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信陵君
[book_author]孙毓修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完结
[book_length]54663
[book_dec]《少年丛书》之一,《少年丛书》最早于1908年冬天由张元济主持的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出版,又名《中外伟人的传略》。《少年丛书》共28册,分别讲述了28位中外名人的人生故事。孙毓修著。信陵君,即“魏无忌”。战国时魏国贵族。门下有食客三千。公元前257年,秦围赵都邯郸,赵向魏求救。魏将军晋鄙,因惧秦,救援途中观望不前。他设法窃得兵符,击杀晋鄙,夺取兵权,解赵之围。前247年为上将军,联合五国击退秦军。与齐孟尝君、赵平原君、楚春申君合称“战国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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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战国时之重士
我国历史上,列国纷纭之世,莫甚于战国。正惟七雄并峙,相持不下。一胜一败,国家之强弱所关,国民之荣辱立见。故其国民,皆有杀身亡家以救国之心,而爱国之士独多。
君相之爱国心,孰有大于保国养民,上以承先王之宗庙,下以保黎元之身家者乎?既欲保之,则不得不应时势而行相当之政令。知交隣之有赖乎辞令也,则养游说(音税,以言语论人,使从己也)之士。知保国之不可以无兵也,则行征兵之制。知行政之必资乎人才也,则设招贤之馆。励精图治,息息以亡国为懼,此君相之所有事也。而一国之中,与国之关系最切者,则惟贵族。用事之贵族,既助其君发号施令矣;不用事之贵族,则亦有其惟一之天职,曰破家以养贤士,曰养士以备国用。夫任人而不任法,虽为制度阔略时所必至之趋势。知之明而行之切,盖未有甚于战国诸公子者也。
生战国之时者,苟有一技之长,无不为人主卑礼厚币,聘之而引之将相之位。故奇才异能,盛极一时,侠客辨士,传为美谈,不异欧洲古时之有希腊罗马也。今欧美之编教科书儿童书者,不能不有取乎二国之故事,然则我今可以遗战国之人物耶?
更奇者,自秦始皇统一天下,东亚之战国,久已消灭。
二千年后,迄乎民国,而战国之局势,于今又见。盖以海陆交通之捷,万里之隔,重洋之阻,利害相关,如一家也。无论纽约出一新闻,伦敦来一电报,有不耸动北京之政界,上海之市场者乎?中国境内之一统如故,实以消息灵而地球似缩,交涉多而感觉愈神。惜小战国,今乃成一大战国。然则战国时之人物,岂不为我少年模范人物中最适用者哉?
昔战国之人,一言一动,皆当具世界之眼光,犹之乎今也。惟彼之世界,限于中国,今之世界,充乎五洲,小大不同耳。彼之养成此眼光也,幼而学于名师,壮而游于各国之都市,闻其政而知其俗。揣摩既熟(《史记·苏秦传》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言以我之简练者,揣摩时势而用之),然后朝秦暮楚,为进取之运动。当时寒士生涯,类多如此。空山讲学,其道虽尊;而布衣草食,生计寂寞,豪士所不甘焉。工商诸业,为彼时社会所轻。范蠡操致富之术,亦仅于投闲置散之时,偶一为之。有志功名者,去之惟恐不速也。然以一草茅新进,无左右为之先容;贵人为之延誉,一朝而欲登大将之坛,取上相之印,此极难之事。于是各国公子贵族养客之风,因之而起。盖此实一国人材之预备机关也。
今试一读《战国策》,名臣大将之历史,有非某君之食客者鲜矣。甚至鸡鸣狗盗之徒,苟足备一朝之用者,亦无不揖之为座客。士之未至也,则远绍旁搜以致之;其既至也,则卑礼厚币以事之,甘之如肉(《后汉书·独行传》说上甘于肉,喻爱士之诚切也),爱之若命。而国家一有危急,则或出其口舌之长,排难解纷;或运其帷幄之谋,取威定霸。此实古今中外希有之风会,而战国所独有者,思之殊有趣味也。
【批评】
记战国之事者,有《战国策》,事奇而文亦奇,太史公为战国人作传,多采其书。人谓太史公之文章好,所以《史记》最传。顾自太史公后,断代为书者,实有二十三部。其体例摹太史公也,文章摹太史公也,何以与会皆不如《史记》之佳甚?或令阅者昏然欲睡。盖太史公书中,记战国时事,几及其半,事奇,故文易奇也。
古言男子志在四方,四方犹今言世界也。秦以前,世界之为我先民所知者,《禹贡》所载冀、雍、青、兖、豫、徐、扬、荆、梁所称九州之外,不知其他矣。与古时欧洲人,谓地中海外,更无土地人民之说略同。而以山川之隔绝,舟车之不便,百里千里之远,即有老死不相往来者。以今观之,九州亦甚小耳。而在古人,则已觉夸父不能尽,章亥不能步,浩浩乎莫测其境之所穷。无以名之,因名之曰四方。战国时,齐人驺衍,有大九州之说,未知衍固逞其理想耶?抑实知其地耶?至于今日,五洲之远,如在目前,一利一害,息息相关。人不放开眼孔,高瞻远瞩,则将何以自立?
驺衍,齐人,生在孟子后。今所传《驺子》一书,疑为后人所依托。《史记》载其大九州之说曰:“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于是有禆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齐近海,其说或得之海上远游之人。当时如有好事者,即其说而出游赤县神州之外,则世界之发明,或不待至近五百年也。
三代之时,官皆出于世家。世家子弟,登进甚易,不必其有才德也。不幸而生于贫贱之家,则虽有才德,亦难见用。至于战国,人君莫不深明“得士者昌,失士者亡”之理。
求贤之意,皇皇然,汲汲然,唯恐不及。世家之制,遽尔打破。而秦汉以后,王侯将相本无种之说,因以成立。战国之时,几无人不殉此潮流。上以是求,下以是应。尝谓战国之游士,两晋之清谈,明清两朝之时文,皆吾国历史上,有一无二之社会也。
战国之时,游士既多,未必一至国都,即能际会风云。其人大都皆寒士,而又不能尽有安贫乐道之操。设无人容纳而收养之,非特无缘扩大其学识,为世大用;更不免堕其志气,转为社会之忧。宋时有士子,冒秦会之(秦桧之字)信,至外省求官,为人揭破,缚至秦处,听其处分。会之给与士子钱五百贯,又与美官。人怪之,会之曰:“此人敢冒我手书,其胆甚大。如不有以慰其情,彼处日暮途穷之境,倒行逆施,将为国之大患。”盖其时宋之外,尚有金国,秦虑其投金以祸宋也。会之为人,虽不足道,而此言颇有远见。
我国历史上,诸侯并立、时局混乱的时代莫过于战国时期了。当时适逢七个强国互相对峙,争持不下。胜利或者失败,都和国力的强弱相关,国民的荣辱立刻就能显现。这个时候每个国家的民众,都抱着以身报国的心思,而爱国的人士特别多。
君主宰相的爱国之心,没有比保住国家和教化民众更重要的了,对上继承先王的宗庙,对下保护黎民百姓的性命和家庭。既然想要保护他们,那么就不得不顺应时代的形势,然后发布实施合适的政令。知道和邻国交往要依靠外交辞令,那么需要养外交游说(读音是税,指用言语和他人讨论,使别人听从自己的意见)的人。知道保护国家不可以没有军队,那么就需要实行征兵的制度。知道实施政策必须依靠人才,那么就要设立招贤馆。励精图治,时时刻刻害怕亡国,这就是君主和宰相的事情。而一个国家之中,和国家关系最密切的,就只有贵族了。掌管事务的贵族,能够帮助他的君主处理政务;不掌管事务的贵族,也有唯一的天职,就是散尽家财来供养贤能的人,以备国家的需要。任用人而不依靠法律,即使是在法律较为宽松的时候。认知明确行动切实的人,没有比得过战国那些公子的了。
生在战国时期的人,如果有一技之长,没有不被君主用礼敬和厚禄聘用,然后登上将相之位的。所以有奇异才能的人盛极一时,侠客和说客,都传为美谈,和欧洲古时候的希腊罗马之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欧美写儿童教科书的人,没有不在希腊罗马的故事里取材的。既然这样,我现在怎么能丢下战国时期的人物呢?
更加奇特的是,自从秦始皇一统天下,东亚战国已被消灭了很久。两千年后,到了民国,然而类似战国时期的局势在今天又出现了。大概是因为海陆交通便捷,即使相隔万里之遥,隔着大洋,但是各国间的利害紧密相关,就像一家人一样。无论是纽约出现一条新闻,还是伦敦发来一个电报,大多都会惊动北京的政界、上海的市场。中国境内像原来那样统一,其实是因为消息灵通而像地球缩小了一般,交涉越多就越感觉神奇。以前是小战国,今天已经成了一个大的战国。既然这样,战国时期的人物,不就是我们少年的模范人物吗?
以前战国的人,一言一行,都应该具备放眼世界的眼光,今天也同样如此。以前人的世界,限制在中国,现在的世界,是天下,只不过大小不同罢了。以前的人养成这样的眼光,是小时候跟随名师学习,长大了在各个国家都市中游历,听闻他们的政策,知道他们的习俗,揣摩熟悉(《史记·苏秦传》记载,苏秦连夜找书,在数十箱藏书中,一一查找,终于找到姜太公所著的《阴符》兵书。趴在桌子上阅读,对其中的关键之处仔细揣摩,挑选关键并熟练记忆,研究时事然后运用)之后,早晚奔波,为进取而运作行动。当时的读书人的生活,也大都和他一样。在寂静的山谷中讲学,行为虽然高尚,但是穿着布衣,吃着糟糠,生计贫乏,生活寂寞,这是豪杰之士所不愿意接受的。工业商业等,被当时的社会看轻。范蠡致富,也仅仅是处在闲散位置的时候,偶尔这样做。对功名利禄有志向的人,则唯恐避之不快。然而一个人以新进的身份上位,没有人为他铺路,没有贵人替他宣传,短时间内就想要登上高台,取得高官印绶,这是特别难做到的事情。于是各国公子贵族供养门客的风气,因为这样而起。原来这真的是一个国家预备人才的重要部门啊!
现在试读一下《战国策》,名臣大将的历史,不是某一位贵族的食客的太少了。甚至连那些鸡鸣狗盗的人,只要能够发挥一点功用,没有不礼敬他们,把他们奉为座上客的。贤士没有到来的时候,即使再远也要广泛搜罗;来了之后,就给他很高的待遇,爱护他们就像喜好美味那样(《后汉书》里的《独行传》上说,用喜好肉来比喻喜爱贤才的恳切),爱才如命。而国家一旦到了危急的时候,这些人有的用三寸不烂之舌排忧解难,有的人运筹帷幄,树立威信,成就霸业。这实在是古今中外都没有的事情,而是战国独有。想想它,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评论】
记录战国时期事情的,有《战国策》。事情奇特,文章记得也奇特。太史公给战国的人做传,大多采用这本书的说法。人们都说太史公的文章好,所以《史记》最有影响力,传的最久。太史公之后,各种断代史书,共有二三十部。他们的体例都是模仿太史公,文章也模仿太史公,但为什么不如《史记》那么好看呢?有的读者读着读着就昏昏入睡。原来太史公的书中,记载战国时期的事,就占了大半。事情奇特,所以文章也跟着奇特起来。
古话常说男子志在四方,这时说的四方就像我们今天说的世界一样。在秦国以前,我们先祖所知道的世界,除了《禹贡》中记载的被称为九州的冀、雍、青、兖、豫、徐、扬、荆、梁之外,就不知道其他的地方了。和古代的欧洲人,认为除了地中海之外,就没有土地的说法大概相同。山川隔绝,舟车不便,相隔很远,有到老死都不相互往来的人。现在看来,九州也是很小的啊。但是在古人看来,则已经感觉夸父不能跑尽九州的路,大章和竖亥不能走完九州的土地,浩瀚广大,无法达到世界的尽头。这片土地没有合适的名字,只好称为“四方”。战国的时候,齐人驺衍,有大九州的理论,但不知道他是以此炫耀自己的理论呢?还是真的知道有这些地方?到了今天,五洲之间的距离,却就像在眼前一般,彼此利害,息息相关。人如果不放宽眼界,高瞻远瞩,那么将靠什么来立足呢?
驺衍,是齐国人,出生在孟子之后的时代。今天人们相传的《驺子》一书,被人怀疑是后人所写,假托其名。史家记载他的大九州之说是:“儒家中所说的中国,是天下的八十一分之一,中国名叫赤县神州。赤县神州的境内,就有九州,这就是大禹排列的九州。于是,就有了小海环绕在九州周围,人民和飞禽走兽,不能相互沟通和往来。就像一个地区里的人,就是一个州了。像这样的地区有九个,于是才有了大瀛海环绕在天地交际之处的情状。”齐国接近海边,他们的说法可能出自于海上远游而来的人。当时如果有好事的人,按照这种说法出海游历,那么世界的发现,也许不会等到最近五百年了。
夏、商、周的时候,当官的人都出于世家。世家的子弟,当官进爵特别容易,不必需要有才能德行。如果不幸生在贫穷卑贱的家庭,那么即使有才能德行,也很难被任用。到了战国,君主没有不明白“得到士子就会昌盛,失去士子就会衰亡”的道理的。求取贤人的心意,急急忙忙,匆匆切切,惟恐得不到贤人。世家的制度,忽然被打破。但秦汉之后,王侯将相本不是天生的说法,因此成立。战国时期,几乎没有人不认为这是潮流。上面因为这样而寻求,下面因为这样而呼应。曾经有人说战国的游士,两晋的清谈,明清两朝的时文,都是我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社会现象。
战国时期,云游的士人很多,不需要都聚集到国都,便能有大量的人才云集。这些人大都也是穷苦的读书人,但又没有完全安贫乐道的操守。假如没有人接受并且收养,他们不仅无法扩大他的学识,无缘为社会大用,更不能免于泄气,转而成为社会的忧患。宋时有个士子,冒充拿着秦会之(秦桧之字)的书信,到外省去求官,被人揭破了,捆绑到秦桧面前,由他处分。秦桧给了这个士子五百贯钱,又给了他一个好的官职。大家对此感到奇怪,秦桧说:“这人敢拿着冒充我的手信,他的胆子一定很大。如果不能抚慰他,当他处于日暮途穷的境地时,他一定会倒行逆施,成为国家的大患。”因为当时除了宋朝以外,还有金国,秦桧担心这个士子会投靠金国来祸害宋国。秦桧的为人,虽然不值得称道,但他这句话说得很有远见。
[book_title]第二章 五公子
当时公子之以好客名天下,知与不知,莫不艳称之者。在齐有孟尝君(名文,田婴之子),在赵有平原君(名胜,赵惠文王弟),在魏有信陵君。门下食客,常数千人,其声望虽敌国亦畏之。即不任职,而国之大事,无不与闻。既闻,则归与其客,反复熟虑。人君采而用之,无不中款。亦有寒士起家,位至将相,倾慕诸公子之高风,而与起者,各国皆有。楚之黄歇(楚人也,相楚顷襄王,号为春申君),秦之吕不韦(阳翟大贾也,相秦庄襄王,号为文信君),其尤著者也。《史记》春申君、吕不韦本传,皆言黄、吕自羞以秦楚之强,不如平原、信陵,尊贤下士。因亦设馆招贤,而厚遇之。此尤今日甲国行一善政,乙国亦急起直追,以为抵制也。其关系之重如此。
然而五君之中,未可一概论也。五君者,其侠同,其功异;其下士同,其知士异,其能得士亦异。太史公各为五君列传,而于信陵君则赞曰:“吾过大梁之墟,求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祀不绝也。”抑扬抵徊,其推崇为独至。综五君之行事而评论之,则夫好士之诚,收效之大,举无有如信陵君者也,次平原,次春申,而孟尝、文信无取焉。
何以明其然也?四君皆齐、楚、秦、赵之相国也。国被难而拯之,若援饥溺,相国之责任宜然。信陵,大梁一公子耳,居魏未相魏,居赵十年未相赵。顾始以救魏之故,椎杀晋鄙以存邯郸,不忍见先王宗庙之夷,自赵趋魏,而破秦军于河外,厥功大矣。彼其所下者,侯生、朱亥、毛公、薛公之徒,皆能明大义以完人国者,可不谓智乎?绝口不言救赵之功,而仅受其汤沐。魏信秦间,自甘屏废,可谓知有义而不知有利,知有公而不知有私者也。
更如平原君门下,有一毛遂而不知,必待其自荐而与俱至楚,此已暗于知人矣。毛公、薛公,俱赵之贤士,而平原不礼焉。故信陵曰:“平原徒豪举耳(顾炎武《日知录》曰:谓特貌为豪杰举动,非直欲求有用之士也),不求士也。”史言:“赵客之至楚者,皆以瑇瑁为簪,饰刀剑之宝以珠玉,欲以夸示于楚。春申君令其上客尽蹑珠履,赵客见之,乃大惭。”楚之珠履者,予不知其何人。然贤如荀卿,仅令兰陵(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游学于齐。齐人或谗荀卿。春申君以为兰陵令,因家焉。李斯尝为弟子。兰陵,今江苏武进县);智如朱英,终不见用(朱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强,而君用之弱,其于英不然。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假道于两周,背韩魏而攻楚,不可。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其许魏割以予秦,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魏之日斗也。”楚于是去陈,徙寿春,而秦徙卫,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吴,行相事),则歇之喑于知人,亦胜类也。始而强楚,终而害楚,棘门之诛,不为不幸矣(李园以妹侍春申君,有孕而进之孝烈王。及李园妹生子,遂为太子。园贵显用事,恐春申君泄其隐,遂杀之于棘门之内)。若田文者,既相齐泯,弃而之魏,合四国之兵,促临淄而死王于莒,此乱贼也。即其所饭者,非鸡鸣狗偷之徒,则暴杰子弟,大侠奸人耳。太史公谓薛俗与邹鲁殊,皆其客为之。(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率,多暴杰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而王安石亦谓盗在门,则士不至(孟尝君使于秦,秦昭王囚而欲杀之。孟尝使人乞救于昭王宠姬,宠姬曰:“妾愿得白狐裘。”然其裘已献于昭王矣,客有能为狗盗者,乃夜为狗入秦藏宫中,取裘以献宠姬。宠姬为言于昭王,释。孟尝既出,即驰去,夜半至函谷关。昭王悔,使追之。关法须始鸣始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有能为鸡鸣者,鸡尽鸣,遂得出。王安石论之曰:“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所以不至也。”),此确论也。生无尺寸之功于齐,死贻横暴之俗于薛,即平原、春申,已不得较长而比大,而况魏公子乎?不韦以吕易赢,本贾人之故智,收篡国之大利(不韦本阳翟大贾,贩贱卖贵,家累千金。时秦王孙子楚质于赵,不韦见之,曰:“此奇货可居也。”遂以孕妾献于子楚,临别谓其妾曰:“苟富贵,无相忘。”复为子楚设计归秦。后为秦王,即孝文是也,妾所生之子即始皇帝。秦本嬴姓,始皇实不韦子,故云以吕易嬴),其所饭之客,亦不知何许人。闭户著书,而传不韦之名,则皆不能与军国大事,而不过充豪门之书记,亦可见已(不韦使其客各著所闻,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凡二千余言,号曰《吕氏春秋》,以其书布于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今以信陵君之一生,介绍于读者,想亦诸君所乐闻者也。
【批评】
战国时养士最盛者,实为平原、信陵、孟尝、春申、文信五君。文信僻在西秦,称之者较少,以是四公子之名独高。然春申实非公子也,至宋犹沿其误,如刘敞有《四公子论》是也。明郭子章独称四君,于义甚允。
天下事,往往行之既久,遂至舍本逐末,与其初意相背驰。如诸君之爱客,初意极善,其后遂流为豪举。惟信陵始终自持,不乖其志趣,所以为高。
太史公敬仰信陵,不为他事,大抵是重其任侠。我先民任侠之风,两汉之时犹未绝也。太史公已有今亡之叹,无论近世矣。奴颜婢膝,相习成风,欲国之不危,得乎?
