,父亲夺路跑了。可是母亲到底亦把我父亲无法。
我父亲的爱管闲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样说他才好。我乡下每二三十里地面总有个把乡绅轿进轿出为人家讲事,我父亲却没有这种派头,他为人家解决了争端,也只过节送来一只鸭或一斤白糖,算为谢礼,因感激我父亲的多是贫家,且他们亦不太感激,因为那桩事的解决只是理该如此的。而且有时竟是管得非常不讨好。我晓得的有俞傅家一份农家,为田产与乡绅家纠纷,我父亲帮那农家诉讼,县里败诉,我父亲倒贴讼费旅费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後凡经过两年,官司才打赢,那农家的妻却很怨怼,说早知如此,当初退让也罢了,如今虽保持了这亩断命田,为打官司费了工夫又伤财,如何合算!我父亲听了只默然惭愧,他的仗义变了没有名目,且连成功失败亦不见分晓。但旁边人坤店主看了这桩事情,晓得和我父亲是可以做朋友的,前此虽非素识,今却要我拜他为义父,是年我十二岁。也是攀了这门亲,後来我才能到绍兴杭州读书。而我大起来亦像父亲,生平经历过的事竟是成功失败都不见分晓。
民国世界本来名目尚未有,成败尚未定,但亦自有贞信。小时我跟父亲到高沙地种麦,他椓坎,我敷麦子。父亲来到田地里好比是生客,亩上邻人见了都特别招呼他,连泥块草根亦於人都成了兰仪。我又和他到後园种菜,那菜畦与菜秧亦是这样好法,父亲身材长大条达,在我旁边除草分菜秧,他的人与事物皆如此历然,使我对於自己亦非常亲,却不可以是喜,不可以是悲,不可以是爱,连不可以是什麽想头。
有霜的早晨,父亲去後园割株卷心黄芽菜,放在饭镬里蒸,吃时只加酱油,真鲜美。胡 村有时还有早羊肉卖,父亲在家时亦常买来吃,吃时亦只蘸蘸酱油。还有豆腐浆豆腐花,清早拿只大宣花碗先放好猪油酱油与葱,去桥头豆腐店里一个铜元冲得一大碗。夏天还有霉千张,饭镬盖稍开,就已香气好闻,最是清口开胃。我家除过年过节及待人客,平时常常只见三四碗都是腌菜乾菜,惟父亲有时作出花样,他想到吃一样东西,都是从他的心苗上所发,可以说是他的私菜,看着妻子也吃,他端然有喜色,其人如金玉,所以馔是金玉之馔。阿含经里佛与阿难乞食,惟得马麦,阿难觉得委屈,佛告阿难:“如来所食,乃天人馔。”还不及我们家的世俗真实。
我父亲穿衣裳不费心机,洋伞拿出去常常会得忘记带回来,打牌输赢都无所谓,一桩事情失误了他亦不惊悔。我在蕙兰中学被开除,小叔要他去向校长求情,且对我施家规,父亲却只问了问我被开除的缘故,当即不介意。他好像种种马虎,但他其实最最是个惜物谨事的人。他对於家计更不曾轻佻。我家厅屋後来租给叠石村人冯成奎开回春堂药店,带卖老酒,着实兴旺,父亲无事常去他店里闲话,一次我听见他与成奎说:“早晨在床 上听见内人烧早饭,昇箩括着米桶底轧砾砾一声,睡着的人亦会窜醒。”我父亲的豁达慷慨是《古诗十九首》里的,《古诗十九首》多是荡子荡妇之作,但真有人世的贞亲。是这样贞亲的人世,不可以有奇迹与梦想,却寻常的岁月里亦有梅花消息,寻常人家的屋檐上亦有喜鹊叫。
我父亲的一生,好像正月初一这一天的草草,连没有故事。他在世五十八年,我母亲比他大一岁,但我总觉两人没有变老过,说金童玉女,大约是从现世有这样的人而想出来的。父亲去世,我母亲晨夕啼哭,如新妇丧夫,我着实诧异,甚至以为她不应该。我父母的一生都是连没有故事,却这样动人魂胆,好像《白蛇传》里的雷峰塔要倒下来摇了两摇。
我父亲犯的胃溃疡,这亦是荡子的病。他去世前一两年里,在邻家与人闲坐稍久,即垂头昏默如入睡,但邻妇敬茶来,他当即醒悟,应对有礼。《大涅盘经》里记佛示寂前,在桫椤双树间借枕而卧,云我今背痛,但文殊一请,他即起趺坐,顿又相好光明,如来身者,终无有疾,这竟是真的。父亲病危时我去招士湾医生处换方,路过浦庙,进去拜祷过,明知也无效。嵊县溪山入画图,我父亲即可比那溪山,不靠仙佛来护佑,倒是仙佛来依住。
可是父亲生前,我却有过一次对他不乐。那年我在杭州蕙兰中学读书,父亲从乡下出来,与我游西湖。二人坐在游艇里,一直少有话说,因为无论是说家里的事或学校里的事都好像不适宜,便对船舷外伸手可及的流水及刚才到过的岳王坟,亦无话说。父亲身穿半旧布长衫,足登布鞋,真是大气,但又这样谦逊,坐在我对面,使我只觉都是他的人。见着他,如同直见性命,我自身亦是这样分明的存在,十分对的东西反为好像不对似的,当下我毫然道理的生气起来,很不满意父亲,见船肚里有划桨泼进来一汪水,涓涓流湿父亲的鞋底,父亲不觉,我亦不告诉他,竟有一宗幸灾乐祸之心。
昔年我回胡 村,家里尚随处有父亲的遗笔,写在蚕匾上桔槔上的名讳及年月日,抽屉里翻出来的与三哥的及与我的手谕,还有绍兴戏抄本,教村人串十番用的,我只觉什麽都在,连没有想要保存。还有母亲的遗照是青芸收藏着,我亦不问她要。中国人的伦常称为天性,不可以私昵,而惟是人世的大信,使我对於自身现在作思省。
自彼时以来,又已二十余年,民国世界的事谁家不是沧桑变异,不独我家为然,我父母在郁岭墩的坟,他年行人经过或已不识,但亦这自是人间岁月。我在温 州时到过叶水心墓,斜陽丘垅,旁边尚有宋元明清几朝及今人的墓,上头一汉墓最古,他们生前虽只是平民,但与良将贤相同为一代之人,死後永藏山阿,天道悠悠皆是人世无尽。
[book_title]竹萌乳毂
三月韶华胜极,《红楼梦》里一枝花名签上却道是“开到荼蘼春事了”,未免丧气,不如苏洵的句子“竹萌抱静节,乳鷇含淳音”来得好。惟苏洵当年自是写他庭前两个小孩,苏轼苏辙兄弟,与我何乾,而我却如小学生作文,磨墨蘸笔字未写成,先来顾闲野,与邻儿叫应。
却说我小时很听话,檐头晒粉,台门口晒腌菜,母亲命我管鸡,我还只四五岁,就手执乌筱坐在门槛上,见有鸡来赶开它。日色在阶沿,大路上挑担的人经过,歇肩换肩时朵拄落地,铿然响彻田亩,母亲在後院烧灰汁水洗被单,小叔家的钰嫂嫂去阡陌上刁荠菜。
今时多是单方面大人服事小孩,我乡下却说小人要做活脚蟾,会替大人手脚。母亲缝补衣裳或在堂前砌鞋底,我绕膝嬉戏就帮递剪刀、穿针线。煮饭时母亲上灶,我烧火。去溪边洗衣,我拎篮提杵,得得的走在母亲前头。母亲教我剪桑叶,要照她的样一把理齐了剪得细,因为乌毛蚕还嘴巴小。她教我溪边洗白菜,要挖开菜瓣洗得乾净,上山采茶,要采乾净了一枝才又攀另一枝来采。我这样做事时,母亲待我像小人客,见我错了她亦只是笑起来,但亦从来不夸奖,故我长大了能不因毁誉扰乱心思。
母亲差我到桥头豆腐店买酱油,三文钱有半碗,双手端着走,小孩生怕泼翻,眼睛望牢碗里,一步一荡,好不危险,到得家门,已荡翻得所剩无几,母亲赶快过来接了,笑叱道:“你要眼睛看路,不可望牢碗里。”
母亲教我的真是简静。如日本的剑道,从师数年,难得听见一句鼓励的话,本因坊的弟子亦数年中难得与师对局一次,中国的商店及百工学徒,亦先生教的极少。母亲教我做人的道理,只是说“小人要端正听话,要有规矩怕惧”,此外无非叱骂,如不可手脚逆簇,不可问东问西,不可要这要那,见人家吃食,不可站在旁边伺望,小人不可败大人手脚,不可拣食吃,不可没有寸当,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像佛门戒定慧,先要从戒字起。
母亲每说:“靠教是教不好的”。本来怎样才叫好,是要你自己会得生化,靠教只能教成定型的东西,倒是少教教免得塞满。母亲宁是谏,“小人要听大人的谏训”,谏是谏非。且谏是对朋友的,书上又说臣谏君、子谏父,而父母对子女亦曰谏,则我从母亲才听得,中国平人之敬原来是这样直道的生在民间。
