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钏影楼回忆录
[book_author]包天笑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完结
[book_length]303627
[book_dec]近代文学回忆录。包天笑著。书分正续编。正编写于1949年。初载香港《大华》半月刊和《晶报》。1971年6月香港大华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平装1册。卷首有1971年3月30日柯荣欣《序》、1971年2月作者《自序》及本书《缘起》。续编写于1971年至1973年。1973年9月香港大华出版社出版,平装1册。卷首有1973年8月作者《自序》。卷末附作者《后记》。包氏为近代著名文化人,据其亲身经历所述清末民初文化、教育事业及知识分子状况,对研究近代社会史、文化史有一定参考价值。书中所披露作者与严复、张謇、章太炎、苏曼殊、李叔同、汪精卫、史量才等名流交往情况,为各书所未载。所记当时物价、工资等资料与工商业状况,均为近代经济史之珍贵资料。香港大华出版社1971年出版,1973年又出版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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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
距今二十余年前,清夜梦回,思潮起伏,因想到年逾七十,蹉跎一生,试把这个在前半生所经历的事,写些出来,也足以自娱,且足以自警。先从儿童时代,写了家庭间事,成数万字。既而兴之所至,从青年时代到中年时代,断断续续,一直写下去,又成了若干万字。后经流离转徙,意兴阑珊,也遂搁笔了。实在说来,那时的记忆力更不如前了。此种记载,原不足存,更不足以问世,或存之为儿孙辈观感而已。伹我鼙既生存于这个时代,又薰染于这个境界,以欲留此鸿爪的一痕,又何足怪。古人有五十而知非之说,我已耄矣,应更知既往之非,有以自忏。伹友朋辈却说我所记述,既可以作近代史的参证,又可以观世变的遗蜕,那就益增我的惭感了。这个回忆录,先曾登载于“大华杂志”,后又连载于“晶报”,今又承柯荣欣先生的不弃,为之印行成书,而高伯雨先生则为我订正,感何可言。回想旧游,常萦梦寐,亦思追忆前麈,而时不我予。今者衰病侵寻,神思滞塞,眼花手颤,惮于握管,因掇数语,叙其颠末。
一九七一年二月在香港,吴县包天笑时年九十六。
[book_title]缘起
我写此稿,在一九四九年五月,我那时七十四岁了。我的记忆力已日渐衰退,大不及从前,有许多经历的故事,忘了它的头绪,有许多结交的朋友,忘了他的名字,恐怕以后,更不如现在了吧?有时我的儿孙辈,问起我幼时的事,有些是茫然莫知所答了,有些也只是片羽残鳞。虽然仅是个人的事,也好像是古人所说,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了呀?
昨天夜里,忽得一梦,梦着我已变成了一个八九岁的儿童,依依在慈母之侧。我的母亲,还是那样的年青,还是那样的慈爱,可惜那不过一刹那之间,我便醒了。母亲不曾和我说过什么话,也没有什么表示,我醒后却不能忘怀。其时已是天将微明的时候,窗外的白雄鸡,已在喔喔啼了,我再也不能重续残梦了,我双目烱烱,至于天晓。
我以行将就木之年,我比中国人最尊敬的孔夫子,已多活了一年,而忽然得了此梦,虽然我对于幼年的梦,常常做的。为了睡不着,引起了我枕上的种种回忆,但是那种回忆,也是一瞥即逝,似春梦无痕。因此我便把此刻还可以记忆的事迹,随便的写点出来,给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看看,以时代变迁的神速,他们也许为了追思往事,而增添一些兴味吧?
[book_title]一、我的母亲
在五岁以前,我是完全不能记忆了,我的知识,就算是从五岁开始了吧。因为我是五岁就上学了。
我的出生,是在苏州城内西花桥巷一个宅子里。这宅子并不是我家所有,我家只是租着住居而已。及至我略知事物,以及五岁上学的年龄,我家已迁到阊门内的刘家浜房子里了。我所出生的花桥巷房子,直到如今,没有进去看过。仅在十二岁那年跟随父亲,走过西花桥巷,父亲指点给我看:“这是你生出的地方!”我只在门口望了一望。
我们只有姊弟二人,姊姊长我三岁。我家不用奶妈,都是我母亲乳养大的。自从我生出以后,姊姊是祖母领去同睡了,我是专依恋着母亲了。我记得我是常常捧着母亲的面颊,勾着母亲的头颈而睡的。
在我七八岁的时侯,母亲吐过一次血,那时西医还不曾流行到中国内地来,但是中国也知道有些吐血是一种肺捞病,而且要传染给人的,母亲便不许我向她面对面睡在一床了。我因此哭了几场,母亲忍不住了,另设一被,另具一枕,只许我睡在床的另一头,不许和她亲近。
有一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我便醒了,爬到母亲身上去。那时帐外残灯未灭。在晨光熹微中,我看见母亲面容掺白,似乎是另一个人。我便哭喊道:“嗳呀!你不是我的母亲呀!你是谁呀?”
母亲被我闹醒,拍我的肩头说道:“痴孩子!怎的不是你的母亲呢?你认认清楚呀!”便对我展开了笑容,迟之又久,我才认清了母亲的面容,紧紧的搂着她,惟恐失去了她。后来母亲垂泪向父亲道:“我的病恐怕是不起的了,孩子已不认得我了。”但是后来母亲的病,却也渐渐的愈了。
我在七八岁以前依恋母亲,没有一时间离开了她。凡是母亲回到外祖家去,我总是跟了去。有一次,母亲一个人去了,事前不给我知道。我放学回来(那时我是六岁吧),不见了母亲,大发脾气。祖母说:“母亲今天就要回来的,吵什么呢?”便命家中男佣人黄福,掮在肩头上,到门口迎接母亲去。我一定要黄福送我到外祖家,黄福不肯,只有掮了我兜圈子。见一顶轿子迎面来了(那时苏州中上阶层人家妇女,出门必坐轿子),便骗我说:“母亲回来了。”我见轿中端坐的不是母亲,又哭。直到吃夜饭时,母亲方才回来,我心中方安定。她告诉我说:“因为外祖家的小妹妹,正在出痧子,所以不带你去。”
我祖母的母家姓吴,我母亲的母家亦姓吴。外祖家叫我母亲为六小姐,或六姑奶奶,但她并不排行第六。在兄弟辈,她没有长兄,仅有一弟。在姊妹间,她有一姊,嫁蔡家,已经故世了,此外仅有一妹,一弟一妹,均异母所出,无论如何,均不会排行第六。我曾问过母亲,母亲说:“他们从小就这样叫我,大概是大排行吧?”(按,大排行者,连堂房的兄弟姊妹,都排列进去,中国的大家庭,有这样的风俗。)
但我对于母亲的被呼为六小姐,始终不明。因为我从未听说外祖有兄弟,亦未见过母亲有堂房姊妹呀。后来我问母亲,“也许是一个小名,声音与六字相同,并非排行第六吧?”于是写了许多在吴音中与六字相同的字,请母亲选择一个(那时我已经十五六岁了)。母亲说:“我又不识字,不必要一个名字。”(当时中国妇女十分之八九不读书,没有名字)我再三要求母亲选一个名,母亲徇爱儿之请,随便在我所写的许多字上,指了一个,乃是“菉”字,于是便定了菉字。后来直到母亲去世时,我写她的行述,也用了这个名字。
这个菉字,诗经上有一句“菉竹猗猗”,是与竹有关系的,恰好我父亲号“韵竹”,也可以算得有些巧合咧。
我的母亲,在我的内心中,在我的敬爱中,直到如今,我颂她是圣者。我未见世上女人道德之高,过于吾母者。她不认字,不读书,未受何等敬育,然而事姑,相夫,子乎,可以说是旧时代里女界的完人。这不独是她儿子如此说,所有亲戚朋友中,没有一人不称赞她贤德的。
[book_title]二、上学之始
我五岁就上学,可算是太早了,但近代在五岁时,入幼稚园的,也不是没有。况且我是在旧历二月初二生的,也可以算得足四十八个月了。在未上学之先,祖母教我识几个笔画简单的字,我都认识。又以我的父亲,在幼年时,适逢太平天国之战,随着祖母,奔走逃难,深恨自己从小失学,希望我成一读书种子。
我家那时住在城西刘家浜一个老宅子里,这宅子是一个巨宅,里面住了三家人家。除我家外,一家姓赖。福建人,汉军籍。一家姓谭似为安徽人,有些忘了。因为当时苏州是个江苏省城,别省来此做官候补的人很多(清制,本省人不能做本省官)。这赖谭两家,都是到江苏来候补的,而在苏州作寓公。后来赖家有一位叫赖丰熙,谭家有一位叫谭泰来,一个做了吴县知县,一个做了苏州府知府,都是前清时代的地方官,伹那时候,他们两家和我的一家,都已迁出刘家浜这个宅子了。
我的上学动机,和赖家有关系。这一宅子中,谭家住正屋,谭家住花厅,而我们住在花厅对面几幢楼房中,也有大小八九间房子。虽然花厅前面的庭院很大,院中花木扶疏,还有假山,可是我们和赖家,总是望衡对宇。他们女眷中有一位三太太,和我祖母、母亲极为客气,以邻居关系,常常互相馈赠食物。这位三太太,有时穿长袍,作旗装;有时短袄长裙,作汉装;因为她是汉军的关系也。(汉军可与满人通婚,亦可与汉人通婚,成为满汉通婚的桥梁。)
因为三太太有个儿子约摸十三四岁,要请一位西席先生。他们都能说苏州话,又感于苏州文风之盛,要请一位苏州先生。商之于我祖母,我祖母本来预备我要上学,也要请一位开学先生,那就来得正好,便商量两家合请一位先生。
祖母就托了她的第一女婿,就是我的姑丈尤巽甫先生。巽甫姑丈又托了他的堂兄鼎孚先生,也是我的表姑丈,介绍了一位陈少甫先生(名恩梓),这算是我家与赖家合请的。陈先生朝出暮归,好在他的家,离馆极近,他住在回龙阁,就在刘家浜南面的一条街,不过是咫尺之间。当时订明,赖家供一餐午钣,我家供一顿晚点,夜饭是陈先生回家吃了。
我上学的仪式,颇为隆重。大概那是正月二十日吧?先已通知了外祖家。外祖家的男佣人沈寿,到了那天的清早,便挑了一担东西来。一头是一只小书箱,一部四书,一匣方块字,还有文房四宝、笔筒、笔架、墨牀、水盂,一应俱全。这些东西,在七十年后的今日,我还保存着一只古铜笔架,和一只古瓷的水盂咧。那一头是一盘定胜糕和一盘粽子,上学时送糕粽,谐音是“高中”,那都是科举时代的言语。而且这一盘粽子很特别,里面有一只粽子,裹得四方型的,名为“印粽”;有两只粽子,裹成笔管型的,名为“笔粽”,谐音是“必中”,苏州的糕饼店,他们早有此种技巧咧。
停一刻儿,我的母舅坐轿子来了,他是来送学堂的。苏俗:父亲不送学堂,有母舅的母舅送,没有母舅的叔伯送,或其他长辈送。在从前送学堂,要穿礼服来的,现在简便得多了,只戴一顶红缨帽,伹若是绅士人家,还是要穿礼服的。
书房就在赖家花厅的一个耳房里,有一个天井,天井里三面都是高大的墙。有六扇长窗,长窗外有一个花砌,有几枝天竹之类的小树。学生只有两人,就是我和赖家的这位世兄。这位赖世兄,他们家里叫他大少爷,我当面虽然叫他赖世兄,背后也叫他一声赖大少爷。
母舅一来,送入书房,便要行拜师礼了。佣人们在书房正中,点上红烛,母舅拈了香,然后教我朝上拜了四拜,这是先拜至圣先师的孔子。然后在正中摆上一张椅子,然后地上铺卞红毡单,请先生坐在椅子上,受学生拜师之礼。但我们的陈先生,却不肯坐,只站在上首,而且在我跪下去的时候,他便双手把我扶了起来,这便算是师礼成了。
我的坐位,就在先生的书桌傍边。可怜的是我身体太小,因此在椅子上,放了几个垫子,还衬上那条红毡单,便抱了上去了。一面家里又送上“和气汤”,这也是苏州的风俗,希望师生们,同学们,和和气气,喝一杯和气汤。这和气汤是什么呢?实在是白糖汤,加上一些梧桐子(梧与和和音近),青豆(青与亲音相同),好在那些糖汤,是儿童们所欢迎的。
母舅给先生作了一个揖,说了“拜托拜托”两句,他的任务完成,便即去了,我就感到单独。先生早巳预备,用红纸方块,给我写了六个字:“大富贵,亦寿考”,教我认识。这六个字中,第一个“大”字,早就认识了,其余五个,都不认识。先生教了约摸四五遍,其余的五个字,也都认识了。这一天下午本来也就放假,大概不到两小时的光景,我也就放学了。
在放学之前,我们这位陈先生是非常道地的,他把我的字版,安放在书包里。最奇怪的,把我的书包翻转来包了。说起来我的书包,也大为考究,这也是外祖家送来的。书包是绿绸面子的,桃红细布的夹里,面子上还绣了一位红袍纱帽的状元及第,骑着一匹白马,书包角上,还有一条红丝带,系上一个金钱。
临出书房时,先生还把粽子盘里的一颗四方的印粽,教我捧了回去,家里已在迎侯了。捧了这印粽回去,这是先生企望他的学生,将来抓着一个印把子的意思。为什么把书包翻转来呢,后经祖母解释,苏州有一句俗语:一个读书人飞黄腾达,称之为“书包翻身”,都是科举时代祝颂之意。
[book_title]三、上学以后
上学以后,我进步倒也不慢,每天认识方块字,约近二十个字,不到两个月,已认识了一千字了。这些方块字,坊间是依着一部“千字文”而刊印的,倘再要认识生字,那就有一种在千字以外的方块字了。这些认方块字教法,只认识它的字形、读音,而不加解释它的意义,这是中国旧式的幼稚教育。
认识了一千字后,陈先生便给我读了一本“三字经”,因为三个字一句,小孩子易于上口。“三字经”读完后,先生便给我读一本“诗品”,这诗品是司空图著的,也是四个字一句,如“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坐,时闻鸟声”之类,比之“千字文”,似乎更易上口。读完“诗品”后,先生说:可以诵读长短句了,便教我读一本“孝经”。
照平常的启蒙书,那些私塾里,总是先读三、百、千。所谓三百千者,乃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三部书。但我却读了一本“诗品”。一本“孝经”。三字经不必说了,“百家姓”与“千字文”,在实用上也很有效力的。以识字而言,也要识得人家姓什么呀,读了“百家姓”,那就便当得多了。“千字文”里,一千个字,没有相同的,于是人家便以此排列号数了,譬如“天字第一号”和“地字第二号”以次排列下去。不但如此,这与读书人也很有关系,在小考、大考、乡试、会试,也都以“千字文”排号的。假如在乡拭场里,你的号舍是标明一个“来”字,你如果读过“千字文”的便知道有“寒来暑往”的这一句,你的号舍,就在“寒”字与“暑”字之间了。
读完“孝经”就读四书了。照例四书的顺序,先读“大学”,次读“中庸”,然后读“论语”与“孟子”。但是陈先生却不然,教我先读“论语”,并不教我先读大学、中庸。可惜的是论语还没有读完,就离开了这位可爱的启蒙教师陈先生了。
陈先生的爱我,筒直同于慈母。我身体小,爬不上椅子时,他便抱了我上去。每次到学堂去,母亲总吩咐我小便一次,然后进去。放饭出来进去,也是如此。偶尔忘记了,在学塾里内急了,面孔涨得通红,先生却已知道了,问我:“可是要小便了?”便引我到庭院壁角里去小便。这位先生,真像一位褓母。
但这位赖世兄赖少爷,却常常侮弄我。把湿纸团装在笔套管里,做了纸弹射我。又用水盂里的水,洒在我身上。因为先生是个近视眼,他避了先生之眼,就如此作弄我。我生性懦弱,怯不敢响。有一天,我临睡的时候,母亲给我脱衣服,却见我后颈里一个个的纸团,向我问起,我说:“这是赖世兄把湿纸团塞在我头颈里的。”现在那些湿纸团已经乾了。母亲说:“那些湿纸团塞在头颈里不难过吗?回来又不告诉人。”母亲告诉了祖母,祖母恨极了,后来和赖大少爷的母亲三大太说了,三太太把她的儿子骂了一顿,责令他到我家向祖母陪罪。
