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先秦诸子系年 [book_author]钱穆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传记,完结 [book_length]379177 [book_dec]又名《先秦诸子系年考辨》。钱穆著。作者认为过去人们考论诸子年世,不免三病:“各治一家,未能贯通,一也;详其著显,略其晦沉,二也;依据史籍,不加细勘,三也。”(《自序》)于是广采各种资料,上溯孔子生年,下及李斯卒年,对前后二百年间先秦诸子世年及生平事迹进行了详细考辨。称其所用的方法,先考定《史记·六国年表》,对先秦列国世系加以核定,“别为《通表》,明其先后,前史之误,颇有纠正,而后诸子年世,亦若纲在网,条贯秩如矣。”然后对先秦间诸贤、学士,均为之缉逸、征坠、辨伪,并加以排比联络,使其生平出处、师友渊源,一一条贯。再次,考儒墨两学为先秦诸家发端,由此分源别派,使诸家之学交互融洽,旁通曲达,以明学术流变之迹。全书分为四卷:卷一考孔门儒家及相关人物,为先秦学术初盟期,首考孔子生年,终《孔门传经辨》;卷二当儒墨已分,为先秦学术酝酿期,首考墨子生年,终《老子杂辨》;卷三考晋、楚、魏列国诸子,首考商鞅生年,终屈原,为先秦学术之磅礴期;卷四首考齐湣王在位之年,终《诸子攟逸》,为先秦学术之归宿期。共一百六十三篇。后附《先秦诸子系年通表》及《考辨索引》、《书名人名索引》。该书是研究先秦诸子事迹和思想极为重要的参考书,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初由商务印书馆于1935年出版。1956年香港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增定本。1985年中华书局据增定本影印。 [book_img]Z_5673.jpg [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新版增定本识语 本书初版付印,在民国二十四年之冬。未两载,中日战事起,余自北平避难南下,遵海绕道香港,北至长沙,移住南岳。又经衡阳入广西,经桂林、柳州、南宁,出镇南关,借道越南,去昆明,辗转蒙自、宜良。又离滇经港,变姓名,省亲苏、沪,闭门奉养一岁。又脱身自香港航空飞重庆,卜居成都,先后及六年。并以其间至乐山,至贵州遵义。战事平息,重返肃、沪,又去昆明。归居无锡太湖之滨。不及三年,重辟战乱,只身来香港。先后讫今,计二十有一载矣。奔窜流亡,饥饿穷窘,而此书每携行箧中。偶有所覩记,可以补订原书缺失者,辄以绳头细字,写列书眉。积久得两百五十条左右。约计首卷得五十条,二卷八十条,三卷七十五条,四卷四十五条。起篇幅较大者,为补入《苏代苏厉考》一篇,又补《晏婴卒年考》,《项橐考》,《鸱夷子皮及陶朱公非范蠡化名辨》,《南郭子綦考》凡四篇。改定《越徙瑯琊考》一篇。其他皆零文短札,散入各篇。计有增订改动着,卷一有考辨三,四,五,七,一一,一二,一三,一四,一五,一六,二〇,二一,二七,二八,二九,三〇,共十六篇。卷二有三一,三二,三四,三五,三九,四〇,四一,四二,四三,四四,四五,四六,四七,五〇,五三,五四,五八,五九,六〇,六二,六三,六六,六七,六九,七二,共二十五篇。卷三有七三,八〇,八二,八三,八五,八七,八八,九〇,九二,九四,九五,九六,九九,一〇三,一〇五,一〇八,一一八,一一九,一二〇,一二一,一二二,一二三,一二四,一二六,一二七,亦共二十五篇。卷四有一二八,一二九,一三〇,一三一,一三二,一三四,一三九,一四〇,一四四,一四五,一四六,一四七,一五〇,一五二,一五六,一五九,一六一,一六三,共十八篇。《考辨》四卷凡一百六十三篇,而增损所及,计共八十四篇,,已逾其半。然计其字数,则仅三万余言,占原书分量十之一。而与原书结论大体,则殊无改变,盖仅止于添列例证,补增细节而已。 自来香港,获交英国友人林仰山教授。日军陷大陆,彼适侨寓山东,任教齐鲁大学,入集中营,披颂是书不辍。在港,主持港大东方文化研究院。谈次,知余积年有增订稿。而此书在大陆已绝版,海外亦少流布。乃商由哈佛燕京社斥资为铸新版。二十年来丛碎所得,遂获汇入原书,勒为定本。爰述缘起,兼志谢意,并备详增订篇目,以告读者。书末并增附本书引用书目索引一种,便寻检焉。 一九五六年四月八日钱穆识于香港九龙之新亚书院 [book_title]自序 余草《诸子系年》,始自民国十二年秋。积四五载,得《考辨》百六十篇,垂三十万言。一篇之成,或历旬月,或经寒暑。少者三四易,多者十余易,而后稿定。自以创辟之言,非有十分之见,则不敢轻于示人也。藏之箧笥者又有年,虽时有增订,而见闻之陋,亦无以大胜乎其前。兹当刊布,因加序说,粗见凡例。 盖昔人考论诸子年世,率不免于三病。各治一家,未能通贯,一也。详其著显,略其晦沉,二也。依据史籍,不加细勘,三也。惟其各治一家,未能通贯,故治《墨》者不能通于《孟》,治《孟》者不能通于《荀》。自为起迄,差若可据,比而观之,乖戾自见。余之此书,上溯孔子生年,下逮李斯卒岁。前后二百年,排比联络,一以贯之。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皆应。以诸子之年证成一子,一子有错,诸子皆摇。用力较勤,所得较实。此差胜于昔人者一也。惟其详于著显,略于晦沉,故于孔、墨、孟、荀则考论不厌其密,于其他诸子则推求每嫌其疏。不悟疏者不实,则实者皆虚。余之此书,一反其弊。凡先秦学人,无不一一详考。若魏文之诸贤,稷下之学士,一时风会之所聚,与夫隐沦假托,其名姓在若存若亡之间者,无不为之缉逸证坠,辨伪发覆。参伍错综,曲畅旁达,而后其生平出处师友渊源学术流变之迹,无不粲然条贯,秩然就绪。著眼较广,用智较真。此差胜于昔人者二也。而其精力所注,尤在最后一事。前人为诸子论年,每多依据《史记 六国表》,而即以诸子年世事实系之。如据《魏世家》《六国表》魏文称侯之年推子夏年寿,据《宋世家》及《六国表》宋偃称王之年定孟子游宋,是也。然《史记》实多错误,未可尽据。余之此书,于先秦列国世系,多所考核。别为《通表》,明其先后。前史之误,颇有纠正。而后诸子年世,亦若网在网,条贯秩如矣。寻源探本,自无踵误袭缪之弊。此差胜于昔人者三也。 太史公序《六国表》曰:“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其后《诗》《书》复见,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然亦有可颇采者。余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此史公自著其为《六国表》之所本也。《秦记》既略,又自孝公以前,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中国诸侯以夷翟遇之,故其时《秦记》载诸侯事当尤忽。今《六国表》自秦孝公以前最疏脱不具者以此。幸其时诸侯史记,犹得有遗留后世者,厥为魏冢《纪年》。晋太康时,汲县人发古冢,得竹书七十五车,中有《纪年》十三篇。自杜预诸儒,皆定其为魏襄王时魏国之史记。然今世所行,复非原书之真。而唐司马贞为《史记索隐》,时采其文以著异同,可资比准。惟贞自谓“《纪年》之书,多是讹谬,聊记异耳。”又曰:“辞即难凭,时参异说。”因亦未能悉心参校,以救《史记》之失,良可惜也。 原昔人多不信《纪年》者亦有故。一则魏冢原书,久逸于两宋之际。今本为后人蒐辑,多有改乱,舛误缺略,面目全非。学者不深辨,遂谓汲冢《纪年》不可信,一也。再则其书言三代事,多与相传儒家旧说违异。如益为启诛,太甲杀伊尹之类。儒者斥其荒诞,遂不依引,二也。又谓其书记春秋时事,如鲁隐公及邾庄公盟于姑蔑,晋献公会虞师伐虢,灭下阳,周襄王会诸侯于河阳,明系春秋后人,约《左传》之文,仿住例而为之,与身为国史承告据实书者不同。因遂忽视,三也。夫《纪年》乃战国魏史,其于春秋前事,容采他书以成。至言战国事,则端可信据。如《魏世家索隐》引《纪年》曰;“二十九年五月,齐田朌伐我东鄙。九月,秦卫鞅伐我西鄙。十月,邯郸伐我北鄙。王攻卫鞅,我师败绩。”此非当时史官据实书事之例乎?至益为启诛,太甲杀伊尹,则战国杂说,其与儒家异者多矣,《纪年》亦本当时传说书之,孰信孰否,今且未能遽断,要足为考古者备一说,不当姝姝于一先生之言而深斥之也。自清以来三百年,学者治其书,不下十数家。至于最近,海宁王国维本嘉定朱右曾书,为《古本辑校》,又为《今本疏证》,然后《纪年》之真伪,始划然明判。而犹惜其考证未详,古本《纪年》可信之价值,终亦未为大显于世也。 《史记》载春秋后事最疎失者,在三家分晋,田氏篡齐之际。其记诸国世系错误最甚者,为田齐、魏、宋三国。《庄子》曰:“田成子弑齐君,而十二世有齐国”,《鬼谷子》亦云然。今《史记》自成子至王建之灭祇十代。《纪年》则多悼子及侯剡两世,凡十二代,与《庄子》《鬼谷》说合。又齐伐燕,据《孟子》及《国策》为宣王,非湣王。而《史记》于齐系前缺两世,威、宣之年误移而上,遂以伐燕为湣王,与《孟子》《国策》皆背。昔人谱孟子者,于宣、湣年世,争不能決。若依《纪年》增悼子及侯剡,排比而下,威、宣之年,均当移后,乃与《孟子》《国策》冥符。此《纪年》胜《史记》明证一也。《史记》梁惠王三十六年卒,子襄王立,十六年卒,并惠、襄为五十二年。魏、齐会徐州相王,在襄王元年。是惠王在世未称王,《孟子》书何乃预称惠王为王?又《史记》梁予秦河西地,在襄王五年,尽入上郡于秦,在襄王七年,楚败魏襄陵,在襄王十二年,皆惠王身后事。而惠王告孟子,乃云“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何能预知而预言之?若依《纪年》,惠王三十六年改元,后元十六年而卒,则魏、齐会徐州相王,正惠王改元称王之年也。然后《孟子》书皆可通。又与《吕览》诸书所载尽合。此《纪年》胜《史记》,明证二也。《史记》魏文侯三十八年,魏武侯十六年,而《纪年》文侯五十年,武侯二十六年,相错二十二年。昔人疑子夏为文侯师,已逾百岁。今依《纪年》,则文侯元当移前二十二年,子夏之年初无可疑。而李克、吴起之徒,其年辈行事,皆可确指。此《纪年》胜《史记》明证三也。《史记》魏惠王三十一年,徙都大梁,而《纪年》在惠成王九年。阎若璩本此论《纪年》不可信。然细覈之,惠王十八年,魏围邯郸,齐师救赵,直走大梁,三十年魏伐韩,齐田忌救韩,亦直走大梁。又秦孝公十年,即魏惠王十九年,卫鞅围魏安邑降之。此皆魏都自惠王九年已自安邑徙大梁之证。据《纪年》则《史记》之说皆可通。专据《史记》,则自相乖违,不得其解。此《纪年》胜《史记》,明证四也。三家分晋,田氏篡齐,为春秋至战国一大变。其后魏、齐会徐州相王,秦亦称王,宋亦称王,赵、燕、中山、韩、魏五国又相约称王,为战国中局一大变。《史记》于此,年事多误,未能条贯。今据《纪年》,证以先秦他书,为之发明,而当时情实,犹可推见。此《纪年》胜《史记》,明证五也。其他不胜缕举。要之《纪年》乃魏史,魏在战国初年,为东方霸主,握中国枢纽,其载秦孝公前东方史实,自当远胜《史记 六国表》。徒以存十一于千百,不明不备,不为学者所重。霾塞千年,未睹豁辟之期。余粗为比论,而积古疑晦,颇资发蒙,则其书之非不信可知也。 《史记》之误不一端,而有可以类比件附,以例说之者。如误以一王改元之年为后王之元年,一也。梁襄王元年,实梁惠王称王改元之年。魏文侯元年,实魏文称侯之年。宋王偃元年,亦宋偃称王之元年。齐威王卒年,实齐威称王之年。此其例一也。有一王两谥,而误分以为两人者。如梁襄哀王一人两谥,《史记》误分为襄王、哀王。赵烈侯又谥武侯,《史》亦分为两侯。楚顷襄王又称庄王,史公不知,遂误以庄峤为春秋时庄王之苗裔。此其例二也。有一君之年,误移而之于他君者。如魏文伐秦,在周威烈王十七年,《史》误以为即魏文之十七年。齐宣王五年,与驺忌、田忌谋救韩伐燕,《史》误以为齐桓公五年。逢泽之会,在梁惠王二十七年,《史》误以为周显王之二十七年。齐、魏战马陵,本梁惠王二十八年,《史》误以为乃周显王之二十八年。又如齐康公二十一年,乃田侯剡立,《史》误以为桓公午立。皆其例,三也。亦有一君之事,误移而之于他君者。如梁惠王会诸侯于逢泽,《史》误以为秦孝公。宋剔成逐桓侯自立,《史》误以为宋王偃逐剔成自立。此其例,四也。有误于一君之年,而未误其并世之时者。如魏文灭中山,《史》称在文侯十七年,实误。而系之周威烈王十八年癸酉,则不误。齐、魏相王于徐州,《史》以为齐宣王、梁襄王,皆误。而系之周显王二十五年丁亥,实不误。又如齐封田婴于薛,应在威王时,《史表》在湣王三年,误。而系之周显王四十八年庚子,较《纪年》仅后一年,亦不为误。此由史公自据《秦纪》,于周、秦之年即得之,于东方诸侯世次,则略而未能尽明,此误其年未误其世之例,五也。有其事本不误,以误于彼而遂若其误于此者。如《楚世家》简王八年,魏文侯、韩武子、赵桓子始列为诸侯,与《年表》《周本纪》魏、韩、赵《世家》均不合。且既称韩武子、赵桓子,其非称侯,显矣。即其自语亦不合。今据《纪年》,魏文移前二十二年,是岁实魏文始侯之年,则《楚世家》此语虽误,而实有其不误者在也。又如《魏世家》魏武侯九年,使吴起伐齐至灵邱,而《年表》是时,楚悼王已死三年。吴起与楚悼王同死,岂能重为魏将?据《纪年》魏武年代移前,则魏武九年,吴起尚在魏。《魏世家》此语固非误。此由史公博采传记,未加考定,虽有错互,而转得证成史实之真。其误在彼而不在此之例,六也。亦有似有据而实无据者。如《年表》魏文侯十八年,受经子夏,特以前年灭中山,有子击下车避田子方事,遂连类书其事于此。《春申君列传》春申君为相八年,以荀卿为兰陵令,特以兰陵鲁地,是年楚取鲁,故姑推以为说。本无确据,而后人轻信,转滋惑误,其例七也。有《史》本有据,而轻率致误者。如《左传》昭公七年,记及孟釐子卒,《史》遂误为釐子卒在是年。《孔子世家》因云孔子年十七,孟釐子卒。战国杂说有湻于髠说齐威王以隐,威王感悟,国乃大治,威行三十六年,史公采之,因谓威王在位三十六年。其实威王前后三十九年,威行三十六者,除其不飞不鸣之三年言之也。此《史》自有据,而轻率致误之例,八也。亦有《史》本无据,而勉强为说以致误者。如魏文侯本魏桓子之子,《史记》移文侯之年于后,遂谓文侯乃桓子孙,然亦不能说桓子子为何人。《年表》文侯二十五年,太子罃生,本为太子击生。史公既误移魏文灭中山之年在前,因疑子击不应转生在后,率改子击为子罃。不悟罃在文侯时不得称太子。又《田齐世家》齐桓公五年听邹忌、田臣思谋,起兵击燕。田臣思即田忌也。此本齐宣王事,史公既误以伐燕归之湣王,桓、宣字相近,乃以意移此于桓公。遂至邹忌、田忌皆已预列桓公之朝,史公亦无以自解。此皆勉强弥缝,而不能自掩其误之例,九也。亦有史公博采,所据异本,未能论定以归一是者。如上举《楚世家》简王八年三晋始列为诸侯,与《年表》《周本纪》魏、韩、赵《世家》定在楚声王五年者不同。《秦纪》与《秦始皇本纪》列秦诸君年数不同之类,皆史公各据异本,自造矛盾之误之例,十也。亦有《史》本不误,由后人率改妄窜以致误者。如《孔子世家》及《十二诸侯年表》载孔子往返卫、宋、陈、蔡各节,及《鲁世家》《六国表》载鲁哀公以下诸君年数,牴牾显见,尤难理说。此必后人窜易致误之例,又一也。复有《史》本非误,由后人误读妄说以致误者。如《史记?孔子世家》载孟僖子死在孔子十七年下,《水经注》因谓孔子十七适周之类,是也。斯二者,与前举十例误不同科。而要之凡《史》之误,必有其所以误。寻其所以误者,而后其为误之证益显。而其所以误之故,亦每每有例可括。粗举数端,不能尽备。读吾书者,循此意而求之,可自得也。 且不仅于《史记》之多误也。今所资以相比勘而知《史记》之误者,有《索隐》诸家所引《纪年》,而诸家之文正亦多误。读《史》者爱其文,往往忽其事。《史》虽多误而莫辨。注文朴率,尤懒循省。遂有传钞失真而致误者。如魏文侯初立在晋敬公六年,而《晋世家索隐》引《纪年》误为十八年,十八实六字之讹,此以形近而误也。