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雷海宗史论集
[book_author]雷海宗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完结
[book_length]187512
[book_dec]本书是史学大师雷海宗的文集,“其声如雷,其学似海,史学之宗”中西融汇、古今贯通的史学大师中国历史研究绕不开的先行者全新整理的文集带我们重回被忽视的“雷海宗时代”雷海宗,字伯伦,生于1902年,河北永清县人。雷先生博闻强识、学贯中西,被称为“通中外,贯古今,兼宏微,融史哲”的史学大师。雷先生于1927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先后执教于南京中央大学、武汉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和南开大学,担任教授、系主任等职。雷先生逝世于1962年12月,被认为是20世纪中国杰出的学者之一,与梁启超、蒋廷黻、郑天挺并称“南开史学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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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皇帝制度之成立
中国历史上四千年间国君的称号甚为简单。当初称王,王下有诸侯。其后诸侯完全独立,各自称王。最后其中一王盛强,吞并列国,统一天下,改称皇帝,直至最近的过去并无变更。称号的演化虽甚简单,内涵的意义却极重要。专就皇帝成立的事实经过而论,可分下列诸步骤:
一、列国称王
二、合纵连横与东帝西帝
三、帝秦议
四、秦始皇帝
五、汉之统一与皇帝之神化
六、废庙议与皇帝制度之完全成立
七、后言
参错在这个史实的演化中,还有各种相反与相成的帝王论。本篇专以事实为主,帝王论与当时或后世史实有关系者也附带论及。
一、列国称王
战国以前,列国除化外的吴、楚诸国外,最少在名义上都尊周室为共主。春秋时代周王虽早已失去实权,然而列国无论大小,对周室的天子地位没有否认的。春秋时代国际政治的中心问题是“争盟”或“争霸”,用近代语,就是争国际均势。国际均势是当时列强的最后目的,并非达到其他目的的一种手段。以周室为护符——挟天子以令诸侯——是达到这个目的最便利的方法。因为列强都想利用周室,所以它的地位反倒非常稳固,虽然它并无实力可言。
到春秋末期战国初期这种情形大变。各国经过政治的篡弑与我们今日可惜所知太少的社会激变,统治阶级已非旧日的世族,而是新起的智识分子。旧的世族有西周封建时代所遗留的传统势力与尊王心理,列国国君多少要受他们的牵制,所以春秋时代的列国与其说是由诸侯统治,毋宁说是诸侯与世族合治。列国的诸侯甚至也可说是世族之一,不过是其中地位最高的而已。争盟就是这个封建残余的世族的政策。他们认为这个政策最足以维持他们的利益,因为列国并立势力均衡,世族在各本国中就可继续享受他们的特殊权利。任何一国或任何一国的世族并没有独吞天下的野心。
战国时代世族或被推倒,或势力削弱。这时统治者是一般无世族传统与世族心理的出身贵贱不齐的文人。国君当初曾利用这般人推翻世族的势力,现在这般人也成为国君最忠心的拥护者。他们没有传统的势力与法定世袭的地位,他们的权势荣位来自国君,国君也可随时夺回。到这时,列国可说是真正统一的国家了,全国的权柄都归一人一家,一般臣下都要仰给于君上,不像春秋时代世族的足以左右国家以至天下的政策与大局。国君在血统上虽仍是古代的贵族,但在性质上他现在已不代表任何阶级的势力,而只知谋求他一人或一家的利益。所以战国时代二百五十年间国际均势虽然仍是一个主要的问题,但现在它只是一种工具,不是最后的目的。最后的目的是统一天下。列强都想独吞中国,同时又都不想为他人所吞。在这种矛盾的局面下,临时只得仍然维持均势;自己虽然不能独吞,最少可防止其他一国过强而有独吞的能力。但一旦有机可乘,任何一国必想推翻均势局面,而谋独强以至独吞。战国时代的大战都是这种防止一国独强或一国图谋推翻均势所引起的战争。列国称王也是这种心理的最好象征。列国称王可说有两种意义,第一是各国向周室完全宣布独立;第二是各国都暗示想吞并天下,因为“王”是自古所公认为天子的称号。
最早称王的是齐、魏两国。但这种革命的举动也不是骤然间发生的,发生时的经过曲折颇多。战国初年三晋独立仍须周室承认(公元前四〇三年),田齐篡位也须由周天子取得宪法上的地位(公元前三八六年),可见历史的本质虽已改变,传统的心理不是一时可以消灭的。后来秦国于商鞅变法之后,势力大盛,屡次打败战国初期最强的魏国。这时秦国仍要用春秋时代旧的方法以巩固自己的地位,所以就极力与周天子拉拢,而受封为伯(公元前三四三年),与从前的齐桓、晋文一样。次年(公元前三四二年)秦又召列国于逢泽(今河南开封东南),朝天子。这是一种不合时代性的举动,在当时人眼光中未免有点滑稽。虽然如此,别国必须想一个抵抗的方法,使秦国以周为护符的政策失去效用。于是失败的魏国就联络东方大国的齐国,两国会于徐州,互相承认为王(公元前三三四年)。这样一来,秦国永不能再假周室为号召,周室的一点残余地位也就完全消灭了。秦为与齐魏对抗起见,也只得称王(公元前三二五年)。其他各国二年后(公元前三二三年)也都称王。只有赵国唱高调称“君”;现成的“公侯”不用而称“君”,也正足证明周室的封号无人承认,一切称号都由自定,但赵国终逆不过时代潮流,最后也称王(公元前三一五年)。至此恐怕各国方才觉悟,时代已经变换,旧的把戏不能再玩,新的把戏非常严重痛苦——就是列国间的拼命死战。这种激烈战争,除各国的奖励战杀与秦国的以首级定爵外,由国界的变化最可看出。春秋时代各国的疆界极其模糊。当时所谓“国”就是首都。两国交界的地方只有大概的划分,并无清楚的界限。到战国时各国在疆界上都修长城,重兵驻守,可见当时国际空气的严重。在人类史上可与二十世纪欧洲各国疆界上铜墙铁壁的炮垒相比的,恐怕只有战国时代这些长城。
二、合纵连横与东帝西帝
列国称王以后百年间,直至秦并六国,是普通所谓合纵连横的时期。连横是秦国的统一政策,合纵是齐、楚的统一政策。其他四国比较弱小,不敢想去把别人统一,只望自己不被人吞并就够了。所以这一百年间可说是秦、齐、楚三强争天下的时期。这时不只政治家的政策是以统一为目标,一般思想家也无不以统一为理想。由现存的先秦诸子中,任择一种,我们都可发见许多“王天下一”“五帝三王云云”花样繁多而目的一致的帝王论或统一论。所以统一可说是当时上下一致的目标,人心一致的要求。这些帝王论中,除各提倡自己一派的理想,当初有否为某一国宣传的成分,我们现在已不容易考知。其中一种有丰富的宣传色彩,似乎大致可信——就是邹衍(公元前三五〇—前二五〇年间)一派的五德终始说。对后代皇帝制度成立,也属这派的影响最深。可惜邹衍的著作全失,后代零乱的材料中,只有《史记·封禅书》中所记录的可以给我们—个比较完备的概念:
自齐威宣之时,邹衍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
所以这当初是齐国人的说法,秦始皇统一后才采用。五德的说法据《封禅书》: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
这是一个极端的历史定命论,也可见当时一般的心理认为天下统一是不成问题的,并且据邹衍一派的说法,统一必由按理当兴的水德。
这个说法本来是为齐国宣传的。邹衍是齐国人,受齐王优遇,有意无意中替齐国宣传也无足怪。宣传的证据是与五德终始说有连带关系的封禅说。所谓封禅是历代受命帝王于受命后在泰山上祭祀天地的一种隆重典礼。在先秦时代,列国分立,各地有各地的圣山,并无天下公认的唯一圣山。由《周礼·夏官·职方氏》可知泰山不过是齐、鲁(兖州)的圣山,并非天下的圣山;其他各州各有自己的圣山。只因儒家发生、盛行于齐、鲁及东方诸小国,儒书中常提泰山,又因封禅说的高抬泰山,所以后代才认泰山为唯一圣山。邹衍一派当初说帝王都须到泰山封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闻。这等于说,齐国是天命攸归的帝王,不久必要统一天下。假设封禅的说法若为楚人所倡,必定要高抬衡山;若为秦人所创,必说非封禅华山不可。现在的《管子·封禅篇》与《史记·封禅书》都讲到齐桓公要封禅而未得。这恐怕是同样的邹衍一派的宣传,暗示春秋时代的齐国几乎王天下,战国时代的新齐国必可达到目的。
空宣传无益。当时齐国的确有可能统一天下的实力。邹衍或其他一派的人创造这个学说,一定是认清这个实力所致,并非一味地吹嘘。齐国是东方的大国,到宣王时(公元前三一九—前三〇一年)尤强,乘燕王哙让位子之大演尧舜禅让的悲喜剧的机会,攻破燕国(公元前三一四年),占领三年。后来(公元前三一二年)虽然退出,齐国的国威由此大振。同时(公元前三一二—前三一一年)楚国上了张仪的当,贸然攻秦,为秦所破,将国防要地的汉中割与秦国。所以至此可说秦、齐二国东西并立,并无第三国可与抗衡。至于两国竞争,最后胜利谁属尚在不可知之数。在这种情形下,齐国人为齐国创造一种有利的宣传学说,是很自然的,于是产出这个以泰山为中心的封禅主义。
这个秦、齐并立的局面支持了约有二十五年。两国各对邻国侵略,但互相之间无可奈何。天下统一不只是政治家的政策,不只是思想家的理想,恐怕连一般人民也希望早日统一,以便脱离终年战争的苦痛。“王天下”的人为“帝”现在也已由理想的概念成为一般的流行语。当初的“王”现在已不响亮,作动词用(王天下)还可以。作名词用大家只认“帝”为统一的君主。秦、齐既两不相下,所以它们就先时发动,于公元前二八八年两国约定平分天下,秦昭襄王称西帝,齐湣王称东帝,除楚国外,天下由二帝分治。根本讲来,这是一个矛盾的现象,因为“帝”的主要条件就是“王天下”,所以两帝并立是一个不通的名词,在当时的局势之下也是一个必难持久的办法。可惜关于这个重大的事件,我们所知甚少。据《战国策》似乎是秦国提议。秦先称西帝,齐取观望的态度,后来也称帝。但因列国不服或其他原因,两国都把帝号取消,仍只称王。但后来齐湣王在国亡家破的时候(公元前二八四年)仍要邹、鲁以天子之礼相待,结果是遭两国的闭门羹,可见取消帝号是一种缓和空气的作用,实际上齐国仍以帝自居。荆轲刺秦王的时候(公元前二二七年)称秦王为“天子”,可见秦也未曾把帝号完全取消。两国大概都是随机应变,取模棱两可的态度。
三、帝秦议
齐国称帝不久就一败涂地。三晋本是秦的势力范围,齐湣王野心勃勃,要推翻秦的势力,以便独自为帝。齐攻三晋(公元前二八六年)的结果是秦国合同三晋,并联络燕国,大举围齐。齐国大败,临时亡国。燕国现在报复三十年前的旧恨,把齐国几乎完全占领(公元前二八四年)。楚国也趁火打劫,由南进攻。后来五国退兵,燕独不退。五六年间(公元前二八四—前二七九年),除莒与即墨二城外,整个齐国都变成燕的属地。后来齐虽复国(公元前二七九年),但自此之后元气大亏,丧失强国的地位,永远不能再与秦国对抗。后来秦并天下,齐是六国中唯一不抵抗而亡的。所以燕灭齐可说是决定秦并天下的最后因素。公元前二八四年前一切皆在不可知之数,公元前二八四年后秦灭六国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二十年后(公元前二五八年)秦攻赵,围邯郸。赵求救于魏,魏援军畏秦,不敢进兵。邯郸一破,三晋必全为秦所吞并,因为现在中原只有赵还有点抗秦的能力。但其他各国连援兵都不敢派出,可见当时畏秦的心理已发展到何等的程度。这时遂有人提议放弃无谓的抵抗,正式向秦投降,由赵领衔,三晋自动尊秦为帝。此举如果成功,秦并六国的事业或可提早实现。所幸(或不幸)当时出来一个齐国人鲁仲连,帝秦议方才中止。大概此时齐国虽已衰弱,齐国志士尚未忘记秦、齐并立的光荣时期。所以对强秦最愤恨的是齐人,对帝秦议极力破坏的也是齐人。后来赵、魏居然联合败秦,拼死的血战又延长了四十年。
由于思想家的一致提倡统一,由于列强的极力蚕食邻国,由于当时人的帝秦议,我们都可看出天下统一是时代的必然趋势,没有人能想象另一种出路。最后于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王政合并六国,创了前古未有的大一统局面。
四、秦始皇帝
秦始皇对于他自己的新地位的见解很值得玩味。据《史记·秦始皇本纪》,公元前二二一年令丞相御史议称号: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
“其议帝号”一句话很可注意。当时秦尚未正式称帝,然而正式的令文中居然有这种语气,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是帝本是公认为“王天下者”的称号,现在秦并六国,当然是帝。第二种解释就是七十年前秦称西帝,始终未正式取消,所以“帝号”一词并无足怪。现在秦王为帝已由理想变成事实,只剩正式规定帝的称号。
始皇与臣下计议的结果,名号制度焕然一新。君称“皇帝”,自称“朕”,普遍地行郡县制与流官制,划一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缴天下械,治驰道,徙富豪于咸阳。凡此种种,可归纳为两条原则。一、天下现在已经统一,一切制度文物都归一律。二、政权完全统一,并且操于皇帝一人之手。从此以后,皇帝就是国家,国家就是皇帝。这种政治的独裁在战国时已很明显。只因那时列国并立,诸王不得不对文人政客有相当的敬礼与笼络。现在皇帝不只不再需要敬畏政客文人,并且极需避免他们的操纵捣乱。当初大家虽都“五帝三王”“王天下”不离口,但他们并没有梦想到天下真正统一后的情势到底如何。现在他们的理想一旦实现,他们反倒大失所望,认为还是列国并立的局面对他们有利。同时六国的王孙遗臣也很自然地希望推翻秦帝,恢复旧日的地方自由。所以文人政客个人自由的欲望与六国遗人地方独立的欲望两相混合,可说是亡秦的主要势力。焚书坑儒就是秦始皇对付反动的文人政客的方法。张良与高渐离可代表六国遗人力谋恢复的企图。在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伟人或朝代似乎总是敌不过旧势力的反动,总是失败的。统一地中海世界的恺撒为旧党所刺杀,西方的天下又经过十几年的大乱才又统一。统一中国的秦朝也遭同样的命运。一度大乱之后,汉朝出现,天下才最后真正统一。
秦亡的代价非常重大。秦朝代表有传统政治经验与政治习惯的古国,方才一统的天下极需善政,正需要有政治经验习惯的统治者。并且秦国的政治在七国中最为优美,是战国时的人已经承认的。反动的势力把秦推翻,结果而有布衣天子的汉室出现。汉高是大流氓,一般佐命的人多为无政治经验的流氓小吏出身。所以天下又经过六十年的混乱方才真正安定下去。到汉武帝时(公元前一四〇—前八七年)政治才又略具规模,汉室的政治训练才算成熟。
五、汉之统一与皇帝之神化
汉室的成立是天下统一必然性的又一明证。楚汉竞争的时期形式上是又恢复了战国时代列国并立的局面;义帝只是昙花一现的傀儡。项羽灭后,在理论上除汉以外还有许多别的国,不过是汉的与国而已,并非都是属国。但列国居然与汉王上表劝进:
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昧死再拜言,大王陛下!先时秦为亡道,天下诛之。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盛德厚。又加惠于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号比拟,亡上下之分;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世不宣。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
细想起来,这个劝进表殊不可解。这是一群王自动公认另一王为帝,正与五十年前鲁仲连所反对的帝秦议性质相同。我们即或承认这是诸王受汉王暗示所上的表,事情仍属奇异。各人起兵时本是以恢复六国推翻秦帝为口号。现在秦帝已经推翻,六国也可说已经恢复,问题已经解决,天下从此可以太平无事;最少列国相互间可以再随意战争,自由捣乱,不受任何外力的拘束。谁料一帝方倒,他们就又另外自立一帝。即或有汉王的暗示,当时汉王绝无实力勉强诸王接受他的暗示。所以无论内幕如何,我们仍可说这个劝进表是出于自动的;最少不是与诸王的意见相反的。这最足以证明当时的人都感觉到一统是解决天下问题的唯一方法,除此之外,并无第二条出路。第二条路是死路,就是无止期的战乱。从此以后,中国的历史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可说不是民不聊生的战国,就是一人独裁的秦、汉。永远一治一乱循环不已。
汉室虽是平民出身,皇帝的尊严并不因之减少,反而日趋神秘。秦、汉都采用当初齐国人的宣传,行封禅,并按五德终始说自定受命之德。皇帝的地位日愈崇高,日愈神秘,到汉代皇帝不只是政治的独裁元首,并且天下公然变成他个人的私产。未央宫造成之后(公元前一九八年)
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由此可见皇帝视天下为私产,臣民亦承认天下为其私产而不以为怪,反呼万岁,大笑为乐。这与战国时代孟子所倡的民贵社稷次君轻的思想,及春秋时代以君为守社稷的人而非社稷的私有者的见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政治空气。
哀帝(公元前六—前一年)宠董贤,酒醉后(公元前一年),“从容视贤笑曰:‘吾欲法尧禅舜何如?’”中常侍王闳反对:
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亡穷。统业至重,天子亡戏言!