《吕氏春秋》,又名《吕览》,今犹有传本。其时古本甚多,秦火以后,悉已荡然,化为灰烬。赖此书为之钞撮,因得存什一于千百,故后世考古者重之。盖所重在古书,而非重吕氏之书也。悬千金于咸阳市门,而诸侯游士,不敢改易一字者,实畏其势耳。岂真其书无可议处哉?
那时候的公子都以好客而闻名天下,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没有不羡慕称赞他们的。当时,齐国有孟尝君(名字是文,田婴的儿子),赵国有平原君(名字是胜,赵惠文王的弟弟),魏国有信陵君。他们门下的食客,常常有数千人之多;他们的声望即使是敌国也畏惧。即使他们不任职,国家的大事,没有他们不参与讨论的。讨论之后,他们就回去跟门客们反复思虑。在意见提出之后,被君主采纳,从没有不被证明是正确的。也有出生于贫穷之家的人,官位做到将相,倾仰羡慕各个公子的高风亮节,然后和他们一起的,各个国家都有。如楚国的黄歇(楚国人,辅佐楚国顷襄王,号称春申君),秦国的吕不韦(阳翟的大商人,秦庄襄王时期当宰相,被封为文信君),都是很明显的例子。《史记》记载的春申君、吕不韦本传,都说黄歇和吕不韦凭借秦国和楚国的强大,却比不上平原君和信陵君尊重贤才,礼遇人士。因此,他们趁机设馆招纳贤才,然后厚礼相待。这就好像今天甲国施行了一个好的政策,乙国便也急着来效仿追赶,以此来抵制甲国。这其中关系的重要性就是如此。
然而五位公子之中,不可以一概而论。五位公子,他们的侠义之气大抵相同,但是他们的目的却不一样;他们礼遇士子之心相同,但他们识别士子的能力不同,他们获得士子的方法也不同。太史公为五位公子分别作了列传,对于信陵君则称赞道:“我经过大梁的废墟,寻求他们所说的夷门。夷门,就是城的东门。天下诸多公子,也有喜好接收士子的人。然而,信陵君亲自到岩穴之处拜访隐者,并且不觉得是耻辱。因为这样,名字列在诸侯之首,名不虚传啊!高祖每次经过这里,都会让当地民众祭奠奉祀他,从未停止过。”进退徘徊间,对他的推崇是独到的。综合五位君子的作为来评论,那么他们对人才的真诚,收到的效益,没有超过信陵君的。然后是平原君,再然后是春申君,而孟尝君和文信君,没有值得称赞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说呢?另外四位公子分别是齐国、楚国、秦国、赵国的相国。国家陷入危难后拯救国家,就像是救援了饥饿的人和被淹没的人,这是相国的责任。而信陵君,是大梁的公子,在魏国时没有在魏国当国相,在赵国十年也没有当赵国的宰相。当初他以拯救魏国为由,杀掉晋鄙而保住了邯郸,不忍心见到先王的宗族被灭,从赵国到了魏国,然后在河外击破秦军,他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在他门下的人,如侯嬴、朱亥、毛公、薛公等,都是知晓大义、能成全国家的人,能说他们没有智慧吗?而他一句话也不提拯救赵国的功劳,而仅仅接受了他们的汤沐邑。魏国相信了秦国的离间计,自己甘愿废掉屏障,可以说这是知道道义而不知道利益,知道有国家而不顾及私利的行为啊!
就像平原君的门客中,有一位叫毛遂的,而平原君却不知道,必须要等到他自荐,而后才和他一起前往楚国。这说明他不擅长识人啊!毛公、薛公,都是赵国的贤才,但是平原君对他们不礼遇。所以信陵君说:“平原君只是举止行为豪放不羁罢了(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不平常的举动是豪杰的特征,并不是只想要寻求对国家有用的人),而不知道辨识人才。”史书上说:“赵国的人到了楚国,都戴着用玳瑁做的簪子,佩戴着用珠宝装饰的宝剑,想要向楚国夸耀赵国的优越。春申君命令他的宾客们都穿上珠宝修饰的鞋子,赵国的人见到了,自惭形秽。”楚国穿珠宝装饰的鞋子的人,我不知道是些什么人。但是像荀卿那样有才能的人,也仅仅只是个兰陵令(荀卿,赵国人,五十岁时才开始到齐国游学。齐国有人说荀子的坏话,春申君便派他去当兰陵令,于是就定居在兰陵。李斯曾经是他的弟子。兰陵,在今天的江苏武进县);像朱英一样高明的人,却始终不被任用(朱英对春申君说:“人们都认为楚国本是一个强国,只是因为由您执掌才国势衰弱,但我不这么看。先王在世时,秦国与楚国相友善,二十年间从不攻击楚国,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秦国要越过黾隘要塞来进攻楚国,十分不便;而要借道西周与东周,背对着韩国和魏国来征伐楚国,又为有后顾之忧不可行。但是现在不同了。魏国朝不保夕,随时都会被灭亡,根本无力顾及属地许、鄢陵,一旦魏国将这两地割让给秦,秦国军队距离楚国的都城陈就不过一百六十里了。我所看到的是,秦楚两国天天陷于相互争斗之中了。”楚国于是将都城由陈迁至寿春,秦迁徙到卫地。春申从此去到他的封国吴地,仍行使相国的职权)。而黄歇不擅长识别人才,也和赵胜一样。开始的时候壮大楚国,最后使楚国衰弱,在棘门被杀,不是不幸啊!(李园用妹妹来侍奉春申君,怀孕后进献给孝烈王,等李园妹妹生下孩子,就被立为太子。李园显贵掌权后,害怕春申君泄露他的秘密,于是就在棘门杀害了春申君。)像田文这样的人,在齐国当了宰相之后又抛弃了,转而到了魏国,集合了四国的军队,到了临淄然后在莒地把齐王给杀死了。这是乱贼啊!他养的那些食客,不是鸡鸣狗盗之徒,就是暴民匪盗,奸佞的小人。太史公说薛地的民俗跟邹地鲁地不一样,都是他的食客的缘故。(太史公说:“我曾经经过薛地,那里的民俗比较粗率,很多是暴民匪盗,跟邹地、鲁地完全不同。我询问其中的原因,他们说孟尝君招纳天下的侠士佞人进入薛地,大概有六万多。”)而王安石也说,门客中有匪盗之人,那么正直的士子不会前来。(孟尝君出使秦国,秦昭王把他关起来,要杀他。孟尝君派人去求助于昭王的宠姬,宠姬说:“我想要得到您那件白裘皮衣。”但是白裘皮衣已经献给昭王了。门客中有人会装成狗的样子,于是趁夜去偷来白裘皮衣,献给宠姬。宠姬对昭王说好话,于是孟尝君获释。他出来后就逃跑了,半夜到了函谷关。秦昭王后悔了,派人追赶。函谷关关卡规定,要等到鸡鸣才能开门。局势危急,这时门客中有个人学鸡鸣,于是附近的鸡都叫起来。关门打开,孟尝君就逃出来了。王安石说,孟尝君只是鸡鸣狗盗之人的首领罢了,怎么能说他得到了人才呢?这些鸡鸣狗盗的人来往于他的门下,就是真正的人才不去的原因啊。)这是正确的。他活着的时候对于齐国没有任何的功劳,死后在薛地留下暴烈的民俗,即使是平原君和春申君,也比他做得要好,更何况是魏公子呢?吕不韦将吕姓换成了赢姓,用商人的智慧,收到篡国的利益(吕不韦本来是阳翟的大商贩,贱买贵卖,家里很富有。这时候秦王的孙子子楚在赵国当人质。吕不韦见到了,说:“这就像珍稀的东西,可以存起来当做资本的。”于是就把有孕的侍妾献给子楚,对他的妾说:“如果富贵了,不要忘记我。”后来又为子楚筹谋策划回到秦国。子楚回到秦国后当了秦王,这就是孝文帝,那个侍妾所生的儿子就是始皇帝。秦国的姓本来是嬴氏,始皇帝是吕不韦的儿子,所以说吕不韦用吕姓代替了嬴氏)。他养的那些食客,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吕不韦只让他们在家中写书,然后为吕不韦传名,却不能参与国家大事,只不过是充当豪门的写书人罢了(吕不韦让门客把他们听闻见到的都写下来,这就是八览、六论、十二纪,有二十多万字,称为《吕氏春秋》。吕不韦把这本书写在布匹上,挂在咸阳门城口,悬挂千金,有能在这部书上增减一字的,就送给千金)。现在把信陵君的一生介绍给读者们,想必你们也是愿意听闻的吧。
【评论】
战国时期养门客最多的人,就是平原君、信陵君、孟尝君、春申君、文信侯五个人了。文信侯远在秦国,称道他的人比较少,所以其他四公子的名气比较大。但是春申君不是公侯之子,到了宋朝还在延续这个错误,就像刘敞就有《四公子论》。明朝郭子章只说是四君,这个意思是很对的。
天下的事情,往往时间久了之后,就到了舍本逐末的地步,和它的本意相反了。就像各个公子们喜爱人才门客一样,刚开始的本意是很好的,但后来就成了豪杰的举动。只有信陵君始终坚持,不背离他的志趣,所以是很值得称道的。
太史公对信陵君很尊重,不是因为别的,大抵是看重他的侠义。我国先民见义勇为的风气,到两汉时期还没有断绝。太史公当时就曾叹息这种风气已然不存,更不用说近代了。卑躬屈膝,相继延续,成为风气,这样还想要国家不危险,可能吗?
《吕氏春秋》,又叫做《吕览》,今天还有它的传本。那个时候古书很多,秦代烧书以后,大多都消失化为灰烬了。幸好这本书做了摘录,因而得以保存下很少的一部分,所以后世的学者很重视它。重视的是其中摘录的古书,而不是看重吕氏的书。在咸阳的城门悬挂千金,而各国的游士连一个字都不敢改变,其实害怕他的权势罢了。难道真的书中没有可议之处么?
