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鲁迅的故家
[book_author]周作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118746
[book_dec]《鲁迅的故家》是周作人晚年回忆鲁迅的重要著作之一,从“百草园”、“园的内外”、“鲁迅在东京”、“补树书屋旧事”四部分,记述鲁迅青少年时期生活、学习、交游情状。不仅重笔勾勒活动于园内外的鲁迅,而且兼及背景中隐现的人事物,在其“生活着的空气”中,徐徐延展出一卷卷清末民初风俗画。文章沿承知堂怀人忆往之作平白真切、不落空言的风格,文字简洁朴讷,寥寥数笔,便曲尽人事物景情,为旁人所不及。
[book_img]Z_7212.jpg
[book_chapter]第一分百草园
[book_title]关于百草园
百草园的名称,初见于鲁迅的回忆文中,那时总名还叫作“旧事重提”,是登在《莽原》上的,这一篇的题目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园是实在的,到现今还是存在,虽然这名字只听见老辈说过,也不知道它的历史,若是照字面来说,那么许多园都可以用这名称,反正园里百草总是有的。不过别处不用,这个荒园却先这样的叫了,那就成了它的专名,不可再移动了。
这园现在是什么情形,只要有人肯破费工夫,跑去一看,立即可以明白了。但是园虽是无生物,却也同人一样,有它的面目和年龄,今日所见只是现在的面目,过去有比人还长的年月,也都是值得记值得说的。古人作《海赋》,从海的上下四旁着手,这是文人的手法,我们哪里赶得上,但这意思却是很好的。园属于一个人家,家里有人,在时代与社会中间,有些行动,这些都是好资料,就只可惜我们不去记它,或者是不会记。这回我想来试试看,虽然会不会,能不能,那全然还不知道。
说得小一点,那么一个园,一个家族,那么些小事情,都是鸡零狗碎的,但在这空气中那时鲁迅就生活着,当作远的背景看,也可以算作一种间接的材料吧。说得大一点呢,是败落大人家的相片。鲁迅于清光绪戊戌(一八九八)年离开家乡,所以现今所写的也以此为界限,但或者有拉到庚子年去的时候也说不定。就是庚子也罢,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记忆不能完全,缺点自必多有,但我希望那只是遗漏的一方面,若是增饰附会,大概里边总是没有的。
[book_title]一 从园说起
《朝华夕拾》的第六篇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起头的几段是说百草园的情状的,其文云: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这是一篇很简要的描写,把百草园的情景一目了然的表示出来了,现在要略为说明园的上下四旁,所以先就上面所说的事物加以一点补充。
[book_title]二 东昌坊口
且说这百草园是在什么地方?因为我们所说的是民国以前的事,所以这应当说是浙江的会稽县城内东陶坊,通称东昌坊口,门牌大概是三十四号吧,但在那时原是没有门牌的。关于东昌坊口,在志书上没有什么记载,但是明清人的文章也偶有说及的,如毛西河文集中有《题罗坤所藏吕潜山水册子》,其起首云,“壬子秋遇罗坤蒋侯祠下,屈指揖别东昌坊五年矣。”又《六红诗话》中引张岱的《快园道古》,有一则云:
“苏州太守林五磊素不孝,封公至署半月即勒归,予金二十,命悍仆押其抵家,临行乞三白酒数色亦不得,半途以气死。时越城东昌坊有贫子薛五者,至孝,其父于冬日每早必赴混堂沐浴,薛五必携热酒三合御寒,以二鸡蛋下酒。袁山人雪堂作诗云,‘三合陈年敌早寒,一双鸡子白团团,可怜苏郡林知府,不及东昌薛五官。’”这东昌坊从西边十字路口算起是毫无问题的,但东边到什么地方为止呢?东边有桥跨河上,名覆盆桥,在这桥与十字路口之间并无什么区划,不知道究竟这两个地名是怎么划分的。大概在没有订定门牌之前,地名多少是可以随便的,正如无名的《鲁迅的家世》文中所说(此文见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文艺阵地》上),那里的周氏一派分三处居住,靠近桥边的一家大门在路南,可是房屋却在河的南岸,要走过一条私有的石桥,所以名为“过桥台门”,迤西路北的一家是“老台门”,再往西是“新台门”,就是百草园的所在地,实实在在是东昌坊口了(虽然离十字路口也还有十来家门面),却都是称为覆盆桥周家的。
[book_title]三 新台门
《鲁迅的家世》的第一节说,覆盆桥周家分作三房,叫作致房中房及和房,中房的大部分移住在过桥台门,致房的大部分移住在新台门,还有一部分留在老屋里。这话是说得很对的,但末了一句稍欠明了,或者可以改为和房以及致房中房的小部分都留在老屋里,致房底下又分智仁勇三房,留在老屋的是勇房的一派。
我们所要说的只是百草园,所以那老屋与过桥两处只好按下不表了。在新台门的智仁两房底下各分作三房,智房下是兴立诚三房,仁房下是礼义信三房,鲁迅是属于兴房的。在鲁迅的好些小说以及《朝华夕拾》里,出现的智仁两房的英雄颇不少,现在不及细说,只好等后面有机会再谈吧。
台门的结构大小很不一定,大的固然可以是宫殿式的,但有些小台门也只是一个四合房而已。例如鲁迅的外婆家在安桥头,便是如此,朝南临河开门,门斗左右是杂屋,明堂东为客室,西为厨房,中堂后面照例是退堂,两旁前后各两间,作为卧房。退堂北面有一块园地,三面是篱笆。普通大一点的就有几进,大抵大门仪门算一进,厅堂各一进,加上后堂杂屋,便已有五进了,大门仪门及各进之间都有明堂,直长的地面相当不小,至于每进几开间,没有一定,大抵自五间以至九间吧。就新台门来说,讲房份应当直说,但讲房屋却该先来横说才行,因为厅的间架与堂以后住屋的大小不同,所以要在这中间分一段落。厅屋三间,迤西一带是大小书房及余屋,后来出租开张永兴寿材店的,这一部分有必要时再来说它。从大堂前起便是整排的房屋,西边六间,所以这一进是九开间的,但后堂前三间外,因为地面稍收小,只有五间带一条弄堂,末一进也是同样的宽,都是杂屋,没有什么结构。住屋分配是堂屋左右及迤西六间(即第三进),又第四进西偏三间半,第五进的西半,归智房居住,仁房住在第三四进的东部,后园由智仁两房另行分配使用。
[book_title]四 后园
百草园的名称虽雅,实在只是一个普通的菜园,平常叫作后园,再分别起来这是大园,在它的西北角有一小块突出的园地,那便称为小园。大园的横阔与房屋相等,那是八间半,毛估当是十丈,直长不知道多少,总比横阔为多,大概可能有两亩以上的地面吧。小园一方块,恐怕只有大园的四分之一。
大园的内容可以分了段来说。南头靠园门的一片是废地,东偏是一个方的大池,通称马桶池,仁房的园门沿着池边的弄堂在池北头向西开门。智房的园门在西边正中,右面在走路与池的中间是一座大的瓦屑堆,比人还要高,小孩称它为高山堆,来源不详,大抵是太平天国战后修葺房屋,将瓦屑放在这里,堆上长着一株皂荚树,是结“圆肥皂”的,树干直径已有一尺多,可以知道这年代不很近了。路的左边靠门是垃圾堆,再往北放着四五只粪缸,是智房各派所使用,存以浇菜或是卖给乡下人的。再说北头的一片,东边三大间瓦房,相当高大,材料也很不坏,不晓得原来是什么用的,一直也不看见有什么用,总是空着,名为三间头,是仁房的所有。西边有一口井,上有石阑,井北长着一棵楝树,只好摆个样子,却不能遮阴,井的西偏便是往小园去的小路。园的中间一段约占全部五分之三吧,那全是可以种植的土地,从中央一直线划开,由智仁两房分用,智房西边部分又分成三家,但因立诚两房缺少人力,所以那些园地常由兴房借用,种些黄瓜白菜萝卜之类。
小园一方块,搭在大园的西北角外,其东面一半贴着大园,一半向北突出,其他三面全与别家园地接界。西南角有一个清水毛坑,全用石板造得很好,长方形,中间隔断,但永不曾使用,只积着好些水,游泳着许多青蛙,前面有石蒜花盛开,常引诱小孩跑到这冷静的地方去。东北角有一头板门,传说是从前挑肥料出去的门,外通咸欢河沿,这地名虽是这样写,但口头却读如“咸沙河沿”,如不是这么说,便没有人懂得了。
[book_title]五 园里的植物
园里的植物,据《朝华夕拾》上所说,是皂荚树,桑椹,菜花,何首乌和木莲藤,覆盆子。皂荚树上文已说及,桑椹本是很普通的东西,但百草园里却是没有,这出于大园之北小园之东的鬼园里,那里种的全是桑树,枝叶都露出在泥墙上面。传说在那地方埋葬着好些死于太平军的尸首,所以称为鬼园,大家都觉得有点害怕。木莲藤缠绕上树,长得很高,结的莲房似的果实,可以用井水揉搓,做成凉粉一类的东西,叫作木莲豆腐,不过容易坏肚,所以不大有人敢吃。何首乌和覆盆子都生在“泥墙根”,特别是大小园交界这一带,这里的泥墙本来是可有可无的,弄坏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据医书上说,有一个姓何的老人因为常吃这一种块根,头发不白而黑,因此就称为何首乌,当初不一定要像人形的,《野菜博录》中说它可以救荒,以竹刀切作片,米泔浸经宿,换水煮去苦味,大抵也只当土豆吃罢了。覆盆子的形状,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这句话形容得真像,它同洋莓那么整块的不同,长在绿叶白花中间,的确是又中吃又中看,俗名“各公各婆”,不晓得什么意思,字应当怎么写的。儿歌里有一首,头一句是“节节梅官柘”,这也是两种野果,只仿佛记得官柘像是枣子的小颗,节节梅是不是覆盆子呢,因为各公各婆亦名各各梅,可能就是同一样东西吧。
在野草中间去寻好吃的东西,还有一种野苎麻可以举出来,它虽是麻类而纤维柔脆,所以没有用处,但开着白花,里面有一点蜜水,小孩们常去和黄蜂抢了吃。它的繁殖力很强,客室小园关闭几时,便茂生满院,但在北方却未曾看见。小孩所喜欢的野草,此外还有蛐蛐草,在斗蟋蟀时有用,黄狗尾巴是象形的,芣苡见于国风,医书上叫作车前,但儿童另有自己的名字,叫它作官司草,拿它的茎对折互拉,比赛输赢,有如打官司云。蒲公英很常见,那轻气球似的白花很引人注目,却终于不知道它的俗名,蒲公英与白鼓钉等似乎都只是音译,要附会的说,白鼓钉比蒲公英还可以说是有点意义吧。
[book_title]六 园里的动物
百草园里的动物,我们根据《朝华夕拾》中所记的加以说明,这大约可以分作三类。其一是蝉,蟋蟀与油蛉。蝉俗名知了,鲁迅的祖父介孚公曾盛称某人试帖的起句“知了知花了”,以为很有情趣,但民间这知字乃是读作去声的。普通的知了是那大的一种,就是诗人所称为螓首蛾眉的,此外还有一种小而色青的,名为山知了,在盛夏中高声急迫地叫,声如知了遮了,所以又一名遮了。蟋蟀是蛐蛐的官名,它单独时名为叫,在雌雄相对,低声吟唱的时候则云弹琴,老百姓虽然不知道司马相如琴心的故事,但起这名字却极是巧妙,我也曾听过古琴专家的弹奏,比起来也似乎未必能胜得过。普通的蛐蛐之外,还有一种头如梅花瓣的,俗名棺材头蛐蛐,看见就打杀,不知道它们会叫不会叫。又有一种油唧蛉,北方叫作油壶卢,似蟋蟀而肥大,虽然不厌恶它,却也永不饲养,它们只会嘘嘘的直声叫,弹琴的本领我可以保证它们是没有的。油蛉这东西不知道在绍兴以外地方叫做什么,如要解说,只能说是一种大蚂蚁似的鸣虫吧。好几年前写过一首打油诗,其词云:
“辣茄蓬里听油蛉,小罩扪来掌上擎,瞥见长须红项颈,居然名贵过金铃。”注云,“油蛉状如金铃子而细长,色黑,鸣声瞿瞿,低细耐听,以须长颈赤者为良,云寿命更长。畜之者以明角为笼,丝线结络,寒天县着衣襟内,可以经冬,但入春以后便难持久,或有养至清明时节,于上坟船中闻其鸣声者,则绝无而仅有矣。”
其二是黄蜂,蜈蚣与斑蝥,还有赤练蛇。黄蜂本来只是伏在菜花上,但究竟要螫人的,也不会得叫,所以只好归入这一类里。蜈蚣与斑蝥平时不会碰见,除非在捉蛐蛐,把断砖破瓦乱翻的时候,它们虽是毒虫,但色彩到底还好看,所以后来一直留下一个印象,不比北方的蝎子,像是妖怪似的,看了要叫人寒毛直竖。赤练蛇只是传说说有,不曾见过,俗名火练蛇,虽然样子可怕,却还不及乌梢蛇,因为那是说要追人的。
[book_title]七 园里的动物二
上文所说的动物还有一类未讲到,即是其三鸟类。《朝华夕拾》中说有叫天子即云雀从草间飞上天去,这个我没有见过,但是有些人玩百灵,关在鸟笼子里,既有此鸟,那么它来园里也是可能的,我只是不曾看见罢了。此外性子很急的白颊的张飞鸟,传说是被后母或是薄情的丈夫推落清水毛坑淹死的女人所化的清水鸟,也都常来,还有一种鸟名叫拆书,鸣声好像是这两个字,民间相信听到它的叫声时,远人将有信来了。这些鸟都不知道在书上是叫什么名字。至于麻雀那自然多得很,鲁迅所记雪地里捕鸟,所得的是麻雀居多。那一回是前清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的事,距今已是五十七年了。那年春初特别寒冷,积雪很厚,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所以捕获了许多,在后来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不全是为的拉绳子的人太性急,实在是天不够冷,雪不够大,这原因是很简单的。
四脚兽当然在园里也有,但是《朝华夕拾》里不提起,我们也就把它略掉了。不过有一件东西稍为特别,不可不一说,虽是本在西邻梁家,但中间只隔着一段矮泥墙,可能也会得走过来的。这是什么呢?如梁家的人所说,那是猪精。单说猪精不大确切,如用上海话可以说是猪猡精,绍兴则另有说法,应该叫作什么猪精才对,这上边一个字读如尼何切,《越谚》上写作典字上加两个口,与咒字是一类,怕排字为难,只好不用。有一天,大慨在癸巳年略后吧,鲁迅在园里玩耍,听见梁家园中人声鼎沸,跑到泥墙缺处去看,只见一个男人正在投池,许多男妇赶到要拉他起来,有人讨厌外人来看,几个女人说道:“人多些也好,威光可以大一点。”据说那人为园内的猪精所凭,所以迷糊投水云,其实大概为的什么打架,当时很清醒的站在池中,大声道:“我不要再做人了,”俯首往水里一钻,这情形很是滑稽,多少年后鲁迅一直引为谈助,只可惜他不曾利用,放到小说里去,但是这猪精的一个典故却总是值得保存下来的。
[book_title]八 菜蔬
园是菜园,那里的主体自然是菜蔬了。乡下一年里所吃的菜蔬不算少,现在只是略说园里所有的。《朝华夕拾》的小引中有一节云: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这里只有罗汉豆是园里所有的,可以一说,也正是值得说。有江苏的朋友在福建教中学国文的,写信来问罗汉豆是什么东西,因为国文教材中有这名字,没有什么地方查考。他如没有范寅的《越谚》,其查不到是无怪的。我们引用范君的话来解说,“此豆扁大,只能用菜,吴呼蚕豆。”上边还有一项蚕豆,注云,“此豆细圆,吴呼寒豆。”总结一句,罗汉豆即是蚕豆,而蚕豆则是豌豆。我以本地人的资格来说话,虽然并不一定拥护罗汉豆这名称,但总觉得蚕豆是叫得很不适当的,它那豆荚总有拇指那么粗,那里像什么蚕呢!这是很平常的东西,但如种在园里,现时摘来,煮了“淡口吃”,实在是极好的,我不赞成《越谚》用菜之说,如放在菜里便不见得怎么可回忆了。
此外园里的出品,最为儿童所注意的,是黄瓜和萝卜。黄瓜买了秧来种,一株秧根下一块方土,整齐平滑,倒像是河泥种的,长出藤来的时候给用细竹搭一个帐篷似的瓜架,就只等它开花结实好了。萝卜买种子来下,每年好丑不一样,等秧长了两寸疏散一下,拔去生得太密或细小的,腌了来吃,和鸡毛菜相仿,别有风味。小孩得了大人的默许,进园里去可以挑长成得刚好的黄瓜,摘下来用青草擦去小刺,当场现吃,乡下的黄瓜色淡刺多,与北方的浓青厚皮的不同,现摘了吃味道更是特别。萝卜看它露出在地面上的部分,推测它的大小,拔起来擦干净了,用指甲剥去皮,就可生吃,这没有赛秋梨的水萝卜那么多水分,可是要鲜得多。此外南瓜茄子,扁豆辣茄,以及白菜油菜芥菜,种类不少,但那些只是做菜用的,儿童们也就不大觉得有什么兴趣了。
[book_title]九 晒谷
园地上白菜与萝卜收获之后,一时没有什么东西种,地面是空着,可是并不曾闲着。因为在冬天那地方是用以晒谷的。大概在前清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时智兴房还有稻田四五十亩,平常一亩规定原租一百五十斤,如七折收租,可以有四千多斤的谷子,一家三代十口人,生活不成问题。谷收来之后,一时放在仓间里,实在只是一间空屋,三面墙壁和地下铺了竹簟,至于窗门还是破缺,对于鼠雀却是没有什么防备的。谷不很干燥,须得把它晒干了,这才能存储,那一段落便是晒谷的工作。
晒谷之前要先预备晒场。本来是园地,一林一林的,这就是说把土锄成长方片段,四边低下,以便行走,或亦有泄水之用,现在便将它锄平,成为一整块的稻地。稻地是乡间的名称,城里只有明堂,那是大的天井,如位在厅堂之间,照例南北有屋,东西有走廊,中间一片空地,用大石板满铺的,稻地则只是屋前的泥地,坚实平坦而开朗,承受阳光,打稻以及簸扬晒晾都可以在这里做得,比起明堂来用处大得多了。
平常种园,做晒场以及晒谷,都由一个工人承办,他不是长年,因为他家在海边也种着沙地,只抽出一部分工夫来城里做工,名称叫作忙月。忙字却读作去声。在百草园做工的是会稽杜浦人,名叫章福庆,因为福字犯了鲁迅的祖父的讳,所以主人叫他阿庆,老太太叫他老庆,小孩们都叫他庆叔,这是规矩如此,如看见仁房的一个老工人,也是叫他王富叔的。庆叔晒谷有他的一副本领,他把簟摊开,挑谷出去,一张簟上倒一箩谷,拿起一把长柄的横长的木铲,将谷从中央撒向四面去,刚刚摊到簟边,到了中午,他拉簟的四角,再使谷集中成为一堆,重新摊布,教它翻一个面。他使用那木铲非常纯熟巧妙,小时候看惯了,认为是晒谷的正宗,看许多人都用猪八戒式的木钉爬,在簟上爬来爬去,觉得很是寒伧,这个意见直到后来也还改变不过来。说也奇怪,那种一块长方木板,略为坡一点的钉牢在长柄上的晒谷器具,确很少见,难道真是他的创作么?