中国民间教小孩的竟是帝王之学。胡 村戏文时做戏文,我就爱看的《渔樵会》,而且与我一样的小孩都听过罗隐的故事,民间这样把真命天子说成钓鱼斫柴挑担种田之人,真的是萝卜菜籽结牡丹。
《渔樵会》是朱元璋起兵,与元朝的兵对阵,秃秃丞相扮渔翁探看地形,这边徐达亦扮樵夫探看地形,两人恰巧相值,一个口称老丈,一个叫他小哥,心里都已经知觉,遂话起天下事来。徐达笑那秃秃丞相可比老丈涸涧垂钓,枉费心机,秃秃丞相援引姜尚来回答,徐达道,只闻姜尚兴周,不闻姜尚存商。秃秃丞相亦笑那徐元帅可比小哥斫得柴来,皆成灰烬,徐达答以他所斫的是月亮里的娑婆树,为新朝建造天子的明堂。秃秃丞相道,要如小哥所说,除非日月并出也。翌朝朱元璋的兵打起“明”字大旗,果然是日月并出,台下看戏文的人都觉得大明江 山好像是今天的事。
再讲罗隐。小时母亲煮饭我烧火,火叉敲得灶坑叮口当响,母亲说灶司菩萨要骂了,引罗隐为戒。罗隐本该有真命天子之份,但是他的娘不好。罗隐小时到私塾里读书,走过庙门口,菩萨就起立,他的娘把一个鸡蛋放在神像的膝上来试,果然罗隐走过鸡蛋滚落。他的娘知道他会做皇帝,烧饭时拿火叉敲敲灶坑沿,数说某家不肯借米,等你做了皇帝杀他,罗隐答应“噢”。某家不见了鸡赖我们,某家为晒衣裳与我相骂,等你做了皇帝要把他们全家诛灭,罗隐答应“噢”。岂知饭镬浦起来都是人头,因为罗隐是圣旨口,不好答应杀的。灶司菩萨就到天上去奏,说罗隐若做皇帝,人要杀无数,我亦两股挨了打。所以火叉不好敲灶坑的。
却说天上得了灶司菩萨的奏,当即雷霆霹雳大作,罗隐哭叫:“姆妈姆妈,我一身啦啦响!”他的娘知道天上来收他的骨头,教他快快嘴巴咬牢马桶沿。一时雷止雨歇,罗隐的金枝玉叶身就换了贱骨头,後来讨饭做叫化子,惟他的嘴巴因天上厌恶秽,没有改换,仍是圣旨口。
罗隐大约是浙东一带,宋有方腊,元有方国珍,又明末流寇清末太平军皆到过,他们原有做真命天子之份,可是民间对他们的嗜杀人失望了,所以造出来的故事,但查考不的确。
罗隐後来还做出一些狠毒的事,但讲说的人已经又对他原谅,不为鉴戒之意了。罗隐到过芦田,因恨毒他叔父,说“罗隐芦田宿,蚊虫去叮叔”,蚊虫听错了去叮竹,所以毛竹山里蚊虫多。还有是罗隐走过塍,见务农人在吃面,只乞讨得一些面汤面脚,他生气把来倒在田水里,说“大的变牛蛭,小的变蚂蝗”,就变成了牛蛭蚂蝗,专咬种田人。
罗隐的娘舅收留过他,叫他放鸭看牛,他把鸭杀杀吃掉,却招了一群野鸭傍晚赶回家,次晨开笼都飞了,说是鸭自己飞了之故,骗他娘舅。他又用芦苇杀牛,因不曾带得刀来,而那芦苇经他题破,就变为这样锋利了。他叫一班看牛佬都来吃牛肉,却把牛头牛尾嵌进山岩裹,说是牛自己钻进去的,他娘舅去看,果然一边头,一边尾巴,拉拉尾巴头会叫。罗隐的故事即如此回到了民间的跌荡自喜。
结局是罗隐避雨危崖下,因为他说了一句会压下来的话,那崖岩就崩倒把他压在里面了。小时我对着堂前的壁叫叫有回音,就晓得是罗隐在答应。故事编到像这样,今天他也还活着,竟是可以叫喊得应,真要有本领。
这故事抵得一篇《孟子》,孟子说天下惟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而如张献忠的立起七杀碑,则到底不成大事。称为天子,宁是要像子弟的端正听话,端正故天下简静,听话故与世人无阻隔,还要有规炬有怕惧,规矩是“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怕惧是“文王小心,畏天之命”。但也不必引经书,中国民间的帝王之学,我觉还比孟子说天王之教来得气魄大。从来儒生学圣贤,民间则多说做官做皇帝,圣贤倒少提。
而世界史上亦惟中国有谏臣,当面说皇帝怎样不对,要怎样才对,仿佛他做皇帝的不懂,倒是你懂,那麽皇帝你来做吧!而你亦真的会做。又皇帝对臣下,如刘邦爱谩骂,亦宁是平人相与。这里其实有着谨严。而在民间是对小孩已然,我母亲对我即比修行律宗另有一种不原谅。
孟子教人从其如舜者,去其不如舜者,胡 村人未必有几个读过“舜有天下而不与焉”,但都晓得戒小孩不可要心太重。我小时衣裳都是上头几个哥哥穿下来的,袖口盖没手指,下摆拖到脚面,秀卿叔家的阿水比我大一岁,却一身印花洋布衫裤,我看在心里,但是不存与他比的念头。阿五妹妹比我小一岁,她家开豆腐店,不乏小钱买点心吃,又她母亲去曹娥娘娘庙烧香,带回来玩具,我皆没有,小孩未必因为傲气,只是自己更端庄起来。曹植诗极明艳,史册上却说他车服俭朴,这还比宋儒说去人欲存天理,更没有议论的余地。苏轼《天际乌云帖》里写美人:“肯为金钗露指尖”,真是贵气,而舜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即只是这样的有法,这样的贵法。
我四岁时,西邻梅香哥哥家里一班老太婆剪麦茎念佛,我去嬉戏,半下昼在造点心了,是荞麦面,我还不走开,大概也有想吃之意,梅香哥哥取笑地说了一声,小孩被道着心事,顿时大哭,伯母骂了梅香哥哥,又给我说好话,盛面给我,我必不要了,後来梅香哥哥抱我回家,连一碗面送来,我亦到底不吃。小孩亦知怎样的困难事都还不可恼,可恼的是自己下贱。
又一回是我七岁,弟弟三岁,两人到屋後竹园里,我背弟弟下溪岸到洗衣石上,我先下去站着,他从岸上向我一扑,背是背住了,却两人都倒在水里。我连忙爬起,好言央他莫哭,也莫告诉母亲,怕衣裳湿了回家挨打,脱下在溪滩上晒,要等它晒乾。可是弟弟等不得,他一人走回去,而且都告诉了。母亲又气又惊,却也笑起来,只骂我“你这样犯贱,且这样的无知识”。不可犯贱,是贫家的小孩亦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人身皆是千金之体。
我小时吃腌菜拣菜茎吃,母亲说菜叶是大旗,吃了会做官,我就也吃菜叶。我家饭桌上没有哪一样是父亲的私菜,小孩更不许吃独食,不许霸占好菜,不许霸占坐位。大起来我见有些才能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霸气,世界不太平也是因为霸气,实在可思省。又小孩不可嘴馋,我家三餐之外不吃零食,有言女子嘴馋容易失节,男人嘴馋容易夺志。小孩亦不可嘴巴刁,拣食吃的小孩会营养不良 。我或筷子含在嘴里润润,没有中意吃的嗄饭,母亲便骂:“如何可以吃饭萎瘪瘪,小人该有什麽吃什麽!”儒生只读经书,不大中意民间的东西,就有点像小孩拣食吃。我大起来,富贵荣华与贫苦懮患都过,不挑东嫌西,而凡世人过的日子亦果然是好的。
母亲戒我,吃食要有寸当。又过年过节,次日收起,我觉不舍,母亲便骂。原来对於好东西亦要像君子之交 淡如水,不落情缘,才得性命之正。中庸的中字非常难解,但像民间教小孩要有寸当,就极明白。我与群儿发喊戏逐正起劲,母亲就叫:“小人嬉戏也有个寸当,这样跌魂撞头胎似的,还不停了!”小孩白天玩得出神,夜里要做荒梦的,一个人大起来不搅乱世界,从小他就要不荒唐,此则又好像书经里的“思安安”了。
“思安安”是赞舜的,但民间平常就如此课小孩。我乡下婴孩尚在襁褓时,必把手脚松松的绑住,恐其乱动扭伤。及能坐立,刚刚学行走,仍要留心他攀翻盘碗,见他抓了什麽塞向嘴里,赶快夺下。成了儿童,抱鸡摸狗,把母亲针线筐翻翻捣捣,都要挨骂:“小人怎麽这样逆簇,会手脚一刻亦不停的!”一次堂房的哥哥阿焕去看田水,红姊坐在檐头织带,他走过身边把红姊鬓边插的山花一撩,红姊骂道:“手脚这样逆簇,难道小时婶婶没有把你绑过!”
