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元好问传 [book_author]朱东润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101720 [book_dec]《元好问传》是著名学者朱东润先生漫长学术生涯的绝笔之作。经始于八四,八五年,完稿于八七年,此传不仅写出元好问的一生,写出他的追求和坚持、妥协和经营、委曲和痛苦,更写出从靖康之变到崖山覆亡一百五十年间重大关键史事,以及在辽、金、夏、蒙古环伺恶斗中,金、宋王朝的最后失败,中华民族经历了史上惨烈的苦难。作者不回避元好问为崔立撰碑、投书耶律楚材、依附严实、谀颂张柔等行为之可圈可议,更以同情立场对身处乱世之诗人无从主导命运有所理解,对元好问文学成就有充分揭示。 [book_img]Z_5663.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元好問的先世及其時代 元好問,字裕之,山西忻州人。忻州今稱秀容,因此應稱他為山西秀容人,其地在太原之北,東去河北省亦不遠。 元好問的祖先是鮮卑拓跋人。拓跋氏開創了北魏王朝,至孝文帝遷都洛陽,改姓元,從此便逐步漢化了。其遠祖元結是唐代的道州刺史,是一位有名的地方官。道州地在南方山區,生活比較艱苦一些,人也長得比較矮小,唐代照例要由道州歲貢若干矮民,服務宫中,稱為矮奴。當然這是一種人身侮辱,元結斷然拒絶,他認為道州只有矮民,没有矮奴。在那個頑固的中古時代,作為一個地方官,没有堅持為人民謀幸福的精神,是不可能有這樣的勇氣的。安史之亂發動以後,北方和中原都陷落了,因此危在旦夕的唐王朝,為了要支撑這個垂亡的局面,一切都得倚靠著東南半壁。東南半壁的地位著重了,因此東南半壁的人民也更苦了。從長安來的使者,從各地來的使者,都把壓力加到了道州刺史身上。刺史元結要想應付他們,他便得把一切壓力都轉加到人民身上。這是怎樣的政治、怎樣的社會!然而無論怎樣,元結要應付他們!是討好上官呢,還是要愛護人民?問題是向元結提出來了。但是元結的答覆也很簡單。官可以不做,但是人民不能不愛護。没有人民,還要一個怎樣的國家?他的一首《舂陵行》把他的立場很坦白地全部提出來: 舂陵行 有序 癸卯歲,漫叟授道州刺史。道州舊四萬餘户,經賊已來,不滿四千,大半不勝賦税。到官未五十日,承諸使徵求符牒不下二百餘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貶削。”於戲!若悉應其命,則州縣破亂,刺史欲焉逃罪;若不應命,又即獲罪戾,必不免也。吾將守官,静以安人,待罪而已。此州是舂陵故地,故作《舂陵行》以達下情。 軍國多所須,切責在有司。有司臨郡縣,刑法競欲施。供給豈不憂,徵斂又可悲。州小經亂亡,遺人實困疲。大鄉無十家,大族命單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氣欲絶,意速行步遲。追呼尚不忍,況乃鞭撲之。郵亭傳急符,來往跡相追。更無寬大恩,但有迫促期。欲令鬻兒女,言發恐亂隨。悉使索其家,而又無生資。聽彼道路言,怨傷誰復知。去冬山賊來,殺奪幾無遺。所願見王官,撫養以惠慈。奈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為!安人天子命,符節我所持。州縣忽亂亡,得罪復是誰?逋緩違詔令,蒙責固所宜。前賢重守分,惡以禍福移。亦云貴守官,不愛能適時。顧惟孱弱者,正直當不虧。何人采國風?吾欲獻此辭。 在上級官吏層層壓迫之下,能大膽為人民提出疾苦,元結是具有最大的決心的,因此後人把他和杜甫相提并論,指出“臣結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在這一點上,元結是當之無愧的。杜甫後人所作的詩文,我們無從考證了,但是元結後人所作的詩文,我們可以確定指出遺山的著作,這裏有詩、有文、有詞。有《壬辰雜編》,可惜有些散佚了。有《中州集》,這是他的一部選本。遺山的著作是多的,可惜是没有輯出全集。 同樣地,我們對於金這一代,認識也不夠全面。通常我們只認為這是東北的一個少數民族,曾經佔領過中國北方的一片土地,不久以後就滅亡了,算不上什麽正統。其實這裏正充滿了歷史上的偏見,即如五代時代的劉知遠,他只佔領了中原的一小部分,為期前後不過四年,待到劉知遠一死,經過後周,趙匡胤以一個小小的殿前都點檢,經著部下士兵一哄而起的推戴,他就成了正統的皇帝,而且傳下了九代的北宋皇帝和九代的南宋皇帝。但是劉知遠和趙匡胤同樣成為正統的皇帝。 金的初期,其實只是東北的一個人數極少的部落。但是出了兩位野心勃勃的兄弟。哥哥是阿骨打,他這一起,當時發動了不少的少數民族,出兵打遼國,居然把這個長期統治北方,并且早已闖入長城,佔領過現代河北省的大部分和山西省的東北一角的遼代統治者推翻了。胡塗的北宋徽宗皇帝還想全不費力地從阿骨打手裏索還原是中國的十六州。阿骨打頭腦很清楚,看到這只是寄存外庫的買賣,隨時可以取回的生意經,也就慨然地承諾了。待到遼政權已亡,宋徽宗居然派蔡攸出兵收復燕京和附近土地的時候,蔡攸還居然恬不知恥地對徽宗説:“臣功成之後,别的不敢指望,只望皇上把左右的這位宫娥賞給小臣。”徽宗慨然地承諾説:“那還不容易。”正當宋朝君臣做這一趟兒戲的時候,金人完全并吞割據了北方數千里,準備隨時并吞宋朝。大遼帝國正在向北宋學習、準備徹底腐化的統治階級覆没了。剩得幾位英雄的領導者,索性把全部遼境放棄了,帶著一些不怕千辛萬苦、能征慣戰的英雄,向西一直推進,終於在中亞細亞的邊境建立起西遼帝國,和東方徹底割斷了。 收復燕京成了一場春夢,宋朝的領導者應當可以清醒了,但是一翻身又打起呼嚕來。阿骨打雖然死了,但是他的弟弟吴乞買更是一位刁鑽古怪、蠻横徹底的人物。他指出宋人是怎樣地不守和約、心懷叵測,因此帶兵直撲開封。這一來宋徽宗是第二次接受教育了,他出其不意,一邊把政權交給兒子趙桓,一邊腳下抹油,帶著幾個親信向東南退却。只要趙桓能向唐肅宗李亨學習,他很可以號召將士建立起新政權,重新做出一番事業來。但是李亨儘管還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領導者,可是比他更無能、更不像領導的人物還大有人在。趙桓一聽到父親跑了,他擔心的不是逼向開封的金兵,而是逃向東南的父親。他派軍隊連夜出發,追趕東去的父親,終于在亳州的附近追到了徽宗。經不起來者的能言善辯,説起趙桓是怎樣地呼天號地,只望父親早日回宫,以盡人子事親之道。徽宗是清楚的,他看清楚這是唐肅宗請玄宗早日迴鑾的故事,因此隨即回馬,前往開封,接受兒子愛親的一片赤誠,其結果是父親和兒子同時被困在開封城内。他們之間,是不是互相信任呢?也不盡然。一次,趙桓進宫向父親請安了,徽宗高興得很,隨即吩咐左右捧出御酒,自己親手滿斟一杯賜給趙桓,趙桓高高興興地跪在地下,謝謝父親的賞賜,不料帶來的親信在他的腳跟上猛踢一下,他清醒了,隨即自稱:“謝謝父親的恩典,請恕兒子有病在身,不能敬領父親的恩賞。”徽宗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看出兒子是懷疑自己所賜的是毒酒,是準備毒死兒子的,因此不敢接受。他想起父子之間的情感,因此轉向内宫,嚎啕大哭。是不是趙桓完全錯了,也不盡然。封建帝王的宫庭,好像是一座毒藥庫,什麽毒藥都有,南唐後主李煜不就是吃了宋太宗親賜的牽機藥而死的嗎!不過趙桓居然把生身的父親看成一個忍心下毒者,也難怪徽宗要慟哭回宫了。 在女真大隊人馬把開封包圍得水泄不通的時候,講和的聲浪一天高似一天。女真人并不否認,但是他們却要皇帝自己去金營議和。這也難怪他們刁難,因為宋人是用的延宕政策,一邊放出議和的空氣,一邊却調動自認為武將林立的關西之地,老种經略相公和他的弟弟正帶領大軍向開封進發。他們準備一待關西大兵調齊,隨即向女真大營反撲,當然,這也不一定有勝利的把握,但是希望確是有的。於是遠在關西大軍没有調到之前,開封城裏已經傳遍了某日關西軍調到、某日某時向女真人進攻,連女真人如何没有準備、如何潰敗,開封如何解圍,失地如何收復,他們都計算得清清楚楚,婦孺皆知。真是好消息,更好的消息是不可能再有了。但是苦就苦在把這一切都在事前源源本本地全部通知了女真的將士。 女真人的文化發展是落後于宋人的,但是他們不是聾子和傻子。他們有的是身經百戰的士兵和長槍利刃的武器。在關西大軍正在準備按期偷營的時候,女真的武士們把他們殺得屁滚尿流,鎗斷刀折,即使保存了种老將軍,但是關西大軍早已變成了關西殘軍,殺死了的是屍横遍野,幸保殘生的早已魂飛魄散。 宋人又提出求和了,女真人也居然寬宏大量,准予議和。他們的條件是要宋朝的皇帝親身去求和。這位新上任的皇帝,後來稱為欽宗的,有這個膽子嗎?那麽怎樣辦呢?要求和没有膽子,不求和就得犧牲開封府的百萬生靈。正在欽宗考慮自己和這百萬生靈孰存孰亡的問題時,太上皇帝自請來了。先時的徽宗早已看到趙桓急於當皇帝了,他把帝位讓出來,跟著衆人稱趙桓為皇帝,自己却稱為“老拙”。欽宗正在對女真大營去與不去的問題,反覆考慮、無所適從的時候,看到“老拙”毛遂自薦,願意到敵人營中去議和,雖然也表示不敢把這個重大的關係交由老父去擔當,但是有人擔當總比没有人擔當更合他的心意,因此他只得一面表示一片孝心,不能由太上皇聖駕親自擔當,可是從另一方面,他也説起宗社安危,繫於此行,所以也就不敢有拂太上皇的聖心,以致危及社稷。立論是安排妥帖的,這就恭恭敬敬派人把他送到女真大營,和侵略者的首領談判。 可是阿骨打和他的左右計劃得更周密,想不到徽宗自己送上門來,當然高興,這一下他們的買賣更好做了。他們説太上皇已經把國事交卸了,“老拙”不是當今的皇帝,因此不便把宋、金的和議來同他談判,無權把他們的要求全盤奉獻出來,還是要請欽宗自己親臨大營,到女真大營把他們的要求全部提出,當面協議。白貼了一個太上皇,在這個情況下,欽宗還得親自到女真大營直接談判不可。真想不到欽宗父子還得在金營見面。至於談判的結果,當然是要宋人把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割讓給敵人。好在劉仁恭、石敬瑭這些無恥之徒對於割讓土地久已做出了先例,欽宗也就承認割讓土地了。他們對於老百姓本來没有做過什么好事,老百姓對於這些人本來也不準備希望他們做什么好事,無論什么人來做皇帝,只當是换了東家,完糧納税總還得完糧納税。 可是宋欽宗也不是完全没有一些抵抗的準備的。宋朝的建國,本來是靠帶了一些兵出征陳橋,因此一哄而起。趙家兵變,皇室還没有作出一些準備,姓柴的國土,已經説是姓趙了。因此從宋太祖起,就學得了一條教訓,地方上不能有任何兵權。在平時這樣做固然也相安無事,一遇變故,那就當然束手無策了。不過這時却還有些軍隊,便是那在陝甘一帶和西夏對敵的种家軍。《水滸傳》不曾説過嗎?有“老种經略相公”、“小种經略相公”。雖然我們不能明確這是指的哪一位种將軍,不過种將軍是確有其人的,據説种將軍要帶三十萬大軍襲擊女真人,有三十萬大軍在此,那還怕什么?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一共傳了半個月。女真人不是没有聽覺的,他們也不是不會做一些準備。襲擊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但是女真人擊潰种將軍却是真的。開封城裏擾撓成一片,今日要向女真大營貢獻糧食,明日要向女真大營貢獻婦女,連和尚、尼姑、佛經、寶幢也都要獻,最可憐的還是那些大佛,平時大家對它燒香獻油,磕頭禮拜,現在大佛也是自身難保了,有人還覺得連泥塑造,劈柴燒火的時候,有些礙手礙腳,倒不如平版竪柱,劈起來也爽手,燒起來也滑溜,不是那么礙手礙腳的。 金人最初的要求只是割河北三鎮、賠款等等,徽宗和欽宗父子一邊告苦告哀,一邊也作了一些小小的折衝,事實上雙方都明白,在老虎抓到綿羊以後,無論怎樣哀求,其實是没有什麽結果的。徽宗還有一綫的希望——他的小兒子趙構還没有落入敵人的網羅,他總該想方設法來救出父母吧!其實這是妄想,一位手握大兵、高據寶座的皇帝還没有辦法自救,那麽一個二十左右、無拳無勇也没有抓到兵權的青年能幹什麽呢?經過金人的幾次玩弄,一霎要抓,一霎又放,終于把整個開封大城徹底括盡,帶回金人大營,順帶也把徽宗父子連同三宫六院一齊帶回金國。宋朝的人民對於自己的皇室還是有感情的,市井困頓的燕青是貧無立錐之地的最底階層的人民,準備了北方人民愛吃的青子,趁一個適當的機會獻給太上皇帝徽宗,表示他的一片忠誠。 北宋是完了,但是還有南宋;黄河是守不住了,但是還有長江。主要的是還有黄河和長江中間的一片土地,還有這土地上生長的頑強堅決的人民。人民是殺不完的。可能今年還是一個呀呀學語的小娃兒,三五年後他便是一個横眉竪眼、使槍舞刀的大漢。特别是汴京以外,黄河以南、長江以北的這大片土地,更是英雄輩出。 事隔一百多年,南宋都城臨安還出現了一本《阿計替傳》,備述徽宗父子被金人發配到五國城這片北大荒的經過。其中叙述徽宗一家配充北邊,北方人怎樣地侮辱宋室帝后,以及徽宗死後,骸骨熬油的經過。看來阿計替實無其人,窮老乾癟的朽骨也實在無油可熬,這本書是靠不住的。不過在民族内部鬥争十分劇烈的時候,這書還是起過一定作用的。 九百年已經過去了,對於宋人和女真的鬥争,我們已經到了可以平心静氣争取一個比較符合事實的結論的時候了。 在和金人作戰的最初幾年中,宋康王趙構,無論他怎樣頂著大元帥的頭銜,甚至後來還升為皇帝、太上皇帝,死後還稱為“受命中興全功至德聖神武文昭仁憲孝皇帝”,其實只是一個膽小如鼠,聽到金人出兵便連跑帶逃、下河跳海的皇帝。他的榮銜是大元帥、皇帝,但是他的本領只是對於金人稱臣稱子的兒皇帝。這就無怪金海陵王亮自稱他的疆土,當然包括南宋,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強大的國家。 金朝傳國雖然不到一百二十年,但是它的國土,連同對它稱臣的疆土在内,確實是自古少有的。金的皇帝,連同曾經自殺、被殺和廢黜的在内,一共是十一個。這十一位皇帝之中,阿骨打、吴乞買是兩位開國皇帝,他們的本領,一邊是弄刀舞棍,一邊是機巧變詐,其實只是市井無賴的放大形象,算不上什麽人君之度的角色。假如容許各抒己見的話,我認為還算有一些開國風度的人物,第一個是海陵王亮,其次是世宗。 海陵王是一個悲劇人物,他的上臺,固然是由於殺死了熙宗,因此背負著封建時代弑君的罪名,而他的下臺,又是因為部下的火并,因此也算是罪有應得。在“二十四史”這部封建長河裏,他頂著十惡不赦的罪名。其實唐代的肅宗、宋代的太宗、明代的成祖,當真没有什麽擅權自立的罪名嗎?并不見得。至於為部下火并,因此而死,在歷史中更是數不勝數,只能看作林冲殺王倫,算不上什麽號外新聞。比較醒目的是海陵王上弑熙宗,下為部下所殺,把兩件新聞并在一身,這就成為號外的資料。 海陵王是一個對外擴張的君主,到他的繼承者世宗,便是一位整頓内部的皇帝。好問後來把世宗和他的孫子章宗稱為“神功聖德三千牘,大定明昌五十年”,其實對於世宗、章宗祖孫二人的政績,并没有什麽本質的認識。 世宗在金代是作為一個極其高明的皇帝而被記載下來的。實際上世宗只是一個平常的人物。海陵王雖然是一位高瞻遠矚的皇帝,但是在女色方面,他是没有節制的。這也難怪,中國的聖人,儘管高喊禮義之邦,在這方面他們的看法也和我們不一樣。