[book_title]一〇 园门口
后园门口的两间是庆叔的世界,也是小孩们所爱去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好玩呢?第一,门外面是那么大的一个园,跑出去玩固然好,就是坐在门槛上望着那一片绿的草木叶,黄白的菜花,也比在房间或明堂里有趣得多。第二,那里是永远的活动的所在,除非那工人不来,园门紧闭着,冷静得怕爬出蛇和老鼠来,否则总有什么工作在那里做。这些活动不但于小孩很有兴趣,也能增进他不少的知识的。
庆叔是个农民,但他又有一种手艺,便是做竹作。在晒谷以前,他有好几天要作准备,做补簟的工作。把竹簟的破缺霉朽的地方拆去,用新的竹篾补上,似乎很是简易单调,可是看着很有意思,不但将小毛竹劈开,做成篾片,工程繁多,就是末了蹲在簟上,拿那扁长的铁片打诊,抽去烂篾,补入新的,仿佛有得心应手之妙,看了很感觉愉快。他会做竹的细工,如提合花合,以至编入福禄寿喜字样的考篮,也都可以制作,特别叫人佩服的是他还会得做竹的玩具,俗语叫作嬉家生的(家生即家伙,三字连说时家字读作去声)。那些竹制的箫,蛇龙与摔跤打拳的玩具,已经有卖的了,他所做的乃是市上没有的土货,记得有一样是用竹皮编成扁圆形的球,下有把手,球是漏空的,里边又有一个小球,中装石子,摇起来哗喇有声,质朴而很经用。
平时常见到的工作是做米。这工程有牵砻,扇风箱和舂米三段,写的舂字读音却作桑。与牵砻相连的是锻砻,小孩也很喜欢看,用那像长手指甲的凿槌打过去,一行行的现出新的砻齿来。舂米看去很费劲,所以去看的时候很少。乡下叫石臼曰捣臼,杵曰捣杵,读若齿,照例是上小下大,上头部分是木做的,不知怎的庆叔所用的捣杵似乎较大,后来看别人家叫阿Q的老兄去舂米,他带去的石杵要小一号,心中觉得它不合式,这同晒谷用具一样,在小时候先入为主的势力是很大的。
[book_title]一一 灶头
园门里的一间是庆叔的工作场,东边一间是他睡觉的地方,隔着一个狭长的天井,前面便是灶头了。灶头间是统间,可是有三间的大,东头一座三眼灶,西头照样也有,但是现在只有基地,不曾造灶,因为那里本来是兴立两房公用,立房出了《白光》里的主人公以后,不思议的全家母子孙四人都分别漂泊在外,一直没有使用,所以便借来堆积煮饭的稻草了。各地的灶的异同,我有点说不清楚,汪辉祖在《善俗书》中劝湖南宁远县人用绍兴式的双眼灶,叙述得很详细,似乎别处用这样灶的不多,但是写起来也很麻烦,而且记得什么连环图画上画过,样式差不多少,要看的人可以查考,所以就不多讲了。
灶在屋东头靠北墙,东南角为茶炉,用风箱烧砻糠,可烧水两大壶,炉与灶下之间放置凉厨。灶的南面置大水缸,俗名七石缸,半埋地中,用以储井水,西北又是一只,则是腌菜缸,缸前安放方板桌及板凳二三。面南为窗,例当有窗门,但在太平天国战役中都已没有了,后来只有住室算是配上了,厅堂各处一直还是那样,厨房因为防猫狸闯入,装上了竹片的栅栏门,冬夏一样的不糊纸。中间窗下放着长板桌,上陈刀砧,是切肉切菜的场所,剥豌豆,理苋菜这些事,则是在方板桌上去做了。往西放着两个鸡厨,是鸡的宿舍,厨房门就在这西南角。
假如不遇见大旱天,平常饮料总是用天落水即雨水,尽管缸里钻出许多蚁子来,至多是搁一点白矾罢了。食用水则大抵是井水,须得从后园的井里去挑来,存放在大水缸里,不知怎的大家很怕掉落在水缸里的饭米粒,以为这被水泡开了花,人吃了水便要生肺痈,预防的办法是在缸中放一个贯众,说它能够把那饭米粒消化了。贯众见于《本草》的山草类中,不晓得是医什么病的,据现代学者研究,说各地所卖的是四五种植物的根,并不只是一种。山里人来卖的漆黑一团,本来未必是活的了,即使不曾死,以山草的根去浸在水里,它也活不长久,更不要说去吃饭米粒了。
[book_title]一二 厨房的大事件
乡下饭菜很简单,反正三餐煮饭,大抵只在锅上一蒸,俗语曰熯,便可具办。这方法在《善俗书》上说的很得要领,云“锅用木盖,高约二尺,上狭下广,入米于锅,以薄竹编架,横置上面,肉汤菜饮之类皆可蒸于架上,一架不足则碗上再添一架,下架蒸生物,上架温熟物,饭熟之后稍延片时,揭盖则生者熟,熟者温,饭与菜俱可吃,便莫甚焉”。只有要煮干菜肉,煎带鱼,炖豆腐,放萝卜汤的时候,才另有风炉或炭炉,这是在一个月中有不了几回的。
因为这个缘故,厨房里每天的事情很是单调,小孩们所以也不大去。但偶然也有特别的事件发生,例如做忌日杀鸡,那时总要跑去看。把一只活生生的鸡拔去脖颈下的毛,割断了喉管和动脉,沥干了血,致之于死,看了不是愉快的事,但是更难听的乃是在水缸沿上磨几下薄刀的声音,后来因此常想到曹孟德,觉得他在吕伯奢家里听了惊心动魄,也是难怪的。此外还有一年一度的事件是腌菜。将白菜切了菜头(俗语有专门名词,大概应该写作帝字加侧刀,读仍作帝),晾到相当程度,要放进大缸里去腌了,这时候照例要请庆叔,先用温水洗了脚,随即爬入七石缸内,在盐和排好的白菜上面反复的踏,每加上一排菜,便要踏好一会儿,直到几乎满了为止。这一缸菜是普通人家一年中重要的下饭,读书人掉文袋,引用《诗经》的话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文句虽然古奥一点,这意思倒是很对的。
与厨房相关的行事有上草,大抵也与小孩相关。大灶用稻草,须得问农民去买,草小束曰一脚,十脚曰一柬(或当写作禾字旁),买时以十柬为一梱,称斤计价,大约二文一斤吧。上草一回的数量平均以五六十梱为准,要看装草的船的大小,这些草放满在厅内明堂内,一梱梱的过秤,小孩的职务便是记账,十梱一行的把斤数写下来。与上草相反的是换灰,将稻草灰卖给海边的农民,他们照例挟着一枝竹竿,在灰堆里戳几下,看有多深,或者有没有大石头垫底,清初石天基的《传家宝》里记有黄色的笑话,以此为材料,可见这风俗在扬州也是有的。
[book_title]一三 祭灶
灶头最热闹的时候当然是祭灶的那一天。祭灶的风俗南北没有多大差异,只是日期稍有前后,道光时人的《韵鹤轩杂著》中记玄妙观前茶膏阿五事,虽有官三民四乌龟廿五之说,大概实际上廿五是没有的吧。乡下一律是廿三日送灶,除酒肴外特用一鸡,竹叶包的糖饼,“雅言”云胶牙糖,“好听话”则云元宝糖,俗语直云堕贫糖而已。又买竹灯檠名曰各富,糊红纸加毛竹筷为杠,给灶司菩萨当轿坐,乃是小孩们的专责。那一天晚上,一家老小都来礼拜,显得很是郑重,除夕也还要接灶,同样的要拜一回,但那是夹在拜像辞岁的中间,所以不觉得什么了。
具体的说来,百草园祭灶顶热闹的一回,大概是光绪壬辰或是甲午那年吧。那一天,连鲁迅的父亲伯宜公一年三百六十日不去灶头的也到来行礼,这是很希有的事,在小孩们看了是极为希奇而且紧张的。上边所说年代也略有依据,因为如鲁迅自己所说,癸巳的冬天在亲戚家寄食,几乎被当作讨饭,伯宜公于丙申年去世,乙未的冬天病已经很不轻了,所以可能的年代只有乙未前的甲午,或是癸巳前的壬辰,再往前推也还可以,但庚寅辛卯已在今六十年前,记忆恐怕有点模糊,所以不敢的确的这么说了。
这以后的一次明了的印象,要一跳好几年,到了十九世纪的末了,即是庚子年了。那时鲁迅已在南京的学堂,放年假回家来,在祭灶的那一天,做了一首旧诗,署名戛剑生,题目是“庚子送灶即事”。诗云:
“只鸡胶牙糖,典衣供瓣香。家中无长物,岂独少黄羊。”
[book_title]一四 蓝门
现在再往南走几步,与灶头间隔着一个明堂,就是台门里第四进屋的西端,本来这一进都是楼房,共有八间,但只有西边两间属于智房。再详细说是兴立两房所有的。后来立房断绝,在光绪乙巳丙午年间由兴房重建,楼下西偏是一条长弄堂,通到厨房后园去。东边一间是小堂前,后边为鲁老太太的卧房,中间朝南是祖老太太的卧房,东面向堂前开门,后半间作为通路,也就是楼梯的所在。楼上两间为鲁迅原配朱氏住处,后来在海军的叔父的夫人从上海回来,乃将西首一间让给她住。这是一九零五至一九一九年的情形,远在我们所讲的时代以后,现在只是插说一句,暂且按下不表。
这一带的房屋,在改建以前是很破碎荒凉的。弄堂本来是在中间,东边朝南的小间作为妈妈(女用人的名称)的住室。后面即是仓间,楼板楼窗都已没有,只是不漏罢了。西边的楼房也是同一情形,但楼下南向的一间也还可用,那便是立房主人唯一的住宅。那两扇门是蓝色的,所以通称为蓝门。又在朝西的窗外有一个小天井,真是小得可以,大概是东西五尺,南北一丈吧,天井里却长着一棵橘子树,鲁迅小时候在那里读过书,书桌放在窗下,朝夕看着这树,所以那地方又别号橘子屋。虽然这个名称在小孩们以外并不通行。讲起蓝门里的故事来,实在很离奇而阴惨,现今只是一说这个背景,也觉得很有点相配。蓝门紧闭,主人不知何去,夜色昏黄,楼窗空处不晓得是鸟是蝙蝠飞进飞出,或者有猫头鹰似的狐狸似的嘴脸在窗沿上出现,这空气就够怪异的。小孩们惯了倒也不怕,只是那里为拖鸡豹果子狸的逋逃薮,很为主妇们所痛心,这却是小孩所不关心的事情了。
[book_title]一五 橘子屋读书
蓝门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从哪里说起好呢?根据橘子屋的线索,或是讲教书这一段吧,鲁迅在那里读《孟子》,大抵是壬辰年的事,在年代上也比较的早,应当说在先头。
蓝门里的主人比小孩们长两辈,平常叫他作明爷爷,他谱名乃是致祁,字子京。这里须得先回上去,略讲一点谱系,从始迁祖计算下来,致房的先人是九世,称佩兰公,智房十世瑞璋公,以下分派是十一世,兴房苓年公,行九,是鲁迅的曾祖,立房忘其字,行十二,诚房行十四,是兄弟三人。十二老太爷即是子京的父亲,在太平天国时失踪;据说他化装逃难,捉住后诡称是苦力,被派挑担,以后便不见回来,因此归入殉难的一类中,经清朝赏给云骑尉,世袭罔替。照例子京在拜忌日或上坟的时候是可以戴白石顶子的,可是他不愿意,去呈请掉换,也被批准以生员论,准其一体乡试。却又不知怎的不甘心,他还是千辛万苦的要去考秀才,结果是被批饬不准应试,因为文章实在写得太奇怪,考官以为是徐文长之流,在同他们开玩笑哩。实例是举不出来了,但还记得他的一句试帖诗,题目是什么“十月先开岭上梅”之类,他的第一句诗是“梅开泥欲死”,为什么泥会得死呢?这除了他自己是没有人能懂得的了。
[book_title]一六 橘子屋读书二
子京的文章学问既然是那么的糟,为什么还请他教书的呢?这没有别的缘故,大概因为对门只隔一个明堂,也就只取其近便而已吧。他的八股做不通,“四书”总是读过了的,依样画胡芦的教读一下,岂不就行了么。
可是他实在太不行了,先说对课就出了毛病。不记得是什么字面了,总之有一个荔枝的荔字,他先写了草字头三个刀字,觉得不对,改作木边三个力字,拿回家去给伯宜公看见了,大约批了一句,第二天他大为惶恐,在课本上注了些自己谴责的话,只记得末了一句是“真真大白木”。不久却又出了笑话,给鲁迅对三字课,用叔偷桃对父攘羊,平仄不调倒是小事,他依据民间读音把东方朔写作“东方叔”了。最后一次是教读《孟子》,他偏要讲解,讲到《孟子》引《公刘》诗云,“乃裹餱粮”,他说这是表示公刘有那么穷困,他把活狲袋的粮食也咕的一下挤了出来,装在囊橐里带走,他这里显然是论声音不论形义,裹字的从衣,餱字的从食,一概不管,只取其咕与猴的二音,便成立了他的新经义了。传说以前有一回教他的儿子,问蟋蟀是什么,答说是蛐蛐,他乃以戒尺力打其头角,且打且说道,“虱子啦,虱子啦!”这正是好一对的故典。鲁迅把公刘抢活狲的果子的话告诉了伯宜公,他只好苦笑,但是橘子屋的读书可能支持了一年,从那天以后却宣告中止了。
[book_title]一七 立房的三代
十二老太爷死难当在咸丰辛酉(一八六一)年,可是十二老太太寿命很长,至庚子后尚在,至少要多活四十年以上。她有一个女儿,嫁给杭州人唐子敦,是以前学老师唐雪航的儿子,住在古贡院,老太太差不多通年就住在唐家。子敦也在家里教书,教法却与他的内弟子京截然不同,据鲁迅的祖父介孚公说,他叫儿子们读书,读多少遍给吃一颗圆眼糖,客人来时书不再读了,小儿们看了碟子里的糖觉得馋,趁主人和客谈话,偷偷的拿起一颗来,放在嘴里舐一下,又去搁在原处。只就这一件事来看,也可以推想这个塾师不大怎么可怕了吧。
子京的夫人早已去世,留下两个儿子,一叫八斤,一叫阿桂,一个是诞生时的分量,一个是月份吧。不知什么缘故他们都出奔了,有人说是因为打的太凶,这也正是可能的事。其中有一个,记不清是谁了,在出奔之后还时常来访问老家,特别是在他的母亲的忌日那天,遇着上供,他算是拜忌日来的,穿着新的蓝布长衫,身上干干净净的,听说给一个什么店家做了养子,关于这事他自然一句不说。他们父子相见很是客气,拜过忌日,主人留客说,“吃了忌日酒去,”客回答说,“不吃了,谢谢,”于是作别而去。这种情形有过多少次难以确说,但我总记得见到过两次,虽然来的是不是同一个人,现在也有点弄不清楚了。
[book_title]一八 白光
立房的人们如上文所述,分散得七零八落,只有子京一人还常川在家,这就是说在蓝门里教书这一段落。最初只是发现些不通的地方,难免误人子弟,后来却渐有不稳的举动,显出他的精神有病来了。这还是在那读书散伙以前的事,每天小孩虽然去上学,可是蓝门里的生活全不注意,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奇怪,不知道那时先生的茶饭真是怎么搞的。但是他家里有一个老女人,叫作得意太娘,那却是清楚的记得的。她的地位当然是老妈子,可是始终不曾见她做老妈子的事,蓬头垢面,蓝衣青布裙,似乎通年不换,而且总是那么醉醺醺的,有个儿子是有正业的工人,屡次来找她却终于不肯回去。有一天下午,她喝醉了撞进书房来,坐在床前的一把太师椅上,东倒西歪的坐不住,先生只好跑去扶住她,她忽然说道,“眼面前一道白光!”我想她大概醉得眼睛发花了,可是先生发了慌,急忙问道,“白光,哪里?”他对学生说今天放学了,不久他自己也奔了出去,带回石作土工等人,连夜开凿,快到五更天才散。第二天仍然放学,据说地上掘了一个深坑之后,主人亲自下去检查,摸索到一块石头的方角,很有点像石椁,他一惊慌赶紧要爬上来,却把腰骨闪了,躺了好两天不能教书。这是他的掘藏工作。不知道从那里来的,相传有两句口号,叫作“离井一牵,离檐一线”,因为只是口耳传授,也不晓得这字写得对不对,总之说宅内藏有财物,能够懂得这八个字的意思,就能找到那埋藏的地点。败落大人家的子弟谁都想发财,但是听了这谜语,无法下手,只好放弃,唯有子京不但有兴趣而且还很有把握,在蓝门以内屡次试掘,有一次似乎看得十分准了,叫工人来把石板凿出圆洞,大概可以与埋着的缸口相当吧,在房屋改造以前那个用砖石填补的痕迹一直留存着。这一回比较的大举,还有白光的预兆,所以更是有名,又有小说《白光》加以描写,所以更值得一说。或云朱文公的子孙买了百草园去,在什么地方掘得了那一笔藏,那恐怕也只是谣言吧。
[book_title]一九 子京的末路