约在二十五年以后,有一位赖丰熙,做了我们吴县知县。我有一位盟弟李叔良(名志仁),在县考时,赖知县取了他为“案首”(即第一名),非常赏识他,要把他的女儿配给叔良(后来没有成功)。据叔良所谈,我疑心这位我们的“父母官”,就是塞纸团在我后颈里的赖大少爷。他是福建汉军,又说住过刘家浜,更无疑虑。后来他就调任了,叔良进学以后,留学日本,也和他疏远了,不曾问他。
我的离开我的陈先生,为了我们是迁居了。我家那时从刘家浜迁居到桃花坞。为什么要迁居,我不知道,大概是家庭经济紧缩之意。自从这一次离开了陈先生以后,从此就不曾见面。我不知道陈先生的学问如何,但是启蒙的时候,陈先生教我读一本“诗品”,又教我读一本“孝经”,是企望我将来成一诗人,又企望我为一笃行之士,我虽不成器,陈先生可知是有学行的人了。
后来知道陈先生做了外交官,颇为奇事,不知道那一位驻美钦使(当时无公使之称,官书称钦使俗称钦差)到了新大陆去,陈先生当了随员。难道陈先生懂得外国语言文字吗?一定是不懂得的,他教我识字读书的时候,年已三十多岁了,那里懂得什么外国文?不过当时的出使外国大臣,也不必要识外国文,即如苏州的这位洪状元洪钧,也出使外国,他何尝懂得外国文,其余的随员,更不必说了。
据说:陈先生到了美国,在使馆里终日闭门家居,不大出来。有人说:他到了美国,好似没有到美国,仍旧在自己家里。又听说他回国以后,曾经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痛骂美国,从政治到社会。中国有许多谙洋务、讲新法的人,都以陈先生的出洋为笑谈,说他不通世务。我虽不曾读到陈先生痛骂美国的文章,但不是我回护师门,必有精刻之抢,至少比了那些“月亮也是外国好”的人,多少有些见识。
在辛亥那一年,陈先生放了新加坡领事。这时我的一位朋友毕倚虹(名振达,号几庵)做了他的随员。刚到上海就武昌起义了。陈先生不能到任,回到苏州去了,而倚虹也到中国公学去读书。我起初不知道先生的行踪,经毕倚虹谈起才知道,我那时已住在上海,几次想回苏州去拜谒陈先生,都蹉跎了,先生乃不久即逝世了。
[book_title]四、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遗腹子,他在祖母腹中时,我的祖父已经故世了。这不是悲惨的事吗?我也少孤,但是我到十七岁父亲才故世,我还比父亲幸福得多。
我的祖母生有两子三女:第一胎是男,我的大伯,到三岁时候死了。第二胎是女,我的二姑母,嫁尤氏,姑丈尤巽甫(名先庚),二姑母早死,我未见。第三胎是女,我的三姑母,嫁顾氏,姑丈顾文卿(名维焕),三姑母亦早死,续娶亦包氏,我祖的侄女。第四胎是女,我的四姑母,嫁姚氏,姑丈姚宝森(名仪廷)。第五胎是男,是我的父亲。所以我父是遗腹子,而不是独生子。
我家祖先,世业商,住居苏州阊门外的花步里,开了一家很大的米行。我的曾祖素庭公,曾祖母刘氏,他们所生的儿女,不仅我祖父一人,但是祖父排行最小。
祖父名瑞瑛,号朗甫,因为他的号是朗甫,所以我的号是朗孙,祖母所命,用以纪念租父。他是一个文人,是一个潇洒的人,常以吟咏自遣(伹他的遗墨,我一点也没有得到),不过他并没有去应拭过,不曾走上科举的路,也不想求取功名,只喜欢种花、钦酒、吟诗,对于八股文是厌弃的。大概家里有几个钱,是一位胸襟恬澹,现代所称为有闲阶级的人。可是天不永年,将近三十岁,一病逝世,把一大堆儿女,抛给祖母了。
我不曾见过祖父,连父亲也不曾见过他的父亲,这只在祖母口中传下来的。除了我的大伯,三岁便死以外,其余有三位姑母,都在幼年,而我的父亲,则在襁褓中,中间适逢大平天国之战,到处奔走,到处逃难,正不知祖母怎样把一群孩子抚养成人的。
据祖母说:这是幸亏得她的父亲炳斋公(我父的外祖吴炳斋公),逃难一切,都是跟了他们走的。炳斋公只一个女儿,便是我的祖母,当时他们是苏州胥门外开烧酒行的,烧酒行吴家谁不知道?而我们是在阊门外开米行的,也颇有名气,论资本还是我们大咧。以烧酒行的女儿,配给米行家的儿子,在当时,也可算得门当户对的。
父亲幼年失学,因为他的学龄时代,都在转徒逃难中丧失了。祖母说:我父亲的读书,断断续续,计算起来,还不割四足年,然而父亲的天资,比我聪明,他并未怎样自己用功自修,而写一封信,却明白通达,没有一些拖沓,从不见一个别字。他写的字,甚为秀丽。想想吧!他只读了四年书呀!我们读了十几年书,平日还好像手不释卷似的,有时思想见识,还远不及他呢。
太平之战以后,父亲已是十三四岁了,所有家业,己荡然无存,米行早已抢光,烧光了,同族中的人,死亡的死亡了,失踪的失踪了,阊门外花步里的故宅,夷为一片瓦砾之场了(这一故址,后来为武进盛氏,即盛宣怀家所占,我们想交涉取回,伹契据已失,又无力重建房子,只好放弃了)。我们只是商家,不是地主,连半顷之田也没有。
在这次内战以前,阊门外是商贾发达,市廛繁盛之区,所以称之为“金阊”。从枫桥起,到什么上津桥,接到渡僧桥,密密层层的都是商行。因为都是沿着河道,水运便利,客商们都到苏州来办货。城里虽然是个住宅区,伹比铰冷静,没有城外的热闹。自经此战役后,烧的烧,拆的拆,华屋高楼,顷刻变为平地了,我的外祖家,从前也住在阊门外来凤桥,母亲常常说起,为了战事而桥被炸断。
父亲到十四岁时,不能再读书,非去习业不可了。从前子弟的出路,所有中上阶级者,只有两条路线:一条是读书,一条是习业。读书便是要考拭,习举子业,在科举上爬上去。但是父亲因为幼年失学,已经是来不及了。而且这一条路,有好多人是走不通的,到头发白了,还是一个穷书生。所以父亲经过了亲族会议以后,主张是习业了。
当时苏州还有一种风气,习业最好是钱庄出身。以前没有银行,在北方是票号,在南方是钱庄。凡是钱庄出来的,好似科举时代的考试出身(又名为正途出身),唱京戏的科班出身一样。并且钱庄出身的最好是小钱庄的学徒出身,方算得是正途一般。在亲族会议中,便有人提出此议,如打算盘,看洋钱(当时江浙两省,已都用墨西哥银圆了,称之为鹰洋,因上有一鹰),以及其它技术,小钱庄的师父肯教(以经理先生为师父,也要叩头拜师)。大钱庄经理先生,都是老气横秋,搭臭架子,只有使唤学徒,不肯教导学徒。
从前当学徒是很苦的,尤其当那种小钱庄的学徒,如做童仆一般。祖母只有父亲那样一个儿子,而且是遗腹子,如何舍得?但为了儿子的前途计,只得忍痛让他去了。可是父亲却很能耐苦,而且身体也很健实,大概是几年内奔走逃难,锻炼过来的了。他却不觉得吃苦,处之怡然。
这家小饯庄,只有一间门面。当学徒的人,并无眠床,睡眠时,等上了排门(从前苏州无打烊的名称,而也忌说关门两字),把铺盖摊在店堂里睡觉,天一亮,便起来卷起铺盖,打扫店堂,都是学徒们的职司。吃饭时给经理先生装饭、添饭,都是学徒的事。他要最后一个坐在饭桌上去,最先一个吃完饭。鱼肉荤腥,只有先生们可吃,他们是无望的。有的店家,经理先生的夜壶,也要学徒给他倒的。但是这一钱庄的经理很客气,而且对于我父颇器重,很优待,常教他一切关于商业上的必须业务。
三年满师以后,我父便被介绍到大钱庄去了。因为我们的亲戚中,开钱庄,做东家的极多,只要保头硬,便容易推荐。到了大钱庄,十余年来,父亲升迁得极快,薪水也很优,在我生出的时候,父亲已是一位高级职员了。钱庄里的职员表,我实在弄不清,总之这个经理是大权独揽(经理俗名“挡手”),亦有什么“大伙”“二伙”之称,又有什么账房,跑街等名目,大伙就是经理,父亲那时是二伙了。一家大钱庄,至少也有二三十人。现在那些吃钱庄饭的老年人,当还有些记得吧?
但我到约摸七八岁光景,父亲已脱离了钱庄业了。父亲的脱离钱庄,是和那家的挡手(即经理)有了一度冲突,愤而辞职。当时一般亲戚,都埋怨他:徜然有了别处高就而跳出来,似乎还合理;现在并无高就,未免太失策了。可是父亲很愤激,他说:“这些钱庄里的鬼蜮技俩,我都看不上眼,我至死不吃钱庄饭,再不做“钱猢狲”了。(按:钱猢狲乃吴人诟骂钱庄店夥之词。)
[book_title]五、三位姑母
我现在要叙述我家的亲戚了。我祖母育三个女儿,我有三个姑母,上节已经说过了。
我先说我的二姑母,嫁尤氏早死,我不及见了,但这位二姑丈,我是亲炙过的。那个尤家是苏州大族,尤西堂之后,太平之战,他们逃难到上海等处,没有像我家那样大破坏。我的巽甫姑丈,据说小时也曾到过大钱庄习过业,伹他不惯为学徒,他是个富家公子,家里有钱,可以读书,而且是请了名师教授。他的业师,就是杨醒逋,最初在旧书摊上发现沈三白的“浮生六记”的就是他。(当时他在冷摊上所发现的钞本,不止一种,曾交申报馆申昌书画室印行出版,名为“独悟庵丛钞”。)
巽甫姑丈发愤读书,进了学后,便不乡试,他的堂兄鼎孚先生,虽则是中了顺天乡试举人,但也绝意功名,在家里当乡绅。姑丈总说是身体不好,确是闭门家居,懒得出门,但是也没有什么大病,以课子为专业。除课子外,便是吞云吐雾,以吸鸦片为消遣。但他是一位文学家,尤其是他的八股文(明清两代的制艺,俗称八股文),理路清澈,规律精严,而他的教育法也好,对于教人,是一片诚挚。他的儿子,名志选,号子青,别号愿公,为吴县名廪生,正是他一手造成的;就是我,也受他的教导之惠不少。以后我再要提到他,暂且搁下。
我再说我的三姑母,嫁顾氏,我也未及见,她生了一女一子,生儿子的时候,以难产死了,剩下两个孩子。祖母便以她的侄女,嫁给文卿姑丈为续弦,由其抚育初生之子,而把三姑母所生之女,携回自己抚养。所以我的这位顾氏表姊,一直住在我家,及到她的出嫁。虽然是表姊,我们视如同胞姊妹一般。母亲也对她如己出,为之梳裹,教以女红,她也不大回到自己家里去。后来她嫁的是一家书香人家,我的表姊丈是朱靖澜先生,也是我的受业教师,此是后话。
我的顾文卿姑丈,他家本也大族,自经太平之战,便什么也没有了。姑丈的父亲,还是殉难死的,因为我见他有个官衔,叫做“世袭云骑尉”,我问他是什么官职?他就告诉我:“凡在长毛时代殉难死的,克复以后,给他后代子孙,一个『世袭云骑尉』职衔,”我问他:“有什么用呢?”他说:“一点没有用,算是抚卹而已。”
姑丈的职业,是同仁和绸缎庄的内账房。这一家绸缎庄,就是二姑丈家尤氏所开的。在苏州开绸缎庄,也是一种大商业,因为苏杭两处,都以产丝织物出名的。同仁和绸缎庄,开在闾门内西中市大街,最热闹繁盛之区。每逢看三节会的时候(即迎神赛会,所谓三节者,乃是清明、中元、下元也)前门看会,后门看船(花船),我们儿童到他店里,他总添了饭菜,招待我们。
我的四姑母,嫁姚氏,这是祖母最小的女儿。伹是一件最悲惨的婚姻,从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双方不得见面的,怎知我的姚宝森姑丈,是有点痴呆性质的。北方人谓之儍,南方人谓之呆,苏州人谓之踱头踱脑,总之也是一种精神病。譬如和他谈话吧!起初很正常,后来越说越离谱了。我最怕他,当我是儿童的时候,他常常捉住我,高谈阔论,批评时事,我不知道他乱七八糟讲些什么。
但他的长兄姚凤生(名孟超),当时在江南称得起一位大书家,文学也很好,有许多向他学写字的学生,都是名门巨宦的子弟。他还刻了许多碑帖,印了许多书法,初学写字的,都摹临他的书法,因为清代是重书法的,从儿童入学,以及跻登翰苑,乃至退老园林,也不离此。他印出的书法,是精工木刻的,中楷都用了朱丝九宫格,都写的是欧字(欧阳询)。那时欧字最吃香,据传说最近某一科状元,殿试卷写的欧字,西太后甚欣赏,因此造成一种风气,大家写欧字了。有一套书法,名叫“率更遗则”,大小楷全是欧字,我也写过,写得字像木片一般,真不好看。
这位姚凤生姐伯,和我的宝森姑丈,是胞兄弟,一母所出,何以智愚相距若此,殊不可解。但是我的四姑母,性情也不大好,却有些执抝与偏见。祖母也说:在三位姑母中,是她最任性,而又以当时的盲目婚姻害了她,她生了一子、一女,都不聪慧,都是有点呆气,自然是先天关系,得了我姑丈的遗传,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此我的四姑母,在中年便郁郁而死了。
姚家也是大族,他们的住宅,在桃花坞有两大宅,东宅与西宅。这两大宅房屋总共有百十间,据说还是明代所建,现在出租给人家居住,共有十余家。我的姑丈那一支,他们还开了一家纬线店,店号是姚正和。开设在阊门的东中市大街。这纬线店是做什么的呢?原来做前清时代官帽上的红纬用的,有的暖帽上用的,有的凉帽上用的。此外还有瓜皮小帽上一个红结子,却是丝线织成的。他们工作的地方,就是在店里,虽是一种手工业的商店,却是生意不少,不但是本城的帽子店仰给于此,各地都有来批发的。
[book_title]六、我的外祖家
我的外祖蕴山公,姓吴,他的大名,已经忘却,他是苏州典当公业的总理事。苏州各业,都有一个公所,似近日的商会一般,典当业也有这个机构,规模较大,因为从前典当业属于半官性质,须向北京户部领照,然后开设,不是那些押店可比的。这个典当公业,他们称之为“公账房”,理事之上,还有董事,我记得吴大澄的哥哥吴培卿,也是董事之一。
当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家里可称为全盛时代。他家里人并不多,我的外祖母是续弦,我母不是她生的。她生了一男一女,就是我的母舅和母姨了。母舅已娶了舅母,生了一位表妹,比我小一岁,总共不过六个人,但是家里很热闹。
其所以热闹者,第一、家里的男女佣仆多,主人六人,佣仆倒也有五,六人,有厨子、有仆人、有老妈子、有婢女,人就多了一倍。第二、亲戚来得多,他们家里有不断的亲戚来往,)住就是半个月、二十天。第三、我的外祖母性喜交际,常常约她的女朋友和亲戚来打牌(按,当时麻雀牌尚未流行到苏州,那时所流行的名为“同棋”,又叫“黄河阵”,是一百零五张骨牌,也是四人玩的)。
我的母亲春秋两季,必回外祖母家,住半月到一月不定。从前上中等人家,妇女出门,必坐轿子,又因为缠了脚,在街上行走,有失体面。譬如一位少奶奶回母家,必是母家用轿子来接;到她回夫家去,又是夫家用轿子来接,方合礼节。虽然说春秋两季,回到外祖母家住一阵,但平日或有事故,如拜寿、问病、吃喜酒之类,也必回去;还有在新年里,也必回去一次,向外祖父母拜年。
新年到外祖家拜年,是我们儿童最高兴的一天,常常约定了一天,到他家里去吃饭。我的表兄弟姊妹,有七八位之多,饭后,外祖父领导一群孩子到玄妙观游玩。他们起初住在祥符寺巷,后来住在史家巷,距玄妙观都不远。
苏州玄妙观,在新年里,真是儿童的乐园。各种各样的杂耍,以及吃食零星店、玩具摊,都是儿童所喜的。有两家茶肆,一名三万昌(这是很古的,有一百多年历史);一名雅集,外祖父领了我们到茶肆里,我们许多孩子团团围坐了两桌。这里的堂倌(茶博士)都认得吴老太爷的,当他是财神光临了,这名为“吃橄榄茶”,橄榄象徵元宝。以其形似。玄妙观茶肆里,每桌子上几个碟子,如福橘啊,南瓜子啊,一个堂倌走上来,将最大一只福橘,一拍为两半,称之为“百福”(吴音,拍与百同声,福橘是福建来的橘子)。外祖父临行时,犒赏特丰,因此他们就更为欢迎。
在茶肆隔壁,便接连几家耍货店(即玩具店),于是一班小朋友,便围攻了它,你要这样,我要那样。但是我对于玩具,就不喜欢那种木刀枪、虎面子、喇叭,铜鼓、泥娃挂、小白兔之类,我却喜欢那些雏形的玩具,如小桌子、小椅子、小风炉、小暖锅等等,其次,我还喜欢那些机动的东西,有一个翻筋斗的孩童,价较贵,我喜欢它,外祖便特地买给我(这个玩意儿,红搂梦上的薛蟠,从苏州买来的也有此物)。还有一对细工的人像,是白娘娘与小青,都是绢制的衣服,开相也美丽,那是一出“金山寺”的戏剧,我很爱好它,保藏了好几年。