據説這個禮義之邦,統治者應有的享受是一后、三妃、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這就是説他應得的婦女是一百二十一人。這許多后妃的配合,也有合法的規定:后專夕,三妃一夕,九嬪一夕,世婦三夕,御妻九夕。這就是半個月,下半個月再來一次輪流,遇到一月小建二十九夕的時候,如何調劑,因為古人没有交代,我們是不得而知了。海陵王更特别,遇到這一類的規定,更是我行我素,不受任何限制的。據説他也根據他的特權,召集過世宗夫人葛王王妃的。這件事在世宗本紀没有交代,但是在《后妃傳》裏看到“世宗在濟南,海陵召后(葛王妃烏林荅氏,妃殁後世宗追贈為皇后)來中都,后念若身死濟南,海陵必殺世宗,惟奉詔,去濟南而死,世宗可以免。謂世宗曰:‘我當自勉,不可累大王也。’……后既離濟南,從行者知后必不肯見海陵,將自為之所,防護甚謹。行至良鄉,去中都七十里,從行者防之稍緩,后得間即自殺。海陵猶疑世宗教之使然”。是不是“教之使然”,史家雖無明文,但是女真族是比較落後的,在落後的民族,領導者的權力是不受任何制限的。世宗的徘徊隱忍,我們不難想像,這就鑄定了他那樣謹慎小心,甚至於動心忍性、細密無間的地步。 從海陵王一面看,他認定了自己是皇帝。不但東方的高麗、西方的西夏,甚至南方的南宋,幅員不可謂不廣,人口比金多到十倍以上,財賦比金高出十倍,也都稱臣了,因此他居常自稱為“幅員萬里”。 海陵召(張)仲軻、右補闕馬欽、校書郎田與信、直長習失入便殿侍坐。海陵與仲軻論《漢書》,謂仲軻曰:“漢之封疆不過七八千里,今吾國幅員萬里,可謂大矣。”仲軻曰:“本朝疆土雖大,而天下有四主,南有宋,東有高麗,西有夏,若能一之,乃為大耳。”海陵曰:“彼且何罪而伐之?”仲軻曰:“臣聞宋人買馬修器械,招納山東叛亡,豈得為無罪。”海陵喜曰:“向者梁珫嘗為朕言,宋有劉貴妃者姿質豔美,蜀之華蘂、吴之西施所不及也。今一舉而兩得之,俗所謂‘因行掉手’也。江南聞我舉兵,必遠竄耳。”……海陵曰:“彼將出兵何地?”曰:“不過淮上耳。”海陵曰:“然則天與我也。”既而曰:“朕舉兵滅宋,遠不過二三年,然後討平高麗、夏國。一統之後,論功遷秩,分賞將士,彼必忘勞矣。”(《金史》卷一二九《佞幸傳》) 事實上,不但在南宋、高麗、西夏納土以後,金的疆土可以超過漢唐,即在南宋納土以前,既然稱臣,金也確實是一個大國,海陵的自稱超越漢唐,一邊是自大,一邊也能舉出一定的理由。 海陵王的志在滅宋,不是一朝一夕的,當然也不會因為劉貴妃的緣因,發動兩個國家的戰争。正隆五年(宋高宗紹興三十年,公元1160年),海陵王遣都水監徐文等率舟師九百浮海討東海縣民張旺、徐元,臨行的時候,他説:“朕意不在一邑,將試舟師耳。”什麽是不在一邑,這一點海陵自己是清楚的。當然,這也會提醒南宋方面的注意。 次年,海陵王命參知政事李通諭宋使徐度等:“朕昔從梁王軍,樂南京(指開封)風土,常欲巡幸。今營繕將畢功,期以二月末先往河南。帝王巡狩,自古有之,以淮右多隙地,欲校獵其間,從兵不逾萬人,況朕祖宗陵廟在此,安能久於彼乎?汝等歸告汝主,令有司宣諭朕意,使淮南之民無懷疑懼。”當然這只是一幅烟幕,無論淮南淮北,誰都不敢相信的。 當時的南宋是不是有所準備呢?這就很難作出一定的結論。從一方面説,南宋的統治已經有一定的規模,這和靖康初年那種張皇無主,是完全不同了。從另一方面講,南宋的老兵宿將已經日就凋零,要求當日的韓世忠、岳飛,當然渺不可得;剩餘的只有大將劉錡,他是以少數兵力死守潁州、力破金兵的宿將,但是經過多年的棄置,劉錡老了、病了,在他接受淮南、江東西、浙西制置使的最高使命時,已經病到每日以稀粥延年了。當然,他有副將,最得力的應當是王權,然而王權敗了、潰退了,劉錡的右翼完全暴露在海陵王的面前。僥倖的是海陵正在試圖派遣小舟渡江的時候,被南宋的虞允文擊潰,這就迫使海陵策馬東行,準備率領大軍由東路進軍。這一晚是決定南宋存亡的一晚。但是金軍已經不是三十年前的金軍,金的大將也不是三十年前的兀朮。他們不再認為勝利有一定的把握,同時也認為在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他們的享受已經遠遠夠了,為什麽還要拼命?他們在這一晚把海陵王殺了,準備退出淮南,享受他們已經獲得的榮華。 從此開始,宋金的關係變了,宋人稱侄不稱臣,即使口頭上還得稱一聲叔叔,但和此前一大段時間稱臣的情況不同了。這是一次僥倖,也正是這一次僥倖延長了南宋一百二十年的統治,中國的南方獲得了長足的發展,為他們後來應付蒙古大軍的南征,準備了長期抗戰的條件。雖然他們最後還是以失敗而告終,但是元代的統治,僅僅遷延了九十年。最後的勝利還是決定於淮上的人民。 海陵王的南征是他自取滅亡的道路。在他出兵的時候,世宗是没有推翻統治的決心的。不但没有,而且還時時惟恐海陵王有圖己的陰謀。事實上這也是必然的。封建統治者不但時時殺人,時時準備殺人,而且時時防備被殺。殺人正是封建制度的結果,而且是封建制度的伴侣。不殺人是無法維持封建制度的。海陵王存在一日,世宗便有被殺的機會;而且憑他們二人的個性,我們雖然看到世宗的誇大、自是,但是他并没有殺人的氣魄。他的長處是認識自己所處的地位,因此他所急於處理的是怎樣維護自己的安全。 要保障自己的安全,世宗看清楚首先必須保障女真族的安全。當時的女真族雖然依靠阿骨打、吴乞買二人的陰險狡詐、虚聲恫嚇以及利用漢民族的敗類,奪取中國的北方,但是這僅僅是中國的一小部分,長江以南還有中國的廣大地面。不僅如此,即使在那個奔走如鼠、小心如鼠的趙構的心裏,他也知道守江必先守淮,因此始終没有放棄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宋金的邊綫始終維持在沂泗、唐鄧、商秦一綫。這是南北的一條分界綫。金人在維持劉豫的反動政權的時候,維持了這一條綫,及至廢除劉豫以後,還是維持了這一條綫。蒙古政權和南宋政權聯合,共同滅金的時候,那時的約定是由宋人讓出鄧州一條大道,由兩國共同滅金;及至金滅以後,由宋人保有三京:南京歸德,東京開封,西京洛陽。事實上宋人也曾進兵洛陽,保有八日,八日之後以糧盡退兵,事實上由蒙古佔領。不過在這次進兵洛陽的戰役以後,宋人和蒙古人——後來稱為元人之間,宋人還保持了對蒙古的鬥争。崖山之敗,宋代君臣同時殉國,一場轟轟烈烈的鬥争,為中國人在歷史的長河中,發出無限的光輝。 我們一定要認清楚,從海陵王到世宗,金的形勢有一個極大的轉變——這個轉變是從攻勢轉到守勢,從大一統的迷夢中轉向各個發展;特别是南宋從極衰極弱當中轉向有奮發有為的光彩。是什麽情況促成這樣的轉變的?是客觀的形勢,是女真民族的落後情況和漢民族的覺醒程度。在最後這一點上,南方的漢民族因為受到契丹和後來的女真民族的壓迫比較小一些,因此覺悟得比較早一些;而北方的漢民族,受的壓迫比較大一些,因此覺悟也比較慢一些。在這些方面,主觀的努力往往要受到客觀勢力的影響。 女真民族的勃興,以及金帝國的樹立是受到契丹民族壓迫的結果。契丹民族本來也是東北的一個集體,他們本來是大唐帝國統治下的一個部族,天寶而後,大唐帝國逐步解體,契丹民族也開始抬頭,終於成立了大遼帝國。這個帝國成立之初,本來也是野心勃勃的,準備奪取中國的統治權。經不起南來的抵抗,他們暫時按下當初的野心,但是還留下南京道,盤據今北京市、天津市,以及河北省的北半部作為日後奪取中原的基地。幸而經過澶淵一役,遏止了他們南下的野心,但是還向北宋索取大量的歲幣。其後在西夏勃興當中,再趁機索取更多的歲幣。在兩國交聘中,維持一個宋兄遼弟的局勢。 在北宋政權不斷腐化的當中,契丹政權也隨同一齊腐化,因此宋、遼之間没有發生什麽大的争執。而東北的女真民族,儘管他們的實力比契丹更差,但是他們的野心更大更頑強,并吞了遼國而後,他們隨即推翻北宋政權。幸虧南方的愛國志士和將領,違反了領導者宋高宗的意志,繼續抗戰,終於維持了沂泗、唐鄧、商秦這條綫。 是不是女真民族也尊重這一條綫呢?海陵就要統一中國,當他發動三十二軍南下的時候,他的眼裏是没有這條綫的。現在是世宗執政了,他是比較持重的。要他從沂泗、唐鄧、商秦退却是不可能的,但要保持這條綫也是不易。為什麽?因為女真族的人數太少,為維持這一條綫,於是他向契丹族討好,希望他們也來共同維持。因此造成女真人第一、契丹人第二的形勢。這是確定的。其餘的都是漢民族了,當然,北方的漢民族,沂泗、唐鄧以北的是第三。他討好這部分民族,因為他希望他們為他賣命,共同抵抗南方民族。至於南方民族,那當然是最差了,是第四等民族。近代常常以為四等分别起於元代,其實金世宗以來,這種情形就早已形成了。《金史》也有記載: 賀揚庭字公叟,曹州濟陰人也。……世宗喜其剛果,謂揚庭曰:“南人礦直敢為,漢人性姦,臨事多避難。異時南人不習詞賦,故中第者少,近年河南、山東人中第者多,殆勝漢人為官。” 這裏的漢人當然是指河北、大名以及山西的人民,南人是指沂泗、唐鄧、商秦的人民。世宗的看法是有眼光的。假如我們的眼光放遠一點,那麽一百多年以後,在元人以北方人民的地位統治中原的時候,和元人拼死鬥争,最終奪回中原統治權的人民還是淮河南北的人民。讀歷史的人眼光總得放遠一點。 元好問這一族,從唐代元結以後,久已是深受漢化的漢人了,正因為他住在山西的蔚州,在女真人來的時候,女真并没有把他看成拓跋族,而把他當作當地的漢人。這是他的仕路不能暢通的原故。無論他對金世宗如何地歌頌,如何地推崇,然而他正是當局者眼中的漢人,更是不如南人的漢人。 大定七年(1161)五月,世宗問唐括安禮曰:“宰臣議山東猛安貧户,如之何?”奏曰:“未也。”乃問安禮曰:“於卿意如何?”對曰:“猛安人與漢户,今皆一家,彼耕此種,皆是國人,即日簽軍,恐妨農作。”上責安禮曰:“朕謂卿有知識,每事專效漢人,若無事之時可務農作,度宋人之意且起争端,國家有事,農作奚暇?卿習漢字,讀詩書,姑置此以講本朝之法。前日宰臣皆女真拜,卿獨漢人拜,是邪非邪?所謂一家者皆一類也,女真、漢人,其實則二。朕即位東京,契丹、漢人皆不往,惟女真人偕來,此可謂一類乎?”又曰:“朕夙夜思念,使太祖皇帝功業不墜,傳及萬世,女真人物力不困,卿等悉之。”從這裏我們看得很清楚,無論遺山怎樣歌頌金世宗“神功聖德三千牘”,其實世宗只是一個為他的部族謀利益,不顧漢人生活的統治者。 不僅如此,世宗還説:“所謂一家者皆一類也,女真、漢人,其實則二。朕即位東京,契丹、漢人皆不往,惟女真人偕來,此可謂一類乎?朕夙夜思惟,使太祖皇帝功業不墜,傳及萬世,女真人物力不困,卿等悉之。”總之,自從女真人入中國以來,他們的政策,就是分割漢人的土地,把漢人逐步逼上荒山禿嶺、少田或是無田的境地。世宗的政策是為女真人謀生活,其實正是逼得漢人用他們可能使用的武器向女真人索回他們賴以生活的土地。這正是《金史·張九思傳》中所説的:“一切以功利為務,率意任情,不恤百姓。詔檢括官田,凡地名疑似者,如皇后店、太子莊、燕樂城之類,不問民田契驗,一切籍之。”在這樣的政策下,人民的生活道路是越走越窄了。 不僅如此,金朝人口中還有大量的奴婢。大定二十五年户六百一十五萬八千六百三十六,内正口四百八十一萬二千六百六十九,奴婢口一百三十四萬五千九百六十七。在都宗室將軍司户一百七十,口二萬八千七百九十,内正口九百八十二,奴婢口二萬七千八百八。從這裏看到大量奴婢口的存在,證明了北方漢人所受的災難。在京的奴婢固然不少,在外的變相奴婢也不在少數,金人入關的初年,大量的女真人集中在現在北京一帶,其後因為戰争的需要,他們逐步南移。南移之中,世宗注重的有兩點。第一是中都,就是現在的北京。這是金代政治的中心,惟有鞏固了這個中心,即使在與宋人叔侄相稱以後,纔能維持北方的大局。其次便是山東東平,在明代以濟南為山東省會以後,我們對於東平的情况不瞭解了,其實不瞭解這一點,我們就不瞭解當時的大局。東平在山東的西部,在金以前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在金以後,我們更是不夠重視了。其實東平正卡住當時南北的交通要道。自東平而南,直趨徐州,這是中國東部的關鍵地區;自東平而北,可以控制保定,也就是説卡住中都的嗓子。宋末瓦子裏的平話,不厭其煩地要無數次提出梁山泊的重要,因為梁山泊正是東平的咽喉之地,勒緊了梁山泊,也就勒緊了北方的咽喉之地。杭州瓦子裏的説書人硬要把北宋末年的宋江,劉豫時的關勝、李逵,海陵南征時的戴宗,守襄陽的張順安排在同一個時代,在東平郊外的同一個地點梁山泊,它是有意義的,但是我們不清楚了,不但我們不清楚,連讀書特具隻眼的金人瑞也不清楚了。 除了北京、東平以外,世宗還注意到極北的女真發祥之地和沂泗、唐鄧這一條金宋交界之綫。他以垂暮的高齡,把國事交給穩健的太子,自己一直趨向關外極寒的女真發祥之地,他和宗族伯叔兄弟、姑嫂阿姨們,一道唱歌喝酒,叙述先代發動的艱辛,經過長時期的聯歡,以這樣來鞏固自己的後方;同時他又發動女真族的青年到淮河北岸開闢新的女真殖民地,防止宋人的向北推進。禁止漢人的學習拳術,使用刀棍,是從世宗開始的。切實地講一句,推動女真人的前進,防止南宋人的反攻,凡是世宗想到的,他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然而由於女真人的好逸惡勞,這一切都是白費了。北邊的女真人不再隨著阿骨打的勝利大旗繼續前進了,靠近南邊金、宋邊界綫的女真人的確也在開闢荒地,不過他們是一邊強佔漢人的土地,一邊驅使漢人拼力開闢荒山,待到荒地成熟以後,依然還是由女真人佔領。世宗的政策是實現了,實現的結果不是女真人的進一步發展,而是加深了漢人對女真人的深刻仇視。這一點在蒙古人編定《金史》的時候,他們是看到的,但是編史的人不是執行政策的人,而執行政策的人又不瞭解編史的人從吸收史實中所獲得的教訓。沂泗、唐鄧的漢人在十四世紀的時代,他們是懂得自己所受的奴役,也懂得如何奪回自己喪失的政權和土地的。 海陵王是被殺的,世宗是為了維護女真人的政權而憂勤惕厲,維護女真人的利益而并不明顯地迫害他統治下的漢人的。 1161年海陵王被殺了。1189年世宗死了。金代這兩位傑出的皇帝死了,繼承金統治地位的應當是世宗的太子,但是他在世宗未死以前就死了,大位落到他的兒子章宗身上。在古代的這批皇帝之中,章宗還算是不壞的,但是海陵王的氣魄,他是没有了。他最特殊的成就是他愛上了李貴妃。在蒲察皇后死了以後,他主張立李貴妃為后,可是因為李妃的哥哥做過強盜,記録在案,皇帝畢竟不能有這樣的皇后,這就立李妃為元妃,在貴妃中進一級,但是不算皇后。除了這件以外,章宗的成就是不多的,但是大體還過得去。因此在好問詩裏留下了“神功聖德三千牘,大定明昌五十年”兩句,“大定”是世宗的年號,“明昌”是章宗的年號。至於章宗的事業,那是在章宗的末年擊潰了宋人韓侂胄領導的北伐,不過這一次的戰争,宋人雖然在主戰場出了大力,主將李顯忠和次將邵宏淵都出場了,但是邵宏淵很不得力,反而造成李顯忠不得不退的場面。西戰場的大將吴曦向金人虚晃一槍,其實是要金人看到他的實力,封為蜀王,成為一個道道地地的叛徒。雖然這一次的叛亂最終平定下來,宋金之間已經要開出新的篇章,元好問也在這個新時代出世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元好問的青少年時代 元好問,字裕之,號遺山,七歲能詩,太原秀容人。他的祖先是鮮卑拓跋族,拓跋魏對中國北方進行掠奪、破壞,也做過不少的壞事,但是自從代北遷居洛陽以後,他們開始漢化了,也做過一定的好事。到唐朝安史之亂以後,中國又經過極大的破壞,但是好問的遠祖元結在道州刺史任上,却做了一件大好事。他的一篇《舂陵行》,恰恰表現了一個不愧為民父母的好官。