子京的精神病严重起来,他的末路是很悲惨的。书房散伙之后,有一个时候他还住在蓝门里,后来到近地庙里去开馆,自己也就住在那里了。他的正式发呆是开始于留居蓝门的期间,因为在上学的那时期总还没有那种事情,否则就该早已退学,不等到讲《孟子》了。那是一个夜里,他在房里自怨自艾,不知道为的什么事,随后大批巴掌,用前额磕墙,大声说不孝子孙,反复不已。次早出来,脑壳肿破,神情凄惨,望望然出门径去,没有人敢同他问话。人家推测,难道他是在悔恨,十二老太爷死在富盛埠,他没有去找寻尸骨,有失孝道,还是在受鬼神谴责呢,谁也不能知道。总之他是那么的自责,磕头打嘴巴,时发时愈,后来大家见惯,也就不大奇怪了。
他开馆授徒的地方是在惜字禅院,即穆神庙的北邻,可以说是在塔子桥南堍路西。在那里教了几年,现今无从计算,但末了一年是光绪乙未(一八九五)年,那是很的确的。因为致房一派有一个值年,是佩兰公的祭祀,那年冬天轮到立房承值,所以年月有可查考。照例冬天先收祭田祖,从除夕设供办起,至十月拜坟送寒衣止,除开销外稍有利润。可是子京等不到收租,于春间早以廉价将租谷押给别人,拿这钱来要办两件大事,即是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媒婆给他说亲,同人家串通了,借一个女人给看一面,骗了钱去,这个他固然无从知道,租谷是自己押掉的,却拿这钱来在庙里修造仓间,那更是冤枉透了。进行了这样一个计划之后,在三伏中间他忽然大举的发狂,结束了以前一切的葛藤。他先来一套自责自打,随后拿剪刀戳破喉管,在胸前刺上五六个小孔,用纸浸煤油点火,伏在上边烧了一会,再从桥边投入水里,高叫曰“老牛落水哉”。当初街坊都不敢近去,落水后才把他捞起,送回蓝门里去,过了一日才死,《白光》里说落水而死,只是简括的说法罢了。租谷虽已无着,祭祀总不可缺,丙申年的值祭由伯宜公答应承当,但是值年还未完了,他却先自去世了。
[book_title]二〇 兴房的住屋
与蓝门隔着一个明堂,南边的一排楼房,是第三进房屋,与东边的堂屋是并排接连着的。“大堂前”左右各一大间带后房,又西边一间,都属于诚房所有,再往西一共五间带楼,西端的一楼一底,由立房典给外姓,居中“小堂前”,后为过廊不计外,其楼上四间,楼下三间前后房,悉归兴房使用,大概其中或有典租立房的也不可知,不过以前的事现今也没有人记得了。南窗外照例有很深的廊,所以南向的房反而阴暗,有后房的感觉,白天大抵都在朝北的屋里,这是北方的人听了觉得有点希奇的。廊外是狭长的明堂,南面一堵高墙,墙外这西南一角也属于宅内,可是别一区域,后面再说。明堂中左右种着两株桂花,直径几及一尺,因此那地方就叫作桂花明堂。廊下东头偏南有门,是内外通路,门用黄色油漆,名为黄门,门外过廊,南北通诚房住屋,东通堂前廊下,那里的门名为白板门,因为是用白木做的。
以上很简率的大概已把这一部分的房屋说明,因为这是鲁迅以上三代所居住的地方,多少要分别得清楚一点,再来加上一种符号,便是以小堂前为中心,两边的屋称为东一东二,西一西二,各分前后房,堂后边廊依俗名叫作退堂,前廊则称为廊下。这些房子住过好几代,很有些变迁,这里也得说明一下。简单的说可以分为三个段落,第一是光绪癸巳以前,曾祖母尚在时的状况,第二是癸巳至甲辰,曾祖母去世,祖父回家以后的状况,第三是乙巳至辛亥,以至民国八年北迁为止,讲蓝门的时候已略说及。现在我们所要谈的大抵是戊戌以前的事,所以这里涉及第一二两段落,下文也当分作两截来讲了。
[book_title]二一 吃饭间
说到癸巳以前,那时我还不到十岁,记性本来不好,现今记得清楚的恐怕实在很少了。但是有几间房屋的情形却还记得个大略。小堂前的东边,就是上文所说的东一,南向的前房是曾祖母的住屋,后房作为吃饭及一切杂用的地方,东二前后房归祖母使用,姑母住在楼上,就是东二上面的一间。伯宜公住在西一,至于西二由立房典给人家,系三个女人品住,都是做“送妈妈”的,《越谚》注云“随新嫁娘往男家之人”,不晓得别处有没有这种职业,叫作什么名字。
我所清楚记得的便是那吃饭的房间,因为那里改变得顶少,就是在癸巳以后至于庚子以前,也多少还是那个样子。那里前后房的隔断很是特别,中间四扇上半花格子的门,左右都是大的实木门,东边开着,西边的外面摆着一只放食器的板厨,往东去是一把太史椅,上面放着上下两屋的大食篮,一把小孩坐的高椅子,又是太史椅,已在开着的房门口,那是曾祖母的坐位了。高椅子前面一顶方桌,即是饭桌,有一处火烧焦了留下一个长条的洼,周围放着些高的圆凳。东面靠墙孤立着一顶茶几,草囤里一把锡壶,满装着开水。
朝北是四扇推窗,下半实木,上半格子糊纸,不论冬夏都把左右端的两扇推开,放进亮光来。窗下西端石墩上放水桶,中有椰瓢,是洗脸用的,接连着是长方小桌,上放圆竹筐,中置碗筷,又三抽斗桌,桌上有茶缸,茶叶泡浓汁,任人随意加开水冲饮,桌旁有一大方凳,约二尺见方,再过去便是往祖母后房去的房门了。
[book_title]二二 曾祖母
苓年公行九,曾祖母通称九太太,以严正称,但那时已经很老,也看不出怎么。她于壬辰除夕去世,只差一天就是八十岁了。现今所记得的只是一二琐事,特别是有关于我们自己的。平常她总是端正的坐在房门口那把石硬的太史椅上,那或者是花梨紫檀做的也说不定,但石硬总不成问题,加上一个棉垫子也毫无用处,可是她一直坐着,通年如此。有时鲁迅便去和她开玩笑,假装跌跟斗倒在地上,老太太看见了便说:“阿呀,阿宝,衣裳弄脏了呀。”赶紧爬了起来,过了一会又假装跌了,要等她再说那两句话,从这个记忆说来,觉得她是一点都没有什么可怕的。
老太太年纪大了,独自睡在一间房里,觉得不大放心,就叫宝姑去陪她睡。宝姑那时大概有十七八岁,在上海说就是大姐,但是乡下的名称很奇怪,叫作“白吃饭”,有地方叫“白摸吃饭”,如《越谚》所记,大约从前是没有工钱的吧,但后来也有了,虽然比大人要少些。老太太床朝南,宝姑睡在朝西的床上,总是早睡了,等到老太太上床睡好了,才叫宝姑吹灯。因为老太太耳朵重听,宝姑随即答应,探头帐子外边,举起缚在帐竿上的芭蕉扇来,像火焰山的铁扇公主似的,对着香油灯尽扇,老太太还是在叫,“宝姑,宝姑,吹灯,”直到扇灭为止。老太太晚年的故事,家里人一般都记得的,大概就只是这一件吧。
介孚公在京里做京官,虽然还不要用家里的钱,但也没有一个钱寄回来,这也使得老太太很不高兴。有时候有什么同乡回来,托他们带回东西,总算是孝敬老太太的,其实老太太慢说不要吃,其实也吃不动。有一回带来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装在一只袋皮就是麻袋内,打开看时是两只火腿,好些包磨菇蜜饯之类,杏脯蜜枣等不晓得是不是信远斋的,但在小孩总是意外的欢喜,恨不得立刻就分,老太太却正眼也不看一眼,只说道:“这些东西要他什么!”后来她的女婿请画师叶雨香给她画喜容,眉目间略带着一种威,过年时挂像看见,便不禁想起多少年前那时的情景来了。
[book_title]二三 房间的摆饰
靠东边的屋就是所谓东二,在癸巳以前是祖母蒋老太太住的,我从小跟了她睡,大概在那里也住过六年以上,可是那房间里的情形一点都记不得了。曾祖母去世后,祖母搬移到东一,那里边摆饰完全照旧不动,这以后的事我就都记得,大致是如此。祖母的床靠西北角,迤南是马桶箱,八仙桌左右安放大安乐椅,都是什么紫檀之类的,壁上子母阁,放着好几个皮制和板制的帽盒。东北角房门内是一只米缸,高大的衣橱,再下去是一张中床,即宝姑睡处,后来归我使用,不过那已在戊戌之后了。东南角有小门,通往东二,南窗下并列着两个很大的被柜,上边靠窗排列着忌辰祭祀时所用的香炉烛台,以及别的什物,柜的西头是一个油墩甏,中盛菜油,够一年点灯之用,这里西南角开门出去,即是小堂前了。这样器具的排列,在那时代恐怕是一般如此,没有什么特性,这里只有屋角的米缸油甏,表示出是主妇的房间,与别处略有不同而已。
鲁迅的母亲鲁老太太与伯宜公住在西一,癸巳以后移居东二,至乙巳又移居第四进新修的屋里。那西一前房的情形也不清楚了,虽然大床坐北朝南,原是一定的摆法,靠着东壁放有画桌和四仙桌,上下两把藤心椅子,都是照例的东西。后房向东开门,共是四扇,中间两扇略窄,倒还整齐,左右各一较宽的门扇却并不一样,也是太平天国后随便配来应用的。北窗斜对往厨房及后园去的通路,冬天“弄堂风”大得很,因此在那里特别做有一副风窗,底下是一块横长的格子窗,五分之三糊纸,其二嵌有玻璃,上面格子窗三块,可以自由装卸。窗下有四仙桌,它的特色是抽斗拉手的铜环上结着长短不一的钱串绳,那种用什么草叶搓成,精致可喜的绳索现在早已不大有人知道了。靠窗东边有一张黄色漆柱的单人床,这床后来装在东二前房的西北隅,伯宜公在病革的前一天为止一直是睡在那里的。
[book_title]二四 诚房的房客
写到这里,笔又要岔开去,关于诚房的事,先来说几句。诚房的先人是十四老爷,与兴房的苓年公是亲兄弟,他生有两个儿子,长号子林,次号子传。子林的妻早死,他在河南作客,就死在那里,儿子凤桐,养在外婆家,后来回到周宅,有些轶事,收在《阿Q正传》里,下文再说。子传通称二老爷,其妻二太太即是《朝华夕拾》中的衍太太,儿子凤岐字鸣山,小名曰方,比鲁迅才大五岁,虽是叔侄,却也是小朋友。诚房的房屋在大堂前左右,东边一大间前后房自己居住,其余都出租给人家,就癸巳以前情形来说,大堂前以西两大间,即是与兴房楼屋连接的,以及白板门内过廊迤南的一部分,租给李家居住,在那里是一方块,东北方面各有房屋两间,作曲尺形,前面一个明堂,通称兰花间,大概是先代收藏兰花之处,朝南两间特别有地板,或者是其证据。李家主人是个高大汉子,诨名“李臭大”,是李越缦的堂兄弟,光绪庚寅(一八九〇)年越缦考取御史,有报单送来贴在大厅墙上。在他家里又寄居着一家沈姓,不知是什么亲戚关系,其中一个是“沈四太太”,口说北方话,年纪约有五六十吧,关于她的事,在《朝华夕拾》第八篇《琐记》中有一节云:
“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给沈四太太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那有薄冰的水缸就在堂前西屋的后窗外,所以给沈四太太看见了,叫她绰号的原因自然一半是怪她多话,一半也因为她的北方话,这在乡下人听来正是“拗声”,都是有点可笑的。沈家还有一个女人,大概是寡妇吧,生活似乎颇清苦,带着三个小孩,男孩名叫八斤,女孩是兰英与月英,年纪大抵六七岁吧,夏天常常光身席地而坐。
[book_title]二五 漫画与画谱
上文已经将沈八斤的名字提出,现在要继续讲那关于小床的记忆了。八斤那时不知道是几岁,总之比鲁迅要大三四岁吧,衣服既不整齐,夏天时常赤身露体,手里拿着自己做的竹枪,跳进跳出的乱戳,口里不断的说,“戳伊杀,戳伊杀!”这虽然不一定是直接的威吓,但是这种示威在小孩子是很忍受不住的,因为家教禁止与别家小孩打架,气无可出,便来画画,表示反抗之意。鲁迅从小就喜欢看花书,也爱画几笔,虽然没有后来画活无常的那么好,却也相当的可以画得了。那时东昌坊口通称“胡子”的杂货店中有一种荆川纸,比毛边薄而白,大约八寸宽四寸高。对折订成小册,正适于抄写或是绘画。在这样的册子上面,鲁迅便画了不少的漫画,在窗下四仙桌上画了,随后便塞在小床的垫被底下,因为小孩们并没有他专用的抽屉。有一天,不晓得怎么的被伯宜公找到了,翻开看时,好些画中有一幅画着一个人倒在地上,胸口刺着一枝箭,上有题字曰“射死八斤”,他叫了鲁迅去问,可是并不严厉,还有点笑嘻嘻的,他大概很了解儿童反抗的心理,所以并不责罚,结果只是把这页撕去了。此外还有些怪画,只是没有题字,所以他也不曾问。
还有一回是正月里,小孩们得到了一点压岁钱,想要买点什么玩意儿,其实每人所得至多不过二三百文大钱,也并没有东西可以买得。这一回除别的零碎东西外还品买了一册《海仙画谱》,后来知道是日本刻本,内容是海仙十八描法,画了些罗汉,衣纹各别,有什么枣核描,鼠尾描,钉头描等名称,倒也颇有意思。《朝华夕拾》中讲《二十四孝》的地方,说有一本是日本小田海仙所画,也就是这个人,他的画大概是稍为有点特别的。小孩买书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还是秘密的,这册十八描法藏在楼梯底下,因了偶然的机会为伯宜公所发见,我们怕他或者要骂,因为照老规矩“花书”也不是正经书,但是他翻看了一回,似乎也颇有兴趣,不则一声的还了我们了。他的了解的态度,于后来小孩们的买书看的事是大大的有关系的。
[book_title]二六 烟与酒
为什么关于小床特别有些记忆的呢?这理由一半是因为伯宜公久病,总躺在这床上,一半是常看见他在那里吃雅片烟。他的吃烟与所谓衍太太家里也是有关的。他在少年时代进了秀才,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本家中子传房分最近(子京也一样的近,可是那么样的古怪),人很和气,太太又极能干,便常去谈天。子传夫妇都吃雅片烟,“抽一筒试试吧”,劝诱的结果乃上了瘾,可是他一直自己不会煮烟,须得请他们代办,其被揩油也正是不得免的了。鲁迅对于衍太太个人固然多有反感,如《琐记》中所说鼓励阿祥转旋子以至磕破头,即是实例,但上边这事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阿祥本名凤琯,字仲阳,小名曰服,比鸣山小一岁,是《阿长与山海经》一篇中所说远房的叔祖玉田的儿子。
伯宜公的晚酌,坐在床前四仙桌的旁边,这记忆比他的吃烟还要明了。他的酒量,据小时候的印象来说似乎很大,但计算起来,他喝黄酒恐怕不过一斤吧,夏天喝白酒时用的磁壶也装不下四两,大概他只是爱喝而已。除了过年以外,我们不记得同他吃过饭,他总是单吃,因为要先喝酒,所以吃饭的时间不能和别人的一致。平常吃酒起头的时候总是兴致很好,有时给小孩们讲故事,又把他下酒的水果分给一点吃,但是酒喝得多了,脸色渐变青白,话也少下去了,小孩便渐渐走散,因为他醉了就不大高兴。他所讲的故事以《聊斋》为多,好听的过后就忘了,只有一则“野狗猪”却一直记得,这与后来自己从《夜谈随录》看来的戴髑髅的女鬼,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可怕。因此我觉得在文学艺术上,恐怖的分子最为不好,于人有害。大抵神鬼妖怪还不怎么样,因为属于迷信的,随后与事实相比较,便不相信了,正与猫狗说话一样,不留下什么影子。可怕的还是实物,如故事中所说从顶棚上落下的半爿身体,首级,枯骨之类。甲午秋天小姑母死于难产,金家在长庆寺做水陆道场,鲁迅回来同伯宜公说佛有许多手,还有拿着骷髅的,我当初不懂这个字义,问清楚了之后乃大感恐怖,第二天到寺里不敢再去看大佛了。