齐宣公四十五年田庄子卒,而《田齐世家索隐》引《纪年》误为十五年,脱一四字,此以脱落而误也。《秦本纪集解》徐广曰:“《汲冢纪年》云:魏哀王二十四年,改宜阳曰河雍,改向曰高平。”考《纪年》终今王二十年,今王即哀王,乌得有哀王之二十四年?按之《赵世家》徐广所引,知系四年之误。《苏秦传正义》引《竹书纪年》:“梁惠王二十年,齐闵王筑防以为长城。”今考《纪年》梁惠王十三年,当齐桓公十八年,后威王始见。岂得梁惠王二十年,遽有齐闵王?校以《水经 汶水注》,则无湣王字。此皆以增衍而误也。《周本纪集解》:“裴骃案,《汲冢纪年》自武王灭殷,以至幽王,凡二百五十七年。”而按《鲁世家》,考公以下至孝公十四年,宣王崩,幽王立,凡二百一十六年,无鲁公伯禽年。《三统历》成王元年,命伯禽侯鲁,伯禽即位四十六年。上加周公摄政七年,武王克商后六年,凡五十九年。并下二百一十六年,统为二百七十五年。此作二百五十七,是七十五为五十七,以颠倒而误也。(如此,则《纪年》与《鲁世家》年数本符。今《伪纪年》云:“武王灭殷后二十四年,定鼎洛邑,至幽王二百五十七年。”果如其说,自成王定鼎起算,裴骃何得云自武王灭殷乎?此条辨说,据朱右曾《汲冢纪年存真》。)又有窜易妄改以增误者。韩威侯与韩宣王为一人。今《韩世家索隐》引《纪年》郑昭侯薨以下一节,支离错乱,全不可解,此经后人改易而误也。《孔子世家索隐》云:“按《系家》湣公十六年孔子适陈,十三年亦在陈。”既云十六年适陈,不得十三年先在。若十三年在陈,适陈不待十六年。《索隐》语先后颠倒,乖误可知。盖《索隐》本云孔子以陈湣公十年适陈,而经后人妄窜一六字。此经后人窜乱而误也。又《田敬仲世家》:“明年复会甄,魏惠王卒。”《索隐》曰:“按《纪年》:梁惠王乃是齐湣王为东帝,秦昭王为西帝时。此时梁惠王改元称一年,未卒也。而《系家》及其后即为魏襄王之年,又以此文当齐宣王时,实所不能详考。”今按《索隐》此条,梁惠王乃是云云,惠王下当脱一卒字。惟据《纪年》终今王二十年,其时乃周赧王十六年,秦昭襄八年,齐湣王始二年。《年表》齐、秦为东、西帝,尚在其后十一年。时惠王已死三十七年。且《纪年》亦不及载齐、秦为东、西帝事。《索隐》何从按《纪年》谓惠王卒乃是齐湣王为东帝,秦昭王为西帝时乎?此必有误,而特不知其所以误。后人专据此等处,疑《索隐》所引全不可信。不知此已为后人窜乱,定非《索隐》之真也。(朱氏《存真》王氏《辑校》此条均未录。)又诸家之文,短涩简质,虽列异同,未加剖辨。后人间或依信,引为论据,复有失其义解而误者。如王国维《古本竹书辑校》采录《索隐》甚备,虽论校未密,然已多失原解。如《魏世家索隐》引《纪年》:“惠王二十八年,与齐田朌战马陵。又上二年,魏败韩桂陵。十八年,赵又败韩马陵。”此以二年十八年皆在二十八年前,故云上。上即前也。而王氏以为上二年,乃即二十八年之前二年,因谓即二十六年,是误解《索隐》原文也。又《索隐》引《纪年》亦自有例。如《晋世家索隐》引《纪年》,自出公以下诸公年数,皆列其与《史》异者以相勘。则其不著幽公、敬公、烈公,正见其年数之同于《史》。梁氏《志疑》不明此例,又误混于《今本伪纪年》,遂致错淆。又《索隐》引《纪年》列国国君年数,自魏君外,或据其始立之年数之。古者君主以翌年改元,《纪年》魏史,惟魏君著年数,他国仅记君立,《索隐》循其立年数之,则与《史记》以改元计者相差一岁。后人不明此例,比论亦遂多歧。至其君卒岁,若以改元计,与始立计,亦每有一岁之差。此均由未得其例而致误者。亦有《索隐》本无其例,而后人为之曲说,如王氏《古本竹书辑校》谓《索隐》引《纪年》皆改夏正为周正,而细覈实无之。此又致误之一端也。 《史》文既多误,首有赖于诸家之注,而注文复多误,其事又可举一例以为说者。史公记六国时事,多本《秦纪》。固已苦其不载日月,文略不具矣。然其于秦事,固宜信也。乃自宣公以上,《史》皆失其名,不能详。《索隐》按《世本》《古史》,考得缪公名任好,以为之补。其他可以想矣。(今《史》文任好字,又系后人据《索隐》增入。)而其记秦列君年数尤多歧。《秦始皇本纪》后序列秦之先君立年及葬处,《索隐》谓其:“皆当据《秦纪》为说。”又云:“其与正史小有不同,然亦未能定其是非。盖史公亦自不能决,故取异说备列之也。”文云:“秦自襄公至二世,六百一十岁。”《正义》云:“《秦本纪》自襄公至二世,五百七十六年矣,《年表》自襄公至二世,五百六十一年,三说并不同,未知孰是。”又《秦本纪索隐》引《始皇本纪》云:“秦自襄公至二世,凡六百一十七岁。”然则言秦年者,自襄公至二世,已有四说: 一,《秦始皇本纪》原文,六百一十岁。 二,《正义》计《秦本纪》年数,五百七十六岁。 三,《正义》计《年表》,五百六十一岁。 四,《索隐》引《秦始皇本纪》,六百一十七岁。 今为细覈,《史记》记秦襄公以下列君年数,本有三歧。 一,《秦始皇本纪》,实得五百七十二岁。 二,《秦本纪》,实得五百七十七岁。 三,《年表》,则为五百七十一岁。 合之以上四条,凡得七说之异。梁氏《史记志疑》云;“案《年表》自襄公元年至二世三年,实五百七十一岁。《秦本纪》原文实误,《索隐》、《正义》所说年数亦误。此记是秦史官所录,史公采以作《史记》者,何以误端叠见?盖篆隶递变,简素屡更,传写乖讹,非《秦记》之旧矣。”此《史》文多误之一例也。惟以余论之,其多误之故,实有不仅梁氏所谓“篆隶递变,简素屡更,传写乖讹”而已者。请仍据《秦始皇本纪》为说。纪云:“九年乙酉,王冠。” 《集解》徐广曰:“年二十二。” 《正义》:“按年二十一也。” 《史记》载始皇年极明备,可以无歧,然《集解》《正义》为说又自不同。且观其相为校正,决非传写之乖讹也。《殿本考证》杭世骏释之云:“徐广云二十二者,以逾年改元计也。《正义》云二十一者,以当年改元计也。徐广以是年为二十二,故三十七年崩时,注云年五十。如《正义》之说,则崩年止四十九。《六国表》周赧王五十九年,秦昭王五十一年,徐广曰乙巳,则始皇生年,当是壬寅。十三岁时,当是甲寅。《项羽本纪》注徐广曰:项王以始皇十五年乙巳岁生,则始皇元年当是乙卯。此处自当以逾年改元计,作二十二岁为是。但《秦本纪》云:献公立二十四年卒,子孝公立。徐广曰:献公元年丁酉,孝公元年庚申,则献之末即孝之初,又不拘逾年改元之说矣。”今按杭氏此辨,分别《集解》《正义》得失甚是。盖其所以为计者不同,而遂致相差,其事初非关于传写之乖讹也。而其论献公年则又有说者。考《秦始皇本纪》“献公享国二十三年”,而《秦本纪》云:“献公立二十四年卒”,两说自不同。杭氏谓献之末即孝之初,不拘逾年改元之例,其实非也。不逾年而改元,古人自有其事。然大率前君被弑,后君以篡逆得国,不自居于承前君之统绪,则往往即以前君见杀之年,改称篡立者之年,不复逾年而改元。此在春秋时不多见,而战国屡有之。若孝公则非篡立,献公亦非被弑,何为亦当年改元哉?据《秦纪》,献公前承出子,出子二年,庶长改迎献公于河西而立之,杀出子及其母,沈诸渊。其事亦见不韦《春秋 当赏篇》。(出子,《春秋》作小主,庶长改,《春秋》作菌改。)盖献公实弑君自立,故未逾年而改元。出子之末,即献公之初。元丙申,卒己未,得二十四年。今《年表》于出公二年后始列献公元年,则为元丁酉,当得二十三年。《始皇本纪》与《年表》同,徐广亦本《年表》为说。杭氏不能详辨,误以徐广本《年表》之说,推论《秦纪》二十四年之文,遂误为孝公不逾年而改元也。 余又考《秦始皇本纪》载秦列君年数,与《秦本纪》异者凡五人: 一、悼公 《秦始皇本纪》十五年 《秦本纪》十四年 《年表》同《秦纪》 二、灵公 《秦始皇本纪》十年 《秦本纪》十三年 《年表》同《始皇本纪》 三、简公 《秦始皇本纪》十五年 《秦本纪》十六年 《年表》同《始皇本纪》 四、献公 《秦始皇本纪》二十三年 《秦本纪》二十四年 《年表》同《始皇本纪》 五、庄襄王 《秦始皇本纪》三年 《秦本纪》四年 《年表》同《始皇本纪》 而《年表》与《秦始皇本纪》同者,自灵公以下凡四人。其事皆可本前例以为说。 一 灵公 《秦始皇本纪》“肃灵公享国十年”,《索隐》云:“《纪年》及《系本》无肃字。(句)立十年,(读)《表》同。(句)《纪》十二年。(句)”然今《秦纪》作灵公十三年,三说相歧。余考《秦纪》灵公前怀公为诸臣所围,自杀。灵公承之,盖亦不逾年而改元,故前后共得十一年。《年表》则于怀公四年见杀之明年,再书灵公元年,故为十年。今《秦纪》作十三年,《索隐》引《秦纪》作十二年,皆为十一年之字讹。 二 简公 《秦始皇本纪》“简公享国十五年”,《年表》同。《秦本纪》简公十六年。余考简公前承灵公,灵公卒,子献公不得立,简公乃灵公季父,为怀公之子。灵公既承怀公之弑而自立,不逾年而改元。今简公亦篡献公之统,上溯其父怀公之绪,则亦不俟逾年而改元矣。《年表》《始皇纪》作十五年,仍依逾年改元之常例计之也。《秦纪》作十六年,本当时不逾年而改元之变例计之也。 三 献公 已具前论。惟《秦始皇本纪》献公享国二十三年下,《索隐》云:“《系本》称元献公。立二十二年,《表》同。《纪》二十四年。”今按:《索隐》此条,文义颇晦,而有误字。其句读当如前引肃灵公条之例。 肃灵公 《索隐》:“《纪年》及《系本》无肃字。(句)立十年,(读)《表》同。(句)《纪》十二年。(句)” 献公 《索隐》:“《系本》称元献公。(句)立二十二年,(读)《表》同。(句)《纪》二十四年。(句)” 均谓《秦始皇本纪》立十年,立二十二年,与《年表》相同,而与《秦纪》则异也。至引《系本》及《纪年》,仅举其无肃字有元字之异,并不与下文立十年立二十二年语相涉。句读之例既明,知献公条《索隐》立二十二年,实立二十三年之误。以今《年表》明作二十三年,《秦始皇本纪》亦明作二十三年也。否则不辨句读,不订讹字,将又疑《世本》别有献公二十三年一说矣。 四 庄襄王 《秦始皇本纪》“庄襄王享国三年”,《年表》亦同。《秦本纪》庄襄王得四年。余考《秦纪》庄襄王承孝文王后。孝文王除丧,十月已亥即位,三日辛丑卒,子庄襄王立。秦以十月为岁首,孝文王盖以去年即位,以今年岁首除丧称元,前后三日而卒。庄襄王处此变例,虽非弑君自立之比,而即以是年称元,不复以先王三日之位,而虚一年之号,亦自在情理之中。《秦本纪》据当时变礼实况计之,故为四年。《始皇纪》及《年表》依常例,仍定孝文王在位一年,则庄襄王自祇三年也。孝文之事,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亦复论及,其言曰:“《秦本纪》昭襄王四十二年,先书十月宣太后薨,继书九月穰侯出之陶。四十八年,先书十月韩献垣雍,继书正月兵罢。似已用十月为岁首。秦自昭襄以后,庄襄以前,既首十月,则孝文王之事,有可得而论者。《秦本纪》:五十六年秋,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尊唐八子为唐太后,而合葬于先王。韩王衰绖来弔祠,诸侯皆使将相来视丧事。孝文王元年,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褒厚亲戚,弛苑囿。孝文王除丧,十月已亥即位,三日辛丑卒。子庄襄王立。盖昭襄王五十六年庚戌秋,去孝文王元年辛亥冬月仅二三月,此二三月竣丧葬之事,明年新君改元,方大施恩礼,至秋期年之丧毕然后书孝文王除丧,犹胜既葬而除者多矣,犹为近古。然其失礼处,亦不可不知。秦既用建亥月为岁首,孝文王元年,应有十月,今于除丧后又书十月,分明是孝文王已逾二年矣。岂享国一年者乎?故予以庄襄王元年壬子,原孝文王之二年。但秦之臣子,以孝文甫即位三日,不仍之为二年,遂改为庄襄之元年。观书子庄襄王立下无事,可知。崩年改元,厥由于此。一年二君,固已非终始之义。况又革先君余年,以为已之元年乎?失礼莫大焉!惜千载读史者,俱未推究及此。余特摘出,以正《通鉴》孝文王元年书十月乙亥王即位三日薨之误。”今按阎氏此辨,精矣而未尽也。其谓秦自昭襄以下,庄襄以前,既首十月,则诚然矣。而定孝文在位已逾两年,则又失之。孝文亦既葬而除丧耳。昭襄王以庚戌之秋卒,二三月间,竣丧葬之事,孝文以岁首十月正改元之位,三日而薨,前后不逾五月。若以岁首正月计,则尚在昭襄三十六年庚戌,乌得有二年之久?徒以孝文之立,年已五十有三,非孺子君比。又亲庄襄之父,虽不幸即位三日而死,而秦之君臣,不忍没其先君在位之年。又孝文固已逾年而改元,又不当上侵昭襄毕世之岁。故以孝文继体嗣位之数月,仍属之于昭襄之三十六年,而所谓孝文在位一年者,其实则自逾年改元,仅得三日之数。其子庄襄王若仍以逾年改元,则为壬子。而辛亥一岁,实亦庄襄享国之日。战国季世,何尝有所谓三年之丧?更亦何尝有所谓三年丧毕而正践祚之位之礼?三月而丧毕,逾年而改元,此其常耳。至于秦者,尤不当以东方儒生所唱古礼律之。正惟孝文在位不出五月,故史乃无事可纪,特曰“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褒厚亲戚,弛苑囿”,为循例虚美之词。而庄襄王享国之期,实有四年。今《年表》既上割其元以为孝文之岁,故《秦纪》庄襄四年事,《年表》仅得三年。蒙骜击赵榆次、新城、狼孟得三十七城,《纪》在三年,《表》在二年。王齮击上党,初置太原郡,及五国攻秦,《纪》在四年,《表》在三年。而蒙骜攻赵,定太原,《纪》在二年,《表》则无之。依上例推校,此当书于庄襄之元年。而蒙骜取成皋,吕不韦取东周,《纪》在元年,《表》亦同在元年者,其实应上移孝文元年格中,乃始符耳。今阎氏又下夺庄襄之年,以上予孝文,则于《秦始皇本纪》及《年表》与《秦本纪》异同,皆无以通其说,此乃其考覈之未尽也。(又按:《秦本纪》:“昭襄王四十二年十月,宣太后薨。九月,穰侯出之陶。”乃秦人已以十月为岁首之证,既如上述。而“四十八年十月,韩献垣雍,秦军伐赵武安,正月兵罢,复守上党。其十月,五大夫陵攻赵邯郸。”张文虎谓“自此年以后,复用夏正,故书其十月云云,遂不以为岁首。”今按张说误。此年先书十月,卒又书十月,以《白起传》校之,秦使王陵攻邯郸,乃九月,则《秦纪》此年“其十月”实“其九月”之讹文也。又“四十九正月,益发卒佐陵。其十月将军张唐攻魏。五十年十月,武安君白起有罪,为士伍,迁阴密,十二月,武安君白起有罪死。”张文虎谓“此年先书正月,后书其十月,文甚明白,为秦改复夏正之证。”然再校之《白起传》:“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益发兵佐陵,又使王齕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强起武安君,武安君称病焉。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迁之阴密。”自正月以下历八九月而武安君以罪免,适为五十年之十月,则其时秦仍以十月为岁首甚明。正月后八九月,即九月,及明年之首十月也。《白起传》又云:“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又使使者赐之剑,自裁。”十月罪免,居三月赐死,正合《本纪》十二月武安君有罪死之文。而《起传》又云: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死,知是“十二月”字讹。据此推之,《秦纪》“四十九年其十月将军张唐攻魏”一语必亦字误,而张氏遽谓秦以其年复用夏正,是亦考之未详也。) 综上四君,《秦本纪》、《秦始皇本纪》及《年表》所记年数之差,皆可以不逾年而改元之一例为说。而史文及注,亦颇有讹字。至悼公一君,《年表》、《秦纪》皆作十四年,而《秦始皇本纪》作十五年,与下四例不符。(下四例皆《年表》与《秦始皇本纪》同,与《秦本纪》异,此例独反之,知不可以一例论矣。)亦无说以处,则当为《始皇本纪》之字讹也。 凡上所论,足证史公博采,所据异本,未经论定,以归一是,遂若相矛盾,而其实《史》固不误。后来注家,未能为之发明,又间以传钞之误,纷乱乃不可理。梁氏《志疑》仅以“篆隶递变,简素屡更,传写乖讹”之一事说之,固未当于情实也。 又按《秦本纪》“始皇帝五十一年而崩”,杭世骏《考证》云:“始皇十三年而立,立三十七年而崩,当得四十九年。”