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北大历史讲座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46164
[book_dec]北京大学为中国之百年名校,师资雄厚,为高等学府。《北大历史讲座》一书收录著名的国学大师胡适、傅斯年、张荫麟、梁启超、吕思勉、孟森、缪凤林、雷海宗、岑仲勉,站在新的高度,用理性的观点阐述历史,如夏商周、春秋战国、秦宋、明清、中国近代史,抓住中国历史转折的拐点,入木三分、浅显易懂的文笔让后人清晰地了解千百年前发生的真实事件。《北大历史讲座》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基础上,以讲述史事的形式,运用富有思辨性的语言,用全新的视野和历史的眼光,从政治、经济、思想、宗教等多个角度,全方位深入探索中国兴衰的成败得失,既吸取了从前的经验,又为将来指明了方向,敲响了警钟,值得每一个中国人阅读和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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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甲编
[book_title]夏商大事及以前之传说
张荫麟
商朝从成汤创业以后,六百年间,可考的大事,除了六次迁都,除了对鬼方的大战,除了最后直接间接和亡国有关的打击外,便是五度由盛而衰的循环。所谓盛就是君主英武,诸侯归服;所谓衰就是君主昏暗,或王室内乱,而诸侯叛离。前期第一度的盛衰牵涉到汤孙太甲(商朝第四王)和汤的开国功臣伊尹的关系。这有二说:一说太甲无道,“颠覆汤之典型”,伊尹把他放逐于桐,过了三年,伊尹见他悔过修德,又迎他复位。一说伊尹于商王仲壬死后,把法当嗣位的太甲放逐于桐,而自即王位;其后七年,太甲自桐潜出,杀伊尹。肇始商朝后期的盘庚是一中兴之主。在他以后,惟他的侄子武丁曾一度中兴。武丁以降,商朝一直衰下去。继位的君主皆生长安逸,“不知稼穑之艰难,惟耽乐之从”(这是周朝开国元勋周公追数前朝衰亡的原因的话)。他们以畋游荒宴代替了国政的烦劳。在商朝末年,一种叔世的颓废和放纵弥漫了整个商人社会。狂饮滥醉的风气普遍于君主、贵族和庶民。这是他们亡国的主因。
在叙述商朝灭亡的经过之前,让我们回溯商朝所继承的历史线索。
商朝所替换的朝代是夏。关于夏朝,我们所知,远更模糊。例如夏朝已有没有文字?有没有铜器?其农业发展到什么程度?其政治组织与商的异同如何?这些问题都无法回答。在后人关于夏朝的一切传说和追记中,我们所能抽出比较可信的事实,大要如下。
夏朝历年约莫四百。其君位是父死子继而不是兄终弟及。其国都的迁徙比商朝更为频数。最初的君主禹历都阳城、晋阳、安邑,皆不出今山西的西南角(阳城在翼城西,晋阳在临汾西,安邑在平陆东北)。禹子启始渡河而南,居今新郑、密县间。以后除启孙后相因外患失国远窜外,夏主的迁徙,不出今河南的黄河以南,汝、颍以北。当夏朝为成汤所灭时,都于斟,即今巩县西南。夏朝最大的事件是与外族有穷氏的斗争。有穷氏以(今河南滑县东)为根据地,当启子太康时,攻占了夏都(时在斟),以后统治了夏境至少有六七十年。太康逃居于外,有穷氏以次立其弟仲康及仲康子后相为傀儡。后相继被窜逐追杀。后来后相的遗腹子少康收聚夏朝的残余势力,乘有穷氏的衰弱,把他灭掉,恢复旧物。有穷氏是在夏境的东北,后来灭夏的成汤则来自东南,其先世亦发祥于东北。夏朝的外患盖常在东方。
成汤的先世累代为部族长。他的先十四代祖契与禹同时,以蕃(今河北平山附近)为根据地。契子昭明迁于砥石(今河北砥水流域),继迁于商(今河南商丘),“天邑商”及商朝之得名由此。昭明子相土是一雄才大略的君长,曾大启疆宇,以相(在今安阳西十五里)为东都。可惜他的功业的记录只剩下他的后裔的两句颂诗:
相土烈烈,海外有截。