[book_title]二七 两个明堂
这一进屋的前后各有一个明堂,北面的本有六间房那么长,可是因为第四进的东头三楼四底归仁房所有,在那里打上一堵曲尺形的高墙,划去三分之二,只剩三分之一宽的天井给这边,至于西头一部分还是整个的明堂,与东南的一溜天井相接连。伯宜公的住房最初是正对这大明堂的中间,夏天在明堂中叫木匠来搭起两间凉棚,租用他们的杉木,连搭卸工钱大概总共一千文吧,用自己的晒谷竹簟两张,可以随意卷舒,遮住了烈日。在这凉棚底下,小孩可以玩耍,特别在傍晚时候,将簟卷起,石板上泼了井水,拿出板桌板凳来放好,预备吃晚饭,饭后又可以乘风凉,猜谜说故事。癸巳春间,祖父介孚公丁忧回家,伯宜公移居东二,让出那房子给他和潘姨太太与小儿子伯升居住,伯升名凤升,字仲升,因为说与北方话“众生”音相同,所以把仲字改为伯字了。东一二的北窗外是狭天井,漏下日光来显得更强热,所以设法做了一种遮阳,是一块长方形梅花眼的竹簟,上绷绿纱布,放在横木上,不用时拉进房檐下,这与天井的宽度好在差不多少。那檐下没有砌好石阶,只放着几条粗的石材,上面有几个小酒坛,用盐卤泡着圆肥皂即是皂荚子,当作洗衣服皂的代用品。
南面的明堂有五间房那么长,因为东头的一间与白板门的过廊相接,所以不包括在内。这里有一个特色,左右种着两株桂花,直径有好几寸粗,因此便叫作桂花明堂,不过那花是黄的,称为金桂,不能和在茶或糖里,不为人所看重。靠着南墙有一人那么高的石条凳,三条相连,是搁花盆用的,两边石池各一,系用大石板在地上砌成。北边与廊下相连的半墙内面刷石灰,外面即明堂那一面的却用淡青灰刷过,再以粉笔画作长方格,充作磨光的大砖所砌。在那横长的格子内,有些鲁迅用铁钉划出的图像,其中有一个尖嘴鸡爪的雷公更是显明,这大抵是庚寅辛卯时所画,但直至卖给朱文公的子孙的时候,这画还是在那里。
[book_title]二八 两个明堂二
桂花明堂全部铺着石板,只有桂花树下用小石条砌出一个六角形,那里是泥土,夏天发现许多圆孔,是蝉从地下钻出来所留下的痕迹。可是那里虽然到处都只是砖石,却也生出了不少的花草来。最特别的是桂花树干上所生的牌草,其次是凤尾草与天荷叶,那也是只要一点土就可以生长的,石池南面与墙相靠的地方,有两寸宽的一长条充满泥土,生着这些草以及蝴蝶花之类,还有一丛天竹,则是伯宜公所手植的。石条凳上只是中间搁着一盆万年青,是人家照例种了避火烛的,旁边生长出盐酸草来,叶小孩爱吃,结的种子像是豆荚,也是很好玩的东西。
后明堂里没有泥地可以种花木,只在东头于石墩上叠着三块厚石板,上边摆着些花盆,大小有七八个吧。其中一盆是伯宜公手植的纹竹,俗称盆竹,有纪念性质,此外都是些普通的,如郁李,石竹,映山红和牛郎花,老弗大即平地木,都是在上坟时候从山上拔来的野草,却是在人家很难种得好。平地木结红子如天竹,在山里有三颗的已不易得,种起来可以有四五颗。小松树与刺柏也种,很不肯长大,有一盆后来放到外边桂花明堂里去了。这院子里虽然比较寂寞,但也有一种补偿,西邻便是梁家的竹园,墙外矗立着百十竿淡竹,终日萧萧骚骚的作响,鸟雀也特别多,又有一株棕榈树,像蓬头鬼似的向着这边望,借给好些的绿色。伯宜公隔窗望见,时常感慨的说,能够在竹林中有一间小楼居住,最是快乐,他这话里多少含有黄冈竹楼及临皋亭的影响,但大半出于直接的感觉也是无可疑的。
[book_title]二九 廊下与堂前
那五间一排房屋的中央是小堂前,南面照例有廊,称曰廊下,有六尺以上宽吧,与明堂交界是一堵半墙,上半应有花窗糊纸,但这里没有,连外面厅堂也都如此,原因是在太平天国时被毁了,一直没有修配。这样也是好的,不但是看惯了不觉得怎么不好,而且以房屋构造来说,廊深窗小,里面已尽够阴暗了,廊下再有一道窗户,将更是沉闷,所以没有倒反是很好了。房内铺地都用名叫地平的大方砖,廊下则同走路和明堂一样,用的是大石板,不知什么缘故在好些石头上多有一种暗色的痕迹,到了阴雨泛潮时候,尤其明显。相传这是杀过人流血的遗迹,这自然不是事实,从南京明故宫的血迹石说起,大家知道是虚假的,而且各块石板的痕迹不相连接,更是明征,所以虽有此说,就是最迷信多忌讳的阿长也并不介意,黑夜里点个油纸捻,还是敢在廊下行走的。
堂前平时只当作通路走,其用处乃是在于祭祀的时候。顶重要的当然是除夕至新年,悬挂祖像至十八天之多,其次是先人的忌日,中元及冬夏至,春秋分则在祠堂设祭。堂中原有八仙桌一二张分置两旁,至时放到中间来,须看好桌板的木纹,有“横神直祖”的规定,依了人数安置坐位和碗筷酒饭,菜用十碗,名十碗头,有五荤五素至八荤二素不等,仪式是年长者上香,男女依次跪拜,焚化银锭,男子再拜,先为四跪四拜,次则一跪四拜,俟纸钱焚讫乃奠酒,一揖灭烛,再一揖而礼成。中元冬夏至于祭祖后别祭地主,即是过去住过这屋的鬼魂,由小孩及用人们行礼,多在廊下举行,有时也在后园门内设祭,在别家有否不曾调查。
[book_title]三〇 伯宜公
伯宜公本名凤仪,改名文郁,考进会稽县学生员,后又改名仪炳,应过几次乡试,未中式。他看去似乎很是严正,实际却并不厉害,他没有打过小孩,虽然被母亲用一种叫做呼筱(音笑)的竹枝豁上几下的事情总是有过的。因为他寡言笑,小孩少去亲近,除吃酒时讲故事外,后来记得的事不很多。有一次大概是光绪辛卯(一八九一)年吧,他从杭州乡试回家,我们早起去把他带回来的一木箱玩具打开来看,里边有一件东西很奇怪,用赤金纸做的腰圆厚纸片,顶有红线,两面各写“金千两”字样,事隔多年之后才感到那箱玩具是日本制品,但是别的有些什么东西却全不记得了。此外有几张紫砂小盘,上有鲤鱼跳龙门的花纹,乃是闱中给月饼吃时的碟子,拿来正好作家事游戏,俗语云办人家。又一回记得他在大厅明堂里同两三个本家站着,面有忧色的在谈国事,那大概是甲午秋冬之交,左宝贵战死之后吧。他又说过,现在有四个儿子,将来可以派一个往西洋去,一个往东洋去做学问,这话由鲁老太太传说下来,当然是可靠的,那时读书人只知道重科名,变法的空气还一点没有,他的这种意见总是很难得的了。他说这话大抵也在甲午乙未这时候吧,因为他的四子生于癸巳六月,而他自己则是丙申九月去世的,距生于咸丰庚申,年三十七岁,乡下以三十六岁为本寿,意思是说一个人起码的寿命,犹如开店的本钱,他的生日在十二月,所以严格的说,整三十六年还差三个月。
[book_title]三一 介孚公
介孚公本名致福,改名福清,光绪辛未由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后来改放外官,这里还是散馆就外放,弄不大清楚,须得查家谱,但据平步青说,他考了就预备卷铺盖,说反正至少是个知县。最初选的是四川荣昌县,他嫌远不去,改选江西金溪县。翰林外放知县在前清叫作老虎班,是顶靠硬的,得缺容易,上司也比较优容,可是因此也容易闹出意见来,介孚公当然免不了这一例。那时上司大概不是科甲出身,为他所看不起,所以不久就同抚台闹了别扭,不知道做了多少年月,终于被参劾,被改为教官。他不情愿坐冷板凳去看守孔庙,便往北京考取内阁中书,一直在做京官,到了癸巳年丁忧,才告假回家去。
他在北京的情形现在已不能知道,偶然在王继香日记中庚寅这一册里看见有些记事,可作资料。如七月十一日项下云,“周介孚柬招十三饮。”十三日下午云,“飞鞚出海岱门,循城根至前门,令经南大街至骡马市,马疲泥涩,仆坐不动,怒叱之。久之始至广和居,则周介夫(原文如此)果已与客先饮,同席者汪笙叔鲍敦夫戚升淮陶秀充,略饮即饭,不烟而回。强敦夫同车,托词而止,及余车回,敦夫方步入门,盖敦以介夫境窘,故不坐车,而诘之则仍以他词饰,可谓诈矣。”介孚公在北京于同乡中与吴介唐鲍敦夫似还要好,王子献便不大谈得来,看日记中口气可知,但如介孚公的日记尚在,那么在那里面对于这些人他也一定是说的很不客气的吧。
[book_title]三二 介孚公二
癸巳年春天介孚公携眷回家,住在西一的屋内,同来的是少子凤升,生母章已早死,年十二岁,妾潘,是和小姑母同年的,可以推定是二十六岁,介孚公是五十七岁。曾祖母于壬辰除夕去世,那时已有电报和轮船,所以不到一个月就赶到了家,这有一件确实的证据,因为曾祖母五七那一日,他大发脾气,经验着的人不会忘记,虽然现在知道的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那年乡试,浙江的主考是殷如璋和周锡恩,仿佛又记得副主考是郁昆,但郁是萧山人,所以是不确的。大概是六七月中,介孚公跑往苏州去拜访他们,因为都是什么同年,却为几个亲戚朋友去通关节,随即将出钱人所开一万两银子的期票封在信里,交跟班送到主考的船上去。那跟班是一个乡下人名叫徐福,因为学会打千请安,口说大人小的,以当“二爷”为职业,被雇带到苏州去办事,据说那时副主考正在主考船上谈天,主人收到了信不即拆看,先搁下了,打发送信的回去,那二爷嚷了起来,说里边有钱,怎么不给收条?这事便发觉了,送到江苏巡抚那里,交苏州府办理,介孚公知道不能躲藏,不久就去自首,移到杭州,住在司狱司里,一直监候了有七年,至辛丑一月,由刑部尚书薛允升附片奏请,依照庚子年刑部在狱人犯悉予宽免的例,准许释放,乃于是年二月回家,住在原来的地方。
那时候凤升改名文治,已于丁酉年往南京,进了江南水师学堂,所以介孚公身边只剩了潘姨太太一人。她这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地位不好,造成了许多人己两不利的事情。介孚公回家之后,还是一贯的作风,对于家人咬了指甲恶骂诅咒,鲁迅于戊戌离家,我也于辛丑秋天往南京,留在家里的几个人在这四年中间真是够受的了。介孚公于甲辰年夏天去世,年六十八岁。
介孚公平常所称引的只有曾祖苓年公一个人,此外上自昏太后呆皇帝(西太后,光绪),下至本家子侄辈的五十四七,无不痛骂,那老同年薛允升也被批评为胡涂人,其所不骂的就只潘姨太太和小儿子,说他本来笨可原谅,如鲁迅在学堂考试第二,便被斥为不用功,所以考不到第一,伯升考了倒数第二,却说尚知努力,没有做了背榜,这虽说是例,乃是实在的事。
[book_title]三三 王府庄
鲁迅自己说过,小时候有一个时期寄食于亲戚家,被人说作乞食。这便是癸巳秋后至甲午夏天的事情,亲戚家即是鲁老太太的母家,那时外祖父早已去世,只是外婆和两房舅舅而已。外祖父晴轩公,名希曾,是前清举人,在户部做过主事,不久告假回家,不再出去,他于甲申年去世,到那时正是十年了。偶然翻阅范啸风的《癸俄尺牍》稿本,中间夹着一张纸,上写答周介孚并贺其子入泮,下署鲁希曾名,乃是范君笔迹,代拟的一篇四六信稿,看来实在并不高明。可惜上边没有年月,依照别的尺牍看来,可能是光绪五六年(己卯庚辰)的事。信中有云,“弟自违粉署,遂隐稽山,蜗居不啻三迁,蠖屈已将廿载,所幸男婚女嫁,愿了向平,侄侍孙嬉,情娱垂晚。”又云,“弟有三娇,从此无白衣之客,君惟一爱,居然继黄卷之儿。”这里自述倒还实在,他有两个儿子,长字怡堂,次字寄湘,都是秀才,还有一个小孩们叫作“二舅舅”的,即是所说的侄儿,其名号却是忘记了。孙是怡堂的儿子,名佩绅,二舅舅的儿子名为佩紫,都比鲁迅要大三四岁。晴轩公的三个女儿,长适啸唫乡阮家,次适广宁桥郦家,三适东昌坊口周家,阮士升与郦拜卿都是秀才,这次伯宜公也进了学,所以信里那么的说,显出读书人看重科名的口气,在现今看来觉得很有点可笑了。
鲁家的旧宅是在靠近海边,去镇塘殿不远的安桥头,规模狭小,连旧时那么重视的“文魁”匾额都没有地方挂,因此暂时移居在外边,写这信时是住在王府庄,与范啸风恰好是邻居。那地方口头叫作王浦庄,到底不知道那三个字是怎么写法,范啸风在《皇甫庄陈山庙社供田记》中说:“予乡皇甫庄在会稽县东三十里,或曰宋时为赵王府第,因以成庄,或曰是村权舆姓皇甫者居之,故曰皇甫庄。”在那村里范沈二姓居多,寄湘的外家姓沈,大抵因为这个关系,所以一时住在那里,鲁迅寄食的时候正是鲁宅在王府庄的最后的一年。
[book_title]三四 荡寇志的绣像
鲁迅在大舅父处寄食,前半是在王府庄,后半则跟了鲁宅迁移,又到小皋埠去了。大舅父的住房只记得有楼房两间,他住在西边的前房里,平常不大出眠床来,因为他是抽雅片烟的,午前起得很迟,短衣裤坐在床上,吃点心吃饭就在一张矮桌上面,没有什么特别事情是不穿鞋下来的。他有一子一女,夫人是后母,无所出,是很寂寞的脸相,他们大概住在东边前房吧,那间房和楼下的情形几乎全不记得,只是后房里,因为看他们影写绣像,所以还没有完全忘记。鲁迅所画的完全的绣像有一套《荡寇志》,从张叔夜起头,一直足足有好几十幅。画只有鲁迅来得,后半幅的题词则延孙(佩绅的号)居一日之长,字写得不错,也帮着来影写,只有佩紫有一天试写一篇,有一两笔很粗笨难看,中途停止,由鲁迅补写完成,这纪念就留在册上。以前只晓得用尺八纸和荆川纸,这时在乡下杂货铺里却又买到一种蜈蚣(读若明公)纸,比荆川稍黄厚而大,刚好来影写大本的绣像,现在想起来也就是一张八开的毛太纸罢了。这《荡寇志》画像就是用这种纸影写的,原价大概是一文钱一张吧,草订成一大册,后来带回家去,不久以二百文卖给了别人。关于这事,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有这一节文章云:
“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吧。”这位同窗名叫章翔耀,住在东昌坊口往西不远的秋官第地方,他的锡箔店在民国八年底还是开着,虽然以后情形不能知悉。《朝华夕拾》那文章虽是说三味书屋的事,《荡寂志》的图却确有年月可考,是在王府庄避难时所画的,但癸巳前后他都在三味书屋读书,所以那么地一总写在一起了。《西游记》图或者是在书房里所画,只是没有明白的记忆,因为关于那本绣像没有什么故事,也就容易见过忘记了。
[book_title]三五 娱园
大概因为是王府庄的房屋典期已满,房东赎回去了的缘故吧,在癸巳年的年底鲁宅乃分别移居了,小舅父同了外祖母回到安桥头老家去,二舅父搬到鸡头山,大舅父则移往小皋埠,寄食的小孩们自然也跟了过去。那里也是一个台门,本是胡秦两家,大舅父的前妻出于秦氏,所以向秦家借了厅堂以西的一部分厢房来住。这胡秦合住的关系不大清楚,或者是胡家典得东部的一半也未可知,因为秦家后面有花园,不像是借用人家的房屋的。秦家主人本名树铦,字秋伊或秋渔,别号勉 ,记不清是举人还是进士了,他以诗画著名,虽然刊行的只有四卷《娱园诗存》,四分之三是别人的诗文,为娱园而作,而照着古文的通例,这介绍花园也说的并不周全。那时诗人早已死了,继承的是他的儿子少渔,即大舅父的内弟,小孩们叫他作“友舅舅”,倒很是说得来,大概因此之故鲁迅也就不再影画绣像了,时常跑去找他谈天。秦少渔也是抽雅片烟的,但是他并不通日在床上,下午也还照常行动,那时便找他画花,他算是传了家法,喜画墨梅,虽然他的工夫能及得秋渔的几分,那自然不能知道。他又喜欢看小说,买的很多,不是木板大本,大都是石印铅印的,看过都扔在一间小套房里,任凭鲁迅自由取阅,只是乱扔一堆,找寻比较费事,譬如六本八本一部,往往差了一本,要花好些时光才能找全,这于鲁迅有不少的益处,从前在家里所能见到的只是《三国》《西游》《封神》《镜花缘》之类,种种《红楼梦》,种种“侠义”,以及别的东西,都是无从见到的。此外游花园也是一种乐事,虽然那种蛐蛐笼式的构造并不怎么好玩,或者还不及百草园的有意思,但比在王府庄的时候总是活动得多了。被人家当乞食看待,或是前期的事,在这后期中多少要好一点,但是关于这事我全无所知,所以也不能确说。在小皋埠大约住了半年,于甲午年春夏之间,被叫回家去,鲁迅仍进三味书屋去读书,我于乙未年正月才去,从《中庸》上半本念起,所以在娱园的小说的益处一点都未能得到。