[book_title]第三章 范睢入秦
《史记》叙信陵君家世曰:“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名遫,襄王之子)少子,而安釐(釐,虚宜切,同僖)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汉地理志无信陵,当是乡邑名也)。”太史公叙他公子,皆称名,或称封号,独于信陵君传中皆称公子。此于《史记》书中为变例,而其尊慕信陵之意,亦可见也。编者仍之,于《少年丛书》中,亦为变例云。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不远数千里,争往归之。门下常有食客三千人(言恃公子而食之客有三千人)。
当公子之时,齐楚燕赵韩魏六国,虽各有土地数千里,甲兵数百万,而莫不畏秦者。故六国之政策,或张或驰,不能自立,视秦之政策如何,而定对待之策。韩赵魏,故晋地也,逼近秦国。秦兵不出则已,出则未有不经三国之郊者。以是三国之外交尤难,畏秦尤甚。及公子年长,崭然(崭,士减切,崭然,高峻貌)露头角,贤名远布,诸侯皆畏之,不敢加兵谋魏者十余年。乃意外来一魏齐与范睢之交涉,而魏国几危。
当魏昭王时,遣其中大夫须贾使于齐。须贾与其客范睢同往。齐襄王(名法章)闻睢有才,甚敬爱之,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以大夫无私交(言大夫不能与外国政府有私交也,语见《礼记》),辞而不受。须贾知之,心疑齐王何爱于睢而有馈赠,必睢以魏国政府中之秘密私告于齐,故齐以此报之。使事毕,须贾以此语魏相魏齐,齐亦魏之公族,与信陵君同源也,魏齐信之。
魏齐约日大会宾客,呼范睢至,责其卖国,睢不服。魏齐大怒,令笞之,至于折胁断齿,睢佯死,仆人以箦卷其尸,置诸厕所中。宾客醉者,皆往溺之,睢忍辱不敢动。呜呼,魏齐之待范睢,亦太甚矣。然与睢实无宿怨。盖列国并峙,虽貌为和亲,而阴实猜忌,各于帷幄之中,阴谋秘计,以制邻国之命。其未发之政策,岂可泄露哉?魏齐故疾首痛心于范睢,且欲令宾客见者以为戒,而不知其冤也。
睢既幸免,不敢家居,匿于友人郑安平家,而更姓名曰张禄。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秦官名)王稽至魏,稽问郑安平:“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秦在魏西,故曰西游,意谓西行仕秦也)?”郑安平以张禄对,又言张禄避仇,不敢昼见。王稽约以夜与俱来。张禄见王稽,语天下事,王稽知其贤,乃载之入秦。过湖关(秦地名),望见车骑从西来,范睢问王稽来者谁也,王稽曰:“此我相国穰侯东行县邑(东向巡行其县邑也)。”
范睢思穰侯擅权于秦(穰侯,即魏冉,宣太后之异母弟,与华阳君芊戎、高陵君公子市、泾阳君公子悝擅权用事,高陵、泾阳皆秦昭王同母弟),恶纳游士,见我至,必不喜,因匿车箱以避之。有倾,穰侯果至,因问王稽曰:“关东有何变(六国皆在函谷关之东,故曰关东有何变,言有无新闻也)?”曰:“无有。”又谓王稽曰:“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诸侯客子,言六国中之游士也)?此辈实无益于秦。”王稽佯对曰:“不敢。”少顷,穰侯遂去。范睢在车中闻之了了,谓王稽曰:“吾闻穰侯虽智,而见事稍迟,间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恐将复至。”于是下车急走。已而穰侯果还,索车中,无客乃已。于是王稽益知范睢之智,而荐之于秦王。穰侯之玉成范睢者大矣。
范睢相秦,秦王封为应侯。秦人皆知应侯者固氏张而名禄,天下之人,亦以张禄之名惊相告语,不知有所谓范睢者。即其仇人魏齐、须贾意中,亦渭范睢死已久矣。魏闻秦将伐韩魏,因使须贾于秦以觇之。范睢于是敝衣徒步,以范睢之名见须贾于旅馆。须贾惊曰:“范叔(叔,范睢字也),固无恙乎?今在此何事?”睢佯曰:“吾为人佣耳。”须贾意哀之,留与同食,又取绨袍为赠(绨,厚袍,今之锦袍)。
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公若知之乎?吾事之成否,全在张公,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孺子,谓睢,言睢或能识相君之客,而可以为贾先容也)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范睢言在秦为人佣,则必有主人矣),虽睢亦常谒见,今请引君见于张君。”须贾独作骄状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愿为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范睢归,取车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及门,谓须贾曰:“再此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须贾待之久,不见至,乃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何为范叔?顷者吾相张君也。”须贾至此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膝行(袒裸露肉,袒谓露其左臂,古人于凶事行此礼也。膝行谓跪地而行),因门下人谢罪。于是范睢盛饰帷帐,侍者甚众见之。
须贾顿首而言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有汤镬之罪(古有以沸汤烹人者,镬,釜具也),生死惟命。”范睢数之曰:“汝罪有三:昔楚昭王时,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五千户,包胥不受,为邱墓之寄于楚,不宜坐视父母之邦,有覆亡之惨也。今睢之先人邱墓亦在齐,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屏我于厕中,公不止之,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念公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情,故释公。为我告魏王,速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今河南开封,魏自魏惠王后都此)。
须贾归,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居平原君家。夫人少年落拓,受恩受怨,世态之常。一旦得志,报复以快其意,此不过个人之私事耳。乃秦王以重爱范睢之故,后竟以此牵入两国交涉之漩涡中,咄咄逼人,弱国亦太可怜矣。
【批评】
《史记》一书,主于行文,故其书法体例殊无一定,班固《汉书》虽踵《史记》而起,然以纪事详瞻为主,体例较史公为谨严,故史公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读史汉者不可不知此意也。
立国需贤,此古今不易之公理。然专制之君,恶能识某也贤某也不贤而进退之?则识贤殊为不易。观战国之君,虚心礼贤,可谓至矣,而终不免于危乱者,何也?真正大贤如孟荀之徒,其始皆礼致之,及闻其言论,无非尊王道、贱霸术,则以为迂,而不能行,其所倾慕而乐用者,惟功利之徒。
秦得地利,独能兼并六国,以成一时之功,然不旋踵,非特战胜之土地不能有,即非子之遗封,亦并失之(非子为周孝王养马于济渭之间,马大蕃息,孝王封之以附庸之国,此秦之开国史也)。所谓富国强兵之功效,又安在哉?今之世界,又是功利主义极盛之日,时人闻弭兵大同之说,以为迂,犹齐梁之君以尊王贱霸之说为迂,进化之期尚未至也。
战国之时,法律不完,贵族尤可专横,若魏齐之凭喜怒以处置范睢,当时人民不能恃法律以保护其生命财产,尽可知也。然睢不遭此屈辱,则智不长而志不决,所谓吃了苦进了步也。
范睢数须贾之罪,而引申包胥事,以明己之未尝卖国,其后又何以有伐魏之举哉?春秋时楚国人伍子胥奔吴,其父武奢方在监狱中,闻伍子胥事,因曰:“楚国自此多事矣。”言其将来必报仇也。方范睢含愤出亡之时,人人皆知其得志之后必报魏仇,今又何必作此欺人之谈耶?律以爱国之道,则伍、范二人皆千古之罪魁,后人勿复学之可也。
王稽使魏,公事之外复汲汲然搜罗人才,为本国用,使乎使乎,不可及矣。片言之下,即知范睢为可用之才,其眼力亦非常人所及。
范睢避穰侯之事,真能以目听以耳视者,王稽至此那得不十分倾倒。穰侯亦非梦梦者,为其行事不如范睢之敏疾耳。宋人常谈,以见事迟者,名曰穰侯,即指此也。
范睢狠心辣手,何尝以古人绨袍而宽须贾之死,所以释之者,令寄语魏齐耳。然舍须贾外,范睢何难遣一介之使以告魏齐,特必须贾言之,始觉神情跃然,愈足显己之快意也。
《史记》对信陵君的记载是:“魏公子无忌,是魏昭王(名字是遫,襄王的儿子)的小儿子,安釐(釐,虚宜切,同僖)王的异母弟弟。昭王死后,安釐王即位,封公子当了信陵君(汉朝的地理志里没有信陵这个地方,应该是乡邑的名字)。”太史公记述别的公子的时候,都直接说他们的名字,或者说他们的封号,只在信陵君的传记中,称他为公子。这在《史记》中是一个特别的例子。他对信陵君的敬意,在这方面就可以体现了。编者也是这样,在《少年丛书》中,也成为一个特别的例子。
公子为人,仁义而礼贤下士。无论士子们贤与不贤,他都谦虚地以礼相待,不敢因自己富贵而慢待士人。因此士子不远千里,争相归附于他。门下常有食客三千人之多(说依靠公子吃饭的人有三千人)。
公子那个时代,齐、楚、燕、赵、韩、魏六国,虽然各有数千里土地,几百万士兵,却都畏惧秦国。因此六国的政策,有时候紧张,有时候舒缓,无法自己确定,需要看秦国的政策如何,而确定相对的策略。韩、赵、魏是以前的晋国,靠近秦国。秦国的军队不出来就没事,只要出来就没有不经过这三个国家的郊外的。因此这三个国家的外交非常难进行,特别畏惧秦国。等到公子长大,显露出优异的才能,贤德的名声传开,诸侯都害怕,十多年不敢加兵图谋魏国。但意外来了个魏齐与范睢的问题,于是魏国危在旦夕。
魏昭王的时候,他派遣大夫须贾和客人范睢一同去齐国。齐襄王(名字是法章)听说范睢很有才能,特别尊敬他,派人赐给范睢十斤的金和牛肉、酒。范睢因为大夫没有私交(士大夫不能和外国的政府有私下的交往,这可以在《礼记》中见到),推辞没有接受。须贾知道了,心中怀疑齐王为什么喜欢范睢而给他馈赠,一定是范睢告诉了齐王魏国的机密,所以齐国来报答他。出使任务完成后,须贾把这些话告诉了魏国的宰相魏齐,魏齐也是魏国的公族,他相信了须贾的话。
魏齐约定日子举行宴会,叫范睢前来,责备他卖国,范睢不认罪。魏齐大怒,命令手下鞭打他,打到肋骨折掉,牙齿也全断了。范睢装死,仆人用竹席裹着他的尸体,放在公厕中。喝醉的宾客都前去解手,范睢忍着屈辱不敢动。唉!魏齐对待范睢也太过分了!实际上他和范睢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怨。当时各个国家对立,虽然表面上和和睦睦,但其实暗中相互猜忌,分别在秘密之中,制定计策,来对付邻国。国家没有颁布的命令,怎么能泄露出去呢?所以魏齐对范睢痛心疾首,非常痛恨,想要令宾客们引以为戒,却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范睢幸免于死之后,不敢在家居住,藏在朋友郑安平的家里,把姓名改成了张禄。这个时候,秦昭王派谒者(秦国官吏的名称)王稽到了魏国,王稽问郑安平说:“魏国贤人多,有没有一起到西方去做官的呢(秦国在魏的西面,所以说是西游,意思是到秦国做官)?”郑安平说张禄可以,又说起张禄躲避仇家,不能在白天见面。于是王稽约他在晚上相见。张禄见到王稽,谈论天下的事情,王稽知道他的贤能,于是就载着他到了秦国。经过湖关(秦国地名)的时候,有车骑从西面来,范睢问王稽来的人是谁。王稽说:“这是我们的宰相穰侯去东边视察县邑(向东巡行他的县邑)。”
范睢想,穰侯在秦国弄权(穰侯就是魏冉,宣太后的异母弟弟,和华阳君芊戎、高陵君公子市、泾阳君公子悝私用权力,任意行事。高陵、泾阳都是秦昭王的同母弟弟),非常不喜欢接纳游士,见到自己一定不会开心,所以在车厢里躲避。不久,穰侯果然来了,问王稽说:“关东有没有什么变化(六个国家都在函谷关的东面,所以说东面有什么变化,意思是有没有什么新闻)?”王稽回答说:“没有。”穰侯又对王稽说:“您有没有和诸侯的门客一起来呀(诸侯的门客就是说六国中的游士)?这些人对秦国来说实在是没有益处啊!”王稽撒谎说:“我不敢。”不一会,穰侯离开了。范睢在车中听得一清二楚,对王稽说:“我听说穰侯虽然聪明,但是判断事物却不够灵敏。待会可能才怀疑车中有人,忘记问明,我害怕他会回来。”于是范睢下了车跑开了。不久,穰侯果然返回,看明车中没有人。于是王稽更加明白范睢的智慧了,然后把他推荐给秦王。穰侯对成全范睢的作用是很大的啊!
范睢当了相国,秦王封他为应侯。秦国人都知道应侯是姓张名禄,天下的人也惊讶地互相传告张禄这个名字,不知道他其实是范睢。即使是他的仇人魏齐、须贾,也认为范睢已经死了很久了。魏国听说秦国将要讨伐韩国和魏国,派遣须贾到秦国偷偷观望。范睢于是穿着破衣服,徒步去往旅馆来见须贾。须贾惊讶地说:“范叔(叔,是范睢的字),别来无恙呀,现在在这里做什么呢?”范睢撒谎说:“我当了仆人。”
须贾很可怜他,留下他一同吃饭,又拿来绨袍给范睢(绨就是厚袍,现在的锦袍)。
须贾问道:“秦国的宰相张公你知道么?我事情的成败都取决于张公,你认不认识张公的门客呢(孺子,是对范睢的称呼,意思是范睢或许能认识张公的门客,就可以在须贾之前先说话)?”范睢说:“我的主人跟他很熟(范睢在秦国做仆人,那么就一定会有主人),即使是我也经常拜见他,现在我引您去见他。”须贾却作出骄傲的样子说:“我的马生病了,车轴也坏了,除非是驷马拉着的大车,否则我不出去。”范睢说:“那我向我的主人借吧!”范睢回去了,取来车马给须贾坐,驾车进入丞相府。到了门口,范睢对须贾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先进去,向宰相禀报。”须贾等了很久,也不见范睢出来,于是就问下人:“范叔为什么还不出来?”门下的人说:“范叔是谁?刚刚那个人是我们的相国张公啊!”须贾听到了大惊,知道自己被出卖,于是就肉袒膝行(袒裸露肉,袒是说露出左臂,古人在面对凶事的时候就这样做,膝行就是说跪地而行),通过下人向范睢道歉,于是范睢设置豪华的帷帐,带着很多侍者接见了他。
见到范睢之后,须贾叩头说:“我没有想到您能做到这样的官位,我不敢再读天下的书了,也不敢再参与天下的事情。我有汤镬之罪(古代有沸水煮人的刑罚,镬,就是釜具),生死都听从您。”范睢数落他说:“你有三宗罪:以前楚昭王的时候,申包胥为楚国击退吴军,楚王封他五千户爵邑,申包胥不接受,逃隐避封,因为父母的坟墓在楚国,不应坐视父母之邦的灭亡。现在我先人的坟墓也在齐国,你以前认为我对楚国有二心,想对齐国效力,然后对魏齐说我的坏话,这是你的第一样罪。当魏齐把我扔在厕所中的时候,你不阻止他,这是第二样罪。宾客醉了在我身上解手,你怎么能忍心呢?这是第三样罪。我念在你给了我绨袍,还有故人之情,所以放你回去替我告诉魏王,速速拿魏齐的头来,不然我就要攻打大梁(现在河南的开封,魏国从魏惠王之后都在这里建都)!”
须贾回去之后,告诉了魏齐。魏齐很害怕,逃到赵国,藏在平原君的家里。人少年的时候落魄,尝尽了世态炎凉,无常变化,一旦得志,就要报复别人来使自己快意,只不过是私人的事罢了。因为秦王重爱范睢的缘故,后来竟然把两国牵入到交涉的漩涡之中,咄咄逼人,弱国也真是可怜啊!
【评论】
《史记》这本书,主要是作文章,所以它的写法体例不固定。班固写的《汉书》虽然接着《史记》而起,但是记录事情很详细,体例要比太史公严谨,所以太史公叙述三千年的事情只用了五十万字,而班固讲述二百年的事情就用了八十万字,阅读《史记》、《汉书》的人不可以不知道其中的道理。
治理国家需要贤能的人,这是从古至今都不会改变的公理。但是封建专制的君主,怎么能知道哪个人贤能与不贤能,并且赏识或贬低他呢?所以识别贤人特别不容易。看看战国的君子们,虚心礼贤下士,可以说是做到极致了,但是也终究不能免于危乱,为什么呢?真正贤能的像荀子、孟子那样的人,一开始还礼遇他们,但是听说他们的言论,无非就是尊崇王道、贬低霸权,就认为太迂腐,不能够实行,他们所仰慕乐意任用的人,全都是喜好功名利禄的人。
秦国占有地势之利,能够吞并六国,来成就一时的功业。但是没过几年,不仅是战胜的土地不能保有,连祖先非子的封地也一并失去了(非子在济渭之间为周孝王养马,马都膘肥体壮,孝王把这里给他做了封国,这就是秦国的开国历史)。所说的强兵富国的功效,又在哪里呢!现在的世界,又是一个追求功利的时代,现在的人听说消除战争实现大同是迂腐的,就像齐、梁的君主认为尊王道贱霸术是迂腐的,这是他们的思想进化还不够啊。
战国的时候,法律不完善,贵族非常专横,就像魏齐凭借喜怒就处置范睢一样。当时的人们不能依靠法律来保护财产和生命的情况,都一览无余。但是范睢不遭受这样的屈辱,那么就不会增长智慧,意志也不会坚决。正所谓吃了苦,进了步。
范睢数落须贾的罪过,而引用申包胥的事情来表明自己没有卖国。其后又为什么有讨伐魏国的举动呢?春秋时期,楚国人伍子胥逃到吴国,他的父亲武奢在监狱中听闻了伍子胥的事情,说:“楚国从此就会多很多事情了!”意思是说将来伍子胥一定会报仇。当范睢含恨出亡的时候,人人都知道他得志之后一定会报仇,现在又何必做这样骗人的谈论呢?归结到爱国的方面,那么伍子胥、范睢两人都是千古的罪人,后人可不要学习他们啊!