皇帝看天下为自己的私产,可私相授受。臣下认天下为皇室的家产,不可当作儿戏。两种观点虽不完全相同,性质却一样;没有人认为一般臣民或臣民中任何一部分对天下的命运有支配的权力。
天下为皇帝的私产,寄生于皇帝私产上的人民当然就都是他的奴婢臣妾。奴婢虽或有高低,但都是奴婢;由尊贵无比的皇帝看来,奴婢间的等级分别可说是不存在的。最贵的丞相与无立锥之地的小民在皇帝前是同样的卑微,并无高下之分。当时的人并非不知道这种新的现象。贾谊对此有极沉痛的陈述: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无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论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豫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今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绁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当时因为丞相绛侯周勃被告谋反,收狱严治,最后证明为诬告,方才释出。这件事(公元前一七六年)是贾谊发牢骚的引线。贾谊对于这种事实认得很清楚,但对它的意义并未明了。他所用的比喻也不妥当。皇帝的堂并不因没有陛级而降低,他的堂实在是一座万丈高台,臣民都俯伏在台下。皇帝的地位较前提高,臣民的地位较前降低,贾谊所说的古代与汉代的分别,实在就是阶级政治与个人政治的分别。先秦君主对于大臣的尊敬是因为大臣属于特殊的权利阶级。阶级有相当的势力,不是君主所能随意支配。到秦汉时代真正的特权阶级已完全消灭,人民虽富贵贫贱不同,但没有一个人是属于一个有法律或政治保障的固定权利阶级的。由此点看,战国时代可说是一个过渡时代。在性质上,战国时代已演化到君国独裁的一人政治的阶段。但一方面因为春秋时代的传统残余,一方面因为列国竞争下人才的居奇,所以君主对臣下仍有相当的敬意。但这种尊敬只能说是手段,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秦汉统一,情势大变,君主无需再存客气,天下万民的生命财产在皇帝前都无保障。由人类开化以来,古有阶级分明的权利政治与全民平等的独裁政治。此外,除于理想家的想象中,人类并未发现第三种可能的政治。一切宪法的歧异与政体的花样不过都是门面与装饰品而已。换句话说,政治社会生活总逃不出多数(平民)为少数(特权阶级)所统治或全体人民为一人所统治的两种方式。至于孰好孰坏,只能让理想家去解决。
皇帝既然如此崇高,臣民既然如此卑微,两者几乎可说不属于同一物类。臣民若属人类,皇帝就必属神类。汉代的皇帝以至后妃都立庙祭祀。高帝时令诸侯王国京都皆立太上皇庙。高帝死后惠帝令郡国诸侯各立高祖庙,以岁时祠。惠帝尊高祖庙为太祖庙,景帝尊文帝庙为太宗庙,行所尝幸郡国各立太祖太宗庙。宣帝又尊武帝庙为世宗庙,行所巡狩皆立世宗庙。至西汉末年,祖宗庙在六十八郡国中共一百六十七所。长安自高祖至宣帝以及太上皇悼皇考(宣帝父)各自居陵立庙旁,与郡国庙合为一百七十六所。又园中各有寝便殿。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寝,每日上食四次。庙,每年祭祀二十五次。便殿,每年祠四次。此外又有皇后太子庙三十所。总计每岁的祭祀,上食二万四千四百五十五份,用卫士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九人,祝宰乐人一万二千一百四十七人。皇帝皇室的神化可谓达于极点!
不只已死的皇帝为神,皇帝生时已经成神,各自立庙,使人崇拜。文帝自立庙,称顾成庙。景帝自立庙,为德阳。武帝生庙为龙渊,昭帝生庙为徘徊,宣帝生庙为乐游,元帝生庙为长寿,成帝生庙为阳池。
皇帝皇室的庙不只多,并且祭祀的礼节也非常繁重,连专司宗庙的官往往也弄不清,因而获罪。繁重的详情已不可考,但由上列的统计数目也可想见一个大概。这种神化政策,当时很遭反对。详情我们虽然不知,反对的人大概不是儒家根据古礼而反对,就是一般人不愿拿人当神看待而反对。所以“高后时患臣下妄,非议先帝宗庙寝园官,故定著令,敢有擅议者弃市”。这种严厉的禁令直到元帝毁庙时方才取消。
这种生时立庙、遍地立庙的现象,当然是一种政策,与宗教本身关系甚少。古代的政治社会完全崩溃,皇帝是新局面下唯一维系天下的势力。没有真正阶级分别的民众必定是一盘散沙,团结力日渐减少以至于消灭。命定论变成人心普遍的信仰,富贵贫贱都听天命,算命看相升到哲学的地位。这样的民族是最自私自利、最不进取的。别人的痛苦与自己无关,团体的利害更无人顾及,一切都由命去摆布。像墨子那样极力非命的积极人生观已经消灭,现在只有消极怠惰的放任主义。汉代兵制之由半征兵制而募兵制,由募兵以至于无兵而专靠羌胡兵,是人民日渐散漫,自私自利心发达,命定论胜利的铁证。现在只剩皇帝一人为民众间的唯一连锁,并且民众间是离心力日盛、向心力日衰的,所以连锁必须非常坚强才能胜任。以皇帝为神,甚至生时即为神,就是加强他的维系力的方法。天下如此之大,而皇帝只有一人,所以皇帝、皇室的庙布满各地是震慑人心的一个巧妙办法。经过西汉二百年的训练,一般人民对于皇帝的态度真与敬鬼神的心理相同。皇帝的崇拜根深蒂固,经过长期的锻炼,单一的连锁已成纯钢,内在的势力绝无把它折断的可能。若无外力的强烈压迫,这种皇帝政治是永久不变的。
不过这种制度不是皇帝一人所能建立,多数人民如果反对,他必难成功。但这些消极的人民即或不拥护,最少也都默认。五德终始说与封禅主义是一种历史定命论。到汉代这种信仰的势力愈大,大家也都感觉到别无办法,只有拥戴一个独裁的皇帝是无办法中的办法。他们可说都自愿地认皇帝为天命的统治者。后代真龙天子与《推背图》的信仰由汉代的谶纬都可看出。所以皇帝的制度可说是由皇帝的积极建设与人民的消极拥护所造成的。
六、废庙议与皇帝制度之完全成立
到西汉末年,繁重不堪的立庙制度已无存在的必要,因为它的目的已经达到。况且儒家对于宗庙本有定制,虽有汉初的严厉禁令,儒家对这完全不合古礼的庙制终久必提出抗议。所以元帝时(公元前四八—前三三年)贡禹就提议:
古者天子七庙。今孝惠孝景庙皆亲尽宜毁。及郡国庙不应古礼,宜正定。
永光四年(公元前四〇年)元帝下诏,先议罢郡国庙:
朕闻明王之御世也,遭时为法,因事制宜。往者天下初定,远方未宾,因尝所亲以立宗庙。盖建威销萌,一民之至权也。今赖天地之灵,宗庙之福,四方同轨,蛮貊贡职;久遵而不定,令疏远卑贱共承尊祀,殆非皇天祖宗之意。朕甚惧焉!传不云乎:“吾不与祭,如不祭。”其与将军列侯中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郎议!
由这道诏命我们可见当初的广建宗庙是一种提高巩固帝权的方策,并且这种方策到公元前四〇年左右大致已经成功,已没有继续维持的必要。诸臣计议,大多主张废除,遂罢郡国庙及皇后太子庙。同年又下诏议京师亲庙制。大臣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此事遂暂停顿。此后二年间(公元前三九—前三八年)经过往返论议,宗庙大事整理,一部分废罢,大致遵古代儒家所倡的宗庙昭穆制。
毁庙之后,元帝又怕祖宗震怒,后来(公元前三四年)果然生病,“梦祖宗谴罢郡国庙”,并且皇弟楚孝王所梦相同。丞相匡衡虽向祖宗哀祷,并愿独负一切毁庙的责任,元帝仍是不见痊可。结果二年间(公元前三四—前三三年)把所废的庙又大多恢复,只有郡国庙废罢仍旧。元帝一病不起(公元前三三年),所恢复的庙又毁。自此以后,或罢或复,至西汉末不定。但郡国庙总未恢复。
光武中兴,因为中间经过王莽的新朝,一切汉制多无形消灭。东汉时代,除西京原有之高祖庙外,在东京另立高庙。此外别无他庙,西汉诸帝都合祭于高庙。光武崩后,明帝为在东京立庙,号为世祖庙。此后东汉诸帝未另立庙,只藏神主于世祖庙。所以东汉宗庙制可说较儒家所传的古礼尚为简单。
这种简单的庙制,正如上面所说,证明当初的政策已经成功,皇帝的地位已无摇撼的危险。在一般人心理中,皇帝真与神明无异,所以繁复的祭祀反倒不再需要。因为皇帝的制度已经确定稳固,所以皇帝本人的智愚或皇朝地位的强弱反倒是无关紧要的事。和帝(公元八九—一〇五年)并非英明的皇帝,当时外戚宦官已开始活跃,汉室以至中国的大崩溃也见萌芽,适逢外戚窦宪利用羌、胡兵击破北匈奴,为大将军,威震天下。当时一般官僚自尚书以下“议欲拜之,伏称万岁”,只有尚书令韩棱正色反对:“‘夫上交不谄,下交不黩。礼无人臣称万岁之制!’议者皆惭而止。”这虽是小掌故,最可指出皇帝的地位已经崇高到如何的程度。“万岁”或“万寿”本是古代任人可用的敬祝词,《诗经》中极为普通。汉代对于与皇帝有关的事物,虽有种种的专名,一如秦始皇所定的“朕”之类,但从未定“万岁”为对皇帝的专用颂词。所以韩棱所谓“礼无人臣称万岁之制”实在没有根据,然而“议者皆惭而止”,可见当时一般的心理以为凡是过于崇高的名词只能适用于皇帝,他人不得僭妄擅用。礼制有否明文并无关系。
七、后言
此后二千年间皇帝个人或各朝的命运与盛衰虽各不同,然而皇帝的制度始终未变。汉末、魏晋南北朝时代皇帝实权削弱,隋唐复盛,宋以下皇帝的地位更为尊崇。到明代以下人民与皇帝真可说是两种物类了,不只皇帝自己是神,通俗小说中甚至认为皇帝有封奇人或妖物为神的能力。这虽是平民的迷信,却是由秦汉所建立的神化皇帝制度产生出来的,并非偶然。这也或者是人民散漫的程度逐代加深的证据。不过这些都是程度深浅的身外问题,皇帝制度本身到西汉末年可说已经完全成立,制度的本质与特性永未变更。
这个制度,正如我们上面所说,根深蒂固,由内在的力量方面讲,可说是永久不变的,只有非常强烈的外来压力才能将它摇撼。二千年间,变动虽多,皇帝的制度始终稳固如山。但近百年来的西洋政治经济文化的势力与前不同,是足以使中国传统文化根本动摇的一种强力。所以辛亥革命,由清室一纸轻描淡写的退位诏书,就把这个战国诸子所预想,秦始皇所创立,西汉所完成,曾经维系中国二千余年的皇帝制度,以及三四千年来曾笼罩中国的天子理想,一股脑儿结束。废旧容易,建新困难。在未来中国的建设中,新的元首制度也是一个不能避免的大问题。
(原载清华大学《清华学报》1934年9卷4期)
[book_title]断代问题与中国历史的分期
断代是普通研究历史的人所认为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试看一般讲史学方法的书,或通史的叙论中,对此问题都有一定的套语,大致如下:
历史上的变化都是积渐的,所有的分期都是为研究的便利而定,并非绝对的。我们说某一年为两期的分界年,并不是说某年的前一年与后一年之间有截然不同之点,甚至前数十年与后数十年之间也不见得有很大的差别。我们若把这个道理牢记在心,就可分历史为上古、中古、近代三期而不致发生误会了。
这一类的话在西洋的作品中时常遇到,近年来在中国也很流行一时。话都很对,可惜都不中肯。历史就是变化,研究历史就为的是明了变化的情形。若不分期,就无从说明变化的真相。宇宙间的现象,无论大小,都有消长的步骤;人类文明也脱离不了宇宙的范围,也绝不是一幅单调的平面图画。但因为多数研究的人不注意此点,所以以往的分期方法几乎都是不负责任的,只粗枝大叶地分为上古、中古、近代,就算了事。西洋人如此,中国人也依样画葫芦。比较诚恳一点的人再细分一下,定出上古、中古、近古、近世、近代、现代一类的分期法,就以为是独具匠心了。这种笼统的分法比不分期也强不了许多,对于变化的认清并没有多大的帮助。不分期则已;若要分期,我们必须多费一点思索的工夫。
一、正名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一句话,很可移用在今日中国史学界的身上。无论关于西洋史或中国史,各种名义都不严正,这是断代问题所以混乱的一个主要原因。我们若先将各种含意混沌的名词弄清,问题就大半解决了。
西洋史上古、中古、近代的正统分期法,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产物。当时的文人对过去数百年以至千年的历史发生了反感,认为自己的精神与千年前的罗马人以至尤前的希腊人较为接近,与方才过去的时代反倒非常疏远。他们奉希腊、罗马的文献为经典(Classics),现在为这种经典的复兴时代(Renaissance),两期中间的一段他们认为是野蛮人,尤其是戈特人的时代(Barbarous或Gothic),或黑暗时代(Dark Ages),恨不得把它一笔勾销。他们只肯认为这是两个光明时代之间的讨厌的中间一段,甚至可说是隔断一个整个的光明进展的障碍物,除“野蛮”“戈特”或“黑暗”之外,他们又称它为“中间时代”,字中含有讥讽、厌弃的意义。希腊、罗马就称为经典时代(Classical Ages),又称为古代或上古(Antiquity)。“经典”当然是褒奖的名词。连“古代”也有美的含意。他们那时的心理也与中国汉以下的情形一样,认为“古”与“真美善”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因为崇拜“古”,所以“古代”就等于“理想时代”或“黄金时代”。至于他们自己这些崇拜“古代”的人,就自称为“摩登时代”或新时代(Modern Age)。所谓“摩登”与近日一般的见解略有不同,并不是“非古”,而是“复古”的意思,是一个“新的古代”或“新的经典时代”,或“经典复兴的时代”。
这种说法并不限于一人,也不倡于一人,乃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普遍见解。虽然不久宗教改革运动发生,宗教信仰又盛极一时,但文艺复兴人物崇拜古代的心理始终没有消灭,历史的三段分法也就渐渐被人公认,直到今日西洋史学界仍为这种分法所笼罩。虽不妥当,在当初这种分法还可勉强自圆其说。“上古”限于希腊、罗马;关于埃及、巴比伦和波斯,除与希腊、罗马略为发生关系外,他们只由《圣经》中知道一点事实,在正统的历史作品中对这些民族一概置诸不理。十九世纪以下情形大变。地下的发掘增加了惊人的史料与史实,和出乎意料的长期时代。这些都在希腊、罗马之前,虽不能称为“经典时代”,却可勉强称为“古代”。地下的发掘愈多,“古代”拉得愈长。到今日,古代最少有四千年,中古最多不过千年,近代只有四五百年。并且把希腊、罗马与中古近代的历史打成一片,虽嫌牵强,还可办到。但地下发现的史实太生硬,除了用生吞活剥的方法之外,万难与传统的历史系统融合为一。专讲埃及史或巴比伦史,还不觉得为难;一旦希求完备的通史,就感到进退窘迫。凡读通史的人,对希腊以前时间非常长而篇幅非常短的一段都有莫明其妙的感想,几万言或十几万言读过之后,仍是与未读之前同样的糊涂,仍不明白这些话到底与后来的发展有什么关系。近年来更变本加厉,把民族、血统完全间断,文化系统线索不明的新石器时代与旧石器时代也加上去,甚至有人从开天辟地或天地未形之先讲起,愈发使人怀疑史学到底有没有范围,是否一种大而无外的万宝囊。