[book_title]三六 鲁家
现在来把鲁家的事情简单的结束一下。怡堂的儿子延孙娶了东关金家的姑娘,她是鲁迅的小姑母的堂房小姑,由她做媒折了辈分嫁过去的,在怡堂去世不久之后延孙病故,他的夫人在民国以前也已亡故,没有子女。怡堂那位女儿早已出嫁,记得是南门李家,“李大少爷”是有名的外科医生,我就很请教过他,新郎是他的儿子叫李孝谐,又是鲁迅的三味书屋的同窗。寄湘生有四女一子,长女嫁在谁家未详,次女适沈,即是她母亲的内侄,三女适陈,四女未出阁前病殁。儿子名佩纹,在师范学校肄业,很是好学,稍有肺病,强令早婚,又医疗迟误,遂以不起。寄湘已衰老,亲属力劝纳妾,其次女为物色得一收房婢女生过小孩而遣出者,以为宜男,购得之后托鲁老太太代存,其时寄湘入京依其内亲沈吕生,希望得一职业,久之无所得,乃复回家,令遣妾不纳,未几,亦去世,承继鸡头山的佩紫之子为佩纹后,这大概是民国六七年间的事。
安桥头的旧宅看来是中富农住屋的模样,中间出了读书中科第的人,改变了生活方式,但是不及一百年又复没落,其中虽有医药卫生的错误为其小原因,总之这大势是无可挽回的。现在鲁家的核心差不多复归于安桥头,经过土改以后,可能由正当状态再行出发,实行所谓卷土重来,庶几乎在地里扎得根下去,可以成为道地的安桥头人。偶记外婆家衰亡之迹,说到这里,其实对于他们的希望还在其次,我主要的意思乃是表示对于安桥头住屋的喜欢,觉得比台门屋要好得多,那岂不是乡下一家族的合理的住处么。
[book_title]三七 三味书屋
癸巳上半年,鲁迅往三味书屋读书,他去那里是这年为始,还是从前一年就已去了呢,这已记不清楚了。自百草园至三味书屋真正才一箭之路,出门向东走去不过三百步吧,走过南北跨河的石桥,再往东一拐,一个朝北的黑油竹门,里边便是三味书屋了。书屋不在百草园之内,所以不必细写,只须一说那读书的两间房屋就行。我去读书是从乙未年起的,所记情状自然只能以那时为准,但可能前两年也是大概差不多的。书房朝西两间,南边的较小,西北角一个圆洞门相通,里面靠东一部分有地板,上有小匾曰“谈余小憩”,小寿先生洙邻名鹏飞在此设帐,教授两个小学生,即是我和寿禄年,外边即靠北的一大间是老寿先生镜吾名怀鉴的书房,背后挂一张梅花鹿的画,上有匾曰“三味书屋”。老寿先生的大儿子涧邻名鹏更,在乡间坐馆,侄儿孝天同住一门内,则在迤北一间书房开馆授徒,后来往上海专编数学书,不再教读了。
老寿先生教的学生很多,有南门的李孝谐,秋官第许姓,又余姓身长头小绰号“小头鬼”的,都是大学生,桌子摆在西窗下一带,北墙下是鲁迅和勇房族叔仁寿,南墙下是中房族弟寿升,商人子弟的胡某和章翔耀,他的桌子已在往小园去的门口了,还有中房族兄寿颐,桌子不知道放在那里,可能是在北墙下靠东的地方吧。从北京跟了介孚公回家的凤升也于乙未年去上学,他于癸巳上半年同我在厅房里从仁房族叔伯文读书,中途停顿,这时才继续前去,书桌放在“谈余小憩”的西北窗下,但书还是由老寿先生教读的。
[book_title]三八 老寿先生
老寿先生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可是并不严厉,他的书房可以说是在同类私塾中顶开通明朗的一个。他不打人,不骂人,学生们都到小园里去玩的时候,他只大声叫道:“人都到那里去了?”到得大家陆续溜回来,放开喉咙读书,先生自己也朗诵他心爱的赋,说什么“金叵罗,颠倒淋漓伊,千杯未醉荷……”,这情形在《朝华夕拾》上描写得极好,替镜吾先生留下一个简笔的肖像。先生也替大学生改文章即是八股,可是没有听见他自己念过,桌上也不见《八铭塾钞》一类的东西,这是特别可以注意的事。先生律己严而待人宽,对学生不摆架子,所以觉得尊而可亲,如读赋时那么将头向后拗过去,拗过去,更着实有点幽默感。还有一回先生闭目养神,忽然举头大嚷道,“屋里一只鸟(都了切),屋里一只鸟!”大家都吃惊,以为先生着了魔,因为那里并没有什么鸟,经仔细检查,才知道有一匹死笨的蚊子定在先生的近视眼镜的玻璃外边哩。这蚊子不知是赶跑还是捉住了,总之先生大为学生所笑,他自己也不得不笑了。
《朝华夕拾》上说学生上学,对着那三味书屋和梅花鹿行礼,因为那里并没有至圣先师或什么牌位,共拜两遍,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是拜先生,那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行礼照例是“四跪四拜”,先生站在右边,学生跪下叩首时据说算在孔子账上,可以不管,等站起作揖,先生也回揖,凡四揖礼毕。元旦学生走去贺年,到第二天老寿先生便来回拜,穿着褪色的红青棉外套(前清的袍套),手里拿着一叠名片,在堂前大声说道,“寿家拜岁。”伯宜公生病,医生用些新奇的药引,有一回要用三年以上的陈仓米,没有地方去找,老寿先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两升,装在“钱搭”里,亲自肩着送来。他的日常行为便是如此,但在现今看去觉得古道可风,值得记载下来,还有些行事出自传闻,并非直接看见,今且从略。
[book_title]三九 广思堂
三味书屋里虽然备有戒尺,有罚跪的规则,却都不常用。罚跪我就没有看见过,在我上着学的这两年里,戒方则有时还用,譬如有人在园里拿了腊梅梗去撩树上的知了壳(蝉蜕),给他看见了,带到书房里,叫学生伸出手来,他拿戒方轻轻的扑五下,再换一只手来扑五下了事。他似乎是用蒲鞭示辱的意思,目的不在打痛,不像别的私塾先生打手心要把手背顶着桌角,好似捕快在拷打小偷的样子。仁房的伯文在乡下坐馆,用竹枝打学生的脊背,再给洒上擦牙齿的盐,立房的子京,把学生的耳朵放在门缝里夹,仿佛是小孩的轧核桃,这固然是极端的例,但如统计起来,说不定还是这一类为多,因为这里就有两位仁兄,三味书屋却只是一例。在百草园往东隔着两三家有广思堂王宅,是一个破落的大台门,大厅烧了就只剩一片空地,偏西的厢房里设着私塾,先生当然姓王,逸其名字,大家只叫他的绰号“矮癞胡”,他打手心便是那么打的,又有什么撒尿签,大概他本是模仿古人出恭入敬牌的办法的吧,但学生听了这传说大为愤慨,因为三味书屋完全自由,大小便径自往园里去,不必要告诉先生的。有一天中午放学,鲁迅和章翔耀及二三见义勇为的同学约好,冲进“矮癞胡”的书房去,师生都已散了,大家便攫取笔筒里撒尿签撅折,将朱墨砚覆在地上,笔墨乱撒一地,以示惩罚。“矮癞胡”未必改变作风,后事如何,却已忘记了。
三味书屋对于学生最严重的处分是退学,学生中间称为推出去。曾经有过一个实例,这人即是中房的寿升,号日如,是鲁迅的堂兄弟。老寿太太作客回来,先生帮着去从船里拿东西,寿升说道,先生给师母拎香篮哩。恰巧为先生所听见,决定把他推出去,虽然经寿升的叔父来道歉说情,终于没有成功。先生对于自己儿子也用同一方法,有一次大概鹏更的岁考成绩不好吧,先生叫他不必再读书了,将他的书册笔砚收起,捧着往里走,鹏更跟在后面说,“爹爹,我用功者,我用功者!”这事后来大约和解了结,但印象留着很深,鹏更虽然也是名秀才,大家看见他狼狈讨饶的情形以后,对于这位师兄的敬意就不免大为减少了。
[book_title]四〇 贺家武秀才
三味书屋的学生相当规矩,这于先生是很有名誉的,他们在书房里没有打过架,有的犯规,也只是如上文所说,往园里去撩树上的知了壳,若是偷偷的画花,或者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头上做戏,先生不会发见,更是没有关系了。但在外边还不免要去闹事,惩罚“矮癞胡”先生的事情已经说过,其次是惩罚贺家武秀才,这件事可能闹大,可是幸而居然能够避免。原因是有人报告,小学生走过绸缎弄的贺家门口,被武秀才所骂或是打了,这学生大概也不是三味书屋的,大家一听到武秀才,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觉得讨厌,他的欺侮人是一定不会错的,决定要打倒他才快意。这回计划当然更大而且周密了,约定某一天分作几批在绸缎弄集合,章翔耀仍然是首领之一,鲁迅还特地去从楼上把介孚公做知县时给金溪县民壮挂过的腰刀拿了出来,隐藏在大褂底下,走到贺家门口去。这腰刀原是一片废铁,当然没有开口,但打起架来就是头上凿一下,也会开一个窟窿,不能不说是很有危险的事。但是这几批人好像是《水浒》的好汉似的,分散着在武秀才门前守候,却总不见他出来,可能他偶尔不在,可能他事先得到消息,怕同小孩们起冲突,但在这边认为他不敢出头,算是屈服了,由首领下令解散,各自回家。这一仗没有打成,参加的学生固然是运气,实在还是三味书屋之大幸,因为否则将使得老寿先生教书的牌子大受损伤,虽然这并非他管教不严之故,从另一方面来说,学生要打抱不平,还有点生气,正是书房的光荣,若是在广思堂受撒尿签的统治既久,一点没有反抗的精神,自然不会去闹事,却也变成了没有什么用处的人了。
[book_title]四一 沈家山羊
“从家里到塾中不过隔着十几家门面,其中有一家的主人头大身矮,家中又养着一只不经见的山羊(后来才知道这是养着厌禳火灾的),便觉得很有一种超自然的气味。同学里面有一个身子很长,虽然头也同平常人差不多少,但在全身比例上就似乎很小了。又有一个长辈,因为吸雅片烟的缘故,耸着两肩,仿佛在大衫底下横着一根棒似的。这几个现实的人在那时看了都有点异样,于是拿来戏剧化了,在有两株桂花树的院子里扮演这日常的童话剧。大头不幸的被想象为凶恶的巨人,带领着山羊,占据了岩穴,扰害平人,小头和耸肩的两个朋友便各仗了法力去征服他,小头从石窝缝中伸进头去窥探他的动静,耸肩等他出来,只用肩一夹,就把他装在肩窝里捉了来了。这些思想尽管荒唐,而且很有唐突那几位本人的地方,但在那时觉得非常愉快,我们也扮演喜剧,如打败贺家武秀才之类,但总是太与现实接触,不能感到十分的喜悦,所以就经验上说,这大头剧要算第一有趣味了。”
这是我在一九二三年所写关于儿童剧的一节话,正说及三味书屋的事,现在可以用在这里,只将那几位本人说明白了就好。小头即是上文说过的余姓大学生,当初大家对他印象很不好,有一次互相嘲弄,他在纸上画了一个脸,说这是某人,我们这边的人便去告诉先生,急得他吃吃辩说,“学生弗会画菩萨头,”样子非常狼狈,这之后忽然对他谅解,童话剧中拉他来做了同盟军了。养山羊的是沈家,即在王广思之东,主人沈老八与周家还有点老亲,但是样子生得奇怪,他家的山羊常在路旁吃刺苋,章翔耀等人要去骑它,往往为那看羊的独眼老婆子所骂,把大头派为凶人的原因一半即在于此。耸肩的是中房的芹侯,通称“廿八公公”,是祖父辈最小的一个,人很聪明,学过英文,会得照相修钟表。就只是雅片瘾大,以致潦倒不堪,这里派他的脚色别无理由,单是因为他的肩头耸得特别的高而已。
[book_title]四二 童话
在阿耳考忒夫人的小说《小女人》里有这几句话:“在仓间里的演剧,是最喜欢的一种娱乐。我们大规模的排演童话。我们的巨人从阁楼上连走带跌的下来,在甲克把缠在梯子上的南瓜藤当作那不朽的豆干砍断了的时候。灰丫头坐了一个大冬瓜驰驱而去,一支长的黑香肠经那看不见的手拿来长在浪费了那三个愿望的婆子的鼻头上。”
西洋的小孩有现成的童话书,什么《杀巨人的甲克》,《灰丫头》,以及《三个愿望》等,拿来排演并不费事,我们没有这些,只是口耳相承的听到过“蛇郎”和“老虎外婆”等几个故事,不知怎的也没有兴趣演,可是演童话剧的趣味还是有的,结果是自己来构造,如那大头便是一例。说也奇怪,那平凡现实的几个人,拿来拼凑一下,做成一段妖怪故事,虽然不能说没有《西游》的影响,但整个儿还是童话的空气,在《西游》中也只是有稚气的一二段才可以比拟得上。在乙未年鲁迅是十五岁了,对于童话分子(虽然那时还没有这名目)还很是爱好,后来利用那些题材,写成《故事新编》,正不是无因的事吧。
前几年我写了些讲儿童生活的打油诗,其一首云:“幻想山居亦大奇,相从赤豹与文狸,床头话久浑忘睡,一任檐前拙鸟飞。”注云,“空想神异境界,互相告语,每至忘寝。儿童迟睡,大人辄警告之曰,‘拙鸟飞过了,’谓过此不睡,将转成拙笨也。”这里边也有本事,有一时期鲁迅早就寝而不即睡,招人共话,最普通的是说仙山。这时大抵看些《十洲》《洞冥》等书,有“赤蚁如象”的话,便想象居住山中,有天然楼阁,巨蚁供使令,名阿赤阿黑,能神变,又炼玉可以补骨肉,起死回生,似以神仙家为本,而废除道教的封建气,完全童话化为以利用厚生为主的理想乡,每晚继续的讲,颇极细微,可惜除上记几点之外全都已记不得了。伯宜公的病大概是起于乙未年,但当时还觉得不太严重,所以大家有此兴致,到了次年情形就很有些不同了。
[book_title]四三 祖母
关于祖母的事,须要略为补说一下。前一个祖母姓孙,母家在偏门外跨湖桥,是快阁的左邻,她的生卒年月记在家谱,不及查考,只于咸丰戊午(一八五八)年生一女,庚申(一八六〇)年生伯宜公,大约不久去世了。后来的祖母姓蒋,母家在昌安门外鲁墟,恰巧也是放翁的故里,生于道光壬寅(一八四二)年,至宣统庚戌(一九一〇)年去世,寿六十九岁。她有一个女儿,是同治戊辰(一八六八)年生的,比鲁迅才大十二三岁,性情又和善,所以同小侄儿们特别要好,大家跟着她游戏说故事,到她出嫁那一天,小孩不让她走,有的要同她坐了轿子去。夫家在东关姓金,姑夫名雨辰,是个秀才,因为是独子,左耳上戴着小金环,显得有点女性似的,但他们夫妇感情很好,有一个女儿阿珠,是光绪辛卯(一八九一)年生的。但是姑妇之间总不免有些问题,癸巳年介孚公下狱后又听到传闻,亲家公有什么闲话,他便大怒,严命家中与金家绝交,这事固难实现,但使得关系更坏,至次年甲午八月小姑母以难产去世,这悲剧才算结束了。她病中谵语,说有红蝙蝠来迎接,鲁迅后来特为作文讨红蝙蝠,或是诘责神明,为何不使好人有寿,语多不逊。不过小姑母的死对于小孩们固是一个打击,在祖母这打击乃是更大而且彻底的了。她本是旧式妇女抱着黑暗的人生观的,做了后母没有自己的儿子,这一个女儿才是一线的光明,现在完全的灭了。她固然常于什么菩萨生日,点起一对三拜蜡烛三支线香,跪在大方凳上向天膜拜,却不念佛或上庙烧香去,有一回近地基督教女教士来传道,劝她顾将来救灵魂,她答道,“我这一世还顾不周全,那有工夫去管来世呢。”她的后半生,或者如外国诗人所说的病狼大旨有点相像吧。