为了游玩玄妙观,我曾闹过一个笑话:那时外祖父临时发给我们每人制钱一百文,以供零用(譬如看玩把戏,买画张,听露天说书,吃酒酿等等,都要零碎钱),我这一百文钱,到回去时,还剩十余文。从玄妙观后门出去,将近牛角浜,有一个老年的乞丐,向我讨钱,他的须发都白了。我把手中用剩的十几文全都给了他(向来施舍乞丐,只给一文钱)。他很感谢,向我作了一个揖,我重稚的心理,觉得礼无不答,也连忙回了他一揖。
这件事,为同游的姊妹兄弟们所哗笑了。他们说:“一个叫化子,给了他钱,那有再向他作揖的道理?”于是故意的形容,故意的描写,说我是一个戆大,一个獃子,连我的母舅母姨都笑我。我窘得无可如何,面涨通红,几乎要哭出来。但是我的母亲却回护我,母亲道:“好了!我宁可有一个忠厚的儿子,不愿有一个过于聪明的儿子。”(按,苏人当时有一句成语道:“忠厚乃无用之别名”,忠厚在当时不算一个好名詞。)
外祖父在兴盛时期,尽量挥霍,一无积蓄,也不置一些产业,以致他一故世后,这个家庭立即崩溃下来。其实他自己非常节俭,以他的所得专供家人滥用。我的母舅号云涛,是一位公子哥儿,最初学生意,吃不来苦,逃回来了。加以外祖母溺爱,成为一位靠父荫的写意朋友。他拍拍曲子,还能画几笔兰花,字也写得不坏,可是吸上了鸦片烟。外祖父死后,一无所恃,立即穷困,不得已住到甪直镇乡下去了。
母舅无子,仅有一女,小名珠,比我小一岁。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逢母亲归宁,我也随去,常常和表妹一同游玩。不知是那一位姨母说了一句笑话道:“他们不像是一对小夫妻吗?”为了这一句话,我们这年长的表姊们,便作她们嘲弄我们的口实。当时我们很害羞,很觉得难为情。渐渐的我这位表妹不再共游玩了,到十二三岁,甚至见我去就避面,但是你越是害羞,她们越是嘲笑得厉害。
这一件事,在我十岁的时候,有一位姨母提出过,意思是弄假成真,把这一对表兄妹结成婚姻了吧!但那时候,她家正是兴旺,我家日趋中落,我外祖母不赞成,我母舅也不赞成,。在我们这方面,是由祖母做主的,我的祖母也不赞成,她说:“这个女孩子太娇养了,况是一个独生女,我们配不上她。”这也不过偶然微露其意,以后也就不提了。
可怜我这位表妹,后来到了二十七岁,还是一位老处女,终身未嫁。大概自从外祖父故世后,他们迁到乡下去住后,我和表妹从此就不见面。母舅在乡下故世,无以为殓,我那时已是二十多岁了,在苏州买了一口棺木,雇了一条网丝船,星夜载到乡下去,办了他的身后事,那时才和她见了一面。只见她憔悴不堪,舅母说她是有病,什么病我不知道,但的确是病容满面了。
母舅死后,舅母与表姝,又住到苏州城里来了,母女两人,租了一所小房子,做做女红,勉强度日。她们住得很远,我也难得去看她们。有一天,舅母派人到我家,说她的女儿病危,急切要我去一次。我那时已是有妻的人了,我妻催促我即去,到了她家,她勉强拥被而坐,含着一包眼泪,说道:“有两件事奉托,”一是恳求我办她的后事,一是望照应她的母亲。我立刻答应了。她叹一口气道:“不想还是哥来收殓了我,也可瞑目了!”这话似颇含蓄,而很觉悲凄,但我和她并没有恋爱的成份,而久经疏远的。这是为她的父母所害,为什么不给她早早择配呢?(那时候,女子不许自行择配的。)关于这位表妹的事,我曾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却是纪实之作。
[book_title]七、自刘家浜至桃花坞
我家自刘家浜迁移至桃花坞,在我幼年时期是一转变。
这一年,我是七岁吧,我们自己没有置屋,都是租屋居住的。但刘家浜的房子大,对面是一个大庭院,花木扶疏。我记得有一棵山茶花树,还有两棵木犀,春来沿壁还有蔷薇花。草花无数,则有鸡冠、凤仙、秋海棠,秋来绚烂一时,都是顾氏表姊的成绩。桃花坞的房子,是一个石版天井,虽也宽敞,却没有花木。刘家浜的房子,走出大门很近,只要跨过荼厅,就到大门,门前还有谭宅的门房,门公。桃花坞的房子,我们住最后一进,到大门外去,要走过一条黑暗而潮湿的长长的备衖。
住居刘家浜时,西首斜对门,即是尤宅,我的巽甫姑丈,即住居在此,他们是一个大家庭,上面老兄弟二人,一号春畦,一号省三,我都要呼他们为公公。春畦生两子,一号鼎孚,一号咏之,这两位都是祖母的母家吴家的女婿,祖母的侄婿。省三生一子,便是我巽甫姑丈。这三兄弟中,鼎孚是个举人,咏之与巽甫都是秀才。再下一代,鼎孚有儿子七人之多,詠之有二子,巽甫有一子,女儿是记不清了。他们是一个巨室,不过有一个家法,不许纳妾。苏州的巨室,恒喜纳妾,但他们家里,却找不到一位姨太太。(按:最后第三代有破除此例者。)
因为距离很近,我小时常常跑到他们家里,他们房子多,穿房入户,也是惯了的,并且他们的小兄弟,和我年相若的很多,更添兴趣。他家有一个小花园,也有台榭花木之胜,有一个池子,养着许多金鱼,儿童们所欢喜。自从迁移到桃花坞后,可不能常去了。到了十余年后,尤家聘请西席先生,我便被他们请了去,教我的几位表侄,此是后话,暂且缓提。
住在到家浜时,东隣有一狐仙殿,仅有两间房子,一个老太婆住在里面,居然有人来烧香,还有一个女癡子,约模三四十岁,不知是否住在狐仙殿内?她认得我,见我一个人在门前,便叫道:“喂!你们弟弟在门前,不要被拐子拐去呀!”再向东去,约数家门前,有一个地址,相传是金圣叹的故宅。
桃花坞接着东西北街,这条路是很长的,街名既雅,而传说唐伯虎曾居此,因才人而著名(但后来则因年画而著名)。我祖母家的吴宅亦居此;不过他们住在东首,我们住在西首,我们租住者,便是亲戚姚家的房子。这姚家宗族既繁,房份也多,他们有东西两宅,各有大门进出,这好似红楼梦上的荣宁两府,不过房子是有些敝旧了,又经过太平天国的兵燹,处处创痕可见。
他们后来都把余屋出租了,东西两宅,总共租了不下十余家人家。一座巨宅,都分析了,譬如某几处为甲所有,某几处为乙所有,由他们各自出租。我们所租住的屋子,为姚和卿先生所有(和卿先生后为我的受业师,此事后述),是他们东宅的最后一进。此宅总共有七进,除茶厅(亦名轿厅),大厅无楼外,其余每一进都是三楼三底两厢房。我们所住最后一进,更特别宽阔,后轩还更大。这一座三楼三底,我们与和卿先生家合住,我们占三分之二,他们占三分之一。
这种老式房子,还是在太平之役以前许久时间建筑的,在战役中,攻占苏州城后,打过馆子的(如行营之类)。大厅上有一张大天然几,留有无数的刀砍痕迹。还有胆小的人说夜间弄堂里有鬼出现的迷信话。而房子也正不及刘家浜的敞亮,因为墙高而庭小,又是古旧,住在里面,不无有点闷沉沉的。要从我们最后一进走到大门外,这条备衖,足有半条巷之长,倘在夜里,又没有灯,只好摸黑,又说什么鬼出现。我们小孩子,真有点害怕。
我的四姑母家,他们住在东西两宅的中间房子,但也是在东宅和我们一个大门出入的,因为他们把两宅完全出租与人家了。在那里有两间姚凤生姻伯很大的书室,这个书室,不是书卷琳瑯的书室,而是一个书法大家的书室。四壁挂满了许多古今名书家的对联字轴,中间摆着好几张大书桌,都是他的学生们到此习练大字的,其中更大的一张书桌,是姚凤生先生自己的书桌,上面有一个大笔筒,插着大大小小许多笔,以及人家来求墨宝的多卷轴儿。
他的书斋外面庭心中,有一棵很大的松树,那棵松树是很为名贵的,它的很粗的树干儿,不可合抱,真似龙鳞一般,而颜色却是白的,大家呼为“白皮松”。据说:这种白皮松,在苏州城厢内外,总共只有三棵,都是数百年以前之物。那些亭亭翠盖,遮蔽了好几间房子,因此那间书斋,他定名为松下清斋。唐诗有一句诗“松下清斋折露葵”,本来这个“斋”字,不作此解,他却借此作为斋名了。
这个松下清斋,当时在苏州,却是无人不知的。因为姚凤生先生那时除了收学生教写字以外,还印出了许多法帖,是他临写了古人的字,刻石印行的。而他写的书法,大楷小楷,精工木刻(苏州的刻工最著名),用连史纸印了,十张为一套,作为小学生习字帖,名曰“松下清斋书法”,每套售一百四十文,没有一个家塾,不是写他的书法的。
来此习字者颇多官家子弟,有许多在此做官的或是寓公,也常来拜访姚凤生先生,所以茶厅中的四人轿,常常停满。因为当时苏州是省城,候补官员很多。倘其主人为侯补道,则可以坐蓝呢四人轿;其有差事者,则前面撑一红伞,后面可以有跟马。来访的人,我记得有一位杨见山,单名是一个岘字,是个大眫子,他的隶书是出名的。(杨见山有个别号曰藐翁,据说他做官,为上司所参劾,说他“藐视官长”,故名藐翁)还有沈仲复,任筱珊等,这些都是寓公,也常来见访。
[book_title]八、中落时代
以迁居而言,桃花坞之局促,不及刘家浜之宽敞,以孩子的心情,也觉得后不如前了。大概父亲脱离了钱庄业以后,景况便不及以前了,那时的舅祖吴清卿公(祖母之弟,名文渠)就很不以为然,以为既然在钱业中,当然要服从经理的指挥,好比在官场中的下属,应当听命于上司,那有反抗的余地。但是父亲志气高傲,不肯屈服,因此便吃了亏。
这时父亲虽脱离了钱庄事业,手中还有一点余资,和友人经营一些小商业,也不甚获利。后来开过一家毛骨栈,在齐门外下塘北马路桥块(那时苏州并没有马路,但旧名词已有马路之称)。这一家毛骨栈,外祖也有一些资本,但他占少数,我父亲占多数,所有用人行政,都由父亲处理。
怎么叫做毛骨栈呢?就是专在城乡各处,零星购买了各种兽毛兽骨,而整批出售的一种营业。兽毛中最大部份是猪毛,整担的在堆栈中堆着,其它的各种兽毛,也有如黄狼皮、兔子皮、老鼠皮等等,不过牛皮是少数,因为另有作坊。兽骨中,大部份是牛骨、牛角、羊角,以及其他的兽骨,兽角。除了兽毛、兽骨外,还有鸡毛,鵞毛、鸭毛,以及其它禽毛。关于人身上的东西,就是乱头发;还有破钉鞋上烂牛皮也收买的。那些东西,后来都成为出口货了,经外国人科学制造后,重销到中国来,化腐臭为神奇。在当时我们孩子心理,觉得这种营业,实在不大高尚。
这毛骨栈的店号,叫作盈丰,在齐门外下塘沿河,这是一条运河,老远就看见我们雪白墙壁上,写有一丈多见方的大字:“盈丰栈猪毛杂骨。”我们自己也有两条没有篷舱而足以装货的船,停在门前。这一带,不独是我们一家,还有一家店号同丰的,也和我们同样的营业。
盈丰毛骨栈仅有踏进去的一间所谓账房间者,较为乾净整理,里面是一片大场地,排列着栈房,都是堆积着那些猪毛杂骨的,发出了极难闻的臭味。还有那些乱头发,有人说:都是死人头发,谁知道呢?有一天,有个狠巴巴的人,拿来七条发辫,正听得上一天,校场里杀了七个犯人,明明是这七个死囚的头发了,伹也不能不收。因此我们住在城里的太太小姐们,再也不敢到这个毛骨栈里去了。
这一种货色,自有客商来收购,各处都有得来,而有一部份是销到上海去的。那时猪鬃销到外洋去,已是一宗输出的大生意,猪毛在国内,也有作为肥料的。牛骨、牛角,在国内销场极大,可以精制各种器物;羊角可以制一种明角灯,有挂灯,有枱灯,在国内流行甚广。尚有许多,我听不知者,未能尽述。头发后来也销到外洋去,倘然如此,那七个斩犯的发辩,也许会一变而为欧美各国神圣大法官的假发哩。
这个毛骨栈,我曾去过好几次。本来苏州齐门外,已近乡郊,不大热闹的,但每一两年出一种迎神赛会,叫做“贤圣会”,也不知是何神道,城里的士女,倾巷来观,也很热闹一时。我们也便借此去观光这个毛骨栈。有一次,我们的栈房制造牛皮膏,是一位客商委托的,我以儿童好奇心,想往观看,和父亲住在栈里,闻了一夜的臭味(煎牛皮膏的臭味),大呼上当。
父亲开设了这家毛骨栈,他自己也难得去,委托了一位杨秋桥管理其事。谁知这位杨先生,大拆其滥污,亏空得一塌糊涂。于是人家又责备父亲用人不当,自己又不能常常到栈里监督他们。我想:父亲开设这个毛骨栈,也是一时的高兴,后来便觉得这种营业,是不适于他干的,他也对它兴趣淡薄了。这家毛骨栈,在我十岁的时候,便盘顶收歇了。
我的父亲虽是商业中人,伹他的性情,却是高傲不屈的。我没见过我的祖父,父亲也没见过,但据祖母说,父亲的性情,和祖父很相似。祖父文笔很好,却不事科举,不去应试。和父亲的走出了钱庄业,誓不回去,倔强的性格,有些相似。所以父亲后来虽至穷困,也不肯仰面求人。他的母舅吴清乡公,号称苏州首富,他也不肯依附于他,此即孔子所说“君子固穷”吧?
从前并不流行笔算,也没有近代发明简捷的算术,商业上就靠一把算盘。但父亲可以用左右手打两把算盘,而核对无讹。用墨西哥银元,时常有夹铜、哑版、成色不足等等,但父亲一听声音,即知其真伪。当时还行用制钱,中有方孔,以一百钱为一串,但每有不足成色的,父亲一望即知其数之足否,此种技术,都是从小钱庄学来。但一到大钱庄,即与今之银行一般,有种种金融的事业,而范围亦大,有盈虚消长之策在其中,而我父则以公平持正为圭臬也。
自毛骨栈收歇以后,父亲曾去当过一次幕宾。那时有一位王梅仙先生,在桃花坞和我们同居,会试中式成进士(苏人称为两榜,举人则称为一榜),也是吴县人。以榜下知县,发放湖北,补了湖北应城县知县的缺,急要聘请一位县署里的账房。由姚凤生先生推荐,父亲就到了应城县里去了。可是不到两年,王梅仙先生便丁艰卸任了。父亲也只好回到家乡来。
湖北应城县著名的出产,便是石膏,恐怕到今天还取之不竭,行销国外。也有人说应城县账房是个好缺,这都是莫须有的事。王梅仙先生的一个清廉的官,卸任以后,两袖清风。父亲向来是生性狷介,除了每月薪水,托人带来补助家用以外,到了回家时候,路径汉口,土产也不肯带一点,倒带回一部应城县县志。
父亲最远的旅行,便要算是到湖北应城县了。此外在他年小时,祖母携着他逃难,也曾到过安徽的徽州(吴家原籍徽州,我家祖先亦为皖籍)。以后便不曾出遇远门,只是在家乡的时候多。当然,那个时候,交通没有现在的便利,而苏州人士也惮于远游,成了习惯,往往一个保家守产的人。到了头发已白,也不曾离过家乡,离家几里路,就算远游,那末我父亲到了湖北省,亲友间就要算他出过远门了。
但是父亲却去过了上海好几次,他到上海去,当然是关于商业上的,是何种商业,在我幼稚时代未能明晓。但是有一次,因为父亲在上海病重了,我们便全家到了上海。
[book_title]九、儿童时代的上海
我初次到上海的那年,记得是九岁(光绪十年)。时光好像是在深秋,日子记不清了。父亲到了上海半个月后。忽然上海来了一封电报,电报上除了地址之外,只有简单的几个字:“韵病危,请速来。”下面署了一个“鹿”字。那时候,中国设立了电报局,还没有许多时期,因为苏州是江苏省城,也就有电报局了。但是非有急事,民间是不大打电报的,这时我们家里的惊惶,也就可想而知了。
是谁打的电报呢?原来父亲有一位好友,姓贝,字鹿岩,这位贝鹿岩先生,还是我的寄父呢。苏州风俗,孩子往往寄名给人家,或是要好的亲眷朋友那里,这个风气,不独是苏州,可称全国都流行,只是名称不同罢了。我就在周岁时候,寄名给他们的。父亲到了上海,就住在他们家里,电报末尾,注上了这个“鹿”字,我们就知道是他打来的电报了。
我们接到了电报,十分惶急。电报上叫我们去,我们是否立刻动身?以祖母的敏感,就这电报上看来,说不定父亲已经故世了。在紧张中,立时召集了一侗亲戚会议,商量办法。当时舅祖吴清卿公(每次亲戚会议中,他总是当主席,他是祖母之弟,年最长)主张由他那里,派一位账房先生,陪同祖母到上海去。母亲和我姊弟两个小孩子,可以不必去。但是母亲不答应,哭了。我和姊姊见母亲哭了,我们也放声大哭。还是巽甫姑丈说:“既然要雇了船到上海去,多两个人与少两个人,没有什么大关系。不如大家去了,可以放心。不过陪同去的人,倒要一位亲切妥当的人才好。”于是推了顾文卿姑丈陪同前往,文卿姑丈也立刻答应了。
那时从苏州到上海,还没有火车,也没有小火轮,更没有长途汽车,只有民船,雇一民船,自苏州到上海,要经过三天两夜。全部不用机力,只用人力移动的,顺风张帆,逆风背牵。我们那时雇了一条船,叫做“无锡快”,在这船里坐卧,倒也舒适。亲戚们还送了许多“路菜”,如酱鸭,熏鱼、火腿,皮蛋之类,饭是船上烧的,可怜祖母、母亲,心中挂念着父亲,那里还吃得下饭?