夫杭氏既辨《集解》、《正义》得失,而云当以逾年改元计者为是,则始皇十三年而立,逾年十四岁改称元年,至三十七年固得五十年,非四十九年也。同属一人之考证,又考证同一之事,先后一卷书之隔耳,乃其是非相乖已如此。然则史文记载年数之多误,又不尽于传写之乖误,与夫所以为计之不同,而人之不能尽其心,以轻心掉之,忽而多误,又其一因矣。辗转之忽,误乃益滋。如亡羊于歧途,歧之中又有其歧焉,而乃至于不反。此又后人考年之一难也。 古人云:“失之毫釐,差以千里”,此言夫毫釐之不可忽也。又云:“寸寸而量之,至丈必差,铢铢而较之,至两必失”,此言夫铢寸之不可泥也。考年之事,将为毫釐之不可忽乎?抑将为寸寸之不可校乎?曰:善用之则皆是也,不善用之则皆非也。夫古人之年,运而往矣。后之论者,曰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某月某日。曰非也,孔子生襄公二十二年某月某日。其争历二千年而不可解。甲曰孔子年七十二,乙曰孔子年七十三,其争历二千年不能决。此何为者?故谓孔子年七十二与年七十三,必有一失,否则俱失之,不能俱得也。然而今人之智力,无以大逾乎昔之人,则孔子之年,终不可定,将以后息者为胜。谓生鲁襄公二十二年可也,谓生鲁襄公二十一年亦无不可也。孔子或寿七十二,或寿七十三,孔子则既死矣,一岁之寿,于孔子何与?于后世亦何与?于考孔子之年者又无与也。何者?自一岁之争以外,他无可以异同也。此丈量既得,不必较之以寸之说也。非固不可校,不能较而必为之校焉,非阙疑之道,又且自陷于愚诬之嫌也。史公曰:“墨子与孔子同时,或曰在其后。”同时之与在其后,相差则既远矣。其传老子曰:“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百六十之与二百,相异则既甚矣。今之学者,为古人考年,率好为辜校之辞,曰某生至早在某岁,某卒至晚在某年。然而有不可者。以某生至早之岁,上承某卒至晚之年,父子祖孙可以为友矣。今易其辞,曰某生至晚在某岁,某卒至早在某年,以某卒至早之年,下接某生至晚之岁,则友可以为父子祖孙矣。此又毫釐之辨之不可以不谨也。其实非毫釐也。考年者不精审熟察,不能确据史实,约略以推之,强古人以就我,则宜其有千里之差矣。 或曰:古人之年,运而往矣,九原不可作,则凡所以考古人之生卒行事者,将惟书册是徵。而先秦古籍,传者亦尠矣。记事莫备于《史记》。《史记》既多误,而所载尤以诸子为略,名姓不一见者多有之,详者惟孔、老、孟、荀,然而《孔子世家》之緟纰而迭缪,与夫老子之傥恍而难凭,孟、荀之阔略而不备,则既尽人疑之矣。子将较毫釐,衡铢寸,重定古人之年,则何籍以考于古?又何术以信于后耶?曰:此难矣,而实非难也。无方术以处之则难,有方术以处之则易。君不知夫树木之有年轮乎?横截一树,而数其轮,可以得其年,不必寻其树之始植者而证之也。此毫釐可谨之说也。又不知夫地层之有化石乎?推而论之,可以识万纪以前之地史,不必有文字之记载也。此丈石可量之说也。自孔子以往迄于秦,虽史文茫昧,地层之化石,树木之年轮,尚多有之。有可以得其生卒之年寿者,有可以推其交游出处之情节者。片言只字,冥心眇虑,曲证旁推,即地层之化石也,即树木之年轮也。曰:何以信?曰:信于四达而无牾,一贯而可通。 夫人之用心,患其思虑之不精,又患其考证之不广。先秦遗文,六国之际,于今可考者,可以缕指而计之,程年以尽之。考证之不广,非难也。然后谨记其异同,推排其得失,次其先后,定其从违,必有当者,可以确指,则用心之不精,又非患也。然而自古迄今,六国之年既多误,诸子事迹尤不备。尘晦而不彰,霾翳而莫明,犹有待于今日之推寻者,则何欤?曰:此非古人之知不及此,亦其时则不至此也。古人不知考年之可重,则亦无怪于其用心之不精,求证之不广矣。夫《史记》之误易见,舍《史记》而求是则难寻。《纪年》之佚文,散见于《集解》、《索隐》诸家之注,以及《水经注》诸书者,其与《史记》异同,一一可按。然碎文单辞,知其异于《史》者,无以定其是。而《史》之异于《纪年》者,亦无以定其非。今《六国表》及诸《世家》,记事明备,一按可得。《纪年》遗佚散乱,荒晦难寻。学者既不以考年为重,好易恶难,习常疑怪,则亦谁为考覈详定其是非者耶?夫判两家之异同,贵乎参伍以为验。求定《纪年》、《史记》之得失,不得不参伍以验之于诸子。而昔人治史,往往不信诸子。掩目捕雀,宜其无得。是用心之不精,考证之不广,所以为论年之难,而其端在夫不知论年考世之重。此乃时缘之未至,非聪明智力之不逮也。 且有非考年之事,而为考年之所待以成者二端焉:曰捃逸,曰辨伪。人事之不详,何论其年?故考年者必先寻实事。实事有证,而其年自定,此易知之说也。为诸子考年者,当先定《六国表》,而后有所依据,固也。其次莫大于为诸子捃逸。何言乎为诸子捃逸也?《史记》惟孔子有世家,孔子弟子及老、庄、申、韩、孙、吴、孟、荀有列传,其他则阙。墨子则曰“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得二十许字。许行、陈仲、惠施、魏牟之徒无其名者不可胜计。其略既如此,而略之中复有其不可信者焉。然而其旁见于他书者,虽片鳞一爪,可以推寻而得其大体者至多也。昔人治史,率不信诸子。夫诸子托古,其言黄帝、羲、农,则信可疑矣。至于管仲、晏婴相问答,庄周、鲁哀相唯诺,寓言无实,亦有然者。至其述当世之事,记近古之变,目所睹,身所历,无意于托古,无取于寓言。率口而出,随心而道,片言只语,转多可珍。故吴起有泾水之战,此韩非、刘向之文也,而《史记》无其事。余拾其坠,以定吴起仕魏之年。公孙龙有空雒之对,此不韦《春秋》之说也,而战国无其地。余订其讹,以证公孙来赵之岁。荀卿之见燕哙,韩非言之。兒说之事宋王,《吕览》记之。余循之为推,可以说名家之传,可以次孟、荀之世。考《庄》《列》魏牟、公孙龙,发中山之秘史。据《荀》《韩》楚庄王、庄蹻,定巴、滇之逸乘。其他如以《吕览》许犯证《孟子》许行之师承,采《韩非》田仲补《孟子》陈仲之论议。推季梁以定杨朱之生卒,传匡章以阐孟轲之游踪,本《吕览》白圭、惠施应对,定两人在梁之先后,据《盐铁论 论儒》,证稷下诸贤之聚散。即以诸子之书,还考诸子之事。为之罗往迹,推年岁,参伍以求,错综以观,万缕千绪,丝丝入扣,朗若列眉,斠可寻指。夫而后滞者决而散者综,纷者理而闇者睹。先秦学人往事,犹可考见,无病乎史文之逸失也。 何言乎为诸子辨伪也?夫诸子往迹行事,虽散见于诸子之书,然而多有其误者焉,又多有其伪者焉。伪误之不辨,而捃摭诸子之遗闻佚记以骋博而驰说,是治乱丝而益棼也。盖尝论之:有伪其人者,有伪其世者,有伪其年者,有伪其事者,有伪其地者,有伪其书者,有伪其说者,有伪之于多方者。伪之途不一端,非一一而辨之,则不足以考其年。将一一而辨之,则辨伪之事无竟,而考年之书不可作。此固考年之事之所待以成也。何言乎伪其人?吴有孙武子,伪其人也。何言乎伪其世?尉缭见梁惠王,伪其世也。何言乎伪其年?孟子游梁,当惠王之三十五年,此伪其年也。何言乎伪其事?孔子与南宫敬叔适周问礼于老子,此伪其事也。何言乎伪其地?孔子畏匡,公孙龙对空雒,此伪其地也。何言乎伪其书?列御寇有《列子》,子思有《中庸》,此伪其书也。何言乎伪其说?孔子老而系《易》,孔门《六经》有传统,此伪其说也。何言乎伪之于多方?凡伪其人者,必伪其事焉,伪其时焉,伪其书焉,伪其说焉,而后可以掩其人之伪。伪其事,伪其时,伪其书,伪其说者,亦然。非伪之于多方,则其伪不立。诸子之伪不胜辨,其不能尽著于篇者,将别为书以发之,此不能备也。 夫言有定于此而后可以见于彼者,亦有定于彼,而后可以见于此者,此相与为功,有待而成之说也。为诸子考年者,有待于捃逸,为诸子捃逸者,又有待于辨伪。然而辨伪捃逸之功,亦有待于考年焉。夫必《易系》决非孔子作,而后孔子无系《易》之年之辨可定。夫必孔子无系《易》之年,而后无商瞿传《易》之人之辨可定。夫必无商瞿传《易》之人,而后孔门无《六经》传统之说之辨可定。反而言之,以《六经》传统之可疑,而疑及于商瞿之传《易》。以商瞿传《易》之可疑,而疑及于孔子之系《易》焉。其事如循环之无端也。夫孔子系《易》之年,与夫商瞿之年,以及夫经师先后授受之年,则信可疑矣。然则商瞿、梁鳣年长无子之逸记可以灭,《系辞》《十传》之为伪书可以定。此又考年之功之有裨于捃逸辨伪者也。 且捃逸辨伪考年之相待以有成,其事有不尽于此者。盖事有非逸,而无异于已逸。语有不伪,而有甚于本伪。则以考年之未精,遂相率以俱讹。及其既讹,遂转以为考年之障者有之矣。请据《孟子》以为说。夫《孟子》七篇,尽人所诵,历二千年,至精至熟也。其事则非逸也。其语亦非伪也。考孟子之年者,非不之及也。然而为孟子考年者,类以《史记》绳《孟子》,而不知史年之有误。即有本《孟子》疑史年者,亦不能定史年之真是也。然后孟书之非逸者,无异于逸。孟书之不伪者,转致于伪。人异其说,而皆无当于是焉。余以《纪年》校《史记》,知齐、梁世系之误,重定齐威、宣、梁惠、襄之先后。而后知孟子初游齐,当齐威王时,游梁,见惠王、襄王,返齐,见宣王。以此求之,则匡章不孝,孟子与游之事,情节复显。余又以《史记 鲁世家》与《六国表》互覈,知鲁《表》之误,而《世家》之可信,重定鲁平之元。以此求之,然后乐克进辞,臧仓沮见之事,理势乃符。凡此皆学人之所研虑,先儒之所极论,纵横反覆,纷纭莫定,一朝发难,云破天朗。其事则同,而所以说其事者不同。此非捃逸也,而有似于捃逸。非辨伪也,而有类乎辨伪。盖亦与考年之功相待以有成者也。 且夫后世之积讹袭非,有足为考年系世之障者,又岂仅于时君世系之错乱,诸子往迹之晦沉而已耶?盖自刘、班著录,判为九流,平章学术,分别渊源,其说相沿,亦几二千载于兹矣。习非成是,积信为主,则亦莫之疑而难以辨也。曰百家原于道,则老聃之年无以破。曰申、韩本于老,则吴起、李克之统无以立。不知农之原于墨,则我许行即许犯之说不足信。不知法之导于儒,则我商鞅本魏学,李、韩乃荀术之论不能成。非破碎陈说,融会以求,则我魏文西河、齐威、宣稷下诸贤之考皆无以通其意。吾尝沉沉以思,昧昧以求,潜精于诸子之故籍,游神于百家之散记,而深疑夫旧说之有误,而习见之不可以为定也。积疑有年,一朝开豁,而后知先秦学术,惟儒、墨两派。墨启于儒,儒原于故史。其他诸家,皆从儒、墨生。要而言之,法原于儒,而道启于墨。农家为墨、道作介,阴阳为儒、道通囿。名家乃墨之支裔,小说又名之别派。而诸家之学,交互融洽,又莫不有其旁通,有其曲达。分家而寻,不如别世而观。寻宗为说,不如分区为论。反覆颠倒,纵横杂出,皆有以通其源流,得其旨趣,万变纷纭而不失其宗。然后反以求之先秦之史实,并世学者师友交游之渊源,与夫帝王贤豪号召罗致之盛衰兴替,而风会之变,潮流之趋,如合符节,如对契印。证之实者有以融之虚,丈而量者重以寸而比,乃然后自信吾说而确乎其不自惑也。夫为辨有破有立,破人有馀,立己不足,此非能破之胜也。夫为学有积有统,积说多端,整统未建,此非能积之优也。余之此书,定列国之世系,考诸子之生卒,事有甚碎,辨有甚僻,盖考据之幽微,为学者之畏途,有使人读而生厌,不终卷而废者。然而陈说未破,则己旨不立,积绪无多,则整统不富,徬徨瞻顾,虽曰未能,窃有志于是焉。 尝试论之,晚周、先秦之际,三家分晋,田氏篡齐,为一变。徐州相王,五国继之,为再变。齐、秦分帝,逮乎一统,为三变。此言夫其世局也。学术之盛衰,不能不归于时君世主之提抑。魏文西河为一起,转而之于齐威、宣稷下为再起,散而之于秦、赵,平原养贤,不韦招客为三起。此言夫其学风也。书分四卷,首卷尽于孔门,相宰之禄,悬为士志,故史之记,流为儒业,则先秦学术之萌茁期也。次卷当三家分晋,田氏篡齐,起墨子,终吴起。儒、墨已分,九流未判,养士之风初开,游谈之习日起,魏文一朝主其枢纽,此先秦学术之酝酿期也。三卷起商君入秦,迄屈子沉湘。大梁之霸焰方熄,海滨之文运踵起。学者盛于齐、魏,禄势握于游仕。于是有白圭、惠施之相业,有湻于、田骈之优游,有孟轲、宋鈃之历驾,有张仪、犀首之纵横,有许、陈之抗节,有庄周之高隐,风发云涌,得时而驾,乃先秦学术之磅礴期也。四卷始春申、平原,迄不韦、韩、李。稷下既散,公子养客,时君之禄,入于卿相之手,中原之化,遍于远裔之邦。赵、秦崛起,楚、燕扶翼。然而烂漫之馀,渐归老谢,纷披已甚,主于斩伐。荀卿为之倡,韩非为之应。在野有老聃之书,在朝有李斯之政。而邹衍之颉颃,吕韦之收揽,皆有汗漫兼容之势,森罗并蓄之象,然犹不敌夫老、荀、非、斯之严毅而肃杀。此亦时运之为之,则先秦学术之归宿期也。四卷之书,因事名题,因题成篇,自为起迄,各明一意。遂若破人多,而立己少,积绪繁,而统综绌。此则体势所限,有不获已。至于发挥引伸,极论学术,将有俟于《通论》,非此之得详矣。 且著书成学,不徒有其外缘,而又不能不自止于限极焉。吾书之成,其为之缘者则既论之矣,至于其限极,亦有可得而略陈者。盖首卷考订孔子行事,前贤论者已详,折衷取舍,择善而从,其为己说者最尠。至于次卷,墨子、吴起之世,史文荒失。于此不理,则荆棘未斩,取途无从。而欲加辟治,又徒手空指,利斧难觅。荜路篮褛,艰苦惟倍。凡所论列,虽已疎阔,而史料既灭,文献不足,则亦无以为增。至于三卷,如理乱丝,异说纷呈,诸端并列,条贯则难,寻证则富。四卷诸篇,以当时诸子著书,往迹颇详,亲历转略。秦廷焚坑,学术中绝。而《汲冢纪年》亦尽于魏襄王,以下惟有《史记》,无可互勘。如春申、不韦之死,荀卿之老,邹衍之游,皆有可疑,无以详说。其他亦幽晦。较之墨翟、吴起之世则显,较之惠施、孟轲之世则略。此亦史料所限,无可为力者也。若夫见闻之未周,思虑之未详,智慧之所不至,功力之所未尽,进而教之,期乎方闻君子。 [book_chapter]卷一 [book_title]一、孔子生年考 孔子生年,聚讼二千年矣。《春秋》公羊、榖梁二传,皆谓鲁襄公二十一年孔子生,司马迁《史记》,谓襄公二十二年孔子生。依前说者,贾逵(《左氏解诂》。)、服虔(《左氏传解谊》。)、边韶(《老子铭》。)、何休(《公羊解诂》。)、杨士勋(《榖梁疏》。)、王钦若(《册府元龟》。)、刘恕(《通鉴外纪》。)、胡安国(《春秋传》。)、洪兴祖(《阙里系谱》。)、黄震(《黄氏日钞》。)、马端临(《文献通考》。)、宋濂(《宋学士集》。)、胡广(《四书大全》。)、王圻(《续文献通考》。)、崔述(《洙泗考信录》。)、钱曾(《读书敏求记》。)、江永(《乡党图考》,《孔子年谱》,及《群经补义》。)、李锴(《尚史》。)、孔继汾(《阙里文献考》。)、钱大昕(《养新録》,及《三史拾遗》。)、李惇(《群经识小》。)、孙志祖(《读书脞录》。)、蔡孔炘(《孔子年谱》。)、狄子奇(《孔子编年》。)诸人。依后说者,杜预(《左传注》。)、陆德明(《左氏音义》。)、苏辙(《古史》。)、刘安世(《元城语录》。)、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孔传(《东家杂记》。)、郑樵(《通志》。)、朱熹(《论语序说》。)、吕祖谦(《大事记》。)、叶大庆(《考古质疑》。)、罗泌(《路史 馀论》。)、孔元措(《祖庭广记》。)、金履祥(《通鉴前编》。)、薛应旂(《四书人物考》。)、邓元锡(《函史》。)、彭大翼(《山堂肆考》。)、夏洪基(《孔子年谱》。)、吕元善(《圣门志》。)、黄宗羲(《南雷文约》。)、万斯大(《礼记偶笺》。)、马骕(《绎史》,《孔子年谱》。)、阎若璩(《困学纪闻笺》,《潜邱剳记》。)、齐召南(《帝王表》。)、梁玉绳(《古今人表考》,《史记志疑》。)、陈宏谋(《四书考辑要》。)、郑环(《孔子年谱》,《孔子世家考》。)、成蓉镜(《经义骈枝》。)、孔广牧(《先圣生卒年月考》。)诸人。(详见孔广牧《先圣生卒年月考》。)韩非有言:“郑人有相与争年者,一人曰,吾与尧同年,其一人曰,吾与黄帝之兄同年,讼此而不决,以后息者为胜耳。”(《外储说左上》。)若孔子生年,殆亦将以后息者为胜。余兹姑取后说,(近人俞樾、刘师培从前说,最近崔适《史记探源》从后说。)至于详考确论,不徒不可能,抑且无所用。今谓孔子生前一年或后一年,此仅属孔子私人之年寿,与世运之升降,史迹之转换,人物之进退,学术之流变,无足重轻如毫发。而后人于此,月之日之,考论不厌其详。而他学者,如老庄,如杨墨,则人之有无,世之先后,年之夭寿,茫不加察,晦沦终古,是乌足当知人论世之实哉?