他還有一首《賊退示官吏》,對於苛徵暴斂的官吏作了恰當的描繪。他説自己:“今來典斯郡,山夷又紛然。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徵斂者,迫之如火煎。誰能絶人命,以作時世賢!”在詩歌的主題方面,元結是得到當時的稱頌的,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詩人,也是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之一的杜甫讀到他這兩篇作品,激動萬分,寫下了《同元使君舂陵行》:“粲粲元道州,前聖畏後生。觀乎《舂陵》作,歘見俊哲情。復覽《賊退》篇,結也實國楨。……兩章對秋月,一字偕華星。”因此有人把他和杜甫相比,提出“臣結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在唐代後期把元結、杜甫相提并論,這是一種榮譽,是元結可以當之無愧的,因為他們同樣是為人民而作詩,是人民的詩人。 好問是詩人,同樣也是文人和詞人,在文字的成就方面,他不但無愧於乃祖元結,而且超過了元結,這是就文字的技巧而論,可是在追求到文學的源泉方面,我們會看到他們中間還有一段很大的距離。我們會看到元結的詩歌是為人民而作的,遺山的詩歌是為詩歌而作的。為人民而詩歌,當然會為人民所熱愛;為詩歌而詩歌,當然也會得到人民的喜悦,但是人民會把它忘却了,即使没有忘却其中的辭句,很可能忘却詩歌的命意,甚至蔑視其意義。 自從元魏遷都洛陽以後,這個部族久已漢化了,這就造就了元結這樣的人。到了遺山,情形又起了變化。北宋之初,燕雲十六州久已隨同營平一帶接受契丹的統治,像朔縣這樣接近十六州的所在,不免也開始受到契丹的影響。及至靖康年間,北中國全部陷落,接受金人的統治,那就更談不上山西的朔縣了。因此好問自從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年出生以來,就應當算是金朝人;直至1234年金亡,北中國淪陷於蒙古以後,他應當算是蒙古人;1271年蒙古建國號曰元,當然他就是元人。綜合好問一生,從出世到四十五歲,他應當是金人,從1234年至1268年身死,他應當算是蒙古人或元人。大致算來,他的一生,一大半是屬於金人,一小半是屬於蒙古或元人。恰恰和他的遠祖元結不同,他不屬於漢人統治的區域。不過由於漢人的文明程度遠遠高出於金人和元人,他所受的文化影響,還是屬於漢人的。可是這也只是一個大概。 好問出生的時代,秀容鎮久已屬於金人,因此他的感情久已屬於金國了,他的有生之年,儘管有將近一半屬於蒙古或元人的時代,文學史家從來没有把他作為蒙古人或元人。 從學術和文學講,好問還是中國方面的,所承繼的還是來自漢民族方面的影響。自漢以來,中國人奉孔子為大宗,敬奉孔子的思想。自漢代以來,對於孔子也有種種不同的認識,最重要的還是推重孔子的夷夏大防。不過這條防綫和西方人的種族大防有所不同。西方人的防綫是放在血統上的。白人娶了黑人,孩子只有二分之一的黑人血統,還算是黑人,在憑著血統出賣孩子的時候,這個二分之一的孩子照樣送到市場作為黑人出賣。一直到只有十六分之一的黑人血統的時候,纔能免去被出賣的命運。中國完全不是這樣的。中國人的夷夏大防是在禮教方面的,因此用夷狄之禮則夷狄之,用夏禮則夏之。中國人常説“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這是説的他們本來的族姓,但是中國人從來没有把舜和文王作為夷狄來看待。《春秋》僖公三十三年四月辛巳,“晉人及姜戎敗秦師於殽”。《穀梁傳》:“不言戰而言敗,何也?狄秦也。其狄之何也?秦越千里之險,入虚國,進不能守,退敗其師徒,亂人子女之教,無男女之别,秦之為狄,自殽之戰始也。”昭公十二年。晉伐鮮虞。《左傳》:“因肥之役也。”《穀梁傳》:“其曰晉,狄之也。其狄之何也?不正其與夷狄交伐中國,故狄稱之也。”當然,這裏只能舉出個别的例子,但是已經可見古代的中國,不一定因為膚色的不同、出生的遠近而稱人為夷狄,不少的例子可以證實中國人的這一看法。從今日看來,這種看法還是有一定的理由的。從這個例子推演開來,唐人把元結、杜甫并稱,是完全符合他們的邏輯的。 但是到了女真人佔領淮河以北的時候,情況又起了變化。從統治階級看,和自古以來的一切統治者一樣,他們做的和他們説的是兩碼事。他們佔領了淮河以北的半個中國,隨時威懾著中國的南方,從太祖、太宗直到海陵王完顔亮,他們日夜圖謀的是如何佔領中國的全部。淮河以南的中國人,情況也不一樣。當權的皇帝、丞相以及一般以做官謀生的人物,多半是做一天算一天,過著苟且偷生的生活。可也有不少志士仁人,他們固然一面為國家著想,同時没有忘去收復失地,一面也為自己著想,不想身陷夷狄,永遠成為女真人的牛馬。這是當時的領導思想,是民族復興的思想。這兩種思想支配著當時淮河以南的廣大區域,是前進的、對民族有利的思想,但是始終不能呵為一氣,席捲全境。氣勢磅礴的陳亮、學問精深的朱熹,都抱有這樣的思想,但是没有取得全民族的擁護,同時也不能取得在政治上苟且偷安的統治者的同情,最終不能得到民族的愛戴,成為向北方争取統一的力量。 當時北方的知識分子是怎樣呢? 在女真人初來的時候,北方曾經有過抵抗外侮的組織,但是組織很鬆散,即使偶然有較強的領導者出現,但是往往是一哄而起,一哄而散。在耿京、辛棄疾這批領袖出現的時候,他們一呼而起,號稱數萬衆乃至更多。及至耿京被刺,棄疾為他報仇,渡江南歸的時候,手下只剩得寥寥可數的幾位,那麽這些人哪裏去了?説起來很奇怪,其實道理也很簡單。他們號召的一批大軍,其實是一批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災民,為女真人所掠奪、饑寒交迫的災民,及至他們的領導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他們當然各走各的路,有衣食可尋的當然去尋衣食,没有衣食可尋的當然是挨凍挨餓,甚而至於死亡。可是他們的目的并不是投奔只會屠戮人民的女真,也不會是去自尋死亡,但是從最大多數的人民説來,死亡是一條必然之路。 金亡以後,南宋之亡,正在眉睫。自從居庸關失守以後,女真人的主張,有一個始終一貫的看法,不是聯合南宋,抗拒蒙古,而是放棄北方,移兵南下。這個看法,在金人兵強馬壯的時候,已經是令人失笑的一種策略,而直至一退開封,再遷歸德,終于困在蔡州的當中,在他向宋人借糧的時候,他還説:“宋人負朕深矣。朕自即位以來,戒飭邊將無犯南界。邊臣有自請征討者,未嘗不切責之。向得宋一州,隨即付與。近淮隂來歸,彼多以金幣為贖,朕若受財,是貨之也,付之全城,秋毫無犯。清口臨陣生獲數千人,悉以資糧遣之。今乘我疲敝,據我壽州,誘我鄧州,又攻我唐州,彼為謀亦淺矣。大元滅國四十,以及西夏,夏亡及於我,我亡必及於宋,脣亡齒寒,自然之理。若與我連和,所以為我者亦為彼也。”其實這是一段空話。自從居庸關失守以後,金人的計劃正是放棄中原,襲取南宋,這一個騙局,是當時人共同的認識,宋人哪能不清楚。從另一方面講,金人自靖康以來,無一日不在謀宋,及至元人侵入秦中、逼近潼關的時候,金人還準備乘人之虚,闖入四川,以川中的人力物力抵住蒙古,以後再乘機逼取南宋。這一切都是南宋人看到的。不僅如此,自從阿骨打滅遼以來,在宋金交涉之中,金人無一次不是欺淩南宋,無一日不在準備滅宋。世宗五年以後,看到這一著已經行之多年,久已為宋人所深知,這纔決定改變逼宋稱臣的做法,但是歲幣是照舊的。淮水猶在,每到中流,即為金人對宋百般挑剔、百端壓迫的劇場。宋人對於年年的這一幕,是有所準備,不會忘去的。當然,宋人也不是全無準備的,淮水的中流,正是宋人對金人進行經濟戰争的戰場,宋人的貨物是北上了,而金人的貨幣正在不斷南下,終于使金人不得不痛心經濟戰的失敗。聰明一些的人提出在北方種茶,防止貨幣南流的辦法,但是茶樹的生長要靠氣候的調節,不是文學侍從之臣掌握得了的。所以在宋、金對立的時候,在經濟方面,金人永遠處在劣勢,抵御不了南宋的進攻。臨安的繁榮固然證實了國際通商的政策,在另一方面,金人也在勢不得已的情況下,作出了應有的支出。 最後,我們還得提出西方先哲給我們的教導。在敵人打了你左頰以後,趕緊把右頰獻給他,一則免他生氣,二則争取和平。這一種良好的願望,一般歐美人并不實行,不過在他們向東方侵略時,他們的牧師們曾經這樣教導我們,以免歐美的帝國主義者動了真氣,有礙衛生。中國的聖人是没有這樣的。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孔子説:“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是説,人家待我好,我也待他好;人家待我不好,我還是待他好。這辦法怎樣?孔子説:“既然是一樣了,我們怎樣對付待我好的人?人家待我不好,我照樣應付他;人家待我好,我也待他好。”這是説人是平等的,人家怎樣對付我,我便怎樣對付他。在宋、金關係中,經過了將近百年的不平等,現在是要考慮如何平等的時候了。 在金的統治者方面,無論好問怎樣地推崇,其實章宗只是一個平凡的統治者,貪享樂,圖安逸,和他的祖父世宗差遠了。世宗只是一個統治者,當然少不了統治者那一套欺騙人民的辦法,人民受了他的欺騙,還有一班文人,包括遺山在内,相信他,認為那是神功聖德。到了章宗便不然了,他主要是圖享樂,不過在享樂中還有一些限制,没有做到那一意孤行、全然不顧的地步,這也算是“神功聖德”,不過比世宗的勵精圖治是差遠了。不過我們也得記清所謂圖治,不是站在人民的立場上考慮問題,而是考慮怎樣更好地維持這個異民族的統治。章宗是圖享樂的,一直到死,只是考慮要找一個肯聽話、肯推讓的叔叔,待章宗可能有的兒子出世,再把皇位退還給自己的嫡子。章宗的如意算盤打得太急了,到哪裏去找這樣的叔叔呢?因此章宗一死,妃子們的懷孕都算是落了空,這位叔叔的皇位落了實,但是他并不是當皇帝的材料,所以待到蒙古軍隊打到居庸關,他提不出什麽好的辦法,只有派當時有名的驕將胡沙虎出征。胡沙虎遇到大權旁落、手無寸鐵的君主的時候,武裝是虎,可是遇到兵強馬壯的成吉思汗的時候,却不是虎,因此一邊逼這位皇帝退出皇宫,隨即殺掉,一邊擁立章宗的叔叔昇王,這就是後來的宣宗。 自從居庸關失守以後,河北的形勢大變,涿州、河間、滄州都失去了,這個時候,宣宗和滿朝文武的策略,止剩了退到開封這一條路,當時稱為移都南京。蒙古大軍的南下,不但趕走了宣宗,同時西邊打敗了西夏,東邊一直打到山東的萊州。宣宗的前途已經不遠了,現在是他進行決策的時候了。 假如他的血管中還跳著阿骨打、吴乞買的熱血,他應當振作三軍,向蒙古兵迎頭北上,在長城以南、黄河以北的冀中平原,和蒙古軍隊作一次決戰,勝了固然安定全國,敗了也不失為沙場上的一位英雄。但是女真軍開國時本來是靠的虚聲恫嚇,實際上并没有和宋代後起的名將經過一次沙場的大戰,當初以虚聲恫嚇而得勝,現在却以被虚聲恫嚇而失敗,宣宗是没有作戰的勇氣的。 是不是他就甘心於失敗呢?當然不會甘心。於是他又想出第二條既怯懦又無用的辦法來。他認為對於蒙古,固然是剛剛接受過教訓,不能再動,但是打南宋還是有辦法的。他忘記了當時的南宋已經有一個安定的政府,軍事上、生産上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但是他還是想把對蒙古作戰喪失的從南宋奪回來。他却忘去這時的南宋和靖康年間的北宋是大大不同了,用這一種刻舟求劍的辦法來處理國家大事,他的失敗還可以倖免嗎?不但宣宗本人如此,他的繼承者還是採用同樣的辦法。金的亡國命運是已經決定了。 金代入主中原的時間并不長。從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至金哀宗天興三年(1234),前後不足一百七年,對於中國北方人民已經造成極大的損失。通常分人民為四等:一、女真人;二、遼人及其他少數民族人;三、北方的漢人,當時稱為燕人;四、南宋的人民,亦稱南人。從一般人看來,燕人當然高南人一等,但是實際上并不如此,金朝的統治者也没有把北方的漢人看得更高一等。 (世宗大定二十三年)有司奏右司郎中段珪卒。上(金世宗)曰:“是人甚明正,可用者也。如知登聞檢院巨構,每事但委順而已。燕人自古忠直者鮮,遼兵至則從遼,宋人至則從宋,本朝至則從本朝,其俗詭隨,有自來矣。雖屢經遷變而未嘗殘破者,凡以此也。南人勁挺,敢言直諫者多,前有一人見殺,後復一人繼之,甚可尚也。”(《金史》卷八) 金世宗的言論,當然是指北方的一般行政官吏,基本上是正確的。遺山後來也做過官,做過縣令,做過尚書省員外郎,他對於北方官吏的一般行徑,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這樣也就必然要影響他的言論。南宋初年,高宗派劉豫到山東去擔任濟南府知府,劉豫拒絶了,并且聲稱如若一定要他去濟南,他就必然要投降金朝。高宗一則相信劉豫人才可用,二則他不相信劉豫會走上這一條自絶於人民的道路。但是劉豫竟這樣做了,他做了兒皇帝,建都大名府,改年號為阜昌,同時把不願跟他走投降道路的大將關勝和小校李逵都殺了。——當然這就是《水滸傳》裏的兩位英雄,在南宋末年杭州瓦子裏説書的這批愛國的説書人是不會忘去他們的。 儘管如此,遺山對於劉豫還是同情的,他不僅在編著的《中州集》裏留下了劉豫的作品,而且加以讚揚。不幸的是劉豫只做了八年皇帝,他的主子就把他踢下臺,以後雖然又獲得蜀王、曹王的崇銜,但是這只是空號,作為下臺的階梯,大齊皇帝是退出歷史舞臺了。奇怪的是在好問編定《中州集》的時候,為什么還一再提出劉豫,而且要把南宋稱為亡宋。 事實上宋是曾經亡過的,在金人南下的時候,南宋的統治者趙構——歷史上稱為高宗,是曾經進行抵抗的,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能在陸上打他就在陸上打,不能在陸上打,他就下海到水裏打。他逃到明州,逃到温州,待到金人一邊感覺到南方距離自己的根據地太遠,而且也喫不消南方的炎熱,退兵了。高宗調轉船頭,踏上浙東的海岸,終于在杭州做他的皇帝。不過這個皇帝是很辛苦的。他一邊要對金人承認父親徽宗皇帝趙佶、大哥欽宗皇帝趙桓流放到東北的五國城是罪有應得的,是合情合理的,而且自己是女真人收養的兒子,這個皇位只算是女真爸爸賞給自己的寶座,一邊還得承認淮水以北完全是大金皇帝的統治地區,自己算是賞得了淮水以南金人認為濕熱的地區,替大金皇帝看守這南方的土地。好在中國歷史上是有過兒皇帝的,自己得到這樣一個名號,不算什么創造,因此雖然没有什么創造的榮銜,也不必感到創造的恥辱。所以元好問稱南方為亡宋,南方儘管可以自由自在,甚至可以自我安慰,因為南宋的有志之士,正在考慮怎樣地從死亡之中求生存,從恥辱之中求光榮。事實上正是如此。 西方人説,人死了以後可以昇天堂,坐在上帝的旁邊喫糖果。是不是真的這樣,我自己没有見過,因此不敢承認,可也無須否認。可是在中國歷史裏却有許多不易理解的事。宋是亡了,但是在杭州却建立了南宋,統治大半個中國。這是遺山看到的。倘使他多活幾年,他還會看到在金哀宗蔡州幽蘭軒自縊、徹底亡國以後,南宋還堅持了四十五年,終于在崖山失敗後,少帝投海,羣臣自焚,留下了一個亡國之後死而不亡的典範,這真是中國人的驕傲,可以在世界自豪的。 遺山是一位有名的詩人,曾國藩撰述《十八家詩鈔》的時候,把他列為十八家中的一家,尤其欣賞他的七律。