不许小孩蹦蹦跳跳,似乎不合体育,但中国雕刻绘画里的人体 ,以及拳术,皆含蓄柔和,调顺舒齐,不重西洋人那种筋肉与骨骼相橕拒,争强压迫的发达。便是细胞新陈代谢的话,今时生理学家亦并没有说得好。原来生物愈低等,新陈代谢愈快,细胞短命,人又如何能长寿?所以说神仙八百年伐髓换肠,细胞倒是要生机不停滞而代谢得慢才好。中国又向来忌生机发露无遗,今人却每会精力过剩,非发泄不行,只因不能涵养蓄萦回,故亦不能持久耐劳,容易神经或心脏衰弱。精力要涵蓄回为气,如王羲之的帖里即每说体气,气以充体,且还有志以持气,如此才是人身。
小孩且亦不可知识开得太早。今时的小孩百伶百俐,会买东西,会应酬生客,玩具及漫画读物多到无数,学校里亦功课忙逼,读书像拼命,这其实不好,知识的根本是智慧,他们把根本来伤了。惟简可以使繁,惟静可以用动,现代社会忙得不堪,即因不能简静。聪明智慧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识与技术才可以是从它生出来的仪态万方。我母亲的规矩,大人在说话,小人只许听听,不可七嘴八舌,见了一样新奇东西,亦不可问这问那,凡百要放在肚里过一过。兴奋不过是动物本能的飞扬,好奇心亦不过是动物本能的反应,但知识的妙机是生於人的“思安安”。民间老法教小孩,是先要他晓得人世的庄严。
我小时很笨,不晓得用钱,亦不会在人客面前应答如流。比我大一岁的小孩我就打不过他,因我头大,上重下轻,有时自己跑快也会跌一跤,额上起来瘀青块,母亲常用烧酒黄栀湿了纸给我敷贴。可是这条命也急切难休,长大後层层折折到得今天,虽无过人之处,但昔年比我能乾的小孩後来还比我不如。我小时是惟呆鼓鼓的,好像自有一经。
民间老法小孩并无特权,我母亲常说“三岁至老,你以为还小呢!”竟是从三岁起就要学大人的帝王之学,而因我不成材,几次被父亲恼,更常被母亲用乌筱打。我五岁时,夜饭桌上,记不得因何四哥拿筷子撩了我一下,我哭起来,母亲骂了四哥,又简单给我说一句好话,但我心有未足,仍旧哭,不料母亲就不理。我变得不好收场,哭得无味了,索性发野性,如此就恼了父亲,他倒不打我,只把我一把拎出门外。外面堂前间黑暗,我心里害怕,登时放声大哭大喊起来,但是由我擂门也不开。後来里边吃过饭收拾碗盏,听听我已不哭,母亲才放我进去,仍骂我小人犯贱,不识抬举,我惟不作声。
被母亲打,最後一次我已十一岁,小舅舅来作人客我作怪,且以为已经这样大了不会再挨打,人客一走,母亲笑颜送到门口,我晓得风头不对,想溜身躲躲过,但是已经来不及,被母亲一把拖到後屋一顿痛打,问我以後还敢不敢再这样。我小时每次挨打後,邻儿羞我,一齐念道:“摊眼乌娄娄,油炒扁眼豆!”还有年长的堂哥哥们见了亦取笑我,我只不作声。母亲说下次要记错,我亦听了不作声。
新派不作兴打小孩,但小孩的特权是养成他要被人容忍,大起来要社会亦容忍他,而他若是弱者,则轮到他容忍别人,这样容忍与被容忍两组人作成的社会,从中虽出来基督的饶恕,无抵抗主义与革命的斗争,到底亦不得天下清安的。又新派的家庭是温 床 ,小孩所作的只是社会的假演习 。但旧时中国家庭,则小孩是到了日月雨露的人世,做人真刀真槍,虽父母亦如天地不仁。我大起来若有豁达与认真,即因我是这样的出身。
我在书房里也被先生打过。一次是听讲书,并坐的同学从桌下递过来一只纸折的鸟儿,我怕先生看见,推开他的手,谁知先生反打我两记手心。这要算得冤屈,而我竟不晓得辩明。基督的代人赎罪我很不喜,印度的忍辱仙人还好些,我的却不过是老实,当下也很烦恼的。
我小时亦宁是喜欢人拿我当平人看待,亦没有说爸爸妈妈爱我,我爱爸爸妈妈。原来小孩亦不过像初陽里的新枝,或刚刚会得吃食及嬉逐的小猫小狗,凡幼小生物皆有的一种可爱,却是还要约於礼,把来变成人 生的鲜活泼辣才好。称小孩为天使,说青年是时代的栋梁,还不如上海人叫小众生倒喜乐。爱玲说年轻人惫赖,小孩她亦不喜,一点不怕有顽固的嫌疑,因为她自己正当妙年。
小孩其实是羡望成人 的,很想自己快快长大起来。我上学的一年出麻疹,母亲样样当心,我头盖一块旧绸片,怕风吹着眼睛,长日只在屋内。还有出麻疹时哭泣也要坏眼睛。要忌嘴,一只腌蛋我吃三餐。我虽有些倚病撒娇,但也母亲说的我都依顺。我坐在高凳上正吃早饭,台门外大路上群儿经过,高声叫我“蕊生懒学胚!”我不睬他们。阿五妹妹走到窗口,悄悄问我去不去溪里挖塘?我不去。我是当着大事呢,只觉自己像大人的正经,而他们则是小孩。
还有是一年暑天,昼长人静,我没有去处,走到隔壁小叔家後屋里,只见阶前一株枣树已结白蒲枣,钰嫂嫂与阿黄姊姊坐在门口当风处绣鞋头花,说着话儿。还有阿五妹妹也在开手学做针线,她还这样小,不过九岁,她们亦和她正正经经地说闲说儿,惟有和我不搭讪。阿五妹妹是今年起已入了大人队,不和我嬉戏了。我当下无手无势,惆怅难言。
[book_title]法无戏论
《左传》里有鲁国的使者对晋侯曰:“寡君幼不喜弄,弱不好斗。”旧时民间小孩与邻儿打架,大人不问曲直,各把自己的小孩责骂一顿了事。我小时爱看庭前雄鸡斗,及畈上牛抵角,但是大人见了只把它们赶赶开。这且按下一边不提。如今单说小孩不可玩物丧志,现在有卖的许多玩具,我小时就简直没有。
现在这种塞珞璐制及橡皮制的狗马,洋囡圆,铁皮制的汽车飞机,一般轻薄得没有内容,形态不是太像,即是太不像,精密而草率,成了对於真物最恶劣的讽刺。而因没有内容,故又种类数量务求其多,徒然造成小孩的占有欲。还有小孩读的漫画本亦是如此,不知人世可以有文物清嘉。
《红楼梦》里荣国府宁国府这样人家,凤姐的女孩抱在奶妈怀里,玩的亦只是一只佛手。一般年轻母亲或是拔下一枝簪给小孩且玩一回,或是由小孩弄母亲的手镯与耳环。佛手与手镯耳环这些都是真物,小孩亦因此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真的,这是最初步的格物致知。是真的东西,才有意致,所以亦可以是玩意儿。《红楼梦》里黄金莺采柳枝编的篮子送给林姑娘,自谦说是个玩意儿罢了,但这篮子就有着大观园的春风春日,河水亭榭,及黄金莺这个人,而且是可以实用来插花的。
礼乐射御书数何等正经,却称为六艺,亦即皆是玩意儿,灯市百戏本等是玩意儿,却又如承大宾,如奉大事,人世一切皆是这样的游戏自在,而又真实不虚,所以连一架秋千,中国的亦和西洋的两样。日本人今大造玩具,我觉不及他们原来三月三女儿节设的人形,及五月五日有男孩人家竖的鲤帜,那虽然也是玩的,却有一种清肃的喜意,不可以狎弄。
小时我家里夜饭後洗好碗盏,大人还略坐一回说话儿,我拿煤头纸就灯点火来玩,或把点着的棒香就暗处旋舞,正高兴处,母亲却不许,说小孩玩火,夜里要遗溺。又我和弟弟揭竿为兵,在堂前掉舞,母亲也喝止,她道:“不许抡槍施棒!”及进高小读书,从绍兴城里学来做风筝,且买得一只小皮球到溪滩上去踢,可是人家都在畈上做生活,我这个学堂生清客不像清客,纵或母亲不骂,自己也觉有一种轻佻。中国的戏文好,是从大人的事而来,舞龙掉狮子好,是生在人世的风景里,但小孩及幼小动物的戏逐则怎样高级化了亦只能是sports。
我做竹蜻蜓,水槍拈旋子,又用双线穿起菱角或栗子做扯铃,母亲都由我。但我若太热心,成天在门槛上斩斩剁剁,竹头木层摊得一地,阻大人手脚,且因正在做一样东西,大人叫唤也不理,母亲可要骂了。她骂的是:“枉长白大的,你还小哩?这种东西又不可以当饭!”又我在戏文台下十文钱买来一只彩釉泥蛙,形制朴实,有哨子可以吹,我着实心爱,夜里也捏了睡,吃饭时也拿来吹一吹,母亲怒道:“你不要讨我把它来摔了,小人会没有寸当!”