王稽出使魏国,公事之外又匆匆忙忙地搜罗人才为本国用,一般使者,都比不上他啊。只言片语,就知道范睢是可用之才,他的眼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范睢躲避穰侯的事,真能用眼睛听用耳朵去看的,王稽到这哪能不十分为之倾倒。穰侯也不是愚蠢的人,只是他行事还不如范睢敏捷迅速。宋人平常的言论,常把反应迟钝的人叫作穰侯,即指此而言。
范睢心狠手辣,哪里会因为接受绨袍而放过了须贾呢?之所以放了他,是因为要让他给魏齐传话罢了。但是放过须贾之外,派遣一个使者来告诉魏齐又有什么难的呢?必须让须贾来告诉他,才觉得志得意满,也更加满足了自己的快意。
[book_title]第四章 公子与侯生
范睢数责须贾之事,既喧腾于一时,于是天下皆知范睢之名。范睢记其微时之恩仇,一饭之德必赏,睚眦之怨必报(睚眦,谓相嗔怒而见齿也)。而于郑安平、王稽二人,所报尤多焉(后郑安平为赵所围,举兵以降。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范睢亦以此罢相)。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佯遗平原君书曰:“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共作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信其无他,即入秦见秦昭王,秦昭王乃言曰:“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今不令君归矣。”
平原君曰:“贵而为友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上为如字下为于字,反言为富贵而结交,情深者为有贫贱之时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况又不在臣所。”昭王又遗书赵王,令其杀魏齐,不然将举兵伐赵,又不放归平原君。赵孝成王恐,发兵围平原君家。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
平原、虞卿宁弃其富贵,以救其穷迫之友,高情侠义,诚可以风示后人者也。虞卿挟魏齐奔大梁,求蔽于信陵君。秦闻公子之匿魏齐也,乃举兵伐魏国大梁。魏王及公子患之,及魏齐自刎,而秦始罢兵。
欲知魏齐所以自刎之故,则知弱国之外交为可哀矣。方虞卿魏齐之奔魏也,盖知公子能急人之所急,而不存世态炎凉之见。公子非不欲力践此义,以畏秦故,犹豫未肯见,又恐客窥见其隐,因问虞卿何如人。时侯嬴在旁对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跋涉至赵,一见赵王,即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及魏齐穷困过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公子大惭,魏齐闻公子之不肯见也,怒而自刭(音景,以刀割颈也)。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归平原君。
公子在魏,四方皆知其贤,然未尝有赫赫之功,魏王即不重之,亦未尝忌之也。赵与魏接壤,一日公子与魏王博(博局戏以五木为杀,有枭、卢、雉、犊、塞五者之采,枭为最胜),而北境举烽(烽即烽遂,古时用以告警者也),言赵寇至,且已入界。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俄顷北方复传言来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探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
公子欲得邻国之阴事秘计,俾本国可预为之防,一时得意,遂不觉尽泄于王前,而不知适以触王之忌也。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再任公子以国政。呜呼,魏王休矣。己无能而能用人之能,己不贤而能用人之贤,犹可以为治也。乃家有贤能之公子,反畏之不敢用,而宁受外国之欺凌,其不可慨也哉!然公子并不以此灰心,礼贤下士,孜孜然惟恐不及,一如平时。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遗,音位,赠也)。侯嬴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车中以左位为尊,言公子虚左位以待侯生也),自迎夷门侯生。侯生登车,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友朱亥,故久立,与朱亥语,絮絮不休,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者窃皆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别朱亥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上坐,遍赞宾客(赞,告也,谓以侯生介绍于宾客也),宾客皆惊(惊公子之重视侯生若此也)。
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侯生因谓曰:“今日嬴之累公子亦足矣。赢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使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得知,故隐屠间耳。”公子欣然往请,数往,朱亥亦不致谢,公子怪之。夫公子所敬礼之侯生朱亥,其人为何如人乎?盖皆古之勇士,苟遇知己,则慷慨任事,一瞑不返者也。
【批评】
魏齐乃范睢之私仇,此何预于秦昭王事,乃至逼勒平原,威吓魏王,掀动如许风波,强国心中惟知有己,岂复顾他人难堪哉。平原之不畏强御,虞卿之屈己存友,皆千古血性中人,可以泣鬼神,可以屈侯王。若赵王之唯唯听命,尚复成何国体。
结客诸公子中,平原之建白殊少,然唐人极重之,如云:“买丝绣出平原君。”又云:“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倾倒如是,盖独重其不出魏齐一事高谊足风也。
信陵欲蔽魏齐,以畏秦故,犹豫不决,此所谓失其自由者也。盖自由云者,言得依正道而行,不为强暴所夺,于儒家谓之义。有强暴者,禁遏其志,不得行其心之所安,乃即迁就委屈于其间,则所谓失却自由者是。不然而身可死,志不可屈,则所谓争回自由者是。儒家杀身成仁者,如龙逢、比干之抗暴君,文天祥、史可法之殉国难,盖自由二字爆发之时。如此其正且大也。若夫傲慢其长上,放恣其嗜欲,内则负疚于良心,外则见屈于清议,失其自由未有若此者也。自由云乎哉!
太子丹欲使荆卿刺秦王,而未得间,会秦将樊於期奔燕,荆卿乃思借樊将军之头,以亲见秦王,一击中之,为燕国及樊报仇雪恨。樊慨然允之,拔剑自刎,亲以其头付之荆卿之手。君子虽悲其遇,然较之忍辱偷生者,岂不凛凛然大丈夫哉。魏齐穷迫等于樊将,惟身本魏人,非若樊於期之出奔,秦人得以蔽其逃犯,强令燕国执之也。乃秦公然命之,赵欣然行之,以魏人而魏之国力不能保,哀已。以堂堂公子宰相,而魏之国力不能保,尤可哀已。转辗逃避,终觉天地虽宽,无彼栖息之处,至愤而自尽,函首西秦,弱国之民见此,能不人人自危也欤?亡羊补牢,或可挽救,顽廉懦立,不可一刻缓矣。
侯生用种种方法试验公子,毕竟浅率。观诸葛武侯之于先主,固未尝有此,而君臣之间亦未尝不鱼水相欢。盖先主之诚意与否,早断定于草庐三顾之中,既出而复悔之,亦晚矣。战国时人,好为此等做作,而不知适以见其浅也。
范睢数落须贾的事情,在一时之间沸沸扬扬,于是天下都知道了范睢。范睢牢记落魄时的恩仇,对他有恩德的一定赏赐,有仇恨的一定会报复(睚眦,就是说生气发怒,咬牙切齿)。而对于郑安平、王稽二人,回报尤其多(后来郑安平在赵国被围困,率兵投降。王稽当河东守的时候和诸侯私通,被杀了。范睢也因为这个被罢免相国)。秦昭王听说魏齐藏在平原君的家里,想替范睢报仇,于是假装给平原君一封信说:“我听说您的高义,想要和您结交朋友。请您来秦国,和我一起游玩十天吧。”平原君惧怕秦国,并且认为秦昭王没有别的意思,于是到秦国拜见秦昭王。秦昭王就说:“范睢的仇人在您家里,希望您派人把他的头拿过来,不然我就不会让您回去了。”
平原君说:“真正值得交的朋友,是当你贫贱时,还依然视你为朋友的那个人;当你在富贵的时候交的朋友,是不值得的(上面是如字,下面是于字,反过来说贫贱时的才是真朋友)魏齐,是我的朋友。即使他在我那里我也不会把他交出来,况且他不在我那里。”秦昭王又给赵王一封书信,让他杀掉魏齐,不然将讨伐赵国,也不归还平原君。赵孝王非常害怕,发兵围住平原君的家。魏齐在晚上逃了出去,去见赵国的宰相虞卿,虞卿认为赵王终究不会被说服,于是解下相印,和魏齐一起逃跑了。
平原君、虞卿宁愿放弃富贵来挽救穷迫中的朋友,侠情义骨,实在可以给后人作为楷模。虞卿带着魏齐到了大梁,想要在信陵君家中求得庇佑。秦国听说信陵君藏匿了魏齐,于是发兵攻打魏国,魏王和公子很担忧,直到魏齐自杀,秦国才罢兵。
想知道魏齐自杀的原因,就明白弱小国家的外交真是可哀啊。虞卿、魏齐投奔魏国,就是知道公子能急人之所急,不会有世态炎凉的看法。公子不是不想努力做到,是因为害怕秦国,犹豫着不肯见,又怕客人看见他的难言之隐,于是问虞卿是什么样的人。当时侯赢在旁边回答说:“人本来就不容易被人看懂,看懂别人也不容易啊。那个虞卿跋涉到赵国,一见到赵王,即接受相印,封万户侯,在这个时候,天下都知道的。当魏齐走投无路找到虞卿,虞卿不敢看重爵禄的尊贵,解下相印抛弃万户侯,因为他人的穷困而着急,来投奔公子。您问是什么样的人,人本来就不容易知道,知道别人也不容易啊。“公子十分惭愧,魏齐听到公子不愿见他,一怒之下刎颈自杀(刭的读音和景一样,用刀割脖子的意思)。赵王听了,把他的头给秦国,秦昭王就放还了平原君。
公子在魏国的时候,人们都知道他贤能,但是不曾有显赫的功绩,魏王就不看重他,也不忌惮他。赵国与魏国接壤,有一天公子和魏王下棋(棋盘游戏以五木作为杀着,有枭、卢、雉、犊、塞五类等级,枭是最优的),而北部边境举烽火示警(即烽火,远古时用以烽火报警),说赵入侵,而且已经进入边界。魏王停止下棋,想召见大臣商议,公子制止魏王说:“赵王打猎罢了,不是侵犯。”又重新下棋。魏王担心,心不在焉,不久北方又传来报告说:“赵王打猎罢了,不是侵犯。”魏王大吃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公子说:“我的门客有能探得赵王情报的人,赵王做什么他就会立即报告我,我因此知道的。”
公子想得到邻国的情报,使本国可以提前进行防范,一时得意,不觉地在魏王前泄露了秘密,而不知道刚好触动了魏王的大忌。从此以后,魏王畏惧公子的贤能,不敢再任公子把持国政。唉,魏王要完了。自己没有才能而能用有才能的人,自己不贤而用贤人,这样还可以治理国家。朝中有贤能的公子,反而害怕不敢任用,而宁愿接受外国的欺负,岂不令人感慨啊!但是公子并没有因此灰心,礼贤下士,孜孜不倦地唯恐不及,还像平时那样。
魏国有个隐士叫侯嬴,七十岁,家里贫穷,是大梁夷门的守门人。夷门,就是城的东门。公子听说后,就去请,想送给他厚礼。侯嬴不肯接受,说:“我几十年修身洁行,始终不为看门贫困而接受公子的钱财。”公子于是摆酒大宴宾客,人们坐下后,公子驾着车马,空着左边(车中以左位为尊,说公子空着左位来给侯生坐)去往夷门迎接侯生。侯生上车,直接坐了上座,想要来观察公子的反应。公子手握马缰绳,态度更加恭敬。侯生又对公子说:“我有个朋友在街上当屠夫,希望委屈您的车马去拜访他。”公子驾车入市,侯嬴下车去见他的朋友朱亥,故意站了很久,与朱亥聊天,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暗中观察公子,公子的脸色更加温和。当时,魏国将相宗室宾客满堂,等待公子举杯。集市上的人都看公子手握缰绳,跟随的人都骂侯生。侯生看公子的脸色始终没有变,于是告别朱亥上车。到了公子家,公子引侯生上坐,把侯生介绍给了每位宾客(赞,告诉的意思,把侯生介绍给宾客),宾客都很吃惊(惊讶公子竟然如此重视侯生)。
饮酒尽兴,公子到侯生面前祝酒,侯生借机对他说:“今天我役使您也够了。我只是夷门的守门人,可是公子在大庭广众之中驾着车马迎接我,本来不应去别的地方,现在公子反而去了。我想成就公子的名声,所以让公子的车马在闹市中访客,来观察公子。您变得更加恭敬,集市上的人都是以为我是小人而认为您是长者,能礼贤下士啊。”于是酒席结束后,侯生便成了上客。
侯生对公子说:“我所拜访的屠夫朱亥,这是个贤能的人,世上没有人能知道,所以隐居当了个屠夫。“公子欣然去请,多次前往朱亥也不致谢,公子感到奇怪。那公子所尊重的侯生、朱亥,他们的为人会是什么样的呢?全部都是古代的勇士,如果遇到知己,那么慷慨任事,死也不会感到遗憾啊。
【评论】
魏齐是范睢的私仇,这不关秦王的事,但是秦王逼迫平原君,威吓魏王,掀动如此大的风波,强国心中只知道有自己,怎么会考虑其他人的难堪呢?平原君不畏强暴,虞卿委屈自己来使朋友存活,这些都是千古血性中人,可以使鬼神哭泣,可以使侯王屈服。如果像赵王那样唯命是从,那还会成何体统呢。
各个公子中,平原君的建树很少,但是唐代人最重视他,比如说:“买丝线来绣出平原君。“又说:“我不知道谁是真心为国,却让人又想起平原君。”像这样钦佩平原君,是因为看中他不出卖魏齐这一件事所体现的看重友谊的风范。
信陵君要隐藏魏齐,因为害怕秦国才犹豫不决,这就是失去了自由。完全自由的人,言行按正道而行,不被强暴剥夺,在儒家眼中就是义。如果有暴权势力阻止他的志向,不能使他的心得到安宁,于是委屈于其中,那么这是所谓的失去了自由。不然的话身体可以死,志向不可屈服,那么这就是所谓的争回自由。儒家杀身成仁的人,像龙逢、比干反抗暴君,文天祥、史可法因国难而死,就是自由二字完全爆发的时候。这样的人正直而高大。如果有些人对长辈傲慢,放纵自己的嗜好欲望,对内则在良心负疚,对外则屈服于舆论,失去了自己的自由,还说什么自由啊!