儘管我們對於曾國藩的政治立場不一定完全同意,但是對於他的文學認識,還是不能輕易否認的。 孔子的地位,自漢代以後就確定了,問題在於怎樣推崇孔子。從我們的認識看,孔子的地位,主要還是在於夷夏之辨這方面。可是自從五胡亂華以後,再加以南北朝的對立,五代的紛争,問題已經不是這樣的簡單。在這個時期,一般人注重的已經不是孔子所主張的夷夏之辨,而轉移到詩賦格律方面,這已經不是孔子的學説問題,而成為排偶對仗的問題。為什么出現這樣的情況?因為只有這樣纔對於統治階級有利。 統治階級之中是很少有傻子的。在異民族統治中國的時候,要由統治者來提倡夷夏之辨,那不是要他們實行自殺政策嗎?其實即是本民族的統治階級實行專政的時候,他們也不會看不到孔孟之道那些言論對於統治階級是不利的。孔子説:“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孟子説:“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要是真相信孔孟的理論,那么要那些夷狄來中國做什么?他們的地位在哪裏?他們又為什么到中國來?説老實些,他們來就是要奴役中國,要和中國人争奪中國的土地。但是他們是征服者,是皇帝。既然是皇帝,他們的階級會帶給他們一些階級自衛的認識。要殺盡中國人,他們是不敢的,因為他們知道中國的人比任何入侵的部族多得多,中國人也不完全是弱者,完全服貼地接受他們的屠戮。他們也有理智,他們的策略是運用儒家的招牌為他們服務。這一套法術也真靈驗,中國的統治者,特别在異民族統治的時候,運用得更巧妙、更靈活。 女真人侵入北方以後,他們的人數很少,力量也很不夠,可是他們運用的統治方法却顯示得更靈活、更巧妙,因此他們居然統治了北中國一百一十幾年。他們的統治方法第一是注重文采,其次纔談到義理。為什么?因為義理不能多談,談多了是對於外來的統治者不利的。文采纔是最實用的東西。無論平仄對偶、鴛鴦蝴蝶,都可以談,而且談多了對統治者更有利,因為談了,他們就没有功夫談現實、談政治,這都是與統治者有關的。所以遺山的早年,便完全由這一道關卡入手,而且取得相當的聲譽。 遺山的遠祖元結,在唐代是一位有名的好官,前面已經説過。他的曾祖父元春,宋忠顯校尉。祖父滋善,金銅山縣令。這已經到了金宋對峙、南北分家的時代了。好在正如後來有些人説過的一樣,不問誰來做皇帝,官總是要的。皇帝即使是異民族,官總是要的,他就做他的銅山縣令,效他的犬馬之勞。這位銅山令生了兩個兒子,居然做官竟是傳代的,大兒子元鋼德明做了東巖縣令,小兒子元格做了隴城縣令。元格無子,因此把德明的好問繼承過來,所以元遺山對於隴城縣令是有父子之義的。在宗法社會裏,這樣的情況是常見的,遺山對於隴城縣君的感情,也確實是不壞的。 遺山雖然只是一個縣令的兒子,在這個南北對立、殺氣騰騰的日子裏,他也只能算一個尋常百姓,不過他的天才,即使在幼年的時候,已經是嶄露頭角,不同尋常了。十六歲那一年,他的一首《雁丘詞》,更是證實了一位不同尋常的文人正要從儕輩中脱穎而出了。 摸魚兒 泰和五年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獲一雁,殺之矣。其脱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詞》。舊所作無宫商,今改定之。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别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  横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烟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天也妬,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黄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這首詞遺山的朋友李仁卿同賦一首,附此。 雁雙雙正飛汾水,回頭生死殊路。天長地久相思債,何似眼前俱去。摧勁羽,倘萬一幽冥,却有重逢處。詩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風嘹月唳,并付一丘土。  仍為汝。小草幽蘭麗句,聲聲字字酸楚。拍江秋影今何在,宰木欲迷隄樹。霜魂苦,算猶勝、王嬙青冢真娘墓。憑誰説與。對鳥道長空,龍艘古渡,馬耳淚如雨。 《雁丘詞》是《遺山樂府》中最沉痛的一首作品。儘管作者纔十七歲,很年輕,但是他已經很瞭解孤雁的痛苦。“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是沉痛之極的言語。但是也正由於遺山還很年輕,他瞭解雁的痛苦,他還不夠瞭解廣大漢人民的痛苦。 在《雁丘詞》這首名篇的時期,金世宗已經去世了,他的長子先死,因此他的長孫章宗合理繼承帝位。從私人情感來説,在帝位安排上,章宗是遠遠不及世宗的,但是在重大的政治方向方面,他全面繼承了世宗的政策,繼續把猛安、謀克的制度向南推進,一直到長淮的北岸。他們總想把女真人的勢力擴充到全中國的北部,制止南宋的向北發展。但是正和他的祖父一樣,他們無法控制廣大的漢人——他們被稱為南人,滿心地希望可以藉此切斷他們和北方漢人的聯繫。這個方法在加深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中間的鴻溝上,是完全可以奏效的,但是他們不可能把北方的漢民族全部變為統治者,而把南方的漢民族全部變為被統治者。假使南北方的人數完全相等或相近,以一個北方人控制一個南方人,都已經没有任何的把握。實際上南方人的數字遠遠超過北方人,而南方人的智力商數,從每人的商數比,又盡有超過北方人的可能,那麽世宗、章宗的策略所長又在哪裏呢? 説得清楚一些,在金人統治最優越的時期,在世宗、章宗時期,他們所能做到的只有兩點。一、把打敗的契丹人吸入他們的集團,同樣可以做猛安、謀克;但是遼人的人數比金人大,他們有的在建立西遼帝國,有的在大沙漠中自由自在,没有替金王朝賣命的興趣。在這一點上,金王朝是失敗了。這樣一來,金世宗不得不把重心押在存留北方的女真族上,他最後的努力是自己回到東北老家,憑著訴説祖宗創業的苦衷,煽起北方女真再行南下,鎮壓北方的漢人。 新的女真三三五五地南下了。但是他們來的時候,和祖上當日跟隨阿骨打南下的時候不一樣。跟著阿骨打,他們帶來的是東北草原的精神,準備廝殺一場,所以他們是強者。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儘管他們還是掮著同樣的大旗,他們是準備享受一場,所以他們是弱者。廝殺和享受完全是不同的兩回事,因此精神也就大大地不一樣了。 這一次世宗的佈置是準備以東平為中心,然後再向南發展開來。以東平為中心,再向南全面鋪開,從今天看,我們也許不很理解,但是在當日這裏確實有一定的道理。在世宗即位的第五年,承認南宋獨立的時候,當時是以沂泗(因為分界綫在沂州以南、海州以北,因此亦稱海泗)、唐鄧、商秦為界。因為南宋建都在臨安,所以東面這條綫最為喫緊。現在女真人又來了,他們的名義是到南方墾殖,實際上是來做地主。問題是分地的問題。英、法人到北美開始墾殖的時候,他們的辦法是把紅印度的酋長灌醉了,然後用手指向遠方的山頭遥遥一指,手指所點之處便是英、法和紅印度的界限。十九世紀基督教士到廬山的時候,他們和當地還是用的這個方法。有人把英、法人稱為文明,女真人稱為野蠻,其實文明和野蠻的決定權不是思想和文化,而是各式各樣的武器,包括刀鎗、炸藥和火箭。在世宗、章宗的時代,雖然文明古國的漢人已經發明了炸藥,但是在運用上還不夠得力,所以主要還是刀鎗。 在世宗時,他的決定是盡量把女真人和服從的契丹人向南方輸送,特别是海泗、唐鄧一帶。他的目的是要他們去墾殖,去擋住女真帝國的第一綫。但是他的算盤却打錯了算子。女真人來了,能來的契丹人也來了,但是他們帶來的不是鋤頭和鐵鎝,而是刀鎗和長鞭。他們把當地的漢人,祖傳的老實耙地的農民吆喝起來,為他們耕種。没有組織的漢人,在這次出其不意的襲擊下,只有乖乖地把一年春苦到夏、夏苦到秋的糧食,揀好的奉獻給女真人——這一批號稱耕種的新農民,其實是盡量剥削的大強盜。這是金人南部的現實,而深居在内廷的皇帝還自己認為是穩定前綫的新政策。後來遺山在歌頌金人的時候,還高唱著: 神功聖德三千牘,大定(世宗年號)明昌(章宗年號)五十年。 是不是遺山發出夢中囈語呢?還是他故意討好這兩位號稱明君的女真皇帝呢?在那個荒唐的時代裏,有幾位詩人不是跟著皇帝的腳印,一直荒唐下去,直至滿口囈語呢! 就在這時候,南方北向的攻勢發動了。本來南宋的對金稱臣,是在高宗初立,強藩林立,李成、孔彦周、楊么各方牽制之下,無力統一,更無力對付金人進攻的情況下造成的。高宗固然没有什么長才大略,但總還是一個人,哪有看到自己的父母被金人虜獲,流放苦寒的東北而不動心的!但是他無力抵抗,而且在那個金人帶著連環馬、狼牙棍前來的時候,只有沿海逃跑,稱侄稱臣,苟延殘喘。一次金使到了杭州,要他起立接受金人的國書,他實在忍不下去了,只有嚎啕大哭,退回宫中,由大臣們代接,勉強應付了這一場外交上的艱辛。七十多年過去了,現在是寧宗開禧二年(1206),南宋的群臣,包括韓侂胄乃至陸游、辛棄疾和朱熹的得意弟子黄幹在内,他們又一次發動了南北戰争。這是一場大戰,東自海州,西至散關,鋪開了全面的鬥争,而把重點放在皖北的一綫。不幸由于吴曦的叛變,整個佈局大亂,最後由于宫廷的政變,由楊皇后主謀,夏震經手,終于殺去了韓侂冑,向金人求和,造成南宋的再次失敗。但是時局變化的雷聲已經隱隱欲動,中國的又一次大動亂,已經出現了端倪。 這一年是開禧二年,金章宗泰和七年,也是蒙古太祖鐵木真元年。 無論是古代殘存的古長城,或是明代君臣艱苦經營的長城,在這條綫以北是長冬苦寒,因此不適合草木滋長,牛羊蕃息,乃至人類的安居。蒙古又和滿洲不同。滿洲雖然也是苦寒,但是降雨比蒙古多得多,因此草木蕃息,鳥獸滋長,對人類提供較多的滋養。蒙古由于酷寒,降雨量又相對缺乏,因此草木鳥獸比東北又少了一大截。按平方公里計算,人數比東北低了,但是人的矯健却比東北又高了一層。開禧二年,蒙古鐵木真稱帝,這就是後來的成吉思汗。從此中國自北而南,一共出現了三個皇帝:最北是鐵木真,中間是金章宗,南方是宋寧宗。從一般漢人看,當然是以寧宗為正統,其實他是最無用的皇帝。章宗是在他的祖父世宗之後,被遺山稱為堯舜的,這位大舜皇帝是怎樣的人物,我們還得有一個明確的認識。最北是成吉思汗,一般的認識是他“只解彎弓射大雕”,不過他的意圖可能還有更遠大的一面,因為無從證實,我們也只有置之不論了。 假如當時的金人,知道北方還有蒙古,他們對於戰敗的南宋,是不是還會提出那樣高的條件?假如當時的宋人,知道還有蒙古拖住金人的後方,他們會不會鼓起更大的勇氣,憑著自己的人力和強大的經濟力,使金人能更好地認清前後兩面的敵人?誰能在今天作出結論呢! 十八歲那一年,遺山曾經從郝晉卿那裏回鄉一次。次年有《蝶戀花》詞一首。再過一年是二十歲,他自信學業已經有了成就: 古意二首 七歲入小學,十五學時文。二十學業成,隨計入咸秦。秦中多貴游,幾與書生親。年年抱關吏,空笑西來頻。在昔學語初,父兄已卜鄰。跛鼈不量力,强欲緣青雲。四十有牧豕,五十有負薪。寂寥抱玉獻,賤薄倡優陳。青衫亦區區,何時畫麒麟。遇合僅一二,飢寒幾何人?誰留章甫冠,萬古徒悲辛。 桃李弄嬌嬈,梨花澹丰容。盈盈兩無語, 争春風。春風何許來,草木誰青紅?天公亦老矣,何意夸兒童。昨夜花正開,今朝花已空。川流不肯駐,并與繁華東。楩楠千歲姿,骯髒空谷中。陽和不擇地,亦復難為功。本無兒女心,安用尤天公。 遺山從郝經六年,這六年之中學到些什么?大約是學到一些詩詞,而且都是應時的,没有什么驚人的收獲。這也難怪,因為在女真來了以後,儒家那一套尊王攘夷的理論行不通了,但是没有科舉出身的行政官吏,他們的拐子馬、狼牙棒也安定不出一個秩序來,没有行政措施,他們想不出一個搜括人民、培養他們爪牙的辦法。什么“天開文運”,什么“周公孔子”,其實都是為當時的政治服務的。遺山的文才,只是為遺山自己服務,而他的才具,除了為異民族的女真服務,是没有多大意義的。 早一年女真人的章宗死了,臨死的時候,没有嗣子,據説内庭的賈氏和范氏都有胎,即使有胎,是不能即位的,於是由叔叔衛紹王即位,據説不久以後,胎氣又没有了,元妃李氏也被殺。衛紹王的帝位是確定了,可是他的帝位并没有穩定。大安三年(1211),成吉思汗滅了西遼以後,轉兵東向,前鋒一直打到居庸關。關外的喪失不必説了,連居庸關也汲汲不保。衛紹王雖然已經是皇帝了,但是皇帝的虚名畢竟抵不住成吉思汗的大軍。前鋒的軍隊節節失敗,人民受到塗炭之災。 好問從郝天挺求學,二十一歲學成,歸隴城,是年隴城君死,好問丁憂歸葬。二十三歲崇慶元年(1213)曾至燕都就試,失敗後仍回秀容。《出京》詩云:“春風不剪垂楊斷,繫盡行人北望心。”北望指燕京。次年至寧元年(1213)癸酉胡沙虎殺衛紹王,立宣宗,蒙古成吉思汗大舉攻金。山東、河北、河南俱無完土,金所存只有燕京。次年(1214)夏宣宗遷汴京。是年好問有《答聰上人書》: 僕自貞祐甲戌南渡河時,犬馬之齒二十有五,遂登楊、趙之門。所與交如辛敬之、雷希顔、王仲澤、李欽叔、麻知幾諸人,其材量文雅皆天下之選。僕自以起寒鄉小邑,未嘗接先生長者餘論,内省缺然,故痛自鞭策,以攀逸駕。後學時文,五七年之後,頗有所省。進而學古詩,一言半辭,傳在人口,遂以為專門之業…… 是年三月,蒙古兵破忻州,有屠城之禍。遺山兄敏之(名好古)亦與其中,遺山有《敏之兄墓銘》。 畫馬為邢將軍賦 大宛城下戰骨滿,駑駘入漢龍種藏。將軍此紙何處得,便覺房駟無光芒。人中馬中兩勍敵,天門雁門皆戰場。并州父老應相望,早晚旌旗上太行。 在這首詩中,好問還是希望金人大軍北上,但是這是又一次的失望。次年二月蒙古兵進圍太原,好問於五月間渡河,道出虞坂,作《虞坂行》: 虞坂盤盤上青石,石上車蹤深一尺。當時騏驥知奈何,千古英雄淚横臆。龍蟠於泥易所歎,麟非其時聖為泣。玄龜竟墮余且網,老鳳常飢竹花實。天生神物似有意,驗以乖逢知未必。若論美好是不祥,正使不逢何足惜。孫陽騏驥不并世,百萬億中時有一。乃知此物非不逢,轅下一鳴人已識。我行坂路多閲馬,敢謂群空如冀北。孫陽已矣誰汝知,努力鹽車莫稱屈。 在這首詩中,好問似乎還有一些不遇之感。其實這正是他的認識不足。在女真人當道的金朝,作為第三等人的漢人,即使有些知遇的好運,只能作為女真人的文學侍從之臣,楊、趙也不過如此,不幸不如楊、趙的,更談不到知遇。“努力鹽車莫稱屈”,正是漢人應有的待遇,何況還有連鹽車也輪不到的呢? 這一年好問的蹤跡始終在太原、洛陽、女几三處之間迴轉,主要的目的當然是避兵。他要避蒙古兵,同時也要避女真兵,女真兵并没有比蒙古兵好多少,同樣的没有給養,因此也没有紀律。 洛陽古城曦陽門早出 乘月出曦陽,黎明轉北岡。荒村自雞犬,長路足豺狼。天地憐飄泊,風霜憶閉藏。微吟訴行役,淒斷不成章。 落魄 落魄宜多病,艱危更百憂。雨聲孤館夜,草色故園秋。行役魚赬尾,歸期烏白頭。中州遂南北,殘息付悠悠。 人在兵戈中轉悠,國家在兵戈中轉悠,天地在兵戈中轉悠。好問的命運在哪裏?他在一切轉悠中轉悠。 但是1214年究竟安定下來了。是怎樣的安定?是放棄了京城,安定在開封的周圍,但是整個的金王朝起了一個大轉變。