至今我想起小时的制玩具,实在没有一样好。倒是过年时舂年糕,央叔伯或哥哥捏糕团 做龙凤、羊及麻雀,来得有情意。以及央红姊用深粉红的荞麦茎编花轿,有红姊的女心如深秋的艳。
此外我小时游嬉多是去溪边拔乌筱笋,地里摘桑葚,山上采松花,端午节掘清木香,小涧里拔菖蒲,但也都是正经事。便是捕鱼钓鱼,也为可以做嗄饭。沿溪钓鱼,山色桥影,桑竹人家,春风春日,皆在溪水里,人与溪水与鱼儿一样的鲜活。可是後来我在绍兴杭州见人河边钓鱼,及来日本见报上常有人物介绍,趣味一栏里或填钓鱼,我觉得好像不对。
胡 村溪里的是三寸二寸之鱼,我小时钓得了或捕得了几条,赶快拿回家养在面盆里,蹲着只管看,那鱼依然如在溪水里的精神,且还粘有溪里的沙泥,现在却来到我家像个生客,它悠悠地游一回,忽然拨剌一声跳出面盆落在地上,水溅了我一脸。而随後是煎来吃了。但是我不喜城里人家养的金鱼,还有热带鱼,我更不知拿什麽态度对它,因为我没有玩物的习惯。金鱼除非是养在大的荷花缸里或荷花池里。又我在西湖玉泉寺,见池里养的大鱼,一匹一匹像猪群的堆堆挤挤,只觉还不及鱼店门口木盆里养着待卖为馔的活鱼,那至少是真的鱼,还有着江湖之气。
草虫我是喜欢纺织娘。胡 村里夜檐头飞来一只纺织娘,呛啷啷叫得好响亮,就像整个庭食门内门外都成了茧镬边缫丝的纺车声,夹在汤汤的溪水里流去。我小时捉到过一只,用南瓜花喂它。这种纺织娘与普通的叫蝈蝈儿不同,我乡下叫它绩佳婆婆,惟不知这佳字到底如何写。儿歌有:
火萤虫,夜夜红,绩佳婆婆糊灯笼,公公挑菜卖胡 葱,新妇抽牌捉牙虫。
我养的一只绩佳婆婆入夜果然也叫起来,一样是那种金鼓夹丝弦之声 ,又繁华又爽朗。但是我因为待它好,开出笼来看看,给它飞走了。
此外我捕过几只蝉,我乡下叫知了,知了在原畈上来得个会叫,且叫得来调子来得个好,捕了来它可是不作声了,用指甲刮它腹部的发音处也无用,只会发出嘎嘎声。还有蟋蟀,但是胡 村的小孩们不弄这个,我养得一回也不养了,它夜里肯叫还好听,调弄斗它可是不怎麽愉快的。後来我在绍兴杭州看见街头卖叫蝈蝈儿,倒是热闹,而且真也是夏天了,但我总没有想要买过。
鸟是小时在书房里,看见一只小燕子学飞坠地,我把它放在栏杆上,好等大燕子来引它,焉知那大燕子就不要它了,反为赶它啄它,因为人手所沾,气味异样之故。当下我心里非常难过,想到早上先生刚教的一课书,周濂溪的《爱莲说》,原来世界上的东西都有一种贞洁,像莲花的可远观而不可狎玩,我真是做了错事了,差一点没有哭出来。
雏燕事件之前,我还养过一只小麻雀,也是学飞坠地,被我捕得。我乡下燕子来是人家发,要待它好,其余鸟雀则不在此例。我关那小麻雀在铜脚炉里,拿米与水饲它不吃,捉了草虫来饲它亦不吃,养得两天就死了,我当然悲怆,母亲却不怎样同情。又我家有鸡无鸭,中秋节有个种田人送来一只老鸭,放在後院嘎嘎叫,我非常惊喜,可是大人把来杀了,毫不理会我的拦阻。中国文明原来是亲亲自仁民,仁民而爱物,层次分明,不许像基督的待路人与待亲人无别,或释迦的待众生亦如待人,所以感情清平。
我不喜古玩铺,不喜博物馆的生物标本,又比起鸟店嘈杂的笼鸟,我也宁爱野味店门口挂着的新打来的野鸭与大雁。我小时看见山上飞起雉鸡,及桑树上的斑鸠与桑葚鸟,及喜鹊飞来厅屋瓦上喳喳叫,总要心里一动,因为那都是真的鸟。有一天,我到屋後竹园里,见地上立着一只猫头鹰,两只黄眼睛真像猫,想是它白昼看不见东西,我蹑手蹑脚走得很近了它也不动,我正待捉它,忽然忒儿一声飞走了。又一次是一只珍禽,不知几时飞来停在我家西檐桑树上,它停了好一回,拖着长长的赤色尾羽,其时傍晚,天色陰灰,总觉得它鲜明真实。那猫头鹰使我敬畏,这珍禽却只是妙意有在,如苏轼《梅花诗》:“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
大起来我也读过一回西洋哲学,但是不想求真理,因我从小所见的东西皆是真的。新近我又随意看些白居易及苏轼的诗,哪怕是一首极平常的,但凡用的一个字眼,写的一样东西,皆永绝戏论,而你用怎样的思想亦到底不能及。这就是孔子说的民无信不立的信。但凡真的东西,即妙意有在,所以又奇恣使人惊,却与漫画式的讽刺完全两样。
我小时没有什麽玩,但是晓得游。而我的游亦只是游於平常,如平常屋後的竹园我就爱之不尽。竹子的好处是一个疏字,太陽照进竹林里,真个是疏疏斜陽疏疏竹,千竿万竿皆是人世的悠远。
不但竹子好,笋也好。屋後竹园里茁笋,一株株都是我先觅见。我清早起来就开後门出去,一见又有几株茁来了,便蹲下去看,才从被窝里出来的热身肌碰着竹子,竹梢叶里积着的夜来雨露洒啦啦一大阵摇落在我脸上头颈上,冰凉的又惊又喜。胡 村人家种在屋後的都是燕竹,毛竹则种在山上,燕竹只有大人的臂膊丝细,燕笋亦不像毛笋的毛茸茸,却像缎子的光致致。我总想用手去摸摸,但是母亲说摸过的笋要黄萎,长不成竹子。
小燕子也不可以摸,笋也不可以摸,凡百皆有个相敬为宾。这回我在日本,偕池田游龙泽寺,进山门就望见殿前坡地上有梅花,我心里想“噢,你也在这里!”而那梅花,亦知道是我来了。但是我不当即走近去,却先到殿院里吃过茶面,又把他处都游观了,然後才去梅花树下到得一到。这很像昔年我从杭州回家,进门一见玉凤,就两人心里都是欢喜的,但我且与母亲及邻人说话,玉凤亦只在灶前走动,不来搭讪。
却说燕笋也比毛笋好吃。毛笋若煮得欠透,吃了喉咙里有点哮哮动。毛笋乾却好,要晒成肉桂色,盐味淡的最上等。此外里山出芦须竹,只有儿臂粗细,还比燕竹小,笋壳微黄,有褐色斑点,味苦,恐怕即是苦竹笋,黄庭坚字帖里有写着的。芦须笋最迟,又多到不论钱,吃它时初夏的风光皆来到了饭桌上。毛笋是端午节前後最盛,我乡下妇女归宁,及女婿去望丈人家,凡辖有毛竹山的,皆掘笋送礼。谁家人客来时,堂前挑到一担毛笋,只觉闹热堂堂,而这亦都变了是毛笋的好味道了。
还有燕笋毛笋芦须笋腌在瓮里压紧,六月炎天在檐头板桌上吃饭时,拿它下饭,非常清口,妇女们尤其爱。好笋要留成竹子,新竹解箨时,我拾箬壳最上心,把来晒燥,留着过节裹粽子用。秋天我寻鞭笋,拣沙土坟裂处掘下去,就见有鞭笋洁白如玉。掘来鞭笋给母亲煮榨面,请请人客。人家有个竹园,就人来客去也叫喊得应,抵得一个鱼池。
凡好东西皆是家常的。我五六岁时到溪滩里挖蟹,一路沿溪滩走去,忽回头望不见桥头人家,却来到了山边深潭,半边溪滩里晒不着太陽,松风吹水,我就心里害怕,寻原路回转,边走边哭叫,赤膊穿条青布裤,背脊晒得通红,赤了一双脚,手拿一只蒲柳口袋,里边有几只小蟹。望不见世上人家了,果然是可怕的。
[book_title]古镜新记一