夏朝青铜器
此时的海外说不定就是辽东或朝鲜。后来商朝亡后,王弟箕子能逃入朝鲜而历世君临其地,莫不是因为商人原先在那里有些根据?相土以后两三百年间,商人的事迹无考,也许这是他们的中衰时代(传说相土发明以马驾车,又他的后裔王亥——也是成汤的先世——发明以牛驾车)。到了成汤才复把商人带领到历史上,他从商北迁于亳,继灭了北方的若干邻族,然后向夏进攻,夏主桀兵败,被他放逐于南巢(在今安徽巢县东北五里)而死,夏朝于此终结。
我们若从夏朝再往上溯,则见历史的线索迷失于离奇的神话和理想化的传说中不可析辨了。凡此种种,本书自宜从略。但其中有一部分和后来历史的外表,颇有关系,应当附带叙及。
据说禹所继承的君主是舜,国号虞;舜所继承的是尧,国号唐。当尧舜之世,天下为公,而不是一家一姓所得私有的。尧怎样获得帝位,传说没有照顾到。舜本是历山(在今山东)的农夫,有一串故事(这里从略)表明他是一个理想的孝子和理想的贤兄,又有一串故事(例如他在那里耕种,那里的农人便互相让界;他在那里打鱼,那里的渔人便互相让屋;他在那里造陶器,那里的陶工便不造劣器)表明他是一个理想的领袖。帝尧闻得他的圣明,便把他召到朝廷里来,把两个女儿同时嫁给他,试他治家的能力;并拿重要的职位去试他政治的能力。他果然家庭雍睦任事称职。尧老了,便告退,把帝位推让给他。尧的时候有一场普遍于全“中国”的大水灾。禹父鲧,因治水无功,被处死刑,禹继承了他父亲的任务终于把水患平定。禹治水的工作凡历十三年,在这期间,曾三次走过自己的家门,都没有进去,有一次并且听到新产的儿子在呱呱地哭呢。后来舜照尧的旧例,把帝位推让给禹。禹在死前,也照例选定了一位益做自己的继承者。但禹死后,百姓不拥戴益,而拥戴禹的儿子启,于是启践登了帝位(一说益和启争位,为启所杀)。旧例一破便不再回复了。这便是尧、舜“禅让”的故事。
还有一位值得提到的传说中重要人物,那是黄帝。他所占故事中的时代虽在尧舜之先,他的创造却似在尧舜之后。照传说的一种系谱(《史记·五帝本纪》),他是尧的高祖,舜的八世祖,禹的高祖(舜反比禹低三辈,这很奇怪),也是商周两朝王室的远祖,并且成了后来许多向化的外族祖先。黄帝和他左右的一班人物并且是许多文化成分的创造者,例如他发明舟、车、罗盘、阵法、占星术和许多政治的制度;他的妃嫘祖最初教人养蚕织丝;他的诸臣分别发明文字、算术、历法、甲子和种种乐器。总之,他不独是中国人的共祖,并且是中国文化的源头。他的功用是把中国古代史大大地简单化了。
[book_title]周东封与殷遗民
傅斯年
商朝以一个六百年的朝代,数千里的大国,在其亡国前不久帝乙时,犹是一个强有兵力的组织,而初亡之后,王子禄父等依然能一次一次的反抗周人,何以到周朝天下事大定后,封建者除区区二三百里之宋,四围以诸姬环之,以外,竟不闻商朝遗民尚保存何部落,何以亡得那么干净呢?那些殷商遗民,除以“顽”而迁雒邑者外,运命是怎么样呢?据《逸周书·世俘篇》,“武王遂征四方,凡憝国九十有九国,馘磿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亿万有二百三十,凡服国六百五十有二。”果然照这样子“憝”下去,再加以周公成王之“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真可以把殷遗民“憝”完。不过那时候的农业还不曾到铁器深耕的时代,所以绝对没有这么许多人可“憝”,可“馘磿”,所以这话竟无辩探的价值,只是战国人的一种幻想而已。且佶屈聱牙的《周诰》上明明记载周人对殷遗是用一种相当的怀柔政策,而近发见之白懋父敦盖(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藏器)记“王命伯懋父以殷八征东夷”。然则周初东征的部队中当不少有范文虎、留梦炎、洪承畴、吴三桂一流的汉奸。周人以这样一个“臣妾之”之政策,固速成其王业,而殷民藉此亦可延其不尊荣之生存。《左传》定四年记周以殷遗民作东封,其说如下:
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藩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于周为睦。分鲁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以昭周父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虚。分康叔以大路,少帛,茷,旃旌,大吕;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饥氏,终葵氏。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阎之土,以共王职,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搜。聃季授土,陶叔授民。命以康诰,而封于殷虚。皆启以商政,疆以周索。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沽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命以唐诰,而封于夏虚。启以夏政,疆以戎索。
可见鲁卫之国为殷遗民之国,晋为夏遗民之国,这里说得清清楚楚。所谓“启以商政疆以周索”者,尤显然是一种殖民地政策,虽取其统治权,而仍其旧来礼俗,放曰“启以商政疆以周索”。这话的绝对信实更有其他确证。现分述鲁卫齐三国之情形如下。
鲁 《春秋》及《左传》有所谓“亳社”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亳社”屡见于《春秋经》,以那样一个简略的二百四十年间之“断烂朝报”,所记皆是戎祀会盟之大事,而“亳社”独占一位置,则“亳社”在鲁之重要可知。且《春秋》记“亳社(《公羊》作蒲社)灾”在哀四年,去殷商之亡已六百余年,已与现在去南宋之亡差不多(共和前无确切之纪年,姑据《通鉴外纪》,自武王元年至哀四年为631年。宋亡于祥兴二年(1279),去中华民国二十年(1931)凡六百五十二年。相差甚微。“亳社”在殷亡国后六百余年犹有作用,是甚可注意之事实。且《左传》所记“亳社”中有两事尤关重要。哀七,“以邾子益来献于亳社”,杜云,“以其亡国与殷同”。此真谬说。邾于殷为东夷,此等献俘,当与宋襄公“用鄫于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一样,周人谄殷鬼而已。又定六年,“阳虎又盟公及三桓于周社,盟国人于亳社”。这真清清楚楚指示我们:鲁之统治者是周人,而鲁之国民是殷人。殷亡六七百年后之情形尚如此,则西周时周人在鲁,不过仅是少数的统治者,犹钦察汗金骑之于俄罗斯诸部,当更无疑问。
说到这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当附带着说。孔子所代表之儒家,其地理的及人众的位置在何处,可以借此推求。以儒家在中国文化进展上的重要,而早年儒教的史料仅仅《论语》《檀弓》《孟子》《荀子》几篇,使我们对于这个宗派的来源不明了,颇是一件可惜的事。孙星衍重修之《孔子集语》,材料虽多,几乎皆不可用。《论语》与《檀弓》在语言上有一件特征,即吾我尔汝之分别颇显:此为胡适之先生之重要发见(《庄子·齐物》等篇亦然)。《檀弓》与《论语》既为一系,且看《檀弓》中孔子自居殷人之说于《论语》有证否。
〔《檀弓》〕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人殆将病也。遂趋而入。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夏后氏殡于东阶之上,则犹在阼也。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则与宾主夹之也。周人殡于西阶之上,则犹宾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夫明王不与,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没。