西洋人这种不加深思的行动,到中国也就成了金科玉律,我们也就无条件地认“西洋上古”为一个神怪小说中无所不包的乾坤如意袋。西洋人自己既然如此看法,我们也随着附和,还有可说;但摹仿西洋,把中国史也分为三段,就未免自扰了。中国从前也有断代的方法,不过后来渐渐被人忘记。在《易·系辞》中已有“上古”“中古”的各称,“上古”是指“穴居野处,结绳而治”的时代,“中古”是指殷周之际,所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的纣与文王的时代。以此类推,西周以下当为近代。若求周备,可称西周为“近古”,就是荀子所谓“后王”的时代,礼乐崩坏,“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春秋、战国可称“近世”或“近代”。这大体可代表战国诸子的历史观与历史分期法。秦汉以下,历史的变化较少,一般人生长在不变之世,对于已往轰轰烈烈的变化,渐渐不能明了,史学于是也变成历朝历代的平面叙述。断代的问题并不发生,因为清楚的时代观念根本缺乏。
十九世纪西学东渐以后,国人见西洋史分为三段,于是就把中国史也尔样划分。战国诸子的分法到今日当然已不适用,于是就参考西洋的前例,以先秦时代为上古,秦汉至五代为中古,宋以下为近代。再完备的就以宋为近古,元、明、清为近代,近百年为现代。此外大同小异的分期法,更不知有多少。这种分期法倡于何人,已无可考,正如西洋史的三段分法由何人始创的不可考一样。但西洋史的三段分法,若把希腊以前除外,还勉强可通;至于中国史的三段分法或五六段分法,却极难说得圆满。
近年来中国史的上古也与西洋史的上古遭了同样的命运。中国古代的神话史本来很长,但一向在半信半疑之间,并不成严重的问题。近来地下发现了石器时代的遗物,于是中国史戴上了一顶石头帽子。这还不要紧。北京猿人发现之后,有些夸大习性未除的国人更欢喜欲狂,认为科学已证明中国历史可向上拉长几十万年。殊不知这种盗谱高攀的举动极为可笑,因为北京猿人早已断子绝孙,我们决不会是他的后代。由史学的立场来看,北京人的发现与一个古龙蛋的发现处在同等的地位,与史学同样的毫不相干。据今日所知,旧石器时代各种不同的人类早已消灭,唯一残留到后代的塔斯玛尼亚人(Tasmanians)到十九世纪也都死尽。新石器时代的人到底由何而来,至今仍为人类学上的一个未解之谜;是由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演变而出,或由他种动物突变而出,全不可知。新石器时代的文化是否由旧石器时代蜕化而出,也无人能断定;新旧两石器时代的人类似乎不是同一的物种,两者之间能否有文化的传达,很成问题。新石器的人类与今日的人类属于同一物种,文化的线索也有可寻,但不见得某一地的新石器时代人类就是同地后来开化人类的祖先,某一地的新石器文化也不见得一定与同地后来的高等文化有连带的关系。因为我们日常习用“中国史”“英国史”“欧洲史”一类的名词,无意之间就发生误会,以为一块地方就当然有它的历史。由自然科学的立场来看,地方也有历史,但那是属于地质学与自然地理学的范围的,与史学本身无关。地方与民族打成一片,在一定的时间范围以内,才有历史。民族已变,文化的线索已断,虽是同一地方,也不是同一的历史。这个道理应当很明显,但连史学专家也时常把它忽略。无论在中国或西洋,“上古史”的一切不可通的赘疣都由这种忽略而发生。所以关于任何地方的上古史或所谓“史前史”,即或民族文化都一贯相传,最早也只能由新石器时代说起,前此的事实无论如何有趣,也不属于史学的范围。这是第一个“正名”的要点。
人类史的最早起点既已弄清,此后的问题就可简单许多。在中国时常用的名词,除“中国史”之外,还有“世界史”“外国史”与“西洋史”三种名称。“世界史”按理当包括全人类,但平常用起来多把中国史除外,所以“世界史”等于“外国史”。至于“外国史”与“西洋史”有何异同,虽没有清楚的说法,但大致可以推定。我们可先看“西洋史”到底何指。“西洋”是一个常用的名词,但若追问“西洋”的时间与空间的范围,恐怕百人中不见得有一人能说清。若说西洋史为欧洲史,当初以东欧为中心的土耳其帝国制度文物的发展是否西洋史的一部分?若是,为何一般西洋史的书中对此一字不提;若不是,土耳其帝国盛时的大部显然在欧洲。西历前的希腊与近数百年的希腊是否同一的属于西洋的范围?若说欧洲与地中海沿岸为西洋,起初不知有地中海的古巴比伦人为何也在西洋史中叙述?回教到底是否属于西洋?若不属西洋,为何一切西洋中古史的书中都为它另辟几章?若属于西洋,为何在西洋近代史的书中除不得不谈的外交关系外,把回教完全撇开不顾?欧洲新石器时代的文化与埃及文化有何关系?埃及已经开化之后,欧洲仍在新石器时代,但西洋通史的书中为何先叙述欧洲本部的石器文化,然后跳过大海去讲埃及?这些问题,以及其他无数可以想见的问题,不只一般人不能回答,去请教各种西洋史的作者,恐怕也得不了满意的答复。
“西洋”一词(the West或the Occident)在欧美人用来意义已经非常含混,到中国就更加空泛。我们若详为分析,就可看出“西洋”有三种不同的意义,可称为泛义的、广义的与狭义的。狭义的西洋专指中古以下的欧西,就是波兰以西的地方,近四百年来又包括新大陆。东欧部分,只讲它与欧西的政治外交关系,本身的发展并不注意,可见东欧并不属于狭义的西洋的范围。这是以日耳曼民族为主所创造的文化。我们日常说话用“西洋”一词时,心目中大半就是指着这个狭义的西洋。
广义的西洋,除中古与近代的欧西之外,又加上希腊罗马的所谓经典文化,也就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所谓上古文化。讲思想学术文艺的发展的书中,与学究谈话时所用的“西洋”,就是这个广义的西洋。
泛义的西洋,除希腊、罗马与欧西外,又添上回教与地下发掘出来的埃及、巴比伦以及新石器时代,甚至再加上欧洲的旧石器时代。这是通史中的西洋,除了作通史的人之外,绝少这样泛用名词的。
对于希腊以前的古民族,欧美人往往半推半就,既不愿放弃,又不很愿意直截了当地称它们为“西洋”,而另外起名为“古代的东方”(the Ancient East或the Ancient Orient)。但希腊文化最初的中心点在小亚细亚,与埃及处在相同的经线上,为何埃及为“东”而希腊为“西”,很是玄妙。回教盛时,西达西班牙,却也仍说它是“东方”。同时,西洋通史又非把这些“东方”的民族叙述在内不可,更使人糊涂。总之,这都是将事实去迁就理论的把戏。泛义的西洋实际包括埃及、巴比伦、希腊、罗马、回教、欧西五个独立的文化,各有各的发展步骤,不能勉强牵合。至于欧洲的新石器时代,与这些文化有何关系,是到今日无人能具体说明的问题。这五个独立的文化在时间上或空间上或有交互的关系,但每个都有自立自主的历史,不能合并叙述。若勉强合讲,必使读者感觉头绪混乱。我们读西洋上古史,总弄不清楚,就是因为这个道理;中古史中关于回教的若即若离的描写,往往也令人莫测高深。把几个独立的线索,用年代先后的死办法,硬编成一个线索,当然要使读者越读越糊涂了。
欧西的人尽量借用希腊、罗马的文献,当经典去崇拜,所以两者之间较比任何其他两个文化,关系都密切。但推其究竟,仍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希腊、罗马文化的重心在小亚细亚西岸与希腊半岛,意大利半岛的南部处在附属的地位,北部是偏僻的野地,地中海沿岸其他各地只是末期的薄暮地带。今日希腊半岛的民族已不是古代的希腊民族,今日的意大利人也更不是古代的罗马人。真正的希腊人与罗马人已经消灭。至于欧西文化的重心,中古时代在意大利北部与日耳曼,近代以英、法、德三国最为重要。希腊半岛与欧西文化完全无关,最近百年才被欧西所同化。上古比较重要的意大利南部也始终处在附属的地位。地中海南岸与欧西文化也完全脱离关系。创造欧西文化的,以日耳曼人为主体,古罗马人只贡献一点不重要的血统。连今日所谓拉丁民族的法兰西、意大利、西班牙人中也有很重要的日耳曼成分;称他们为拉丁民族,不过是因为他们的语言大体是由古拉丁语蜕化而出。希腊、罗马文化与欧西文化关系特别密切,但无论由民族或文化重心来看,都绝不相同。其他关系疏远的文化之间,当然更难找同一的线索了。这是“正名”工作的第二种收获,使我们知道西洋一词到底何指。狭义的用法,最为妥当;广义的用法,还可将就;泛义的用法,绝要不得。
日常所谓“西洋史”既包括五个不同的文化,在人类所创造的独立文化中,除新大陆的古文化不计外,只有两个未包括在内,就是中国与印度。所以我们平常所谓“外国史”或“世界史”只比“西洋史”多一个印度。若因印度人与“西洋人”都属于印欧种而合同叙述,“外国史”或“世界史”就与“西洋史”意义相同了。这是“正名”的第三种收获,使我们知道三个名词的异同关系。
文化既是个别的,断代当然以每个独立的文化为对象,不能把几个不同的个体混为一谈而牵强分期。每个文化都有它自然发展消长的步骤,合起来讲,必讲不通;若把人类史认为是一个纯一的历史,必致到处碰壁,中国的殷周时代当然与同时的欧洲或西亚的历史性质完全不同,中古时代的欧西与同时的希腊半岛也背道而驰。我们必须把每个文化时间与空间的范围认清,然后断代的问题以及一切的史学研究才能通行无阻。这是“正名”的第四种收获,使我们知道人类历史并不是一元的,必须分开探讨。互相比较,当然可以;但每个文化的独立性必须认清。
在每个文化的发展过程中,都可看出不同的时代与变化。本文对中国特别注意,把中国史分期之后,再与其他文化相互比较,看看能否发现新的道理。
二、中国史的分期
中国四千年来的历史可分为两大周。第一周,由最初至公元三八三年的淝水之战,大致是纯粹的华夏民族创造文化的时期,外来的血统与文化没有重要的地位。第一周的中国可称为古典的中国。第二周,由公元三八三年至今日,是北方各种胡族屡次入侵,印度的佛教深刻地影响中国文化的时期。无论在血统上或文化上,都起了大的变化。第二周的中国已不是当初纯华夏族的古典中国,而是胡汉混合、梵华同化的新中国,一个综合的中国。虽然无论在民族血统上或文化意识上,都可说中国的个性并没有丧失,外来的成分却占很重要的地位。为方便起见,这两大周可分开来讲。
华夏民族的来源,至今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我们只能说,在公元前三千至二千年间,日后华夏民族的祖先已定居在黄河流域一带。至于当初就居住此地,或由别处移来,还都是不能证明的事。在整个的第一周,黄河流域是政治文化的重心,长江流域处在附属的地位,珠江流域到末期才加入中国文化的范围。第一周,除所谓史前期之外,可分为五个时代:
(1)封建时代(公元前一二〇〇—前七七一年);
(2)春秋时代(公元前七七〇—前四七三年);
(3)战国时代(公元前四七三—前二二一年);
(4)帝国时代(公元前二二一—公元八八年);
(5)帝国衰亡与古典文化没落时代(公元八八—三八三年)。
在公元前三千年以后,黄河流域一带,北至辽宁与内蒙,渐渐进入新石器文化的阶段。除石器之外,还有各种有彩色与无彩色的陶器最足代表此期的文化。无彩色的陶器中有的与后来铜器中的鬲与鼎形状相同,证明此期与商周的铜器时代有连接的文化关系。与新石器时代遗物合同发现的骸骨与后世的华夏人,尤其北方一带的人大致相同,证明此期的人已是日后华夏民族的祖先。
这些原始的中国人分部落而居,以渔猎或畜牧为生,但一种幼稚的农业,就是人类学家所谓锄头农业(hoe culture),已经开始。在公元前二千年左右,这些部落似乎已进入新石器时代的末期,就是所谓金石并用期。石器、骨器、陶器之外,人类又学会制造铜器。农业的地位日趋重要,与农业相并进行的有社会阶级产生。人民渐渐分为贵族巫祝的地主与平民的佃奴两个阶级。这种阶级的分别直延到封建的末期,才开始破裂。部落间的竞争,继续不断,当初成百成千的部落数目逐渐减少。到公元前一七〇〇年左右,或略前,有两个强大的部落出现,就是夏与商。夏当初大概比较盛强,许多小部落都承认它为上国。所以“夏”,“华夏”,或“诸夏”就成了整个民族的种名。但商是夏的死敌,经过长期的竞争之后,在公元前一六〇〇年左右,商王成汤灭夏,所有的部落都被臣服,最早松散的半封建帝国,部落组成的帝国,由此成立。可惜此后三百年间的经过,我们完全不知道。但我们可断定,在公元前一六〇〇年左右必已有一个比较可靠的历法,否则农业不能发达。同时必已发明文字,因为自成汤以下历代的王名都比较可靠,并且传于后代。
据《竹书纪年》,在公元前一三〇〇年,盘庚迁殷。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比较确定的年代,可认为封建时代的开始。关于此前三百年,我们只知商王屡次迁都;但此后三百年殷总是商王势力的中心。这或者证明前三百年间商王的共主地位只是名义上的。因势力不稳,而时常被迫迁都。或因其他的关系迁都;但因为势力微弱才能因小故而迁都,若势力稳固就不能轻易迁动国本。到盘庚时真正的封建制度与封建帝国才算成立,已不是许多实际独立的部落所组成的松散帝国。商王是所有部落的共主,又称天子,势力最少可达到一部分的部落之内,或者有少数的部落是被商王征服之后又封给亲信的人的。但无论当初的部落,或后封的诸侯,内政则大致自由,诸侯的地位都是世袭的。
后来周兴起于西方,据《竹书纪年》,于公元前一〇二七年灭商,代商为天子。武王、周公相继把东方的领土大部征服,然后封子弟功臣为诸侯。所以周王的势力大于前此的商王,周的封建帝国也较商为强。但整个的制度仍是封建的,天子只直接统辖王畿,诸侯在各国仍是世袭自治的。
约在公元前九〇〇年左右,封建帝国渐呈裂痕。诸侯的势力日愈强大,上凌共主的天子,下制国内的贵族。经过长期的大并小强兼弱之后,少数的大国实际变成统一的国家与独立的势力,天子不能再加干涉。公元前八六〇年左右,厉王即位,想要压迫诸侯,恢复旧日的封建帝国。这种企图完全失败,在公元前八四二年,厉王自己也被迫退位。此后十四年间王位空虚,诸侯更可任意发展。迨宣王(公元前八二七—前七八二年)即位之后,诸侯已非王力所能制服。戎人屡屡寇边,内中有诸侯的阴谋也未可知。宣王最后败于戎人,不能再起。幽王(公元前七八一—前七七一年)的情形更为狼狈,最后并被戎人所杀。整个的西部王畿临时都遭戎人蹂躏。平王(公元前七七〇—七二〇年)不得已而东迁,封建共主的周王从此就成了傀儡。我们已进到列国为政治重心的春秋时代。
封建时代的精神生活为宗教所包办。自然界的各种现象都被神化。风伯、雨师、田祖、先炊、河伯以及无数其他的神祇充满天地间。最高的有无所不辖的上帝,与上帝相对的有地上最高灵祇的后土。除此之外,人与神的界限并不严明。所有贵族的人死后都成神,受子孙的崇拜。
“春秋”本是书名,书中纪年由公元前七二二—前四八一年。但我们若完全为一本书所限,又未免太迂。若由公元前七二二年起,此前的五十年将成虚悬,无所归宿。以公元前四八一年为终点,还无不可,因为公元前五世纪初期的确是一个剧变的时期。但那一年并没有特殊的大事发生。此后三十年间可纪念的事很多,都可作为时代的终点。公元前四七九年,孔子死;四七七年,田桓割齐东部为封邑,田齐实际成立;四七三年,越灭吴;四六四年,《左传》终;四五三年,《国策》始,就是韩、赵、魏灭智氏,三晋实际成立的一年。这都值得注意。《通鉴》始于韩、赵、魏正式为诸侯的公元前四〇三年,认为战国的始点,略嫌太晚。我们定越灭吴的公元前四七三年为春秋战国之间的划界年,原因下面自明。