这条民船,白天开行,夜里是要停泊的。停泊有停泊的地方,他们船家是晓得的。停泊的船,也不能是一条,往往要和别家的船停泊在一处,船家们也常有互相认识的。雇船的人也往往和人家做了“船乡隣”,互相交际,成为朋友。我们的船,第一夜停泊在正仪,第二夜停泊在黄渡,两处都有“船乡隣”。船家行船规例,在太阳落山之时,就要停船,明晨天刚一亮,便即开船启程了。
第三天下午垂暮时,船便到了上海,也是停泊在苏州河。顾文卿姑丈是来过上海的,是老上海资格了,但他是一位十分谨慎的人。当我们接到了我的寄父贝鹿岩的电报后,我们曾经有个覆电给他,告诉他,我们要到上海。他的地址,我们也知道的,住在带沟桥的什么里(带钩桥,上海人呼之为打狗桥)。我们来了,先要通知他家才是;而且急急要探听父亲病状,于是顾文卿姑丈一马当先,便立刻按着地址,到贝家去了。
我们都在船中守候着,心中惴惴然,揑着一把汗,不知父亲吉凶如何?因为只在十几分钟内,便可以揭晓了。祖母只念阿弥陀佛,母亲睁大了眼睛,只望着岸上。停了一刻儿,文卿姑丈回来了,冲着祖母说道:“韵竹病已好得多了,请大家放心吧!”于是我们好像胸前的一块大石头放下去了。
我们正预备上岸的时候,我的贝鹿严寄父来了。他每从上海到苏州来的时候,常到我家,有时还带点上海食物给我,祖母和母亲都常见他的。他叫祖母为伯母,叫母亲为嫂嫂,说笑话的时候,叫母亲为亲家母,因为是乾亲家呀!他是一个小眫子,面孔圆圆的,为人和气而活泼。他见了祖母也说道:“恭喜!恭喜!韵竹兄这场病,危险非常,现在是好了,大可放心了。”祖母和母亲,惟有极力的感激他,深谢他。
自从贝家寄父一来,他便帮助我们上岸,船上岸上的人,好像他都认识似的,指挥如意。那时候,我孩子心理,觉得文卿姑丈不是老上海,而贝家寄父乃是老上海了。他讲我们先上岸,坐了车子,到他家里去,由文卿姑丈领导。一切行李,都交给他,他会押运着送来,可以万无一失的。
岸上已停着一排东洋车(那时尚没有黄包车的名称,叫它东洋车,因为那种人力车,是日本流行过来的),他讲好了价钱,请我们都坐上车。这时姊姊和祖母坐一辆,我和母亲坐一辆,文卿姑丈坐一辆,便到带鈎桥贝家来。贝家寄父押了行李,随后也就来了。我心中想:倘若在苏州,祖母和母亲,必然是两顶轿子,至少是两人抬了走。现在只要踏上东洋车,便拉着走了,到底是上海,何等便利呀!
我们儿童心理,到上海第一看见的就是东洋车。船在苏州河里,快到上海码头时,已经看见岸上的东洋车了。当时的东洋车,比后来的黄包车,车身为高,都是铁轮盘,胶皮轮还不曾流行呢。东洋车夫有制定的帽子和号衣。帽子是喇叭式的,一种蒻叶帽,好像苏州人做酱时候的酱缸盖。号衣是蓝色布的,背上有他的号码,坐车子的人,可以一望而知的。
第二是那种洋房,在苏州是没有看见的。苏州只有二层楼,三层楼已经是极少的了。我们坐了东洋车,在路上跑,真是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一回儿,东洋车拉进一条弄堂里,在一个石库门前停下,我记得那是一楼一底的房子,后面有个亭子间,楼下是个客厅,楼上就是父亲睡在那里,贝氏夫妇,睡在亭子间。
我们觉得住在他家,打扰他们,心中不安。而且他们房子并不宽敞,使他俩非常之挤,我们想去住旅馆,但是贝家寄父极力劝止,说是不方便。试想父亲还是个病人,不能住到旅馆去,而祖母和母亲此番来,至少是要看护病人,不能再委托贝家了。住旅馆即两面奔波,多所糜费,即在看护病人上,也有种种不方便处。
因此我们也就住在他家了,这房间里,除父亲外,又加上两张床,一是祖母和姊姊,一是母亲和我,他们早已安排好了。父亲本来病已渐愈,见了我们来,心中宽慰,更加好得快了。父亲的病,他们说是什么绞肠痧,又是什么瘪螺痧,当时医理不明,实在是一种剧烈的胃肠病,近于霍乱,腹痛如绞,又被医生一吓,他们便急起来,打电报到苏州来了。
父亲病愈,我们放心,贝家寄父、寄母,便陪了我们出游。这时从内地到上海来游玩的人,有两件事必须做到,是吃大菜和坐马车。大菜就是西菜,上海又呼为番菜,大菜之名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吃大菜的事,我们没有办到,因为祖母不许。她知道吃大菜不用筷子,只用刀叉,恐怕小孩子割碎了嘴唇。况且祖母和母亲,都是忌吃牛肉的,闻到牛油味儿,要起恶心。坐马车是孩子最高兴的事了,出世以来,也从未经历过。
贝家寄父雇了一辆皮篷马车;可以坐四五个人,当时上海轿车还不多,只有几个洋行大班的太太,她们有私家车,把中国人的年青力强的马夫,打扮得奇形怪状,在跑马要里出风头。这一次坐马车,祖母和母亲都没有去,只有我们姊弟二人和贝家两个孩子。寄父说:“请你们到黄浦滩去看大火轮船去。”到了黄浦滩,见到那些大火轮船,比了房子还要高好几倍,真是惊人。马车在什么大马路(南京路)四马路(福州路)繁华之区,兜了一个大圈子,这便是坐马车一个节目。
除了坐马车外,我们又到四马路去游玩,那个地方是吃喝游玩之区,宜于夜而不宜于昼的。有一个很大的茶肆,叫做青莲阁,是个三层。二层楼上,前楼卖茶,后楼卖烟(鸦片烟,那时候吸鸦片烟是公开的),一张张的红木烟榻,并列在那里。还有女堂倌(现在称之为女侍应生);还有专给人家装鸦片烟馆伙计;还有川流不息的卖小吃和零食的;熟闹非凡。此外,广东茶馆也去吃过茶,女书场也去听过书。
那时候,上海的电灯还不大发达,许多店家都点的“自来火”,即是煤气灯,上海人叫他自来火。与现在所用的火柴同名,火柴,苏州人也叫它自来火。讲究的在煤气灯管子头上加一纱罩,还是新发明的。至于家庭里,所点的都是火油灯(火油是叫做洋油的。至于在苏州,那还是用蜡烛与油盏,作为照明之用)。
不久,父亲也就起床了,我们便要急急的回去,家里只有一位年青的顾氏表姊,和一位老妈子看家。也仍旧雇了一条船,回到苏州去。顾文卿姑丈陪我们到了上海后,他还有生意上的关系,原来尤家也有一家同仁和绸缎店开在上海,是他们的分号。还有一家同仁和参店,也开在上海,这参店是他们祖传的。所以顾文卿姑丈来了后,住在同仁和,现在也和我们一同回去了。
[book_title]十、延师课读
自从迁移到桃花坞后,我的读书发生问题了。因为同居人家以及邻近,并没有一个私塾,而且因为我年纪太小,祖母及母亲不肯放我走出大门去,我那时不过七岁多吧,而生性懦弱,易被同学所欺,于是决定请一位先生在家课读。
请的那位先生姓何,名叫希铿,这两个字是名是号,现在已记不清了。他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多岁,还没有娶过亲,是一个长长的身体,瘦瘦的脸儿,说起话来,低声下气的。
何先生是没有进过学的,从前的文人,以进过学为本位,称为生员(即是秀才),没有进过学尚在考试中的,称之为童生。有五六十岁而尚未考取秀才者,称之为老董生(更有年高者,称之为“寿童”,其名甚可怪也)。从前苏州请先生,也有等级,这等级是根据于科举的。大概未进学的,等级最低,馆谷最少;已进学的高一级;补过廪,文才好的,再高一级;中过举人的,再高一级。至于中过进士的,也不会当一个处馆先生了。除非是那穷京官,在北京的王公大臣家里,教他们的子弟。
何先生的馆谷,我记得只有三块钱一节。原来苏州致送教师的修金,不以月计,而以节计的。一年分为六节,便是清明、端午、七夕、重阳、冬至、年底了。三块钱一节,质言之,就是只有一块半钱一月,十八块钱一年了。后来父亲又送了他三节的节敬,每节两元。这个三节,又是什么日子呢?便是端节、中秋、年底,那末每年又多了六元,总共是二十四块钱一年。
中国币制一向没有本位,在官家以银两计算,即所谓生银制度,在民间则都以制钱计算。许多有钱人家,如雇用工人、佣仆们,也都是讲定每月薪工几千几百文。但自从墨西哥银圆流行到中国来后,江南大都是用银圆计算了(俗呼之为“洋钱”)。当初每一银圆(银圆亦作银元),可以兑制钱一千有零,那时以何先生的资格,每年二十四元,待遇不算得太低,因为当时的物价太便宜了。
并且江南当时的风气,出外处馆,也是一种清高的职务,待遇不靠这一点馆薪,而膳供似更重要。吴中向称文物礼教之邦,对于敬师之礼,非常尊重。家堂里还有一块“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以为人生所最当敬重的五个字,师也占了一位。这正是“论语”上所说的“有酒食,先生馔”,所以人家对于先生的膳食问题,是相当注意而不敢轻忽的。
有些大户人家,家里请了许多账房先生(大概是管理田地房屋事宜),称之为东席,而所请的教书先生则称之为西席。而东席不能与西席分庭抗礼,西席先生吃饭,往往另开一桌,比较优厚。学生年纪大的,就陪了先生吃饭,若是小学生,往往先生独自一人吃饭。更有人家于吃饭后,命厨子来请问:“师爷明天喜欢吃些什么菜”的(我曾经受过此种待遇,但要我点菜,那是大窘事,只好谢绝他道:“随便什么都好”,真是“孟子”上所说的“待先生如此其恭且敬也。”)
我们供给何先生,不丰不啬,大概是两荤、一素、一汤。夜饭,苏州人家有饭也有粥,我们就加两小碟粥菜。那是何先生一人独吃,我不陪先生吃。我小时颇娇养,吃东西很麻烦,肥肉不要吃,多骨的鱼不敢吃,爱吃的只有蛋和虾,人也瘦弱,吃得很少,每饭不过一碗,祖母和母亲很以为忧,吃饭似须加以监督。
我们学堂里,共有三人,一是我,一是姊姊,一是四姑母的儿子,我的姚氏表兄。姊姊比我大三岁,名蓉,祖母说:“给她读一二年书,能识得几个字罢了。”所读的什么“闺门女训”之类,也有好几种吧,她还在习女红,不是天天到书房的。我的姚氏表兄,年纪比我大两岁,但是他的资质太不聪明,我在前章已说过。所以在三个人中,我算是一位主角。
论何先生的教法,远不及陈先生的认真,我是个小孩子,也自觉得。父亲虽是商业中人,觉得教小孩子只是死读书死背,颇不以为然。他以为小孩子要开他的知识,须从讲解入手,他意思要请何先生给我讲书。但这些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近乎哲理的书,小孩子如何听得懂?不但是我们听不懂,连何先生也有些讲不明白呢?
于是父亲又去搜购了那种易于讲解的书,如“孝弟图说”(木刻本、有图画、刻得很精致),“儿童故事”之类,使小孩子易于明白的书。何先生讲是讲了,只是呆呆板板,使我们不感兴趣。而且有几段,何先生不讲,我亦懂得。何先生是住在我家的,每隔三、四天,回家住一次,到明天,往往告假一天。到了半年以后,我家方才晓得何先生是患着严重的肺病,照现在说来,只怕他的病历,已到第三期了。
何先生家境不好,他又舍不得我家这个馆地。在我们家里,他曾咯过一次血,他却对我们的女佣说:“这是鼻衂。”祖母已经起疑心他有病了。及至有一次,他有三天不曾到馆,祖母派了一个女佣人到他家里去问候他,方知他病得很厉害,他的母亲(我的太师母),向女佣人垂泪。女佣人回来一说,祖母连忙命人送钱去,送东西去,并且安慰他,不必急急到馆,多休养几天。祖母又常常送藕汁,什么仙鹤草熬的膏子,说是专门治吐血病的,多方去慰问他。
后来他的病有些起色了,颇想力疾到馆,我们家里,连忙去劝止他。那是有些私心的,当时也早知道肺痨病是要传染的,如何再能到馆与孩子们日夕相亲近呢?但过了一个月,何先生又病倒了,这一次,病很沉重,苏州人称之为“痨病上床”,意思就是说就是不能再起床了。何先生也自知不起,但他在病中,还怀念他的馆务,怀念我们读书的荒废,他请他老兄大何先生来代馆。这位大何先生其貌不扬,学问也不好,我们的顾氏表姊,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何仙姑”。何仙姑本为八仙中的一位,所以称为何仙姑者,因为他是何先生的哥哥,“仙”与“先”同音,“哥”与“姑”同音也。
何先生之兄来代馆以后,未及年终,何先生已辞世了。可怜他的年龄,不过二十多岁。那个时期,苏州青年,患肺病者甚多,往往一家兄弟数人,互相传染,全患肺病。大概因为是慢性传染,不知趋避,其次则体力柔弱,失于运动,尤其那些富家子弟,更容易患此病了。
[book_title]十一、记姚和卿先生
自何先生故世后,父亲正预备为我别延一师,恰值我们的房东姚和卿先生,决计于明年之春,在家里开门授徒了。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于是祖母和父亲,就命我拜姚和卿先生为师,而向他受业了。
姚和卿是我姑丈宝森,姻伯凤生的堂侄,论亲谊我和他是平辈,在平时,我叫他为和卿阿哥。而且朝夕相见,因为我家与他只隔一层板壁。但既已拜他家为师,父亲就命令我改口呼他为先生了(按苏俗对于受业师称先生,以示尊敬,在书柬上,则称“夫子大人”下署“受业门生”。在他省则呼“老师”,不唤先生的)。他的夫人,本叫她为嫂嫂的,现在也改呼为师母了,但她很谦抑,仍要我呼她为嫂,不要呼她为师母。
其时,姊姊已不上学了,读过什么“闺门训”、“女四书”,又读过半部“幼学琼林”,祖母说:“既不在家里请先生,女孩子出门附读不方便。”于是在家学习女红了。吾母亲的刺绣颇精,教她学习刺绣,祖母有时给她温理旧书。姚氏表兄,本来也可以向和卿先生就读,但他的父母不赞成这位堂侄,而凤生先生家里,也另请了先生,他就在那边附读了。
正月开学,学塾就设在第二进的大厅上。这大厅已是很古旧了,窗棂都朽坏,地砖也裂了缝,但从前造的房子,身骨都极坚实,故家巨宅,要给子孙数百年住下的计划。大厅是三开间,和卿先生只用西面的一间,他教木匠去做了四只大书橱,把这西面的一间夹开来。
留出一扇门的空隙,挂了一个门帘,这便把大厅分开来了。但书橱没有加漆,只是白木的,倒也清洁。这等号称书橱,其实等于书架,也不过堆砌一些学生们的书籍而已。其时都是大本线装书,没有洋装的,所以每一学生,都是破破烂烂的一大堆。
里面一张方桌,一把圈椅,是先生坐的。桌子上一方墨砚,一方朱砚,以及墨笔、朱笔,为圈点批评之用。此外还有一把戒尺,就是古名“夏楚”者,倘然有顽劣不率教的学生,那是要打手心的(从前有些乡村学堂,还有要打屁股的)。学生们则散坐在周围,有的是方桌,一张方桌可坐三人,半方桌则坐一人,较为舒适。椅子是方型,或长方型,如果先生家里没有这许多椅子,可能教学生们自己带椅子来上学。
这一回,姚先生招收学生(名曰:“设帐授徒”,俗语说来,就是开了一爿子曰店),学生倒来了不少,连我在内,共有十二三人,也算桃李盈门了。但是程度不齐,最大的一位是十八岁(黄筑岩君,这位同学,他在五十岁时,我还见到他,是一位老画师),年纪小的仅七八岁,过于小的开蒙学生,姚先生声明不收,像我们八九岁至十二三岁,却是最多。
姚先生是一位名诸生(即是进过学的高材生),他的笔下很好,为人极勤恳而开通,好像去年也馆在人家,今年才回来开门授徒,当时贴了红纸条在大门外,上写“内设经书学塾”,这便是开学店的招牌了,于是附近人家都来从学。不过姚先生也要选择一番,有些太下流的孩子们,他也不收。为了他的学生整齐起见,也要问问那些学生的家庭关系,一个学塾里有了坏学生,便足以驱逐好学生。
我在姚先生学塾里读书,似乎比关在自己家里延师教读时候,要开展的多了。虽然从最后一进的屋子里,走到大厅上,未出大门一步。一则,我年纪渐大,知识也渐开;二则,有了十一二位同学,知道了小孩子许多不知道的事;三则,姚先生每晚有讲书一课(在将近晚间放学时)。那是对大学生们所设的,我们小学生听了,也有一些一知半解哩。
我最惧怕先生不在塾中,这十一二位同学闹起来,真有天翻地覆之势。但我也喜欢先生不在塾中,往往有新奇的事出现。有一天下午,先生出门去了,学生大起活动。那个大厅的庭院,倒也很宽阔的,只不过乱草丛生,芜秽不治,蓬蒿生得过了膝盖。有一个学生,在庭角小便,看见一条蛇,在草业蜒蜿而行,便向同学惊呼起来。
一个大学生,便冲出庭院,说道:“打死它。”又一个同学说道:“捉住它。”但大家说:“蛇是有毒的,不如打死它。”于是即有一人,拿了一根门闩来打它。他们记得一句成语:“打蛇打在七寸里”,因此真个用力在七寸里乱打。蛇负了伤,还是拼命的逃,有一句俗语,叫做“蛇钻的窟窿蛇知道”,这种旧房子,多的是墙头缝,蛇便拼命的向墙头缝钻去。有一位同学呼道:“不好了!给它逃走了!”有一位同学奔上去,蛇的身子,一半钻进墙头缝,它的尾巴,还拖在外面。他便双手把蛇尾拖住。伹蛇尾很滑,他抓不住,便大呼“帮帮忙”,于是另外一位学生,也来帮着他,就是所谓“倒拔蛇”者,把那条蛇,拉出墙头缝里来了。
那位年长的学生,可称是捉蛇能手,他倒提了蛇尾,只管把它向下抖,蛇也无力挣扎了。又是一顿门闩,蛇也已经半死了,打死了这条蛇,怎么办呢?一个学生出主意,说是“把它丢在河里”(桃花坞是沿河的,但沿河多造了房子)年长的学生,提了蛇尾,将要拧出门口,可是门口开了一家裁缝店,他们的开店娘娘不答应,不许拧了死蛇,在他们的店堂里经过。他说:“打死了蛇,它是要来讨命的”。说了许多迷信的话。
这可怎么办呢?有人主张,不如把它火化了吧?大家也以为然。因此到邻家,讨了稻草茅柴,把它烧起来。不想惊动了住在隔壁松下清斋的大书家姚凤生先生,他听的外面一片喧闹声,又见庭中轰然的火光,问起什么事?学生以实告,凤生先生大骂,“你们这班顽徒!”及至和卿先生回来,他又唤他去训斥一顿(和卿先生是他的侄子)。先生回到学塾里,除了我们几个小学生,对于此事无份外,打了一个“满堂红”。
这班同学中,除了一位黄筑岩兄,是一位画家,又是一位医家,前晕曾述过。还有一位姓王的,已忘其名,本来是一个水木作头的儿子,后来自己便做了大包作头,并且在上海包造大洋房,很发了一点财,偶然在上海一次宴会上遇到,谈起来,方才知道是同学。他有两只招风耳朶,当时我们叫它“大耳朶”,他是苏州的香山镇人(苏州的水木工匠,都是香山人),直到我们叙旧时,他的香山口音,还不曾改变过。
和卿先生的开门授徒,大概不过两年多光景呢?他便出外作幕去了。原来他和吴清卿(名大澄)为至戚。吴放了湖南巡抚,便招了去,在抚院中,他当了“殊墨笔”(郎代批公事,此职,惟督抚衙门始有之)。说起吴清卿,苏州有两个吴清卿,一为做湖南巡抚的,苏人称为贵的吴清卿;一个便是我的舅祖,我祖母的弟弟,号称苏州首富,苏人称为富的吴清卿。后来这两个吴清卿的孙子,都成了画家,一个吴湖帆,一个吴子深。
和卿先生初名元豹,后因元豹两字,音同元宝,改名为元揆,他是一位廪生,文学很优,字也写得很好,为人忠厚诚笃,但他的同族中,说他是书呆子,呼他为“瓦老爷”(苏州人嘲笑忠厚老实人,有此名称),他自从作幕以后,便抛弃了教书的生涯,以保举及捐资,得知县职,到江西去候补,做过了几任知县。他的儿子号学洲,学洲的儿子名赓夔,笔名苏凤,是一位名记者,以亲谊的关系,我比他长两辈,所以苏凤呼我为公公。
[book_title]十二、我的近视眼
近视眼有遗传性吗?在我的直系上,是一个问题。说它有遗传性吗?我的父母,都不是近视眼,我的祖父、祖母,也不是近视眼,何以我是近视眼呢?说它是没有遗传性吗?何以我的儿女中,很多近视眼呢?虽然他们深浅不一。而且我是近视眼,他们的母亲也不是近视眼呀!