今所考论,一以确有援据而有关大体者为断。至于细节,则略勿致辨,以避劳而且拙之讥。 [book_title]二、孔子为委吏乘田考 孟子曰:“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史记 孔子世家》作“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畜息蕃。”司职者,毛大可《四书改错》云:“《周礼》牛人有职人,主刍豢者。职通作枳,杙也,所以系牛。又名乘田者,以公牛刍豢,皆甸田中事也。”(古乘与甸通。)季氏史,《索隐》云:“有本作委吏”。赵岐曰:“委吏,主委积仓库之吏。”崔述《洙泗考信录》云:“委季吏史四字相似故误,后人又妄加氏字耳。《阙里志 年谱》云:二十岁为委吏,二十一岁为乘田吏,殊无明据。大抵在郯子来鲁之先,否则不能自通于国君也。”今按:旧说定孔子始仕年二十者,由《索隐》引《家语》孔子年十九娶于宋之上官氏,一岁而生伯鱼。伯鱼之生,鲁昭公以鲤鱼赐。始仕通贽,君赐及之,故疑在是年。若以非此则不能自通于国君为说,而赐鱼之说非虚,则崔意与旧说,其可信之程度正相类耳。《左传》昭公十七年郯子来,时孔子年二十七。孔子仕定在此前,则似可信。 [book_title]三、孟懿子南宫敬叔学礼孔子考 (附:南宫敬叔南容非一人辨) 《世家》“孔子年十七,孟釐子卒,懿子及南宫敬叔往学礼焉。”崔述云:“《春秋传》此文在昭公七年,(按今《史记》鲁楚两《世家》及《年表》,并误在昭公八年。)由襄公二十二年递推之,则孔子至是当年十七。然孟僖子之卒,实在昭公二十四年。《传》但因七年孟僖子至自楚,病不能相礼,而终言其事。《世家》以为本年之事,误矣。懿子、敬叔生于昭公之十一年,(杜注云:“似双生。”)当七年时,二子固犹未生,安得有学礼之事?《阙里志 年谱》亦载此事于十七岁,则作年谱者,但采《史记》诸子之文,缀辑成书,而初非有所传也明矣。学者乃以《年谱》为据,何其不思之甚也?”梁玉绳《史记志疑》亦云:“此是史公疎处。《索隐》《古史》并纠其误。”今按:是年孔子实三十四岁也。又考《左传》昭公二十年,“卫齐豹杀孟絷,宗鲁死之。琴张将往弔,仲尼曰:齐豹之盗,而孟絷之贼,女何弔焉?”时孔子年三十,琴张盖已从游。孔子自称三十而立,其收徒设教,或者亦始于是时耶? 又按王世懋曰:“《史记 孔子弟子传》,南宫适字子容,而述《论语》两条以实之,初未言孟僖子之子,孟懿子之兄也。而《索隐》注遽云:是孟僖子之子仲孙阅,《论语》注遽云:谥敬叔,孟懿子之兄。适见《家语》,一名縚,已有二名,《左传》必属说与何忌于夫子,《索隐》又云仲孙阅,是又二名,岂有一人而四名者乎?孔子在鲁,族姓颇微,敬叔公族元士,从孔子时定已娶矣,孔子岂得以兄子妻之。《礼记》,敬叔载宝而朝,孔子曰:丧不如速贫之为愈也。若而人,岂能抑权力而伸有德,谨言语而不废于有道之邦耶?”阎百诗曰:“南容名适,一名縚,与敬叔名说,载宝而朝者,当是二人。” [book_title]四、孔子与南宫敬叔适周问礼老子辨 阎若璩《四书释地续》云:“《孔子世家》载适周问礼于老子,在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年三十。《庄子》云:孔子年五十一,南见老聃,是为定公九年。《水经注》云:孔子年十七适周,是为昭公七年。《索隐》谓:孟僖子卒,南宫敬叔始事孔子,实敬叔言于鲁君,而得适周,则又为昭公之二十四年。是四说者宜何从?余曰:其昭公二十四年乎?盖《曾子问》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堩,日有食之。惟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恰入食限,此即孔子从老聃问礼时也。他若昭二十年,定九年,皆不日食。昭七年,虽日食,亦恰入食限,而敬叔尚未从孔子游,何由适周?”冯景《解舂集》驳之曰:“《春秋》昭公世凡七日食,不止二十四年。且二十四年二月,僖子卒,五月日食,则此时僖子甫葬,敬叔方在虞祭卒哭之时,焉能与孔子适周?”毛奇龄《毛氏经问》十二驳阎说同。梁氏《志疑》云:“敬叔生于昭十一年。当昭七年,孔子年十七时,不但敬叔未从游,且未生也。若昭二十四年,孔子三十四时,不但僖子方卒,敬叔未能出门从师。且生才十四岁,恐亦未见于君,未能至周。而明年昭公即孙于齐,安所得鲁君请之?此皆当缺疑之事。必欲求其年,则《庄子》五十一之说,庶几近之。”今按:孔子适周问礼于老聃,其事不见于《论语》《孟子》。《史记》所载,盖袭自《庄子》。而《庄子》寓言十九,固不可信。后人必信为真者,徒以有《曾子问》从老聃助葬日食诸语为之旁证故也。然其事若断为在定公之九年,其年既无日食,则《曾子问》所载为虚。而孔子适周之事,益见其不足信矣。阎氏所举四说,云《史记》载适周在昭公之二十年者。《史记》特叙孔子适周事于昭七年后,二十年前,含混其辞,未尝实指为在昭之二十年也。此自是阎说之误。《水经注》(按此引皇甫谧《高士传》。)十七适周之语,特以史载孟僖子之死在孔子十七年下,遂从而为之说,错谬益不可信。昭公二十四年之说,既具如诸家之驳。且《索隐》但解僖子之死与使其子学礼在二十四年,亦何曾谓二十四年适周问礼。此皆由误读古书而来。(《毛氏经问》辨此颇详。)至《庄子》五十一之说,则又与《礼记》相舛。何说而必以《庄子》之寓言十九者为可信?郑环《孔子世家考》谓:“定公九年,孔子为中都宰,无籍敬叔之请车,而亦无暇适周矣。”是五十一之说,又难凭也。即诸说之自相矛盾,亦足见其事之非信史矣。(孔广森《经学卮言》又定孔子适周在定公之三年,其说曰:“子在周时,《家语》有刘文公论圣人之语。定公四年,文公即卒。元二两年,未没昭公之丧,访乐苌宏,又非攸宜。前后推校,则适周其在定公之三年欤?”然《家语》为王肃伪书,其言非可徵信。则定公三年之说,亦复非也。林春溥《孔子世家补订》亦疑刘文公以定四年卒,则适周当在定二三年。然又以与《庄子》冲突,疑《孔丛》伪讬非实。良以《孔丛》《家语》,其可信之价值,犹在《庄子》下也。) 且孔子适周见老聃问礼一事,又不徒其年岁之无考而已也。汪中《老子考异》曾列举三疑,谓:“老子言行,今见于《曾子问》者凡四,是孔子之所从学者可信也。夫助葬而遇日食,然且以见星为嫌,止柩以听变,其谨于礼也如是。至其书,则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下殇之葬,称引周、召、史佚,其尊信前哲也如是。而其书,则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彼此乖违甚矣。故郑玄注谓古寿考之称,黄东发《日钞》亦疑之,而皆无以辅其说。其疑一也。本传云:老子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又云:周守藏室之史也。按周室既东,辛有入晋(《左传》昭二十年。)司马适秦,(《太史公自序》。)史角在鲁。(《吕氏春秋 当染篇》。)王官之族,或流播于四方。列国之产,惟晋悼尝仕于周,其他固无闻焉。况楚之于周,声教中阻,又非鲁、郑之比。且古之典籍旧闻,惟在瞽史,其人并世官宿业,羁旅无所置其身。其疑二也。本传又云:老子隐君子也。身为王官,不可谓隐。其疑三也。”今按:汪氏疑楚人隐者不为周史,是也。顾余谓《戴记》出于晚世,其语亦何可信?《论语》孔子言礼,皆关君臣名分,国政大体,绝不拘牵小节。曾子亦云:“俎豆之事,则有司存”。与《曾子问》所记四事皆不类。则不徒史传可疑,即《戴记》亦虚造。盖出后世小儒,转袭孔子问礼老聃之语而假托其事。汪氏必谓孔子之所从学可信,亦非也。(《论语 述而篇》窃比于我老彭,包《注》:“老彭,殷大夫,好述古事。”《集注》本之。王弼则云:“老,老聃,彭,彭祖。”何义门曰:“老聃之生在彭后,不应反居其上。”翟晴江曰:“《大戴礼》孔子云,昔商老彭及仲虺,政之教大夫,官之教士,技之教庶人,此最足明圣人窃比之意。孙奕读彭为旁,旁侧也,谓欲自比于老子之侧,盖谦也。强生异端,穿凿无理。”崔东壁亦云:“《论语》不载老子。”(互见《考辨》第七二)。推此言之,则《戴记》之不可信益显。) 抑余犹有辨者:《庄子》云:“孔子南之沛,见老聃”,则固非适周。后人混而论之,亦非也。南荣趎见老子,亦南行七日七夜而至。则《庄子》书中之老子,固一南方之隐者。惟《天道篇》谓“孔子西藏书于周室,见老聃,繙十二经以说”,此则汉人之语。何者?藏书乃秦人焚书以后乃有此想。(姚鼐云:“谓圣人知有秦火而预藏之,所谓藏之名山。”)十二经乃六经六纬,皆非战国时所有。则明非《庄子》时书。《庄子》书中舍此固不见老聃居周为守藏室之史也。且本篇又云老聃免而归居,则孔子虽欲西至周,而仍见老聃于沛耳。《寓言篇》云:“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此已言老聃适秦。然谓径自沛往,非以周史官隐也。《养生主》云:“老聃死,秦佚弔之”,则亦未尝谓其出关而隐,莫知所终矣。史公《老子传》虽本《庄子》,已远非《庄子》原书之本相。此必史公旁采他书,混为一谈,窃恐老子为周守藏史之说或犹出庄子之后也。(凡言孔子师老聃,似皆出《庄子》后。《墨子 所染》与《吕览 当染》大体相袭。然《吕览》有孔子学于老聃语,《墨子 所染》无之。疑《所染》较先出,故尚未知有孔子师老聃。《荀子》《韩非》则亦屡言及老聃矣。) 又按《春秋左氏传 序 正义》引沈氏云:“《严氏春秋》引《家语 观周篇》云:孔子将修《春秋》,与左邱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邱明为之传,共相表里。”所引与今《家语 观周篇》文不同。(臧琳《经义杂记》谓此乃真《家语》文。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辨之云:“严彭祖《公羊》经师,妄语,何也?或章帝令贾逵自选严、颜高材生二十人,教以《左氏》,禄利之途使然。”贾逵亦在王肃伪造《家语》前。刘氏必谓此说尚出肃后,则无证。是汉时《家语》自有此说。)然则初本谓孔子适周,乃为修《春秋》而观书,与左邱明偕。其信否且勿论,而一事两传,遂谓孔子与南宫敬叔往见老子也。(此犹如庄周本谓孔子问道于老聃,而后人又以为问礼矣。)《韩诗外传》三《说苑 敬慎》皆谓孔子适周,于太庙见欹器,而《荀子 宥坐》及《淮南子》均谓在鲁桓公之庙。足徵传说递变,初不谓其适周者,寖假而遂以为适周。初不谓其见老子,寖假亦遂以为见老子也。 《史记 十二诸侯年表 序》“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文,兴于鲁而次《春秋》。”此亦谓孔子如周为修《春秋》,然未言在何年。林春溥《孔子世家补订》乃谓“《春秋》哀公十四年五月庚申朔,日有食之,盖孔子是年复适周。《曾子问》从老聃助葬,应在此时。”不悟鲁哀十四年,西狩获麟,乃孔子《春秋》绝笔之岁,未必孔子是年始有志作《春秋》,乃往观书于周室。且是年六月,陈恒弒其君,孔子三日斋而请伐齐。时孔子已年老,岂四月五月至周,六月返鲁,为此道路之仆仆耶?(《春秋说》:“哀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得端门之命,作《春秋》。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经立。”此谓孔子使子夏等求得百二十国宝书,乃至成《春秋》,先后不逾六月,说固难信。然亦不谓孔子身至周。)且纵谓孔子适周,彼其时已德尊道成,岂犹琐琐问日食小节于老聃。林氏强为比附,何也? 《世家》又云:“南宫敬叔言于鲁君,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车两马一竖子。”崔述云:“敬叔岂无车马竖子者,而必待鲁君之与之?”今按《说苑 杂言篇》:“孔子曰:自季孙之赐我千钟而友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此亦传说,(敬叔少孔子二十余岁,未必前卒,孔子何乃称其谥?此即可疑。)而较近理。盖孔门第子多出微贱,惟敬叔最为贵族。故有乘我车而道加行之说。及其传而益远,遂谓敬叔请于君,与之车马而适周矣。凡此皆足以见孔子适周见老子之为传说,非信史。 故孔子见老聃问礼,不徒其年难定,抑且其地无据,其人无徵,其事不信。至其书五千言,亦断非春秋时书,此当别详,兹不具。 [book_title]五、孔子适齐考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公伐季氏,不克,奔齐,鲁乱。《世家》系孔子适齐于是年乱后,是也。时孔子年三十五。《世家》又记昭公二十年,齐景公与晏婴适鲁,与孔子问答。《齐世家》云:“猎鲁郊,因入鲁,与晏婴俱问鲁礼。”《年表》亦同。江永《乡党图考》辨之云:“《左传》昭二十年,齐侯疥,遂痁,期而不瘳。十二月,疾瘳,而田沛。何尝有适鲁之事?岂齐侯来而《春秋》不书乎?”崔述《洙泗考信录》亦同此说。梁玉绳《史记志疑》谓为六国时人伪造,史公妄取入《史》,而所以为此说者,因是年齐侯田于沛也。今按:《世家》载孔子秦缪之对,以王霸分说,诚为战国时人语。春秋时无言王天下者。江氏诸人之辨良是。殆以孔子奔齐,臆想其预与景公、晏子相识,遂误会于田沛之事而为此说耳。(章太炎《春秋左传读》卷四云:“知猎后入鲁问礼者,案下文云,齐侯至自田,《传》采拾列国之史而成,凡行于国内,史不书至,惟入鲁故书至。《传》即承旧史而书之可知也。观虞人之对,历陈田礼,盖景公感此而问礼矣。史公说当得之《抄撮》《虞氏春秋》等书。”今按:谓《传》采拾列国之史,宁有记虞人之对,而略其入鲁问礼之理?若曰行国内不书至,僖四年晋献公田,六日,公至,定亦出国者耶?章说殊牵强。《左传》自有虞人陈田礼,及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之语,故后人误以为景公入鲁问礼遇孔子矣。)《世家》又称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志疑》引景吏部曰:“欲通齐景,不耻家臣,孔子而如是乎?且据《史》所说,孔子三十岁时,景公与晏婴适鲁,既有秦缪之对,而景公悦矣,至此又何必自辱为家臣以求通也?”今按:孔子先见景公,自不必为家臣以求通,《史》说矛盾固矣。然梁氏既疑鲁昭二十年景公未尝入鲁,又引此以驳孔子为家臣,则亦进退失据。崔述亦疑孔子无为家臣事。然孔子弟子为家臣者多矣,孔子不之禁,则孔子不耻为家臣也。且委吏乘田,独非家臣乎?此等俱难详考,不得輙以‘孔子而如是乎’之说为定。(如晏子沮孔子,其语本《墨子 非儒》,固不足信。(参阅孙诒让《墨子闲诂》)。然必谓晏子必不沮孔子,则同一无据,犹如谓孔子必不为家臣也。) [附]晏婴卒年考 《史记 齐世家》景公四十八年,晏子卒。今按:《左传》记晏子言行,止于鲁昭二十六年,即齐景之三十二年也。《晏子春秋》外篇第八,晏子没十有七年,景公饮诸大夫酒,其文又见于刘向之《说苑》。其说若可信,景公五十八年薨,晏子没,至迟当在景公四十二年前。晏子曾历事灵、庄、景三公,庄公被弑,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古人四十强而仕,其时晏子名德已高,当近四十,则其寿殆逾八十,故有相景公老而辞邑之说也。《左》襄十七年晏桓子卒,晏婴粗缞斩,苴绖带杖菅屦,食粥,居倚庐,寝苫枕草,其老曰非大夫之礼也。曰:唯卿为大夫。是其时晏子已居大夫之位。自此下距崔杼弑君尚又八年,其时晏子当已过三十。以此推之,孔子适齐,晏子年逾七十矣。齐侯田于沛之年,晏子亦当六十五六,而孔子正三十耳,此亦可证是年景公、晏子适鲁与孔子问答之不可信。至晏子言行,大率见于《左传》者最为得实,今传《晏子春秋》有明袭《左氏》者,亦有袭取之《孟子》者,如吾欲观于转附朝舞之一章是也。