在北京的時候,無論東北的女真族是否還能給一些支援,但是支援的希望是存在的。希望就是力量,金王朝還有一綫希望。到了河南,和東北的交通完全切斷,希望是没有了。希望雖然没有,但是龐大的軍隊,無論兵員已經死亡、走失、轉業,甚至流浪,整個的數字還在,有了數字便得提供給養。兵員要給養,兵員的家屬也得要給養。憑著整個的北方,談到給養便是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現在河南一隅就能解決問題嗎?還有呢!漢人的婦女是跟著丈夫吃辛受苦長大的,只要小小一隻角落能搭窩棚,栽些稗糜,他們也就應付了,可是女真的婦女不行,她們大小也是人上人,要人伺候,要吃現成的。老公公、老婆婆,乃至大姑子、毛丫頭,這一切給養都得由當官的供養,不這樣還要什麽皇帝。但是宣宗皇帝只有一個河南,最多再加上一點點關中的殘破之地,他憑什麽做這個皇帝呢? 放棄北京并不等於放棄其他的地方。山西雖然已經殘破,但是不還有山東嗎?山東的生産力還没有遭到很大的破壞。梁山泊雖然已經説得稱王稱帝,其實那只是杭州瓦子裏的故事,宋江在北宋時期久已投降了,關勝、李逵久已被劉豫殺了。戴宗確有其人,但那雙踏著風火輪的腳久已被海陵王戳穿了,并没有這回事。至於那位水上英雄張順,雖然確有其人,但是他的出現在蒙古封鎖襄陽之後,這時大約還没有出世。總的説來,山東東路和山東西路應當還是太平的,可以作為宣宗的大後方,但是事實不是如此。 在蒙古大軍準備進攻河南之時,南宋已經看到了山東的軍事價值。在西南一帶久經鍛煉的彭義斌這時出現了。義斌,湖南人,青年時代由於在西南和少數民族作戰,獲得了一定的鍛煉,成為一位名將。這時他正帶著少數軍隊由南方轉戰直到山東西路東平一帶,所向無敵,號稱山東宣撫使。宣撫使是南宋在作戰中最高的地位,帶著這個軍銜出征,正見到南宋對山東的重視。當時的山東也有許多本地土生土長的領導,資格最高的是楊安兒,其次則有李全,後來娶了安兒的女兒,號稱為三十年梅花鎗。李全後來投降南宋,投降是假,要想奪取王位是真。在他包圍淮南名城揚州的時候,守城的李庭芝把城河水放了。李全一見大喜,縱馬渡河,準備奪取揚州,終於被亂箭射死,做完了稱帝的美夢。 無可諱言,彭義斌是做過一些鎮壓少數民族工作的,現在他不做了,他以宣撫使的名義開向山東、河北一帶。當時的南宋已不是紹興初年的南宋了,民族意識的覺醒,經濟力量的發展,帶來了恢復的意念。彭義斌的北伐是奉宋朝廷之命進行的,無奈到了東平界首,受到了嚴實的阻撓。嚴實已經據了數州之地,又扼住了南北通道的咽喉,是一支不可輕敵的力量。義斌承諾把宣撫使的頭銜讓給他,可是嚴實還是不讓通行,最後經過一番較量之後,義斌終于被殺,完成了一位愛國志士的事業。而嚴實却在宋亡以後,再由忽必烈收拾乾盡。 在太原、洛陽、女几三處之間迴轉了一年之後,好問看到國家的前途已經是不可聞問了。他的前途惟有找一個容身之地。金的土地只剩得河南和陝西的一隅,山西也許還有敵人未到之處,好問有《并州少年行》: 北風動地起,天際浮雲多。登高一長嘯,六龍忽蹉跎。我欲横江鬥蛟鼉,萬弩迸射陽侯波。或當大獵燕趙間,黄羆朱豹皆遮羅。男兒萬馬隨撝訶,朝發細柳暮朝那,歸雲黑山布陽和。歸來明堂見天子,黄金横帶冠峨峨。人生只作張騫傅介子,遠勝僵死空山阿。君不見,并州少年夜枕戈,破屋耿耿天垂河,欲眠不眠淚滂沱。著鞭忽記劉越石,拔劍起舞雞鳴歌,東方未明兮奈夜何。 這首詩是貞祐四年(1216)作。從這年起,遺山的生活,主要是在避兵中度過的。是年又有《女几山避兵送李長源歸關中》一首,關中已經是“帶甲滿天地”的世界,可是還没有完全陷落。長源至涇州,用薦書得史館從事。實際上一無可為,在亂世找一噉飯所在而已。好問詩言: 山骨稜稜雪花白,北風不貸單衣客。與君此别欲何言,若箇男兒不湮阨。相濡相呴尚可活,轢釜何曾厭求索。從知鮫鱷無隱鱗,芥視三山需一擘。自古飢腸出奇策,漢廷諸公必動色,見君軒蓋長安陌。 其實這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慰藉。好問和長源是知己,長源的詩歌、長源的史學,好問是全知的。在這個“帶甲滿天地”的時代裏,一擊不中,群飛沖天,長源的前途,可想而知,好問不容不知道,但是他竟是無可奈何。去涇州是不得已,不去涇州又將如何?正如後來的好問,到東平是不得已,不去東平又將如何?人生的道路盡多可以自己決定的,但是也何嘗没有自己不能決定的。不過到了名節攸關的地步,不容不作出自己決定的時候,那時即使赴湯蹈火,盡有湯火在所不顧的情況。人總還是人,他不能不作出一個為人的決定。長源的遭遇,我們後面將看到。在混戰的當中一切艱險都不能算意外,何況當時的女真人是把漢人看成是低人一等的呢! 戰事正在膠著中,可是金人處在劣勢,蒙古的大軍正在一步一步地逼進。 這裏我們必須提起他的好友李汾。汾字長源,平晉人。仕至史館從事。舊例以宰相領史館,凡編修官專纂述之事。從事特抄寫小史,編修官得目録,分受纂述,以授小史録潔本再呈長官。李汾素高亢不可一世,史館編修率以新進入館,史家凡例或未盡知。李汾入館正襟危坐,讀太史公、左丘明一篇,或數百言,音吐朗暢,旁若無人,既畢,顧四坐,漫為一語曰:“看。”秉筆諸人多切齒,訟於有司,則漫為和解之。在蒙古發兵進攻陝西中,李汾所作尤多,如“洛陽才子懷三策,長樂鐘聲又一年”,“烟波蒼蒼孟津渡,旌旗歷歷河陽城”,“長河不洗中原淚,趙括尤非上將才”,“三輔樓臺失歸燕,上林花木怨啼鵑”,“空餘一掬傷時淚,暗墮昭陵石門前”之類,對於當時關陝的争奪戰,確實是非同凡響的。 但是蒙古席捲中原的形勢,究竟不是金人抵當得了的。最後只能以河南的一隅支持中原的戰局,不幸的是宣宗在旁皇無路的情況下,更加緊地發動對南宋的攻勢。 南宋是不是應付得了呢?應當説是綽綽有餘。在高宗的時代,金人以席捲南下的形勢,欺騙訛詐,無所不為,確實是宋人招架不了的,但是經過一個半世紀的時間,形勢變了。當時是没有韓世忠、岳飛、劉錡、魏勝這樣的驍將,但是戰事的決定,在將士的驍勇以外,還有時代的因素。蒙古大軍已經在摧殘河北、山西之後,現在正在摧殘陝西。寧夏的西夏本來是金人的與國,一向稱臣納貢,但是這是當時的時代使然,在宋、夏之間脱離接觸,久已相安無事,金人又不斷失敗之後,西夏已和金人斷絶往來了。不過這於西夏也并没有多少好處,因為蒙古入侵西夏之後,西夏也亡國了。因此金人當前的敵人只有蒙古,而他們自救之策,除了入侵南宋以外,更想不到其他的辦法。 這裏主要的錯誤,是既不認識自己,也不認識宋人。 在金人進攻北宋之初,他們乘著席捲全遼之勢,大舉南下。倘使宋人運用唐肅宗即位靈武的故事,宋人不是没有收復中原的可能。但是欽宗不怕金人的進攻,而怕徽宗的復位,待到把徽宗追回以後,徽、欽二宗同往青城和狡詐百端的金人議和,父子二人同時落網。幸而康王在外,辛苦百端,經過長期的鬥争、稱臣、稱侄、軟硬兼施,勉強維持了一個半獨立的局面,以淮水中流為界,每年還得照例進貢,進貢之餘,對於金使還得照例獻納。但是中國究竟是一個大國,東起沂泗,中經唐鄧,西迄商秦,在後來幾次戰争之中,究竟還能和金人打一個平手。到十三世紀的初年,蒙古大兵南下,宋金之間的形勢,更來了一個轉變,現在已經不是金人南征,而是宋人北伐的年代了。彭義斌的北進,固然由於嚴實的出賣而失敗了,但是後繼有人,金人的命運是不長了。 金人最喪失人心,也喪失軍心之事,莫過於軍田。 從古代一直到唐代,没有軍田。在戰争中,百姓奉詔出征,軍士的食糧由國家供給,家屬的食糧由他們自己供給。當然,由於作戰,勞動力不足,糧食的生産不足,這是事實。杜甫不是説過嗎,“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但是金代是以軍隊征服中國北方的,無形中造成以漢地居民供養金軍人的事實。及至猛安、謀克分調南來之後,再進一步造成以漢地居民供養金軍及其家屬的情況。金人和蒙古作戰的形勢愈急,漢民族的供養義務也愈重。據《金史·食貨志》,“宣宗貞祐三年七月,以既徙河北軍户於河南,議所以處之者”。當時的宰臣提出:“當指官田及牧地分畀之,已為民佃者則俟秋獲後,仍日給米一升。”這是所謂括地。當時侍御史劉元規指出:“伏見朝廷有括地之議,聞者無不駭愕。向者河北、山東已為此舉,民之塋墓井灶悉為軍有,怨嗟争訟至今未絶,若復行之,則將大失衆心。荒田不可耕,徒有得地之名而無享利之實。縱得熟土,不能親耕,而復令民佃之,所得無幾而使紛紛交病哉!” 括地之事没有辦成,但是河北的軍民徙居河南,官兵既然要河南養,官兵的家屬又憑什麽生活呢?貞祐三年十月高汝礪言:“河北軍户徙居河南者幾百萬口,人日給米一升,歲費三百六十萬石,半以給直,猶支粟三百萬。河南租地計二十四萬頃,歲租纔一百五十六萬,乞於經費之外倍徵以給之。”這一下遂以官荒田及牧地可耕者分給北來軍户,每人三十畝。 這件工作剛做畢,十一月又議以括荒田及牧馬地給軍,仍命高汝礪總之。汝礪還奏:“今頃畝之數較之舊籍甚少,復瘠惡不可耕,均以可耕者與之,人得無幾。又僻遠之地必徙居以就之,彼皆不能自耕,必以與人,又當取租於數百里之外。況今農田且不能盡闢,豈有餘力以耕叢薄交固、草根糾結之荒地哉?軍不可仰此得食也,審矣。……今民之賦役,三倍平時,飛輓轉輪,日不暇給,而復為此舉,何以堪之?且軍户暫遷,行有還期,何為以此病民哉!病民而軍獲利,猶不可為,況無所利乎?”其結果是一半給糧,一半給價,作為一種調停的計畫。 貞祐四年(1216),復遣官括河南牧馬地,事情剛辦成功,宣宗又命省院會議怎樣籌措軍糧。當時的大臣説:“今軍户當給糧者四十四萬八千餘口,計當口占六畝有奇,日後續來者尚不在内,但相去數百里者,豈能以六畝之故而遠來,但月支口糧又不可遽罷,宜准近制,係官荒地,軍民一概許與開闢。”管民事的尚書院是這樣説的,但是管軍事的樞密院不同意,他們的意見是“牧馬地少,且多荒難耕,軍户復乏農器,然如不給之,則彼自支糧外,更無從得食,非蓄鋭待敵之計。給之則亦未能遽減其數,惟有待以歲月,俟頗成倫次,漸可以省官糧耳”。其結果是由民開,能開牧馬地及官荒作熟田者,以半給之為永業,以另外一半給軍户。 就在這一年尚書省奏:“自古用兵,且耕且戰,是以兵食交足。今諸帥分兵不啻百萬,一充軍伍,咸仰於官,至於婦子安坐待哺,不知屯田為經久之計。請下明詔令諸帥府各以其軍耕耨,亦以逸待勞之計。”這個奏章得到宣宗的同意,但是不能實行。 興定五年(1221)正月,京南行三司石抹斡魯上言:“京南、東、西三路,屯軍老幼四十萬口,歲費糧百四十餘萬石,皆坐食民租,甚非善計,宜括逋户舊耕田,南京一路(指開封府附近)舊墾田三十九萬八千五百餘頃,内官田民耕者九萬九千頃有奇。今飢民流離者太半,東、西、南路計亦如之。朝廷雖招使復業,民恐既復之後,生計未定而賦斂隨之,往往匿而不出。若分給軍户,人三十畝,使之自耕,或召人佃種,可數歲之後,畜積漸饒,官糧可罷。”這時離金人亡國,已經不遠了,一切計劃都成了泡影。 金人之興,主要靠的是猛安、謀克的力量;大定以後,雖然一再號召他們復振祖宗的遺業,但是世宗去世以後,章宗最多只做到守成的功業,但是已經失去了中興的光彩。衛紹王、宣宗那就更不如了,亡國的命運正在等待著哀宗。以殘破的河南養朝廷百官和四十萬口的官軍老幼,更加是力不勝任,這時即使賢能在位,猶恐應付無方,何況哀宗只是一個中才之主呢! [book_title]第三章 入仕的前夕 宣宗興定元年(1217),好問有《論詩絶句三十首》,在文學批評史中,這是成功的著作,但是也還有一些偏見,特别在他談到南宋作品的方面時。大定五年以前,金人認為南宋只是一個屬國,和高麗、西夏一樣,因此南宋的作品,無論如何地慷慨激昂,發揚蹈厲,只認為是偏方小國的著述,和中原的大雅之音,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好問説:“只知詩到蘇黄盡,滄海横流却是誰?”這樣的認識只看到好問的褊狹。從陸游的意氣激昂,直到文山的血淚縱横,都開闢了詩家的新天地。當然,這些詩有的是好問不及見到的,有的是發於好問身後的。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要以此責望於好問,只見到我們的不恕,但是即據此而認為詩境僅限於此《論詩三十首》,則見到我們的不學,不知道詩的境界廣闊無垠,不但不是五言八句所能盡包,而且在放翁、文山這些詩篇以外,還盡多詩人未能描塑的境地。世界是無窮無盡的,要以我們所知的一些偏隅之見,持論世人無窮無盡的著述,這正是莊子所譏笑的斥鴳“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 《論詩三十首》大致可以分為三部分: (一)古代至唐。在這一段落裏,好問的主張恰恰是讀者最能接受的。 (二)北宋。好問對於北宋的作家,没有貶辭,讀者也容易接受。金人自認為北宋的繼承者,這也造成他對於北宋的好感。 (三)南宋。好問始終認為南宋是偏方小國,是金的屬國,因此對於南宋的作者也一律加以貶斥: 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裏人。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 為什麽把江西詩派和黄魯直分開呢?為什麽把陳去非又分别呢?主要的還是一個南北之見。好問自認為是北方正統,因此不得不把江西詩派完全排斥。其實陳與義的詩有哪一點不如好問呢?當然,與義的詩流傳不廣,不如好問的詩彰彰在人耳目之間。那麽陸游的詩總應當可以給他一個應有的地位吧。當然,這裏也有一個問題:陸游詩的前二十卷,經過自己的選定,每篇都是精金美玉;其後的六十多卷,由兒子隨得隨抄,當然不及前二十卷的精練,但是精金美玉仍隨地皆是,好問的排斥是不公平的,是以北方為正統,而以南方為偏方小國,不給以公正的評價,是與事實不符,也是與世宗以來的政策不符合的。 興定二年戊寅,蒙古木華黎自西京入河東,克太原、平陽及忻、代、澤、潞、汾、霍等州。同一年,孟宗攻破金兵於棗陽。李全接受了宋人的招致,兵已入淮,南方兵勢益振,南北交攻的形勢已經形成,金人的情況更緊張了。遺山移家昆陽,有《雪後招鄰舍王贊子襄飲》: 去年春旱百日強,小麥半熟雨作霜。青山無情不留客,單衣北風官路長。遺山山人伎倆拙,食貧口衆留他鄉。五車載書不堪煮,兩都覓官自取忙。無端學術與時背,如瞽失相徒倀倀。今年得田昆水陽,積年勞苦似欲償。鄰牆有竹山更好,下田宜秫稻亦良。已開長溝掩烏芋,稍學老圃分紅薑。宋公能詩雅好客,勸我移家來水傍。一閑入手豈易得,夢中我馬猶玄黄。君不見,并州少年作軒昂,雞鳴起舞望八荒,夜如何其夜未央。賣刀買犢未厭早,腰金騎鶴非所望,河南冬來已三白,土膏墳起如蜂房。嵩山東頭玉旆出,父老知是豐年祥。南溪酒熟梅花香,高聲為唤牆東王。便當過我取一醉,聽歌長安金鳳凰。 當然這是一首高興的詩,但是也不盡然,因為蒙古的大軍只隔一條黄河,待到過了黄河以後,那時又是金戈鐵馬,豐年一醉是没有希望了。但是經過喪亂的人,也許瞭解到在死亡的以前一醉也不易得,醉也是金戈鐵馬,不醉也是鐵馬金戈,當然只能及時行樂,且待兵戈來了以後再説了。 興定三年,金人再築開封裏城,開封已經有兩道城了。金人對於開封應當是熟悉的。當初宋人守開封,是經過不少困難的,好在城大,城内再築起一道裏城,對於防守是更多了一層把握的。作戰的技術,是經過多次的艱辛學到的。我們希望金宣宗和他所奴役的人們不要忘去這個血汗的教訓。 在這一年,遺山有《題名引》一篇,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作品。 