太子丹想派荆轲刺杀秦王而没有得到机会,恰巧秦将樊於期逃奔到燕国,荆轲于是想借樊将军的头来亲自见秦王,一击中的,为燕国和樊於期报仇雪恨。樊於期慨然答应,拔剑自刎而死,亲自把他的头给了荆轲。君子虽然对他的遭遇感到悲哀,但是和忍受耻辱苟且偷生的人相比较,这难道不是大义凛然的丈夫吗?魏齐走投无路的情况跟樊於期一样,只不过他本身就是魏人,不像樊於期的出逃,秦国人就可以用隐藏逃犯的罪名,强迫燕国拘捕他。于是秦国公然命令,而赵国欣然遵从,作为魏人而魏国的力量不能保全他,悲哀啊。以堂堂公子和宰相,魏国的力量不能保全他,尤其可悲。他辗转逃避,始终觉得天地虽宽,却没有其栖息的地方,最后愤怒而自杀,把头颅装在盒子里给了秦国,弱小国家的民众看到,能不人人自危吗?亡羊补牢,或许还可以挽救,使顽劣的人变得廉洁,使懦弱的人变得坚强,就一刻不能放松了。
侯生用种种方法考验公子,毕竟浅率。看看诸葛亮对于先主,就不会这样,而君臣之间也感觉鱼水相欢。刘备的诚意与否,早在三次拜访草庐之时就断定了,如果是出来后却又后悔就太晚了。战国时的人,喜欢做作的样子而不知道刚好显现出浅薄来啊。
[book_title]第五章 秦围邯郸
赵之畏秦也(时惠文王已卒,太子冉立,是为孝成王),至逼取魏齐之头以献。赵之君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不知秦恃其强,得尺则尺,得寸则寸,其欲何厌之有?周赧王五十七年,秦昭王使王齕(音乾)伐赵(秦初欲使王陵伐赵,王陵辞曰:“邯郸实未易攻,且诸侯之救日至,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赵之都也)。赵平原君夫人,公子姊也,赵魏又唇齿相依之邦也。乃因公子而求救于魏王,然魏兵寡,不足以制秦,因又求救于楚,楚魏赵三国合纵,则秦兵可却矣。
求救于魏,则有深明时势事之公子在,不劳平原亲行,自能赴救。而楚则不能不自往,使命重要,故不可不妙选随员以为助。乃于名下食客中,选文武兼备者二十人,与之偕行。然可取者仅得十九人耳,余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闻之,自荐于平原君,愿以备员。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锥为尖锐之刀,置于囊中,其尖必破囊而出,以喻才士虽处众人之中,必有见长之处)。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颂,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早得处于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平原竟以毛遂充数。十九人相与目笑之,同行之楚,接其言论,则十九人皆服。
平原君至楚,与楚言合纵之利害,自日出至于日中,反复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纵之利害,两言而决耳。至今不决,何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悬于吾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昔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地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战士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强,天下勿能当。白起小竖子,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郢(楚都城也,今湖北江陵县东南有故郢城),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周赧王三十七年,秦使白起攻楚,拔郢都,烧夷陵。夷陵楚先王墓今湖北东湖县是也,自此以后,楚遂迁都于陈,今河南陈州事也)。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言赵且为楚羞之),王顾弗知恶焉?合纵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唯唯(以水切,诺也):“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以从先生。”毛遂曰:“纵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古者,盟之所用牺牲贵贱不同,天子用牛及马,诸侯以犬及豭,大夫以下用鸡,今此综,言盟之用血,故云取鸡狗马之血来耳)。”毛遂捧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纵,次者吾君,次者遂。”既定纵于殿上,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血于堂下,公等碌碌(碌碌,随从之貌也),所谓因人成事者也。”平原君自此尊毛遂为上客。
平原君返赵,春申君以楚师至,闻魏亦使将军晋鄙将军十万救赵,已在途矣。邯郸之民被围日久,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言民不忍亲食其子,故易子而食之。不能出城采薪,故炊死人之骸骨)。望魏兵之来,如大旱之望云霓也。乃久之不至,其故因秦闻魏救赵,即遣使者恫吓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易兵先击之。”(言赵即将为秦所灭,如有敢救赵者,秦必以得胜之兵伐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驻邺(鲁仲连传云止于汤阴)。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以魏救不至,使者冠盖相属于道(使者冠盖相属于道,极言使者之多),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也?”公子得书,忧思无计,数请魏王促晋鄙出军,魏王畏秦终不为所动,又使诸宾客辨士百计游说亦终无效。
【批评】
秦索魏齐,诱平原君入关,其事在赵孝成王初立,太后用事之年。太后溺爱其少子长安君,不肯使之赴齐。嫁女于燕,哭泣不舍,尽一庸庸无能之女流耳,何能挡虎狼之秦?宜其不顾国体,取媚于秦,而偷旦夕之安也。
古之才士,即终身不遇,亦以不求见知为高,以自荐为耻。然若毛遂之有才而求用,犹胜于无才而求官职,不问己之胜任与否,惟藉官职为利禄者也。圣人教人不求进用,不慕荣利,看似与幼学壮行之意相矛盾,然苟有才德,则虽不求不慕,亦何尝不能见用。古之贤人,且有以名为累,而逃之深山穷谷之中,以避人主之访求者矣。圣人教人如此,实欲养人羞耻之心,而非欲人之忘世以为高,绝俗以为名也。语曰:“自炫自媒者,士女之丑行。”士之求用,正如女之自媒,其可耻孰甚焉。
文章最重比喻,如平原君与毛遂问答一段,如实说:“先生非贤士也,不然,胡处胜门下,三年于兹,而不见知也。”辞亦未尝不达,趣味则索然矣。即此可悟作文之法。寻常文字中,言白则云如雪,言黄则云如金,言忧则云如醉,言乐则云如仙。他如水深火热,米珠薪桂,皆比喻之词也。凡难显之情,能以比喻出之,则文省而意达矣。
平原君至楚,见楚王,其所言者,今虽不传,以意度之,大约言合纵之利耳。乃自日出言之,反覆论难,至于日中,尚不能得楚王之同意,其目的几不能达。毛遂上堂,不过数言,楚王唯唯听命,举国以从。迄今读之,毛遂亦无他妙法,仍不过言合纵之利耳。乃开口之时,即借楚王一叱,陡然抢白,趁势又引汤文之事,以恭维之,提白起之事,以反激之。气盛词宜,有声有色,不待词毕,已搔著楚王痒处,心中口中,莫不许之矣。俗说“一席话胜于十万师”,辞令之不可不讲也如此。
以毛遂比蔺相如,则毛遂之才气,虽不逊相如,而气度则不及矣。相如完璧归赵,虽立大功于外,而抑然谦退,不与廉颇相争。即学道之君子,亦何以加焉?毛遂定纵,即面辱十九人,毫不顾人之难受。稍存忠厚者,尚不肯为之,而谓君子为之乎。毛遂归,平原君尊为上客,史上不复见其行事。一生事业,想此外亦无表见者。
秦伐魏,魏将段干子请割南阳之地,与秦以求和。苏代(苏秦之弟)曰:“不可。夫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诚破的之论。秦所以愚六国,与六国所以受愚于秦,皆由于此。然明之者,只有苏代一人。不然,秦伐一国,一国毅然当之,复使五国救之。如此,则六国安能为秦并?而信陵君亦何所成其名哉?
赵国很害怕秦国(当时惠文王已经去世,太子冉即位,这就是赵孝成王),到了被逼着取魏齐的人头献给秦国的程度。赵国的君主臣子自己以为接受、秉承命令就可以万幸无罪,不知道秦国自恃强大而得寸进尺,哪有满足的时候?周赧王五十七年,秦昭王派王齕(音和乾一样)攻打赵国,(秦国一开始想要让王陵攻打赵国,王陵推辞说:“邯郸实在不容易攻下,而且诸侯救兵一天就能赶到,赵国内应,诸侯在外围进攻,秦军一定会输。”)已经攻破赵国长平的军队,又进兵围攻邯郸(赵国的都城)。赵国平原君的夫人,是公子的姐姐,赵国和魏国又是唇齿相依的国家。于是赵国就通过公子求救于魏王,但魏国兵少,不足以制服秦国,于是又去楚国求救,楚、魏、赵三国联合,那么秦国的军队可以击退了。
向魏国求救,则有深知当时时势的公子在,不必劳烦平原君亲自前往,也可以前去相救。然而楚国却不能不自己前往,这次的使命很重要,所以必须要精心挑选随员来帮助自己。于是平原君从自己名下的食客中来挑选二十个文武兼备的人,与他一起前往。然而最后挑选出来的只有十九个人,剩下的没有可以挑选的,不够二十个人。平原君门下有一个叫毛遂的人,听闻这件事,自己推荐自己给平原君,愿意作为准备的成员。平原君说:“先生在我的门下呆了多久了?”毛遂说:“在这里呆了三年了。”平原君又说:“大丈夫如果是以贤能处世,就好比如是尖锐的刀放在包裹中,它的末端一定会扎破包裹露出来(尖锐的刀放在包裹中,它的尖一定会扎破包裹而出来,用这个来比喻有才学的人虽然身处在众人之中,但肯定有他的长处)。现在先生在我的门下已经呆了三年,但我从来没有听到身边的人称颂先生,我也没有听闻过先生,这就表示先生并没有过人之处,所以先生不能去,先生还是留下吧。”毛遂说:“臣下今天才处于包裹中,如果早些就被放在包裹中,早就会脱颖而出,并非是我的末端看不见。”于是平原君用毛遂做了最后一个人,另外十九个人嘲笑地看着毛遂,他们一起出发去楚国,毛遂的言论,让其余十九人非常钦佩。
平原君到了楚国,与楚王说明合纵之间的利害关系,从早晨讲到了中午,还是没有决定下来。其余十九个人都和毛遂说:“先生去说。”毛遂随即拿着剑顺着台阶上去,对平原君说:“合纵的关系,无非就是利害二字,三言两语就可以决定,到现在还没有决定,是因为什么?”楚王呵斥:“赶快退下,我在和你的主人说话,你是什么人?”毛遂拿着剑上前几步说:“大王之所以训斥毛遂,是因为楚国的人数众多。现在十步以内,大王无法依仗楚国的人,您的性命悬在我的手里。我的君侯在眼前,你斥责我是为什么?况且,我听说汤以七十里的地方统一天下,文王以百里的土地使诸侯称臣,难道是由于他们的士卒众多吗?实在是由于他们能够凭据他们的条件而奋发他们的威势。今天,楚国土地方圆五千里,持戟的士卒上百万,这是霸王的资业,以楚国的强大,天下不能抵挡。白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竖子,率领几万部众,发兵来和楚国交战,一战而拿下郢(楚国都城,今湖北江陵县东南有故郢城),二战而烧掉夷陵,三战而侮辱大王的祖先(周赧王三十七年,秦使白起攻楚,攻下郢都,火烧夷陵。夷陵,楚先王墓,今湖北省东湖县。从那以后,楚国于是迁都到了陈,今天河南陈州)。这是百代的仇恨,而且是赵国都感到羞辱的事(意思赵国都为楚国感到羞耻),而大王却不知道羞耻。合纵是为了楚国,并不是为了赵国呀。我的君主在眼前,你斥责我干什么?”楚王说:“是,是!实在像先生说的,谨以我们的社稷来订立合纵盟约。”毛遂问:合纵盟约决定了吗?”楚王说:“决定了。”于是,毛遂对楚王左右的人说:“取鸡、狗和马的血来(古代的人,结盟用的祭品是不一样的,天子用牛或者马,诸侯用狗或公猪,大夫以下用鸡,今此综言之用血,所以说取来鸡狗马的血)。”毛遂捧着铜盘跪着献给楚王,说:“大王应当歃血来签订‘合纵’的盟约,其次是我的君侯,再次是毛遂。”于是毛遂在宫殿上签定了合纵盟约。毛遂左手拿着铜盘和血,而用右手招唤那十九个人说:“你们在堂下互相歃血,先生们碌碌无为(碌碌,和随从一样),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依赖别人而办成事情的人啊。”
平原君从那以后就尊崇毛遂为自己的上客。
平原君返回赵国,春申君已经带着楚国的军队到达,听说魏国也派遣将军晋鄙率十万大军前来救赵国,已经在路上了。邯郸的子民已经被围困了很久,互相把孩子交换来吃,把尸体的骸骨分解当柴烧来做饭(说民众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就相互换孩子吃,不能出城去找柴火,就烧死人的骸骨)。他们期盼魏国的军队前来,就像是大旱的时候看见乌云。只是一直不见到来,其实原因是秦国听说魏国要去救赵国,便派遣使者去吓唬魏王,说:“我就要攻打下赵国,这是早晚的事,其他的诸侯如果敢去救赵国,我拿下赵国后,必定先用兵攻打你们(意思是秦国马上就要消灭赵国,如果谁敢救赵国,秦国必定用胜利后的军队来讨伐)。”魏王十分害怕,就派人拦住晋鄙,留军驻守在邺(鲁仲连传中说停留在汤阴),名义是要救赵国,实际上是采取两面倒的策略来观望形势的发展。
平原君看到魏国的救援还不到,连续不断地派遣使者到魏国来,频频告急,责备魏公子说:“我赵胜之所以自愿依托魏国跟魏国联姻结亲,就是因为公子的道义高尚,能热心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如今邯郸危在旦夕,早晚就要投降秦国,可是魏国救兵至今不来,公子能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又表现在哪里?再说公子即使不把我赵胜看在眼里,抛弃我让我投降秦国,难道就不可怜你的姐姐吗?”公子为这件事忧虑万分,屡次请求魏王赶快出兵,魏王因为害怕秦国始终按兵不动,又让宾客辩士们千方百计地劝说魏王,也没有效果。
【评论】
秦国想得到魏齐,诱惑平原君进入关内,这件事是在赵国孝成王刚刚登基,太后还在当政的时候。太后非常溺爱自己的小儿子长安君,不肯让他出使齐国。嫁自己的女儿去燕国的时候,她也哭着不舍得。她本身就是一个庸庸无为没有什么能力的女流之辈,怎么能抵挡如虎狼般的秦国?最后她也不顾自己国家的荣誉而献媚与秦国,求得暂时的安稳。
古代有才气的人,即使终身都不发迹,也会认为不求被人知道是高尚的,认为自荐是耻辱的。然而像毛遂这样有才就自荐,也胜过那些没有才却去求官,不管自己能不能胜任,只是借官谋利的人了。圣人教人不求做官,也不贪慕荣华富贵,这看起来和小时候学习的雄心壮志自相矛盾。然而只要有才德,虽然不求荣华富贵,又何尝不能为人所用呢?古代的贤士,有的怕被名声拖累,而逃到了深山中隐居起来,以此来逃避其他人的访求。圣人教人也是一样的,实际是想让人养成羞耻之心,并不是想让人忘却自我,自以为是,逃避世俗而为了名声。有话说:“自己夸奖自己和自己为自己做媒,是君子淑女的丑行。”贤士的任用,就好像是女子自己给自己做媒,其中的羞耻谁能比的过呢。
写文章最重要的是运用比喻,就像是平原君和毛遂的问答一样,实话实说:“先生并非是贤士,不然,你在我赵胜的门下,呆了三年,我怎么不知道你呢。”措辞并没有词不达意,但是却没有半分的趣味。这个在写作文的时候也可以领悟。寻常的文字中,形容白则是说如同雪一样,形容黄则是说和黄金一样,形容忧虑就是喝醉了,形容快乐就是说和神仙一样。别的像水深火热、米珠薪桂,都是用来比喻的词语。凡是难以形容出来的,都可以用比喻的方式说出来,那样文章就非常简练而意思完全都可以表达出来了。
平原君到了楚国,见到楚王,他所说的话,现在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猜想一下,无非就是说合纵对楚国非常有利。从日出开始说,反反复复说明问题所在,到了中午,还没有得到楚王的同意,他的目的几乎不能达到。毛遂上堂前,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楚王便唯唯听命,率领全国听从。现在读来,毛遂并没有什么奇妙的办法,仍然是说合纵对楚国的好处而已。他要开口的时候,被楚王出声训斥,硬生生抢了话题。毛遂便趁势引用商汤、文王的事情,来恭维楚王,提起白起的事情,来刺激楚王。气势和说话都非常的到位,有声有色,还没有等说完,就已经搔到了楚王的痒处,心中和口中,都同意了他的话。俗话说“一席话胜过十万大军”,外交人员说话不得不说也是因为这样。
把毛遂和蔺相如比较,毛遂的才气,虽然和蔺相如不相上下,但是气度却不如蔺相如。蔺相如完璧归赵,虽然在外面立了大功,然而他却谦虚退让,不和廉颇相争。即使是学道的君子,也无法超过。毛遂定下了合纵的盟约,随即当面羞辱其他的十九人,丝毫不顾及他人的脸面难受。只要稍稍有点忠厚的人,定是不会这样做的,况且是所谓的君子呢。毛遂回到赵国,平原君尊重他为上客,历史上再也没有看见他做了其他的事情。他一生的事业,想必除了这件事之外并没有什么可以表现的。
秦国讨伐魏国,魏国的将军段干子提议割据南阳,用来和秦国求和。苏代(苏秦的弟弟)说:“不可以。用土地来向秦国求和,就像是抱着柴火去救火,只要柴火烧不完,那火就不会灭。”这实在是正中要害的观点啊。秦国之所以可以愚弄其余六国,和六国之所以让秦国愚弄,全部都是源于这个原因。然而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却只有苏代一个人。不然,秦国讨伐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就奋力抵挡,然后等其他的五个国家去救,如果这样,那六国怎么会让秦国吞并,而信陵君又怎么样来成就自己的名望呢?