东迁以后,实际独立的列国并争,开始有了一个国际的局面。齐、晋、秦、楚四方的四个大国特别盛强,中原有一群小国成了大国间争夺的对象。这种争夺就是所谓争霸或争盟。大小诸国在名义上仍都承认周王的共主地位,但天子的实权早已消灭,他的唯一功用就是正式承认强力者为霸主。当初齐桓、晋文相继独霸中原,但楚国日趋盛强,使这种独霸的局面不能维持。秦在春秋时代始终未曾十分强大,齐自桓公死后也为二等国,天下于是就成了晋、楚争盟的均势局面。中原的北部大致属晋,南部大致属楚。
这些竞争的列国,内部大体都已统一。封建的贵族虽仍存在,诸侯在各国内部都已成了最高的实力者,贵族只得在国君之下活动,帮助国君维持国力。平民仍未参政,在国君的统治之下,贵族仍包揽政治。所以春秋可说是封建残余的时代。但贵族的势力,在各国之间也有差别。例如在秦、楚二国,贵族很为微弱;在晋国,贵族势力就非常强大,世卿各有封土,国君只有设法维持世卿间的均势才能保障自己的地位。但这种办法终非长久之策,最后世卿实际独立,互相征伐,晋君成为傀儡,晋国因而失去盟主的地位。但楚国并未利用这个机会北进,因为在东方有新兴的吴国向它不住地进攻,使它无暇北顾。吴的兴起是春秋的大变局。
吴国兴起不久,南边又崛起了一个越国,两国间的竞争就结束了春秋的局面。春秋时代的战争是维持均势的战争,大国之间并不想互相吞并。吴越的战争,性质不同。吴仍有春秋时代的精神,虽有机会,又有伍子胥的怂恿,但并未极力利用机会去灭越。然而越国一旦得手,就不再客气,直截了当地把第一等大国的吴一股吞并。这是战国时代的精神,战国的战争都是以消灭对方为目的的战争。所以春秋末期的变化虽多,吴越的苦战可说是最大的变化,是末次的春秋战争,也是初次的战国战争。越灭吴之年是最适当的划分时代的一年。
春秋大部的时间似乎仍在宗教的笼罩之下。但到末期,大局发生剧变,独立的思潮开始抬头。对时局肯用心深思的人大致分为三派。第一为迎合潮流,去参加推翻旧势力的工作的人。这种人可以邓析为代表,是专门批评旧制,并故意与当权者为难的人。第二,为悲观派,认为天下大局毫无希望,只有独善其身,由火坑中求自己的超脱。这种隐士,孔子遇见许多;楚狂接舆、长沮、桀溺都是这一流的人。第三,就是孔子的一派,崇拜将要成为过去的,或大半已经成为过去的旧制度文物,苦口婆心地去宣传保守与复古。每到剧变的时代,我们都可遇到同样的三种人:为旧制辩护的人,反对旧制的人与逃避现实的纠纷的人。
“战国”一词的来源,不甚清楚。司马迁已用此名,可见最晚到汉武帝时已经流行。《战国策》成书似在秦末或汉初或楚汉之际。但书名本来无定,不知当初“战国策”是否也为书名之一。若然,“战国”一词在秦汉之际已经通行。但很可能,在秦并六国之先,已有人感觉当时战争太多太烈,而称它为“战国”。所以这个名称不见得一定是后人起的,也许是当时人自定的。《战国策》卷六《秦策四》顿弱谓“山东战国有六”,卷二十《赵策三》赵奢谓“今取古之万国者分以为战国七”。可见“战国”一词起于当代。一般以为自《战国策》书名而来,乃是一个很自然而不正确的印象。
战国初期的一百年间是一个大革命的时代。三家分晋与田氏篡齐不过是最明显的表面变化,骨子里的情形较此尤为紧张。各国内部,除政治骚乱外,都起了社会的变化。封建残余的贵族都被推翻,诸侯都成了专制独裁的君主。所有的人民最少在理论上从此都一律平等,任何人都可一跃而为卿相,卿相也可一朝而堕为庶民。一切荣辱都操在国君手中。要在政治上活动的人,无论文武,都须仰国君的鼻息。同时,人民既然平等,就须都去当兵,征兵的制度开始成立。当兵已不是贵族的权利,而是全体人民的义务。所有的战争都是以尽量屠杀为手段,以夺取土地为目的的拼命决斗。周天子名义上的一点地位也无人再肯承认,一切客气的“礼乐”都已破坏无遗。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全体人民参战的时代。
战争最烈的时代也是中国思想史上的黄金时代。各家争鸣,都想提出最适当的方案,去解决当前的严重问题。各派都认为当设法使天下平定,最好的平定方法就是统一。但统一的方策各自不同。除独善其身的杨家和道家与专事辩理的名家外,儒、墨、法、阴阳四家都希望人君能实行他们的理想以平天下。除了法家之外,这些学说都很不切实际,最后平定天下的仍是武力。但秦并六国后却承认阴阳家的五德终始说,自认为以水德王。
公元前二二一年,秦始皇创了自古未有的新局。前此无论名义如何,实际总是分裂的。自此以后,二千年间统一是常态,分裂是变局。但在二千年的统一中,以秦、西汉及东汉中兴的三百年间的统一为最长,最稳固,最光荣。二千年来的中国的基础可说都立于这三个世纪。秦始皇立名号,普遍的设立郡县,统一度量,同文,同轨。一般讲来,这都是此后历朝所谨守的遗产。中国的疆土在汉武帝时立下大致的规模,此后很少超出这个范围。
社会制度也凝结于此时。传统的宗法社会在战国时代颇受打击。商鞅鼓励大家族析为小家族的办法,恐怕不限于秦一国,乃是当时普遍的政策。为增加人民对于国家的忠心,非打破大家族、减少家族内的团结力不可。这种政策不见得完全成功,但宗法制度必受了严重的摇撼。到汉代就把这种将消未消的古制重新恢复。在重农抑商的政策之下,秉持宗法的大地主阶级势力日盛。同时,儒教成为国教后,这个事事复古的派别使宗法社会居然还魂。丧服与三年丧是宗法制度的特殊象征。这种在春秋时代已经衰败,在战国时代只是少数儒家迂夫子的古董的丧制,到汉代又渐渐重建起来。帝国成立之后,争鸣的百家大半失去存在的理由,因而无形消灭。若把此事全都归咎于秦始皇的焚书,未免把焚书的效能看得太高。只有儒、道、阴阳三家仍继续维持,但三者的宗教成分都日愈加重。孔子虽始终没有成神,但素王也演化为一个很神秘的人格。道家渐渐变成道教;鬼神、符箓、炼丹、长生的各种迷信都成了它的教义。阴阳家自始就富于神秘色彩,至此儒道两家都尽量吸收它的理论。汉的精神界可说是儒、道、阴阳合同统治的天下。
和帝一代(公元八九—一〇五年)是重要的过渡时期。此前三百年间,除几个短期的变乱之外,帝国是一致的盛强的。由和帝以下,帝国的衰退日益显著。内政日坏,外族的势力日大,最后北部边疆的领土实际都成了胡人的殖民地。民族的尚武精神消失,帝国的军队以胡人为主干。在这种内外交迫的局势之下,大小的变乱不断发生。羌乱,党锢之祸,黄巾贼,十常侍之乱,董卓之乱,李傕、郭汜之乱,前后就把帝国的命运断送。经过和帝以下百年的摧残之后,天下四分五裂,帝国名存实亡。三国鼎立之后,晋虽临时统一,但内部总不能整顿,外力总不能消灭。勉强经过三国魏晋的百年挣扎之后,胡人终于把中原占据,汉人大批的渡江南迁。
同时,精神方面也呈现相似的衰颓状态。儒教枯燥无味,经过几百年的训诂附会之后,渐渐被人厌弃。比较独立的人都投附于一种颓废的老庄学说,就是所谓清谈。平民社会的迷信程度日愈加深,一种道教会也于汉末成立。在这种种无望的情形下,佛教暗中侵入。当初还不很惹人注意,但自汉末以下势力日大,与无形中侵蚀土地的胡人同为威胁传统中国的外力。
胡人起事的八十年后(公元三八三年),北方临时被外族统一,苻坚决意要渡江灭晋,统一天下。淝水之战是一个决定历史命运的战争。当时胡人如果胜利,此后有否中国实为问题。因为此时汉族在南方的势力仍未根深蒂固,与后来蒙古、满清过江时的情形大不相同。不只珠江流域尚为汉族殖民的边区,连江南也没有彻底的汉化,蛮族仍有相当的势力,汉人仍然稀少。胡人若真过江,南方脆弱的汉族势力实有完全消灭的危险。南北两失,汉族将来能否复兴,很成问题。即或中国不至全亡,最少此后的历史要成一个全新的局面,必与后来实际实现的情形不同。东晋在淝水虽占了上风,中国所受的冲动已是很大。此后二百年间,中国的面目无形改变。胡、汉两族要混合为一,成为一个新的汉族,佛教要与中国文化发生不可分的关系。中国文化已由古典的第一周进到胡人血统与印度宗教被大量吸收的第二周了。
胡人的血统在第一周的末期开始内侵,在整个第二周的期间都不断地渗入。一批一批的北族向南推进,征服中国的一部或全部,但最后都与汉人混一。唯一的例外就是蒙古。北族内侵一次,汉族就大规模地渡江向南移殖一次。在第一周处在附属地位的江南与边疆地位的岭南,到第二周地位日见提高,政治上成了一个重要的区域,文化上最后成了重心。
佛教也是在第一周的末期进入中国,但到第二周才与中国文化发生了化学的作用。中国文化原有的个性可说没有丧失,但所有第二周的中国人,无论口头上礼佛与否,实际没有一个人在他的宇宙人生观上能完全逃脱佛教的影响。
第二周也可分为五期:
(1)南北朝、隋、唐、五代(公元三八三—九六〇年);
(2)宋代(公元九六〇—一二七九年);
(3)元明(公元一二七九—一五二八年);
(4)晚明盛清(公元一五二八—一八三九年);
(5)清末中华民国(公元一八三九年以下)。
第一周的时代各有专名,第二周的时代只以朝代为名。这并不是偶然的事。第二周的各代之间仍是各有特征,但在政治社会方面一千五百年间可说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大体上只不过保守流传秦汉帝国所创设的制度而已。朝代的更换很多,但除强弱的不同外,规模总逃不出秦汉的范围。只在文物方面,如宗教、哲学、文艺之类,才有真正的演变。最近百年来,西化东渐,中国文化的各方面才受了绝大的冲动,连固定不变的政治社会制度也开始动摇。
南北朝、隋、唐、五代是一个大的过渡、综合与创造的时代。南北朝的二百年间,北方的胡族渐与汉人同化,同时江南的蛮人也大半被汉族所同化。到隋统一宇内的时候,天下已无严重的种族问题,所以这个新的汉族才能创造一个媲美秦、汉的大帝国。同时,在南北朝期间,新旧文化的竞争也在夷夏论辩与三教合一的口号之下得到结束。在汉代,佛教并未被人注意,因为当时那仍是一个不足注意的外来势力。到南北朝时佛教大盛。以儒、道为代表的旧文化开始感到外力的威胁,于是才向所谓夷狄之教下总攻击。由《弘明集》中我们仍可想见当时新旧文化竞争的紧张空气。这种竞争到种族混一成功时也就告一段落,佛教已与旧有的文化打成一片,无需再有激烈的争辩。调和一切、包含一切的天台宗恰巧此时成立,并非偶然。同时,中国式的佛教的最早创作也于此时出现,就是有名的《大乘起信论》。伟大的隋、唐帝国与灿烂的隋、唐文化都可说是南北朝二百年酝酿的结果。
隋、唐的天子在内称皇帝,对外称“天可汗”,象征新的帝国是一个原由胡、汉混成,现在仍由胡、汉合作的二元大帝国。所以外族的人才时常被擢用,在《唐书》的列传里我们可遇到很多的外族人。佛教的各派,尤其像华严宗、法相宗、禅宗一类或内容宏大或影响深远的派别,都在此时发展到最高的程度。完全宗教化的净土宗也在此时泛滥于整个的社会,尤其是平民的社会。在唐代文化结晶品的唐诗中,也有丰富的释家色彩。
历史上的平淡时代可以拉得很长,但光荣的时代却没有能够持久的。隋、唐的伟大时代前后还不到二百年,安史之乱以后不只政治的强盛时期已成过去,连文化方面的发展也渐微弱。藩镇、宦官与新的外祸使帝国的统一名存实亡;五代时的分裂与外祸不过是晚唐情形的表面化。在文化方面发生了复古的运动,韩愈、李翱一般人提倡一种新的儒教,以老牌的孔孟之道相号召。佛教虽仍能勉强维持,极盛的时期却已过去,宋代的理学已经萌芽。所以南北朝、隋、唐、五代代表一个整个的兴起、极盛与转衰的文化运动。
宋代的三百年间是一个整理清算的时代。在政治社会方面,自从大唐的二元帝国破裂之后,中国总未能再树立健全的组织,国力总不能恢复。二百年来的分裂割据局面到九六〇年算是告一段落,但各种难题仍未解决。隋、唐短期间所实行的半征兵制度的府兵早已破裂,军队又成了不负责任的流民集团。财政的紊乱与人民负担的繁重也是一个极需下手解决的问题。隋、唐时代的科举制度至此已成为死攻儒经的呆板办法,真正的人才难以出现,国家的难题无人能出来应付。在这种种的情形之下,宋连一个最低限度的自然国境都不能达到,也无足怪。不只外族的土地,寸尺不能占有,连以往混乱期间所丧失的河西与燕云之地也没有能力收复。这是中国本部东北与西北的国防要地,若操在外人手里,中国北方的安全就时刻感到威胁。宋不只无力收复,并且每年还要与辽夏入贡(巧立名目为“岁币”),才得苟安。
整个的中国显然是很不健全,极需彻底的整顿。王安石变法代表一个面面俱到的整理计划,处处都针对着各种积弊,以图挽回中国的颓运。但消极、破坏与守旧的势力太强,真正肯为革新运动努力的人太少,以致变法的运动完全失败。不久中原就又丧于外人,宋只得又渡江偏安。最后连江南都不能保,整个的中国第一次亡于异族。
在思想方面也有同样的整顿运动,并且这种企图没有像政治社会变法那样完全失败。无论衷心情愿与否,中国总算已经接受了外来的佛教,永不能把它摈除。但人类一般的心理,无论受了别人如何大的影响,在口头上多半不愿承认。实际中国并未曾全部印度化,中国的佛教也不是印度的佛教,但连所吸收的一点印度成分中国也不愿永久袭用外来的招牌。宋代理学的整顿工作,可说是一种调换招牌的运动。在以往,中国参考原有的思想,尤其是道家的思想,已创了一个中国式的佛教。现在中国人要把这种中印合璧的佛教改头换面,硬称它为老牌的古典文化,就是儒教。宋代诸子最后调和了中国式的佛教,原有的道教,与正统的儒教,结果产生了一种混合物,可称为新儒教。这种结果的价值难以断定,但最少不似政治社会方面整顿计划的那样明显的失败。
元、明两代是一个失败与结束的时代。一百年间整个的中国初次受制于外族。五胡、辽、金所未能实现的,至此由蒙古人达到目的。这是过度保守、过度松散的政治社会的当然命运。蒙古人并且与此前的外族不同,他们不要与中国同化,还要鼓励汉人模仿蒙古的风俗习惯,学习蒙古的语言文字。所以中国不只在政治上失败,文化上也感到空前的压迫。但蒙古人虽不肯汉化,不久却也腐化,所以不到百年就被推翻。
明是唐以后唯一的整个中国自治统一的时代,不只东北与西北的国防要地完全收复,并且塞外有军事价值的土地也被并入帝国的范围。这种局面前后维持了二百年,较宋代大有可观。但这种表面上的光荣却不能掩盖内里的腐败。科举制度最后僵化为八股文的技术,整个民族的心灵从此就被一套一套的口头禅所封闭,再求一个经世的通才已办不到。宋代还能产生一个王安石,到明代要找一个明了王安石的人已不可得。此外,政治的发展也达到腐败的尽头。廷杖是明代三百年间的绝大羞耻。明初诛戮功臣的广泛与野蛮,也远在西汉之上;汉高情有可原,明祖绝不可恕。成祖以下二百余年间国家的大权多半操在宦官手中,宦官当权成了常制,不似汉唐的非常情形。有明三百年间,由任何方面看,都始终未上轨道,整个的局面都叫人感到是人类史上的一个大污点。并且很难说谁应当对此负责。可说无人负责,也可说全体人民都当负责。整个民族与整个文化已发展到绝望的阶段。
在这种普遍的黑暗之中,只有一线的光明,就是汉族闽粤系的向外发展,证明四千年来唯一雄立东亚的民族尚未真正地走到绝境,内在的潜力与生气仍能打开新的出路。郑和的七次出使,只是一种助力,并不是决定闽粤人南洋发展的主要原动力。郑和以前已有人向南洋活动,郑和以后,冒险殖民的人更加增多,千百男女老幼的大批出发并非例外的事。有的到南洋经商开矿,立下后日华侨的经济基础。又有的是冒险家,攻占领土,自立为王。后来西班牙人与荷兰人所遇到的最大抵抗力,往往是出于华侨与中国酋长。汉人本为大陆民族,至此才开始转换方向,一部分成了海上民族,甚至可说是尤其宝贵难得的水陆两栖民族!