我在八九岁的时侯,近视眼就显露了,远的东西看不出,近的东西,虽极纤细的也能明察秋毫。祖母那时便抱怨我开蒙的陈先生,她说:在我初学写字的时候,每到下午四五点钟放学时候,便写字了(起初描红,先生还把笔,后来写书法,以薄纸印写)。书房中墙高庭小,垂暮时光,光线不足,所以出了毛病。但其实不然,私垫中习字,都是在这个时候的。
那末说近视眼是先天关系,既不尽然,后天关系,那是有的。当我在八九岁的时候,文理已经略通,便喜欢看小说书,而这些小说书,又都是那种木刻小字的书,有的是那种模糊不清的麻沙版,看起来是很费目力的。我记得我的外祖家中,有一间屋子,他叫做东书房的,这里有一口书橱。有一天,我在这书橱中,翻出几本书来一看,全都是小说,有“封神榜”、“列国志”、“说唐”、“隋唐”、“岳传”之类,发见了这个奇秘。大为喜悦,好似后来人家发见了敦煌石室一般。因此不到外祖家则已,去了,总是躲在东书房里看书,而这个东书房甚为黑暗,夏天蚊虫成市,我总是不声不响,在里面看书,这定然与我的眼睛有关系。
谈起看小说,我的正当看小说,还在九岁时候吧?家中有一部残缺的“三国演义”,也是从一只旧书箱里翻出来的,我见了如获至宝。起初是愉偷摸摸的看,因为从前小孩子不许看小说的,除了看正史以外,不许看野史。后来被父亲发见了,说是看“三国演义”无妨,非但不禁止我看,而且教我每天要圈点几页。(从前有许多书,都没有圈点的,自己加以圈点,也分句读;人名、地名,也在旁边加上一竪,与现在新符号也差不多。)
不过看章回小说,看了前一回,便要知道后一回怎么样?每天晚上圈几页,怎能过瘾呢?于是仍旧想法子偷看了,最好的时间,是在大便时,大便已经完了,可以超来了,但是依旧坐在马桶上(这个名称,苏人称为“孵马桶”),偷看“三国演义”。不久,被祖母知道了,大骂一顿,说道:“你在马桶上看关圣帝君的事,真是罪过,将来要瞎了眼睛。”实在说,在马桶上看书,总是光线不足,有损眼睛。不想后来成了习惯,在大便时,不论什么书,终要取一本在手中阅看。
既而上海出了那种缩小的石印书,最是损人眼睛,而且那些出版商,还印出了许多“大题文府”,“小题文府”、“试帖诗集腋”等等书籍,那是搜集了前人所作的八股文、八韵诗,以供人抄袭獭祭之用,这是他们一种投机事业。印出来的字,小得比蝇头蚊脚,还要纤细,有的必须用了显微镜,方可以看得出。这些书都是为了考试时,便于夹带用的,所以销场奇好。
但是看这些小字书,很伤目力,当时一大半的近视眼,都是由此养成。尤巽甫姑丈,最痛恨这些石印的八股八韵书籍。他的批评,说这种书,不但伤害青年的目力,而且看了这等书,足以汨没性灵。譬如一个先生,出了一个题目,要教他的学生,做一篇文章。这须要自出心裁,把思路展开,然后才能做成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因为自己做不出,不肯去想,于是去翻前人所做的文字,这个思想就把它关住了。那时不但剿袭他的意思,还剿袭他的成文,自己就一辈子没有思想了。所以巽甫姑丈说:“这些刻出来的石印书,伤害眼睛还小,伤害性灵更大呢。”
不过我对于那些石印书,受害还轻,因为我没有钱去买什么石印书呢。但石印书有许多很适用的,譬如像“诗韵合璧”之类,我曾有一部,觉得很为便利,有些工具书,都靠了石印本而利用。如其它的许多木版书,卷帙浩繁,携带不便,却经过了缩小石印,便成了袖珍本了。譬如说吧:像“史记”、“前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人家称为四史,若是木版的,要装好几只书箱,现在可以缩成几部书,那是多么便利呢。
我在十岁那一年上,就有一副眼镜了。那件事,是我牢牢记着的。因为我是近视眼,看见人家戴眼镜,颇为羡慕。亲友中也有近视眼的,把他们卸下来的眼镜张望着,颇觉明亮。我久有此意,要想有一副眼镜。但小孩子怎能戴眼镜,在当时是不许的,要被大人所呵斥。
就在那年的秋天,父亲为了奖励我读书,他允许带找去看一次戏。不过有两个条件,第一件,要那天是先生放学,不能因为娱乐而旷课。第二件,也要他自己有空工夫。于是我只有等待,等待到那一天,先生果然放学了。至于父亲有空工夫,那是不成问题的,他近来本来不太忙,即使有事,他也会带我去的。
父亲对于儿童不能失信,因此催着早早吃午饭,便到城隍庙前那家戏馆来了(那时苏州城内,只有一家戏馆,唱文班戏,文班戏即是昆剧)。谁知到了戏馆门前,冷落无人,铁闸也关起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呀?一问邻近,方知今日是忌辰。所谓忌辰者,便是那一天是清朝历代皇帝皇后的死忌,这一天,照例不许演戏的。可是我却觉得很是失望了,好容易一直盼望,得到今天,才有这个机会,结果是为了忌辰而停锣,我的懊丧,真是要眼泪挂出来了。
父亲却安慰我道:“这一次遇到了忌辰,还有下一次呢。”又道:“你不是想有一副眼镜吗?”于是我们父子两人,便到穿珠巷来(穿珠巷在苏州阊门内,苏人又呼它为专诸巷,那里都是眼镜店,苏州人有句谜语道:“穿珠巷配眼镜,各人的眼光不同”)。我那天就配了一副玳瑁边的眼镜,这时,外国货的眼镜,还未流行到中国来,我的这副眼镜,全是国货,而且全用手工制成的,不是玻璃,面是水晶,价值墨西哥洋银一元。回到家里,我非常高兴。把看戏逢着忌辰的失望,全忘怀了。戴着眼镜去见祖母,祖母说:“小孩子不能戴眼镜,只怕愈戴愈深,藏起来,到要看远处的地方才戴罢。”
不但小孩子不能戴眼镜,苏州那些所谓书香人家的子弟,虽然近视眼很多,年轻时也不大许戴眼镜。说也可笑!他们希望在科举上发达,预备将来见皇帝,什么引见,召见之类,都是不许戴眼镜的。我有一位朋友,他祖上是做过大官的,却是个高度近视眼。有一天,皇帝在便殿召见,那皇帝东向而坐,对面却安一面大穿衣镜面的屏风,他糊里糊涂,只向那面大穿衣镜面前跪了。太监看见了,掩口而笑,把他拉过来,说道:“皇上在这里。”因为他是大臣,不加谴责,但是皇帝心里终觉得不高兴,臣子不免就吃亏了。
[book_title]十三、儿童时代的娱乐
在我十岁以前,苏州有什么娱乐呢?就记忆所得,略为述之。
第一、我就要说戏剧了。当时苏州的戏馆,城内只有一家,在郡庙前,就是上文说过,父亲带我去而适逢忌辰的那一家,专唱昆剧的。城外也有一家,在阊门外的普安桥,那是唱京戏的。这两家戏馆,都不是常年唱戏的,有时唱戏,或两三个月,便即停止,或另一个戏班来上演了。
当时苏州有一个禁令,城里只许唱昆剧,不许唱京戏,听以京戏到苏州来,只许在城外普安桥那个戏舘里唱。苏州当时的戏剧,以昆剧为正宗,其余所谓京班、徽班等等,都好像野狐禅、杂牌军一般。而且当时城内城外,好像分了两个疆界,城里是要整肃的,不能五方杂处,城外就可以马马虎虎一点了。
唱昆戏的都是苏州本地人,缙绅子弟,喜欢拍曲子的很多,有时也来一个“爷台会串”(又叫做清客串),哄动城厢内外,真是万人空巷。京戏在苏州,却没有那种盛况。京戏大概是从上海来的,也有从各方来的,他们所谓外江班,到苏州来打野鸡的。昆剧为士大夫所欣赏,从不加以禁止,京戏则有时要加以取缔了。京戏中有许多如卖胭脂、卖绒花、打樱桃、打斋饭、小上坟、荡湖船等,官厅目为淫戏,便禁止不许唱了。(按:从前无警察,所谓官厅者,指县衙门而言)。
除戏剧而外,苏州最流行的是说书。说书分两派,一派说大书的,称之为平话,只用醒木一方,听说的书,如三国、水浒、岳传、英烈、金台传之类;一派说小书的,称之为弹词,因为它是要唱的,所以有三弦、琵琶等和之,所说的书,如描金凤、珍珠塔、玉蜻蜓、白蛇传、三笑姻缘之类。这些大书小书,我都听过,但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儿童,都是喜欢大书,不喜欢小书;因为大书是描写英雄气概,小书只是扭扭捏揑,一味女人腔调而已。
书场都是附设在茶馆里,但也有独立的。我们去听书,每人花十余文,而且他们还给你茶吃。书场有班老听客,他们是天天光临的,听得有了瘾了。像我的小时节,不过零零碎碎,断断续续,东鳞西爪,跟着大人们去听一回两回罢了。但是在新年里,不读书,也有跟着大人们连听十几回的。那种的书场,或大书、或小书,每次只说一档书,没有像后来上海那般书场,每一场有四五档书的。只是到了年底说会书,也常有四五档,这正是盛况空前。
说书名家,我所听到的,有马如飞的“珠塔”(那时我年纪很小,不大记得),顾雅廷的“三笑”,王效松的“水浒”,王石泉的“倭袍”,金耀祥的“金台”等等,不过都是零零落落,或只听到两三回。有的是在人家有喜庆事,在堂会上听到。从前上等妇女,不上书场,但也并不禁止,偶有一二,大都年老妇女,男女座位,也是要分开的。妇女们听书,大户人家,往往有长堂会,每天到她们家里来说书的。
戏剧说书之外,还有什么“曲局”与“清唱”。“曲局”者,也是人家有喜庆事,聚几位平时喜欢唱曲的人,同时会唱,以示庆祝之意,主人则备盛筵以饷客。“清唱”者,雇一班专门清唱的人,唱唱说说,语多发噱,名之曰“摊簧”。两者有所不同,就是一雅一俗而已。
杂耍中有一种苏人称之为“戏法”,即今之所谓魔术。戏法有两种,一种是文的,一种是武的。文的藏物于身,说说笑笑,忽然一件,一件的从身上搬运出来,有玻璃十八件,各种各样物件。我曾见从身上搬出一大坛酒的,足足有五十斤。又曾从身上变出一个十四五岁童子,真不知他如何藏法。
武的有飞水、飞碗、吞剑、吐火之类的种种技术。人家有喜庆事,以娱来宾。则取文的,以求雅驯。至于武的,不免剑拔弩张,大概在庙会场上,可以时时见之。
更有一种号为女说书者,他处未见过,惟苏州有之。每于冷街僻巷处,门前贴一字条,上写“某某女先生,弹唱南北小调,古今名曲”的字样。起初只是一二盲女,卖唱度日,随后即有非盲目之青年女子,亦作此生涯。既而更有秀丽出众的人物,亦出现其中。人家有小喜庆事,往往招之使来,唱唱各种小曲,妇女们喜听之。若是盲女,从吃夜饭来,到半夜回去,不过八百文,或至一元;倘非盲女,则须三元左右;如为出众人物,或令之侑酒,以至天明方散,则须加倍还不止。惟此种女说书,绅士人家,概不请教,以其不登大雅之堂呀。
我的对于戏剧、说书、歌唱、杂耍等等,每在亲戚喜庆人家,所见为多。因为我家虽寒,亲戚中颇多富豪。他们每逢有喜庆事,常接连数日,有些娱乐,戏剧则有堂会,以昆戏为主,亦有唱“髦儿戏”者,乃是女班子也。那些富贵人家,都可以临时搭起戏台来,妇女亦可垂帘看戏。说书名为堂唱,往往连说几天。其它歌唱、杂耍,每遇宴庆,亦必招致。
再及低级之娱乐,则在城中心之玄妙观内,各种都有。如露天书,独脚戏、说因果、小热昏、西洋镜。那些都是属于文的。其它如卖拳头、走绳索、使刀枪、弄缸弄蓬,那些都是属于武的了,因此苏州的玄妙观,可称为儿童的乐园。
其次便是街头娱乐了,也为儿童所欢迎。街头娱乐最普通者有两种:一为木人头戏,演者挑一担,择街头略空旷处,敲起小锣,儿童群集。他就用扁担等支起一个小戏台来。一为猴子戏,由猴子演出种种把戏,召集街童观看。
[book_title]十四、坐花船的故事
有一件事,使我虽老不能忘怀,这是我在八岁的那年,父亲带了我曾去坐过一次花船。怎么叫做花船呢?就是载有妓女而可以到处去游玩的船。苏州自昔就是繁华之区,又是一个水乡,而名胜又很多,商业甚发达,往来客商,每于船上宴客。这些船上,明灯绣幕,在一班文人笔下,则称之为画舫。里面的陈设,也是极考究的。在太平天国战役以前,船上还密密层层装了不少的灯,称之为灯船。自遭兵燹以后,以为灯船太张扬,太繁糜了。但画舫笙歌,还能够盛极一时。
当时苏州的妓女,可称为水陆两栖动物。她们都住在阊门大街的下塘仓桥浜,为数不多,一共不过八九家。这里的妓院,陌生人是走不进的,只有熟识的人,方可进去。在门前也看不出是妓院,既没有一块牌子,也没有一点暗示。里面的房子,至少也有十多间,虽不是公馆排场,和中等人家的住宅也差不多。
不过她们的房子,大概都是沿河,而且后面有一个水阁的。她们自己都有船,平时那些小姐们是住在岸上的,如果今天有生意,要开船出去游玩时,便到船上来,侍奉客人。平时衣服朴素,不事妆饰,在家里理理曲子,做做女红,今天有生意来了,便搓脂滴粉的打扮起来了。
那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国人称之为中元节。苏州从前有三节,如清明节、中元节,下元节(十月初一日),要迎神赛会,到虎丘山致祭,而城里人都到虎丘山塘去看会,名之曰:“看三节会”。而载酒看花,争奇斗胜,无非是苏州人说的“轧闹忙”“人看人”而已。
七月十五那一天,他们妓船生意最好,因为这些花船帮的规矩,在六月初开始。这些船都要到船厂去修理,加以油漆整补等等,到六月下旬,船都要出厂了。出厂以后,似新船一样,要悬灯结彩,所有绣花帷幕,都要挂起来了。而且从六月二十四日,游玩荷花荡起(那个地方,亦叫黄天荡,都种着荷花。是日为荷花生日),船上生意要连接不断。如果中断了,便是失面子。假使七月半看会那一天,也没有生意,真是奇耻大辱了。
父亲那时,一来请请他的几位到苏州来的商家朋友,在生意场中,交际是少不得的。二则他也认识几条船,都是老主顾,每一次出厂,也要应酬她们一下子的。因此在半个月以前,早已约定,答应他们了。坐一天船,吃一顿船菜,要花多少钱呢?从前的生活程度,物价低廉,不过四五十元罢了。此外苏州的规矩,吃花酒的每位客人,要出赏钱两元,请十位客,也不过二十元,总共也不过六七十元,在当时要算阔客了。
父亲预先和我说:“你认真读书,七月半,我带你坐船看会。”我听了自然高兴,也不知道何处坐船?那里看会?只跟随父亲就是了。一清早,母亲便给我穿起新衣服来,母亲也不知道父亲带我到那里去。这时我恰新做了一件两接长衫,这两接长衫,上身是白夏布的,下身是湖色云纱的。(按:当时成人们也穿两接长衫,一时盛行。原来这两接长衫,还是从官场中流行起来的。从前的官服是外套、箭衣,里面还有衬长衫,便是两接的长衫了。)里面是雪青官纱对襟小衫,下面玄色香云纱裤子。脚上淡红色纺绸单袜,蓝缎子绣花的鞋子,鞋子与袜,都是母亲手制的。头上梳了辫子,辩梢拖了一条大红纯丝的辩须。
由父亲领了,到一家人家,我也不知道什么人家来了。但见房拢曲折,有许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有的拉拉我,有的搀搀我,使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又来了几位客,大家说:“去了!去了!”我以为出门去了,谁知不是出前门,却问后面走去。后面是一条河,停了一条船,早有船家模样的人,把我一抱,便抱了进船里去了。