我乡下的土话,见不当於礼要招愆尤的事,说是罪过柏辣,又见凄惨残忍的事是说惨忍搭煞。罪过柏辣通常是到人家里作客,见长辈捧茶来,赶快起身去接,一面说的恐缩之辞,但有时亦用以说惨忍可哀,意思与说惨忍搭煞相通。原亦如此,一切凄惨事多从不当於礼而来。
胡 村小孩吵架,先是口角,说:“昨天我给你的烧饼要还了”这时对方大都默然,因为还不出。但亦有抵抗的,说:“那麽你吃过的炒豆也还来”於是互以手指摊摊自己的下眼睑羞对方,说:“好不脸皮好不脸皮”如此一个急了,就叉拢打起来。又或并不打拢来,却是朝对方拜,因为被拜是罪过的,要被拜杀。当下被拜者很惊慌,赶快背转身去表示不受。而或则两个小孩立得远远的,隔条大路,各人依着自己的家门口,你拜我也拜。再敌不过,则去告诉对方的母亲。
甚至大人,如某家的公公遭儿媳妇不孝,虐待得做人不来了,他就横了心伏下地去跪拜孙儿,那媳妇也果然惊慌,一把拖开孙儿。旁边人都不直那媳妇,但那老人竟用这样的绝计,也看了大不以为然。惟这样的事是千中拣一才有。
这要拜杀对方的话很可笑,可是连绍兴戏里亦这样做。什麽戏名忘记了,是一员女将叫百花女,阵前槍挑了乌龟精,挂在城头示众,那乌龟精有个师父,觉得难堪,好言劝说百花女,那百花女也忒年轻美貌恃强,见了这身穿土黄衲衣,手执拂尘的老僧,一听说是那乌龟精的师父,就骂他披毛戴角,这话伤了他的心,因他正是峨嵋山修链千年的老猴。他原已不开杀戒,且亦不袒护徒弟,百花女却这样伤他,还绰槍逼来,他也动气了,但也只用拂尘格开槍,让百花女收兵回城。
我小时看戏总帮女将,单为那美艳的战袍,珠冠上插长长的两支雉尾,且如双陽公主,樊梨花,百花女这样的名字也好听。连编戏的人亦和我一样心思,总是女将还比男将本领高强。惟有这一回,我却觉得百花女理亏,同情那老僧,但仍希望他对百花女手下留情。
可是那老僧越想越气,他回营紮了一个草人,供在法坛上,向她拜跪之後起来射一箭,那边城里百花女就一阵心痛。如此要拜七七四十九日,每天射一箭。到第四十八日,百花女已濒死了,幸得她师姊从黎山老母处赶来,掩人法坛抱走那草人,进城救活了百花女。我先头看那老僧拜跪之後射一箭,戏台上一捧锣响,我当下十分惊痛,及见他又在拜跪了,我非常着急,只觉人世没有比这更凶险的,我憎恶那老僧到了极点。等师姊抱走草人,我才舒了心,这回是那老僧拜跪之後起来又要射,却不见了草人,他的惊慌狼狈我毫不同情,连幸灾乐祸我也不屑。
[book_title]古镜新记二
我乡下招魂是小孩遭逢邪祟,受惊得病了,一人前导,手执扫帚畚箕,又记得好像是米筛,上覆一块布,一人跟在後头,出去到那失落魂魄的地方,前导的人喊:某人啊,回来嗄跟在後头的人即答应:噢,回来了如此叫声应声引回到家里,把米筛里的几粒米撒在小孩身上,说某人已回来了。这虽是迷信,但意思非常好,有效无效总之於病人无碍。我小时母亲就也给我招魂过一次。
还有是曹娥江 造大桥,那年恰值四乡小孩病疫,想是脑膜炎,却纷纷说是魂魄被摄去镇了桥脚了,还有典有眼的说,桥脚合龙时,众中有个石匠听见哭叫声唤:“爹爹,是我呀”他一惊回家,他的小孩果然死了。那些日子,又有生人来沿门大路上叫卖哈拉贝,不知哈拉贝是什麽东西,那生人一定是来摄小孩魂魄的,於是家家惊恐,我也被关在家里不许出去。
这回就要看中国民间守住魂魄的本领了。我小时和四哥在後园篱边种一株小桃树,母亲叫我走开些,不可把人影种在桃树里,若种了进去,那桃树就成了我的本命树,它开我亦荣,它枯我亦死的。桃花虽美,但我这个人亦仍要是我自己的,所以其後我聿而不献身於艺术的女神。
古印度人的智慧,教人要当心会生身陷入地狱,地狱且有一种叫阿鼻,意即无间,无间地狱是时间空间没有一分一秒一处一所不是地狱。佛经里有大目键连入地狱救母,大目键连只到地狱里见了一见母亲,就又出来了,他母亲业重难救。可是传到了中国,中国人就不服,目连救母变成了“破地狱”,不但救出母亲,且连地狱都破了。破地狱是我乡下死了妇人必请道上演的,那道士扮目连,头戴紫金冠,脚登草鞋,白袍的下裙撂起,不像和尚的良善,却是手执宝剑,一路破到血污池。血污池是由一碗红糖汁水来表示,放在堂前就地一个木骨纸糊的架子下,那形状像走马灯,四面点有灯烛。道士先是远架子绰绰唱唱,一路破去,像过五关斩六将,破到最後,一把揭开架子,意思是把整个幽冥界都掀翻了,这时露出血污池,与亡人的牌位,由披麻带孝的孝子跪下去匍匐在地,一口喝乾,把碗底翻转朝天,那道士即用剑一击而碎,把他母亲的牌位抢给孝子抱走,当下满堂举起哀来。我小时乃至长大後见了破地狱总要流泪,这实在悲壮,而且叫人欢喜,因为那母亲其实没有罪,血污也不过是因为生男育女,正正堂堂的。
地狱当然可以破,而且必定要用剑,但丁《神曲》里的地狱,罪人推重石上峻坡,千年万年也推不上,只见老是很吃力的顶住在那里,中国民间则从来不信坏事情坏东西会长久,长久的只有是好的事情,好的东西。
[book_title]古镜新记三
昔人的笔记小说里有这样一则,我讲给爱玲听过。是一武弁奉命去他乡别县投递公文,宿夜店的人与他说楼上的房间有怪气,但是他不怕。半夜里果然一黑衣者进来,他与之格斗,黑衣者大呼二斑,即又有一物冲来,格斗声益急,移时始寂。翌日一清早,店主见他下来,颜色凄惨,惟言楼上的房间勿开,等我乾了公事归途再过此地,就草草而去。我才讲到这里,爱玲已惊骇起来,但是仍旧听我讲下去。却说过得半个月,那武弁果然又来,面上有喜色,像是了得一笔心事,店主就同他到楼上,到得房门边他忽扑地而灭。一看那房门却是里面闩着,打开了进去,只见武弁与二犬骈死在楼板上,壁上题句有悔憾。爱玲听完了说道:“真可怕先前我听到说脸色凄惨,就晓得不对,真可怕!”
我是从小母亲即不许我作这样的好勇斗狠。我小时摸摸猫狗,不知如何激恼了它,就呜的露出牙齿来,母亲骂道:“牲徒脸上有毛的,你去惹它”有一等人玩笑开不起,玩笑会当真,我乡下说他是猫狗脸,翻脸就不认得人。我记得这句话,所以总小心。
母亲又戒我水火不留情,要我火烛小心,要我去深潭游水时小心。又走桥要走在中间,不可出边出沿。我几次因挨近四哥哥劈柴的斧头下,及舂米时挨近臼杵,被一把拎开,还挨骂,我四哥更只是一掌把我打开去,我当即哭起来,母亲却道:该应
我十三四岁时,胡 村大水,一溪滚滚黄浪都从我家台门里穿过,水没了半楼梯,只听见墙倒,幸得急流挟带来的沙石有两尺高,埋住了柱脚,房子才不被冲走。台门外大路上是一片汪洋,男男女女都披蓑戴笠在救水,在捞被冲走的桌椅稻桶与牛羊鸡鸭。我与弟弟在楼上,听屋瓦上风雨摇撼,我竟非常高兴,大声唱起学堂歌来,这回我母亲可真的气恼了,骂道:“你还是人?还是牲徒?”