興定庚辰太原貢士南京狀元樓宴集題名引 晉北號稱多士。太平文物繁盛時,發策決科者率十分天下之二,可謂富矣。喪亂以來,僵仆于原野,流離于道路,計其所存者,百不能一。今年豫秋賦者,乃有百人焉。從是而往,所以榮吾晉者,在吾百人而已;為吾晉羞者,亦吾百人而已。然則為吾百人者,其何以自處耶?將僥倖一第以苟活妻子耶?將靳固一命,齪齪廉謹,死心于米鹽簿書之間,以取美食大官耶?抑將為奇士、為名臣,慨然自拔于流俗,以千載自任也?使其欲為名臣、奇士,以千載自任,則百人之少亦未害;如曰不然,雖充賦之多至十分天下之九,亦何貴乎十分天下之九哉!嗚呼!往者已矣,來者未可期,所以榮辱吾晉者,既有任其責者矣。凡我同盟,其可不勉! 這實在是一篇奇文,也許我們可以説,拓跋魏久已是過去了,唐代名臣元結的時代還是不太遠的。地下若逢元漫叟,豈宜重問《篋中》詩?事實上這一年遺山雖然投考,其實并没有録取。從詩文的成就講,當時晉中入闈的九十九人,不可能有一個超出遺山的。從詩文言詩文,從考試言考試,考試的價值是没有定論的。 次年是興定五年,遺山三十二歲,再應省試,考官是楊雲翼、趙秉文,這兩位是當時的名臣和文士,遺山即以是年登第,這裏正見到遺山的才具和楊、趙兩位的識力,是完全没有僥倖的。雲翼不僅僅是文士,而且他的識力也遠在當時的一般臣庶之上。宣宗南渡以後,主要的策略是對於宋人的攻擊。他的邏輯是失之于蒙古的即以取之于南宋,宣宗據此以問雲翼,雲翼既然仕于金朝,當然要為金人計較利害,但是他也直率地説出: 天下有治有亂,國勢有弱有強。今但言治而不言亂,言強而不言弱,言勝而不言負,此議論所以偏也。臣請兩言之。夫將有事於宋者,非貪其土地也,第恐西北有警而南又綴之,則我三面受敵矣,故欲我師乘勢先動,以阻其進。借使宋人失淮,且不敢來,此戰勝之利也。就如所料,其利猶未可必然。彼江之南,其地尚廣,雖無淮南,豈不能集數萬之衆,伺我有警而出師耶?戰而勝且如此,如不勝,害將若何?且我以騎當彼之步,理宜萬全,臣猶恐其有不敢恃者。蓋今之事勢與泰和不同。泰和以冬征,今我以夏往,此天時之不同也。冬則水涸而陸多,夏則水潦而塗淖,此地利之不同也。泰和舉天下全力,驅乣軍以為前鋒,今能之乎?此人事之不同也。議者徒見泰和之易,而不知今日之難。請以夏人觀之,向日弓箭手之在西邊者,一遇敵則搏而戰,袒而射,彼已奔北之不暇。今乃陷吾城而虜守臣,敗吾軍而禽主將。曩則畏我如彼,今則侮我如此。夫以夏人既非前日,奈何以宋人獨如前日哉?願陛下思其勝之之利,又思敗之之害,無悦甘言,無貽後悔。 雲翼與趙秉文同時,年輩後於秉文,但是見地之卓越,立言之懇切,較秉文且過之,故當時人稱為“楊趙”。在蒙古軍隊縱横燕趙的當中,宣宗的計劃是放棄中原,進取西蜀,他也不是全無理由的。他從居庸關的失敗中吸取教訓,認為和蒙古軍隊正面作戰,勝利是没有把握的,但是對於西蜀,他認為還是有辦法的。第一,宋都臨安,重兵全在東南,因此西南一帶相對地放鬆了,這是一點。其次,金人既遷都汴京,重兵所在,隨時可以截斷臨安和川西的聯繫,從軍事地理看,進攻西南,還是有把握的。這一切都有待於歷史的證實。 倘使我們回憶一下,我們會記起金世宗晚年的東北一行。他的北上,主要還是為長期佔有中原。他把猛安、謀克逐步地調到淮北,主要的目的當然是防制宋人的反攻。不幸的是宋人還没有反攻以前,山東、淮北的農民已經由於北來民族的壓迫,不得不鋌而走險,當時的大股是楊安、李全、嚴實、張柔等人。楊安死了,他的部下由李全領導,這時投奔宋人,不過李全不是没有野心的,在他投奔南宋的當中,正在計劃日後如何奪取更高的地位。張柔是比較軟弱的,一時還提不出什么策略。在這幾人之外,剩得嚴實,這是一個野心極大而且不擇手段的人。彭義斌這位愛國將領的死於其手,證明了嚴實的狠毒。他的轄境正如遺山《東平行臺嚴公神道碑》所説的“所統有全魏、齊之三,魯之九”。實際上是河北省的南部全部,山東泰山以北的十分之三,泰山以南的十分之九。當然以嚴實的實力,要與蒙古為敵,是遠遠不夠的,但是在蒙古和金以及後來和南宋的作戰中,他可以起一個非常重要的牽製作用。嚴實所轄五十餘城,投入蒙古以後,立即被削去不止一大半,止剩了數城。世祖四年以後,詔令居大藩者,子弟不得親政,概行罷官家居。嚴實投靠敵人,得到的結果是可以想見的。 宣宗興定五年三月乙亥省試,有《探花詞五首》,登第之作也。不就選,歸登封。次年為元光元年(1222),游蹤常在黄河南岸,有詩: 鴻溝同欽叔賦 劉郎著手乾坤了,未害與渠分九州。夸兒衣綉自楚楚,作計豈復西鴻溝。雌雄自決已無策,尺寸必争唯上流。韓生已死言猶在,千載令人笑沐猴。 楚漢戰處 同欽叔賦 虎擲龍挐不兩存,當年曾此賭乾坤。一時豪傑皆行陣,萬古河山自壁門。原野猶應厭膏血,風雲長遣動心魂。成名豎子知誰謂,擬唤狂生與細論。 這兩首詩都是詠古諷今的名篇,是不易分出一個上下的,不過今人多稱好問後面這一首,更熟悉一些。蒙古、女真都是北方的英雄民族,都尚武好鬥,值得後人欽仰的。不過從大處講,蒙古族正在初興,更富於英雄的壯氣,女真族經過一百多年的文化熏陶,不免有一些衰遲之感。項羽的衣錦夜行之歎,雖然無損於項羽的壯志,但是畢竟令人感到衰颯。 下一年的十一月,宣宗死了,由他的兒子守緒嗣位,史家稱為哀宗。哀宗的嗣位,真是一個不幸。金的敗亡,自衛紹王雁門關一敗以後,大局已經鑄定了。繼以宣宗的盲昧,和南宋結下了不可解決的糾紛。以河南一省之地兩面作戰,同時再加以山東之亂,最初還不過是一些草莽之寇,及至嚴實投北,李全投南,敵方的力量不斷增加,同時渡河南來的兵士家屬,無問老少,一律都嗷嗷待哺,即使有十倍於哀宗的才略,也難於應付,何況這時楊、趙衰亡,軍權落到一批庸奴之手,金的前途已經不卜可知。好問不幸,流離道路,最後甚至投靠到嚴實這一流的人物,這是好問的不幸,也是自有詩人以來不幸之尤,是中國文學史上的最大的不幸。好問《論詩三十首》其六言: 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争信安仁拜路塵。 我們不能不低徊吟誦“争信安仁拜路塵”之句,為我國千古少有的詩人不勝唏噓,這纔使人太息“文章寧復見為人”! 哀宗即位在元光二年十二月,次年改年號為正大。好問有《趙閑閑真贊》: 興定初,某始以詩文見故禮部閑閑公。公若以為可教,為延譽諸公間。又五年,乃得以科第出公之門,公又謂當有所成就也,力為挽之。獎借過稱,旁有不平者。宰相師仲安班列中倡言,謂公與楊禮部之美、雷御史希顔、李内翰欽叔為元氏黨人,公不之恤也。正大甲申,諸公貢某詞科,公為監試官,以例不赴院宿。一日坐禮曹,欽叔從外至,誦某《秦王破竇建德降王世充露布》,公頗為聳動,顧座客陳司諫正叔言:“人言我黨元子,誠黨之耶?”公之篤于自信,蓋如此。壬辰冬,某以東曹掾知雜權都司,取行止卷觀之,見公獨銜及楊、雷猥相薦引者十七章。竊自念言,公起布衣,仕五朝,官六卿,自奉養如寒士,不知富貴為何物,其自待如此。顧雖愛我,寧欲為利禄計,欲使之亟進,得以升斗活妻子耶?惟是愚陋,不足以當大賢特達之遇,兀兀近五十而迄無所成,用是為愧負耳。北渡後,求汴人趙濟甫為公寫真,因題贊其上。嗚呼!公道德文章,師表一世,如我乃得而事之。公初不以利禄期我,然則今所以事公者,雖出于門弟子之私,亦豈獨以門弟子之私也哉! 公無恙時,辱公陶甄。攜之提之,且挽且前。萬馬之所馳,不足以北公之轅;萬折之所礙,不足以回公之川。將私其私耶?抑以為文字之傳,匠石斵斤,子牙絶弦。千載一人,猶以旦暮;萬里一士,且謂比肩。念公生平,使我涕漣。顔如渥丹,雙瞳炯焉。彼粹而温,既與不可傳者死矣,觀乎此,則猶可以仿佛其足音之跫然。 這一年遺山曾經到葉縣,有《麥歎》、《葉縣雨中》等詩。 麥歎 借地乞麥種,徼倖今年秋。乞種尚云可,無丁復無牛。田主好事人,百色副所求。盻盻三百斛,寬我飢寒憂。我夢溱南川,平雲緑油油。起來望河漢,旱火連東州。四月草不青,吾種良漫投。田間一太息,此歲何時周。向見田父言,此田本良疇。三歲廢不治,種則當倍收。何如落吾手,羊年變雞猴。身自是旱母,咄咄將誰尤!人滿天地間,天豈獨我讎。正以賦分薄,所向困拙謀。不稼且不穡,取禾亦何由。辦作高敬通,惡雨將漂流。吾貧有濫觴,賢達未始羞。單衣適至骭,一劍又蒯緱。焉知寄食餓,不取丞相侯!作詩以自廣,時用商聲謳。 葉縣雨中 春旱連延入麥秋,今朝一雨散千憂。龍公有力回枯槁,客子何心歎滯留。多稼即看連楚澤,歸雲應亦到嵩丘。兵塵浩蕩乾坤滿,未厭明河拂地流。 從中國歷史上,我們可以知道河南是經常嚴重乾旱的一個地方。《戰國策》稱“東周欲為稻,西周不下水”的故事,古代河南有大片土地是種稻的,即此可知。經過戰争的破壞,水田是種不上了,種麥子也得仰賴蒼天的保祐,人民的痛苦是可想而知了。但是人口的密度還在增加。抗戰後期,國外新聞記者來華所見黄河兩岸人民,有很大一部分,袴子也穿不上,當然更談不上有什么好喫的了。遺山所見是十三世紀初期的時代,人民的生活已經全部仰賴蒼天的保祐,有雨還可以分到一些麥子,無雨那就無從説起,是可想而知的了。但是戰争還在膠著,蒙古的大隊正在山西縱横掃蕩,而北方來的女真,因為是官兵,一家老小全部仰給於河南漢族農民的供養。人民的災禍正在一天天延長,仰望蒼天,雨的蹤跡是完全不見的,那怎么辦呢?所以萬一看到雨點,遺山不能不喊出“未厭明河拂地流”,然而“兵塵浩蕩乾坤滿”,這個問題又怎樣解決呢? 這一年遺山又有《雜著九首》: 萬期流轉不須臾,物物觀來定有無。玉席紙衣同一盡,枉將白骨計榮枯。 鳧短何如鶴有餘,非魚誰謂子知魚。一枝莫作鷦鷯看,水擊三千不羨渠。 太虚空裏一游塵,造物雖工未易貧。臧獲古來多鼎食,可能夷叔是飢人。 青蓋朝來帝座新,豈知衛瓘是忠臣。洛陽荆棘千年後,愁絶銅駝陌上人。 六國孱王走下風,神人鞭血海波紅。無端一片雲亭石,殺盡蒼生有底功。 天上河源地上流,黄金浮世等閑休。埋愁不著重泉底,儘向人間種白頭。 泗水龍歸海縣空,朱三王八竟言功。圍棋局上豬奴戲,可是乾坤鬥兩雄。 昨日東周今日秦,咸陽烟火洛陽塵。百年蟻穴蜂衙裏,笑殺崑崙頂上人。 半紙虚名百戰身,轉頭高塚卧麒麟,山間曾見漁樵説,辛苦淩烟閣上人。 遺山是一個絶頂聰明的人,在他的詩裏,我們看到他的喜怒哀樂,看到他的奔走榮枯,有時甚至看到他的徙倚權門,可是在這九首詩裏,看到的是他的多面相,是他的般若波羅蜜多,然而畢竟不曾“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虚”。人生是一個塵寰網,一經誤落,豈止是“一去三十年”,簡直是“不能解脱”。人的痛苦真是無窮無盡的。 在這一年好問回到汴京應試獲雋,授權國史館編修官。遺山入仕了。有《除夜》一首: 一燈明暗夜如何,寐夢衡門在澗阿。物外烟霞玉華遠,花時車馬洛陽多。折腰真有陶潛興,扣角空傳甯戚歌。三十七年今日過,可憐出處兩蹉跎。 當然,從一般人看,事情不是難解決的。在這個異民族統治年代裏,出本來是説不上的,處也必然要有些麻煩,不過麻煩總還是有限的。陶潛的處,也没有什麽過不去的。請問好問他為什麽不處呢?一切的困難不是可以解決麽?倘使不去鄧州,那又有什麽不可以的?所以人説“遺山求仕不仕,全盤托出”。遺山的弱點也正在此。什麽陶潛,什麽甯戚,乃至什麽衡門,什麽出處,一切都是一個不得已。人生是自由的麽?在世網包羅之中,你是自由的,然而還有一張世網。要自由便要和世網格鬥。 [book_title]第四章 入仕 正大三年(1226),遺山入仕了。由科舉入仕,是一條正當的道路,有《吏部掾屬題名記》: 吏部為六曹之冠,自前世號為前行官屬,府史由中後行而進者皆以為榮焉。國朝故事:掾屬之分有左右選,右選之在吏曹者,往往至公卿達官,然不能終更者亦時有之。古人以為吏猶賈然。賈有賢有愚。賢賈之取廉,日計不足,月計有餘。愚賈之求無紀極,舉身以徇貨,反為所累者多矣。此最善喻者。自風俗之壞,上之人以徒隸遇佐史,甚者先以機詐待之,廉恥之節廢,苟且之心生,頑鈍之習成,實坐於此。夫以天下銓綜之繫,與夫公卿達官之所自出,乃今以徒隸自居,身辱而不辭,名敗而不悔,甚矣人之不自重也。乃録南幸以來名姓凡若干人,刻之石,孰善孰惡,孰由此而達,孰由此而敗,觀者當自知之,得以監焉。正大二年五月日,儒林郎權國史院編修官元某記。 文章儘管如此寫,不久以後,六月仍歸嵩山,有《飲酒五首》、《後飲酒五首》。 飲酒五首之二 去古日已遠,百偽無一真。獨餘醉鄉地,中有羲皇淳。聖教難為功,乃見酒力神。誰能釀滄海,盡醉區中民。 利端始萌芽,忽復成禍根。名虚買實禍,將相安足論。驅驢上邯鄲,逐兔出東門。離官寸亦樂,里社有拙言。 後飲酒五首之二 少日不能觴,少許便有餘。比得酒中趣,日與杯杓俱。一日不自澆,肝肺如欲枯。當其得意時,萬物寄一壺。作病知奈何,妾婦良區區。但愧生理廢,飢寒到妻孥。吾貧蓋有命,此酒不可無。 酒中有勝地,名流所同歸。人若不解飲,俗病從何醫。此語誰所云,吾友田紫芝。紫芝雖吾友,痛飲真吾師。一飲三百杯,談笑成歌詩。九原不可作,想見當年時。 在這幾首詩中,只見到遺山的作品還没有脱離古人的窠臼,但是到了《昆陽二首》,好問的詩變了,他的作品有了自己的面目。其痛切深刻,雖然還和後來有距離,但是使人一望便知道是遺山的詩了。 昆陽二首 古木荒烟集暮鴉,高城落日隱悲笳。并州倦客初投迹,楚澤寒梅又過花。滿眼旌旗驚世路,閉門風雪羨山家。忘憂只有清樽在,暫為紅塵拂鬢華。 去日黄花半未開,南來忽復見寒梅。淹留歲月無餘物,料理塵埃有此杯。老馬長途良憊矣,白鷗春水亦悠哉。商餘説有滄洲趣,早晚乾坤入釣臺。 即使在這個兵戈擾攘的時候,還是不免一些脂香粉膩的詩歌的。哀宗召駙馬都尉僕散阿海的女子入宫。好問有詩一首: 芳華怨 娃兒十八嬌可憐,亭亭嫋嫋春風前。天上仙人玉為骨,人間畫工畫不出。小小油壁車,軋軋出東華。金縷盤雙帶,雲裾踏雁沙。一片朝雲不成雨,被風吹去落誰家。少年豈無恩澤侯,金鞍繡帽亦風流。不然典取鷫鸘裘,四壁相如堪白頭。金谷樓臺悄無主,燕子不來花著雨。只知環珮作離聲,誰向琵琶得私語?無情鸂鶒翡翠兒,有情蜂雄蛺蝶雌。勸君滿酌金屈卮,明日無花空折枝。 當然這是一首情詩,即使是國難當頭,男女的感情是不容抹殺的,所以這首詩還是有它存在的理由。可是他的好友李長源却作了一首《代金谷佳人答》,一時傳為美談。 代金谷佳人答 石家園林洛水濱,粉垣碧瓦迷天津。樓臺參差映金谷,歌舞日日嬌青春。是時天下甲兵息,江南已傳歸命臣。永平以來太康治,四海一家無窮人。洛陽城中厭酺醵,司隸夜過不敢嗔。 [1] 王門戚里争豪侈,車馬如水争紅塵。燒金斫玉延上客,季倫豈輸趙王倫?兩家炎炎貴相軋,笙竽嘈嘈妓成列。珊瑚紅樹鞭擊碎,步障青絲馬踏裂。因緣睚眦貴人怒,詔下黄門促收捕。郵夫防吏急喧驅,河南牒繫御史府。鐘鳴漏盡行不休,生存華屋歸山丘。緑珠香魂涴塵土,侍兒忍居樓上頭!君王慈明宥率土,妾身竄名籍民伍。平生作得健兒婦,狗走雞飛豈敢惡? 兩首詩漸漸要入題了。蒙古人的刀聲劍影,正摇盪在空中,開封城邊的黄河水,究竟維持得了多少時,是無從估計的。“勸君滿酌金屈卮”是安慰,“生存華屋歸山丘”是警戒,長源的詩是有他的深刻意義的。 [2] 蒙古人的刀光劍影是不是已經直逼到黄河北岸呢?看來情況是越來越緊張了。當然,女真人也不是弱者,大丈夫當死裏求生,決無束手待斃之理。還有那淮河南岸、大江東西的漢人(女真稱之為南人)呢,由於文化發展比較成熟,不是在刀光劍影下成長的,曾經吃過不少的虧,現在他們也變了,特别是在淮河兩岸的人民,他們能和女真人刀對刀、槍對槍,不這樣他們又怎能活下去呢。所以黄河東西、淮水南北,始終是在刀槍對抗中生活。這幾首詩只能作為詩人的一些閑情别致看,主要的還是刀槍對舉,金鐵齊鳴。這樣的教育是深刻的,從那時到現在,淮水南北的人民還是特别堅強的,七百多年的歷史在那裏,是可以作證的。 