其书晚出,多不可据。如谓仲尼之齐,见景公而不见晏子,子贡曰云云,不知子贡是时尚未及孔门。又有晏子使鲁,仲尼使子贡往观,不知子贡之从孔子,晏子则已卒矣。至曰臣闻仲尼居处惰倦,廉隅不正,则季次、原宪待,气郁而疾,志意不通,则仲由、卜商侍,德不盛,行不厚,则颜回、骞雍侍,更不足辨。又谓仲尼相鲁,景公患之,晏子对以勿忧,则孔子相夹谷,晏子已先卒矣。若谓晏子即以是年卒,何以《左传》于鲁昭二十六年以后,历十六年之久,更不载晏子一言一事乎?证以《晏子春秋》没十七年之明文,其为不可信明矣。至后人谓《晏子春秋》出于墨家,观其多载孔门事,知亦非是矣。 [book_title]六、孔子自齐返鲁考 孔子居齐年数,《世家》不详。后人或谓七年,或谓一年。七年之说,《历聘纪年》主之,狄子奇《孔子编年》辨之,云:“《历聘纪年》盖误读《史记 世家》而云然。《世家》云:孔子遂行,反乎鲁。孔子年四十二,鲁昭公卒于乾侯。年四十二句,与下句连读,非谓反鲁时四十二岁也。”一年之说,江永《乡党图考》主之,狄子奇和之。江氏之说曰:“昭二十七年,吴季札聘上国,反于齐,子死蠃博间,而夫子往观葬,盖自鲁往观,蠃博间近鲁境也。然则在齐不过一年耳。”林春溥《孔门师弟年表后说》亦云:“蠃博在泰安县境,距齐都远,于曲阜为近。夫子观葬,盖亦自齐归鲁,途中偶遇,未必特为此行。则归鲁当在是年春可知。”又曰:“孔子于齐,接淅遂行,岂迟至八年之久?”此一年之说也。崔述则谓:“孔子归鲁,以理度之,当在定公既立之后。或至彼时去齐,或先去齐而复暂棲他国,迨定公立而后返鲁,均未可知。”然考之《世家》云:“齐大夫欲害孔子,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鲁。”则孔子之去齐,并不以定公立而欲归鲁也。亦不见去齐后有暂栖他国之事。且其时孔子未仕于鲁,亦不必定公立而后可归。崔氏之说,纯出推想,未足信。今既他无可考,姑依江氏说。 [book_title]七、孙武辨 《史记 孙吴列传》有孙武为吴将兵。《汉书 艺文志》有《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而本传则称十三篇。然其人与书,盖皆出后人伪托。叶水心《习学记言》辨之云:“自周之盛,至春秋,凡将兵者,必预闻国政,未有特将于外者。六国时此制始改。吴虽蛮夷,而孙武为大将,乃不为命卿,而《左氏》无传焉,可乎?故凡谓穰苴、孙武者,皆辨士妄相标指,非事实。又书论将能而君不御,春秋时固无中御之患,战国始有,而未甚。又云智将务食于敌,城濮之胜,晋入楚师,三日谷,邲之役,楚亦谷晋三日,然未有指敌以为食者。”全谢山《鲒埼亭集》又申其说云:“吴、楚交兵,吴本胜,而用兵实无胜算。《左氏内外传》纪吴事颇详,绝不及孙武。即《越绝》诸书,出于汉世,亦不甚及孙子。水心疑吴原未尝有此人,而其事其书,皆纵横家之所伪为者,可以补《七略》之遗,破千古之惑。至若十三篇之言,自然出于知兵者之手。”姚姬传《惜抱轩集 读孙子》亦有发明,云:“春秋大国用兵,不过数百乘,未有兴师十万者也。况在阖庐乎?田齐、三晋,既立为侯,臣乃称君曰主。主在春秋时,大夫称也。是书所言,皆战国事耳。其用兵法,乃秦人以虏使民法也。”章实斋《与孙渊如观察论学十规》,亦谓:“《孙子》书言兴师十万,出征千里,日费千金,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春秋用兵,未有至十万者。且阖闾用兵,前后得失,亦与孙武书大相刺谬。”余读《孙子 五校》,首之以道,而后天地。此必自庄周后乃知有此。其曰:“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形名之语,亦起战国中晚。则《孙子》十三篇,洵非春秋时书。其人则自齐之孙膑而误,详《考辨》第八十五。 [book_title]八、阳虎名字考 《论语》“阳货欲见孔子”,《注》:“阳货,阳虎也,季氏家臣。”邢《疏》:“盖名虎字货。”《孟子 滕文公篇》:“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赵《注》:“阳虎,鲁季氏家臣也”,又曰:“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赵《注》:“阳货,鲁大夫也,孔子士也。”宋翔凤《论语说义》云:“按赵意似以阳虎、阳货为两人。虎既囚季孙,专鲁政,则升为公臣,岂肯尚作季氏臣?故孟子有大夫士之说。注但望文生义,未必以为两人也。”崔述《洙泗考信录》则谓“虎乃季氏家臣,虽专政,未尝为大夫,孟子岂得称虎曰大夫,孔子岂得遂以大夫之礼尊虎?”因疑阳货、阳虎之固非一人焉。今按:赵《注》“阳货鲁大夫也,孔子士也”,专明礼大夫有赐于士云云之意,故不称季氏家臣,而变文曰大夫,并不以为两人。至家臣称大夫,亦多其证。《左》昭七年,孟僖子将死,召其大夫曰云云,即家臣称大夫也。阎氏《四书释地又续》、毛氏《四书賸言》论此颇详。宋、崔之说皆非。 宋氏又以阳虎谓即杨朱,其说尤怪。引《盐铁论 广地篇》:“杨子曰: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因谓:“西汉人称阳虎为杨子,阳杨古字通用,疑阳虎即杨朱。《韩非 外储说左下篇》曰:阳虎议曰: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以试之。逐于鲁,疑于齐,走而之赵,赵简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窃人国政,何故相也?简主曰:阳虎务取之,我务守之,遂执术而御之。阳虎不敢为非,以善事简主。兴主之强,几至于霸。又曰:阳虎去齐走赵,简主问曰:吾闻子善树人。虎曰:臣居鲁,树三人,皆为令尹。及虎抵罪于鲁,皆搜索于虎也。臣居齐,荐三人,一人得近主,一人为县令,一人为候吏。及臣得罪,近主者不见臣,县令者迎臣执缚,候吏者追臣至境上,不及而止。虎不善树人。虎善取,不善树人,即《孟子》杨子取为我之说也。言务取以为己,若树人则且为己害。《孟子》《韩非》之所言,正是一家之说。仁者治人,其言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富者务取,为己者不为仁,亦取为我之说也。”宋氏之论如此,可谓荒诞不经之尤矣。务取之云者,即善窃人国之谓,与杨朱为我,风马牛不相及。不善树人者,《韩非》下文明明自言之,曰:“夫树柤梨桔柚者,食之则甘,树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树。”阳虎亦自悔其树人之不善耳,岂谓凡树人皆且为己害哉?为富之与为我,其间相去,尤不可以道里计。宋氏比而同之,甚矣其不知学也!乃谓:“子居合言为朱。《虞书》化居,化通货,疑子居为阳货字。其为虎,或为货,或为朱,盖变姓名如范蠡。”比附虽巧,弥缝虽密,要不足与议学术流变之大体矣。又以《列子 杨朱篇》记杨朱言孔子受屈于季氏,见逐于阳虎,因谓:“虎在春秋时,蒙恶声,故为杨氏学者,讳言为一人,故有此语”,此尤强说。宋氏敢为奇论,无所忌惮,虽时有所得,而妄诞者特甚。其解《述而》一节,强附于老子,殆亦阳虎、杨朱之类。要之不识学术之大体,而徒比附考论于小节,则尠有不失。宋氏特其显者也。 [book_title]九、孔子五十学易辨 《论语》“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此条解者,从来不一。《易乾凿度》云:“孔子占《易》,得《旅》,息志停读,五十,究作《十翼》。”田艺蘅《留青日札》云:“此言五十,即《乾凿度》之五十也。”是谓孔子以五十之年学《易》也。《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或云:“古五字如七,孔子晚而好《易》,故有是语”,是谓孔子以七十之年学《易》也。俞樾《续论语骈枝》云:“此当以加我数年为一句,五十为一句,以学《易》为一句。五十二字,承加我数年而言,言或五或十也。”是亦取《世家》晚而喜《易》之说,而略变之也。今按:惠栋《论语古义》云:“《鲁论》易为亦,君子爱日以学,及时而成。五十而学,斯为晚矣。然秉烛之明,尚可寡过,此圣人之谦辞也。”陈鳣《论语古义》云:“五十以学者,即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意也。亦可以无大过矣者,即欲寡其过意也。”毛奇龄《论语稽求篇》云:“古者四十强仕,五十服官政,六十则不亲学矣。”通观诸说,《鲁论》为是。又《正义》曰:“此章孔子言其学《易》年也。加我数年,方至五十,谓四十七时也。”林春溥曰:“《正义》以为四十七时语,尝疑其无据,及读《史记》,孔子四十七岁以阳虎叛不仕,退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乃知斯语之非妄。”(林说见《开卷偶得》卷六。)今按,孔子以五十一出宰中都,(说详后。)其前皆不仕。《正义》四十七时语,盖为近是。惟古者无六经之目,《易》不与《诗》《书》《礼》《乐》同科,孔子实未尝传《易》,今《十传》皆不出孔子。《世家》亦但言孔子四十七不仕而修《诗》《书》《礼》《乐》,并不及《易》。而《正义》谓言其学《易》之年,明为误矣。《世家》又谓:“孔子晚而喜《易》,序《易传》”,盖皆不足信。 [book_title]一○、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孔子考 《论语》“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此事疑者甚众。赵翼《陔馀丛考》、崔述《洙泗考信录》辨之尤力。大意谓:“公山弗扰即《左传》公山不狃。据《左传》,不狃以费畔,在定公十二年。是时孔子方为司寇,主堕费之议。弗扰不肯堕,至率费人以袭鲁,岂有弗扰欲召孔子而孔子欲赴之理?”此据《左传》谓弗扰以费畔在定公十二年也。然《伪孔注论语》谓:“弗扰为季氏宰,与阳虎共执季桓子而召孔子”,阳虎执季桓子在定公五年,此以弗扰召孔子亦在定公五年也。(朱子《集注》,毛奇龄《四书稽求篇》从之。)《世家》云:“定公九年,阳虎不胜,奔于齐。是时孔子年五十,(按定公九年,孔子已五十一,此误。)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是谓其事在定公之九年也。(江永《乡党图考》从之。)狄子奇《孔子编年》引郑氏环曰:“不狃之召,当在定八年冬阳虎入讙阳关以叛之时。《史记》系之九年阳虎奔齐之后,非是。”狄氏又云:“《世家》虽系之九年,然云此时孔子年五十,仍指八年言”,则又谓其事在八年也。(苏氏《古史》载《论语》以费畔,亦在八年。)三说孰当且勿论,而赵、崔专据十二年一说以疑《论语》,可知其未是。 赵氏又云:“《左传》定公五年,季桓子行野,公山不狃为费宰,出劳之。桓子敬之,而家臣仲梁怀弗敬。不狃乃嗾阳虎,虎逐之。是时不狃仅怒怀,而未怨季氏也。定公八年,季寤、公鉏极、公山不狃皆不得志于季氏,叔孙辄无宠于叔孙氏,叔仲志又不得志于鲁,故五人因阳虎,欲去三桓,将享桓子于蒲圃而杀之。桓子以计入于孟氏,孟氏之宰公敛处父率兵败阳虎,阳虎遂逃于讙阳关以叛,季寤亦逃而出。是时不狃虽有异志,然但阴构阳虎发难,而己实坐观成败于旁。故事发之后,阳虎、季寤皆逃,而不狃安然无恙,盖反形未露也。”此叙不狃事甚晰。而曰:“不狃在未叛以前召孔子,容或有之,然不得谓以费叛召”,则又泥于《论语》以费畔召之语,而未得其解者。夫《论语》谓以费畔召者,此著其实耳。在当时不狃之召孔子,决不以叛乱为辞也。特以孔子有名德,为世所重,欲借以收人心。阳货亦曾欲见孔子而劝之仕矣。是时不狃虽有不臣之实,而未著变叛之形,故孔子欲往而复止。盖虽季氏未及讨,而固不得谓《论语》于此不应下一畔字。(毛大可云:“畔是谋逆,非称兵”,此说极析。)崔氏又云:“使费果以九年叛,鲁何得不以兵讨之?”是皆泥文拘字之害也。(惟江永《乡党图考》云:“不狃与阳虎共谋去三桓,故《论语》以谓畔,其实未尝据邑兴兵也。”斯为得之。)若《论语》其为东周之语,或出孔子一时戏言,或由后人记者润饰,尤不足深辨。要之不狃可以召孔子,而孔子实未往,其事当在定公八九年之间,则斯足矣。(郑环定不狃召在定八年冬,以九年春孔子为中都宰也。)至其后子路主堕费,而季孙从之者,正由当时亦自知弗扰之有叛志,而惮于力征,因借堕都之名,以收削权之实,而弗扰遂终出于一叛也。(翟灏《四书考异》,沈维城《论语古注集笺》,谓公山不狃以费畔,而季氏召孔子,则并句读而失之。考古者不一本情实,而先以为古人必若是必不若彼,宜其愈出而愈谬也。) [book_title]一一、邓析考 《吕氏春秋 离谓篇》:“郑国多相县以书者,子产令无县书,邓析致之。子产令无致书,邓析倚之。令无穷,则邓析应之亦无穷。”又曰:“子产治郑,邓析务难之。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袴,民之献衣襦袴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郑国大乱,民口讙哗。子产患之,于是杀邓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列子 力命篇》亦云:“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执政,作《竹刑》,郑国用之,数难子产之治。子产执而戮之,俄而诛之。”《荀子宥坐篇》云:“子产诛邓析,史符。”皆谓子产杀邓析。据《左传》昭公二十年,子产卒,定公九年,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前后相去二十一年,是邓析及与子产同时,而非子产所杀。杜预注《左传》谓:“邓析郑大夫,欲改郑所铸旧刑,不受君命,而私造刑法,书之于竹简,故云《竹刑》。”《正义》:“昭六年,子产铸《刑书》于鼎。今邓析别造《竹刑》,明是改郑所铸旧制。若用君命遣造,则是国家法制,邓析不得独专其名。驷歂用其刑书,则其法可取,杀之不为作此书也。”今按:《左传》子产铸刑书,叔向谏曰:“民知争端矣。锥刀之末,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并行。终子之世,郑其败乎!”今邓析之所为,即是叔向之所料。是驷歂之诛邓析,正为其教讼乱制。然必子产刑书疏阔,故邓析得变易是非,操两可,设无穷,以取胜。亦必其《竹刑》较子产《刑书》为密,故驷歂虽诛其人,又不得不舍旧制而用其书也。(俞正燮《癸巳存稿》有《邓析子跋》,云:《列子 杨朱篇》,子产以兄朝弟穆为虑,密造邓析而谋之,邓析使诱以礼义之尊,朝穆鄙之,邓析曰:子产与真人朝穆居而不知也。疑子产所杀,当是郑国有此人,邓析收得其书,列其事指与刑鼎相难者,别条为《竹刑》,即《荀子》所谓好治怪说者。子产卒后二十年,驷歂以他罪杀之。初子产所杀者,人不得其名,以其术尽邓析所辑书中,遂以书名其人耳。此亦臆测,聊备异见。)时晋亦有刑鼎,(在鲁昭二十九年,后郑铸《刑书》二十三年,前郑用《竹刑》十二年。)仲尼曰:“鼎在民矣,何以尊贵!”盖自刑之有律,而后贱民之赏罚,得不全视夫贵族之喜怒,而有所徵以争。邓析之《竹刑》,殆即其所以教民为争之具,而当时之贵者,乃不得不转窃其所以为争者以为治也,此亦当时世变之一大关键也。其后不百年,魏文侯用李克,著《法经》,下传吴起、商鞅,然后贵族庶民一统于法。而昔者“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之制,始不可复。然鞅、起皆以身殉。今邓析,其为人贤否不可知,其《竹刑》之详亦不可考。要之与鞅、起异行同趣,亦当时贵族平民势力消长中一才士也。 《汉 艺文志》名家有《邓析》二篇,《刘向叙》:“臣所储《中邓析书》四篇,臣叙书一篇,凡中外书五篇,以相校除复重,为五篇,其论无厚者言之异同,与公孙龙同类。”