但是那条船很小,便是苏州叫做“小快船”的,里面却来了男男女女不少人,便觉得很挤。我心中想:父亲所说的坐船看会,那就是这样的小船吗?我宁可在岸上看会了。后来那小船渐渐撑出阊门城河,到一处宽阔的河面,叫做方矶上,停有几条大船,把我们小船上,移运到大船上去。方知道因大船进城不便,所以把小船驳运出来,小船大船,都是妓家所有。
到了大船上,宽畅的多了,又加以河面广阔,便觉得风凉得多。于是一面吩咐开船,一面便大家解衣磅礴,我的两接长衫也脱去了,只穿官纱短衫。有许多客人,竟自赤膊,有一个大块头,露出个大肚皮。便有些娘姨大姐,给客人擦背心上的汗;有的给一个老公公只是打扇。她们也劝我脱去短衫,赤着膊儿,我却不肯。父亲说:“身上都是汗,擦擦吧!”一个大姐,给我脱去短衫擦身,但我来不及把衫穿上了。她笑对父亲道:“你看你的这位小少爷,倒像一位小姑娘。”
船开到野芳浜(原名冶坊浜),愈加觉的风凉了,他们移开桌子打牌,这中舱可以打两桌牌,但是他们打牌,我更无聊了。我一心想看会,会是在岸上过的,我便到头舱里去。他们特派了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名唤三宝的,专门来招呼我。指点岸上的野景,讲故事给我听,剥西瓜子给我吃。当吃饭的时候,她拣了我喜欢吃的菜,陪我在另一矮桌子上吃。吃西瓜的时候,她也帮助我在另一矮桌子吃,她好像做了一个临时小褓母。
临回去的时候,父亲叮嘱我道:“到了家里,祖母面前,不要提起。”父亲有点惧怕祖母,祖母晓得了,一定骂他,怎么带了小孩子去。我说:“母亲可以告诉她吗?”父亲笑笑,他说:“告诉母亲不要紧。”因为我什么都要告诉母亲的,无从瞒起。后来母亲知道了,也埋怨父亲,“为什么把孩手带到那里去。”父亲笑而不语。我父亲不是那种自命道学中人,说什么“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人,但他却是一个终身不二色的人。
非但此也,父亲什么地方都带我去看过。有一天,带了我到一家鸦片烟馆里去。那时候,鸦片烟馆是公开的,并不禁止。他自己并不吸烟,而有许多朋友都是吸烟的。甚而至于有许多生意经,都在烟馆里并枕而卧,方才订定了的。我还记得我们所去的地方,在苏州观前街太监弄现在吴苑茶肆的前身,房子既旧且大,生意很为兴隆。那个时候,好像在夏天吧,烟客们就灯吸食,都不怕热。我对于鸦片烟,并不觉得新奇,因为我早已见过,我的母舅,我的姑丈,他们都是瘾君子呀!
睹场中,父亲从未带我去过,苏州也有很高级睹窟的,他们称之为“公馆睹”。因为父亲生性不爱睹,这件事,我有遗传性质,我对睹也是不感兴趣的。至于当时流行的一种打牌,名为“同棋”的,父亲却打得甚好,伹输赢是极小的(麻雀牌流行的时候,父亲已故世了),东中市有一个钱业公所,父亲带我去过几回,据说里面可做输赢。只要是熟识的人,但凭一言,即可成交,可见从前商人信实,胜于现在。这种交易,大概以生银、银洋、制钱三种作比价,人家亦称之为“卖空买空”(这便是后来交易所的发轫始基)。当时苏州的术语,名之曰:“做露水”,父亲偶尔小拭其技,只不过估自己的眼光而已。
[book_title]十五、在新年里
父亲对于我的教育,主张开放,不主张拘束。他常和母亲说:“孩子拘束过甚,一旦解放,便如野马奔驰,不可羁勒。”但父亲又批评我道:“他太懦善,少开展之才。”从来“知子莫若父”,信哉斯言。不过我母亲又廻护我,说:“我宁有一个忠厚的儿子。”我又服膺此言。
在新年里,是儿童们最高兴的一个时期。我们从前在学塾里读书,并没有什么星期日放假之例。除了每逢节日,放学一天之外,便是每日一天到晚,关在书房里,即使到了夏天,也没像现在那样,要放暑假。不过到了年底年初,这一个假期,却比较很长。大概是每年到十二月二十日,便要放年学了,到了明年正月十六日,或迟至二十日,方才开学。
因此那个新年里,便是儿童活跃之期。不但是儿童,就是他的家长们,在新年里,也是吃喝娱乐之日。那班工商界的人,早的也要过了年初五,迟的竟要到正月二十日方才开工上市。连做官的人,也是十二月二十日封印,到正月二十日开印,在此期内,不理政务。
衣食住行四者之中,衣字当先。小孩子们到了新年,都要穿新衣服。高等人家的孩子,身上都是穿得花团锦簇,即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那天也要穿的乾乾净净的一件花布衫儿。在除夕的夜里,母亲已经把我们明天元旦应穿的新衣服取出来了。虽然在新年里,天气很冷,我们的家规,小孩子是不穿皮衣服的,也只是棉衣而已。
母亲和祖母,在新年里,有一种特别装饰,因为现在年青人是不知道了,我至今还有一些印象,记之如下:母亲戴一只珠兜,齐额有一排珍珠,这个名词,叫做“珠勒口”。珠勒口的上面,有一条紫貂的皮,这个帽子,她们叫做“昭君兜”,我觉得母亲戴了,非常之美。祖母呢?戴了一种黑缎子的头巾,垂在后面,这头巾上,缀满了无数珠宝。巾尾是尖的,直垂到背后腰下,巾尾上辍了一粒宝石,中间有一条线痕,他们告诉我:这叫做“猫儿眼”。而且祖母所戴的巾,却叫做“浩然巾”。浩然巾是唐朝踏雪寻梅的孟浩然戴的,如何戴在老太太头上?后来偶然看到了乾嘉时代某君的笔记,中有“名不符实”一节,中有句云:“浩然巾戴美人头上。”可见那时候,不但老太太戴浩然巾,连年轻的女人,也戴浩然巾呢。
其次便谈到食了。新年中,是一个吃喝时代,在年底下,即预备了许多食物,以供新年之需,有些人家,甚而至于吃到正月十五,他们称之为“年冻”。不但自己吃,而且还请亲友来吃。因此在新年里,你到我家来吃,我到你家来吃,忙个不了。虽然,从年底下的年夜饭已经吃起,不过从前的苏俗,吃年夜饭只是家人团聚,不大邀家庭以外的人。
除饭菜以外,新年里还有种种的点心。有规定的是年初一、年初三,要吃圆子(一种小内汤圆);年初五要吃年糕汤;元宵节要吃油堆之类。不规定的,则有年糕、春卷、粽子、枣饼、鸡蛋糕、猪油糕之类,名目繁多。不过在我小时节,吃东西不大告奋勇,加以胃也大不强健,多吃就要腹痛,不得不宣告戒严了。祖母和母亲,常是吃素的,一个新年中(自元旦至元宵)倒有一大半日子是他们吃素的日子。
其次说到住,新年里,房子也收拾到整整齐齐。在腊月底边,就有一次大扫除了,这个名称,叫做“挥埃尘”。新年里,不但将房子扫除,而且还要把它装饰一番。厅堂里有的挂起了绣金的堂彩,地上铺了红色地毡,花瓶中供了天竹、腊梅,有的还摆上几盆梅桩。中等人家,至少也供一盆水仙花。有些人家,大门上换了新的春联,可见得人要装饰,房子也要装饰的了。
中国人是尊敬祖先的,逢时逢节,都要祭祀,这便是儒教中慎终追远之意。因此新年中,每家都要把祖先的遗容,挂在内厅,有许多亲戚来拜年,他们要来拜祖先的。假如一个大族,宗支多的,更要互相来拜谒的。这喜容一直要悬挂到正月十六日,方才收去。喜容之前,也要供些香烛果品之类。
讲到行字,我便要想起新年里的拜年了。在新年里,苏州是盛行拜年的,自从改历以后,这风气渐革了。当初尽管你在平日不相往来的亲戚朋友,到了新年里,非互相拜一次年不可。据说:这也有一个道理,因为有许多亲友,终年不相往来,便要从此断绝,赖着新年互相拜一次年,从此又可以联络下去了。
拜年最出风头的,就是在年初二、年初三两天。在年初五以前也还好,过此以后,便落伍了。亲戚朋友多的,在城内外有百余家之多的,一天工夫来不及,就要两天,那得坐轿子。因此这两天的轿子,飞驰在街头,连人家走路,也要当心,轿夫是一路在喊口号的。这时候,苏州代步的工具,没有车子,只有轿子,妇女们裹了小脚,出门也只有坐轿子。有许多人家,家里自己有轿子,多的有好几顶轿子,安放在轿厅上。轿夫临时可以召唤,有的且养在家里,如医生之类,名之曰:“长班”。
新年的游观,在前面已说过,儿童最喜欢的是玄妙观。偶然看一回戏,也要预先定座。听书是要个耐心的儿童,方才坐得住。其次,城外有个留园,城内有个怡园,两个私家花园,也开放了让人游玩(都是收游资的),倒可以消磨半天光阴,里面也可以啜茗,儿童们都是家长带了去的。
新年的睹博,在苏州的巨室中也有之,我们却不知道。我们儿童中的赌具,一为状元筹,二为升官图,别的都不许睹。我家里有一副象牙的状元筹,刻得很工细,但一过新年,将近开学,祖母便命令收起来了。我们一家都不喜睹,只有祖母,她会“同棋”一种,也是四个人坐着打的,规律极严。苏州上等人家,往往玩此。至于后来流行的叉麻雀,当时苏州看也没有看见。“挖花”,却是老早就有的,但那些都是桥头巷口的轿夫们玩的,上等人不屑玩此。
元宵古称灯节,在古时必有灯市,就是称之为上元灯的,在我儿童时代,觉得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儿童们不过是放花炮,买花灯,以应景而已。况且在那个时期,已经将要开学,儿童们是想心事,收骨头的时候了。倒是正月十三日起,宋仙洲巷猛将堂里的大蜡烛,足以哄动一时。这一对大蜡烛,足有一百余斤,是城厢内外的蜡烛店家公同供献的。
[book_title]十六、我的拜年
关于我在儿童时代,新年里拜年的事,我得略说一说:
向来新年里拜年,是父亲去的。我们的亲戚很多,加上父亲的朋友,每次拜年,也近百来家。苏州人向来是工于应酬,人家既然来拜了,你怎可以不去回拜呢?坐轿子,具衣冠,要两天工夫。商业中,这几天里还要理理账,而他又素性疏放,视拜年为畏途。在我九岁的一年,父亲主张明年新春,他自己不出去拜年,要改我去了。他说借此也可以学学礼貌上的一切。
于是把向来拜年的人家,改编了一下。有几家,不来回拜的,就不必去了。有几家,是父亲的朋友,比较疏远的,可以不必去了。有几家,本是老亲,几乎相见不相识了。有几家,已迁居了,也不知道他们的新地址。就剩几家至亲好友,是非去不可的,于是删繁就简,仅存五十家左右,那末坐一天轿子,也可以赶完了。
对于出去拜年,我倒并不畏惧,我从小就不怕生,平日亲戚人家有庆吊事,我居然也去应酬,并不怯场。并且新年里有人到家中拜年,父亲老不在家,便是我去陪客。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出去拜年,要像大人一样,穿了衣冠,不能再作小孩子的打扮。因为我看见也有几个小孩子,到我家拜年,是穿了似大人一般的衣冠的,我很有点羡慕他们。
家中人曲徇我意,取出了父亲一件灰鼠马褂来,这件马褂又长又大,父亲本不爱穿,改缝了一件小的灰员外套,那正合式。外套里面的袍子,我本来有的,不必穿箭衣了。特为定制了一顶小头寸的暖帽,上面还装了一个水晶顶珠(本来水晶顶珠是五品官职,但小孩子是随便的)。脚上鞋子也可以了,但是我坚持了穿一双靴,我觉得穿了靴,气派得多,并且靴底厚,人也可以见得高一点。父亲不得已,便给我去定了一双靴。
轿班在隔年就定下来了,大除夕,轿班来取年赏,祖母就关照他了:“明年是我们小少爷出去拜年了,只要年初二一天。一肩蓝呢轿,三名轿夫,一天里五十余家都要拜完。”我们的轿班头,名叫阿松,听了很高兴。第一,因为小少爷身体轻,抬了毫不费力。第二,一路上抬了轿子,先到那家,后到那家,全由他们支配作主。
但是有两处,却得预先规定,不得更改的,乃是到史家巷吴宅吃午饭,到桃花坞吴宅吃晚点。史家巷吴宅,便是我的外祖家,父亲每年出去拜年,也是如此的。这种常年老规矩,轿班们早已记得的,而且史家巷吴老太爷那里吃饭,他们最愿意,因为外祖父待下人极宽厚,轿班们不但给了他们轿饭钱,而且还欵待他们酒饭,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那天我吃了早餐,八点钟就出门了,把那一张拜年单子,给轿班头看了,他们会排定了路由。在那个城圈子里,分定了东南西北,使他不跑冤枉路。城外的亲戚,我们极少,即有一二,也不挤在这一日去拜年。轿班的意思,要尽一个上午,拜去三十多家,然后到史家巷吴宅吃饭。吃过饭后,再拜一二十家,然后到桃花坞吴宅吃点心,吃了点心,便可以回去了。
因此出门时,先到胥门,盘门,后到封门、娄门,盘、娄两门较冷落,我们亲友也少,再由城中心到史家巷,差不多也有三十家人家了。吃过饭后,再由城中心到齐门,阊门,约摸二十家人家,到桃花坞吃点心,也就正好,因为轿子轻,他们抬得飞快,在下午从吾外祖家出来,他们喝跑了一点老酒,脚里更有了一点劲,轿子正像飞的一般。
有几家疏远的亲友,轿子到了门口,他们挡了驾,说主人不在家。既然挡驾,就不必下轿了。可是那些轿夫,不管三七廿一,却把轿子抬进门去停下。轿子停下,我只好出轿了,原来我不出轿,他们拿不到轿封,那些人家的挡驾,也是不愿出轿封。总之这一天,我不能自主,完全听命于这几个轿夫了。直到如今,社会上流行一句俗语,叫做“被人抬了轿子”,只怕就是这种情景了。
到了一家人家,有的献了茶,说主人不在家。有的主人明明在家,也说不在家,他们看见拜年的是个小孩子,谁高兴和你周旋呢?这就使轿夫们很愿意,可以马上就走。但到几家亲戚人家,可以直入内室的,有些太太奶奶喜欢小孩子的,便要装出果盘来,问长问短,十分亲热。这一来,可要躭搁许多工夫,那时轿夫就要着急,传进话来催请,吵着:“来不及了,还有好多人家呢。”
这个拜年,蝉联了几年,直到父亲故世以后,我在居丧时期,不出去拜年。到后来更觉拜年毫无意义,对此颇生厌倦。不过有几家至亲,奉了祖母和母亲之命,新年里还是要去拜年的。还有的他们既然先来拜了,礼尚往来,也是不能不去回拜的,那就不坐轿子,安步当车了。
[book_title]十七、自桃花坞至文衙弄
在桃花坞住了约有三年多光景,我们又迁居到了文衙弄。这个地方是有一个古迹,乃是明代的文徵明,曾住在这条巷里。文徵明的故宅,就是我们所住的那座房子的贴邻,现在已改成为七襄公所了。因为文家住在那里,这条巷便称为文衙弄。我起初以为凡是官署,方可以当得一个衙字,因此那种官厅,都称之为衙门。谁知从前却不然,凡是一个大宅子,都可以称之为衙。苏州有许多巷名,都有衙字,像“申衙前“包衙前”“谢衙前”“严衙前”等都是。想当初必定是姓申、姓包、姓谢、姓严的,在这里建筑了一所巨邸,因此就成了这个巷名了。
这个七襄公所是什么机构呢?原来是苏州绸缎业的一个公所。从前没有什么同业公会那种团体,可是每一业也有一业的公所,是他们集资建筑,组织也很完密。即使是极小一个行业,他们也有公所,何况绸缎业,在苏州是一个大行业呢?从前中国丝织物的出品,以苏、杭为巨擘,行销全国,机匠成千家,有绸缎庄,有纱缎庄,分门别类。这个七襄公所,就是绸缎业的公所,七襄这个古典名词,就由此而来的。