[book_title]四四 祖母二
祖母蒋老太太于辛亥前一年去世,鲁迅正在杭州两级师范学堂做教员,所有丧葬的事都由他经理,我没有能够回来,凤升改名文治,在江南水师的什么兵轮上当二管轮(通称二伡)吧,大概是后来奔丧去的。那时的事情本来我不知道,在场的人差不多已死光了,可是碰巧在鲁迅的小说里记录有一点,在《彷徨》里所收的一篇《孤独者》中间。这里的主人公魏连殳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人,但其中这一件事确是写他自己的。连殳的祖母病故,族长,近房,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筹画怎样对付这承重孙,因为逆料他关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的。聚议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大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道士做法事。总而言之,是全部照旧。哪里晓得这“吃洋教的新党”听了他们的话,神色也不动,简单的回答道,“都可以的。”大殓之前,由连殳自己给死者穿衣服。“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只默默地,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入殓的仪式颇为烦重,拜了又拜,女人们都哭着说着,连殳却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大殓完毕,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篇是当作小说发表的,但这一段也是事实,从前也听到鲁老太太说过,虽然没有像这样的叙述得有力量。所谓近房当然是指诚房的“衍太太”,祖母母家的亲丁是她的内侄,这位单名一个珍字,号叔田,小孩叫他玉叔叔。他最喜欢挜酒,伯宜公很爱喝酒而厌恶人强劝,常训诲儿子们说,“你们到鲁墟去,如玉叔叔挜酒,一口都不要喝,酒盅满了也让它流在桌子上面。”他们表兄弟的性情本来就是不相合的。
[book_title]四五 关于穿衣服
祖母大殓之前,鲁迅自己给死者穿衣服。这穿衣服的事,实在很不容易,仿佛要一种专门本领,其实也只是精细与敏捷,不过常人不大能够具备或使用罢了。别处的情形不知道,乡下的办法是死者的小衫裤先穿好,随后把七件九件以至十一件的寿衣次第在一支横竹竿上套好,有的是由孝子代穿的,拿去从下向上的将两手放在袖子里,整理好领口,便可以一件件裹好,结上替代纽扣的带子,大事就告成了。在殡仪馆出现以前,大殓专家计有两种,其一是裁缝,其二是土工。但是用裁缝的须得是大绅商,他们要用丝绵包裹尸首,使得骨胳不散,有如做木乃伊之大费工本,不是一般人所能担当,土工则善于收拾破碎变作的尸体,又是别有一功的。所以平常人家总是由亲人动手,亲族加以帮助,在这中间会得穿衣服的人虽然不是凤毛麟角,总之也是很不易得的了。
话虽如此,有些事情也是很难说的。台门里的子弟本来都是少爷,可是也有特别的人,会得这些特别的事,伯宜公就是其一人。在这上边可以同他相配的,是中房的一位族兄慰农,他们两人有一回曾为本家长辈(大概是慰农的叔伯辈吧)穿衣服,棋逢敌手,格外显得出色,好些年间口碑留在三台门里。他们别的事也都精能,常被邀请帮忙,但是穿衣服这种特殊的事,非自告奋勇,人家不好请求,只有甲午八月他赴金家妹子之丧,由他给穿衣服,这是一生中最后的一次了。他在那里也是母家的亲人,可是并不挑剔什么,只依照祖母的意见,请求建设了一个水陆道场。伯宜公平常衣着都整齐,早起折裤脚系带,不中意时反复重作,往往移晷,这是小事情,却与穿衣服的事是有连系的。鲁迅服装全不注意,但别有细密处,描画,抄书稿,折纸钉书,用纸包书,都非常人所能及,这也与伯宜公是一系的,虽然表现得有点不同。
[book_title]四六 阿长的结局
顺便来一讲阿长的死吧。长妈妈只是许多旧式女人中的一个,做了一辈子的老妈子(乡下叫作“做妈妈”),平常也不回家去,直到了临死,或者就死在主人家里。她的故事详细的写在《朝华夕拾》的头两篇里,差不多已经因了《山海经》而可以不朽了,那里的缺点是没有说到她的下落,在末后一节里说: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吧。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这篇文章是一九二六年所写的,阿长死于光绪己亥即一八九九年,年代也差不多少,那时我在乡下,在日记上查到一两项,可以拿来补充一下。
戊戌(一八九八)年闰三月十一日,鲁迅离家往南京进学堂去。同年十一月初八日,四弟椿寿以急性肺炎病故,年六岁。这在伯宜公去世后才二年,鲁老太太的感伤是可以想象得来的,她叫木匠把隔壁向南挪动,将朝北的后房改作卧室,前房堆放什物,不再进去,一面却叫画师凭空画了一幅小孩的小像,挂在房里。本家的远房妯娌有谦少奶奶,平常同她很谈得来,便来劝慰,可以时常出去看戏排遣。那时只有社戏,雇船可以去看。在日记上己亥三月十三日项下云,“晨乘舟至偏门外看会,下午看戏,十四日早回家。”又四月中云:
“初六日雨中放舟至大树港看戏,鸿寿堂徽班,长妈妈发病,辰刻身故,原船送去。”
“初五日晨,同朱小云兄,子衡伯 叔,利宾兄下舟,往夹塘看戏,平安吉庆班,半夜大雨。”
长妈妈夫家姓余,过继的儿子名五九,是做裁缝的,家住东浦大门溇,与大树港相去不远。那船是一只顶大的“四明瓦”,撑去给她办了几天丧事,大概很花了些钱。日记十一月廿五日项下云,“五九来,付洋二十元,伊送大鲢鱼一条,鲫鱼七条,”他是来结算长妈妈的工钱来的,至于一总共付多少,前后日记有断缺,所以说不清楚了。
[book_title]四七 阿长的结局二
关于前回的事,还有补充说明之必要。那一次看戏接连两天,共有两只大船,男人的一只里的人名已见于日记,那女人坐的一只船还要大些,鲁老太太之外,有谦少奶奶和她的姑蓝太太,她家的茹妈及其女毛姑,蓝太太的内侄女。《朝华夕拾》中曾说及一个远房的叔祖,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这死尸!”所说的老人乃是仁房的兆蓝,字玉田,蓝太太即是他的夫人,母家丁家衖朱姓,大儿子小名曰谦,字伯 ,谦少奶奶的母家姓赵,是观音桥的大族,到那时却早已败落了。她因为和鲁老太太很要好,所以便来给鲁迅做媒,要把蓝太太的内侄孙女许给他,那朱小云即是后来的朱夫人的兄弟。长妈妈本来是可以不必去的,反正她不能做什么事,鲁老太太也并不当做用人看待,这回请她来还是有点优待的意思,虽然这种戏文她未必要看。她那时年纪大概也并不怎么大,推想总在五十六十之间吧,平常她有羊癫病即是癫痫,有时要发作,第一次看见了很怕,但是不久就会复原,也都“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了。不意那天上午在大雨中,她又忽然发作,大家让她躺倒在中舱船板上,等她恢复过来,可是她对了鲁老太太含糊的说了一句,“奶奶,我弗对者!”以后就不再作声,看看真是有点不对了。
大树港是传说上有名的地方,据说小康王被金兵追赶,逃到这里,只见前无去路,正在着急,忽然一棵大树倒了下来,做成桥梁,让他过去,后来这树不知是又复直起,还是掉下水去了。那一天舱位宽畅,戏班又好,大家正预备畅看的时候,想不到这样一来,于是大船的女客只好都归并到这边来,既然拥挤不堪,又都十分扫兴,无心再看好戏,只希望它早点做完,船只可以松动,各自回家,经过这次事件之后,虽然不见得再会有人发羊癫病,但开船看戏却差不多自此中止了。
[book_title]四八 山海经
如《朝华夕拾》上所说,在玉田老人那里他才见到了些好书。“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但是他自己有书,乃是始于阿长的送他一部《山海经》。《朝华夕拾》上云: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这里说前后两段关系很是明白,阿长的描写最详细,关于玉田虽只是寥寥几行,也充满着怀念之情,如云,“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这种情事的确是值得记念的,可是小时候的梦境,与灰色的实生活一接触就生破绽,丙申年伯宜公去世后,总是在丁酉年中吧,本宅中的族人会议什么问题,长辈硬叫鲁迅署名,他说先要问过祖父才行,就疾言厉色的加以逼迫。这长辈就是那位老人。那时我在杭州不知道这事,后来看他的日记,很有愤怒的话。戊戌六月老人去世,鲁迅已在南京,到了写文章的时候,这事件前后相隔也已有三十多年了。
[book_title]四九 山海经二
鲁迅与《山海经》的关系可以说很是不浅。第一是这引开了他买书的门,第二是使他了解神话传说,扎下创作的根。这第二点可以拿《故事新编》来做例子,那些故事的成分不一样,结果归到讽刺,中间滑稽与神话那么的调和在一起,那是众所周知的事了。嫦娥奔月已经有人编为连环图画,后羿的太太老是请吃乌鸦炸酱面,逼得她只好吞了仙丹,逃往冰冷的月宫去,看惯了不以为奇,其实如不是把汉魏的神怪故事和现代的科学精神合了起来,是做不成功的。可惜他没有直接利用《山海经》材料,写出夸父逐日来,在他的一路上,遇见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事,不但是一脚的牛,形似布袋的帝江,就是贰负之尸,和人首蛇身衣紫衣的山神(虽然蛇身怎么穿紫衣,曾为王崇庆在《山海经释义》中所笑),也都可以收入,好像目连戏中的街坊小景,那当成为一册好玩的书,像《天问图》似的,这在他死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做或肯做的了。
阿长的《山海经》大概在癸巳年以前,《毛诗品物图考》初次在王府庄看见,所以该是甲午年所买,《尔雅音图》系旧有,不知伯宜公在什么时候买来的。木板大本却是翻刻的《花镜》,从中房族兄寿颐以二百文代价得来,那时他已在三味书屋读书,所以年代也该是甲午吧。此外有图的书先后买来的,有《海仙画谱》,《百将图》,《点石斋丛画》,《诗画舫》,《古今名人画谱》,《海上名人画稿》,《天下名山图咏》,《梅岭百鸟画谱》,都是石印本。又王冶梅的《三十六赏心乐事》,马镜江的《诗中画》,和《农政全书》本的王磐的《野菜谱》,大概因为买不到的缘故,用荆川纸影写,合订成册,可以归在一类。在戊戌前所买的书还有《郑板桥集》,《徐霞客游记》,《阅微草堂笔记》,《淞隐漫录》,影印宋本《唐人合集》,《金石存》,《酉阳杂俎》,这些也都是石印本,只有《徐霞客》是铅印,《酉阳杂俎》是木板翻刻本。书目看去似乎干燥杂乱,但细看都是有道理的,这与后来鲁迅的工作有关联,其余的可惜记不得了,所以不能多举几种出来。
[book_title]五〇 仁房的大概
关于各房的事未曾说及,现在因为讲到玉田,所以把仁房提前来一说吧。仁房底下也分作三派,以礼义信为名。礼房的长辈已先死,剩下的是十三世,那里又分两房,长房三弟兄,以小名为号,六四字菉史,四七字思蕺,五十字衍生,只有六四娶妻成家,有子名连元,字利宾,女名阿云。次房子衡,小名曰惠,过四十后始娶,有子女,名字不具详。义房十二世弟兄甚多,在癸巳前后只存花塍,是个秀才,椒生名庆蕃,是举人,玉田是秀才,藕琴在陕西。椒生有二子,长伯文,次仲翔,是秀才,玉田有二子,长伯 是秀才,次仲阳。花塍无子,以伯文为后,信房十二世吉甫在平湖做教官,死于任所,无子女,以仲阳为后。那时住屋分配,第四进五进东头两幢归于礼房,中部是义信两房的,因承继关系差不多都为义房所有了。那里也是一个小堂前,西边后房花塍死后,为椒生住室,后房是玉田所居,将廊下隔断,改造为小书房,南窗下放着书桌,鲁迅所说各种名目很生的书籍,便是在这地方看见的。那小堂前和小书房其实即与兴房的东一东二正相对,中间是一个不大的明堂,却用曲尺形的高墙隔开了,南面只剩了一条狭长的天井,北面的小明堂也就并不宽大,阳光不多,这于爱种珠兰建兰的人是很不方便的。从白板门出去,走过大堂前,弯到那里去很有一大段路,但如没有那墙,就只有一个院子之隔,不过十步左右而已。戊戌以后,伯 夫人为得慰问鲁老太太丧儿之痛,时相过从,那时玉田公也去世了,她有时候便隔着墙叫话,问候起居,吃过饭没有,便是利用这房屋特别的构造,若是两间相并的房间,倒反而不能那么容易传声了。
[book_title]五一 玉田
玉田进秀才时,名兆蓝,这与他的小名蓝和玉田的号是相合的,后来有一时他改名瀚清,玉田也改了一字成为玉泉,又别号琴逸,我曾买到他的一部遗书,翻刻小本的《日知录集注》,书面有他的题字,就用这个别号,和“玉泉”与“臣瀚清印”的两方印章。介孚公点了翰林的时候,族中从兄弟有的改名用“清”字排行,如这“瀚清”是合格的,但子京本名致祁,与介孚公旧名致福原是排行,却改名为福畴,硬用福字去做排行,忘记了这是人家的小名,弄成了笑话,可是他自以为是,后来一直还是使用着。
玉田去世很早,我赶不上同他往来,所以他的学问志趣不很明了,所记得的只是在他那里看见过《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和《笃素堂文集》,那桐城张氏父子的处世哲学还不能理解,其中一卷饭有十二合说却觉得有意思,虽然那里说的是些什么话,于今也完全忘记了。后来收集本乡人的著作,得着两册一部瘦吟庐诗抄,也是他的旧藏,从这零星的材料推测起来,他大概是一个较有学问艺术趣味的文人,虽是没有什么成就,但比那时只知道做八股的知识阶级总是好得多了。
鲁迅手抄本中有一册《鉴湖竹枝词》,共一百首,是玉田所著,乃是从手稿中抄出来的,卷末有小字记年月,侄孙樟寿谨录字样,大概是戊戌前半年吧,已在那次族中会议之后,但对他的感情还仍是很好,这也很可注意,可知他给鲁迅的影响不浅,关系始终不坏。在旧日记中梅里尖扫墓项下,抄有一首竹枝词云,“耸尖遥瞻梅里尖,孤峰高插势凌天,露霜展谒先贤兆,诗学开科愧未传。”原注云,“先太高祖韫山公讳璜,以集诗举于乡。”诗并不佳,只是举例罢了,韫山公是第六世,坟墓在梅里尖地方。