[book_title]第六章 鲁连义不帝秦
当楚魏之救未至,邯郸危急之秋,赵有爱国之事二则。至今读之,犹令人起舞也。其一为鲁仲连事,而一为李同事。
鲁仲连,齐人,好奇谋,而有高节。出游于赵,值秦师大至,仲连处于围城之中。魏王使晋鄙救赵,暗中又使之按兵不发,反使客将新垣衍(新垣姓,衍名也)入邯郸,说赵王尊秦为帝。欲以虚名媚秦,冀不战而解邯郸之围。鲁仲连闻之,乃求平原君为之介绍于新垣衍。既见,相视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音从容,解亦同)而死者,皆非也(韩诗外传,鲍焦,周时隐者,廉洁自守,独居不妻,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子贡遇之,谓之曰:“吾闻非其政者不履其地,污其君者不受其利,今子履其地食其利可乎?”鲍焦曰:“吾闻廉士重进而轻退,贤人易愧而轻死。”遂抱水立枯焉)。众人不知,则为一身(言众人不识鲍焦之意,以耻居浊世而避之,非是自为一身而忧死)。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秦法斩首多为上功,斩一人首赐爵一级,故曰首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言秦人以权诈使其战士,以奴虏使其人民,言待人无恩德也)。彼若肆然而为帝,以号令天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新垣衍于是进而叩其助赵之策,鲁连曰:“吾将使魏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不知。若乃魏者,则吾新从魏来,固知魏王无助赵之意。”鲁连曰:“魏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睹其害,则必助赵矣。”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弱,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后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告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因齐(齐威王名也)后至,当斩。’齐威王勃然大怒,斥骂周王。天下皆笑威王生则朝之,死则叱之。然威王之所以出此者,诚不忍周之恃天子之名分,以责之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言周天子之责齐王,礼在则然,犹不足言其太过也)。”
鲁连之词未毕,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耶?畏之也。”鲁连曰:“呜呼!魏之比于秦,自以为仆耶?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魏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乌能使秦王烹吾王?”鲁连曰:“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又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羑里欲令之死。由此观之,秦一称帝,固可以烹魏王也。齐湣王将之鲁,夷维子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之。’夷维子曰:‘吾君,天子也。天子至,诸侯当避舍,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鲁人闻之,怒而不纳,齐湣王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新君曰:‘天子吊,必移棺于西,主人北面哭,天子南面而吊之。’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湣王因又不敢入邹。邹鲁小国耳,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犹不能受。今秦与魏,同为万乘之国,各拥国王之名,见其一战而胜,遂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果为帝,则将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谓善于谗间之妇女也),为诸侯妃姬,处魏之宫,魏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长有其宠乎?”新垣衍至此,乃恍然大悟,不敢复言帝秦。秦军闻之,为之夺气。
适其时又有传舍吏子名李同者(主传舍者之子也,传舍,即后世之驿站),谓平原君曰:“君不忧赵亡耶?”平原君曰:“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李同曰:“邯郸之民,穷困甚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衣縠餍粱食,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给。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言民困之极,矛矢告竭,则削木为之也),而君器物钟磬自若。使秦破赵,君安得有此?赵得全,君何患无有?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以飨士。士方危苦之时,易以恩德结之也。”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将之,人人效死。秦军为却三十里,而李同亦死于此役。
【批评】
我国交邻之道,在战国时甚见重,在战国时亦最无术。一遇秦兵,四出求救。苟应其求,则割地联姻,无所不至,状极可怜。然他国之畏秦,亦如之也。乃转劝其屈服于秦,以求旦夕之安,甚或坐视不救。邻国之亡,如于己绝无关系者。此所以六国有十倍于秦之地,五倍于秦之众,而终为所并也。其后晋宋两朝,与外国称臣奉贡,一昧苟安,不图自强,皆战国时人有以启之也。
未著之祸害,虽智者亦不能知之明,而言之切也。水之深,火之热,虽妇人小子,莫不怵其害而预防之者。以其时时见之,日日遇之也。新垣衍欲以帝号奉秦,如此大事,时人视若寻常者。为帝秦后之不利于六国之臣民,其事为未来,其害为未见也。鲁仲连乃假周齐之事以形容之,使人不寒而慄,其用心亦良苦矣。噫!帝秦与亡国相比较,则帝秦犹为轻也,而其辱已如此。且古之亡国,非亡国也,亡朝耳。新朝定而干戈息,人民重见太平,又得休养生息了,以有田园而长子孙。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平原君因李同之言,毁家纾难,未闻今人有行之者。论者动辄教人学欧美,不知我国古人,可学者亦正不少。舍而不学,岂不令欧美笑人?战国时人,虽妇人小子,亦有爱国之心。盖有国界观,即起爱国心。后世习居一统之朝,天下一家,国界观久已不存,爱国心因之消灭。今要一旦唤起,殊未易也。
魏奢为田部吏,收租税,平原家不肯出,奢以法杀其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将杀之。奢曰:“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同是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耶?”平原君贤之。奢固有理财治国之才,平原之为公而废私,亦可敬也。愿今之豪贵,亦能学之。
韩赵魏三国,受秦祸最烈,因之爱国之士亦最多。如韩之上党守冯亭,亦可敬也。秦白起伐韩,攻野王克之,上党与韩都绝。守将冯亭与其民谋,欲以上党降赵,曰:“赵受我,秦必攻之。赵被秦兵,必亲韩。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矣。”民以为然。赵使平原君受其地,封亭为华阳君。亭垂涕不见使者曰:“吾不忍卖主之地,而受封也。”
孔子七世孙斌,魏王闻其贤,聘以为相。魏王不能用其言,斌乃以病致仕。人谓之曰:“子其行乎?”答曰:“行将安之?山东之国(山东谓太行山以东诸国也)将并于秦。秦为不义,义所不入。”遂寝于家,喟然叹曰:“死病无良医。不出二十年,天下其尽为秦乎。”
当楚国和魏国的救兵还没有到,邯郸十分危急的时候,赵国有两则爱国的事情。现在读起来,依然十分让人欢心起舞。其中一件事关于鲁仲连的事情,而另外一件则是李同的事情。
鲁仲连,齐国人,善长谋略,又有高风亮节。他出游到了赵国,正好秦国的军队到,鲁仲连被围困在城中。当时魏王派遣晋鄙救赵国,暗中又嘱咐晋鄙按兵不动,反而派遣说客新垣衍(新垣是姓,名字是衍)去邯郸,游说赵王尊崇秦王为皇帝,想要用虚名来魅惑秦王,希望不打仗就解了邯郸的困境。鲁仲连听闻后,便去请求平原君为他介绍认识新恒衍。见了以后,两个人互相看着没有说话。新恒衍说:“我看这座城池里居住的人,全部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今天看见先生的相貌,并非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为什么在城里呆了这么久还不离去?”鲁仲连说:“世人认为鲍焦没有博大的胸怀而死去,这种看法都错了(韩诗外传,鲍焦是周朝时期的隐士,廉洁自守,自己一个人住,不娶妻子,不侍奉他人为人臣,也不喜欢结交诸侯。子贡碰到他说:“我听说政见不同就不会踏入人家的土地,说君主的坏话就不会接受君主给的利禄,现在你踏着人家的土地,拿着人家的俸禄,可以吗?”鲍焦说:“我听说廉洁的人重视前进,轻视后退,有贤才的人容易羞愧而轻视死亡。”于是立刻投水而死)。一般人不了解他,认为他是为个人打算(说众人不了解他耻居浊世的心意,然而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而去死)。那秦国,是个抛弃礼仪而只崇尚战功的国家(秦国法律中斩首大多是上等功,斩下一人的首级赏赐晋爵一级,所以称为首功)。用权诈之术对待士卒,像对待奴隶一样役使百姓(说秦国以权诈之术对待士卒,像对待奴隶一样役使百姓,说秦国对待百姓毫无恩德)。如果让它无所忌惮地恣意称帝,进而统治天下,那么,我只有跳进东海去死,也不愿意作它的顺民。我所以来见将军,是打算帮助赵国啊。”
新垣衍于是进一步问先生要怎么帮助赵国,鲁仲连说:“我要请魏国和燕国帮助它,齐、楚两国本来就帮助赵国了。”新垣衍说:“燕国嘛,我不知道;至于魏国,我就是刚刚从魏国过来的,所以知道魏王根本没有帮助赵国的意思。”鲁仲连说:“魏国是因为没看清秦国称帝的祸患,才没帮助赵国。假如魏国看清秦国称帝的祸患后,就一定会帮助赵国。”新垣衍说:“秦国称帝后会有什么祸患呢?”鲁仲连说:“从前,齐威王曾经奉行仁义,率领天下诸侯而朝拜周天子。当时,周天子贫困又弱小,诸侯们没有谁去朝拜,唯有齐国去朝拜。过了一年多,周烈王逝世,齐王奔丧去迟了,新继位的周显王很生气,派人到齐国报丧说:“天子逝世,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大事,新继位的天子也得离开宫殿居丧守孝,睡在草席上,东方属国之臣田婴齐居然敢迟到,当斩。’齐威王听了,勃然大怒,骂道:‘呸!您母亲原先还是个婢女呢!’天下人都笑话齐威王在周天子活着的时候去朝见,死了就破口大骂。他这样做实在是忍受不了新天子的苛求啊。那些作天子的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说周天子责备齐王,礼本如此,还不能说是做得太过分了)。”
鲁仲连的话还没有说完,新垣衍说:“先生难道没见过奴仆吗?十个奴仆侍奉一个主人,难道是力气赶不上、才智比不上吗?是害怕他啊。”鲁仲连说:“唉!魏王和秦王相比,自以为像仆人吗?那么,我就让秦王烹煮魏王。”新垣衍很不高兴地说:“哼哼,先生的话,也太过分了!先生又怎么能让秦王烹煮了魏王呢?”鲁仲连说:“当然能够,我说给您听。从前,九侯、鄂侯、文王是殷纣的三个诸侯。九侯有个女儿长得娇美,把她献给殷纣,殷纣讨厌她,就把九侯剁成了肉酱。鄂侯刚直诤谏,激烈辩解,又把鄂侯杀死做成了肉干。文王听到这件事,只是长长地叹息,殷纣又把他囚禁在羑里监牢内,想要他死。从这里就可以看出,秦国只要一称帝,就可以烹煮你们魏王了。齐湣王前往鲁国,夷维子替他赶着车子作随员。他对鲁国官员们说:‘你们准备怎样接待我们国君?’鲁国官员们说:‘我们打算用十副太牢的礼仪接待您的国君。’夷维子说:‘我那国君,是天子啊。天子到各国巡察,诸侯例应迁出正宫,移居别处,安排几桌膳食,站在堂下伺候天子用膳。天子吃完后,才可以退回朝堂听政理事。’鲁国官员听了,就很生气地关闭上锁,不让齐湣王入境。齐湣王不能进入鲁国,打算借道邹国前往薛地。正当这时,邹国国君逝世,齐湣王想入境吊丧,夷维子对邹国的嗣君说:‘天子吊丧,丧主一定要把灵枢转换西面,丧主在北面哭,然后天子面向南吊丧。’邹国大臣们说:‘如果一定要这样,我们宁愿用剑自杀。’所以齐湣王不敢进入邹国。邹鲁只是两个小国,然而在邹鲁用天子的礼仪,他们的臣子们尚且不能接受。如今,秦国和魏国,同样是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家,又各有称王的名分,只看它打了一次胜仗,就要顺从地拥护它称帝,这就使得三晋的大臣比不上邹、鲁的奴仆、婢妾了。如果秦国贪心不足,终于称帝,那么,他们就会更换诸侯的大臣。他将要罢免认为不肖的,换上认为贤能的人,罢免他憎恶的,换上他所喜爱的人,还要让他的儿女和搬弄事非的姬妾,嫁给诸侯做妃姬,住在魏国的宫廷里,魏王怎么能够安安定定地生活呢?而将军您又怎么能够得到原先的宠信呢?”新恒衍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不敢再去游说让秦国称帝。秦军听闻后,锐气大挫。
当时还有一位传舍吏子,叫李同(传舍人的儿子,传舍,就是后世的驿站),他对平原王说:“阁下不担心赵国的存亡吗?”平原君谁:“赵国灭亡,我赵胜就成了俘虏,我怎么能不担心呢?”李同说:“邯郸的人民,现在已经穷困潦倒,然后阁下的后宫有差不多几百人,奴婢嫔妾吃穿不愁却还不满足,人民的衣服破烂,吃的东西连糟糠都不如。民困兵尽,甚至砍了木头削尖了用作矛(是说民众已经穷困到了极点,矛和箭不足了,就削尖了木头代替),然而君王的东西却很充足。假如秦国攻破赵国,阁下还能有这些东西吗?赵国得以保全,阁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如今阁下果真能把夫人以下的人,全部都编在士兵里面,分工合作。家里面有的东西,全部分给士兵。士兵在这种危难的时刻,是很容易因为这些恩德结情谊的。”平原君听从了他的话,得到三千人组成敢死队,李同带领,人人誓死效忠。秦军退后了三十里,然而李同却在这场战争中死去。
【评论】
我们国家与邻国交往之道,在战国时期非常受重视,也属在战国时期最没有章法。一遇到秦国的军队,就四处求救。如果有答应的,这个国家就割地联姻,没有不能用的办法,十分可怜。然而其他的国家害怕秦国,也是一样的。于是这个国家就转而劝别的国家屈服于秦国,来求得暂时的安稳,甚至有的坐视不理,不去搭救。邻国灭亡,就像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六国的土地大于秦国差不多十倍,人数大于秦国差不多五倍,而最终却被秦国吞并的原因。后来的晋朝和宋朝,对外国自称为臣并上贡,一味求取低贱的安宁,不图自立自强,这都是从战国时期的人们开始的。
还没发生的灾难,即使是智者也不能清楚地知道,不能确切地的说明。然而水深火热的状况,就算是妇人和小孩也会害怕,从而提前预防。因为他们时时刻刻都可以看见,每天都可以遇到。新垣衍想尊崇秦国为皇帝,这么大的事情,当时的人看起来就好像很平常一样。秦国称帝后对其余六国臣民的不利之处,事情还没发生,害处并没有显现。鲁仲连假借周齐的事情来形容这件事,让人想起来都不寒而栗,他的用心是十分深的。唉,尊奉秦国为皇帝和亡国相比较,还是让秦国称帝看起来比较轻一些,而他们对自己的羞辱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古时候的亡国,并非实际意义的亡国,不过是王朝的灭亡而已。新的朝代创立而战争停止,人民重见太平,又可以休养生息,可以有自己的土地,来养育子孙。《诗经》说“夏代的灭亡,就是殷代的前车之鉴”,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平原君因为李同说的话,捐献出所有家产,帮助国家减轻困难,现在的人没听说有这样做的。学者动不动就教人学习欧美人,不知道我们国家的古人,可以学习的人也是不少的。放弃这些不去学习,岂不是让欧美人笑话我们吗?战国时期的人,即使是女人和小孩,也同样是有爱国之心的。大概他们的国界观,就是爱国之心吧。后世之人习惯处在大一统的国家,天下人民都是一家,国界观很久前就已经没有了,爱国的心因此也被消灭了。现在如果想要在短时间内唤起,是很不容易的。
魏奢为田部的官员,负责收租赁税,平原君家不肯交租税,魏奢以法律为借口杀了平原君手下九个人。平原君大怒,想要杀了他。魏奢说:“阁下在赵国贵为公子,我今日如果纵容了您一家,而不按照公家的办法,则法律就会消弱,法律消弱国家就会变弱,国家变弱其他的诸侯就会领兵攻打我们,到时候就没有赵国了。您怎么能有现在的富贵呢?以阁下的显贵,奉公守法,赵国上下就会太平,上下太平国家就会强大,国家强大赵国就会稳固。您身为皇亲国戚,怎么会被天下看轻呢?”平原君认为他很贤能。魏奢固然有理财治国的才能,平原君为了公事而放弃自己的私利,也是同样值得敬佩的。希望现在富贵显赫之家,也能够学习啊。
韩国、赵国、魏国三个国家,受秦国的祸害是最严重的,因此爱国的人士也是最多的。例如韩国的的上党守冯亭,也是同样值得敬佩的。秦国的白起讨伐韩国,攻下野王。上党和韩国都城联系断绝。守将冯亭和他的子民合计,想要让上党投降给赵国,说:“赵国接受我,秦国必然要攻打,赵国被秦国攻打,必定亲近韩国。韩国和赵国合起来,就可以抵挡秦国了。”民众认为他说得对。赵国派遣平原君接受他的领地,封冯亭为华阳君。冯亭流着眼泪不见使者说:“我不能忍受出卖了君主的土地,还接受封赏。”
孔子的第七世传人孔斌,魏王听闻他十分贤能,聘为自己的丞相。魏王不接受他的建议,孔斌推说有病辞官。别人对他说:“你要离开吗?”孙斌说:“要到哪里去呢?太行山以东的国家(山东说的是太行山以东的国家)就要被秦国兼并了。秦国非常不仁不义,所以行仁义的人不会来。”随后卧床不起,叹气说:“这个病已经没有好的医生可以医治了,不出二十年,这天下就都是秦国的了。”
[book_title]第七章 公子救赵
时魏人之无识者,皆曰秦赵之纷争,魏之利也。魏相孔斌曰:“何谓也?”曰:“秦胜,吾因而服焉;不胜,则乘其敝而击之。”斌曰:“不然。秦,贪暴之国也。胜赵,必复他求,吾恐于时魏受其害也。先人有言:‘燕雀处屋,煦煦相乐,自以为安矣。灶突炎上(灶突谓灶门也),栋宇将焚,燕雀颜不变,不知祸之将及己也(语见《孔丛子》)。’今子不悟破赵而患将及魏,可以人而同于燕雀乎?”故救赵者,亦以救魏。而魏王不悟,畏缩不敢出,以俟国亡,公子焉能坐视也欤?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魏王之许可,计不独生,而令赵亡。赵亡,魏亦随之也。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与赴秦军,与赵俱死。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至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别无他法,欲赴秦军,此犹以肉投饿虎,何功之有?而客皆不能为筹策,如此则焉用客?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必复返也。”公子再拜求教。侯生乃屏人私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王之诸姬,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而公子报之,以是如姬甚德公子。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窃虎符。公子得之,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功也。”
公子从其计,往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公子遂行。侯生曰:“将在外,利于国者行之,主令有所不受。公子如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复请于王,则事不成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耶?何泣也。”公子曰:“晋鄙自恃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俱。
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老不能从矣,请数公子行期,以至晋鄙军之日,北向自刎,以送公子(后侯生果自刎死)。”公子至邺,矫魏王命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首视公子曰:“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也。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不从,而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击秦军。秦军大败,遂救邯郸,存赵国。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郊,平原君负韊矢(音兰盛,弩矢),为公子先引。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当是时,公子之客,有唐睢者,谓公子曰:“臣闻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公子曰:“何谓也?”对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我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今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此大德也。今赵王自郊迎,猝然见赵王,愿君之忘之也。”信陵君曰:“无忌谨受教。”
魏王闻公子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则大怒。公子因使赵将将其军归魏,而独与客留赵。赵王欲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有骄矜自得之色。或谓之曰:“公子今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以为功,窃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扫除宫室,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礼记》曰,主人就东阶,客就西阶,客若降等,则就主人之阶),自言罪过,有背于魏,无功于赵,谦退之容可掬。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公子竟留赵,赵王以鄗(音霍)为公子汤沐邑,魏亦仍以信陵奉公子。
【批评】
秦伐赵,魏人方以为幸,贪小利而忘大害,此其所以亡也。孔斌独忧之,此已非当时流俗人可及。燕雀处堂之喻,古今一辙,诵之能不悲乎?