今按《韩非子》云:“坚白无厚之词章,而宪令之法息。”《淮南子》亦云:“邓析巧辩而乱法。”则《邓析》书乃战国晚世桓团辨者之徒所伪托。邓析实仅有《竹刑》,未尝别自著书也。《荀子 不苟篇》:“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非十二子篇》云:“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是惠施、邓析也。”此证邓析之说起于晚世之辨者。云惠施、邓析,犹如云陈仲、史鰌,大禹、墨翟,神农、许行,黄帝、老子。其一人为并世所实有,别一人则托古以为影射。孟子言必称尧、舜,亦其例也。今传《邓析》书云:“天于人无厚也,君于民无厚也”,则更非坚白无厚之谓。《墨经上》:“厚,有所大也。”《说》云:“厚惟无所大。”《庄子 天下篇》云:“惠施曰: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有厚无厚,自与坚白同异,同为当时名家辨说主题。后有妄人,并无厚之语而不识,乃妄袭老氏天地不仁之意冒为之,则今传《邓析子》,复非战国晚世之真也。 [book_title]一二、孔子仕鲁考 《世家》:“昭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则之,由中都宰为司空,由司空为大司寇。”马骕《绎史》云:“诸侯三卿,曰司徒、司马、司空,鲁则三桓世为之。其司寇不在三卿之数,臧孙尝为之矣。侯国司寇,亦不称大。由司空为司寇,是由卿而大夫,进退无据。《左传》昭公葬墓道南,孔子之为司寇也,沟而合之墓。《世家》云司空时事,亦误。孔子为司空非实。”梁氏《志疑》释之曰:“春秋之世,侯国多不遵三卿之制,鲁三家之外,有东门氏,臧氏,子叔氏,宣、成时同在卿列,则亦俨然六卿矣。臧宣叔、武仲皆以世卿而为司寇,此岂犹是小司寇之职乎?史云大司寇者,别于小司寇之下大夫也。若司空卿则孟孙世居之,孔子必是小司空。吴英曰:鲁司寇为上大夫为卿,《论语》与上大夫言,专指三桓之为三卿也。与下大夫言,即鲁司寇以下也。孔子官爵,《春秋传》《孟子》皆称司寇,《世家》之所谓大司寇,不当以古制论。《鲁语》臧文仲言于庄公曰:国有饥馑,卿出告籴,古之制也,辰也备卿,请如齐。然则鲁司寇在古制为下大夫,而在当时则固为上大夫,同为卿也。《西河经问》曰:夫子为鲁君所命,历有明据,《韩诗外传》,孔子为鲁司寇,其命辞曰:宋公之子弗甫何孙孔某,命尔为司寇,此是命卿辞,非命大夫辞也。此说是矣。《春秋》书卿之例,最著者莫如书卒,《续经》哀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孔某卒,则哀公于孔子既卒之后,犹以卿礼待之。哀十一年传曰:子为国老,待子而行,哀公诔孔子亦曰:不憗遗一老。若下大夫致仕,安得称国老、一老乎?鲁司寇为卿而非下大夫可知。阎潜邱谓孔子为司寇,实上大夫而非卿,毋乃缪欤?”今按《檀弓》有夫子制于中都之语,是孔子为中都宰之证。其为司空,他书无徵,盖不久即升为司寇也。崔述云:“《世家》有为中都宰,及司空事,皆在定公九年后。《家语》有事无年。《年谱》则云:四十七岁定公以为中都宰,四十八岁迁司空。按:《年谱》所云四十七岁者,为定公之五年。是年自六月以前,权在平子,六月以后,权在阳虎,定公安能自用孔子?孔子安能自行其意?鲁之乱莫甚于阳虎时,孔子于此时犹为宰与司空,亦何时不可以仕?而《论语》乃有或人不为政之问?阳虎威制鲁君三卿,多行不义,孔子身为卿贰,终不肯去,及桓子受女乐,乃不脱冕而行,不几轻重颠倒乎?《春秋》阳虎以八年战败,孔子以十年相定公会于夹谷,为司寇当在虎败之后,夹谷之前。”江永亦辨之云:“定五年丙申,季平子卒,桓子立。阳虎将以璠玙敛平子,仲梁怀弗与,见《左传》。而《家语》云:孔子初为中都宰,闻之,历阶而救焉。《年谱》遂叙宰中都于孔子四十七岁。是时阳货方张,岂夫子仕时?且阳货途中之语,又何为耶?”因定宰中都在定公九年。其说殆是。 [book_title]十三、孔子相夹谷堕三都考 孔子为鲁司寇,其政绩之大者,凡二。对外为相夹谷,对内为堕三都。夹谷之会,在定公十年。全祖望《经史答问》论之曰:夹谷之相,正孔子为卿之证。春秋时所重莫如相,凡相其君而行者,非卿不出。鲁十二公之中,自僖而下,其相君者皆三家,皆卿也。鲁之卿非公族不得任。而是时以阳虎诸人之乱,孔子遂由庶姓当国,夹谷之会,三家拱手以听,孔子俨然得充其使,是破格而用之者也。江氏《乡党图考》云:“夹谷事以《左氏》为信,《穀梁》《史记》《家语》皆有斩侏儒事,后儒伪造也。”梁氏《志疑》云:“夹谷之会,《左》《穀》述之各异,《史》合采二传又不同。盖其事当世乐道之,后人侈论之,故其言殊。《家语》但窃二传、《史记》以成文。”崔氏《考信录》辨此事尤详密,要不外据《左氏》以驳《穀梁》《史记》,以见传说之递衍而递失其真也。惟宋叶梦得《春秋谳》则并《左氏》而不信,谓其先阳货请齐师,齐不乘阳货之乱,假之以求得志,何忽以一犁弥之言,遽求劫我而幸于仓卒乎?且虽谓孔子无勇,鲁之兵尚强,纵得鲁侯,安能即求鲁?《传》又谓孔子以公退,曰士兵之。齐既方以强暴相凌,亦岂孔子能以一言而兵之?又谓孔子求反汶阳之田,盖为下书齐人来归郓、讙、龟阴之田故耳。今经不书盟,而传以为盟,可见其妄。盖自阳货败,鲁始用孔子,齐人知之,遂求与我平而归其侵地。《公羊》曰: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齐人为是来归郓、讙、龟阴之田,此言为近实。凡《左氏》《穀梁》所载,皆不足据。(《左氏谳》卷九。) 堕都之事,在定公十二年,《世家》误在十三年。《志疑》论之云:“考《左传》侯犯以郈叛,公山不狃以费叛,郈费之堕,叔、季自堕之。郈、费不叛,则二氏方欲资为保鄣,即欲随之,其将能乎?观围成弗克可见已。乃《左传》述此事,一若堕郈及费,皆出孔子、仲由之谋。《左氏》作之,《公羊》附之,史公信之,而三言成实,岂情也哉?《家语》袭《左传》《史记》之文,谓孔子堕三都之城,并堕成邑,误甚。宋章如愚《山堂考索》有《三家堕都辨》,以为其谋非出孔子。《滹南集 五经辨惑》云:三山林少颖,近代名儒也。其于兵莱人,堕三都等,皆排之而不取,可谓卓识。”今按:梁氏此论,可谓似而实非也。考古者贵能寻实证。实证之不足,乃揆之以情势,度之以事理,而会之于虚。孔子之堕三都,《左氏》言之,《公羊》又言之,《史记》又言之,三家之言,如出一辙。其为信史也,有实证矣。即舍是而揆之以情势,度之以事理,孔子非不能唱堕都之议者,季、叔非决不能听孔子之说者。夫谓郈、费,叔、季自堕之,固也。然而围成弗克,又谁实主之耶?今详考事实,孔子堕都之议,实自郈、费之叛而发。八年,阳虎作乱,费宰公山不狃隐赞之。九年,伐阳关,阳虎出奔齐,季氏犹未显讨不狃也。十年,侯犯以郈叛,乱既定,孔子乃唱堕都之议。《公羊》载其言曰:“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且《论语》亦言:“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此自是孔子平昔君君臣臣正名复礼之主张。孔子既以相夹谷见信,乘此时而言之于季孙。季孙惩于阳虎之叛,憾于不狃之诈,而听之。叔孙亦自鉴于侯犯之事而先堕郈,季孙遂继之堕费。而不狃自馁于往日之助阳虎,乃先叛以逃罪。独成宰公敛处父能臣也,始终忠于孟孙,于阳虎之乱有力焉,故孟氏信之。而渐于孔子复礼之论,又二子皆先堕,乃伪不知而隐抗命。此皆事理之甚著,情势之极显者。故谓孔子鉴于鲁之内乱而相机进言,可也,谓季孙、叔孙亦鉴于私门之变,而遂信孔子之言以自堕其都,亦可也。(《公羊注》“二大夫宰吏数叛,患之,以问孔子。孔子曰:陪臣执国命,采长数叛者,坐邑有城池之固,家有甲兵之藏故也。季孙悦其言而堕之。”此注为得当时情实矣。吴英曰:《左氏》谓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疏云:当是仲由自立此谋,是也。孔子时为司寇,国有堕都之事,则必孔子以为是可知也。《公羊》以为计出于孔子,然堕郈堕费,实出叔、季两家自患其都为叛夫之薮,孟孙亦与及焉,故皆有从堕之议。子路与之果决,孔子不过在其位谋其政,以为合于古者邑无百雉之制而可堕也。故复古即所以靖乱,而非孔子创谋以为必不可缓之急务也。今按吴氏此辨,盖亦以三都不果堕,而为孔子作解脱也。)今尊孔子者,不详考情实,昧于因利乘势见可而动之理,若孔子凭空发此一段堕都大议论,叔、季二氏,皆感化于圣德,而孔子、仲由,遂能不籍实力,不凑机会,自有神妙作用,堕此二都,固属远于情理。而矫其谬者,因谓堕都之议,绝与孔子无涉。乃不惜蔑弃实证,视同市虎,则岂不两失之哉?此如夹谷之会,《世家》谓齐惧,归鲁侵地而谢罪,其说若未免过侈。而矫诬者因遂并排其事而不取,亦不得谓识之卓者也。(即如崔述《考信录》所辨,一若齐之归地,与孔子之相,固可无涉,而全不足以为孔子功者,是亦矫枉过甚之说也。方夹谷之会,鲁为齐下,而既会之后,齐人归地。虽齐不为惧鲁之用孔子而与鲁会,而齐之归地,要不可谓非孔子折冲坛坫之功。见于《左传》者,如鲁叔孙豹、郑子产、宋向戍,即如孔子弟子子贡,皆以弱小知礼,而抗强敌,以自树其国体。应对朝聘,文采斐亹,照映一世。虽后世诵者,犹有馀慕。孔子相夹谷,夫亦犹之。即谓不足以尽孔子之能事,岂得抑而没之,谓与孔子无涉乎?故《左氏》所记,纵如叶梦得氏之疑而不信,要之会夹谷而孔子相,必有一段外交情节,则无从而疑者。崔氏之论,未得为适当之见也。魏禧曰:夹谷既会,齐侯谓其臣曰,夫人率其君古人之道,二三子独率我入夷狄之俗,使寡人得罪于鲁侯,如之何?晏子曰:小人之谢过也以文,君子之谢过也以质,君已知过,则谢之以质。景公于是归鲁田。可知此会孔子有平仲为内主。即因梁邱据,亦当由平仲得之,不得草草看过,谓圣人开口半言,齐人遽服也。此亦可备一解。然若《左氏》所记根本不可信,则魏氏之言亦仅为一种猜测尔。)考古论世事,就事论事,不以己意抑扬乎其间,庶乎得古人之情实矣。(又按:姚际恒《春秋通论》世无传本,余曾见其钞本之残者,亦论此事。大旨与后来《志疑》之说同。谓“《春秋》孔子所修,《论语》孔子所作,此等事当参观始得。《论语》云:公山弗扰以费叛召,子欲往,则孔子之不罪弗扰可知矣。盖弗扰叛季氏,非叛鲁也。堕费之议,实由于叔孙、季孙,非孔子与子路之为此谋也。弗扰以费叛,而孔子欲往,孔子岂反谋堕费,使季氏得除叛臣而即安乎?故郈叛而叔孙、仲孙堕郈,费叛而仲孙堕费,皆率师以往,愤疾家臣之叛己而自欲堕之也。其堕之之意,则将以为家臣无所恃以复叛而我以安。惟孟氏之邑则异是。其宰不叛也,故孟氏不欲堕。但二氏以己邑既堕,亦欲堕孟氏之邑,及强公使围之,此公之闇也。孟氏使其臣拒之,而成卒不得堕。”又谓“堕费之于鲁,无利而有害。三都者,固不特三家之保障,而实亦鲁之保障也。使圣贤于鲁得位行道,自必有正本澄源之计,次弟设施,岂在于纷纷毁裂其城池,以吾君相漫然尝试于叛人哉?”今按:姚氏此论,其误亦与前后诸家同,而为辨较深刻。然当知孔子欲赴弗扰之召,其意非在助弗扰以去季孙也。若谓定公围成,乃定公之闇,而孔子在当时,似并不赞三都之堕者,则彼之所谓正本澄源之计,又将若何而为设施哉?虚辨无实,不足翻前古之成案也。又按:叶梦得《春秋谳》,亦辨此事,盖自来疑此事之最早者。叶氏谓孔子欲正三家,必有其道矣,何致使仲由为之,此亦虚辨无实也。) [book_title]一四、孔子行摄相事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辨 《世家》:“孔子行摄相事,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摄相者,江永云:“摄相乃是相礼,如夹谷相会,《论语》趋进翼如,宾退复命是也。若鲁相自是三卿,执政自是季氏。孔子是时但言之而从,《公羊》所谓行乎季孙三月不违者耳,未尝摄鲁相也。”余观《荀子 宥坐》云:“孔子为鲁摄相”,《晏子春秋》云:“孔子圣相。”则战国晚世,已有误以孔子为鲁相者。《史记》特承其误。崔氏《考信录》、梁氏《志疑》皆有辨。 诛少正卯,语本《荀子》,崔、梁亦辨之。余谓《国策》赵威后问齐使,“于陵仲子尚存乎,何为至今不杀乎”,此为始有诛士之意。齐负郭之民有狐咺者正议,闵王斮之檀衢,(《吕览 贵直篇》作狐援,《古今人表》作狐爰。)乃有诛士之行。下至荀卿,乃益盛唱诛士之论焉。其《宥坐篇》所载汤诛尹谐以下七事,周公诛管叔为不类,子产诛邓析为误传,此外则为虚造。盖犹非荀卿之言,而出于其徒韩非、李斯辈之手。《韩非》书(《外储说右上》)亦载太公诛华士、狂矞,其所举罪状,为“不臣天子,不友诸侯,畊食掘饮,无求于人”,是即赵威后之所欲诛于仲子者也。《宥坐》之言少正卯曰:“心达而险,行僻而坚,信伪而辨,记醜而博,顺非而泽”而《非十二子篇》亦云:“行僻而坚,饰非而好,玩奸而泽,言辩而逆,古之大禁”,则知少正卯即十二子之化身矣。(荀卿先倡非十二子之论于前,其徒乃造为孔子诛少正卯之事于后,战国事如此例者甚多。)至于李斯得志,乃有焚坑之祸。崔、梁辨此事甚尽,顾未及于此,故为引伸之。(《家语》亦载此事,继以子贡进曰云云:余考子贡从游尚在后,(参读《考辨》第二十九)则《家语》言复误。)又荀子称“少正卯鲁之闻人,聚徒成群,小人之杰雄”,殆犹仅为一在野之学士。(然观其氏少正,则又非在野之士也。)至《史记》始以为大夫乱政者。崔述曰:“春秋之时,诛一大夫非易事,况以大夫而诛大夫乎?孔子得君不及子产远甚,子产犹不能诛公孙黑,况孔子耶?”专据《史记》为辨,亦未是。(《尹文子 圣人篇》亦载孔子诛少正卯事,宋鈃、尹文接万物以别囿为始,当无取于诛杀。盖尹文在荀卿之前,而书语出荀卿之后矣。至首辨其事者,当为朱子。其言曰:“少正卯之事,《论语》所不载,子思、孟子所不言,虽以《左氏》亦不道也。独荀况言之,是必齐鲁诸儒,愤圣人失职,故为此说,以夸其权耳。”稍次叶适《习学记言》亦辨之,亦以为出荀氏之传。) 又按:《左传》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正值鲁定公九年,孔子为司寇之岁。岂少正卯乃由邓析误传欤? [book_title]一五、孔子去鲁适卫考 孔子去鲁,《世家》在定公十四年,《鲁世家》在十二年,《卫世家》在灵公三十八年,则当鲁定公十三年。《十二诸侯年表》鲁定公十二年孔子行,卫灵公三十八年孔子来。江永《乡党图考》谓去鲁实在十三年春,鲁郊尝在春,故经不书,当以《卫世家》为正。今考《世家》又谓:“孔子去鲁,凡十四年而反乎鲁”,孔子反鲁在哀公十一年,则去鲁正定公之十三年也。且《鲁世家》书孔子去于十二年毁三桓城,孟子不肯堕成之后,《左传》围成不克,在冬十二月,知孔子去在十三年之春矣。(臧庸《拜经日记》谓:“鲁郊在周正首月,实夏正十一月,孔子于鲁定公冬十一月郊后去鲁,至十二月公围成弗克,孔子已去鲁矣。使十一月不去鲁,十二月围成,有弗克乎?”不悟《春秋》固用周正,其说疏陋,殊无足辨。)又《世家》载齐人归女乐,崔述疑之,谓“《孟子》但言不用,从而祭,膰肉不至,未尝言归女乐。且其事不书于《春秋经》,又不见于《传》,惟《论语 微子篇》有之,疑出战国策士所伪撰。”翟灏《四书考异》谓“《语》《孟》俱不专于记事,各见一边,理无嫌也。”余谓孔子去鲁,亦不载于《春秋》,何论于归女乐?且《韩非》书(《内储说下》)亦载此事,其与《史记》所叙,虽诚有类战国策士口吻者,然孔子在当时,主复古礼以折私家之奢僭,故内则权臣抗其政,外则敌国忌其事,谗间交作,决非一端,女乐之事,何必无之耶?(林春溥《孔门师弟年表后说》谓:“武叔之毁仲尼,桓子之受女乐,亦当由堕都之故。盖始患家臣之强而堕之,继闻处父之言而疑之,物必先腐而后虫入焉。使桓子不疑孔子,岂女乐所能间?”刘光蕡《烟霞草堂文集》卷一《孔子周游列国说》则谓:“孔子周游,为避祸,非为行道。陈氏于齐,犹季氏之于鲁。