[book_title]五二 藏书
这里笔又要岔开去,一谈家中旧有的藏书了。鲁迅在说玉田的地方曾云,“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这就间接的把自己家里也评定在里边了。在有些本家的房间里,的确看不到什么书,除了一本上写“夜观无忌”四字的时宪书,乡下只叫作历日本,也不叫黄历。这边算是书香人家,当然不至于那样,可是书并不能说多,而且更其缺少特别的书,换句话说就是制艺试帖关系以外的名目很生的书籍。可能有些是毁于太平天国之战,有些是在介孚公的京寓吧,总之家里只有两只书箱,其一是伯宜公所制的,上面两个抽屉,下面两层的书橱,其二是四脚的大橱,放在地上比人还高,内中只分两格,一堆书要叠得三尺高,不便拿进拿出,当作堆房而已。橱里的书籍可以列举出来的,石印《十三经注疏》,图书集成局活字本四史,《纲鉴易知录》,《古文析义》,《古唐诗合解》为一类,《康熙字典》大本和小本的各一部,也可以附在这里。近人诗文集大都是赠送的,特别的是《洗斋病学草》和《娱园诗存》,上有伯宜公的题识,《说文新附考》,《诗韵释音》,虽非集子也是刻书的人所送,又是一类。此外杂的一类,如《王阳明全集》,谢文节集,《韩五泉诗》,《唐诗叩弹集》,《制义丛话》,《高厚蒙求》,《章氏遗书》即《文史通义》,《癸巳类稿》等。现在末一种书尚存,据说是伯宜公的手泽书,虽然没有什么印记,实在那些书中也就是这最有意义,至今还可以看得,《叩弹集》也还在,这是晚唐诗的选集,同类的书不多,但少有时间与兴趣去看它了。这与玉田的书相比,其启发诱掖的力量当然要小不少,但很奇怪的是有一部科举用书,想不到其力量在上记一切之上。这是石印的经策统纂,石印中本,一共有好几十册,是伯宜公带到考场里去用的,但里边收的东西很不少,不但有陆玑《诗疏》丁晏校本,还有郝氏《尔雅义疏》,后面又收有《四库提要》的子集两部分,这给予很大的影响,《四库简明目录》之购求即是从这里来的。经策统纂本来是十夹板吧,改用定做的小木箱装盛,不可思议地经过好些灾难却还是保存着。
[book_title]五三 抄书
没有什么好书,可以引起小孩读书的兴趣,但是他们自己能活动时,也可以利用,有如大人的破朝靴,穿了会得跳钟馗捉鬼,表现得很好玩的。这总在癸巳以前,在曾祖母卧室的空楼上,南窗下放着一张八仙桌,鲁迅就在那里开始抄书的工作。说也奇怪,房间与桌椅空闲的也有,小孩却一直没有自己的书桌,不用说什么自修室了,这是乡下风习如此,反正功课都在书房里做了,并没有宿题带回家来的。至于读夜书,那是特别热心科举的人家才有,伯宜公自己不曾看见在读八股,所以并不督率小孩,放学回来就让他们玩去好了。那时楼上有桌子,便拿来利用,后来鲁迅影写《诗中画》,是在桂花明堂廊下,那里也有桌子一两张闲放着。最初在楼上所做的工作是抄古文奇字,从那小本的《康熙字典》的一部查起,把上边所列的所谓古文,一个个的都抄下来,订成一册,其次是就《唐诗叩弹集》中抄寻百花诗,如梅花桃花,分别录出,这也搞了不少日子,不记得完成了没有。这些小事情关系却是很大。不久不知道是不是从玉田那里借来了一部唐代丛书,这本是世俗陋书,不大可靠,在那时却是发见了一个新天地,这里边有多少有意思的东西呀。我只从其中抄了侯宁极其实大概是陶谷假造的百药谱和于义方的《墨心符》,鲁迅抄得更多,记得的有陆羽《茶经》三卷,陆龟蒙的《耒耜经》与《五木经》等。这些抄本是没有了,但现存的还有两大册《说郛录要》,所录都是花木类的谱录,其中如竹谱笋谱等五六种是他的手抄,时代则是辛亥年春天了。不知道在戊戌前的哪一年,买到了一部二酉堂丛书,其中全是古逸书的辑本,有古史传,地方志,乡贤遗集,自此抄书更有了方向,后来《古小说钩沉》与《会稽郡故书杂集》就由此出发以至成功,虞喜谢沈等人的遗文则尚未能成就。那些谱录的抄写,全是在做这辑录工作时候的副产物,而其线路则是与最初《茶经》有关连的,这类东西之中他想校勘《南方草木状》和《岭表录异》,有过若干准备,却可惜也终于未曾做成。
[book_title]五四 椒生
鲁迅于戊戌年春间往南京进学堂去,这与仁房的椒生很有关系,现在要来说明一下。椒生名庆蕃,小名曰庆,鲁迅这一辈叫他作庆爷爷,又因为他的大排行系十八,所以鲁迅从前的日记上常写作十八叔祖。他是个举人,这科名在以前不容易得到手,秀才只能称相公,中了举就可以叫老爷了,所以他自己也颇自傲,虽然“新台门周家”大家知道,他总要信上写明“文魁第周宅”的,可是他的举人乃是属于最多数的一种,即是只能做八股,或者比一般秀才高一点,至于文章与学问还是几乎谈不到的,他以候补知县的资格到南京去投奔妻族的长亲,一个直乐施人姓施的,是个老幕友,以办理洋务名,一直在两江总督衙门里,东家换了,这位西席总是不动的,因了他的帮忙,被派在江南水师学堂教汉文,兼当监督。那时校长名叫总办,照例由候补道充任,监督用州县,仿佛是学监兼舍监的性质,不过那些官僚不懂得文化,只能管得宿舍的事情罢了。水师学堂原有驾驶管轮和鱼雷三班,椒生所任的是管轮堂监督,大概前后有十年之久。周氏子弟因了他的关系进那学堂的共有四人,最早是诚房的鸣山,本名凤岐,由椒生为改作行芳,那时学校初办,社会上很看不起,水陆师学生更受轻视,以为是同当兵差不多,因此读书人觉得不值得拿真名字出去,随便改一个充数。鸣山大抵是考的分数不够,据他说是不幸分派在驾驶班,那边的监督蒋超英和椒生有意见,所以把他开除了。其次是伯升改名文治,于丁酉年入学,甲辰年毕业。得到“把总”的顶带,上兵船去练习,仕至联鲸军舰正管轮。鲁迅是戊戌春间进去的,名字也是椒生所改,但他觉得里边“乌烟瘴气”,于次年退学,改入陆师附设的矿路学堂,至辛丑冬毕业,壬寅派往日本留学。我是末了的一个,辛丑秋天才进去,后来因为眼睛近视,改派学土木工程,于丙午夏离开学校了。在校的末后两三年间,椒生已休职回家,总办是那位蒋超英,他的水手(这名称里不含恶意)与副官气的官僚作风在同学中虽然很被笑话,可是人并不坏,这是我和鸣山的意见全不相同的。
[book_title]五五 监督
鲁迅本名樟寿,字豫山,本来是介孚公给取的,后来因为同窗开玩笑叫他作雨伞,告诉祖父要改号,乃改一字曰豫才,及往南京去时,椒生为易名树人,这与豫才的意义也拉得上,所以不再变换,虽然自己所喜欢的还是从张字出来的“弧孟”,又取索居之意号云“索士”或“索子”。那时候考学堂本不难,只要有人肯去无不欢迎,所以鲁迅的考入水师,本来并不靠什么情面,不过假如椒生不在那里,也未必老远的跑到南京去,饮水思源,他的功劳也不可埋没。鲁老太太因此对他很是感激,在戊戌后每逢他年假回家的时候,总预备一只炖鸡送去,再三谢他的好意。但是好意实在也就只能说到这里为止,此后如在他的监督治下做学生,即使在他仍是很好的意思,但在受者便不免要渐引起反感来了。他以举人知县候补,几次保举到四品衔即用直隶州知州,根本上是个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信奉三纲主义,随带的相信道士教(如惠定宇就注过《太上感应篇》),他每天在吃早饭之前也要在净室去朗诵《感应篇》若干遍,那正是不足为奇的。对于学生,特别是我们因为是他招来的本家,他最怕去搞革命,用心来防止,最初是劝说,措词妙得很,说“从龙”成功了固然好,但失败的多,便很是危险。看见劝阻无效,进一步来妨碍以至破坏,鲁迅东京来信以及毫不相干的《浙江潮》等,屡次被扣留,日后好容易才要回来,最后索性暗地运动把我们开除。可是到那时候,他自己的时运已经不济了,运动不能发生效力。辛丑壬寅总办是方硕辅,满身大烟气的道学家与桐城派,其时他很得意。癸卯来了黎锦彝,免去他的监督,让他单教汉文,可是还嫌他旧,到了秋天他只得卷铺盖回去了。这时候专办洋务的施师爷大概已归道山,否则总督即使由刘坤一换了魏光焘,也总还是要请他帮忙,而他假如坐在制台衙门里,候补道也要敷衍他一点,那么椒生的位置是不会失掉的。可是这也只能对付一个短时期而已,甲乙之间蒋超英以前游击衔回来做总办,椒生在那时也总不能不走了。
[book_title]五六 监督二
椒生回乡之后,因了他举人的头衔与办过学堂的资格,就得到一个位置,即是绍兴府学堂的监督。不知道是副监督还是什么名义呢,总之有一个副手,此人非别,乃是后来刺杀恩铭的徐锡麟。他那时是个贡生或是廪生,已经很是出名,暗地里同了陈子英在打算“造反”,表面上却看不出,只是主张新学,自己勤勉刻苦,虽然世间毁誉参半,总之这与平常人是有点不同的。大概是甲辰的秋天,我到府学堂去,看见在客堂上放着直径五尺的地球仪,是徐伯荪自己糊的,那时他在教操,残暑尚在,他叫学生阴处稍息,独自兀立在太阳下,身穿竹布大衫,足着皮鞋,光头拖下一条细辫,留着当时心存不轨的人所常有的那样小顶搭,鼻架铁边的近视眼镜。这样的一个人,单就外表来看也可以知道那是和椒生的一套全合不来的,椒生穿的是上面三分之二白洋布,下面三分之一湖色绸的“接衫”,袖子大而且长,俨然是荡湖船里的脚色,他的那背诵《左传》,做“颖考叔论”的功课,也不吃香,其走向碰壁正是难免的了,不久之后他又下了野,其原因不很明了,但徐伯荪似乎也不长久干下去,大抵在甲辰年往日本去一转之后,就以道员往安徽去候补,两年后就动手杀了恩铭,椒生还以为他早看出这个乱党,自己有先见之明呢。
这之后,他只在家里教几个学生,从新做起塾师来了。辛丑年底藕琴从陕西回家,义房的住屋重行分配,旧日玉田椒生所用部分都归了他,玉田妻媳移住后一进,伯文仲翔住在礼房偏东前后进屋内,利宾则搬在大门内的大书房里去了。椒生回来的时候,里边没有房子可住了,乃向诚房借用白板门内的“兰花间”,教书也就是在那里。他是以道学家自居的,可是到了晚年露出了马脚来,有一回因举动不谨,为老妈子所打,他的二儿媳从楼窗望见,大声说道,“打得好,打死这老昏虫!”这类的事情很多,暴露出士大夫的真相,也是有意思的事,但是因为顾惜笔墨与纸面,所以就径从节省了。
[book_title]五七 轶事
椒生有两个儿子。次子仲翔是个秀才,人颇机警,戊戌以后附和维新,与鲁迅很谈得来,有如朋友,清末在箔业小学教书,至民国八年时还在那里。长子伯文性稍暴烈,目睛突出,浑名曰“金鱼”,当初和鲁迅也常往来,因为能仿写颜欧体字,故常请其题署,曾买得书贾以龙威秘书等板杂凑而成的丛书一部,名“艺苑捃华”,内有汉武外传,南方草木疏,以至《丽体金膏》,共二十四册,一一请其为写书面,又戊戌冬椿寿病故,其墓碑“亡弟荫轩处士之墓”八字,也是他所写的。他的故事很不少,最初是在乡间人家坐馆,因为责罚学生,用竹枝打后,再用盐擦,被东家解雇,这与子京的门缝里夹耳朵可称双绝,平心说起来,广思堂的私塾也还要文明得多了。其次是己亥年院试,仲翔以四十名入学,伯文落第,他乃大怒,拔院子里的小桂花树出气,自己卧地用尽力气,终于把它连根拔起。人家劝慰他,答道:“我并不是为了兄弟进学而生气,气的乃是我隔壁的一号入了选。”考试用弥封,院试揭晓初用字号,及复试后乃正式发表名字,他这里将考试与彩票摇彩一样看待,虽然说场中莫论文,却总被人说作笑话了。椒生晚年胡闹,儿子们很是狼狈,仲翔偶然走进去,看他正在写字,以为是什么正经文字,近前一看乃是在写凭票付洋若干,将来向儿子们好来要的债票,好在他重听不知道,仲翔便又偷偷的走了出来。有一天,诚房的子传太太走过,看见兰花间门口竖放着一条长板凳,问这是怎么的,谁也不知道,便移开完事。后来伯文私下告诉人,那是他装的“弶”,让老昏虫碰着摔一个跟斗,就此送了老命。他虽是不第文童,可是他不赞成改革,痛恨革命党,对于兴房以后就很不好,虽然他们进学堂原先都是因了椒生的线索去的。辛亥冬天杭州已经光复,乡下谣言很多,伯文正上大街,忽然听传说革命党进城了,他立即双腿发软,再也站不起来,经旁人半扶半抬的把他弄回家来,自此以后虽是革命党并不来为难他,却是威风完全失尽,没有什么奇事可说,至癸丑年遂去世了。
[book_title]五八 墓碑
上文讲到椿寿的墓碑,所以连带的说下去。椿寿小名曰春,荫轩的号也是介孚公给取的。他死时才六岁,但那碑的格式却颇阔气,下署兄樟寿立,那时鲁迅正从南京告假回家,大概是十月中到家,查旧日记这月份缺少,只记十一月初六日县考,周氏去者数人,鲁迅在内,初七日椿寿病重,初八日辰时身故,十一日鲁迅往南京。廿九日县考出大案,凡十一图,鲁迅三图三七,仲翔头图廿四,伯文四图十九,案首为马福田,即马一浮是也。椿寿葬在南门外龟山,相去不远还有一座小坟,坟前立片石,上题“亡女端姑之墓”,下款是伯宜,但下文看不清楚了。龟山那里临河有一个废庙或庵的遗址,除门口两间住着看守人之外,其余都改作为殡屋,兴房也有一间,伯宜公的生母孙夫人的灵柩就停放在那里,大抵是为了这个缘故,伯宜公所以把他的亡女去葬在殡屋背后的空地上的吧。丙申年伯宜公去世,也殡在那里别一间屋里,和寿颐的父亲桂轩在一起,他们生前原颇要好,常是一处吃酒的。隔了一年,椿寿也被送往龟山,不能像大人那么停放,所以也就埋葬了,那里有点是丛冢性质,端姑的近旁没有地方了,就离开有一二十步的光景。在逍遥溇地方买有本家不用的寿坟三穴,蒋老太太去世后,就给介孚公和两位祖母下了葬,到了民八即一九一九年举家北迁的时候,添做了一穴给伯宜公用,葬在龟山的端姑和椿寿也都迁去附葬在那里了。这迁葬的事是鲁迅亲自经手的,后来在《彷徨》的《在酒楼上》一篇小说里,借了吕纬甫的口里来说过一个大略。那因为是小说,所以说小兄弟是三岁上死的,虽然实在乃是六岁,至于说坟里“什么也没有”了,那自然是事实。当初埋葬是我经办的,在寒风中看着泥水作庆福用砖铺地,放上棺木,再拿砖砌成墓穴,叫作“等棺打”,这情形一直记忆着,直至听到什么也没有的话以后,才算消了这个块垒。小妹妹比小兄弟的死要早十年,而且那时也还不到一周岁,虽然文中不曾说及,其完全复归于土当更是没有问题的了。
[book_title]五九 讲西游记
义房的事情还有一部分没有讲到,现在来补说一下。义房第十二世亲兄弟共有九个,但是我们所能见到的后来只有四位罢了,末了的一个便是“九老爷”,号叫藕琴,这二字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或者是后来改的同音字吧。他从小在外边,大约是做幕友,却也不知道是刑名还是钱谷,只听说他向来在陕西韩城一带做事,到了辛丑壬寅之交就退休回乡,以后一直不再出门了。他的夫人是陕西人,他的一子一女,子号曰冠五,在陕西生长,连他自己都是陕西话,虽然他的自然不很道地,近于蓝青官话,但在乡下听起来总是“拗声”了。他回家已是在二十世纪,所以在我们百草园的老话中间,不讲到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他的轶事有一说的价值,这一节说是有点破例也罢。