正大三年,好問應斜烈之招至鄧州。斜烈行壽泗元帥府事,落職後,屯方城,其弟陳和尚隨往鄧州,好問應招往鄧州,先後凡六年。有《過翠屏口》七律一首: 鬢須蒼白葛衣寬,事外閑身也屬官。授簡如聞數枚叔,乘車初不少馮驩。沙城雨塌名空在,石峽風來夏亦寒。兩飽三飢已旬日,虚勞兒女勸加餐。 從表面看,好問對於鄧州不甚留戀,事實上他對鄧州有他的看法。從整個情形看,金的地盤,北邊靠著黄河,蒙古軍有隨時南渡的可能。南邊靠近湖廣,宋人的軍事調動,不是容許疏忽的。東北有嚴實,東南有李全,都可以隨時構成威懾,金人的軍隊雖在,例如斜烈次弟陳和尚的忠孝軍,軍中幾乎全部是當時各族人民中的亡命之徒,軍紀固然談不上,但是正由於他們全部是亡命之徒,偏偏又服從陳和尚的指揮,所以從大局看,鄧州自守有餘,無論是南宋或蒙古,是李全或嚴實,一時誰都没有想到要出兵進攻。從地勢看,蒙古的軍隊膠著在山西或陝西,宋人的軍隊,主力始終在淮河的東段,他們對於四川,没有安排重兵,從吴玠、吴璘起,西北方的軍隊始終只是取的守勢;吴曦死後,情況更是如此。在這年中秋時候,好問有詩一首: 中秋雨夕 南樓高興在胡床,十日秋陰負一觴。庾老未應妨嘯詠,素娥多自怨昏黄。此生此夜不長好,行雨行雲有底忙。却恐哦詩太愁絶,且燒銀燭看紅妝。 但是好問還是不能忘懷自己有一個家,他即請假回去探視。 即事 逋客而今不屬官,住山盟在未應寒。書生本自無燕頷,造物何嘗戲鼠肝。會最指天容我懶,鴟夷盛酒盡君歡。到家慈母應相問,為説將軍禮數寬。 好問説是還家,家在嵩山腳下,這時他的計較,是且先還到嵩山。他在留别王渥的詩中説起: 留别仲澤 避俗無機日見侵,逐貧不去巧相尋。半生與世未嘗合,前日入山唯不深。緑水紅蓮慚大府,清泉白石識初心。相思命駕非君事,能寄詩來或賞音。 雖説“前日入山唯不深”,但在《除夜》一詩中,好問還是歎息“三十七年今日過,可憐出處兩蹉跎”。 正大四年,好問果然出山了。 出山 松門石徑静無關,布襪青鞋幾往還。少日漫思為世用,中年直欲伴僧閑。塵埃長路仍回首,升斗微官亦強顔。休道西山不留客,數峰如畫暮雲間。 這次是到内鄉縣當縣令。以一代詩人當内鄉一個小縣的縣令,實在是有些出人意外,但是毫無疑問,這是得到好問同意的。為什麽他要去?那麽陶淵明以比好問更突出的地位為什麽要去彭澤當縣令呢?簡單地説,他們是不甘寂寞;深入地説,帶著一個官銜,在鄉可以免去徵租吏的敲扑,在官可以免去芝麻官的需索,這便驅使了不一定要做官的人也去做官。至於那些以官為業,以免子女啼飢號寒的人,那簡直是人生的苦境,值得為之掉淚。等而上之,以職官為虎皮,從而作威作福,禍在當地,災及故鄉,那究竟是少數,是少而又少的,豈但不是彭澤,而且也不是内鄉的縣令了。 内鄉究竟去前綫還遠得很,因此好問是有暇讀書作詩的。録數首於此: 乙卯二月二十一日,歸自汴梁,二十五日夜久旱而雨,偶記内鄉一詩,追録於此,今三十年矣 桑條沾潤麥溝青,軋軋耕車鬧曉睛。老眼不隨花柳轉,一犁春事最關情。 宿菊潭 田父立馬前,來赴長官期。父老且勿往,問汝我所疑。民事古所難,令才又非宜。到官已三月,惠利無毫釐。汝鄉之單貧,寧為豪右欺?聚訟幾何人?健鬥復是誰?官人一耳目,百里安能知?東州長官清,白直下村稀。我雖禁吏出,將無夜扣扉?教汝子若孫,努力逃寒飢。軍租星火急,期會切勿違。期會不可違,鞭朴傷汝肌。傷肌尚云可,夭閼令人悲。 自菊潭丹水還寄嵩前故人 臘雪春泥晚未乾,馬迎殘照入荒寒。初無鳧舃將安往,正有牛刀恐亦難。倦客不知歸路遠,孤城唯覺暮山攢。黄金鍊出相思句,寄與同聲别後看。 去歲君遠游送仲梁出山 去歲君遠游,今年客他州。青天萬古一明月,只與行人生暮愁。問君游何許?情多地遐兮遍處處。金鞭斷折騏驥死,萬里長鴻思一舉。憶初識子梁王臺,清風入座無纖埃。華嶽峰尖見秋隼,金眸玉爪不凡材。西園日晴花滿烟,五雲樓閣三山巔。玉樹瑶林照春色,青錢白璧買芳年。三年一夢南陽道,汴水迢迢入秋草。拏雲心事人不知,千首新詩怨枯槁。破屋仰見星,疏衾風露清。匣中有長劍,為君鳴不平。泥途久辱思一濯,去去舉足皆清泠。鄧州大帥材望雄,愛客不減奇章公。軍中宴酣笳鼓競,銀燭吐焰如長虹。幕中多士君又往,談笑已覺南夷空。東州春回十月後,梅花分香入春酒。平生得意欽與京,青眼高歌望君久。淅江南下青沄沄,石門細路蒼烟屯。五松平頭白日静,千山萬山如亂雲。菊源不逐時事改,芝嶺自與商顔鄰。他日相思一回首,漁舟時問武陵人。 内鄉縣齋書事 吏散公庭夜已分,寸心牢落百憂薰。催科無政堪書考,出粟何人與佐軍。飢鼠繞床如欲語,驚烏啼月不堪聞。扁舟未得滄浪去,慚愧舂陵老使君。 被檄夜赴鄧州幕府 幕府文書鳥羽輕,敝裘羸馬月三更。未能免俗私自笑,豈不懷歸官有程。十里陂塘春鴨閙,一川桑柘晚烟平。此生只合田間老,誰遣春官識姓名。 好問在内鄉做了三年的縣官,雖然離前綫還遠,但是却十足地做了一個催租吏。人民已經在煎熬中生活,好問的責任是在油鑊中把他們再來煎熬一番,官雖然是個官,但是他的工作是煎熬吏,對於一個詩人,這個工作是痛苦的。現在三更馳驟,對著一天的霜月,好問不免猜疑,這又是為什麽? 三十九歲的元夕,遺山是在長壽山家中度過年的。從鄧州會議以來,很快就到歲底,好問趁著這個時間,趕到家中過年。封建時期,每年歲殘,都有封印的時期,時間大約是一個月或不到一些。除了典史官、典獄官以外,一般官吏是不工作的。好問因此趁機回到長壽山去一趟。 元夕 花影燈光一萬重,青衫驄馬踏東風。彰陽舊事無人記,二十三年似夢中。 長壽山居元夕 微茫燈火共荒村,黄葉漫山雪擁門。三十九年何限事,只留孤影伴黄昏。 當然這裏看到好問的岑寂和失望,問題在於好問的期待究竟是什麽?率直地説,他的期待不過是仕宦顯達,至於福國利民,在女真人的制度下,漢人即使做到參知政事,甚至更高一點,是不能容許參與機密的。在不同的民族掌握政權時,大權是不容許分享的。 新年一過,好問還得回到内鄉縣衙去,有《戊子正月晦日内鄉西城游眺》一首: 雄蜂雌蝶為花狂,陌上游人醉幾場。前日少年今白髮,却來閑處看春忙。 六月間大旱,這在北方是嚴重的威懾,特别是在河南,一直到中日戰争發生以後,河南的一場大旱,不知死去幾百萬人,這是當時震驚中外的大事。哀宗五年六月,因為大旱,赦免獄中雜犯死囚以下。這一年總算僥倖,接下就是幾場大雨,好問集中留下好幾首: 馬鄧驛中大雨 萬壑千巖一雨齊,先聲噴薄捲湍溪。投林鳥雀不睱顧,移穴蛟龍應自迷。便恐他山藏厚夜,豈知高樹有晴霓。兩江合向西南鬥,坐想風雲入鼓鼙。 阻雨張主簿草堂 濕署雲氣鬱,浸淫成積雨。南風竊陰機,萬籟困掀舉。飛濤限江岸,懸流迫茅宇。塊坐百慮滋,歸興生鳥羽。兒童十日約,竹馬候門廡。曾是百里程,川途忽遐阻。少游去我久,念子平生語。款段劣可乘,贏餘果何取?河汾弊廬在,坐滯西南楚。世事不可期,客心徒自苦。 這一年的大雨總算没有成災,但是政治方面却出了一個大災難。八月七日楊雲翼死了。在當時的政界中,楊雲翼是與趙秉文齊名的,秉文長於雲翼,以雲翼直諒多聞,聲名出秉文上,故時稱楊趙。宣宗南遷,時欲出兵攻宋,以取償于南。雲翼極言其不可,雖其言未盡用,言者皆以雲翼為是。哀宗即位,首命雲翼攝太常卿,尋拜翰林學士。正大二年(1225)二月,復拜禮部尚書兼侍讀。詔集百官議省費。雲翼説:“省費事小,户部司農足以辦之。樞密專制軍政,蔑視尚書。尚書出政之地,政無大小皆當總領,今軍旅大事,社稷繫焉,宰相乃不得預聞,欲使利病兩不相蔽,得乎?”這裏切切實實地把金代的政治病痛,全部揭出,是時人欲言而不敢言的。 有《楊之美尚書挽章》七律一首: 冠蓋龍門此日空,人知麟出道將窮。景星明月歸天上,和氣春風在眼中。千古孫劉有餘責,一時燕許更誰同?受恩知己無從報,獨為斯文泣至公。 又有《内相楊文獻公哀挽三章效白少傅體》: 征南諫疏無多語,大度高皇有至仁。留得青囊一丸藥,異時猶可活斯民。 中臺啟事山吏部,東閣詞臣何水曹。松柏蕭蕭一丘土,龍門依舊泰山高。 姓名三字金甌重,事業千年片簡青。試向雲間望光彩,看從何地現文星。 為什麽有了七律一首,又有七絶三首?這説明了好問還有許多不盡之情,難言之隱。雲翼為官雖為宣宗所深知,但是始終只做到翰林學士,有時稱為“内相”,其實没有入相。他的平生大業,在於諫阻宣宗南伐。宣宗在居庸關與蒙古軍隊作戰失敗後,一意與宋人作戰,其目的在於對北失敗後,全部取償於南。其大誤在於以為當時之宋與宣和、靖康之時一樣,可以虚聲恫嚇,長驅直入。他没有想到儘管南渡以後之宋室没有幾位英明慷慨的君主,但是却有英明慷慨的大臣和人民,要想以虚聲恫嚇,這是不可能的;要使調兵遣將,憑藉實力,進逼淮南,那時正在隨時準備南來的蒙古大軍,西破潼關,渡河南下,散漫驕悍、外強中乾的金兵,更没有兩面招架的可能。國家危亡已在旦夕,而宣宗猶内仗虚驕之氣,外撫驕懦之軍。在戰事上是没有絲毫僥倖的。滿朝大臣因循苟且,臨事推讓,有個别的明知其不可而不敢言,有的聽了宣宗發問以後,竟是泄泄沓沓,相顧拱手,如此又度過一日。所以雲翼一死,金的必亡,女真人必然來一個大崩潰,形勢已經顯然。好問之詩,一挽再挽,正見到好問對於雲翼的認識。 好問内鄉令的工作結束以後出居縣東南白鹿原,結茅菊水之上,冬十月既成,稱為長壽新居。其友張仲經從好問卜鄰,得王氏之敗屋,為之補苴罅漏,掃除蕪穢,名之為行齋,遺山作《行齋賦》: ……唯夫長劍大冠以揖讓人主之前者若固有,故木食澗飲雖至於勞筋骨而餓體膚者為無傷。古有之:居不隱者志不廣,身不抑者志不揚。士固有遁世而不復見,然愈掩而愈彰。南山蒼蒼,北風雨霜,有蘭不凋,俟春而芳。偉哉造物,又將發吾子之幽光耶? 好問不是一個安貧樂道、幽居無悶的詩人。他不是陶淵明,甚至也不是蘇東坡。他是願意做官的,而且也不是認為做官以後可以發抒什麽抱負的人。在高談幽隱者也許以為這是庸俗,可是經過世難的人也許理解到在一個不夠高明的時代,没有這一道護身符,那時左鄰右舍也許可以趁此欺負你一下。杜甫的那個“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的時代久已過去了。做官不一定是要誇耀鄰里,但是不做官却為鄰里所鄙薄,是盡有可能的。好問的展轉内鄉、鎮平之間,可能是有他的苦心的。長壽新居以後,不久他又經營新齋,有《新齋賦》,首先他説: 予既罷内鄉,出居縣東南白鹿原,結茅菊水之上,聚書而讀之。其久也,優柔厭飫,若有所得,以為平生未嘗學,而學於是乎始。 在結語中他又説: 齋戒沐浴,惡人可以祀上帝;潔己以進,童子可以游聖門。顧年歲之未暮,豈終老乎凡民。已焉哉!孰糟粕之弗醇,孰土苴之弗真,孰昧爽之弗旦,孰悴槁之弗春。又安知温故知新,與夫去故之新,他日不為日新又新日日新之新乎! 這裏我們看到的是好問之不能忘世和他内心的熱中。當然,熱中不一定是件壞事,但是金的地盤,只能保住河南的黄河以南和陝西的商州一帶,北邊的蒙古是不滅金不肯放手,南方的宋人也是不滅金不能放手的,那麽好問的“日新又新”又怎樣著手呢? 不久以後,好問又回到鎮平任上,有七古一首: 此日不足惜 此日不足惜,此酒不可無。頗怪昌黎公,亦復為世儒。天生至神物,與人作華胥。一酌舌本強,二酌燥吻濡。三酌動高興,四酌色敷腴。連綿五六酌,枯腸潤如酥。眼花耳熱後,萬物寄一壺。十酌未渠央,百觚亦奚拘。人生一世間,忽若過隙駒。有酒不解飲,問君誰與娱。君不見東家騎鯨李,膽滿六尺軀。萬言黄石策,八陣夔州圖。酒酣起舞不稱意,長吁青雲指夷吾。又不見西家紫髯郎,老氣雄萬夫。狂歌飲燕市,擊築聲嗚嗚。倚天長劍插少室,頗欲四海皆東湖。鷹揚虎視今焉如,河山永隔黄公壚。銜杯直待秋井塌,青苔白骨憐君愚。少年覓計生白鬚,捫參歷井無危途,榮不滿睫良區區。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争似高吟大醉窮朝晡。餘名安得潤枯骨,四十豈不知頭顱。此日不足惜,此酒不可無。太虚為室月為燭,醉倒不用春風扶。 好問為縣令,展轉内鄉、鎮平之間,長期流轉,所幸地在西南邊區,為當時金、元雙方兵力之所不及。宋人在四川一帶是有佈置的,但是還遠著呢,一時也不準備挑釁進攻,因此遺山盡有閑暇讀書作詩,為日後的哀歌作出極好的準備。 是時有《鄧州相公命賦喜雨》: 輕陰十日暮春前,和氣朝來雨沛然。河潤定應連上國,雲來端合自中天。烽零帶濕閑幽障,麥壟分青入廢田。共識使君霖雨手,調元消息在今年。 所謂鄧州相公指夾谷雅,是時領鄧州。好問有《鄧州城樓》詩: 鄧州城樓 鄧州城下湍水流,鄧州城隅多古丘。隆中布衣不復見,浮雲西北空悠悠。長鯨駕空海波立,老鶴叫月蒼烟愁。自古江山感游子,今人誰解賦登樓。 謝鄧州帥免從事之辟 憂端擾擾力難任,世事駸駸日見臨。三載素冠容有愧,一時墨絰果何心。首丘自擬終殘喘,陟屺誰當辨苦音。遥望朱門涕横落,相公恩德九泉深。 詩中所言“三載素冠”指繼母張太君之喪,匆匆出仕,故有“一時墨絰”之句。既謝鄧州之辟,好問即自鄧州仍回内鄉,有絶句一首: 自鄧州幕府暫歸秋林 升斗微官不療飢,中林春雨蕨芽肥。歸來應被青山笑,可惜緇塵染素衣。 是不是好問從此解佩,不再做官了?當然不是。在亂世的時候,有時竟是不得不做的。做官可以避免若干煩惱。敲門索詐的不來了,夜半催租的没有了,至於中途拉夫、沿途敲詐的也没有了。這些還是體面的,即使中夜索酒,按户拉夫,也是常有的事實。人生的痛苦,没有經歷過亂世,是不可能理解的。 正大八年(1231),遺山四十二歲。這一年出任南陽令,有《鄧州新倉記》。妻張縣君卒,見《孝女阿秀墓銘》。 金人和蒙古間的戰事更積極了。成吉思汗死了,接下來是窩闊台皇帝,後世稱為太宗。按照當時的規律,蒙古的領導人换了,但是繼承的人必然要把戰争面更擴大,争取民族間更大的榮遇。就在金哀宗正大八年,鳳翔的戰争更劇烈了。好問的七言律詩,鏗鏘哀感,更值得千古的傳誦。 岐陽三首 突騎連營鳥不飛,北風浩浩發陰機。三秦形勝無今古,千里傳聞果是非。偃蹇鯨鯢人海涸,分明蛇犬鐵山圍。窮途老阮無奇策,空望岐陽淚滿衣。 百二關河草不横,十年戎馬暗秦京。岐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聞哭聲。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從誰細向蒼蒼問,争遣蚩尤作五兵。 眈眈九虎護秦關,懦楚孱齊机上看。禹貢土田推陸海,漢家封徼盡天山。北風獵獵悲笳發,渭水蕭蕭戰骨寒。三十六峰長劍在,倚天仙掌惜空閑。 好問諸詩,以七律為最高,七律諸詩,又以《岐陽三首》為最高。在這三首之中,充滿了情感。悲憤、惋惜、懷念、悵恨,各種各樣的情緒,而又音調鏗鏘,居全集之首,真是自有七律以來,不可多得的傑作。 自從鳳翔失去以後,金人的大局已經鑄定了必然的失敗,戰事更無可挽回了。北宋失敗,金人入關,連同原在陝北的西夏,死守秦嶺以南的南宋,現代的陝西一省,分為三截。北邊是西夏,夏人對金稱臣,但是仍舊保有原來的土地。南邊虧得張浚、曲端、劉子羽,特别是吴玠、吴璘兄弟的死守,南宋仍保持大散關、和尚原以南的一帶土地,但是地瘠民貧,一時也談不到收復西安一帶。關中的大部分土地,為金人所有,吴氏兄弟的主要工作,只能保全四川。當然,這不是説他們的功勳僅僅在此,因為不能保全秦嶺以南,那時的金人便可以直入四川盆地,對於民族的命運必然要造成極大的危害。 可是現在情形變了,鳳翔失去了,蒙古的大軍便可以長驅向東,取高屋建瓴之勢,不但長安受到威懾,連潼關也不可保。金哀宗的帝國便可能限制在黄河以南、鄧州以東、光州以北、徐蚌以西的這一個小小的範圍之内,還要供養百萬以上的大軍和這一支大軍的坐而待哺的家屬。有什麽辦法呢?哀宗不是一個昏憒之主,但是即是遇到一個才能十倍的君主,對於當時的局勢,也會感到無能為力了。 