饶是这样,後来我看显克微支的小说描写罗马皇帝放火烧罗马城,及果戈理的小说里十二世纪哥萨克人攻掠波兰,杀人如剖瓜切菜,他们自己亦像剖瓜切菜的被杀,只觉是生命的大飞扬,当下我也雄纠纠起来。我且曾佩服过托尔斯泰着《战争与和平》里的安特来,把他的cynical当做高贵。
但我到底也有一点做人的根基,否则此身怕早已化为灰尘了。我几次过得昭关,皆是幸得小时听母亲的话,虽临机未必记起,事後想想倒是都依了的。我在政治上频频闯祸,其实我亦并非不顾一切,倒是每次皆把可能的最坏的结果先想过了,知道即使到了那样亦还有余地可以游戏,所以敢断行的。《水浒传》里卢俊义明知山有虎,来作采樵人,他路过梁山泊,叫从人在车上扯起一面大旗,上写着:
慷慨北京卢俊义,金装玉匣来深地。
太平车子不空回,要收此山奇货去。
那可真是好诗。《易经》里有“动乎险中,大亨贞”,以金装玉匣之身入深地,是要先把因愚昧及轻薄侥幸来禁断了,虽遭生命的危险亦还有人世不失,不会是死得不明不白,如上海话骂人“屈死”,或冤魂向亲人托梦说我死得好苦。
[book_title]古镜新记四
我小时听梅香哥哥讲故事。他讲变戏法的人鸣锣开场,例必向观众抱拳为礼,吆喝道:爹娘生我三兄弟,大哥河南开封府,二哥四川广德州,小弟不听爹娘话,流落江湖走天下。
接着又一棒锣响,吆喝道:“在行人看看笑笑,里山毛贼,恶屁乱撒。”他是打招呼在前,所以你总不可以破他的法。一次变戏法的人当着观众把他的小孩四褪六开 斩杀,放进一只覆有红布的箱子里。不料广场对过楼上有个顽童看着,照他的动作,把只青蛙也来四褪六开 用剪刀剪落。及後变戏法的等观众掷钱够了,喝一声:“小家伙还不出来谢赏”但是箱子里寂然,三喝不出来,原来被破了法,真的斩杀了。变戏法的人就大哭,声言此仇必报。那顽童的姊姊知弟弟闯了大祸,赶快借拢来七七四十九只铁镬,层层叠起,叫他伏在下面。果然时辰到了,一声响亮,四十九只镬都被斩为两半,她的弟弟总算不死。死不死只有一刀之仇,那变戏法的人亦只得罢了。
这是说破法最不祥,做人本来是你不可弄到他人落不得场,他人才也给你留三分情,一生少有凶险。以讦为直的人,我在战时及亡命来日本後,曾遇见过几个,起初我每错认为刚正有才志,要等十足看穿其原来只是霸戾之气,才一下与之断绝,实在有惭孔子之明。
还有我乡下说老虎不吃人。我小时听母亲讲有个妇人去汲水,井头忽来一只老虎,先还只朝她望,她在井水里照见自己是只狗,一声惊叫都来不及,那老虎就扑过来把她拖去吃掉了。佛经里说如来之身不受劫毁,孟子说人之异於禽兽 者几希,上海人说子弹是生眼睛的,命里若不该横死,它不会打着你。这命是正命,生於正命,死於正命,都先要做人能像个人。
禹铸九鼎,历象魑魅魍魉之形,使民入山林不逢不若,意思重在避,而民间重陽登高即是避凶煞。又唐人小说里有《古镜记》,镜能辟邪,意思重在明,能万物历然,即妖无由生,则更使人想到《大学》里的格物致知。《九鼎》与《古镜记》的典故,民间多不晓得,但他们教小孩竟然亦是这样。我母亲即教了我什麽是吉祥,又什麽是凶煞,而特别是戒凶煞。古诗如《孔雀东南飞》,结句每是“持谢後世人,念之慎勿忘”,汉文明历劫不坏,亦多靠有这样的垂诫。
中国人对於凶煞如此谨慎细到,真是性命之学,所以没有不可以解,如云解冤结。而且还有大胆无敌的拔除法,如胡 村人过年过节及婚礼,第一是喜气先已使邪祟不能近身,有吉星来把煞神解了,所以用爆仗。放爆仗最是荡涤情秽,双响大爆仗,百子爆仗,还放铳放顿地炮,一派喜气洋洋的大威力,对凶煞毫无容赦。
[book_title]怨东风
离胡 村四十里有个俞傅村,在上虞地界。俞傅村有份财主人家,上代做盐柴生意旺发,起屋买田,如今坤店王名声极好,不足只是年已五十,现放着嫡妾二妻,膝下尚男花女花俱无,因此上要了我做过房儿子。那年我才十二岁,还糊里糊涂,一天就与父亲坐了两乘轿子到俞家。叫他人做爷娘,我已觉不自然,又见俞家一股土气俗气,与我所想的完全不对,当下更心里不乐。俞傅村全是种田人,是也不及胡 村人的世界响亮。
但俞家真是好人家,义父为人厚道,虽然泥土气,然而是陽光里田头的泥土。他是务农人底子,家里雇有长工与看牛佬,仍自己歇歇又荷锄去到畈上。在他家里,只觉银钱亦沈甸甸的有情意分量,早晚开关堂前门的声音亦有高堂大厦的深宏,吃饭每餐有酒有肉,下午必造点心。他最是个惜物的人,但富自身可以即是慷慨,且是世俗现实的安定,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富的德性。
若不结俞家这门亲,我未必能去绍兴杭州读书,虽然我亦不曾去想到将来,且觉求人总是一件倒霉的事。但为依顺父母,我不好说不愿。我寒暑假回家,总是住在俞家的日子多。俞家吃饭分内外,我与义父二人同桌在正房里,他待我像个小人客,我虽不肯亲近,但是他安着一份心思要培植我读书,大了给我娶亲,又分一点房地产给我,也是过房父子一场。只这样世俗的平实的厚道,就抵得上多少英雄美人的情高意真。
俞家庶母,人家叫她春姑娘,那年她正三十二岁,生得吊梢眼,水蛇腰,像京戏拾玉镯的旦角,因她的人有英气,倒是得人敬重,且嫡母什麽都不会,内里都由她当家。
我第一年去俞家时,庶母在嫡母的娘家吊丧。翌年正月里又去时才拜认她。那次仍是我父亲陪我去,轿子到时,她正在堂前纺纱,身上尚带轻孝,我被引到她面前行大礼,叫她母亲,跪下去拜得一拜,她就连忙搀起,满面带笑,说话声音响亮,叫我蕊生官,夹手去房里取出一个银项圈往我头上一合,就戴上了,单这落手重,就可见她是个狠辣的人。我是男孩,见了女人很怕不好意思,叫她做母亲完全不惯,她又给我两把木刀,我也不玩,因为小孩的事我不屑。
我渐渐只跟庶母,她去晒场里晒谷,或在檐头绣花,我都跟在身边。她在房里开衣箱取东西,一面与我说起她的娘家,她原是杭州女子,出身很好的,我只觉她的人亦像这衣箱里的华丽深藏。下半昼畈上要送点心去给雇工吃,庶母便去烧。厨房里很静,大路上有母鸡叫,陽光疏疏穿入窗棂,庶母切韭菜,我剥豆,听她讲李三娘被打落磨坊,後来儿子中了状元,迎接娘亲去上任。我知这是为我与她而说的,心里想着我也必定这样,嘴里却不肯表示,我连很少肯叫她。
庶母绣给我一个红桃绿叶的笔袋,要我佩带,我也不惯,衣裳又有大花的,我怕难为情穿,还是半新不旧的青布衣裳於我顶相宜,她要把我打扮得像戏文里的读书小官人,可是总失败。
庶母与我讲说她的身世,赛过一部宝卷,但亦因是对我讲说,若对别人,她未必能讲说得这样好的。她做女儿时,家住在杭州塘栖,父亲是当典里朝奉,就像宝卷里的员外,母亲是老夫人,都当这个女儿是宝贝。她夏天月下乘凉,她母亲也用帘子给她遮陰,说月亮会晒黑肌肤。小孩时当典里伙计抱她,她定要骑在肩头,人家说女孩儿家不可以跨过男人的头,她偏不管,有这样骄横。及年十五六,闺房中她结拜有七姊妹,个个像戏文里番邦的公主,姊妹们衣襟上皆绣双刀为记。亲友家有喜事,众姊妹同去赴宴,堂上众宾,堂下鼓乐,每酒过三巡,女眷们即起去更衣,那时作兴穿百襉绣裙,头上插一排金枝翡翠蕊头,终宴要更换衣裳三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打扮得花枝招展。
塘栖原是好地方,但她少去外边,因她自己这个人即是风景。她是逢有节日喜事才出去,打扮得真齐整,门口上轿下轿,街坊上的人都走拢来看施家的姑娘,那时还是清朝末年。她家去当典只隔一巷条,也坐轿,那当典就在大街上,上元夜她与众女眷去当典楼上看灯市,靠栏杆摆起桌椅,水果茶食都是伙计一包皮包皮一筐筐的送上来,还有灯市上卖的各式玩意儿。她与女眷们吃茶磕瓜子,看楼前一队队灯彩台阁明晃晃地迎过,此时天上一轮皜月亦与人相近,只觉是月儿如灯人如月。
她上头有个哥哥,十五岁就会开当票,也在当典里,外头得人敬,家里得人宠 ,兄妹相貌生得相像,煞是俊秀。她哥哥且会得画花,常给姊妹们描枕头花鞋头花的底样。她肩下一个弟弟,也是生得粉团 玉琢。我小时听庶母讲说她哥哥相貌好,弟弟生得齐整,就像新娘子房里金纸彩帛剪的人形,我总不免怅然,因为自己万万及不到。庶母又说她家有一时曾住在杭州城里,晚饭後人未寝,便好比小调里的“美貌佳人红灯坐”,意绵绵暖玉生香,连那灯儿亦是有情有义的了。这时却听得城站火车到,她哥哥回来了,家里的人尚未寝就是为等他。她敬哥哥是男人,那样的敬意真是女心无限。她家的规矩,箱子里女子的衣裳不可放在男人衣裳的上面,男人的贵气是生在女心的喜悦。