孔子用于季氏,抑私家,强公室,齐、鲁近而相亲,鲁治,齐必效之,陈之谋篡齐急,故忌孔子之用鲁,为女乐以馈之,所以间孔子。孔子用于鲁,实季氏主之,故孟子见行可之仕,不曰鲁定公,而曰季桓子。用女乐以饵季氏,与为密谋,谓孔子利鲁不利季氏。季氏欲杀孔子,公不敢违。郊不致膰,即食不设箸之意。以孔子去之速,知季氏必欲杀孔子,而圣人已见其机也。孔子在外,屡发思归之叹。其出也,师已送之,曰:夫子为罪也。当时不罪夫子,师已何为辨其无罪?而夫子亦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则出走为避死明矣。故其归也,必待冉有用于季氏,季氏召之而后敢归也。既信孔子而用之,不信去之可矣。曷为必欲杀之?曰:所谓交不终兮怨长也。且不杀孔子,无以对叔、孟,更无以挟定公,三月之间使两易其政也。谓女乐之馈出自陈氏。以昭公之出,陈氏援季,简公之弑,三家庇陈知之也。”今按两家之论,虽非的证,而颇得当时情事,抑刘辨深刻矣。又《王荆公行述》谓古之人仆仆然其身以求行道于世而曰吾以学孔子,惑矣。孔子始食于鲁,鲁乱而适齐,齐大夫欲害己则反而食于鲁,鲁受女乐不朝者三日。义不可留则乌乎之,曰卫灵公之遇贤者,庶乎其犹有礼;于是之卫,卫不可与处,于是不暇择而之曹,以适宋、郑、陈、蔡。其志犹去卫而之曹也。老矣,遂归于鲁以卒。孔子之行如此,乌在其求行道也。孔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价者也。仆仆然劳其身以求行道于世,是沽也。王氏此论,颇若与刘说为近。然时人固曰知其不可而为之。孔子亦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斯二义者,合而观之其可也。) [book_title]一六、蘧瑗史鰌考 襄公十四年卫献公之出,蘧伯玉始见于《左传》,时必名德已重,故孙、宁思引以共事。最少亦年三十。后八年孔子生。《世家》哀公二年,孔子至卫,主蘧伯玉家,上距孙、宁逐君,六十有七年,伯玉当在九龄外。全祖望《经史问答》本此,疑近关再出非伯玉事。崔述《洙泗考信录》则力辨孔子再至卫主伯玉家之说为妄。谓“伯玉已先卒,《论语》使人寡过之答,当在鲁昭世。”今按:二说皆无据,殊未有以见其必然者。考《吕氏春秋 召类篇》:赵简子将袭卫,使史默往覿焉,曰:蘧伯玉为相,史鰌佐焉,孔子为客,子贡使令于君前,甚听。简子按兵而不动。《淮南 主术训》亦云:“蘧伯玉为相,子贡往观之,曰:何以治国,曰:以弗治治之。”此两事皆当在定、哀世。毛奇龄《论语稽求篇》引蔡邕《释诲》云:“蘧瑗保生”,则伯玉固长年。若及灵公卒岁,伯玉仅亦望百之龄,岂遽不可信?其人既老寿,又以弗治治国,盖道家之先声也。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此语见《庄子 则阳篇》。谓昔日之所谓是者,或今日之所谓非,又今日以为是者,或乃昔日之所谓非。不存成见,故曰化。此本非《论语》寡过之意。《淮南 原道训》:“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此则误袭《庄子》。不惟误其年,抑且误其义。《庄子》非谓伯玉自见己非,特谓伯玉不固执己是耳。朱子又错忆《淮南》语为《庄子》语,引此二条,混而同之,以注《论语》之寡过。于是《庄子》书中之伯玉,逍遥时顺者,一变而为南宋道学家之伯玉,日惟以内讼己过为能事,若拘拘然不获一日之安矣。夫若是则乌能化?故《论语》之“欲寡其过而未能”,乃使人之谦辞,亦君子之虚心。至于《庄子》乘化,是非俱泯,自是隐几梦蝶之流。而《淮南》知非,投老生悔,少壮全非也。此固孰为得伯玉之真乎?(此层毛氏《四书改错》亦有辨。)乃崔氏重蹈朱子之误,以《淮南》语归之《庄子》,因以证伯玉之非高寿,(其言曰:“庄子曰: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庄子之言,固不足取信,然使伯玉固有期颐之寿,庄子必不仅以五十六十言之。”)岂不疎哉?(《寓言篇》亦云:“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乃又以伯玉为仲尼,且孔子年逾七十,何亦仅以六十言?以此知崔说之疎。) 史鱼,孔子称其直,其事亦屡见于诸子之传纪。据《左传》定十三年,公叔文子与史鰌语,则二人乃同僚。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至卫,已与蘧瑗、史鰌、公叔发相交。时孔子仅八岁,史鰌当已在强仕之年矣。其后四十八年,孔子至卫,得交蘧瑗、史鰌,则鰌亦寿者也。(崔适《史记探源》谓公叔文子卒于定十三年,此由误读《左传》,非也。又谓季札历聘之文,非当时语。以观乐与适晋说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云云,良非当时信史矣。然谓季札至卫交蘧瑗、史鰌、公叔发为不可信,正与疑孔子至卫不及交伯玉、史鱼相类,皆无证以见其必然也。)《说苑》记卫灵公问史鰌以子路、子贡,是鰌固至今尚在。惟《大戴礼》《韩诗外传》有史鱼尸谏蘧伯玉事,则史鱼死在伯玉前,要之两人皆及春秋之晚世,而史鰌之名,尤盛于伯玉。《庄子 胠箧篇》云:“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荀子 非十二子篇》以史鰌、陈仲并列。《不苟篇》云:“田仲、史鰌不如盗。”意史鰌在战国世,必负盛誉,故庄、荀之言有此。战国学者,好为托古。有托之远者,如墨翟言大禹,孟子言尧舜,许行言神农之类是也。有托之近者,如法家有管子,名家有邓析,兵家有孙武,道家有老子,墨家有晏子之类是也。此外如太子晋、苌宏、师旷、尾生高、介之推之俦,为后世称道者,何可胜数?而春秋晚世诸贤为尤盛,史鱼亦其一矣。年往事湮,信否莫辨。亦惟以考古之当慎,与阙疑之不可免,而置之可也。 [book_title]一七、孔子畏匡乃过蒲一事之误传与阳虎无涉辨 《世家》:“孔子适卫。居项之,或谮孔子,孔子恐获罪焉,居十月,去卫,过匡。匡人拘孔子。孔子去匡,即过蒲。月馀,反乎卫。”又曰:“孔子去陈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斗甚疾。蒲人惧,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今按:《世家》文字,前后多错。如两叙过蒲,实为一事,非有去陈复过蒲也。(孔广森《经学巵言》亦主错简之说,惟其排比推论,亦多误,兹不详辨。)考之《左传》,定公十四年春,卫侯逐公叔戍与其党,故赵阳奔宋,戍来奔。《世家》公叔氏畔,殆指此。孔子以定公十三年春去鲁适卫,居十月而去,过匡过蒲,适遭公叔氏之畔,核其年月,正复相当。《集解》徐广曰:“长垣县有匡城,蒲乡”,《正义》:“《括地志》故蒲城在滑州匡城县北十五里,匡城本汉长垣县。”是匡、蒲近在一处。去匡过蒲,稽其地位,亦复相接。然何以于同时同地,连罹两厄,而《论语》惟及匡事,绝不言蒲难?以余考之,匡、蒲之难,盖本一事。今《世家》所载孔子畏匡事,盖出后世误传,不足信也。 《世家》之言曰:“孔子过匡,颜剋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崔述辨之曰:“孔子在鲁为司寇,居卫见礼于其君。其去也,道路之人,当悉知之。不得因刻一言,而遂误以为虎。况拘之五日,亦当出一言以相诘,乃竟不知其非阳虎,岂人情耶?匡人欲杀孔子,斯杀之矣。如不欲杀,斯释之矣。拘之五日,欲奚为者?而宁武子之卒,至是已百余年。(武子仕卫,在僖、文之世,成二年,武子之子相,将兵侵齐,其时武子非老即死,自此下至孔子来卫,尚九十余年。)宁氏之亡,亦数十年。(宁氏亡在襄二十七年。)从者将欲为谁臣乎?此其为说至陋,皆必无之事,而世咸信之,其亦异矣!” 且《论语》记匡事凡有两章。一则曰:“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推其文义,与《史记》所载畏匡事绝不类。夫使匡人误以孔子为阳虎而拘之,则一言而解耳,亦非可以为匡人罪也,孔子何以言之如此?其又一章曰:“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此亦与《史记》载畏匡事不类。崔述辨之曰:“匡人果拘孔子五日而免之,则颜渊当同拘而同免。匡人果围孔子,曲三终而解去,(此《家语》说。)则颜渊当同围而同解。何以《论语》云颜渊后乎?”又《史记 仲尼弟子列传》无颜刻,但有颜高。王应麟《困学纪闻》六谓即颜刻,惠栋《九经古义》、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诂》并主此说。(《解诂》云:“高乃亭之伪。(亭隶作克)亭刻同声,古字通用,《论语 宪问篇》克伐怨欲,马《注》克好胜人也,意与骄相似,故字子骄。”)然《左传》高毙阳州,在定公八年,何以十四年尚能御孔子过匡?(全谢山《经史问答》云:“厚斋先生考古最覈,独以颜剋即颜高,稍不审。颜高少孔子五十岁,见于《家语》,然则生于定公八年。阳州之役,盖别是一颜高也。独是《史记》《家语》之年,亦多不可信者。若以少孔子五十岁计,过匡之岁,定公之十四年也,颜高亦止七岁,凡此皆无从审正。惟不问其生年,但以其死定八年毙阳州,而何以十四年尚能御孔子过匡,是则厚斋之疏也。”余谓全氏若疑及《史记》畏匡之非信史,则不为此辨矣。《仲尼弟子传正义》云:“孔子在卫,南子招夫子为次乘过市,颜高为御”,《志疑》云:“王肃妄以刻之为仆过匡,撮合于在卫为次乘之仆,张守节误据之。”)则知《史记》叙孔子畏匡事,不必为信史也。善乎王鏊之言曰:“匡人遭阳虎之暴,识虎必真,不应以貌似而误围夫子。夫子亦必明言非虎,不应讬言斯文以自免。其曰子畏,恐有他说。” 则《论语》之所谓子畏于匡者其事果何如乎?曰:以今考之,殆即《世家》过蒲之事也。所谓为宁武子家臣者,徐坚《初学记》引《左传注》云:“蒲宁殖邑也。”此注今无考,或当是贾、服旧注。《春秋大事表》亦云:“宁殖以蒲出献公,宁氏诛,继受蒲者为公叔氏。”余疑孔子过蒲,公叔氏方畔,止孔子,不可,强盟而出之。后人误以公叔氏为宁氏,盖以其同为蒲邑之主也。于是孔子以要盟于公叔氏而得脱者,遂谓其使从者为宁武子家臣也。然则以宁武子一人之误传,不益足以证明畏匡过蒲之为一事耶? 余又考春秋名匡邑者非一地。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云:“文元年卫孔达侵郑,取绵訾及匡。杜注:匡在颍川新汲县东北。今陈州扶沟县西有匡城。定六年侵郑取匡,此郑国之匡也。在今开封府洧川县东南。僖十五年诸侯盟于牡邱,遂次于匡。杜注;匡在陈留长垣县西南。《论语》子畏于匡即此。《史记》孔子自匡至蒲,今俱在直隶大名府长垣县境。”如顾氏说,则孔子畏匡,与阳虎暴匡,并非一地。然顾氏特据杜注分说。江永《春秋地名考实》则谓:“文元年之匡,亦在长垣,不在扶沟。”梁玉绳《史记志疑》则谓:“杜注陈留长垣县西南,与颍川新汲县东北,二县相近,疑匡是一地而分属。”按之地图,梁说颇疏,未可信。周柄中《四书典故辨正》云:“郑之匡,在今开封府洧川县东北,去蒲甚远,距陈已近,孔子何得又过蒲返卫?蒲为今大名府长垣县治,卫之匡在县西南十五里。《左氏》文八年,晋使解扬归匡、戚之田于卫。杜注:匡本卫邑,中属郑,今晋令郑还卫。以此推之,知匡既还卫,后又属郑。定六年所取郑地,实卫地也。”毛奇龄《四书改错》云:“《左氏》定六年,公侵郑取匡,时阳虎实帅师,令皆由虎出,故虎得暴匡。”由此说之,则定六年鲁人取匡,亦在长垣。阳虎之所暴,即孔子之所过也。然则孔子过匡,自招公叔氏之要盟,而特以其邑乃往者阳虎之所暴,故遂误传而为匡人以孔子为阳虎而见围耶? 畏匡之事,《论语》以下,又见于《庄子 秋水篇》。其文曰:“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庄子》书本寓言无据,此记畏匡事尤多误。以畏匡与微服过宋相混,因谓宋人围之,一误也。又牵涉于阳虎,不知阳虎与宋人无涉,二误也。然亦仅谓匡人误以为阳虎,非谓孔子貌似阳虎也。(至《史记》乃有颜剋为仆,孔子状类阳虎之说。夫孟子但谓游、夏、子张以有若似圣人,而《弟子列传》亦竟谓有子状似孔子,则何貌似孔子者之多?至《韩诗外传》又别生匡简子之名,益下而益详,要之与《论语》之言不符。今匡简子亦无考,余疑乃涉赵简子而误也。 《世家》云:“孔子不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闻窦鸣犊、舜华之死,而返。”此事崔述亦辨之曰:“赵鞅弱王室,侮诸侯,而叛其君。春秋大夫,罪未有大于鞅者。孔子何取,而欲见之?晋大夫见于传者多矣,即赵氏家臣董安于、尹铎、邮无恤之伦,皆得以才见于传。窦鸣犊、舜华果贤大夫,传记何为悉遗之?且鞅,卫之仇雠,孔子无故去卫而往见其雠,不遂而复反乎卫,亦何异于朝秦暮楚者?则其事之为无据,必矣。”余考蒲,春秋时在河南,地与晋邻。(《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卫侯辄出奔,将适蒲,拳弥曰:晋无信,不可。杜注:“蒲近晋邑。”《世家》亦言:“蒲,卫之所以待晋、楚也。”)孔子实至蒲而返卫,此后世所由有孔子将至晋,临河不济之说也。(赵简子杀窦鸣犊、舜华,其传说亦应与简子欲杀阳虎有关。) 《世家》又云:“孔子行,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论语正义》“中牟为范、中行邑,佛肸是范、中行之臣,于时为中牟宰,而赵简子伐之,故佛肸即据中牟以畔。《左》哀五年传,夏,赵鞅伐卫,范氏之故也。遂围中牟。此即简子伐中牟之事。然则佛肸之召孔子,当在哀五年无疑。”今按:哀五年孔子在陈,(详《考辨》第十八。)何有佛肸远召孔子,而孔子欲往之事?此亦虚也。《索隐》云:“此中牟当在河北,非郑之中牟。”《正义》:“荡阴县西有牟山,中牟盖在其山之侧,今河南彰德府汤阴县西有中牟城,在牟山下,正当卫走邯郸之道”,据此中牟正在晋、卫边境,与匡、蒲亦近。而考《左传》定十三年秋七月,范氏、中行氏之伐赵氏之宫,赵鞅奔晋阳。至冬十一月,晋荀寅、士吉射奔朝歌。赵氏与范、中行氏之争始此。孔子以鲁定十三年春去鲁至卫,居十月而至匡、蒲,正值其时,故或谓佛肸以中牟畔召,或谓孔子欲见赵简子,皆其时也。佛肸畔在鲁哀五年,而此云佛肸以中牟畔者,如公山不狃畔在鲁定公十二年,其召孔子在八年,而《论语》称以费畔召,情事正相类。故余定佛肸召与孔子欲见赵简子,亦为一事两传,或并两无其事。其传说之源,则自孔子过匡、蒲而起。而孔子过匡、蒲,则其时当鲁定公十三年冬,或十四年之春也。今《世家》既分叙四事,又散列前后,遂使后之读者,茫不见其真际。崔氏之辨,有见其误,未见其所以误。(崔述又以过蒲为自陈返卫时,以蒲在卫西,匡在卫南,佛肸之畔在赵襄子时,考覈均未精惬。)而一概抹杀,以为谬悠之谈,全无根极,亦不足以发明其底里矣。 [book_title]一八、越句践元年考 《国语 越语下》:“越王句践即位三年,而欲伐吴。”韦昭《注》:“句践三年,鲁哀公之元年。”杜预《春秋世族谱》:“越王元年,鲁定公之十四年也。”(《左传》宣公十八年《正义》引。)今按:《史记 越世家》“句践元年,吴王阖卢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索隐》曰:“事在《左传》定公十四年。”然则允常即以是年卒,句践即以是年立,韦《注》即以句践立年为元年也。(《通鉴外纪目录》,《皇王大纪》,《通鉴前编》,皆以周敬王二十三年允常卒,特据句践元推前一岁言之,初非别有据。不知古人庸可即其立年称元年也。)《越世家》又云:“句践与范蠡入宦于吴,三年而吴人遣之。”韦注:“句践以鲁哀元年栖会稽,吴与之平而去之。句践改修国政,然后卑事夫差,在吴三年而吴人遣之,此则鲁哀五年也。”