在這段愁雲四起、家國阽危的日子裏,好問的詩更精進了,感情愈深厚,音節愈高亢,在舊時代的詩人裏,幾乎取得獨步的地位。 與張杜飲 原注:即仲經、仲良。 故人寥落曉天星,異縣相逢覺眼明。世事且休論向日,酒尊聊喜似承平。山公倒載群兒笑,焦遂高談四座驚。轟醉春風一千日,愁城從此不能兵。 秋夕 小簟涼多睡思清,一窗風雨送秋聲。頻年但覺貂裘敝,萬古何曾馬角生。寄食且依嚴尹幕,附書誰往鄧州城。澆愁欲問東家酒,恨殺寒雞不肯鳴。 (注:舊注謂嚴尹指東平行省嚴實。今按遺山入京後,家屬即離鄧州,不應在汴州城破後仍在鄧州,致勞嚴實之省問。嚴尹當指嚴武,用杜甫典。) 夢歸 憔悴南冠一楚囚,歸心江漢日東流。青山歷歷鄉國夢,黄葉瀟瀟風雨秋。貧裏有詩工作祟,亂來無淚可供愁。殘年兄弟相逢在,隨分齏鹽萬事休。 白屋 白屋寒多愛夕曛,静中歸思益紛紛。長門誰買千金賦,祖道虚陳五鬼文。地盡更無錐可置,灶閑唯覺井長勤。明年準擬萊蕪住,寄謝東鄰范史雲。 鳳翔已經失去了,軍事的要求更急,這就是説軍糧的要求更急,一切都是十萬火急,可是當時的情況,除去了現在河南一省,其他更無可以誅求之地;即以河南一省而論,黄河北岸,已經成為戰區,只剩了南岸。當然南岸還是有不少的可耕之地,但是這裏照樣有猛安、謀克這批從東北來的老爺們,他們自己的口份田不種,還要取給於當地的人民;老爺們是不種田的,可是不能不吃飯。除了老爺,還有兵爺,兵爺更不能不吃飯,也更無暇種田。金朝的老爺、兵爺,連帶他們的妻室子女,都要由人民供養,半個略大一些的河南省,要養這麽多的有手不種田、有口要吃飯的人,人民還有生存的餘地麽?這是當時的事實。 好問有《宛丘歎》一首,委婉地提出人民的呼籲: 秦陽陂頭人跡絶,荻花茫茫白於雪。當年萬家河朔來,盡出牛頭入租帖。蒼髯長官錯料事,下考大笑陽城拙。至今三老背腫青,死為逋懸出膏血。君不見劉君宰葉海内稱,飢摩寒拊哀孤惸。碑前千人萬人泣,父老夢見如平生。冰霜紈褲渠有策,如我碌碌當何成。荒田滿眼人得耕,詔書已復三年征。早晚林間見雞犬,一犁春雨麥青青。 劉君是劉雲卿,曾為葉縣令。葉縣在河南還是生産比較好的地方,雲卿做官的時候,大兵未動,鳳翔未失,“早晚林間見雞犬,一犁春雨麥青青”,正見到雲卿撫字有方,還能贏得人民的信任,雖然談不上富庶,但是“一犁春雨麥青青”,見到人民還是抱著希望,準備好好地活下去的。人總是希望在有一綫希望的時候,好好地活下去。艱苦即使有些艱苦,但是活得下去總要活下去。“碑前千人萬人泣,父老夢見如平生”。人民總是好人民,只要活得下去,真是萬人雨泣,感戴不盡。可是真到人民活不下去的時候,這個政治機構就没有存在的價值,必然也一步一步地走向存在不下去的道路了。 好問在鄧州的時間長了,他在鄧州、鎮平、長壽這一帶也打了好幾次來回。這一年秋後離開鄧州,有詩一首: 出鄧州 本無奇骨負功名,取次誰教髀肉生。未到白頭能幾日,六年留滯鄧州城。 本來他在這一年起復,遷南陽令,八月内召,擢尚書省令史,移家汴京。擢官入京,在封建時代,本來是一件美事,但是對於好問,這一年的入京,并不是一件好事,因為蒙古的大軍由漢中路東出,號稱直襲荆襄,戰事又在進一步地深入了。進襲荆襄當然是一種謡傳,因為蒙古的戰略是不容許這樣做的。後人對於蒙古,往往有一些無知的看法,總以為蒙古會横衝直撞、不顧一切的,其實蒙古有他的久經考驗的一定策略,在没有打下金人以前,決不會到荆襄開闢第二戰場,促使金、宋的聯合,以致有妨日後的道路。相反,另一個可能是會有的,由蒙古、南宋聯合作戰,促使金人的崩潰。原因不止一個:(一)宋、金是世仇,而且事關祖宗的流放而死,所以即在平時,宋人對金没有一些好感;(二)宋的經濟力量恢復得異常迅速,這是在戰争中非常有力的力量;(三)宋的武力也在不斷好轉,彭義斌的直取正定,正見到宋人的實力,決不是可以輕估的。從這幾個方面看來,蒙古和宋人的作戰,在滅金以前是絶對不可能的。至於滅金以後,那時當然有一定的變化,但是在好問調進汴京以前是絶對没有的。 注: [1]  原稿此下誤抄《芳華怨》之後半,今據詩集重新補録。下節亦誤録“明日無花空折枝”,從王翌群整理本改用“生存”句。 [2]  原稿此下云:“好問不是一個忘情國家的蕩子,作《後芳華怨》一首。”下録詩。後文又重録,今删此存後,因此詩以汴京破後千日作為近是。 [book_title]第五章 在汴京中 金哀宗正大八年(1231),好問進入汴京。次年正月改元開興,四月再改為天興。 《金史》本傳:“天興初,擢尚書省掾。頃之,除左司都事,轉行尚書省左司員外郎。” 從一般情況講,從外州知縣擢為尚書省掾,不久進為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這是一種特有的擢升,而在這次擢升中,禮部尚書趙秉文曾經為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不過,時代不一樣,在這個兵荒馬亂中,調升要地,焉知非禍。只是當時的元好問,還没有看到這一點。 早一年,他的夫人張氏病殁。開興三月朔,第三女阿秀又死於汴州。有《孝女阿秀墓銘》: 孝女阿秀,奉直大夫、尚書省令史秀容元好問第三女也。興定乙卯,生於登封。年十三,予為南陽令,其母張病殁,孝女日夜哭泣,哀痛之聲,人不忍聞。明年,得疾於汴梁,病已急,哭且不止。或以為言:“親,一也,母亡而父存,汝不幸而死,為棄父矣。”曰:“女從母為順,寧從母死耳。”竟以開興壬辰三月朔死。 這裏看到遺山入京以後,死喪之災,接踵而來;而且不久而後,國家的厄運,也相繼而至了。 這一年正月蒙古兵破唐州。金元帥婁室在襄城、汝墳和蒙古兵接戰,婁室退至汴京,這是説金人的最後一道防綫,已經到了京城的周圍了。本來的元帥古里甲石倫已經退休了,重行起用。軍隊從各個方面調到汴京附近,甚至連軍士的家屬也調來,這一來就是五十萬人,增加了守禦的力量。其餘正在調遣中的還不計其數。蒙古兵也集中在鄭州,前鋒直薄汴京。在這裏我們看到的是汴京的争奪戰。金人已經把可以調動的軍隊都集中在汴京的四圍,蒙古兵也集中兵力準備結束這一仗。 在這次戰争中,陳和尚的英雄氣概特别出了名。陳和尚仿佛姓陳,以僧侣為業,其實完全不是這回事。他姓完顔,是金皇族的一家,他的部下是一大群無賴,回紇、乃蠻、羌、渾以及中原被俘的逃犯,無所不有,可是在陳和尚的帶領下,每個人都成為戰争中的英雄。三峰山一戰,陳和尚走鈞州。蒙古兵破鈞州,遍索陳和尚不得。兩日後自出,問其姓名,他説:“我就是忠孝軍的總領陳和尚,戰勝大昌原的是我,戰勝衛州的也是我,戰勝倒回谷的還是我。我死在亂軍中,人必謂我有負國家,今日明白死,天下必有知我者。”蒙古兵的大將看到陳和尚必然不肯投降,請他喝過馬奶,他一邊令人開刀,一邊説:“好男子,他日再生,當令我得之。”三峰山一敗以後,金兵不可復振,但是汴州仍在堅守中,蒙古兵就在汴州的周圍作戰。 皇帝實在不是容易做的。遇到國勢昌盛,大家客客氣氣地稱你一聲皇帝;可是遇到困難的時代,那時大家就會指你罵“昏君”、“殺坯”。其實皇帝也真可憐,他只是同我們一樣,五官七竅、飲食、男女、拉溺,没有什麽特别的功能,為什麽要他負這麽多的責任。當然,你也可説:那麽他為什麽要當皇帝呢?其實他是不得已,是不由自己做主的。明代的思宗其實是一個好人,恰恰又是老五,原來輪不上他來頂缸的。老大糊塗蟲熹宗又没有留下一個孩子,不幸老二、老三、老四接連死了一大串,這一來這位十七歲的小老五就非得做皇帝不可,也必得由他調兵遣將,東邊去打滿洲韃子,西邊去打李闖王和八大王。不錯,他到末年已經三十多歲,應該懂事了。可是,我們也久已三十多歲,甚至遠遠不止三十多歲,又懂得多少呢?想到這位思宗,我真替他可憐。他為了要防備韃子衝進山海關,竭盡全力遏守那一綫,甚至在闖王已經逼到涿州,他還想挣扎一下。一個清晨,他召集幾位大臣商量一下。大臣在下面高聲嚷道:“奏明皇上,李自成決定不敢前進。”思宗覺得這話説得有憑有據,非常切實,當下問道:“為什么?”大臣高聲喊道:“因為皇上福大。”虧得思宗還是有涵養的,他一腳踢去皇上的御案,勃郎蕩來一過四腳朝天。其實思宗為了抵禦韃子,捨不得調他新練的一支大軍,及至李自成進京兩天,這支大軍方纔赶到,皇上早已自殺了。 哀宗的情況,當然不同于明思宗,但是他也是不同于陳後主或是南唐後主的人物,這是無可置疑的。在汴京被圍的當中,為什麽他決定要出京?汴京是一個富庶的地方,即使在這個戰事頻繁、蒙古的軍隊幾乎把汴京包圍起來的時代,究竟還是有隙可乘,自己帶了大兵出城,蒙古兵是來不及一呼盡至,把他包圍,那時出汴究竟是可能的。只要自己有足夠的勇氣,突圍是必然可以成功的。但是哀宗的目標,絶對不可能只是突圍。在他原定的計劃裏,是留著皇太后、皇后在京,假如只是突圍,那豈不是把兩宫白白地交給蒙古,作為人質,為自己日後的屈服留下一條後路,這是戰争中的真正領導者所不屑的。至若所傳請以一車兩馬載國史文籍自隨之説,可能只是當時有這樣的傳説,其後哀宗自縊于幽蘭軒,金之史料,遂不復全,因有此説。其實在哀宗出京的時候,即使在屢經挫敗之餘,必然還認為蒙古是一個組織尚未完備的部族,在作戰中即使有偶然獲勝的可能,但是較之于金,未必有決勝的把握。 歷史不是没有偶然性的。但是在許多偶然性的巧合碰在一起時,那就成為必然性了。哀宗的渡河作戰,是他的決心和當時的處境一經結合必然發生的結果。渡河作戰,終歸失敗,汴京城中的一個小小的西面元帥崔立,乘機作亂,遂使遺山蒙不世的汚名,這是無論如何洗刷不清的。假如這時他還在鄧州,情況當然就不同了。 哀宗的決定親征,是一個非常堅決而又勇敢的策略。估計到當時女真和蒙古的情狀,也不失為是經過仔細衡量的決定。兩方面都是新起的民族,都有一種敢於進取的勇氣。所不同的是蒙古族還没有掌握過政權,因此也很少受到腐蝕的機會,在這方面是比較堅強的;女真族已經掌握政權一百多年,因此不免受到暮氣的腐蝕。西方民族在接觸到滿洲政權時,就有這樣的記載。滿洲政權在最後一段時期,和西方民族辦理外交的機構稱為總理各國衙門,帶頭的是一個親王如恭親王、慶親王之類,其他的都是些尚書、侍郎之類。接見之初,除了握手打躬之外,照例都不做聲。僵持了一段時間以後,親王第一個開口,他咋呼著:“今天天氣好哇!”於是其餘的大官兒一個接一個地説:“今天天氣好哇!”有個别的初來東方的竟是記著:“好像一片狗吠之聲。”滿清的末年竟是用這一套辦法處理外交的。這樣的人才處理二十世紀縱横捭闔的局面,其結果當然只有兩條,不是亡國,就是革命,二者是必居其一的。 金末的太學生劉祁在他的《歸潛志》裏也有類似的記載: 南渡(指宣宗徙都開封事)之後,為宰執者往往無恢復之謀,上下同風,止以苟安目前為樂,凡有人言當改革,則必以生事抑之。每北兵壓境,則君臣相對泣下,或殿上發歎吁。已而敵退解嚴,則又張具會飲黄閣中矣。每相與議時事,至其危處,輒罷散曰:“俟再議。”已而復然。因循苟且,竟至亡國。 南渡之後,朝廷近侍以諂諛成風,每有四方災異或民間疾苦將奏之,必相謂曰:“恐聖上心困。”當時有人云:“今日恐心困,後日大心困矣。”竟不敢言。又在位者臨事,往往不肯分明可否,相習低言緩語,互推讓,號“養相體”。吁!相體果安在哉?又宰執用人,必先擇無鋒芒、軟熟易制者,曰“恐生事”。故正人君子多不得用,雖用亦未久,遽退閑,宰執如張左丞行信,臺諫官如陳司諫規、許司諫古,程、雷御史,皆不能終其任也。 南渡之後,近侍之權尤重,蓋宣宗喜用其人為耳目以伺察百官,故使其奉御輩採訪民間,號“行路御史”。或得一二事即入奏之。上因切責臺官漏泄,皆抵罪。又方面之柄雖委將帥,又差一奉御在軍中,號“監戰”,每臨機制變,多為所牽制,輒遇敵先奔,故其軍多喪敗。 哀宗決意親征,大政方略既定,這就決定以完顔奴申參知政事兼樞密副使,完顔習捏阿不樞密副使兼知開封府,權參知政事留守京師。奴申和阿不兩位是駐守京師的主要人物。以把撒合為外城東面元帥,朮甲咬住為南面元帥,崔立為西面元帥,孛朮魯買奴為北面元帥。一個開封城,負責守城的是四位,都是元帥。當時的佈置,確實是没有經過熟慮的。哀宗既然決定親征了,親征的方向,一時也没有決定主要方向,這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件。哀宗認為蒙古的重兵在西,破鳳翔府在西,破潼關的也在西,因此主攻方向必然在西。這裏看到哀宗確實是一個決心求戰的領導,但是他却没有考慮到西向求戰的艱苦。幸虧鞏昌元帥完顔忽斜虎從河南府來,他指出從開封往河南府,三百里之内,人民都逃完了,没有竈,也没有井,即使有井也填塞了,大兵一動,憑什麽可以生活下去。這時事實勝於雄辯,哀宗決定放棄西行的計劃,但是他的求戰心切,這是不能動摇的,他立刻決定把方向改成向北,好在哪裏都有蒙古的武士,要打仗是不愁找不到對手的。 天興元年(1232)十二月初一,哀宗出京,留守官和京城父老至城外奉辭,哀宗和留守奴申談到東面元帥李辛口出怨言,罷為兵部侍郎。在哀宗出遠以後,奴申召李辛,李辛一想,情況可能已經洩露了,下了決心向蒙古兵乞降,棄馬出城,這裏奴申立刻派人把他捕獲,當即殺了。汴京城裏的百官和人民日夜盼望哀宗能把蒙古兵打退,蒙古兵没有打退,汴京的物價却在飛漲,後來傳到的消息,是哀宗已經渡過黄河,徑造歸德去了。宋代以來,當時有四京:北京大名府、東京開封府、西京河南府、南京歸德府。歸德雖然也是京城,究竟和開封不同,相去太遠了。奴申還記得哀宗在京中時,曾經發過一次雷霆,責問丞相僕散七斤:“近日紀綱安在?”七斤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因為他根本不懂得“紀綱”就是法制的意思,還誤以為是一個皇帝感興趣的人,只有戰戰兢兢地迴報一聲。待迴衙以後,他厲聲地對屬下説:“皇上追問紀綱安在,你們哪一個曾經把紀綱帶給我看一下?”用這樣的人作宰相,鋒芒確是没有,易制也不容置疑,但能夠擔當得起重任嗎? 哀宗確實是一個值得同情的皇帝,但是在他左右却聚集了這一大批承平時裝腔作勢,戰争時一籌莫展的大臣和元帥。蒙古的軍隊正在從多方面包圍過來,自己却封鎖在歸德城内,他没有可靠的後方,没有得力的大將和重臣。歸德和汴京相去并不遠,汴京已經到了斗米二十兩白銀的境地,搢紳士女行乞於市,有的甚至於自食妻子。一切用皮革做成的家具,早已煮食殆盡。王侯第宅,故家喬木,也已砍伐無餘,毋庸置議了。 東面元帥李辛因為設法投降被殺了,西面元帥崔立却能幹得多。他按計劃是殺了阿不、奴申等人,立梁王監國,對蒙古投降,自稱太師、都元帥、尚書令、鄭王。計劃定了以後,群小附和,請為立建功德碑。翟奕以尚書省命召翰林直學士王若虚為文。若虚自分必死,私謂左司員外郎元好問:“今召我作碑,不從則死,作之則名節掃地,不若死之為愈。不過,首先和他們談一下。”他和翟奕説:“丞相功德碑當指何事而言?”翟奕大怒説:“這還要問?丞相以京城降,活生靈百萬,這不是功德是什麽?”若虚道:“學士的責任是代君主立言。這樣的功德碑,是代君主立言的體裁嗎?還有一層,丞相既以汴京投降,滿朝官吏都是丞相的部下,自古豈有部下替主子歌功頌德而為人們所信者嗎?”若虚的議論,侃侃而談,翟奕一時竟説不上來。 但是功德碑還是要立的。崔立只是汴京一個潑皮,可是對於立碑的事却非常熱切,他認為擁立梁王監國,向蒙古人投降,免去一城的屠殺,是一件非常的功德,因此要立碑,為自己樹立一個千古的紀念。可是問題在於由什麽人撰作呢?當然應該由王若虚撰述,他是學士,是當時最有名的文人。可是王若虚愛惜自己的聲名,不肯為漢奸樹碑立傳,那麽由誰來撰述呢?當時的才子還有超過好問的嗎?好問也不是不能為漢奸樹碑立傳的,但是他還下不了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