观此则知,当平原君至魏求救之日,魏国之人,盖分不救与当救两派。主张不救者,多无识之人。主张当救者,如孔斌,亦其一也。然孔斌虽于事理较明,而亦无所作为。当国家存亡危急之秋,空言奚益。本章特引此事于信陵未发之前者,一以见信陵为能实行其怀抱,一以见信陵救赵,非为私亲而为国计也。
侯生于公子盗兵符事,虑之极详,而于战事,则不置一辞。一若兵符到手,必操胜算,可无毫厘之疑者,则知魏兵之训练有素,可以一战,与公子之能将,令读者自于言外见之。
侯生自刎于公子出兵之日,以常人之眼光视之,则侯生无必死之道,而竟死。其死也,有伤于勇矣(孟子曰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盖侯生逆知公子此行,无论功成与否,必为魏王所怒,而无返国之望,身已暮年,不能久待,故遂毕命于知己之前。此真血性男子之所为也。生言“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功”,魏王诚能悟救赵即以救魏之理,与公子表同情,胜秦之后,欢迎公子还朝,而使之主持国事,则管仲之功,何难再见?惜乎其不能也。胜秦之后,魏未能得何利益,坐失事机,岂不惜哉?
骄矜之意,最是难除。以公子之贤,加以唐睢之忠告,其初犹几几乎不能克除此二字也。后闻客言,痛自责备,侍魏王席,谦退之容可掬,过而能改,毕竟公子不凡。
或谓公子初以不得已之故,矫魏王之命,夺军救赵。事毕之后,理宜不避严责,自缚而归,谢罪于魏王之前。奈何逗留外国,以坏国法乎?此唐荆川所以论其专权自恣,无人臣之道也。答之曰:“公子若归,则不死于魏,而必死于秦。不观魏齐乎?魏齐不过得罪于范睢耳,秦人迫之,转辗逃避。赵魏之国力,不能保之,竟至自刎。公子身败秦师,其得罪于秦大矣。秦人逆知公子有矫命之罪,必谗慝于魏王之前,假魏王之手杀之而泄其恨。否则强逼魏王,如以待魏齐者待之。以魏王之孱弱,有不惟命是从者乎?观于居赵十年,一旦归国,秦人犹能行间以去之,则此说亦非武断矣。死于魏之国法可也,死于秦之威命则不可。公子欲留有用之身,俟祖国危急之际,奋身救之。何必拘于小节,以逃后世书生之论,而误大事哉?”
唐荆川(名顺之,武进人,有《荆川文集》)之“信陵君救赵论”一首,自来选古文者,多收之。其最得意之一段云:“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肯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此等论调,不是作文,直是游戏耳。其大意无非戒人臣不可自擅,而欲以语妙胜人,故不觉成此极谬之词,而于理论无所依据也。荆川集中,不少名作,选家偏舍之,而独取此。岂欲彰唐公之失乎?彰唐公之失其事小,少年见之,将尽变成自了汉,其祸更大。故不得不表而出之,非敢摘前贤之失也。
魏国没有远见的大夫们,都认为秦国和赵国的纷争,局势对魏国有利。魏国的国相孔斌问他们:“你们这样说有什么根据?”他们说:“如果秦国打败了赵国,我们就同秦国表示和好;如果秦兵被赵国击败,我们就趁它危兵之时出兵袭击。”孔斌道:“不是这样的。秦国是一个非常贪婪和残暴的国家,如果秦国胜了赵国,他们肯定不会满足,定会有其他的想法,我害怕到时候魏国也会深受其害。祖先曾经说过,燕雀在一家人的堂屋里筑了巢,聚居一起,快乐逍遥,它们以为住在这样的地方最太平、最可靠。不料有一天,这家人灶上的烟囱坏了(灶突说的是灶门),火焰往上直冒,一会儿就烧着了屋梁,一场灾难已经无法避免。而燕雀脸不变色,依然无忧无虑,它们一点也没想到大祸快要临头(语录详见《孔丛子》)。现在你们全不想到赵国如被攻破,大祸便会降临到魏国,难道人可以无知得像燕雀一样吗?”所以去救赵国,就相当于魏国自救,然而魏王却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害怕畏缩不敢出兵。自己的国家就要灭亡了,公子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呢?
公子自己估计终究不能从魏王那里得到救兵,决计不独自活着而使赵国灭亡。赵国灭亡,魏国定会随后就被消灭。于是邀请门客,乘一百多辆车前往,想率领门客去同秦军拼命,与赵国人死在一起。经过夷门时,他见到侯生,把打算去同秦军拼命的情况和原因全告诉侯生,跟侯生告别。侯生说:“公子努力吧!我不能跟您一道去。”公子走了几里路,心里不高兴,说:“我对待侯生的礼节够周到了,天下没有谁不知道。现在我即将去死,可是侯生连一言半语送我的话都没有,我对他难道有礼节不周到的地方吗?”
便又调转车子回来问侯生。侯生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公子会回来的。公子喜爱结交士人,名满天下。现在有危难,没有别的办法,想赶去同秦军拼命,这就像拿肉投给饿虎,有什么用处呢?门客不能为公子出谋划策,公子还用门客干什么!公子待我恩情深厚,您前去拼命而我不送行,因此知道公子对此感到遗憾,一定会再回来的。”公子拜了两拜问有什么办法,候生回避众人和公子私语说道:“我听说晋鄙的兵符,常放在魏王的卧室里。魏王的宠妾里面,如姬最受宠爱,经常出入魏王的卧室,她有办法能够偷到它。听说如姬的父亲被人杀了,从魏王以下,都想办法替她报杀父之仇,但没有人能够做到。公子派门客为她报了仇,因此如姬愿意为公子出力。公子果真开口请求如姬,如姬一定答应,那就可以得到兵符,夺取晋鄙的军队,北边救援赵国,西边打退秦国,这是五霸那样的功业啊。”
公子依从他的计策,去请求如姬,如姬果然偷出兵符交给公子。公子随即便要出发,侯生说:“将在外,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公子即使合上了兵符,如果晋鄙不把军队交给公子,再向魏王请求,事情就一定危险了。我的朋友朱亥可以一起去,他是个力士。晋鄙听从,那很好;不听从,就可以让朱亥杀了他。”于是公子哭起来,侯生说:“公子怕死吗?为什么哭泣呢?”公子说:“晋鄙是位叱咤风云的老将,我去接他的兵权,恐怕他不会听从,必定要杀死他,因此哭泣,哪里是怕死呢?”于是公子去邀请朱亥,朱亥笑着说:“我本是市场上一个操刀宰杀牲畜的人,可是公子多次亲自来慰问我。我之所以不回谢,是因为我认为小的礼节没有用处。现在公子有急难,这就是我替您效命的时候了。”于是他就跟公子一同前去。
公子又去向侯生辞别,侯生说:“我年老不能跟您去了,请让我计算公子走路的日程,在您到达晋鄙军营的那天,我面向北方自杀,以此来送公子(后面候生果真自杀了)。”公子于是就出发了,到了邺城,假传魏王的命令代替晋鄙。晋鄙合了兵符,对此感到怀疑,抬头注视着公子,说:“现在我统率十万大军,驻扎在边境上,这是国家交给我的重任。如今您单车匹马来接替我,这是怎么回事呢?”想要不听从命令。朱亥拿出袖子里藏着的四十斤重的铁椎,打死了晋鄙。公子于是统率了晋鄙的军队,整顿队伍,给军中下了命令,说:“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回去;兄弟都在军中的,哥哥回去;独子没有兄弟的,回家奉养父母。”经过挑选,选出精兵八万人,攻打秦军。秦军大败而去,于是救下了邯郸,保存了赵国。赵王和平原君亲自到城外迎接公子,平原君背着箭筒和弓箭给公子引路。赵王拜了两拜,说道:“自古以来的贤人,没有比得上公子的啊!”
当时,公子的门客里,有一个叫唐睢的,对公子说:“事情有不可以知道的,有不可以不知道的,有不可以忘记的,有不可以不忘记的。”公子说:“为什么这样说?”回答说:“别人憎恨讨厌我,不可以不知道;我憎恨别人的,不可让别人知道;别人对我有恩德的,不可以忘记;我对别人的恩德,不可以不忘记。现在公子杀了晋鄙,救了邯郸,打败了秦国,保存了赵国,这是大恩大德的事情。现在赵王亲自来郊外迎接,等下见到赵王,希望公子可以忘了对别人的好。”信陵君说:“无忌谨此受教了。”
魏王听说公子盗出兵符,假传君令击杀晋鄙后,大怒。所以在打退秦军拯救赵国之后,公子就让部将带着部队返回魏国去,自己和门客就留在了赵国。赵孝成王感激公子,想把五座城邑封赏给公子,公子听到这个消息后,露出了居功自满的神色。门客中有个人劝说公子道:“公子现在对赵国来说算是有功劳了,但对魏国来说那就不算忠臣了。您却因此自以为有功,觉得了不起,我私下认为公子实在不应该。”公子听后,立刻责备自己,好像无地自容一样。赵王打扫殿堂台阶,亲自到门口迎接贵客,并执行主人的礼节,领着公子走进殿堂的西边台阶。公子则侧着身子走一再推辞谦让,并主动从东边的台阶升堂(《礼记》中说,主人从东边的台阶进,客人从西边的台阶进,客人如果要自谦,就从主人的台阶进去)。公子称说自己有罪,对不起魏国,于赵国也无功劳可言,谦虚自责的态度非常明显。赵王陪着公子饮酒直到傍晚,始终不好意思开口谈封献五座城邑的事。公子终于留在了赵国。赵王把鄗(和霍同音)邑封赏给公子,这时魏国仍然把信陵邑作为公子的食邑。
【评论】
秦国讨伐赵国,魏国人以为自己国家可以幸存,贪图小的利益而忘记了大的伤害,这就是灭亡的原因。孔斌自己一个人忧虑,这一点当时的大部分人就没有办法比得上。燕雀在大厅的比喻,过去和现在是一样的,念起来都会感觉到悲伤。
看这里就可以知道,当时平原君到魏国求救的时候,魏国的人,大概是分成了救和不救两派。主张不救的人,大多是没有见识的。主张救的,就像是孔斌这一类的。然而孔斌虽然明事理,但也同样没有什么作为。当国家在生死存亡之际,说空话是没有用的。这一章特别引用这件在信陵君还没有出发之前的事,一则是因为信陵君可以实现自己的想法,二则是信陵君救赵国并非是因为自己的亲戚,而是为了国家大计。
候生让公子盗取军符,考虑十分详细。而对于战争,则是不加以任何的评论。一旦兵符到手,必定是稳操胜券,没有一点点的差错和怀疑。候生深知魏国的军队都是训练有素的,可以和秦国一战,让公子去做将军,让读者可以看清他的言外之意。
候生在公子出兵之日自杀,用常人的眼光去看,则认为候生并没有必须要去死的理由,他最后还是死了。他死了,只是有伤勇敢罢了(孟子说:可以死,也可以不死的,死了有损勇敢)。候生定是知道公子此行,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魏王都会十分恼怒,公子并没有返国的希望,自己已经年纪老了,不能久存于世,所以在知己之前自杀。这才是真正的血性男儿做的事情。他生前说“夺取晋鄙的军队,向北救援赵国,向西打退秦国,这是五霸那样的功业”,魏王如果能明白救赵国也就是救魏国的道理,理解公子的做法,在公子战胜秦军后,欢迎公子回来,让他主持朝政,那么管仲辅佐齐桓公那样的功业,何愁不重现呢?可惜魏王不能明白。打败秦国以后,魏国没有得到任何的利益,白白失去时机,那不是很可惜的吗?
骄傲自大的情绪,居功自满的神色,最是难以除去。以公子的贤能,加上唐雎的忠告,刚开始的时候还几乎是不能免除这两个字。后来公子听了门客的话,深切自责,侍奉魏王左右。谦卑退让,有过错可以及时改正,这就是公子的不凡之处。
有的人说公子刚开始以不得已的理由,假传魏王的命令,夺取军队救赵国。事情结束后,理应不逃避严责,自己把自己绑起来,主动回到魏国,在魏王面前谢罪。为什么要逗留在别的国家,破坏自己国家的法律呢?这是唐荆川为什么说公子专权恣意的放纵自己,没有为人臣子的道义。回答说:“公子要是回到魏国,则不是死在魏王手里,就是死在秦王手里。这个可以看魏齐的下场。魏齐不过是得罪了范睢,秦国人就一直逼迫他,一直在东躲西藏。赵国和魏国的国力,都不能保护他,最终只能自杀。公子打败了秦国军队,他得罪秦国严重多了。秦国人如果知道公子是假传命令,肯定会在魏王面前说公子的坏话,用魏王的手来杀了公子泄恨。否则就强逼魏王,就如同魏齐那样对待魏王。以魏王的胆小怯弱,肯定是唯命是从的。现在看公子在赵国十年,一旦回到国家,秦人就用离间计想杀了公子。这个说法并不武断。死在魏国的法律下可以,但是死在秦国的威逼利诱下却是不可以的。公子想留着自己有用的身体,在国家危难的时机,奋不顾身地救自己的国家,这样何必要拘泥于小节,来逃避后世书生的评论,而误了大事呢?”