元、明两代的思想界也与政治界同样的缺乏生气。程、朱思想在宋末已渐成正统的派别,明初正式推崇程朱之学,思想方面更难再有新的进展。到公元一五〇〇年左右,才出来一个惊人的天才,打破沉寂的理学界。王阳明是人类历史上少见的全才。政治家,军事家,学者,文人,哲学家,神秘经验者:一身能兼这许多人格,并且面面独到,传统的训练与八股的枷锁并不能消磨他的才学,这是何等可惊的人物!他是最后有贡献的理学家,也是明代唯一的伟人,他死的一五二八年可定为划时代的一年。那正是明朝开始衰败,也正是将来要推翻传统中国的魔星方才出现的时候。约在他死前十年,葡萄牙人来到中国的南岸。后来使第二周的中国土崩瓦裂的就是他们所代表的西洋人。
晚明盛清是政治文化完全凝结的时代。元、明之间仍有闽、粤人的活动,王阳明的奇才,足以自负。明末以下的三百年间并没有产生一个惊人的天才,也没有创造一件值得纪念的特殊事业,三个世纪的功夫都在混混沌沌的睡梦中过去。
明末的一百年间,海上的西洋人势力日大,北方前后有鞑靼、日本与满洲的三个民族兴起。这四种势力都有破灭日见衰颓的明朝的可能。西洋人的主要视线仍在新大陆、印度与南洋,未暇大规模地冲入中国,蒙古的鞑靼在四种势力中是最弱的,后来受了中国的牢笼,未成大患。日本若非丰臣秀吉在紧要关头死去,最少征服中国北部是很可想见的事。最后成功的是满洲,整个的中国第二次又亡于异族。但满人与蒙古人不同,并不想摧残中国传统的文化,他们自己也不反对汉化。他们一概追随明代的规模,一切都平平庸庸。但有一件大事,可说是满清对汉族的一个大贡献,就是西南边省的汉化运动。云南、贵州的边地,虽在汉代就被征服,但一直到明代仍未完全汉化,土司与苗族的势力仍然可观。清世宗用鄂尔泰的计划,行改土归流的政策,鼓励汉人大批移殖,劝苗人极力汉化,在可能的范围内取消或减少土司的势力,增加满汉流官的数目与权势。至此云、贵才可说与中国本部完全打成一片。这虽不像明代闽粤兴起的那样重要,但在沉寂的三百年间可说是唯一影响远大的事件了。
王阳明以后,理学没有新的进展。盛清时的智力都集中于训诂考据。这虽非没有价值的工作,但不能算为一种创造的运动;任何创造似乎已不是此期的人所能办到。
鸦片战争以下的时代,至今还未结束,前途的方向尚不可知。但由百年来的趋势,我们可称它为传统政治文化总崩溃的时代。中国民族与文化的衰征早已非常明显,满人经过二百年的统治之后,也已开始腐化。在政治社会方面,不见有丝毫复兴的希望;精神方面也无一点新的冲动。在这样一个半死的局面之下,青天霹雳,海上忽然来了一个大的强力。西洋有坚强生动的政治机构,有禀性侵略的经济组织,有积极发展的文化势力;无怪中国先是莫测高深,后又怒不可遏,最后一败涂地,直到最近对于西洋的真相才有一个比较正确的认识。最足代表传统文化的帝制与科举都已废除,都市已大致西洋化,乡间西化的程度也必要日益加深。中国文化的第二周显然已快到了结束的时候。但到底如何结束,结束的方式如何,何时结束,现在还很难说。在较远的将来,我们是否还有一个第三周的希望?谁敢大胆地肯定或否定?
三、中国史与世界史的比较
以上中国历史的分期不能说是绝对的妥当,但可算为一种以时代特征为标准的尝试分期法。专讲中国史,或者看不出这种分期有何特殊的用处,但我们若把中国史与其他民族的历史比较一下,就可发现以前所未觉得的道理。由人类史的立场看,中国历史的第一周并没有什么特别,因为其他民族的历史中都有类似的发展。任何文化区,大概起初总是分为许多部落或小国家,多少具有封建的意味。后来这些小国渐渐合并为少数的大国,演变成活泼生动的国际局面。最后大国间互相兼并,一国独盛,整个的文化区并为一个大帝国。这种发展,在以往的时候可说是没有例外的。在比较研究各民族的历史时,整个文化区的统一是一个不能误会的起发点。统一前的情形往往过于混乱,因为史料缺乏,头绪常弄不清。并且有的民族关于统一前能有二千年或二千年以上的史料,例如埃及与巴比伦;有的民族就几乎全无可靠的史料,例如印度。但这是史料存亡的问题,不是史迹演化的问题。史料全亡,并不足证明时代的黑暗或不重要。关于统一前的史料,知道比较清楚的,大概是埃及、希腊、罗马与中国的三个例子。由这三个文化区历史的比较,我们大致可说民族间发展的大步骤都有共同点可寻,并且所需时间的长短也差不多。希腊各小国的定居约在公元前一二〇〇年,帝国的实现约在公元前一〇〇年,前后约一千一百年的工夫。中国由盘庚到秦并六国也是一千一百年。埃及最早定局似在公元前三〇〇〇—前二八〇〇年间,统一约在公元前一六〇〇年,前后约一千二百至一千四百年的工夫,较前两例略长,但埃及的年代至今尚多不能确定。我们可说一个文化区由成立到统一,大致不能少于一千年,不能多于一千五百年。以此类推,其他民族的历史可以大体断定。例如关于印度帝国成立前的历史,除了北部被希腊人一度征服外,我们几乎一件具体的事都不知道。但印度帝国成立于公元前三二一年,所以我们可推断雅利安人在印度北部定居,建设许多小国,大概是在公元前一四〇〇年或略前。关于巴比伦的历史,地下的发现虽然不少,但头绪非常混乱,年代远不如埃及的清楚。但巴比伦帝国成立于公元前二一〇〇—前二〇〇〇年前,所以我们可知巴比伦地域最初呈显定局是在公元前三一〇〇年或略前。这种由详知的例子推求不详的例子的方法,是我们细密分期的第一个收获。
这个方法虽不能叫我们未来先知,但或可使我们对将来的大概趋势能比较认清。今日世界上最活动的文化当然是最初限于欧西、今日普及欧美并泛滥于全球的西洋文化。如果可能,我们很愿知道这个有关人类命运的文化的前途。如果西洋文化不是例外,它大概也终久要演化到统一帝国的阶段。但这件事何时实现,比较难说,因为西洋文化当由何时算起,仍无定论。西洋文化的降生,在西罗马帝国消灭以后,大概无人否认。但到底当由何年或何世纪算起,就有疑问了。我们可改变方法,从第一时代的末期算起。一个文化区都以封建式的分裂局面为起发点。这种局面在中国结束于公元前七七〇年左右,距秦并天下为五百五十年的工夫。在希腊,这种局面(一般称为“王制时代”)约在公元前六五〇年左右结束,距罗马帝国的成立也为五百五十年。埃及方面因史料缺乏,可以不论,但中国与希腊的两例如此巧合,我们以它为标准或者不致大误。西洋封建与列国并立的两时代,一般以公元一五〇〇年左右为枢纽;以此推算,西洋大帝国的成立当在公元二〇五〇年左右,距今至少尚有一世纪的工夫。西洋现在正发展到中国古代战国中期的阶段。今日少数列强的激烈竞争与雄霸世界,与多数弱小国家的完全失去自主的情形,显然是一个扩大的战国;未来的大局似乎除统一外,别无出路。
我们以上所讲的两点,都限于所谓文化的第一周。第二周尚未谈及,因为中国文化的第二周在人类史上的确是一个特殊的例外。没有其他的文化,我们能确切地说它曾有过第二周返老还童的生命。埃及由帝国成立到被波斯征服(公元前五二五年)因而渐渐消灭,当中只有一千一百年的工夫。巴比伦由帝国成立到被波斯征服(公元前五三九年)与消亡最多也不过有一千五百年左右的工夫。罗马帝国,若以西部计算,由成立到灭亡(一般定为公元四七六年)尚不到六百年。所谓东罗马帝国实际已非原来希腊罗马文化的正统继承者,我们即或承认东罗马的地位,罗马帝国由成立到灭亡(公元一四五三年)也不过一千五百五十年的工夫。中国由秦并六国到今日已经过二千一百五十余年,在年代方面不是任何其他文化所能及的。罗马帝国一度衰败就完全消灭,可以不论。其他任何能比较持久的文化在帝国成立以后也没有能与中国第二周相比的伟大事业。中国第二周的政治当然不像第一周那样健全,并且没有变化,只能保守第一周末期所建的规模。但二千年间大体能维持一个一统帝国的局面,保持文化的特性,并在文化方面能有新的进展与新的建设,这是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奇事。其他民族,不只在政治上不能维持如此之长,并且在文化方面也绝没有这种二度的生命。我们传统的习性很好夸大,但已往的夸大多不中肯;能创造第二周的文化才是真正值得我们自夸于天地间的大事。好坏是另一问题,第二周使我们不满意的地方当然很多,与我们自己的第一周相比也有逊色。但无论如何,这在人类史上是只有我们曾能做出的事,可以自负而无愧。
唯一好似可与中国相比的例子就是印度。印度帝国的成立比中国还早一百年,至今印度文化仍然存在。但自阿育王的大帝国(公元前三世纪)衰败之后,印度永未盛强。帝国成立约四百年后,在公元一〇〇年左右,印度已开始被外族征服,从此永远未得再像阿育王时代的伟大与统一,也永不能再逃出外族的羁绊。此后只有两个真正统一的时代,就是十六与十七世纪间的莫卧儿帝国与近来英国统治下的印度帝国,都是外族的势力。在社会方面,佛教衰败后所凝结成的四大阶级与无数的小阶级,造出一种有组织而分崩离析的怪局。即或没有外族进攻,印度内部互相之间的一笔糊涂账也总算不清。所以在政治方面印度不能有第二周。在宗教与哲学方面,印度近二千年间虽非毫无进展,但因印度人缺乏历史的观念,没有留下清楚可靠的史料,我们只有一个混沌的印象,不能看出像中国佛教与理学发展的明晰步骤。所以在文化方面,中国与印度也无从比较。第二周仍可说是我们所独有的事业。
这种独到的特点,可使我们自负,同时也叫我们自惧。其他民族的生命都不似中国这样长,创业的期间更较中国为短,这正如父母之年长叫我们“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据普通的说法,喜的是年迈的双亲仍然健在,惧的是脆弱的椿萱不知何时会忽然折断。我们能有他人所未曾有的第二周,已是“得天独厚”。我们是不是能创出尤其未闻的新纪录,去建设一个第三周的伟局?