《吴越春秋》(第八)云:“越王句践臣吴,至归越,句践七年。”注:“《国语》当鲁哀公五年,是为句践七年,正与此合。此书于句践五年书入吴事,至是归国首尾三年也。”《越世家索隐》引《纪年》:“晋出公十年十一月,于粤子句践卒”,则为句践之三十二年。 又按《左传》哀二十年越围吴,二十二年灭吴,为句践二十四年,盖亦首尾三年。故《越语》曰:“居军三年,吴师自溃。”《越世家》云:“留围之三年,吴师败。”均与《左传》合。《吴越春秋》系之句践二十一年,盖误以鲁哀二十年越围吴为句践之二十年,又云“围吴守一年”,故遂为句践二十一年也。(越句践栖会稽,至其围吴,适廿年。故曰“十年生聚,十年教训”。) 又《左传》哀公二十四年公如越,二十七年又如越,而卒。《吴越春秋》系哀公奔越事于句践之二十四年,是又误以鲁哀年为句践年也。其事遂前后相差五年。下又云“二十七年冬,句践卒”,例推亦当隔五年,则仍是三十二年卒矣。(今《吴越春秋》又于二十六年书哀公来奔,与二十四年语大同小异,疑是后人见其误而妄增入之者。)又叙越起瑯琊观台于句践之二十五年,考《今本纪年》越徙瑯琊在晋出公七年,即鲁哀公卒岁。而翌年越在瑯琊大起观台,亦适合。(此亦可证二十六年哀公来奔一条,实后人别自增入也。)然则《吴越春秋》一书,虽浅妄多误,固亦可据以推说其致误之由来,与其未误之真相矣。 [book_title]一九、孔子去卫适陈在鲁哀公二年卫灵公卒岁非鲁定公卒岁辨 《世家》记孔子去卫适陈事最凌杂,崔述辨之曰:“《世家》孔子于卫灵公时,凡四去卫而再适陈,其二皆未出境而返。其初适陈,以定公之卒岁,乃定公十五年,适宋,遭司马之难,至陈,主司城贞子,盖本之《孟子》。其再适陈,以灵公卒之春,乃鲁哀公二年,而误以为三年,因灵公问陈而遂行,盖本之《论语》。按《论》《孟》所记,乃一时事。《论语》记其去卫之故,《孟子》叙其道路所经,与在陈所主,非再去也。《世家》误分为二,其谬一也。《论语》云:子在陈曰:归欤!归欤!吾党之小子狂简。《孟子》云: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此亦一时之语,而所传异辞,史家亦分以为二,遂谓孔子凡两发叹,一属之初至,一属之再至,其谬二也。(此条《索隐》《绎史》均辨之。)过匡之役,未出境也,无故而反。临河之役,无故而去,亦未出境而复反。去就苟然,仆仆道途而不惮其烦,其谬三也。且《世家》以定十四年适卫,而《年表》已于是年至陈。《世家》以定十五年遭宋桓魋之难,而《年表》乃在哀之三年。《世家》以哀六年再反卫,而《年表》乃在十年。《世家》自陈反卫自卫复至陈之事,《年表》皆无之。即其所自为说,已自改之,而学者反皆遵之,甚不可解也。”崔辨如此,足以破千古之迷矣。又云:“孔子去卫之年,虽无可考,然卫灵以哀二年夏卒,则孔子去,非定之末即哀之初,所谓鲁定公卒之年去卫者近是。”则立说犹疏,未见所以为去取之故。以余考之,孔子去卫,当在卫灵卒岁,请举十证以明之。 《年表》宋景公二十五年,孔子过宋,桓魋恶之,《宋世家》亦同。孔子以前岁去卫,今年过宋,前后适合。若于鲁定公卒岁已去卫,何缘至是始过宋乎?此一证也。(《志疑》谓过宋在景公二十二年,臧庸《拜经文集 上钱晓徵书》谓在二十三年,皆据孔子在鲁定卒岁去卫为说,故改易过宋之年以就之耳,其实非也。)《左传》:“哀公三年夏五月辛卯,司铎火。火逾公宫,桓、僖灾。孔子在陈闻火,曰:其桓、僖乎。”是孔子哀三年夏在陈。盖以是年过宋而至陈,年亦适合,二也。其后孔子以鲁哀六年自陈避兵适蔡,即自蔡返卫,(详《考辨》二二及二四。)在陈不出三年。若自鲁定公卒岁去卫,则至鲁哀六年返卫,在陈将逾五年。孔子自言之,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郑玄云:“不及仕进之门。”故孟子亦云:“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则孔子之在陈、蔡,不比其在鲁、卫,何以留滞如此之久。此不可信。三也。孔子至卫,卫灵公禄之如鲁,其敬事孔子至矣,孔子又称卫之多贤。若以定公卒岁即去,则去卫何其远,留陈何其久。不可信,四也。且《世家》云:“孔子去卫适曹,是岁鲁定公卒,孔子去曹适宋。”去卫适曹,去曹适宋,文本一贯,何以中间横插是岁鲁定公卒一语?此不似《史记》原文,可疑,五也。余谓后人妄添此句,正缘妄据《孟子》未有终三年淹一语而然。自定公十三年孔子至卫,至十五年恰及三年,故谓孔子于是年去卫矣。又《世家》云:“孔子遂行,复如陈。夏,卫灵公卒。六月,赵鞅内太子蒯聩于戚。冬,蔡迁于州来。是岁,鲁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齐助卫围戚。夏,鲁桓、釐庙燔。秋,季桓子病。”《史记探源》云:“案《春秋》蔡迁于州来以上,皆在哀公二年,齐助卫围戚以下,乃在三年。此文是岁以上有阙文,本不谓一年之事。故上文已言冬,下文复云夏、秋也。”(《志疑》云:“是岁当作明岁。”以下文是岁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之例,知其非是。崔述云:“乃鲁哀公二年而误以为三年”,尤失之。)余谓上文孔子去卫适曹,去曹适宋,遂至陈,主司城贞子家一节,正当在此。以后人妄疑孔子于鲁定卒岁先已去卫适陈,移之于前,又妄为增窜,遂使今《世家》文理緟沓,先后僢舛,不可依据,六也。《年表》孔子来陈,在陈湣公六年,尚在鲁定公卒前一年,其误不待辨。然其所以误,则亦有可得而言者。《世家》云:“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强,更伐陈,及吴侵陈,陈常被寇,于是孔子去陈。”自鲁哀三年孔子至陈,居三岁为哀公之六年,吴侵陈而孔子去,避兵适蔡,见叶公,年数正合。后人不知适蔡即适楚见叶公,又误谓孔子去陈至蔡,去蔡至叶,遂因孔子居陈三年,而误演为孔子居蔡三年。因误谓孔子自陈避兵,在鲁哀公元年之役,遂移《年表》孔子来陈于湣公之六年。以其年至鲁哀元年吴伐陈,前后亦适及三年也。然与《世家》居三岁之文已不符。且孔子于鲁定公十三年至卫,十四年即来陈,尤不合。并与《世家》以鲁定公卒岁去卫之说相乖。使子长自为之,不应僢违如是。明出后人移易,痕迹凿凿,七也。《陈世家》:“湣公六年,孔子适陈,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而去。十三年,吴复来伐陈,时孔子在陈。”按:吴伐陈,一在湣公八年,一在十三年,有《年表》可证。何尝有六年伐陈取三邑之事?此后人妄据《年表》改《世家》,谓孔子来陈,应在湣公六年,而八年吴伐陈之事,亦因误在六年也。(《志疑》云:“六年当作七年”,不悟吴伐陈尚在八年,此决非一二字之误。)是同有后人改易之迹,八也。且《年表》之经后人妄加改易,犹有不止于是者。《世家》“孔子自楚反乎卫,是岁,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今《年表》孔子自陈来卫在卫出公八年,当鲁哀公十年,与《世家》相差四年。此何以误?曰:亦误于妄增孔子居蔡之三年耳。盖孔子居于陈三年,被兵乱,而至蔡,见叶公,即以是年返卫,则为鲁哀公六年。后人不知至蔡即至叶,遂谓孔子去陈先至蔡,又三年而后至叶。于是自哀公六年至蔡,又三年而后返卫,则为鲁哀公之十年也。然则孔子来陈,今《年表》已移前四年,而孔子返卫,今《年表》又移后四年。故《索隐》疑孔子在陈凡经八年,何其久。(语见《陈世家》。)而据《年表》,则孔子在陈乃有十二年。此决非《史记》本来之误,而其妄为移易以致误者,又决非出于一人之手,又可得而微论者,九也。又考今《年表》,有孔子至陈去陈之年,无孔子至蔡去蔡之年。盖孔子适陈,《年表》所固有,而后人从为移易。孔子适蔡,《年表》所本无,而后人亦未为增入也。然《蔡世家》则有之,云:“蔡昭侯二十六年,孔子如蔡,楚昭王伐蔡,蔡恐,告急于吴,吴因迁蔡于州来。”是孔子适蔡,尚在蔡未迁州来之前。然则其居蔡三年,又将随蔡而迁乎?其谬抑又甚矣!兹考其致误之原,亦有可得而指者。《孔子世家》云:“孔子至陈,岁余,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而去,赵鞅伐朝歌,楚围蔡,蔡迁于吴”,后人据此,误谓孔子是时避兵乱,自陈至蔡,则在蔡未迁州来之前也。此又《史记》所载孔子行迹,多经后人妄窜,其谬误之尤易见者,十也。而余谓孔子以鲁哀三年至陈,其论证犹不止此。《孔子世家索隐》云:“按《系家》湣公十六年,孔子适陈,十三年亦在陈。”既云十六年适陈,则十三年何得先在?既云十三年在陈,则适陈不能后至十六年,其语舛误可知。按今《年表》及《陈世家》谓孔子以湣公六年适陈,而实误前四年。余考孔子以鲁哀三年适陈,当陈湣公之十年。《索隐》引《系家》正谓湣公十年适陈,十三年亦在陈。后人既疑孔子适陈在湣公六年,妄为移易《年表》及《陈世家》文,又于此《索隐》注下妄窜六字,而旧引十字未灭,遂两存而成湣公十六年适陈也。此辨《索隐》之误,而足为孔子以鲁哀三年至陈之证者,十一也。 余读《史记 孔子世家》最芜杂无条理。其他若《年表》,若鲁、卫、陈、蔡诸《世家》,凡及孔子,几于无事不牴牾,无语不舛违。诚如崔氏之讥,所谓自为说而自改之者。史迁虽疏,不当灭裂乃尔。盖出后人之移易增窜者多矣。考其所以有移易增窜者,则不出两误:一则误于《孟子》未有终三年淹之说,一则误于不知自陈至蔡之即为至叶也。于是乃有四去卫再适陈之说,复有居陈三岁居蔡三岁之说。崔氏既力辨之,而未能指陈其症结之所在。又不能详定孔子自卫适陈及在陈绝粮之年。于孔子在陈、蔡一段,其模糊影响犹如故。而爬梳抉剔,未尝不足以得其误中之是。余故详为辨正,而孔子南游行迹,乃如天日之朗。盖发其阴翳于二千载之下,而与人以共见。苟有精思明辨之士,必晓然有见于吾说之非诬,而弗怪以为凿空之妄说也。 [book_title]二○、孔子去卫适陈在卫灵公卒后非卒前辨 余既考定孔子去卫在灵公之卒岁,而犹有说者,余疑孔子之去,未必在灵公卒前,而应在灵公之卒后也。何以言之?凡言孔子去卫在灵公卒前者,以《论语》“卫灵公问陈,孔子明日遂行”为据。然此事与《左传》答孔文子语大相类,而彼尤详备。崔述曰:“此本一事而传闻者异也。以理度之,灵公问陈之失小,孔文子问攻太叔之失大。彼可勿行,而此则当去。彼可因所问而导之以礼,此则但当以不对拒之。窃疑《左传》为得其实。”是《论语》此章,固已不可信。《世家》据《论语》而增之,曰:“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鸿,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行。”是谓孔子并不以灵公之问陈行,而灵公乃以孔子之一对而遽衰其礼貌也。其去理益远。其他《世家》载孔子去卫之故,又曰:“灵公与夫人同车,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丑之,去卫。”此事亦本《论语 子见南子章》而增益之。子见南子一事,昔人自孔《注》以下,率多疑者。次乘过市,尤为难信。必谓孔子于灵公卒前去卫,实无的据。(太史公《报任少卿书》,亦谓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文选》注引《家语》,孔子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出,令宦者雍渠参乘,使孔子为次乘,游过市,孔子耻之,于是去卫过曹。此言适陈,未详。今按过曹适陈,实一串事。惟谓居卫月余即去,决不可信。若果如此之决,亦不当屡去而屡返矣。故知《家语》与《世家》,实同一不可信也。)孟子曰:“孔子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孔子至卫,已当灵公三十八年,至灵公卒,先后五年。卫多贤臣,灵公亦好贤,于孔子未必遽失礼。故余疑孔子之去,乃在灵公之卒后也。 《年表》卫灵公卒后一岁,孔子过宋,是年夏,即至陈。灵公卒在前年夏,若孔子在夏前行,何以淹滞卫、曹之境,有一年之久?谓孔子以灵公卒后去,则时日适合。又《论语》有冉有、子贡问为卫君乎一章,崔述曰:“《论语 为卫君章》,冉有、子贡问答之辞皆似在卫之时,有所讳而不敢深言者。”又曰:“此章所称卫君,先儒皆以为出公辄,玩其辞意,良然。此章问答,当在孔子返卫之初。”余则谓此章在孔子去卫之前也。春秋哀二年夏,卫灵公卒,六月乙酉,晋赵鞅纳卫太子于戚,子父相抵之形已成。时孔子犹未去卫,二子之问如此,最切情事。(《论语集解》引郑玄曰:“卫君谓辄,卫灵公逐太子蒯聩,公薨而立孙辄,后晋赵鞅纳蒯聩于戚,卫石曼如帅师围之,故问其意助辄否乎。”石曼姑围戚在哀公二年春,时孔子方过宋适陈,郑氏未能详定孔子去卫之年,而漫述蒯聩、辄相抗之事,故援引石曼姑围戚以明以子拒父之实。实则当晋师纳蒯聩而卫不之迎,已显有敌抗之迹,二子之问,宁必俟卫人围戚以后?然郑氏此注,犹不以此章问答为孔子返卫后事。《史记 孔子世家》于孔子返卫后仅记子路问卫君待子为政一节,似亦不以此章为同时语。至苏子由《古史》乃以此段问答谓在鲁哀六年孔子返卫之后,而崔述承之,不悟以子拒父,自是当时惊人一大事,且孔子与诸弟子在卫已久,于其事尤应关切。虽已去卫,而师弟子之间,岂有不相与问答讨论以定其事理之是非。而谓远在出公四五年后,孔子重返卫,乃始见询及之耶?此皆误于以孔子在卫灵卒前已去卫,故于《论语》此章,不得不系之于孔子返卫之后。今定孔子于灵公卒后始去,而此章问答,正在临去之前,若较旧说为远胜。又按:《朱子语类》“夫子为卫君乎,若只言以子拒父,自不须疑而问。今冉有疑夫子为卫君者,以常法言之,则辄亦义所当立者也。以辄当立,故疑夫子助之。方实问辄之逃,当在灵公薨而夫人欲立之时,曰:然”,是亦见此章问答当在灵公初薨,辄初立时矣。惜为旧说缠缚,未能明白辨析耳。又张文檒《螺江日记》、王崧《乐山集》皆不信夷、齐让国事,对此章特创别解,然定为灵公初薨时问答,仍无害。)则孔子之去卫,当在此年六月后也。(又按:《论语》仪封人请见,阎氏《释地》云:“孔子时,卫都濮阳,为今大名府开州。仪邑城在今开封府兰阳县西北二十里,乃卫西南境,距其国都五百余里。不知孔子先至国而后至仪邑,或由仪至国都,皆不可知。要为第一次适卫无疑。何则?封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丧失位去国。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使周流四方,以行其教,天生夫子,岂为鲁国已乎?其语与情踪正合。”余谓仪邑既远在卫西南境,孔子自鲁适卫,何须迂迴而过其地?此殆孔子去卫适陈时事,封人所说亦可通,不必定指去鲁言也。阎氏既详考其地域,而犹曲为之说者何哉?林春溥《孔门师弟年表后说》亦主此事在去卫适陈时。周柄中《四书典故辨正》谓“仪乃浚仪,今祥符,非仪封,乃去卫适陈要道”,其辨已是。惟说木铎仍引阎氏为去鲁适卫时,自相牴牾。) [book_title]二一、孔子过宋考 《世家》:“孔子去卫,过曹,适宋,又过郑,遂至陈。”臧庸《拜经日记》云:“二适字,皆过字之误,宜据《年表》校正。”今按:过曹事他无所见。过宋之事,《论》《孟》皆有之。《论语》:“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孟子》:“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皆是也。而其详见于在《世家》,云:“孔子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庄子》所谓伐檀于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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