他从陕西回家的时候,介孚公也于大半年前从杭州回来了,至甲辰年介孚公去世为止,他们老兄弟有过三年盘桓,可是说也奇怪,这对于他好像是一桩苦事似的。介孚公平日常站在大堂前,和诚房的人聊天,里三房的人出入,经过那里,也拉作谈话的对手,因为介孚公喜欢批评人,大家都不大高兴听,这本是一般的实情。但藕琴是特别害怕,有时候要上大街去,不敢贸然出来,必须先叫冠五去一看,假如介孚公站在堂前,他的出行是只可无条件的延期了。他怕的是什么呢?介孚公也并不怎么的麻烦他,一看见就同他谈《西游记》,特别是猪八戒的故事,即使他推说有事要急走,也不肯听,总要留住他讲几句的。介孚公的确喜欢《西游记》,平常主张小孩应该看小说,可以把他文理弄通,再读别的经书就容易了,而小说中则又以《西游记》为最适宜。他爱讲孙行者败逃,化成破庙,尾巴没法安排,变作一枝旗竿,竖在庙后门,立即被敌人看破,以为全是小孩想头,写得很好,这个我也同意。但不知对藕琴讲的是些什么,或是用意何在呢?我们在百草园里破例记这件事,实在却也已经是老话了,上边说过的义房诸人现今只有冠五健在,多少知道这事的大概也就只是他了吧。
[book_title]六〇 伯升
介孚公身边的亲人,如他在日记信札上所称,是潘姨与升儿,因为他对家人有时过刻,所以大家对于他们或者未免有些不满,其实也并不一定,平心说起来,有的本来不坏,有的也是难怪的。伯升生于光绪壬午,生母章姨太太是湖北人,早年去世,他从五六岁(?)的时候归潘姨太太管领,可是他并不是她的一系,回家以后对于嫡母及兄嫂很有礼貌,一直没有改变。他于癸巳年同我在厅房里从伯文读书,乙未在三味书屋,丙申随潘姨太太往杭州,丁酉进了南京水师学堂,甲辰毕业,以后一直在船上,至民国七年戊午殁于上海,年三十七。他小时候在北京,生活大抵不差,后来却很能吃苦,平常总是笑嘻嘻的,这很是难得。但是他有一种北京脾气,便是爱看戏,在南京时有一个时期几乎入了迷,每星期日非从城北走到城南去一看粉菊花(男性)的戏不可。椒生正做着监督,伯升从他玻璃窗下偷偷走过,他本来近视也看不见,但是伯升穿着红皮底响鞋,愈是小心也就愈响得厉害,监督听到吱吱的响声,也不举起头来,只高叫一声道“阿升!”他就只好愕然站住,回步走到监督房里去,这一天已是去不成了。有时椒生苦心的羁縻他,星期六晚同他预约,明早到他那里吃特别什么点心,伯升唯唯,至期不到,监督往宿舍去找,只见帐门垂着,床前放着一双布马靴,显得还在高卧,及至进去一看,却已金蝉蜕壳,大概已走过鼓楼了。他实在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不肯用功,成绩一直在五成上下,那时标准颇宽,只要有五十分的分数就可及格,幸而也还有真是不大聪明的朋友,比他要少两分,所以他还巴得牢末后二三名,不至于坐红椅子。可是他并不为意,直弄到毕业,我觉得这也有点儿滑稽味的。
潘姨太太是北京人,据伯升说她名叫大凤。她是与介孚公的小女儿同年的,所以推算当生于光绪戊辰年。一夫多妻的家庭照例有许多风波,这责任当然该由男子去负,做妾的女子在境遇上本是不幸,有些事情由于机缘造成,怪不得她们,所以这里我想可以不必多说了。
[book_title]六一 恒训
介孚公爱骂人,自然是家里的人最感痛苦,虽然一般人听了也不愉快,因为不但骂的话没有什么好听,有时话里也会有刺,听的人疑心是在指桑骂槐,那就更有点难受了。他的骂人是自昏太后呆皇帝直至不成材的子侄辈五十四七,似乎很特别,但我推想也可能是师爷学风的余留,如姚惜抱尺牍中曾记陈石士(?)在湖北甚为章实斋所苦,王子献庚寅日记中屡次说及,席间越缦痛骂时人不已,又云,“缦师终席笑骂时人,子虞和之,余则默然,”是其前例。他的骂法又颇是奇特,一种说是有人梦见什么坏人反穿皮马褂来告别,意思是说死后变成猪羊,还被害人的债,这还是平常的旧想头,别的是说这坏人后来孤独穷困,老了在那里悔。后者的说法更是深刻,古代文人在《冥土旅行》中说判定极恶的霸王的刑罚是不给喝孟婆汤,让他坐在地狱里,老在回忆那过去的荣华与威力,比火河与狗咬更要利害,可以说有同样的用意了。
介孚公著有一卷《恒训》,大概是丙申年所写,是给予子孙的家训,原本已佚,只存鲁迅当时在南京的手抄本。这里边便留存有不少这类的话,此外是警戒后人勿信西医“戴冰帽”,据他说戴者必死,这大抵是指困冰枕头或额上搁冰袋之类吧,还有旅行中须防匪人,勿露钱财,勿告诉姓名等事。这一本家训算来几乎全是白写,因为大家没有记得一条,没有发生一点效用。但是他的影响却也并不是全没有,小时候可以看小说,这一件事的好处我们确是承认,也是永不能忘的。还有一件事是饭后吃点心,他自己有这个习惯,所以小时候我们也容许而且叫吃,这习惯也养成了,往往在饭前吃这一个月饼时,午饭就要减少,若是照例吃过午饭之后来吃,那么一个两个都可以不成问题。后来鲁迅加以新的解说,戏称之曰“一起消化”,五四后钱玄同往绍兴县馆谈天,饭后拿出点心来的时候,他便笑道:“一起消化么?”也总努力奉陪吃下一个的。
[book_title]六二 病
关于伯宜公的病,《朝华夕拾》中有专写的一篇,但那是重在医药,对于江湖派的旧医生下了一个总攻击,其意义与力量是不可以小看的。但是病状方面只说到是水肿,不曾细说,现在想来补充几句,只是事隔半世纪以上,所记得的也不很多了。
伯宜公于丙申年九月初六日去世,这从旧日记上记他的忌日那里查到,但他的病是甚么时候起的呢,那就没有地方去查了。《朝华夕拾》中说请姚芝仙看了两年,又请何廉臣看了一百多天,约略估计起来,算是两年四个月吧,那么该是起于甲午年的四五月间。可是据我的记忆,伯宜公有一天在大厅明堂里同了两个本家弟兄谈论中日战争,表示忧虑,那至早也当在甲午八月黄海战败之后,东关金家小姑母八月之丧他也是自己去吊的,所以他的病如在那一年发生,可能是在冬季吧。
最早的病象是吐狂血。因为是吐在北窗外的小天井里,不能估量共有几何,但总之是不很少。那时大家狼狈的情形至今还能记得。根据“医者意也”的学说,中国相传陈墨可以止血,取其墨色可以盖过红色,于是赶紧在墨海里研起墨来,倒在茶杯里,送去给他喝。小孩在尺八纸上写字,屡次舔笔,弄得“乌嘴野猫”似的,极是平常,他那时也有这样情形,想起来时还是悲哀的,虽是蒙胧的存在眼前。这以后却也不再吐了,接着是医方与单方并进,最初作为肺痈医治,于新奇的药引之外,寻找多年埋在地下化为清水的腌菜卤,屋瓦上经过三年霜雪的萝卜菜,或得到或得不到,结果自然是毫无效验。现在想起来,他的病并无肺结核的现象,那吐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随后脚背浮肿,渐至小腿,乃又作水肿医治,反正也只是吃“败鼓皮丸”。终于肿到胸腹之间,他常诉说有如被一匹小布束紧着,其难受是可想而知的了。他逝世的时刻是在晚上,那时椿寿只有四岁,已经睡着了,特别叫了起来,所以时间大概在戌亥之间吧。
[book_title]六三 大书房
要讲到礼房和诚房其他的事情,都与大书房有相关,须得先把大书房所在的那一部分地方先来说明。这便是新台门西南部分,自大厅以西,桂花明堂以南,西至梁宅,南至街为界。其间又可以划分为东西两部。西部另有街门,很早以前出租与人,曾祖母是古老严肃的人,不知怎的肯把这租给开棺材店,突出在东面一条墙上直行写道:“张永兴号龙游寿枋”。东部的北头一部分即是兰花间,上文已曾说及,往南下去则是所谓厅房,再下去即是大书房了。厅房是兴房所有,平常当作客室用,计朝西屋三间,朝北屋四间,成曲尺形,转角这一间有门无窗,别无用处,院子不大,却很有些树木,有月桂,虽不是每月,秋季以外常发出桂花香来,可见的确开花的,罗汉松结子如小壶芦,上青下红,山茶花枇杷木瓜各一株,北窗均用和合窗,窗外有长石凳高低四列,可知以前是很种过些花,大概与兰花间的名字是有关联的。大书房系南北大房各三间,中间一个明堂,靠西是一株桂花,东边一个花坛,种着牡丹,两边是过廊,与南北房相连接。大书房的朝南正屋虽高大,但与厅房的朝北四间是同一屋顶,所以进身不算深,正中间梁上挂着一块匾,写着四个字道:“志伊学颜”,原来不知道是何人手笔,后来所见的乃是中房的芹侯所重写,他通称“廿八老爷”,乃是第十二世中顶小的一位了。
大书房最初是玉田督率他子侄辈读书的地方,时代大概是癸巳甲午,那时牡丹桂花都还健在,伯文与仲阳常因下棋吵架,一个将棋盘撕碎,一个拿棋子撒满明堂中,过了一会又决定从新比赛,便分头去满地拣拾黑白子,或往东昌坊口杂货小铺买纸棋盘去了。本名孟夫子的那位孔乙己也常来枉顾,问有没有文件要抄写,也或顺手拿一部书出来,被玉田碰见,问为什么偷书,答说“窃书不是偷”,这句名言也出在那里。这之后闲废一时,由礼房四七诚房桐生先后寄居,末了礼房利宾全家移入,一部分租给中房月如日如兄弟,阿Q的老兄也即是《在酒楼上》所说的长富父女,也借住一角,于是这大书房乃大为热闹起来了。
[book_title]六四 礼房的人们
礼房底下大概也有分派房份,但是现在说不清楚了。只知道其一派是子衡,小名阿惠,曾当过朱墨师爷之类,早已赋闲在家,晚年才成家,住在第四进堂前的一间楼上。他独身时代是有名的“街楦”,整天在外坐茶馆,听谣言,自称是狗眼,看得见鬼,说些鬼话吓唬女人们,别的坏处也还没有,却常被介孚公引为骂人的资料,与四七五十同当作不肖子弟的实例。上文说过六四四七五十是三兄弟,只有六四娶妻,生有子一连元,女一阿云,四七与五十都始终是“光棍”。六四依靠姑夫陈秋舫,是个前清进士,荐在育婴堂里任司事,四七曾作长歌嘲之,于拜忌日时当众朗诵,起首云:“绍兴有个周六四,育婴堂里当司事,”此下有“雪白布头包银子”一句,其余惜已记不得了。他家里的事没有什么特别可记的,除了阿云的这一节。阿云是一个不大得人欢喜的小姑娘,我们小时候常要戏弄她,故意吃东西给她看,却不给她吃,害得她追着看。她于十二三岁时病死了,她的母亲非常哀悼,几乎寝食皆废,听到的人无不替她悲伤,虽然他们平时对于六四太太并没有多少好感。恰好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夜牌头”,就是自称走阴差的,平常她们利用迷信骗人骗钱,一定要说那死姑娘怎么在地狱受苦,要她去设法救助可以放免,这回却并不然,她反肯排难解纷,说阿云现今在塔子桥的社庙里,给土地奶奶当从神,一切很好,比在家里还要舒服,也是一番鬼话,却发生了很好的效力。六四太太不但立即停止了她的哀悼,叫人拿了好些纸糊东西到庙里去焚化,给阿云使用,一面又逢人宣布她的喜信,阿云现在做了从神,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情形等。从前替她悲伤的人,这次听了她欢喜的报告,又感到一种别的悲哀,因为这明明是一颗吗啡止痛丸,看着她吞下去的,觉得人的受骗真是太容易了。这“夜牌头”的真相终于不曾明白,或者是她自动的说的也未可知,但一般推测是由于六四的计画,嘱咐她这样的说,那也是可能的事。
[book_title]六五 四七
四七与五十两人不知道是谁居长,但总之是年纪都要比伯宜公为大,因为小孩们叫他们为伯伯,却念作阳韵,上一字上声,下一字平声,虽然单读如某伯时也仍念作药韵。四七看他的脸相可以知道他是雅片大瘾,又喜喝酒,每在傍晚常看见他从外边回来,一手捏着尺许长的潮烟管,一手拿了一大“猫砦碗”的酒(砦当是槽字的转变,指喂养动物的食器),身穿破旧龌龊的竹布长衫,头上歪戴了一顶瘪进的瓜皮秋帽,十足一副瘪三气。但是据老辈说来,他并不是向来如此的,有一个时候相当的漂亮,也有点能干,虽是不大肯务正路。介孚公于同治辛未(一八七一)年中进士,点翰林,依照旧时封建遗风,在住宅和祠堂的门口须要悬挂匾额,那时匾上二尺见方的大字即是四七所写,小时候看了一直觉得佩服。大概是癸巳年我同伯升在厅房里读书的时候,曾经请他写过字看,前后相去二十多年,手已发抖写不好了,可是看他的底子还在,比伯文自夸的颜欧各体要好得多。介孚公往江西做知县时,曾带了他去,但是照例官亲总不大能安分,所以不久同了介孚公的外甥一起被打发回家来了。这其间多少年的事情全不清楚,我所能记得的便是那一副落魄相了,脸上没有烟酒气,衣服整齐的时代该是哪么个样子,简直没法子想象,因为他后来的模样完全是一个流氓了。
乡下的流氓有这些分类,由讼师式的秀才文童组成的名为破靴党,一般的低级的则叫作“破脚骨”,积极的进行讹诈,消极的维持地盘,第一要紧的条件是禁得起打,他们的行话叫作“受路足”。四七在本家中间不曾有过讹诈的行为,但听他在吃忌日酒的时候自述,“打翻以(又)爬起,爬起以打翻”,颇能形容出他的受路足的工夫。他的生活诚然穷苦,但每天的茶饭烟酒也相当要几个钱,不知道他是怎么筹划来的,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大概这是破落大家出来的长衫帮“破脚骨”的一派作风吧,如孟夫子应当也是这一路,但比起来却要狼狈得多,因为他的脚真是给人家打折了(参看《孔乙己》)。
[book_title]六六 四七与五十
四七有一个时期住在后园的“三间头”里。上文已经说及那是仁房所有的房屋,在园的东北角,从大门口进去,要走通五进房子,再通过整个园地,这园里传说有一条大火练蛇,是要扑灯光的,夏天野草长得三四尺高,他于晚间在这当中来去自如,这倒也是很可佩服的。随后他迁移到大书房里,这不知道是在哪一时代,大抵已在他的晚年,他就在那里病殁,至于年月那也已无可考了。
在大宗族的祠堂里,举行春秋祭祀,饮胙时小辈自由坐下在每桌的上下两旁,只留下旁边的一把太师高椅,等辈分上排定的人来坐。这人反正是不认识的,辈分至少要高三辈,叫他作太公总是不会错的,可能是一个二三十岁的店伙,也可能是瘪三样的人,全是要碰巧。在宗祠里这种情形无法避免,平常吃忌日酒便比较好办,例如四七那副尊容,衣服不干净,而且口多微词,始终对于他的长兄夫妇丑诋恶骂,不肯休止;没有固定坐位的小孩们便可以自主的不到他那一桌上去,没有什么困难。可是假如你不避忌他,跑去坐在他那里,他也会知道你的好感,表示一点客气,虽然他的嘲骂或是朗诵未必因而有所改变。对于他,大概只有用这两极端中的某一种办法。
四七这人给予你以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即使他的言动于你毫无关系,相反的是五十,他是个大阴谋家,可是人家见了他不但不害怕,而且反觉得可亲近。我想这好有一比,四七大抵有点像狗,特别是一只外国的牛狗,而五十则是一头猫吧。五十据说曾在县衙门的什么库房里做过事,不过我们认识他时,早已什么事都不干,只在诚房寄食,过着相当舒适的生活。这也是一个不可解的谜。他平常总说,“没有钱愁它什么,到时候总自会来的。”这句话不知有何事实或理论的根据,但在他却并不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