女心就是凄凉喜悦的,但她那时尚未自觉,亦不知有凄凉。如此到了廿二岁,来做媒的人踏断门槛,她父母挑三拣四总难得相当,而她本人亦不在其意。忽一日,她去後园里树上晾手巾,见园门开着,就移步至河边路侧看看杏花,却遇着一少年也在那里,她知是邻家的亲戚,挽了人来说过媒的,此刻不意相见,虽两人立处相隔数步路,彼此简单招呼得一声亦很不自然,她却心里一惊,她是现在才分明看见了自己是女身,且心里对他有感激,两人都觉不好意思,她更是站立不住,就逃回来了。
就是那年四月里,她娘舅来说接她去东陽与表姊妹为伴绣花,焉知这娘舅是个不成才的,骗她去卖给绍兴城里一富室为妾,她到了才晓得,大哭大闹,少爷来同房,她打了他一记耳光。如此便又被转卖到上虞章村槐三家,那章槐三广有田地,人倒斯文,成日只弹丝吹竹,非常爱惜她,她也只得罢了。不到三年,那槐三病死,大妇才又把她卖给俞家的。她先不知,见俞家义父来看人,她心里还想是那里来的买猪客人,论俞家这点财产她原不在心上,且不喜义父的泥土气,真真好比一朵鲜花飘落到了泥土里。可是也像泥土与花才真是性命相知,义父这样一个实心人,凡百事情上头都看重她,她虽尽管不满,义父死後她却真心哭泣,此後纵有风浪浮华,亦她的一生只是义父的了。
庶母这样好胜逞强,《红楼梦》里凤姐似的人物,做女儿时却是个很怯生人,外事不知的,会遭人拐卖,那糊涂就像三春的明迷,花事草草,也不知是已经过去了没有。
俞家檐下滴水缸边种有月季花,才得三两株,花朵浅红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每看它含苞,看它开放,半上昼照着太陽,花苞微拆,清露滋滋,虽每回开出不过三朵两朵,却这样好法,待怎样比拟都不是,它只是真的月季花。对着这花,便阶前檐下的水缸风车柴蓬与墙头竹梢,亦皆是真的了。对着这花,便亦是看见了我自己了。还有庶母,她家常穿竹布衫裤如村中一般妇女的打扮,惟她的虽是竹布衫裤亦必镶上滚边,每出入堂前,她的人亦是真的。我立在水缸边看花,庶母走来批葱,葱盆在水缸板上,她探身过去,一朵月季花恰好掠过她鬓际,如她与我的亲情。庶母说花有花神,读书小官人不可以采花 ,采花 罪过,我听了只觉今生的华丽果然是要远离伤害。
我幼年在俞家的一段是不得已,先存了求人之心而攀亲,这样委屈,我又叛逆,又顺受,一直矜持如作客,是个小官人。而我亦渐渐喜欢俞傅村,夏天村人去大溪里捕得虾蟹,一昇米换一斤,这是在胡 村吃不到的。还有秋天到楼上望见稻田自照墙外直接天边,一片成熟的金黄色,与村落路亭,远山远水,皆在斜陽蝉声里,如我此生的无穷尽。俞家不住楼上,楼上打通三间,两间楼板上堆着收来的租谷,有半人高,惟左首一间空着,只堆些杂物,我难得随庶母到楼上拿东西,偶然这样一望,便有门前是天涯的怅然。江 山无限,是私情无限。庶母见我如此,她就不乐。词里有“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女子对於丈夫或儿子,旧式的想法是中状元,与她像鹧鸪的安定,但我是要飞去的。
一次我辞俞家回胡 村,胡 村祠堂里正做小歌班,出来一个旦,扮相像庶母,我看了不等戏文散场,就一人回来到楼上哭了一场,记得是下午,屋瓦上都是陽光。又其後去杭州读书,从俞家动身,当晚在百官过宿,旅馆里一人灯下铺被,心里好不难受,说恋说爱都不是,而只是极素朴的思慕。原来孟子说“人少时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个慕字竟是用得极好的。但我没有对庶母说起过。而庶母可亦爱我是没有过,为我坏心思是有过,因为我倔强。
及我十五岁,义父病没。庶母那时三十五岁,她浑身缟素,在灵前痛哭,仍坚起心思料理丧事,还要与觊觑遗产的侄子争讼。有一夜 ,庶母的房因和尚道士在做法事,祓除不吉,我睡的账房间亦让出来,庶母叫我与她及三岁的妹妹同睡在侧屋柴间里。以前义父在时怜我小,招我同睡我不肯,今夜却因当着大事,只觉得是亲人。柴间里蜡烛火荡漾,柴堆上铺起雪青印白花士布大被,我与妹妹先睡下,然後庶母也解纽子脱衣 裳,却清到一夜 无梦。
头七过了,我要去杭州进学校,是日早饭後,庶母在灵帏里哭过,又当着满堂吊客与侄子斗了,抽身叫我到她房里,她脸上尚有啼痕,取出一包皮银元给我做学费,吩咐我一些话,句句是亲人的言语。
但是庶母後来对我不好了。她依照义父生前的意思,催我父亲给我定亲,聘金她拿出。她又买下戴家一座楼房连同竹园桑地,约值五百银圆,等我成亲了交 与玉凤,我前後所受於俞家的亦要算是千金之赠了。但她这麽做是多麽的面酸心硬,我因末後一两年里问她要学费已忍着羞耻,那房地契我辞得一辞,她也生了大气,当着玉凤说你们也不必再来了。今世里她与我的情意应当是用红绫袱衬着,托在大红金漆盘子里的,可是如何堂前竟没有个安放处,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委屈,比以前她所想的更委屈百倍。
她益发变得好胜逞强,待人辣手辣脚。她嫌老屋不够畅陽,别出心裁,在西侧建了新屋。又每年去杭州,在塘栖娘家置了产业。她生有一子在外头。她辛苦找到了娘家,但是随即不乐了。她的老爹娘竟还在,惟兄弟中有的已故,但是家道消乏了,反要女儿帮助。娘家人来俞傅村走动,愈承迎她的笑脸,她愈生气。庶母後来是对亲生的儿女亦不喜,甚至虐待,因为这也不如她的所想,她的一生就有这样怨。
[book_title]展开牡丹
我十三岁那年,芝山小学举行会试,十里内的小学与村塾皆各选拔四五人去应试。我坐轿去,四哥哥与阿钰哥哥抬轿,他们都是望兄弟成名。芝山小学是新制高小,我到得那里,只见样样开通,人人明达,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花洋纱短衫,茄色纺绸裤,还佩着俞家庶母绣的红桃绿叶缎子笔袋,真觉得不好意思。试毕回来,胡 村学堂里的先生问我们考得怎样,三个同学皆答得头头是道,惟我无望。焉知放榜倒是我考得好,赏了一部《史记》菁华录,还有四角银毫,他们却只得一支铅笔或一锭墨。
其後我读高小及中学,亦仍是这样的谦逊。我考进绍兴第五师范附属高小二年级,同学都是城里人,都来欺侮我,我起初因情况不明,不敢争斗,但後来他们不欺侮我了,倒又用不着争斗。第五师范及第五中学多有诸暨新昌嵊县义乌永康来的学生,个个身长力大,城里人同学开口轻薄,他们就动手打人,人亦不敢欺侮他们。但是我不打架,人亦不欺侮我。可比我初到上海,码头上的挑夫与黄包皮车夫都敲我竹杠,竟是要反抗亦无从反抗起,其後住在上海,闲时走街竟从不遇见流氓 ,可见只要自身不太触目,就海晏河清,许多事原不必靠斗胜或屈伏来解决。
高小毕业我进绍兴第五中学,只读得一学期,学生闹风潮,第二学期久久开不得课,我就回胡 村了。我连不知这风潮是所闹何事,只觉人世太大,不可唐突乾与或仅仅动问。此後表哥吴雪帆带我到杭州考进蕙兰。蕙兰是教会中学,青年会在礼拜堂欢迎新同学,弹琴唱赞美诗,且分糖果,那样的“兄弟爱”於我完全不惯。
我在蕙兰读到四年级,已在举行毕业考试了,却因一桩事被开除。我是校刊的英文总编辑,校闻栏有一则投稿,记某同学因账目问题被罢免了青年会乾事职。校刊顾问是教务主任方同源,他说有关教会的名誉,不可登。经我说明,他就不再言语,我当他已经默认了,焉知登出後他叫了我去骂,当下我不服,他遂向校长以辞职要挟,开除了我。我倒亦不惊悔,惟一时不敢回里,後来是父亲写信来叫我,我才回里的。
苏轼十二岁时,有代欧陽修谢赐玉带名马表:“岂伊坠之,而带有余,非敢後也,而马不进。”真是谦逊。我连理真气壮的不屈,亦对同学对父母没有慷慨之言。
但那几年的学校教育对我也是好的。彼时学校功课不像现在的忙,考试亦不在其意,很少团 体活动,很少竞争比赛,读书只是读书,没有想到要拿它派什麽用场,亦不打算将来的职业,且连对世事的意见有。我所以亦不信基督教。蕙兰做礼拜,我总是可躲则躲,因为不喜欢基督教的无故郑重其事。