文徵明的故宅,怎么变成了七襄公所,这一段历史,我未考据。大概是在太平之战以后的事,因为里面的房子,都是新修葺的。里面却有一座小花园,有亭台花木,有一个不小的荷花池,还有一座华丽的四面厅。因为我们住在贴邻,又和七襄公所的看门人认识,他放我们小孩子进去游玩。除了四面厅平时锁起来,怕弄坏了里面的古董陈设,其余花园各处,尽我们乱跑。
七襄公所有两个时期是开放的,便是六月里的打醮,与七月里的七夕那一天,致祭织女。打醮是大规模的,几十个道士,三个法师,四个法官,一切的法器、法乐,都要陈列出来,这个道场,至少要三天,有时甚至五天、七天。里面还有一座关帝殿、威灵显赫。七夕那天致祭织女,在初六夜里就举行了,拼合了几张大方桌,供了许多时花鲜果,并有许多古玩之类,甚为雅致。织女并没有塑像,我记得好像有一个画轴,画了个织女在云路之中,衣袂飘扬,那天便挂出来了。这一天,常有文人墨客,邀集几位曲友,在那里开了曲会的。
七襄公所荷花池里的荷花,是一色白荷花,据说:是最好的种,不知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每年常常开几朶并头莲,惹得苏州的一班风雅之士,又要做诗填词,来歌咏它了。所以暑天常常有些官绅们,借了它那个四面厅来请客,以便饮酒赏荷的。
这时候,我家有个小小神话;有一天早晨,祖母向母亲说道:“昨夜里做了一个梦,有人请我吃汤包,不知是何意思?”母亲笑道:“这有什么意思呢?前几天,不是吴桥堍下新开一家汤包店吗?我们明天去买两客来吃。”婆媳两人,也一笑而罢。谁知那天下午,七襄公所的看门人,把我送还家里,好像一只落汤鸡。原来我到他们花园里去玩,见荷花池里有一只大莲蓬,足有饭碗口大。我想采这只大莲蓬,跌入荷花池里去了。幸亏看门人拉起来,虽不曾受伤,但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当母亲给我换衣服的时候,祖母说道:“哎呀!对了!汤包!汤包!不是姓包的落了汤吗?准是观世音菩萨来托梦了。”
我家迁居文衙弄时,房东张氏,为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她已孀居了,有子女各一。我们住居在楼上三大间,甚为宽畅,兼有两个厢房,张家住在楼下,而楼下一间客堂,作为公用。此外他们还有傍屋,也是出租给人家住的,但留下一座大厅,是不出租的。门前租一裁缝店,那就不需要看门人了。大概这位老太,除了一些储蓄之外,便靠收房租也足度日了。
她的那位女儿,年已二十三四了,小名喜小姐,读过书,人家说她是才女。不过当时苏州一个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还未出阁,人家便要说她是老小姐了。但这位小姐,却还未许配与人,当然姿色是差一点,但也不十分难看。终日躲在房里,不大出来,有一部木板的“红楼梦”,据说颠来倒去,看过几十遍了。我那时还没有看过“红楼梦”,很想借来一看,但是父亲不许,他说:“你这年纪,看不得红缕梦。”我这时,却也莫名其所以然。
她的那位儿子,此我大三四岁,后来我附读在他们所请的先生那里,我就和他同学了。(从前又叫做“同窗”。)他的名字叫禹锡,与唐代诗人同名,为人倒也恳挚,就是不大勤学。这位我的同学而又是房东,在我五十多岁的时候,忽然又遇到了他,四十多年未见面,他这时是上海德国人所开的西门子洋行的职员。
在这个时期,我的那位顾氏表姊出阁了。这位表姊,从三岁起,一直就在我祖母身边,因为我的顾氏三姑母,在她三岁时,便故世了。因此那位表姊,是在我家长大,而我们对她,也像胞姊一样。现在她出嫁了,从祖母起,我们全家,对她都有依依惜别之情。
她的夫家姓朱,我那位表姊丈朱静澜先生(名锺潆)后来是我的受业师,以后常要提起,这里暂且不说。但我那位表姊出阁时,她继母也已故世,家里仅有父亲一人,他究竟是男人,而且住在店里,不常归家。所以表姊归宁,也常常回到外祖母家,即是我家来,而这位朱姑爷也随之而来,好像是我家女婿一般。
那时我已十岁了,父亲因为自己幼年失学,颇担心于我的读书问题。可是他在我们迁移到文衙弄的时候,早已探听得房东张家是请了一位先生的,这位先生是很好的,于是就预备迁移过去后,就在那里附读了。
[book_title]十八、纪顾九皋师
顾九臬先生,是我的第四位受业师。当我们迁居的时候,恰巧姚和卿先生又出外就幕去了。如果迁移了新居,于我读书不便,可不是焦心的事吗?后来父亲探听得张家本请了一位教师,而且知道这位先生的教书,很为认真。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不可错过。因为我们这个时候的家境,已不能独立请一位教书的先生了。
先给张老太太说好,然后父亲去拜访顾先生,谈得很好。父亲的意思:“现在那些塾师教学生,只是要教他们死读,读得烂熟,背诵而流,而不肯讲解,似乎不能开他们的知识。最好是读一首书,便要把书中的道理,给他讲一遍,方能有益。而且懂得了书中的意义,便也可以记得牢了。”
顾先生的意思:“讲解是要紧的,熟读也是必须的。那些圣经贤传,非从小读不可,年纪一大,就读不熟了。”他说:“将来你令郎要应科举考试吗?主试的出一个题目,你却不知道在那一部书上?上下文是什么?你怎能做文章呢?如果读熟了的,一看题目,就知这题目的出处,上下文是什么,才思敏捷的,便可以一挥而就了。讲解自然是要紧的,但要选择容易明白的,由浅而深方可。假使是一个知识初开的幼稚学生,要给他们讲性理之学,道德之经,这是很烦难的了。上学以后,我先试试令郎的资质如何?再定教导的方法吧。”
本来这学堂里,已有了两个学生,一个便是张禹锡兄,还有一位钱世兄(已忘其名),年已十六七岁了。我去了,多添了一人,共有三人,而我这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先生是愿意的,多添一位学生,每年也可以收多得十余元的束脩,不无小补,而我的加入,也可以算例外的。
顾先生的家里,住得很远,是在葑门内的织造府场。(前清时代,有三个织造衙门,一在南京,一在苏州,一在杭州。)从织造府场到文衙弄,真是从城内的东南到西北。所以顾先生要在馆里住四五天,方才回家一次。那位钱世兄呢,也住在葑门平桥,是顾先生到馆及回家必经之路,因此带出带归。原来钱世兄的父亲,和顾先生是老朋友,年龄既大,又无妻室,把钱世兄重托了顾先生,但是钱世兄佻达性成,顾先生监督甚严。
为了钱世兄年纪大了,已经开笔作文,张禹锡也十三四岁了,所以顾先生每天就要讲书,我年纪最小,但在讲书时候,令我旁听。讲过以后,他仍都要回讲,可是回讲不出,尤其那位钱世兄,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些什么,先生常常骂他。实在当先生讲书时,他并未入耳,因此心不在焉。我在旁边,心中想道:这几句书的意思,我倒明白,可惜先生不来问我,不教我回讲。
有一天,也是讲书以后,要他们回讲,他们都讲得不对。先生见我在旁边,便问我道:“你讲得出吗?你来讲讲看!”我便把几句书的意义解释了,先生大为夸奖我。夸奖我便是斥责他们,先生说:“你们年纪如许大了,反不及一个年纪小的。”其实先生讲时,他们指东话西,不在仔细听,我却是静听,所以回讲得出。
从此顾先生便特别注意我了,常常讲书给我听,但浅近的我可以明白,深奥的我可是不懂。这时候,我四书已经读完了,就在读五经。照寻常规例,是诗、书、易、礼、春秋,依着那个顺序读下去,但是在姚和卿先生案头时,他就说:诗经、尚书、周易,更加使小孩子难懂,不如先读礼记吧?礼记有几篇较为容易明白一点,所以我那时,礼记已读了半部了。
父亲的意思,要教我开笔作文了,因为我“三国志演义”也看得懂。而且见那两位大世兄读“唐诗三百首”,先生讲时,我也旁听。先生教他们读时,我觉得音调很好听,于是咿咿唔唔也哼起来了。先生也教我买了一部“唐诗三百首”来教我读,先读了五律:“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高兴得了不得,从睡梦中也高吟此诗,好似唱歌一般。
当时中国儿童的文艺教育初步,最为奇特,第一步就是对对子。最先是两字对,以后便是三字对、四字对、五字对以至七字对。这其间便要辨四声,每一个字,都要知道它的平仄声。如果不知道,不是问先生,便要去翻字书,须要弄清楚那个字是平声还是仄声。对对也得辨明平仄,譬如“红泥”对“白石”,那是平仄协调,假使“红泥”对“黄沙”,因为“红泥”与“黄沙”四字,同为平声,便不协调了。
对对子到了五个字,便要成一句子,而且“仄仄平平仄”,就要调起平仄来了。这时候,也可以开始做诗了,五字一句,先做二十字,不管你通不通,诌成一苜,先生便给你改正。为什么要做五言诗呢?原来每逢考试,总有一首试帖持,五言六韵,或是五言八韵,因此从小就要练习起来。这八股八韵的考试制度,先把儿童的脑筋,冻结起来了。
大概开笔作文,总是先做诗,后作文,这个传统,不知从何来的。不过我在这四句诗约略可以诌成的时候,顾先生便教我作文了。作文为了预备考试起见,便要学作制艺。(名曰“时文”,又曰“八股文”)最先做“破承题”,其次做“起讲”,随后做“起股”“中股”“后股”,才得完篇。但顾先生却不如此,他教我先做一百字以内的小论,题目也是出在四书上的,第一篇是“学而时习之论”。
我在顾先生案头,很有进步,顾先生对我,也循循善诱。当时的作文,不是像现代那样用语体文的,我至少对于文言文的虚字,算是已弄通了。大概有两年多光景吧,这其间有个波折了。原来这位先生是张氏延请的,我不过是附读而已。张氏老太太因为她的儿子进境很迟,说先生偏爱了我,这位老太心窄嘴碎,时时冷言冷语,我祖母听了,便不服气,以为她们自己溺爱,学业不进,却迁怒人家。于是在我十三岁的春初,就拜了我的表姊丈朱静澜先生为师了。
顾九皋先生是一位道学家,平日规行矩步,目不邪视。他每日要写几行“功过格”,把每日自己的行为,为功为过,写在一本簿子上。这本写“功过格”的簿子,锁在书桌的抽屉里,不给人家看见,我们却千方百计想去偷看他的“功过格”。有一天,他的抽屉忘记锁了,被我们偷看了,中有一条写着道:“今日与年轻女子作戏谑语,记大过一。”我们看了都大笑,以为顾先生是一位“迂夫子”。
自从我出了他的书房门,又过一年,他也辞馆了。好像他曾经出了一次门。一直到我进学那一年,照例,要抄考试的文章给教我作文的师长看,到他家里,他非常客气,将文字加圈,加上赞誉的评语,还送我到大门外。后来我为饥寒所驱,奔走在外,一向不曾去谒见先生。直到一九三一年的时候,我在南京,有一位同乡谈起说,苏州有两位**,都是顾九皋先生之子,现在已被捕入狱了。我想顾先生是一位道学家,怎样他的世兄是**呢?如果嫌疑轻,或者可以想营救之法。因为那个时候,嘉兴沈家,有一位学生(沈钧儒先生的侄辈),也是以共产嫌疑被拘,我是受了沈定九之托(定九为钧儒之兄),向陈公洽(仪)说项,托他在宪兵司令部保出来的。到了从南京回上海时,我特地在苏州下车,访问此事,他们告诉我;这还是前年的事,那两位世兄,一位已瘐毙狱中,一位释放出来,现在不知何往了。至于顾先生则已逝世多年了。
[book_title]十九、桃坞吴家
十岁以前,我随母亲,到外祖家去的时候多。十岁以后,我随祖母,到舅祖家去的时侯多。那时我的最小姨母已嫁,外祖故世,母舅无业,日渐雕零了。舅祖家即是桃花坞吴家,简称之曰:“桃坞吴氏”,其时则正欣欣向荣呢。
我的舅祖吴清卿公生有二子,长子号砚农,次子号伊耕,这是我的两位表叔。他们兄弟两人,相差有九岁,那时候,砚农表叔已娶妻,生有二女,伊耕表叔则年方十八九岁,尚未娶妻,他们兄弟两人,都是在十五六岁,便进了学。清卿公家里请了名师栽培二子,我记得第一位请的名师是叶昌炽,就是写“缘督庐日记”、“语石”,“藏书记事诗”的那位名翰林。第二位管先生(我已忘其名),他是吴中的经学大家。两人的资质都很好,但是清卿公的意思,以砚农不再追求科举,教他管理一切家业,伊耕使他学问上进,将来在考试上博取功名。这个在苏州的绅富门第,都是如此打算的,大概以一二人保守家产,其余的进取功名,这样则“富”“贵”两字,都可保得。
殊不知我那位伊耕表叔,学问虽好,身体孱弱,从小时候,就是一个“药罐头”,(从前中国,有病总是吃汤药,故称多病之人曰“药罐头”)。每年总要大病一场,小病就是家常便饭。他廿一岁就补了廪,第一次乡试,得了个“堂备”(堂备者,房官把这本卷子荐上去,名曰“荐卷”,主试阅卷后,在卷子上,批上“堂备”两字,就是预备的意思),第二次乡试,可以稳稳的一名举人抓到手里。苏州乡试是要到南京去的,临行之前,又是一场大病,懊丧得了不得。
当时的读书人,除了为博取功名,应付考试,专心于所谓八股八韵的制艺以外,还有两大流。一种是词章,一种是经学。词章除诗词歌赋之外,什么骈体文、韵文、仿古、拟体等等,都在其内。经学则盛行一种经解,摘取各经中一名一物,一词一句,而加以考据解释,这算是考据之学。譬如说:诗经上第一句是“关关睢鸠”,就要考证出睢鸠是何物,古时郑康成怎样说?颜师古怎样说?作者的意思又是怎样,引经据典的写出一篇文章,其它群经中也是如此。实在此种学问,破碎支离,钻入牛角尖里去了。
我们这位伊耕表叔,他便是一位做经解的好手,大概他所师傅,不是叶鞠裳,便是那位管先生了。苏州从前有三个书院,一个正谊书院,一个紫阳书院,一个平江书院,这三个书院每月都有月考,正谊书院中就是考试赋(当时称古学)、经解两门,而他的经解,往往冠群。家里有一部“皇清经解”,卷帙繁多,我翻了一翻,一点也不知道它里面讲些什么。
我尝戏问伊耕叔道:“做经解有什么用处?”他笑说:“一点也没有用处。”我说:“既没有用处,去做它什么呢?”他说:“人家既然欢喜这一套,我们就弄弄也无妨。”虽然这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话,后来想想,也有道理。凡百学问,总是一窝风,都有一个流行的时代,这个经解、词章之类,也不过是变相的八股八韵罢了。伊耕叔除了经解之外,还熟读“汉书”,写了一部“两汉韵珠”,木版精刻的十本,这部书,现在他家里没有了,我本有一部,流离转徙,也已遗失了。总之他因多病而不出门,只有读书,读书愈多,身体也愈弱。