(原载《社会科学》1936年2卷1期)
[book_title]世袭以外的大位继承法
除原始的部落酋长之外,人类社会的政治元首大多是世袭的。有的民族始终维持世袭的制度,如中国由殷商至辛亥革命的情形。有的民族半路作些异样的尝试,如古代的希腊、罗马人与近代的西洋人。今日的世界,在西洋文化的笼罩之下,呈现一个人类开化后的空前现象,就是世袭君主制的大致消灭。多数的国家都是共和国;少数的国家只维持一个傀儡的世袭君主,实权却操在另外一个选举的或用他法产生的执政者的手中。真有实权的君主在今日已是凤毛麟角。所以名义上保有君主的国家,实际也可说都是共和国。
但共和制度与民主主义是两件事,两者可合可分,并无绝对必要的联系。反之,凡不终日闭眼在理想世界度生活的人,都可看出今日的大势是趋向于外表民主而实际独裁的专制政治。在许多国家这种情形已经非常明显,最重要的就是德、俄、意三国。三国的独裁者虽然都用“合法”的方式产生,但实际都是终身职,最少也是无限期职。在其余的国家,或多或少,也都有同样的趋势,不久的未来恐怕也终不免要追随潮流。
但再反过来看,政治上任何实权者的世袭制度,在今日的世界绝无地位。在从前君主世袭与神权信仰有不可分的关系。太远的将来无人敢说,但最近的未来大概神权信仰不会复兴,所以也不会有世袭专制的君主制度发生。在这种微妙的情形之下,实权者的承继问题于最近的将来在许多国中都必要发生,于较远的将来恐怕世界各国都不免要逢到这个难关。二十世纪的人类究竟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无人敢给一个武断的答案。但在前代,在较小的范围以内,人类曾遇到过这个问题,也曾得到勉强满意的解决方法。最重要的例子大概要算罗马帝国的皇帝与回教初期的教主;两者都是专制的,但都不是世袭的。
一、罗马帝国皇帝
到公元前一〇〇年左右,罗马已经成了地中海上最大的势力。多数的国家都已被罗马征服,其余名义上仍然独立的各国实际也都成了罗马的势力范围。罗马帝国至此可说已经成立。但传统的政治制度只适于城邦的范围,不能维持一个广大的帝国。况且帝国的疆域仍在继续扩张,武人的势力因而日大。代替旧制的帝国政制是此后六七十年间无形之中建设起来的。
到公元前一〇〇年左右,元老院是罗马城与罗马帝国中的最高政治机关,凡仍然在职与已经去职的重要官员都是元老。所以名义上元老的权柄虽然有限,实际上大权都操在他们手里。公民会议仍然存在。但罗马没有代议制,罗马公民遍天下,公民会议到会的实际却只有罗马城内与附近的人民。这些人大半没有固定的职业与财产,对一切既不满意又不负责,所以极易受人操纵利用。元老阶级以及对现状满意的人至此都联合一起,称为贵族阵线(Optimates)。城内一般流动的公民,资本家,少数的贵族,与其他一切对现状不满意的人也联合一起,称为平民阵线(Pop-ulates)。这种党派的分歧与政权的争夺在当初还有意义,还表现一种真正的政争。一方面赞成少数人为少数人的利益而统治天下,一方面赞成全体公民为全体公民的利益而统治被征服的各民族。但两条阵线的原意不久都消没净尽,当初的各种口号都成了独裁者的护符。原来有帝国而没有皇帝,在贵族阵线与平民阵线的纠纷之下就产生了一个专制的皇帝。
最早的独裁者是马略(Marius),是平民阵线的领袖,在非洲打仗屡次胜利之后,于公元前一〇四年被再次选为宪法上地位最高的执政官(Consul)。上等社会的人已都不愿当兵,征兵制不能维持。马略见到此点,于是改革军政,正式募兵。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变化;从此军队遂成为将军个人的职业兵,国家军队的性质日愈淡薄。最少我们可说,军队直接是将军个人的军队,只间接才是国家的军队。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最强大的将军与国家无形相混,甚至合一。
继马略而起的是贵族阵线的苏拉(Sulla),也是军人。在公元前八二年,他勉强元老院正式给他无限的独裁权。苏拉虽然没有皇帝的名号,实际上他可说是罗马帝国第一任的皇帝。
马略与苏拉还真正是两个相抗的阵线的领袖,此后的独裁者就难说了。便利时,他们可与或左或右的一个阵线合作,但大致他们是以个人训练的军队为最后的靠山,两个阵线都成了傀儡。
苏拉死后,不久三个独裁者同时并出(公元前六〇年),就是庞培(Pompey)、克拉苏(Crassus)与恺撒(Julius Caesar),临时三雄合作,组成三头政治。在三头中,庞培地位最高,当时的人就给他一个半正式的称号——“首领”(Princeps)。但三个伟人当然难以合作,一度冲突之后,恺撒胜利,二年之间(公元前四六—前四四年)他成了全帝国的独裁者。但少数的理想主义者对于旧日的共和政体不能忘情,最后用暗杀的手段将恺撒推翻。
正如用复兴六国的名义把秦推翻之后,列国分立的局面并未恢复;恺撒被刺后,共和政体也绝无挽回的可能。结果只有多付一次大乱的代价而已。共和主义者能把独裁者杀掉,但不能治理一个庞大的帝国。他们原来相信民众会赞成他们“除暴”的举动,岂知结果大失所望,多数的人民似乎感觉:独裁的好坏是另一问题,实际目前除独裁外别无维持天下安宁的方法。所以经过十四年的大乱之后,在公元前三〇年,一个新的独裁者又出现,就是屋大维(Octavius)。至此,一切恢复旧制的幻想都已消散,帝国各地都呼屋大维为“世界的救星”。这正与垓下之战后没有人再喊“铲除暴政”或“恢复六国”一类的口号一样。
但屋大维秉性谨慎,对恺撒的命运时刻未忘。所以共和制度虽已推倒,他决定在实际独裁的局面之下仍维持共和的外表。名义上一切仍旧,但屋大维在宪法上有几种特权与特殊名号,使他实际的地位远超宪法之上:
(一)至尊权(Imperium):在共和旧制之下,国家最高元首的执政官有至尊权,就是行政上的最高权。但前此至尊权的期限为一年,现在屋大难的至尊权屡次地延长,实际等于终身的权力。
(二)至尊号(Imperator):在至尊权的制度之下,最重要的就是全国军队的统率权。在统率军队时,领有至尊权的人可用“至尊号”,也可说是大元帅。后来罗马历代的皇帝普遍都用此为常号,近代西洋文字中emperor或empereur一类的名词都由此演化而出。在中文我们一般译为中国历史上同类的名词——“皇帝”。
(三)保民权(Tribunicia potestas):罗马原有保民官(Tri-bune),乃是平民阶级的官吏,在宪法上有全权去防止或禁止任何贵族个人或团体对任何平民个人或团体有欺压的行动。宪法并承认保民官的“神圣”地位(Sacrosanctitas),任何人对他的身体或生命若有侵犯,就与亵渎神明同罪。现在屋大维不居保民官的地位,而终身领有保民官的职权与神圣性。
(四)其他特权:
(1)宣战与讲和权。
(2)元老院与公民会议的召聚权。这就等于说两个会议实际都由皇帝操持。
(3)一切正式聚会中占据最高座位的权利。
(五)首领(Princeps):这是一个半正式的称呼,以前的独裁者多曾用过。后来元老院感觉“首领”一词不够尊崇,就又正式称屋大维为“国父”(Pater patriae)。但这个名词始终没有流行,最通用的还是半正式的“首领”。
(六)奥古斯督(Augustus):这是屋大维与后来历任皇帝唯一正式的特别名号,就是“至尊无上”的意思。这只是一个尊号,与任何的特权无关。但这个正式的称号与非正式的“首领”可表示当时的人,无论贵族或平民,都承认独裁制的不可避免,因而情愿创造两个宪法以外的尊号。
在当时的情形之下,这个新旧调和的办法未尝不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承继问题的虚悬。因为在理论上罗马仍为共和国,一切地位与权柄都创自元老院或公民会议,所以世袭制当然不能成立。也恰巧屋大维没有儿子,所以世袭的问题也没有发生。在理论上,屋大维死后,或退职后,由元老院再选派一人担任艰巨,应当没有问题。但现在实际的制度是独裁,这种纸上的办法完全行不通。屋大维在生前也见到这一点,为避免将来再起内乱,他感到非预先暗中指定承继人不可。他当初四个亲信的人都壮年死去,未得继立。最后他决定以他的义子提比略(Tiberius)为嗣,使他也接受保民权与至尊权,所以全帝国都知道他是皇帝心目中的承继人。屋大维死后,无人提出异议,提比略安然即位。
提比略原已享受至尊权,所以屋大维死后他就成了当然的大元帅,无形之间承继了屋大维的地位。但提比略也极力地尊重宪法的外表,正式召聚元老院会议,请他们选定屋大维的承继人。元老院也知趣,就把屋大维生前所享受的一切特权与名号都加在提比略身上。从此这就成了惯例,每代的皇帝生前都指定实际的承继人,而由元老院将来正式承认。
公元四一年,皇帝加利古拉(Caligula)被暗杀,生前并未指定承继人。元老院因加利古拉生前暴虐,于是就讨论恢复旧日名实相符的共和制度的问题。但在元老院雄辩未决的时候,御卫队已先发动,代他们决定,拉克劳底(Claudius)出来为大元帅。元老院无法,只得承认既成的事实,许多天花乱坠的长篇演说都中途打断。
克劳底的承继者尼禄(Nero)暴虐无道,激起内乱;同时他又未指定承继人。公元六八年变乱四起,尼禄自杀。四个武人争位,都各由军队拥护为皇帝。次年韦斯帕申(Vespasian)胜利,由元老院承认为首领。韦斯帕申后来由其子提多(Titus)承继。这虽实际上等于世袭,但名义上仍为选举。提多也是先接受至尊权与保民权,在父亲死后借此两种特权而当然继位。
提多由其弟多密申(Domitian)承继。公元九六年多密申被暗杀,无人继位。至此元老院虽有机会,也不再妄想恢复共和,于是选举了一个老好先生的尼尔瓦(Nerva)为皇帝。尼尔瓦感觉自己太庸碌无能,就以武人特拉燕(Trajan)为义子,并给他至尊权与保民权。
特拉燕忽略了承继问题,生前未按惯例指定承继人,到临死时才认亚第盎(Hadrian)为义子(公元一一七年)。元老院与军队虽都表示承认,但因亚第盎当初并未被默认为承继人,也未享有至尊权与保民权,所以另外有武人反对。所幸反对派即被平定,未再引起大规模的内乱。此后六十年间(公元一一七—一八〇年),承继问题一按惯例解决,历代皇帝都指定承继人,并都以承继人为义子。
公元一八〇年后,罗马帝国二百年的盛期已经过去,乱时多,治时少,承继的问题也时常发生。但一直到西罗马帝国亡时(公元四七六年)帝位在理论上始终不是世袭的,在实际上也不都是世袭的。甚至到最后东罗马帝国亡的公元一四五三年时,帝位在理论上仍非世袭的私产。
由上面的简表看来,罗马帝国帝位的承继法可总论如下:
(1)在理论上帝位不是世袭的,实际上也大多不是世袭的。
(2)最普通的承继法是由在位的皇帝于生前指定承继人,承继人并且在皇帝生前就享有特权,以便将来能不留痕迹而继位。但这是一种非正式的默认惯例,无人公开地考虑这个方法,大家都只“心照不宣”而已。
(3)皇帝大多以承继人为义子。这与政制本身无关,只能算为一个以人情辅助公事的办法。
(4)凡不按惯例指定承继人时,或因故未得指定承继人时,结果往往是引起内乱或招致军队的跋扈干涉。
(5)屋大维以后几乎无人再相信旧日的共和制度有恢复的可能,所以也很少有人想推翻独裁皇帝的制度,虽然始终大家不肯承认帝位是一人一家的私产。
二、回教教主
阿拉伯人自古就分为两种:游牧人与城居人。游牧人散居内地沙漠地带,牧畜为生,迁移无定,组织极为散漫。城居人聚住沿海肥地,有城郭,以商业与简单的农业为生。城市中最重要的就是西岸的麦加(Mecca)与麦地那(Medina)。但城市间的距离甚远,不利于共同的政治组织。无论土著与游牧,政治组织都停顿在部落的阶段。以往在半岛各地间或有比较广大的国家出现,但都是暂时的。在回教兴起之前,部落组织是常态。
每个部落或城市,各有自己的神祇与宗教。但麦加是全民族所承认的共同圣地,城中有庙名嘎巴(Kaaba)或立体庙。庙中有神像三百六十座,乃全民族在各地所崇拜的神祇的总汇。庙墙中有黑石一块,尤为全体阿拉伯人所崇敬。每年一度,全半岛的人都到麦加朝圣,一方面朝拜立体庙中的群神,而尤其重要的是向神圣的黑石示敬。这种松散的宗教仪式,可说是回教兴起前阿拉伯人唯一民族意识的表现。
加强民族意识,统一各部落与各城市,使这本来一盘散沙的民族一跃而成为当时世界最强大的势力的就是穆罕默德。穆罕默德所创的宗教简而易行,感人的能力非常之深。他毁掉各地的神像,圣庙中的三百六十座神像也被废弃。但立体庙本身与墙中的黑石却仍保留,照旧被奉为圣地。代替旧日繁复信仰的新宗教非常简单,信条只有一段,妇孺皆可背诵明了:“除唯一真宰(Allah)外别无他神,穆罕默德是他的先知(Prophet)。”这一句话的力量,不是我们今日的人所能想象的。穆罕默德用这一句话,在十年之内统一阿拉伯半岛。穆罕默德死后,他的承继者靠这一句话,在一百年内征服了东至中亚细亚、西至西班牙的一个大帝国。
此前阿拉伯各部落的酋长本由各部落推选。但现在情形大变,全民族在短期间已经统一,实权者的承继问题甚为重大。穆罕默德自己生前对此并未预定计划;同时他又无子,所以世袭制也谈不到。至于一般信徒,看穆罕默德几同神明,不信他也会如凡人一样地死去。一旦首领薨逝,大家都无所适从。在穆罕默德左右地位最为重要的有阿布伯克(Abu Bekr)、欧玛(Omar)与阿里(Ali)三人。公元六三二年穆罕默德死,回教中要人遂公选阿布伯克继位,为最初创教者的代表或“哈利发”(Caliph)。这个地位是宗教而兼政治的,可说是一个有政权的教主。教主在理论上由全民选举,选举后宗教权与政治权都集于一身。但阿布伯克实际是由少数人选出的。
阿布伯克德高望重,选举未成严重的问题,但也几乎引起内部的分裂。许多部落由于习惯的关系,又欲恢复原始分散独立的状态。但一切叛乱都被阿布伯克平定,从此半岛内部未再发生严重的分裂问题。
阿布伯克见到无限制的选举有引起内乱的危险,所以在生前就向左右指定欧玛为最适宜的承继人。公元六三四年阿布伯克死,左右尊重他的意见,就正式选举欧玛为教主。
欧玛感觉继位法有固定化的需要,于是生前就指定六位元老为选举委员,将来他们由自己内部互选一人为教主。欧玛有子,但不肯假公济私,没有指定儿子为承继人,并且也未派他为选举委员之一。公元六四四年欧玛死,六位选举委员中的欧斯曼(Osman)被选为继位的教主。
欧斯曼腐败,引起反抗,公元六五六年被刺杀而死。他生前并未指定承继人,也没有预定选举法。反对派遂拥阿里为教主。回教内部的分裂由此开始,公元六六一年阿里亦遭刺杀。从此教主的地位变成阴谋与争夺的对象,回教共和国无形结束,统一的或各地分立的回教国都成了世袭专制的政体。
回教共和国虽只维持了三四十年,阿拉伯的情形虽与罗马帝国不一样,但承继法却大同小异。阿布伯克以后两代的教主都因被预先指定而未成问题。第四代因未指定,又未预定选举法,内乱于是发生,共和国竟至因而结束。回教不似罗马,未得演化出一个大家公认的承继惯例。但阿里以前几次的蝉联似乎是正在对着一个固定惯例的方向走去,可惜尚未成功就被世袭制打断。
三、结论
“历史不重述自己”——History does not repeat itself。我们不敢说二十世纪西洋各国的独裁者也都要用罗马与回教那种实际指定而名义选举的方法产生承继人。但在制度的范围以内,我们很难想象其他更为妥当或更为自然的方法。西洋又有一句与上面所引正正相反的老话:“天下并无新事”——There is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
(原载《社会科学》1937年2卷3期)
[book_title]中外的春秋时代
一
春秋时代,在任何高等文化的发展上,都可说是最美满的阶段。它的背景是封建,它的前途是战国。它仍保有封建时代的侠义与礼数,但已磨掉封建的混乱与不安;它已具有战国时代的齐整与秩序,但尚未染有战国的紧张与残酷。人世间并没有完全合乎理想的生活方式与文化形态,但在人力可能达到的境界中,春秋时代可说是与此种理想最为相近的。
春秋背景的封建时代,是文化发展上的第一个大阶段。由制度方面言,封建时代有三种特征。第一,政治的主权是分化的。在整个的文化区域之上,有一个最高的政治元首,称王(如中国的殷周),或称皇帝(如欧西的所谓中古时代)。但这个元首并不能统治天下的土地与人民,虽然大家在理论上或者承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所直辖的,只有天下土地一小部分的王畿,并且在王畿之内,也有许多卿大夫的采邑维持半独立的状态。至于天下大部的土地,都分封给许多诸侯,诸侯实际各自为政,只在理论上附属于帝王。但诸侯在封疆之内也没有支配一切的权力,他只自留国土的一小部分,大部土地要封与许多卿大夫,分别治理。卿大夫在自己的采邑之上,也非绝对的主人,采邑的大部又要分散于一批家臣的手中。家臣又可有再小的家臣。以此类推,在理论上,封建贵族的等级可以多至无限,政治的主权也可一层一层的分化,以至无穷。实际的人生虽然不似数学的理论,但封建政治之与“近代国家”正正相反,是非常显明的事实。
封建时代的第二个特征,是社会阶级的法定地位。人类自有史以来,最少自新石器时代的晚期以来,阶级的分别是一个永恒的事实。但大半的时期,这种阶级的分别只是实际的,而不是法律所承认并且清清楚楚规定的。只有在封建时代,每个人在社会的地位、等级、业务、权利、责任,是由公认的法则所分派的。
封建时代的第三个特征是经济的,就是所有的土地都是采邑,而非私产。自由买卖,最少在理论上不可能,实际上也是不多见的。所有的土地都是一层一层的向下分封,分封的土地就是采邑。土地最后的用处,当然是粮食的生产。生产粮食是庶民农夫的责任,各级的贵族,由帝王以至极其微贱的小士族,都把他们直接支配的一部土地,分给农夫耕种。由这种农业经济的立场看,土地称为井田(中国)或佃庄(欧西)。此中也有“封”的意味,绝无自由买卖的办法,井田可说是一种授给农夫的“采”,不过在当时“封”或“采”一类的名词只应用于贵族间的关系上,对平民不肯援用此种高尚的文字而已。
总括一句:封建时代没有统一的国家,没有自由流动的社会,没有自然流通的经济。当时的政治与文化,都以贵族为中心。贵族渐渐由原始的状态建起一种豪侠的精神与义气的理想,一般的赳赳武夫渐渐为斯文礼仪的制度所克服,成了文武兼备的君子。但在这种发育滋长的过程中,政治社会的各方面是不免混乱的,小规模的战事甚为普遍,一般人的生活时常处在不安的状态中。
封建时代,普通约有五六百年。封建的晚期,当初本不太强的帝王渐渐全成傀儡,把原有的一点权力也大部丧失。各国内部的卿大夫以及各级的小贵族也趋于失败。夺上御下,占尽一切利益的,是中间的一级,就是诸侯(中国)或国王(欧西)。最后他们各把封疆之内完全统一,使全体的贵族都听他们指挥,同时他们自己却完全脱离了天下共主的羁绊。列国的局面成立了,这就是春秋时代。
二
主权分化的现象,到春秋时代已不存在。整个的天下虽未统一,但列国的内部却是主权集中的。社会中的士庶之分,在理论上仍然维持,在政治上各国辅助国君的也以贵族居多。但实际平民升为贵族已非不可能,并且也不太难。在经济方面,井田的制度也未正式推翻,但自由买卖的风气已相当的流行。各国内部既已统一,小的纷乱当然减少到最低的限度;至此只有国际间的战争,而少见封建时代普遍流行的地方战乱。真正的外交,也创始于此时。贵族的侠义精神与礼节仪式发展到最高的程度。在不与国家的利益冲突的条件之下(有时即或小有冲突,也不要紧),他们对待国界之外的人也是尽量的有义有礼。国际的战争,大致仍很公开,以正面的冲突为主,奇谋诡计是例外的情形。先要定期请战,就是后世所谓“下战书”,就是欧西所谓宣战。“不宣而战”是战国时代的现象,春秋时代绝不如此无礼。晋楚战于城濮,楚帅成得臣向晋请战:“请与君之士戏,君冯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这几句话,说得如何的委曲婉转!晋文公派人回答说:“寡君闻命矣——敢烦大夫谓二三子,戒尔车乘,敬尔君事,诘朝请见。”答辞也可说与请战辞针锋相对。
战争开始之前,双方都先排列阵势,然后方才开战,正如足球戏的预先安排队形一样。有的人甚至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攻击阵势未就的敌人。宋襄公与楚战于泓水,宋人已成列,楚人尚未渡水。有人劝襄公乘楚人半渡而突击敌军,宋君不肯。楚军渡水,阵势未成又有人劝他利用机会,他仍拒绝。最后宋军战败,襄公自己也受了伤,并且后来因伤致死。这虽是一个极端的例,但却可代表春秋时代的侠义精神,与战国时代唯利是图的风气大异其趣。
春秋时代的战争,死伤并不甚多,战场之上也有许多的礼数。例如晋楚战于邲,晋人败逃,楚人随后追逐。晋军中一辆战车忽然停滞不动。后随的楚车并不利用机会去擒俘,反指教晋人如何修理军辆,以便前进。修好之后,楚人又追,终于让晋军逃掉!