但比学校教育更好的仍是绍兴杭州的风景,使我的人亦在风景里。民歌里有“送郎送到房门边,抬头只见太平钱”,如此一路唱到“送郎送到九曲湾,九曲呀弯弯看牡丹”,当年父亲带我到绍兴杭州,於我的一生里就好比屏开牡丹。
我出外读书,虽是父亲与俞家义父早有此意,但我自己完全没有想到。我十三岁那年夏天,在傅家山下小舅舅家作客,与雪帆表哥为伴,我父亲忽来叫我同去章家埠,有十五里路,我就替父亲背钱搭,沿剡溪沙堤走到那里,他事先没有和我说要到绍兴杭州去,却就趁了夜航船。後来这条路我自己来去走过多少遍,不是一句离情别绪的话可以说得尽。
章家埠是上虞地界,剡溪到此,再下去就成了曹娥江 。到绍兴去,从三界亦可趁船,但水浅时埠船只到章家埠。从三界章家埠趁船到蒿坝,要过坝换趁内河船。蒿坝街上,只见饭店拉客人吃饭,热闹非凡,那条石板街路晴天也是湿湿的,一股黄芽韭菜的气味,我倒是喜欢闻。在此过坝换船的人,惟见扁担钱搭包皮裹雨伞戢戢如林,夹着一两乘轿子,经过饭店门口,都像抢夺打架一样,被拉进去吃饭。饭店里四方板桌长条凳,点叫的无非是白饭二分钱一碗,紮肉三分钱一块,滚热猪油烧鱼头豆腐八分钱一大碗,要吃酒也有五香猪肚,炒腰花。客人多是农夫及生意人,亦有去外头读书的山乡少年少女,他们都计算着路费,仍不免稍稍吃惊於自己在路上的豪阔。那堂倌是搬馔收碗,像穿梭一般,浑身都是手眼,客人叫声应声,灶头煎炒,锅铲敲得当当响。
还有蒿坝的过塘行,埠船到时客人聚集,开票转船换船,泡茶绞热手巾,单是塘柴一天里要烧好几担,中小企业的这种兴旺热闹慷慨,天下世界的财富可比新鲜鱼虾的烧好了即热烙现吃,我一直喜爱。
从蒿坝换船在内河中行,此外江 就是另一番景象,河岸迤逦人家,一路有市镇。到得鉴湖水域,田地便平洋开阔,山也退远去到了天边,变得斯文起来。这里的田地都是好土壤,陽光无遮拦,所以出得绍兴这样名城。绍兴城此时从船上还望不见,只觉它隐隐的浮在水乡上,又像是在云中,却人语与鸡犬之声 可听得见似的,河水里渐渐繁密起来的菱角芡叶,与从我们船傍掠过的一只两只乌篷船,好比从绍兴城里流出来的桃花片。
及至五市门,说是绍兴到了,我一看不过是沿河塘的行家店家,不禁失望。惟因东湖鸟门山出石板,此地的河岸塘路都铺得极好,人家的粉墙也很白,河塘里许多乌篷船,对河平畴远山,都在下午的太陽里。当下我跟父亲进城门,走过大街,才不再失望,却不晓得自己的感情是说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只觉我自己这个人与父亲非常分明,此地的一切也一步一步都是分明的。
绍兴城里大街小巷,一色是石板铺的路,许多节孝牌坊,状元牌坊。惟我对那些石牌坊不大有好感,走过时怕它万一压下来,且状元及孝子节妇的人世有点安稳过了头。又家家後门都是河,地名也是桥,八字桥、广宁桥、探花桥、莲花桥、大郎桥、小郎桥等,坐船赛过坐黄包皮车,探亲会友,女儿望娘,外婆到女婿家,都自家後门口下船,那家後门口上岸,那些乌篷船,就像要橕入人家的堂前与灶间,可比小艇橕入荷花深处,那栉比鳞次的人家便是荷叶荷花。
绍兴城里要做一府五六个县的生意,要算得工商业发达,却只见是住人家的,大街也只得一条,其余惟江 桥头热闹,又东郭门头、西郭门头、水偏门、旱偏门、及五市门头是热闹的,凡米谷、鱼虾、木材、酒业及各种工业生产都在那里成交 ,锡箔的制成是分散在小户人家里,有名的绍兴酿造,及陶器铁镬,酒瓮酒缸,则都在城外市镇里。城里的大商号,如陶泰生布庄及钱庄酒庄茶庄,皆反开在大街边的小巷里。便如杭州,比绍兴更市面大,亦没有受工业区在压迫的感觉,不须特为规定住宅区,这实在是最高的设计,怎样的现代都市皆应当采用的。
绍兴城里许多台门房子,平家台门、王家台门、陶家鲍家台门等,数也数不清,最大是吕府,宋朝宰相的宅第,但已夷为闾巷小家了,这些台门都有照壁,狮子旗杆石,很高的避火墙,兽环沤钉门,里边石砌大院,三厅两厢,正房侧院,有花园亭台,门上厅上挂满功名匾额。但如今多是子孙分数家居住,且有租出的。我住在三哥家,即租的平家台门的一个侧院,我喜中国旧式的深宅大院,但不喜住在里边的败落子弟,他们一点锐气也没有。
绍兴城里的小家小户也好,便是从那样的人家出来得龙凤锁里的金凤姑娘,又如《水浒传》里藏匿恩人鲁提辖在楼上的金老儿父女,宋人平话及元曲里广有人世风情的小民亦是住的这种房子。破落的大家子孙少爷小姐的称呼我听了不惯,但我喜小户小家妇女像小姐少奶奶,有女体的香气。明眸皜齿本来多是出在寻常百姓家,因为不染富贵的沈淀不洁。其後我在杭州,亦喜欢在长巷短巷里走,看看这种临街浅屋人家,门多开着,好像都可以进去堂屋里坐坐,讨盅茶水吃或借红灯。
绍兴老酒有名,又越鸡极嫩,我父亲每次来,必去府前街买早羊肉,及芝麻酱,油条是沿门来卖,此外各式蒸糕都便宜好吃,竟成了家家的早点心。但我自己只买过几次油条,现在还数得出来。大街上的洋货店我当然喜爱,虽然读书时没有钱,且亦根本不想到要买。
但是绍兴的名胜古迹我不知,在读书的那两三年里,我连没有去过禹陵兰亭,我常去的倒是水偏门,只见舳舻如林,米市鱼市非常热闹,四处田畴河汉,不必登高望远,也城郭山川都在这里了。再出去,离闹市稍远,沿河石砌官塘大路,一次梅香哥哥来,我与他走过,太陽晒得热起来,进去路亭里有卖老酒的摊子,四枚铜币一碗,水红菱一枚铜币二十只。
但我还是更欢喜杭州,绍兴人有一种熟祁祁,像西瓜熟透倒了瓤,与我的脾气合不来,杭州则有辛亥起义以来民国世界的清明。我在绍兴高小时,五四运动只在学校里刚起来,而到了杭州,则寻常巷陌人家,湖山市廛,皆只觉五四时代原是向来的本色,好到使人不起怀旧之感,因为没有一个旧时代在死灭,然而眼前的已是全新的。
我第一次跟父亲去杭州亦是十三岁那年,其後在十五岁才又跟表哥吴雪帆去杭州进蕙兰中学。跟父亲去时,有个亲戚是胡 村进去十二里前冈村人,在电灯公(★http://m.daxuan.com★)司当工人,领我们到机器间看正在转动的发电马达,那样大声激烈,我有点害怕,就像山西梆子“呱呱!”把感情思想都轧掉扫荡掉了,剩下来的只是更纯简且更端然的人。那天去他家吃夜饭,钱塘江 的鯿鱼这样鲜美,我也是初次吃着。饭後又请去共舞台门看髦儿戏,正演大闹天宫,京戏的锣鼓与锦袄花帽的孙悟空皆与我山乡地方戏里的不同,而是民国世界东吴的繁华,新鲜到几乎是带有刺激性的。那亲戚能有多少工钱,却这样豪爽重义,这也是我初次见识了现代工人。後来他又陪我们到旗下洋货店里,我只见电灯光像水晶的条条射目,身穿旗袍,头戴丝绒帽的女子在买东西,我还当她是男人,她却又脸上粉敷得这样白,襟边水钻闪烁,我只觉不顺眼,然而这正是我对现代都市的初次惊艳。
要说杭州,道杭州,只能用三个字,杭州地方好风景。无论人或物,但凡能是风景,即私的亦皆成公的,西湖里私家的庄子皆开放,西泠桥畔苏小小墓,当年儿女之私亦成了天下世界的风景,所以杭州女子这样的喜欢在门口小立。一次我与蕙兰中学的同学锺志谦走过谁家庭院,大门开着,他便昂然进去看花看鱼,即或主人出来乾涉,他也会得应付,我可是胆怯,像欧陽修诗里的“黄鸟飞来立,摇荡花间雨”,生怕惊动人世。
我爱杭州的紫气红尘,浣纱路河畔洗衣的女子,我走过总要看看,只觉这里的杨柳才真是杨柳。我是个俗人,世上富贵荣华我都爱,只是不信伏权力。彼时孙传芳当五省联军总司令,辕门在旗下督军署,一次我与锺志谦走过,见说孙馨帅今日要游湖,就停步想要看他出来,此时已日上三竿,辕门外卫队勒马盘旋,步哨一直放到岳王坟,等了很久,辕门里却还不见动静,我忽觉自己可以平视他。还有蕙兰的同学於瑞人与我最好,他家在三元方开於天顺洋货庄,做钱塘江 上游的生意,有钱得华丽深邃,还比官家清洁,这也是我第一次见世面,好比读花间词。
我在蕙兰时,西湖是每逢星期六总去,但没有像他人的风雅,且要花钱的事亦轮不到我。
我是过西泠印社亦不吃茶,过杏花村亦不买醉,惟独自在白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