唐荆川(名顺之,武进人,著有《荆川文集》)之“信陵君救赵论”这篇文章,古往今来选文章的,大多收录。其中最为精彩的一段是:“赵国不请求于魏王,而不断地恳切求救于信陵君,这说明赵国只知道有信陵君,不知道还有个魏王呢。平原君用亲戚情分来激将信陵君,而信陵君自己也为了亲戚的原故,急于救赵,这说明信陵君只知道有自己的亲戚,不知道还有君王。他盗窃兵符,不是为了魏国,不是为了六国,而是为了赵国。其实也不是为了赵国,只是为了一个平原君罢了。假使祸患不在赵国,而在其他国家,即使撤销了魏国的屏障,撤销了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必然不会去拯救的。假使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不是信陵君的亲戚,纵然赵国亡了,信陵君也必然不会拯救的。”这样的论调,不像是做文章,倒像是游戏了。其中的大意无非就是告诫人臣不可以擅自做主,而又要在语言上胜过别人,所以不自觉地说出这样荒谬的言论来,理论上并没有任何的依据。《荆川文集》中,有不少的名作,选家偏偏都舍弃了,而唯独选取这个。岂不是想彰显唐公的过失吗?彰显唐公的过失事小,让年少的人看见了,都变成只顾自己不顾大局的人,这样的祸患更大。所以我不得不表述出来,并非是想指责前人的过失。
[book_title]第八章 公子归国
公子在赵,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博徒谓赌徒,卖浆家谓卖酒家)。公子慕之,求见两人。两人匿不肯见。公子伺知其所在,徒步而往。两人见其诚,出见之,自此相得甚欢。
平原君闻公子交毛公薛公,不悦,语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乃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背魏王而救赵,今始知其非。无忌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与共居也明矣。”乃束装欲去。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为免冠而谢,固留公子。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言公子尽有平原君之客也),公子于是留赵,十年不归。
公子在赵,虽不与故国之事,然礼贤下士,一如平时,暇则讲求兵法。盖知天下纷纷,藐然一身,其关于前途者甚大。又可见志士仁人,虽颠沛之中,亦不废时,不灰心,积极进行,无有已时也。
公子离魏后之魏国,又何如乎?则朝政多非,国势日弱。秦人日夜攻之,亡在旦夕,魏王忧之。夫人忧则思,思则明。至此乃知秦之志,必欲亡魏,向日亲秦之政策,实亡国之政策。而惟行公子之说,方能救国家之危亡。乃赦公子罪,使人请公子归国,意公子闻之,必即日就道矣。而公子犹未知魏王之诚意也,反戒门下,有敢引进魏使者,罪至死。宾客皆以公子无爱国心,稍稍去之,亦莫有敢谏者。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忧,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有何面目立于天下乎?”语未及终,公子立变色,备驾而归。
公子不履大梁之土,十年于兹矣。四郊多垒,所谓满目山河泪沾衣者,能不为公子咏乎?魏王与公子相见,暮年兄弟,此日重逢,追思前事,悲从中来。公子之悲感,亦同之也。于是两人相持而泣。呜呼!患难之中,性情自见,此事不独哀动行路,事美千秋。魏王奋发有为,信任公子之心,亦于是决矣,即日以上将军印授公子。
公子既任国事,先发使者,以归国之状,遍告诸侯。诸侯闻之,发兵往救者,凡五国焉。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公子之威名,振于天下。
公子联关东之国,与魏合纵而拒秦,此六国之利,而秦之大患也。非去公子,则秦之势力,不复能发展于天下。乃求晋鄙之客于魏,使谗构公子于王前。事成,许以重金为谢。客以其主人晋鄙,无罪而死,怨公子甚,故甘受秦人愚弄。因言于魏王曰:“公子在外十年矣,与诸侯纳交甚深。今为魏将,诸侯之兵皆属之。天下徒知有魏公子,而不知有魏王。公子欲因此时,南面而王,诸侯虽非之,而畏公子威,将共立之矣。”客之所言,既婉转动听矣,而秦又故遣使者,公然至大梁,贺公子得立为王未也。魏王日闻其毁,又见秦使,是固不能不信矣。后果罢公子兵权,不复用之。
公子闲居,日夜自危,又不忍亲见祖国之亡,乃与宾客纵饮醇酒,多近妇女,以求速死。如此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夫醇酒妇人,人所视为行乐之事者也,以子乃视为鸩毒。读者于此,可悟酒色之不可近。而公子以有用之才,深愿断送于此而不悔,其伤心又可知矣。
秦闻魏王疑公子,其计既行,则大喜。然恐魏王见事急,则复起用之也,故未敢遽加兵于魏。后闻公子卒,则其喜可知已,即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自后稍稍蚕食。公子死后十八年,而魏竟亡。时则公子早已骨化形销,冥然罔觉,国虽被灭,亦不知所以恨矣。
【批评】
毛公薛公,号为高隐者,乃一托于博徒,一混于卖酒家。托业如此,实不可解,宜平原君之羞与为伍也。其后劝公子归国之言,则又非有学问者见不到此。两人在公子门下,意必建白甚多。而史公既忘其名,行事之可见者,亦止此而已。皇甫谧高士传,不载两人。陈仲醇逸民传,全录史记信陵君传,使两人得以附见。他亦无所发明也。
食客闻平原君轻视毛公薛公,则去之;闻公子贤,则归之;后闻公子忿而不归,则又去之。可知若辈于义利是非之间,皆辨之甚明,非若后世做门客者,专为豪家鹰犬,势利之外,一切皆不计也。
公子在赵,以羁旅之身,脱离宠辱之境,得专门研究兵学,以备他年之用。他人以公子为无聊者,公子反得闭户读书之机会。朱子曰:“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公子有焉。
公子不欲回国,盖知魏王之意,非至十分危急,必不悟其亲秦之非计,而诚心悔悟,迎还公子耳,非不欲归也。毛公薛公以大梁垂危告之,不闻为魏王表白诚意,而公子即日束装告归,则以亡国事大,一身之利害,又不暇计矣。
专制之朝,其亡也,因于知人不明者,十居八九。事急之时,则求贤以自辅。事过之后,猜忌交至,放斥随之。一部廿四史之兴亡,无不如此,固不独魏安釐王一人为然耳。
公子见魏国国势,已陷于不可挽救之境,至求速死以为快。当其将死未死之际,问天天不语,入地地无门。古来伤心人,谁有如公子者?后人读之,其伤感为何如哉。然弗徒作伤感也。
古时一国之兴亡,在乎君。今时一国之兴亡,在乎民。在乎君者,民既无如之何。在乎民者,谁扼我之手足,而不改过以图新,自强以保国也。奈何今之少年,皆惟香奁体之小说是喜,不学公子之立志,而惟学其醇酒妇人耶?嘻噫,可以思矣。
公子听说赵国有两个有才有德而没有从政的人,一个是藏身于赌徒中的毛公,一个是藏身在酒家的薛公。公子仰慕他们的才华,很想见见这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躲了起来不肯见公子。公子打听到他们的藏身地址,悄悄地步行去拜访他们。这两个人被公子的诚意感动,于是相见,彼此都以相识为乐事。
平原君听说了这件事后,有些不高兴,就对他的夫人说:“当初我听说夫人的弟弟魏公子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贤人,如今我听说他竟然跟那伙赌徒、酒店伙计交往,公子只是个无知妄为的人罢了。”平原君的夫人把这些话告诉了公子,公子听后说:“以前我听说平原君贤德,所以背弃魏王而救赵国,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从在大梁时,常常听说这两个人贤能有才,到了赵国,惟恐不能见到他们。我这个人跟他们交往,还怕他们不要我呢,现在平原君竟然把跟他们交往看作是羞辱,看来平原君这个人不值得结交啊。”于是就整理行装准备离去。夫人又把公子的话全都告诉了平原君,平原君听了自感惭愧,便去向公子脱帽谢罪,坚决把公子挽留下来。平原君的门客们听到这件事,有一半人离开了平原君归附于公子,天下的士人也都去投靠公子。公子的为人使平原君的宾客仰慕而尽都到公子的门下来(说公子拥有平原君的全部门客),于是留在赵国,十年没有回魏国。
公子虽然身在赵国,不再参与魏国的事务。然而一如继往地对待有才有德的人,空闲的时候就和门客研讨兵法。因为知道天下大乱,一身虽微,但对国家的前途关系却很大。又见到那些有识之士,即使身处于困顿挫折的环境之中,也不浪费光阴,不灰心,保持积极的心态,奋斗不息。
公子离开后的魏国,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就是朝政是非多,国力日渐削弱。秦国趁机日夜不停地发兵向东进攻魏国,都快到亡国的边缘了,魏王为此事焦虑万分。一个人一旦开始担忧焦虑,就会开始思考,而一思考就会变得明白。此时魏王清楚地知道秦国的目的,就是一定要将魏国灭亡,以前亲近秦国的政策,实际上是亡国之路,而只有实行公子的方法,才能救魏国而免于亡国。于是他赦免公子的罪,派使臣去请公子回国,想着公子知道后,一定会马上就回来的。然而公子仍担心魏王恼怒自己,就告诫门下宾客:“有敢替魏王使臣通报传达的,处死。”宾客们都认为公子没有爱国之心,于是慢慢地有一些人离他而去,更没有谁敢劝公子。这时,毛公和薛公两人去见公子说:“公子所以在赵国受到尊重,名扬诸侯,是因为有魏国的存在啊。现在秦国进攻魏国,魏国危急而公子毫不顾念,假使秦国攻破大梁而把您先祖的宗庙夷平,公子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呢?”公子不等他们把话说完,脸色马上就变了,立即嘱咐车夫赶快套车回魏国。
公子整整十年不曾踏足大梁的土地了。四郊的营垒很多,外敌入侵,国家危难,满目山河泪沾衣,就是为公子吟咏的啊!魏王与公子再次相见,人到晚年,兄弟重逢,再想起以前二人相处的时光,更是伤心不已。公子的悲伤感受,也是相同。于是两人不禁相对落泪。唉,危难的时刻,才能见人的真心。这件事不但让路人都感到哀伤,而且流传千古。魏王振作精神,有所作为,对公子十分信任,于是决定把上将军大印授给公子。
公子开始处理国事以后,首先派使臣把自己担任上将军职务一事通报给各个诸侯国。诸侯们得知,五个国家各自调兵遣将,救援魏国。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元前247年)公子率领五个诸侯国的军队在黄河以南地区把秦军打得大败,秦将蒙骜败逃,进而乘胜追击直到函谷关,把秦军压在函谷关内,使他们不敢再出关。当时,公子的声威震动天下。
公子联合函谷关以东的国家,与魏国连成一线抗击秦国,这事对六国有利,而却成了秦的忧患。不把公子除掉,秦国的势力就不能发展,就不能统一天下。于是秦王寻找晋鄙原来在魏国的门客,让他们在魏王面前说公子的坏话。并许诺,事成之后,一定以重金为谢礼。食客认为主子晋鄙没有任何罪行,却被杀死,一直对公子十分怀恨,因此甘愿被秦人利用。于是他对魏王进谗言说:“公子流亡在外十年了,与各位诸侯都很有交情。现在担任魏国大将,诸侯国的将领都归他指挥。诸侯们只知道魏国有个魏公子,不知道还有个魏王。公子如果趁这个时机称王,诸侯们即使不想这样做,却又害怕公子的权势声威,也会共同拥立他为王的。”食客的这番话,说得十分委婉含蓄。秦国又派人到大梁,假装不知情地请他们向公子祝贺,问是否已经立为魏王了。魏王天天听到这些毁谤公子的话,又见到秦国使者的到来,因此不得不信以为真了。后来果然罢除公子的上将军职位,不再任用。
公子安闲居家,无事可做,日日夜夜都感觉得到自己处境的危险,又不忍心眼看着国家一步步走向灭亡,于是就与宾客们通宵达旦地痛饮烈性酒,常跟女人厮混,只求能早点死了。这样寻欢作乐度过了四年,终于因饮酒无度患病死亡。因此,烈酒与女色,人人都认为这是能让人开心的好东西,而那些有道德的人却认为是剧毒。读者读到这里,就会明白是不能沉溺于酒色的。而公子这样能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才,情愿将自己断送在酒色上而不后悔,可见得他伤心到了何种程度。
秦王听说魏王怀疑公子,离间计行得通了,非常高兴。然而又害怕魏王见眼前战事紧急,再次启用公子,因此不敢仓促之间出兵魏国。后来听说公子死了,心中有多开心可想而知。秦王马上派蒙骜进攻魏国,攻占了二十座城邑。从此以后,秦国逐渐地像蚕食桑叶一样侵占魏国领土。公子死后十八年,魏国灭亡。此时公子早已经死了,对于发生的一切茫然无知,祖国虽然被灭亡了,但也不知所谓恨了。
【评论】
毛公、薛公是隐士中的高手,一个藏身于赌徒之中,一个混在酒家里当伙计。以这样的方式谋生,实在难以理解,所以平原君觉得与他们为伍是一件耻辱的事。至于后来劝公子回国的言论,不是有学问的人没有这样的远见。两人在公子门下,肯定说了很多对国家的建议和主张。然而司马迁竟然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事情,也就仅仅是这一件了。皇甫谧编写的《高士传》没有这两人的记载,陈仲醇编写的《逸民传》补全史记中的信陵传,才使这两人得以在正本中的附录中出现,别的地方就没有什么发现了。
食客听到平原君看不起毛公和薛公的消息,就离他而去;听到公子贤能,就都归依他;后来听到公子因恨而不回归自己的祖国,又离他而去。可知这些人在大义与利益是非面前,都分辨得特别清楚,并不是后来那些所谓的做人门客的人,专门做有权有势豪门人的爪牙,除了权、钱、势之外,一切都可以不在乎。
公子在赵国时,以异乡人身份,远离一切荣辱,得以专门研究学习兵法,以便在以后的年月中能用上。一些人认为公子是无所事事,公子反而有了闭户读书的机会。朱子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志向就不容丝毫的怠懈。”公子做到了。
公子不想回魏国,是因为知道魏王不到十分危急的时候一定不会明白,亲近秦国并不是什么好计策,诚心诚意悔悟,接他回去的,并不是不想回去。毛公薛公把大梁的安危和现在的处境告诉他,并没有听到魏王来表达诚意,而公子当时就整装向赵国告辞回去,就是以国家安危为重,个人利益没有时间和心思去计较。
君主独掌大权的朝代之所以会灭亡,十有八九是君主看人不清而造成的。当遇到危急的时候,他们就向贤能之士求助辅助自己;而当危急解除后,又开始猜疑忌妒,放逐、斥退也随之而来。一部二十四史里记载的各个朝代的兴盛与衰亡,哪个不是这样的,原本不只是安釐王一个人如此。
公子看到魏国的国力和未来,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只求快点死早点解脱。在他濒临死亡的时候,是喊天天不应,入地地无门。从古至今伤心失意的人,又有谁像公子一样的呢?后辈们读到这些记载,又是怎样的一种伤心和感慨啊!然而,这都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古时候一个国家兴盛与衰亡,关键在于君主。而现在一个国家的兴盛和衰亡,关键在于百姓。君主独掌大权的,百姓也只是无可奈何。而百姓当家的,哪里会被人控制住手脚,还不马上改正错误,重新做人,自强不息以保卫国家呢?然而现在的年轻人,都只喜欢闺阁小说,不学习公子的大志向,只学沉迷于烈酒美女了。唉,可以好好想想了。
[book_title]第九章 结论
太史公之传公子也,极力写生,于养士救赵二事,言之详矣。而于公子沉机观变,先觉觉世之微,则未尝明言之也。夫雨至而曰雨,风至而曰风,此在聋瞽者亦能。惟豪杰之士,能当天下事未发之先,知其趋势而预为之防。由是论之,则公子平时之恶秦,实公子之识见,高于时人万倍也。
人处于社会,势不能孤立也,则必结友以自固焉。国立于世界,势不能孤立也,则必交邻以自固焉。结友慎毋结匪人,交邻慎毋交敌国。何谓敌国?包藏祸心,以我之灭亡,为彼之利益者是矣。若是则魏之仇敌莫如秦,当交而不当亲,当拒而不当近。至今读史者,人人明之。而当日则举国惛然,认敌为友,自称东藩,以求其庇。其有哓音苦口,以秦之阴谋,暴于国人,主张亲赵而排秦者,惟公子一人。
公子少时,齐楚尝相约而攻魏。魏人不悟齐楚之侵入,为祸较小,而秦之不可亲也,竟使人求救于秦焉。秦人故为作难,兵不即发。乃有自号名士之唐睢,求使于秦,而谓秦王曰:“夫魏一万乘之国也,然所以西面而事秦,称东藩,受冠带者,以秦之强,足缓急有恃也。今齐楚之兵,已合于魏郊,而秦救不至。在秦岂不以魏之受祸未烈,故尔迟迟乎?如魏已急,而秦救不至,则已割地以和齐楚,王尚何救焉?故必待其急而救之,是失一东藩之魏,而强齐楚也,王亦何利之有?”秦王闻唐睢之言,即为发兵。魏虽幸免齐楚之祸,而睢之言,亦可哀矣。不明大势,不图自强,而惟依赖虎狼之秦,早已不成为独立国矣。
不但此也,魏见唐睢之说行,亲秦之心愈甚。魏王欲求秦助其伐韩,以求故地。公子闻之,乃痛切上书,彻始彻终,天下之大势了然,后日之兴亡如见。此非特关于一国之事,实六国之事,非特一时之谠论,实亦千古之龟鉴。战国之士,未有能见及此者,可与诸葛武侯草庐之对,同为一代之大文也。
其辞曰:
秦与戎翟(同狄)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不识礼义。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此天下之所知也。今王与秦共伐韩,而益近秦患。臣甚惑之,而王不知,则不明。群臣莫以闻,则不忠。今韩以一女子,奉一弱主,内有大乱,外当秦魏之兵,王以为不亡乎?韩亡,秦有郑地,与大梁邻,王以为安乎?王欲得故地,而与强秦益亲,王以为利乎?秦非息事之国也。韩亡之后,必更求拓地。其拓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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