虽在酣战之中,若见对方的国君,也当在环境许可的范围内恭行臣礼。晋楚战于鄢陵,晋将却至三见楚王,每见必下车,免首胄而急走以示敬。楚王于战事仍然进行之中,派人到晋军去慰劳,却至如此不厌再三地行礼。却至与楚使客气了半天,使臣才又回楚军。在同一的战役中,晋栾看见楚令尹子重的旌旗,就派人过去送饮水,以示敬意。子重接饮之后,送晋使回军,然后又击鼓前进。两次所派到对方的都是“行人”,正式的外交使臣,行人的身命在任何情形下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欧西的春秋时代,就是宗教改革与法国革命间的三个世纪,普通称为旧制度时代。欧西人对于利益比较看重,没有宋襄公一类的人,但封建时代的礼仪侠气也仍然维持。例如当时凡是两国交兵,除当然经过宣战的手续与列阵的仪式之外,阵成之后,两方的主帅往往要到前线会面,互示敬意,说许多的客套话,最后互请先行开火。过意不去的一方,只得先动手,然后对方才开始还击。到法国革命之后,就绝不再见此种不可想象的傻事了!
除较严重的战争场合外,一般士君子的日常生活也都以礼为规范。不只平等的交际如此,连国君之尊,对待臣下也要从礼。例如臣见君行礼,君也要还礼,不似后世专制皇帝的呆坐不动而受臣民的伏拜。大臣若犯重罪,当然有国法去追究。但在应对之间,若小有过失,或犯了其他不太严重的错误,国君往往只当未见未闻。路易第十四世,是欧西春秋时代的典型国君。他的最高欲望,就是做整个法国甚至整个欧洲最理想的君子。有一次一位大臣当面失态,使路易几至怒不可遏。但他仍压抑心中的怒火,走到窗前,把手中的杖掷之户外,回来说:“先生,我本想用杖打你的!”
英国伊利沙伯女王的名臣腓力·西德尼爵士是当时的典型君子。举止行动,言谈应对,对上对下,事君交友,一切无不中节。男子对他无不钦羡,女子见他无不欲死。他的声名不只传遍英国,甚至也广播欧陆。最后他在大陆的战场上身受重伤。临死之际,旁边有人递送一瓶饮水到他口边。他方勉强抬头就饮,忽见不远之处卧着一个垂死的敌人,于是就不肯饮水,将瓶推向敌人说:“他比我的需要还大。”一个人真正的风格气度,到危难临头时必要表现,弥留之顷尤其是丝毫假不得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指罪孽深重临死忏悔者而言,那只是虚弱的表示,并非真情的流露。至人临死,并无特别“善”的需要,只是“真”而已。世俗之见,固然可看西德尼的举动为一件“善”事,但那是对他人格的莫大误解,他那行为是超善恶的,他绝无故意行“善”的心思。与他平日的各种举动一样,那只是他人格自发的“真”,与弱者临危的“善”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后代时过境迁,对前代多不能同情地了解,春秋时代的理想人格是最易被后代视为虚伪造作的。当然任何时代都有伪君子,但相当大的一部分的春秋君子是真正的默化于当代的理想中。
三
我们举例比较,都限于中国与欧西,因为这两个文化可供比较之处特别的多,同时关于它们的春秋时代,史料也比较完备。此外唯一文献尚属可观的高等文化,就是古代的希腊罗马。希腊文化的春秋时代,是公元前六五〇年左右到亚历山大崛起的三百年间。当时的历史重心仍在希腊半岛,雅典与斯巴达的争雄是历史的推动力,正如中国的晋楚争盟或欧西的英法争霸一样。当时的希腊也有种种春秋式的礼制,凡读希罗多德的历史的人都可知道。侠义的精神,尤其是大国对大国,是很显著的。
雅典与斯巴达时断时续的打了四十年的大战之后,雅典一败涂地,当时有人劝斯巴达把雅典彻底毁灭。但斯巴达坚决拒绝,认为这是一种亵渎神明的主张。柏拉图与亚里斯多德的哲学使命,都在斯巴达侠义的一念之下,日后得有发扬的机会。
上列的一切,所表现的都是一种稳定安详的状态。春秋时代的确是稳定安详的。封建时代,难免混乱;战国时代,过度紧张。春秋时代,这两种现象都能避免。国际之间,普通都以维持均势为最后的目标,没有人想要并吞天下。战争也都是维持均势的战争,歼灭战的观念是战国时代的产物。在此种比较安稳的精神之下,一切的生活就自然呈现一种悠闲的仪态,由谈话到战争,都可依礼进行。
但历史上的任何阶段,尤其是比较美满的阶段,都是不能持久的。春秋时代最多不过三百年。中国由吴越战争起,欧西由法国革命起,开始进入战国。贵族阶级被推翻,贵族所代表的制度与风气也大半消灭。在最初的一百年间,中国由吴越战争到商鞅变法,欧西由法国革命到第一次大战,还略微保留一点春秋时代的余味。但那只是大风暴雨前骗人的平静,多数的人仍沉湎于美梦未醒的境界时,残酷的、无情的歼灭战,闪电战,不宣而战的战争,灭国有如摘瓜的战争,坑降卒四十万的战争,马其诺防军前部被虏的战争,就突然间出现于彷徨无措的人类之前了。
(原载《战国策》半月刊1941年1月第十五、十六期合刊)
[book_title]古代中国的外交
古往今来所有的高等文化,于封建制度过去之后,大一统的帝国出现之前,都有五六百年的列国并立时代。各国对内统一,对外争衡,在此种的国际局面下就自然的产生了外交,真正的外交也只限于这个文化阶段。由公元前六五〇年左右到一〇〇年左右罗马帝国的成立,是希腊罗马文化的列国时代。关于当时的外交,史料虽然不多,但仍值得今日研究外交史与外交术的人去参考。印度的封建时代,普通称为吠陀时代,于公元前八五〇年左右结束,由此到公元前三二一年孔雀王朝的统一帝国成立,是印度的列国时代,只可惜这一大段的政治史与外交史已几乎全部失传。欧西由十六世纪初宗教改革时起,进入列国,这个阶段至今尚未结束,它的外交史与外交术仍是目前活的问题,外交业者与外交学者当然对它特别注意。中国古代的春秋战国,前后五百五十年,也是同样的一个列国阶段,外交术甚为发达,外交史的材料传于后世的也不少于希腊罗马。外交史,说来话长,但春秋战国的外交术,虽至今日也不显得陈腐,颇有一谈的价值。
一、春秋时代
外交各以本国的利益为出发点,而国与国间情形复杂,不似个人的关系可以比较的开诚布公,所以任何时任何地的外交都不免有欺诈的成分。但一般说来,春秋时代的外交,尚相当的坦白,欺诈的事例并不太多。外交注重辞令。外交的辞令,由好的方面言,是一种说话得体的艺术:不轻不重,不多不少,不倨不卑,而把自己的意愿能够彻底地表达,方为理想的外交辞令。由坏的方面言,外交辞令也可说是一种撒谎的艺术:以非为是,以是为非,而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把对方完全蒙蔽,或使对方明知为欺诈而不能反驳,方为外交扯谎的上乘。
春秋时代最出名的一篇颠倒是非的外交辞令,大概要算成公十三年(公元前五七八年)晋使吕相绝秦的那篇绝交书。书中先责七十年前秦公败晋惠公于韩原的事。韩原之败,实乃由晋自招;惠公原许割地与秦,中途变卦,才引起战事。二,吕相又言晋文公报秦穆公扶立之德,曾使东方诸侯朝秦。这是绝无其事的谎言。三,又言僖公三十年郑侵秦,晋文公曾率诸侯与秦围郑。实则晋因郑暗中与楚勾结,才去伐郑,与秦全不相干。四,责秦于此项战役中,暗里与郑请和。此点是事实。五,言诸侯都怒秦单独请和,将伐秦,而由晋文公制止。绝无其事。六,责秦穆公于晋文公死后,袭郑灭滑。是事实。七,谓晋襄公因郑、滑之事,不得已而攻秦于殽。这虽是事实,却全为自解之辞。八,责秦于此后联楚攻晋。是事实。九,责秦康公要强立晋公子雍为晋侯,“欲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以来荡扫我边疆”。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实际是晋国自动请秦把公子雍送回晋国即位,后来晋国又忽然反悔,将护送公子雍的秦军当为边寇,乘其不备而加以袭击!十,责秦此后屡次侵伐晋边。但这都是晋所自取。十一,责秦桓公攻晋。十二,责秦背河西之盟。十三,责秦联狄和楚,以便攻晋。最后三点,都是事实。总观这一篇外交通牒,虽非全无根据,但大体却是颠倒是非,歪曲事实之言。这可说是古今中外一切外交辞令的通例,在春秋时代这不过是一个显例而已。
除口头应对或文书来往的辞令外,春秋时还有一种特殊的辞令,就是赋诗。此时古诗集的种类大概很多,传到后世的《诗》三百篇只是其中的一种。赋诗也是一种艺术,非经严格的训练与练习不能胜任。对方赋诗,自己必须答赋,答赋必须恰当,否则必招人讥笑,有辱国家。赋诗时或赋全篇,或任择一二章,皆可随机应变。赋诗由乐工负责,外交人员不过发令指示而已。乐工一面奏乐,一面歌唱,乐歌并作。太复杂的交涉,或难用赋诗的方式去进行,但除普通的外交酬酢当然赋诗外,赋诗有时也可发生重大的具体作用。例如文公十三年(公元前六一四年)郑伯背晋降楚后,又欲归服于晋,适逢鲁文公由晋回鲁,郑伯在半路与鲁侯相会,请他代为向晋说情,两方的应答全以赋诗为媒介。郑大夫子家赋《小雅·鸿雁篇》,义取侯伯哀恤鳏寡,有远行之劳,暗示郑国孤弱,需要鲁国哀恤,代为远行,往晋国去关说。鲁季文子答赋《小雅·四月篇》,义取行役逾时,思归祭祀;这当然是表示拒绝,不愿为郑国的事再往晋一行。郑子家又赋《庸风·载驰篇》之第四章,义取小国有急,想求大国救助。鲁季文子又答赋《小雅·采薇篇》之第四章,取其“岂敢定居,一月三捷”之句,鲁国过意不去,只得答应为郑奔走,不敢安居。郑伯见请求成功,于是就向鲁侯下拜,表示谢意。鲁侯赶忙答拜还礼。这俨然是作戏,却也是富有内容的一段变相的外交辞令。
两国绝交,当然是施展辞令的大好机会。在一般无关重要的外交场合中,辞令的润饰也很重要。但若逢到真正严重的交涉时,普通是先私下作一番正式谈商的工夫,并且大多是由次要的人物出面。待大体商定之后,主角才出台作戏,在正式的会议中表演一套冠冕堂皇的辞令而已。襄公二十七年(公元前五四六年)的向戌弭兵之会,是此种办法的最好例证。弭兵会议的两个主角是晋中军将赵武与楚令尹子木。会场在宋的首都商丘,宋左师向戌是当然的主人。赵武虽先到会,子木却停留于陈国,不肯与赵武太早的会面,以免两大相逢,或将因磨擦过甚而演成僵局。向戌于是就成了中间的传话人,先到陈会见子木,子木非正式的向向戌提议:“请晋楚之从,交相见也。”就是说,晋的附属小国也要朝见楚王,楚的附属小国也要朝见晋侯,作为晋楚两国不再用兵争取中原小国的条件。向戌回宋,报告赵武。赵武对此并不反对,但另外提出齐秦两国的问题,提议算齐为晋的属国,算秦为楚的属国,秦也要朝晋,齐也要朝楚。赵武这是故意给楚国出一个难题目去做。因为齐国四十年前为晋大败,齐侯曾亲自朝晋,算齐为晋的属国,还勉强可以说通。但晋秦是世仇,秦绝不肯低声下气的去朝晋。并且秦楚两国虽然一向国交亲密,秦并不附属于楚,楚也绝不能命令秦去朝晋。向戌又往陈国转达赵武的意见,子木不能决,遣人回国向王请示。楚王倒很干脆,决定说:“释齐秦,他国请相见也。”向戌又回宋,赵武也就不再故意为难,接受了楚王的决意。一切既定之后,赵武与楚国已经到宋的次要人物子哲先非正式的定盟,以免正式会议时再有条文的争讼。至此,子木始到宋赴会。
正式会议本当顺利,不意却又发生了意外的问题。晋楚争先,两国都要主盟。前此的国际会议,或由晋召聚,或由楚召聚,两大国向未在国际盟会中逢面,晋召会,当然晋主盟;楚召会,当然楚主盟。主盟,做主席,有两种权利。第一,先书盟:会议中所定的正式盟约用牺牲的血写在竹简上,约中要列与会各国的国名,主席的国名当然写在第一位。第二,主席先歃血:盟约写定之后,主席先读一遍,然后以盘中的牲血涂在口边,表示请鬼神为盟约的证人,这就是所谓歃血为盟,意义与今日的签字一样。盟主之后,列国顺序歃血。现在晋楚同时在场,主席的问题大感困难。晋国的代表说:“晋固为诸侯盟主,未有先晋者也。”楚人说:“子言晋楚匹也。若晋常先,是楚弱也。且晋楚狎主诸侯之盟也久矣,岂专在晋?”两方各执一词,皆能言之成理,一群小国都不敢发表意见,根本也不知应当如何调解。最后还是晋国的叔向提出一个妥协的办法,就是在写盟约时先晋后楚,歃血为盟时先楚后晋,两方都接受了这个提议,弭兵之会才算是顺利地结束。
大国与小国的关系,难以完全平等的。盟约称为载书,当时有许多的载书可说是不平等的条约。但春秋时代国际间还未发展到蛮不讲理的阶段,小国若有智胆兼备的外交家,在坛坫之上往往可以与大国抗衡。例如襄公九年(公元前五六四年)晋与诸侯盟郑于戏,晋卿士弱为载书,写道:“自今日既盟之后,郑国而不唯晋命是听而或有异志者,有如此盟!”郑国的代表子驷认为如此的条文侮人太甚,于是趋前在载书上加写了一条:“天祸郑国,使介居二大国之间,大国不加德音,而乱以要之,使其神鬼不获歆其禋祀,其民人不获享其土利,夫妇辛苦垫隘,无所底告。自今日既盟之后,郑国而不唯有礼与强可以庇民者是从而敢有异志者,亦如之!”晋方的荀偃大怒,说:“改载书!”要把郑国后加的条文删去。郑方的子展说:“昭大神,要言焉,若可改也,大国亦可叛也!”这句话说得非常厉害,晋国辞穷,无法可想,只有听任载书保留前后矛盾的两种条文。这大概是古今中外所未再有的一种奇特条约!