我随祖母到吴家,有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但读书倒不荒废。因为两位表叔都喜欢教我,他们从来没有教过学生,以为教学生是有趣的事。他们有一间很大的书房,就是伊耕叔日夕在其中的。这时我已经在读五经了,他是一位经学先生,常常给找讲书,可惜我对于经学不大有兴趣,尤其是书经与易经,我读也读不熟。砚农表叔除了家务之外,他也研究医道,偷忙功夫,跑到书房来,出题目教我做“起讲”(八股文的开首一段),讲究作文的“起承转合”(当时的文法),一定要说一个透彻。
这时伊耕叔还未结婚,但早已订婚了,所订的是住在阊门西街的曹氏小姐。她有三位哥哥,大哥曹志韩,又号沧洲,是苏州最红的名医(曾看过慈禧太后的病,因有御医头衔)。二哥曹再韩,是一位翰林,外放河南开归陈许道。三哥曹叔彦,是一位经学大家,也是两榜,是一个大近视眼(在我写此稿时,他已八十八岁了,听说去年还结了一次婚)。我这位表婶,出自名门,也读过好几年书,不过她的老太爷,不许女子多读书的,他说:“读书求功名,是男子之职,不是女子之职。”
可惜我们这位伊耕表叔,娶了这位夫人,伉俪很笃的,不到三年,他就谢世了。也曾生下一个儿子,不幸那个儿子,也早殇了,世间惨事,无逾于此。后来把砚农叔的次子,嗣在他的名下(就是国医而兼国画的吴子深,他的医,就是向他母舅曹沧洲学的)。伊耕叔的病,也是肺病,有人说:那些青年患肺病的,在年龄上,要过两重关,第一重是二十岁,第二重是三十岁,逃过这两重关,略可放心,而在二十与三十之间,断送大好青春者,却是最多。
[book_title]二十、扶乩之术
谈起桃坞吴家,我不能不想起一件事来,便是他们家里的乩坛了。他们家里有几个密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除了舅祖清卿公及砚农、伊耕两表叔之外,尤其是女人。他们家里的女人,从未入内,我的祖母也从未进去过。他们都呼这几间密室为“祖宗堂”(这时他家还没有造祠堂),说是供奉他们列代祖先的神位之处。实在里面房子有两进,前面的一进,是供奉列代祖先的神位,安放古物之类,后面的一进,却设立了一个乩坛。
扶乩在中国源流甚古,我且不去考据它。不过在我幼年时代,扶乩之风,很为盛行,尤其是在江南一带。即以苏州而言,城厢内外,就有十余处。有的是公开的,有的是私设的。公开的人人皆知,大都是设立在善堂里,很有许多人去问病,求事,甚而有去烧香的。私设的带点秘密性质,不为人家所知,即使亲戚朋友知道了,要去问病求方,也只能托他们主人,代为叩问的。
像吴家这个乩坛,当然是私设的了,可是私设的不独是吴家,我们无从知道罢了。我曾问我的祖母道:“公公(指清卿公)和两位表叔(指砚农与伊耕)常在里面做什么?”祖母说:“他们是在求仙方。”这个我很相信,因为他们家里,无大无小,凡是吃药,那个药方,都是从乩坛上来的。除非是有大病,方才请医生呢。
我常见清卿公早晨起来后,便到他们听说的祖宗堂去了。就在他所住居的那个屋子天井内,靠西面开两扇小门进去。那门平常是锁的,要他进去的时候才开,及至他进去了,里面又把门闩起来了。而且到祖宗堂去,仅有这一个门,除此之外,别无门可进的了。我几次为了好奇心,总想进去看看,但恐被他们呵责,终于不敢造次。他们外面有个帐房间,管理收租米、收房金的有几位先生,我问他们:“里面那个祖宗堂,有些什么?”他们骗我道:“你们的公公,里面藏有好几十瓮的元宝与洋钱,你不知道吗?”实在他们都没有进去过。
但是有一天,这个秘密之门忽然对我开了。那时我不过十二岁吧,也随着祖母住在他家,伊耕叔是病着。我正在他们书房里读书,清卿公忽然到书房里来,向我说道:“你高兴看看我们的乩坛吗?”我听了非常高兴,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我就说:“我愿意去看看。”清卿公道:“但是有两件事,要先和你约定。第一,这里面是一个神圣所在,非同儿戏,必须恪恭将事,不可意存戏谑。第二,这个乩坛是秘密的,我们为了怕人来缠绕不清,不能公开,你在外面,不可向人谈起。”我说:“我一定都可以答应。”
这教他们家人都惊异了,因为除他们父子三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的,现在却让一个小孩子进去了,显得十分奇特。我也是从那深锁的小门进去,却见里面的房子很大,有三开间的两进。前一进确是他们的祖宗堂,祖宗的神位很不少,还有许多祭器等等,都陈列在那里,后一进便是那乩坛所在了。
那个地方,张着黄色的帐幕,供着极大的香案,连所点的蜡烛也是黄色的,案上又陈列着许多黄纸。中间并没有什么塑的神像,只有在正中挂着一顶画轴,那画轴也是由一个黄色帷幕遮蔽了,画的是什么神佛,黑洞洞瞧不清楚,况且我从小就是近视眼,进去时,大家都是屏息静气的,我也不敢动问。
江南的这些乩坛,必定有一位主坛的祖师,那时最吃香而为人所崇奉的,就有两位,一位是济颠僧,一位是吕洞宾。大概信奉佛教的是济颠僧,信奉道教的是吕洞宾。不过济颠主坛的,洞宾亦可降坛;洞宾主坛,济颠亦可降坛,他们是释道合一,是友不是敌,吴氏这个乩坛,我知道是济颠主坛的。
扶乩的技术,也分为两种,有两人扶的,有一人扶的。中间设有一个四方的木盘,盘中盛以细沙,上置一形似丁字的架子,悬成一个锥子在其端,名为乩笔。“神”降时,就凭此乩笔。在沙盘里划出字来。如果是两人扶的,便左右各立一人,扶住丁字架的两端;假使是一人扶的,一人扶一端,另有一端却是垂着一条线,悬在空中。吴氏的乩坛,却是两人扶的。
假如是两人扶的,每一次开乩,就得有三人。因为两人扶乩之外,还必须有一人,将沙盘中所划出来的字录下来,这个名称,他们称之为“录谕”。这吴家父子三人,他们都可以扶乩,每次总是两人扶乩,一人录谕,三个人是缺一不可的。但如果有一人病了,或者有事外出,这乩盘便只可以停开了。可是我们这位伊耕叔,却是常常闹病的,而他们又不愿意招致外人入此秘密室,因此这乩盘也便常常停开了。
可是这回清卿公便看中了我了。因为我虽不会扶乩,却可录谕。试想:他们有两人在扶乩,有我一人在录谕,不是仍可以开乩了吗?但清卿公却顾虑着,我究竟是个孩子,沙盘里写出来的文字,一时只怕录不出,砚农表叔却力保可以担任,他说:“这是浅近的文字,即使错了,也随时可以改正。”他们为了要收这个新学徒,所以教我先到这个秘密室去瞻仰一下。
这录谕不似速写,可以慢慢地的,听不明白,可以再说一遍。为了这事,砚农表叔说:“不妨先行试验一下。”于是说了一篇济佛祖(他们称济颠为济佛祖)降坛文,三四百字中,只差了四五个字,他把它改正了,便说:“可以了!”明天早晨,就可以实行。他教我:“明天早晨,不要吃荤腥,到了吃中饭吃荤,便没有关系了。”
第二天早晨,我就实行我的新工作了。所谓录谕者,摆一几在他们的乩盘之傍,备有笔砚和一本谕簿。谕簿之上,每次降乩沙盘上所写的文字,都录在上面。录谕是要跪在那里写的,他们为我安放了一个高的蒲团,矮矮的茶几,却很合式,也不觉费力,好得不过半个钟头,就完事了。这一天的成绩,却觉得非常之好,他们把我所写的来校正一下,只不过差了两三个字。
不过在求“仙方”中,我较为困难,因为有些药名,我不熟悉,写了别字。但砚农表叔是知医的人,他一向研究医理,乩坛上开仙方,也是他主持的。于是他开了一张通常所用的药物名称单子,教我常常看看,到乩坛上临开方子,他更详细指示,谨慎检点,也就顺利进行了。
及至后来,我随祖母回到家里,他们的“三缺一”(这是说三人之中缺了一人),常来请我去做录谕工作,我的父亲很不以为然。母亲说:“不过上午一两点钟的事,下午仍可以进学堂读书。不许他去,是不好的。”我起初为了好奇心的关系,很为高兴,后来也不感到兴趣了。但是我的录谕工作,也有报酬的。什么是报酬呢!便是看戏。清卿公是苏州的大富翁,但非常省俭,一无嗜好,连水烟也不吸的(就是喜欢闻一些鼻烟,也非高品),所好的,看看文班戏(昆剧),他以前总是一个人去的,现在带了我同去,那昆戏是中午十二点钟就开锣的,有时饭也来不及吃,带点什么鸡蛋糕乾点心之类,塞饱了肚子。所以对于昆剧的知识,我从小就有这一点。
我总疑心这扶乩是人为的,假造的,不过借神道设教罢了。但是许多高知积阶级的人,都会相信这个玩意儿,我真解释不出这个道理。最近几年前,上海有一处有一个乩坛,主坛者叫做木道人,我的许多朋友都相信它,而这些朋友,也还都是研究新学的开明人物呢。
后来伊耕叔故世了,清卿公也故世了,只存砚农表叔一人,“独木不成林”,他们的乩坛也就撤除了。在二三十年以后,有一次,我问砚农表叔道:“你们的扶乩,现在坦白地说一说,到底是真的呢?假的呢?”他说:“可以说真的,可以说假。”我道:“愿闻其详。”他说:“譬如在乩坛上求仙方,假使教一个一点儿没有医学知识的人去扶乩,那就一样药也开不出来。若是有医学知识的人去扶乩,自然而然心领神会,开出一张好的方子来,使病家一吃就愈。再说:假使一个向不识字的人去扶乩,沙盘里也写不出来。但我们踏上乩坛,预先也并没有什么腹稿,并没有诌成一首诗,那只手扶上乩笔后,自然洋洒成文,忽然来一首诗,有时还有神妙的句手写出来。所以我敢认定一句成语,『若有神助』,这便是我说的可真可假。”砚农表叔之言,有些玄妙,我还是疑团莫释呢。
[book_title]二十一、出就外傅
我自从脱离了顾九皋先生以后,便拜朱静澜先生为师了,这是我离家就傅之始,这在我童年是一个变换时期。
前文不是说朱静澜先生是我的表姊丈吗?自从我顾氏表姊嫁到朱家去后,因为表姊是祖母抚育长大的,她视我家为母家,归宁也到我家来,静澜先生也视我家为岳家,时常往来。表姊听得我附读在顾九皋先生处,张氏太太啧有烦言,她极力主张要我到她家去读书。
原来静澜先生也在家中设帐授徒,他是一位名诸生。从前所谓读书人者,除了几家缙绅子弟外,其余都是作教师生涯。因为从前没有学校,而子弟总要读书。社会上需要教书先生,教书先生也就多起来了。教书先生有两种:一种是人家请了去,当西席老夫子的;一种是自己在家里开门授徒的。人家请了去的,比较待遇优,然而受束缚,不自由;开门授徒是一种退步,然而以逸待劳,却比较自由得多。这两种以后我都尝过,却也深知甘苦。
但顾氏表姊的要我到他家去读书,大有一种报德主义,因为她是在我家抚育成人的,她心中常怀报答之心。近来我父亲无固定职业,家境渐窘,她想担任我的教育一部份,使母舅(我的父亲)稍轻负担。所以她声明倘我到她家里去读书,所有学费膳费,概不收受。可是父亲说:“不能如此,学费膳费照例致送,因你丈夫还有母亲弟妹,你不能擅自作主,而我对于儿辈读书之,,费,无论如何,是应当勉力负担的。”
从前学生们住在先生家里,而先生家里,供他饭食的,其名谓之“贴膳”。贴膳与束脩,总共计算,普通是每年三十六元,可见从前生活程度的低廉。以每年三十六计,每月仅合三元,以一元作束脩,二元便可以对付一月饭食,住宿就不收你费用了。那时我就以三十六元一年贴膳于朱静澜先生处,便住在他家了。
朱先生的家,住在胥门内盛家浜,他们的房子,有些不大规正,大概是量地造屋,一面通盛家浜,一面通庙堂巷,也不能说谁是前门,谁是后门,因为两面都有一座厅,不过庙堂巷一面是朝南,盛家浜一面是朝北的,朱先生的一家,都住在盛家浜的那方面。
我们儿童也喜欢盛家浜,那边开出门来,便是一条板桥,下面是一条河浜,虽不通船,可是一水盈盈,还不十分污浊。从板桥通到街上,一排有十余棵大树,这些大树,都是百余年前物了。尤其是在夏天,这十余棵大树,浓荫遮蔽,可以使酷烈的阳光,不致下射。晚凉天气,坐在板桥上纳凉颇为舒适。板桥很阔,都有栏干,沿浜一带,有八家人家,都有板桥,东邻西舍,唤姊呼姨,因此盛家浜一面,比庙堂巷一面,较为热闹。
我们的书房,在大厅的后面,一面很大的后轩。庭中也有一棵极大的榉树,树叶树枝,遮蔽了几间屋子,此外也有些假山石,还种了些杂花之类,我记得在四月中,有一架蔷薇,开了满墙的花,似锦屏一般,任人摘取。总之苏州人家,有一个庭院,便不让它实闲,终要使它满院花木的。这座大厅是朝东的,后轩到了夏天,有西晒太阳,书房便搬到大厅上来。大厅旁边有一间耳房,便给我们的贴膳学生做了宿舍。
朱先生家里人很多,父亲早已故世,他有一位母亲,还有两位弟弟,一号轶万,小名多;一号念硕,小名满;还有一位妹妹,闺名圆珠。其他,朱先生还有一位出嗣的异母兄,号筱泉,是个廪生,也是就馆在人家,他有夫人儿女等,也同居在一处。筱泉的嗣母,是头沉在水缸里死的,也是异闻。
在朱先生那里,同学甚多,每年多时有十余人,少时有七八人。当然走读的居多,而住读的(即是贴膳)也每年必有三四人。胥门这一带,衙门很多,如藩台衙门、臬合衙门、知府衙门等等,都在那里。住居的人家,有许多候补官们公馆以外,便是各衙门的书吏家属居多。(以藩台衙门书吏最多,俗称“书办”,又号“房科”)他们在衙门里,有额有缺,世代相传,只有他们是熟习地方上一切公事的。因此我的同学,此中人也很多。
第一年的同学,我不大记得了,第二年的同学,我记得有贝氏三兄弟。(说起贝氏,据他们说,凡是苏州人姓贝的,都是同宗,如我前章所说的我的寄父贝鹿岩,以及后来在金融界上有名的且淞荪都是一家。除了苏州有一家笔店贝文元之外,因为贝文元是湖州人。)这贝氏兄弟,是仲眉、叔眉、季眉。也是贴膳,因此很为热闹。后来仲眉习医,叔眉游幕,他和我家有一些亲戚关系。季眉曾一度出洋,习建筑学,做过司法部的技正,设计建造监狱等事宜。
后来有一位戚和卿,也膳宿在朱师家,此君比我年小,而比我聪明,十三四岁时,字就写得很好,那是从苏州另一位书家杨懒芋学习的。和他同学不到两年,他便离去。三十年后,在上海遇到,他已更名为戚饭牛,在电台中讲书,颇为潦倒,大概有烟霞癖之故。在朱师处的同学最知己者,为李叔良,曾与结金兰之契(咱名换帖兄弟),李君留学日本,回国后为学校教师,苏州草桥中学这班学生,都受过他的教导。
我小时为祖母及母亲所锺爱,年已十三四岁,还不准独自一人在街道上行走,必有女佣陪伴着。到朱家读书后,不能时常回家,回家时必有人伴送,大约每月归家不过一二次,归家住一两天,便即到馆。但回家后,反见寂寞,不及在朱家的热闹。从家里到朱宅这条路,已经很熟,屡次请于祖母,不必派人伴送,可是她总不放心。
实在,我住在朱家,正和家中一样。我表姊待我,正似长姊之待其弱弟。不但是表姊,朱家的人,都和我很好,都呼我为弟弟。从前背后还要拖一条辫子,早晨起来,表姊便为我梳辩;晚上预备热水,供我洗脚。此无足为异,因为她未出阁时,本住在我家,也常帮助我的母亲调理我的呀。
在朱家读书这几年,我自我检讨,实在不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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