总观春秋外交的各种情形,欺诈的作用虽不能免,但大体还是有规则,讲道理,重礼节的国际交往周旋的一种方式。一进战国,情形大变。国际的局面骤然紧张,外交也就随着根本变质了。
二、战国时代
战国初期的百年间,由吴越战争到商鞅变法,是一个大革命的时期。革命的详细经过,今日已不可考,但革命的结果我们看得很清楚。各国都变成国君一人专制独裁的国家,扩充领土变成列强的最高国策。各国都成了帝国主义的国家,都想吞并邻国,最后统一天下。战争之外,外交,无所不用其极的外交,也是达到此种目的的一种手段。春秋时代比较坦白的外交已不再见,纵横诈伪变成外交术的显著特征。春秋外交艺术之花的赋诗,无形消灭,可说是外交术彻底革命的象征。赋诗何时停止,难以稽考。《左传》中最后一次的赋诗,在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五一七年),正当孔子三十五岁左右的时候。但这不足为此后不再赋诗之证,最多只能表明赋诗之事的日渐稀少。孔子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所谓“使于四方,不能专对”,就是指出使外国时赋诗而言,可见当孔子时赋诗仍相当的普遍,孔子教授弟子学诗的一个重要目的,也就是希望他们将来从政时,若出使四方,能够专对。赋诗的传统,大概就在战国初期百年大乱的期间消灭。赋诗之事,象征春秋时代稳定安详悠闲自在的文化精神与国际空气。此种精神与空气,进到战国后已不复存在,无人再有闲情逸致去雍容赋诗。
《战国策》与《史记》所记载的纵横外交,乍看之下,好似是变幻万端,难以揣测。但若归纳研究,就可见在随机应变的运用之上,实有几条原则,一切的诈伪都逃不出它们的围范:
(1)利而忘义——绝对的信义,只能见于私人间的关系上,国际间当然不可能。但战国时代国际间信义扫地的程度,则远非春秋的士君子所能想象。例如韩齐二国会订军事同盟,约定患难相助。后来秦伐韩,韩派使臣往齐求援,齐王想要出兵解救时,齐臣田臣思说:“王之谋过矣。不如听之。子哙与子之国,百姓不戴,诸侯弗与。秦伐韩,楚赵必救之。是天以燕赐我也。”齐王称善,于是应许韩的使臣立刻出兵,而实际按兵不动。楚赵为要维持均势,果然自动出兵救韩,齐国却乘着大家忙乱不堪的时机攻占燕国,把燕国临时灭掉。又有一次,齐秦二国强甲天下,秦约齐同时称帝,齐为东帝,秦为西帝。齐国想称帝,又怕天下各国不服,空招无趣,于是决定应许与秦同时称帝,而先观望不称,待秦国称帝之后,如果没有不利的反响,齐国再正式自加尊号,也不为迟;秦称帝,若国际的舆论不佳,齐就始终不动,免得与秦同被恶名。后来秦国果然上当,称帝不久就又羞答答的取消了尊号。这在战国时代算是秦国外交上一个小小的失败。
齐攻宋,宋派使向楚求救,楚王满口答应,痛快非常。宋使回国途中,面带愁容,他的从人问他为何使命成功而不欢喜。使臣说:“宋小而齐大,夫救于小宋而恶于大齐,此王之所忧也,而荆王悦甚,必以坚我。我坚而齐弊,荆之利也。”楚国果然失信,听宋为齐所败而不搭救。
(2)贿赂内奸——买通敌对国家中意志薄弱,头脑不清,或思想复杂的分子,无事时可以泄露情报,有事时可以捣乱响应,这是国际钩心斗角局面下的一种费力少而效用大的阴谋手法。贿买内奸,以人类大弱点的贪欲为起发点,秦对此点看得最清楚,秦相应侯有一次对秦王说:“秦于天下之士,非有怨也,相聚而攻秦者,以己欲富贵耳。王见大王之狗,卧者卧,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与斗者。投之一骨,轻起相牙者;何则?有争意也。”这未免太小看了天下之士;不计私利而一心抗秦的人物,各国都有。但接受秦贿而出卖国家的人,的确也不算少。秦王政即位不久,出万金,令大阴谋家顿弱到各国去行贿,六国自将相以下都有被收买的人。秦国吞并天下,兵力之外,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助力。秦国贿赂策略收效最大的地方,就是齐国。齐相后胜暗中受了秦国的金玉,故意松弛齐国的武备,以致最后齐国在六国中成了唯一不抵抗而灭亡的国家。
(3)流言反间——散布谣言蜚语,挑拨离间,拆散敌方领袖间的团结合作,也是一种失败也无大碍,成功可收奇效的外交攻势。燕将乐毅攻齐,下七十余城,除莒与即墨二地外,齐国全部沦陷,齐王亦死,真可谓国破家亡。田单守即墨,乐毅围攻甚急,适逢燕王死,新王为太子时即与乐毅失和,田单乘隙使人至燕散布流言:“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南面而王齐。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新王果然中计,夺了乐毅的兵权。代将的人庸碌无能,不久就把乐毅征服的齐地全部丧失。
长平之战,赵将廉颇采取高垒坚守以老敌师的策略。秦军屡次挑战,廉颇自计实力太弱,应战必然失败,所以始终不动。赵王以及国内一般浅见者流,多认为廉颇过度示弱,讥怨之声四起。秦使人往赵反间说:“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赵括是善于纸上谈兵的军事家,名望甚高,而无真正的本领。但在舆论失常之下,赵王竟不顾一切,撤换了廉颇,使赵括代将。赵括贸然进攻,大败,赵军四十万人投降,全部为秦将白起所坑杀。这个反间计,比田单所施用的还要厉害,田单的目的不过是去掉一个劲敌,秦人此次不只去掉一个莫可奈何的廉颇,并且还请来一位幼稚可怜的赵括,以便由秦彻底的解决。历史的教训,很少有人接受。三十年后,秦已灭韩,出兵围赵,赵将李牧、司马尚二人善用兵。秦军屡次失利,遂又用反间计,贿赂赵王的宠臣,使他乘间向赵王进谗,说李牧、司马尚与秦暗中有所勾结。这是贿买内奸与流言离间双管齐下的进攻,赵王居然听信了谗言,杀李牧,废司马尚。不久赵军大败,赵国亦亡。
战国末期,六国中唯一有胆有识的抗秦人物就是魏公子信陵君,天下知名,号召力甚大,组织六国的联军,屡次败秦。秦王出万金,在魏遍布流言:“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此外,秦的使臣又屡次向信陵君致贺,并问登位的日期。魏王当初虽然半信半疑最后竟被说动,夺了公子的军权,魏以及六国的悲运从此也就注定了。
小国间的鸡虫得失,有时也用反间。昌他由西周逃到东周,把西周的秘密全盘托出,东周大喜,西周大怒。西周于是派人与昌他送书,并附金三十斤,说:“告昌他:事可成,勉成之;不可成,亟亡来。事久且泄,自令身死。”西周同时又使人告东周:“今夕有奸人当入者矣。”东周的守兵当然捉得西周的送书人,东周君立刻杀掉昌他!
(4)虚伪利诱——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以重利引诱他人,待目的达到之后,再设法把当初送人的利益收回,甚或实际的利益始终并未放手,待把握已定之后,再翻脸不认旧账,这也是国际纵横捭阖的一种秘诀。战国时代最有名的利诱例证,就是张仪骗楚怀王的故事。齐楚同盟,秦颇感受威胁,遂派张仪往楚游说,只要楚与齐绝,秦即无条件的割商于之地六百里与楚。楚怀王大喜,与齐绝交,并派人随张仪回秦受地。张仪回国,假醉坠车,称病不出。待秦已确知齐楚绝交之后,张仪才病愈上朝,告楚使说:“子何不受地?从某至某,广袤六里。”使臣说:“臣闻六百里,不闻六里。”张仪吃惊回答说:“仪固以小人,安得六百里?”楚使回国,怀王大怒,伐秦,为秦所败,国防要地的汉中也为秦夺去。后来秦攻韩,怕楚干涉,派冯章使楚,应许于战后将汉中割还楚国,楚国又二次听信了秦的甘言。战后,楚向秦索地,冯章自请出亡,秦于是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冯章身上,说他未得秦王同意而擅自应许楚国割地的条件。又有一次,秦赵合攻魏国,魏国也以割地的厚利去诱骗赵国,赵国也利令智昏,退出战团,魏国的急围遂得解除。事过之后,魏国也把责任推到使臣身上,不肯割地。
利诱的把戏,有时可以玩得非常复杂。楚怀王的太子横在齐为质。怀王死,太子要回国即位。齐以楚割东方领土的所谓下东国五百里之地相要挟,否则不放太子。太子只得答应割地。回国即位,为楚襄王。齐要取地,襄王向群臣求计。子良说:“王不可不与也。王身出玉声,许强万乘之齐而不与,则不信。后不可以约结诸侯。请与而复攻之。与之信,攻之武。臣故曰与之。”昭常说:“不可与也。万乘者,以地大为万乘。今去东地五百里,是去战国之半也。有万乘之号,而无千乘之用也,不可。臣故曰勿与。常请守之。”景鲤说:“不可与也。虽然,楚不能独守,臣请西索救于秦。”襄王最后问慎子,慎子说,可兼用三子之计。王不悦,认为慎子是在开玩笑。慎子解释说:“臣请效其说,而王且见其诚然也。王发上柱国子良车五十乘,而北献地五百里于齐。发子良之明日,遣昭常为大司马,令往守东地。遣昭常之明日,遣景鲤车五十乘,西索救于秦。”楚王真就采用了这条连环妙计,子良献地之后,昭常又去坚守不退,不久秦为维持均势又出兵救楚。齐国空欢喜一场,一无所得。
这种空头支票的诱人诡谋,有时也会弄假成真,非忍痛割地不可。楚魏战,魏许秦割上洛地,请秦不要助楚。魏果然战胜。秦向魏索地,被魏拒绝。秦于是作出与楚接近的姿态。魏怕秦楚联合攻己,赶快把上洛之地割与秦国。
(5)威逼诱降——敌人战败而尚未失去抵抗力,或可战而意志未决时,用甜言蜜语去松懈他的决心,使他相信早日投降可以免除更大的痛苦,这种利用人类侥幸心理的策略,往往也可以收获宏效。秦败楚,楚怀王使太子为质于齐以求援。秦昭王致书楚王,说愿与楚王在秦楚交界处的武关相见,面谈两国间的误会,以便言归于好。楚怀王犹豫不决,去,怕被欺,不去,怕招致秦国更烈的进攻。最后,怀王冒险往武关去赴会,结果被秦扣留。秦要怀王割地,否则不准回国。怀王不肯一错再错,坚决拒绝割地,终至死在秦国。楚太子横虽由齐回国,即位为襄王,但秦乘楚内部人心惶惶之际,猛烈进攻,大败楚。
五国相继破灭亡之后,只有齐尚独立于东方。秦威胁利诱兼施,劝齐不要作无谓的抵抗,以免生灵涂炭,只要齐王入朝,就可封与五百里之地,但齐国必须降秦。齐王建的精神已被秦克服,左右亦多胆怯或曾被秦贿买,极力劝王建西去降秦,王建入秦,齐毫无抵抗而亡国。王建被秦拘,饿死。在战国时代秦国全部的外交史上,灭齐是收尾的一幕,也是最便宜的一幕:一纸招降书而灭掉一个有名的大国,全天下从此就都一统于秦。
(6)骑墙外交——以上所讲的,几乎都是大国间互相侵袭的纵横诈术。小国在此种局面下,难以有完全自主的外交,只有兼事四邻的大国,利用大国间的矛盾,使自己成为国际均势之下的一个虽小而必需的成分,小心翼翼,各方讨好,或可勉强维持独立。这可称为骑墙外交。滕文公向孟子所说:“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又,“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正道出各小国莫可奈何的悲哀。魏伐赵,勉强宋出兵随征。宋国进退两难,暗中派人到赵去诉说苦衷,请赵准宋军开入赵境,专围一城,以便对魏交代,同时赵亦可不至受宋的大害。魏国居然被蒙蔽,以为宋真正在大卖力气助战。赵国也甚心感宋国,认为宋只是虚张声势,并非真正仇赵。宋国两面讨好,最后“兵退难解,德施于梁,而无怨于赵”。当时宋、卫、鲁、中山、西周、东周诸小国,都时常被大国要挟,在可能时也总是采取此种骑墙的策略,以谋自保。
三、后言
战国的外交,手段要辣,居心要狠,才有成功的希望。身处战国,而行春秋的外交,小则丧权,大则亡国。战国的结局,在各民族中,都是全文化区的统一:印度、中国、希腊罗马无不如此。今日的欧美恐也终难逃脱历史的命运。最辣最狠的国家,往往也是最后成功的国家。战国时曾有人对秦下过很深刻的评断:“秦之欲并天下而王之也,不与古同。事之虽如子之事父,犹将亡之也。行虽如伯夷,犹将亡之也。行虽如桀纣,犹将亡之也。虽善事之无益也,不可以为存,适足以自令亟亡也。然则山东非能从亲,合而相坚如一者,必皆亡矣!”六国中的明眼人,都知秦的野心漫无止境,非独吞天下不可。但六国始终不能一心一德的合力抗秦,最后听秦个个击破,统一宇内。世事推移,好似有非人力所能挽回的趋势。只看细节,历史绝不重演。但若从远处大处着眼,历史所能供给的教训似乎又非常之多。印度的史料过度缺乏,可以不论。但罗马的统一地中海世界与秦的统一中国,在政策运用与步骤的进展上,往往如出一辙。今日的欧美,表面的态势无论如何的独特,骨子里是否又在开始重演战国的悲剧,这当然只有后来的人才能断定。但我们今日的人,若由此点观察,对世界的大局与趋势或者能有深入一层的了解。
(原载《社会科学》1941年3卷1期)
[book_title]历史过去的释义
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普遍称为“过去”。对于过去,无论我们详知或略晓,普通的感觉总以为过去本身是简单的,只是从前曾经发生的种种事物而已。但实际问题并不像一般人,甚至许多历史家,所想象的那样简单。我们若细加推敲,追问从前发生的一切究竟如何,问题立刻就来了。并且是愈钻研,发现问题愈多。太复杂的问题不必讲。专就根本的名词言,我们用“过去”或“历史”一词时,实际就有两种不同的意义,而用时又往往把两义混用而不自觉。这种不自觉的混淆,是许多误会的来源。
过去有二,一为绝对的,一为相对的。把过去的事实看为某时某地曾经发生的独特事,而不问它与再远的过去或再后的未来的关系,把它看为超然而独立的既成事实,那个过去是固定的,是已定的,是一成不变的,是万古如此的,是绝对不可挽回的。例如长平之战,秦败赵,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汉武帝征服南越,设置郡县;唐太宗威震四方,称天可汗——凡此种种都已过去,就已经过去的方面言是永不会再改变分毫的,已经如何,就是如何,任凭后人的如何赞成或如何反对,也不能再把这些事实取消,修改或增删。但这种绝对的过去观,是完全抽象的纯理智的看法。当为一种哲学的见解则可,作为一种文学的慨叹对象也可,然而这却不是普通历史学的历史知识。史学的过去是相对的,是瞻前顾后的。一件事实对于已往的关系,对于未来的影响,在当时的地位,对今日所仍有的意义,都必须研究清楚,那件事实才是真正的历史知识,才成为历史学的事实,才有意义,才是活的,但一谈到活的意义,与此时此地此人此景有生动关系的意义,问题就复杂了。没有任何一种事实能有百世不变的意义。此代认为第一等重要的事,彼代认为无足轻重。此地认为可赞的事,彼地认为可憾。此人认为平淡的事,彼人认为意味深长。我们生于现在,创造未来,这是人所共晓的,一般所不注意的,是我们也创造过去,每一个时代所认识的过去,都是那一时代的需要、希望、信仰、成见、环境、情绪等所烘托而出的。以上种种,没有两个时代完全相同,所以同一的过去,也没有两个时代对它的看法完全相同。我们试以孔子为例,而引申此论。
孔子之为孔子,已经过去,万古不变,但这个绝对的孔子,我们永远不能知道。不只文献漏载的孔子生活事实或日常琐事,我们无法求知,专就文献可征的孔子嘉言懿行而论,某一嘉言,某一懿行,孔子说时做时的心情、原因、背景与目的,我们大部也永不能知。历史上所“知”的孔子,是后世对于上面所讲“不可知”的孔子的主观认识。例如在孔子死后百年左右,在《论语》一书的编纂时期,我们可以看出,再传以及三四传的儒家弟子把孔子看为圣人,看为诲人不倦的大师,看为不得志的大才,看为中国传统与正统文化的提倡者,凡此一切有多少是合乎百年前孔子在世时的事实的,我们不必追问。所可注意的,是《论语》一书中所表出的这个孔子,正是战国初期政治社会开始大乱时主张保守以求安定的儒家的理想。他们是都希望借着复古以安定社会的,所以也就描写出一个好古博古的大师与圣人。再进一百年到了战国晚期,如以《荀子》一书的孔子为代表,孔子已作为鲁国的摄相,七日而诛少正卯,威风十足,是《论语》中所不见的。孔子又为鲁司寇,断案的方法奇特,为一般人所不能了解。鲁君向孔子问难,有时问的不得体,孔子竟然不答,其傲气之高,不可向迩,这几件事无论或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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