这话在《论语》上虽不曾重见(《檀弓》中有几段与《论语》同的),然《论语》《檀弓》两书所记孔子对于殷周两代之一视同仁态度,是全然一样的。
《论语》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檀弓》殷既封而吊,周反哭而吊。孔子曰:“殷已悫,吾从周。”
殷练而祔,周卒哭而祔。孔子善殷(此外《檀弓篇》中记三代异制而折衷之说甚多,不备录)。
这些话都看出孔子对于殷周一视同仁,殷为胜国,周为王朝,却毫无宗周之意。所谓从周,正以其“后王灿然”之故,不曾有他意。再看孔子是否有矢忠于周室之心。
《论语》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其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阳货》章。又同章:佛肸召,子欲往。)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这话直然要继衰周而造四代。虽许多事要以周为师,却绝不以周为宗。公羊家义所谓“故宋”者,证以《论语》,当是儒家之本原主义。然则孔子之请讨弑君,只是欲维持当时的社会秩序。孔子之称管仲,只是称他曾经救了文明,免其沉沦,所有“丕显文武”一类精神的话语,不曾说过一句,而明说“其或继周者”(曾国藩一辈人传檄讨太平天国,只是护持儒教,与传统之文明,无一句护持满洲。颇与此类)。又孔子但是自比于老彭,老彭是殷人,又称师挚,亦殷人,称高宗不冠以殷商字样,直曰“书曰”。称殷三仁,尤有余音绕梁之趣,颇可使人疑其有“故国旧墟”“王孙芳草”之感。此皆出于最可信的关于孔子之史料,而这些史料统计起来是这样,则孔子儒家与殷商有一种密切之关系,可以晓然。
儒家的创始者孔子
尤有可以证成此说者,即三年之丧之制。如谓此制为周之通制,则《左传》《国语》所记周人之制毫无此痕迹。孟子鼓动滕文公行三年之丧。而滕国卿大夫说,“吾先君莫之行,吾宗国鲁先君亦莫之行也”。这话清清楚楚证明三年之丧非周礼。然而《论语》上记孔子曰,“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这话怎讲?孔子之天下,大约即是齐鲁宋卫,不能甚大,可以“登大山而小天下”为证。然若如“改制托古”者之论,此话非删之便须讳之,实在不是办法。惟一可以解释此困难者,即三年之丧,在东国,在民间,有相当之通行性,盖殷之遗礼,而非周之制度。当时的“君子(即统治者),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而士及其相近之阶级,则渊源有自,齐以殷政者也。试看关于大孝,三年之丧,及丧后三年不做事之代表人物,如太甲,高宗,孝己,皆是殷人,而“君薨,百官总已以听于冢宰者三年”,全不见于周人之记载。说到这里,有《论语》一章,向来不得其解者。似可以解之: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此语作何解,汉宋诂经家说皆迂曲不可通。今释此语,须先辩其中名词含义若何。“野人”者,今俗用之以表不开化之人。此为甚后起之义。《诗》,“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明野为农田。又与《论语》同时书之《左传》,记僖二十三年“晋公子重耳……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然则野人即是农夫,孟子所谓“齐东野人”者,亦当是指农夫。彼时齐东开辟已甚,已无荒野。且孟子归之于齐东野人之尧与瞽叟北面朝舜舜有惭色之一件文雅传说,亦只能是田亩间的故事,不能是深山大泽中的神话。孟子说到“与木石居,与鹿豕游”,便须加深山于野人之上,方足以尽之(《孟子·尽心章》“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可见彼时所谓野人,非如后人用之以对“斯文”而言。《论语》中君子有二义,一谓卿大夫阶级,即统治阶级,二谓合于此阶级之礼度者。此处所谓君子者,自当是本义。先进后进自是先到后到之义。礼乐自是泛指文化,不专就玉帛钟鼓而言。名词既定,试翻做现在的话,如下:
那些先到了开化的程度的,是乡下人;那些后到了开化程度的,是“上等人”。如问我何所取,则我是站在先开化的乡下人一边的。
先开化的乡下人自然是殷遗。后开化的上等人自然是周宗姓婚姻了。
宋卫 宋为商之转声,卫之名卫由于豕韦。宋为商之宗邑,韦自汤以来为商属。宋之立国始于微子,固是商之孑遗。卫以帝乙、帝辛之王都,康叔以殷民七族而立国。此两处人民之为殷遗,本不待论。
齐 齐民之为殷遗有二证。一、《书》序:“成王既践奄,将迁其君于蒲姑。周公告召公,作将蒲姑。”《左传》昭九:“王使詹伯辞于晋曰:‘薄姑商奄,吾东上也。’”又,昭二十,晏子对景公曰:“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汉书·地理志》云:“齐地殷末有薄姑氏,至周成王时,薄姑与四国共作乱,成王灭之,以封师尚父。”二、请再以齐宗教为证。王静安曰:“曰‘贞方帝卯一牛之南口’,曰‘贞于东’,曰‘己巳卜王于东’,曰‘于西’,曰‘贞于西’,曰‘癸酉卜中贞三牛’。曰‘方帝’,曰‘东’,曰‘西’,曰‘中’,疑即五方帝之祀矣。”(《增订殷墟书契考释》下六十叶)然则荀子所谓“按往旧造说谓之五行”者,其所由来久远,虽是战国人之推衍,并非战国人之创作,此一端也。周人逐纣将飞廉于海隅而戮之。飞廉在民间故事中曰黄飞虎,黄飞虎之祀,至今在山东与玄武之祀同样普遍,太公之祀不过偶然有之,并且是文士所提倡,不与民间信仰有关系。我们可说至今山东人仍祭商朝的文信国郑延平,此二端也。至于亳之在山东,泰山之有汤迹,前章中已详论,今不更述。
然则商之宗教,其祖先崇拜在鲁犹发展,而为儒学,其自然崇拜在齐独发展,而为五行方士,各得一体,派衍有自。试以西洋史为比:西罗马之亡,帝国旧土分为若干蛮族封建之国。然遗民之数远多于新来之人,故经千余年之紊乱,各地人民以方言之别而成分化,其居意大利,法兰西,西班牙半岛,意大利西南部二大岛,以及多脑河北岸,今罗马尼亚国者,仍成拉丁民族,未尝为日耳曼人改其文化的,语言的,民族的系统。地中海南岸,若非因亚拉伯人努力其宗教之故,恐至今仍在拉丁范围中。遗民之不以封建改其民族性也如是。商朝本在东方,西周时东方或以被征服而暂衰,入春秋后文物富庶又在东方,而鲁宋之儒墨,燕齐之神仙,惟孝之论,五行之说,又起而主宰中国思想者二千余年。然则谓殷商为中国文化之正统,殷遗民为中国文化之重心,或非孟浪之言。战国学者将一切神话故事充分的伦理化,理智化,于是不同时代不同地方之宗神,合为一个人文的“全神堂”,遂有《皋陶谟》一类君臣赓歌的文章。在此全神堂中,居“敬敷五教”之任者,偏偏不是他人,而是商之先祖契,则商人为礼教宗信之寄象,或者不是没有根据的吧。
(原载1934年《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本第三分)
[book_title]霸国与霸业
张荫麟
第一节 楚的兴起
江水在四川、湖北间被一道长峡约束住;出峡,向东南奔放,泻成汪洋万顷的洞庭湖,然后折向东北;至武昌,汉水来汇。江水和汉水界划着一大片的沃原,这是荆楚民族的根据地。周人虽然在汉水下游的沿岸(大部分在东北岸)零星地建立了一些小国,但他们是绝不能凌迫楚国,而适足以供它蚕食的。在楚的西边,巴(在今巫山至重庆一带)庸(在今湖北竹山县东)等族都是弱小得只能做楚的附庸;在南边,洞庭湖以外是无穷尽的荒林,只等候楚人去开辟;在东边,迄春秋末叶吴国勃兴以前,楚人亦无劲敌。从周初以来,楚国只有侵略别国别族的分,没有惧怕别国别族侵略的分。这种安全是黄河流域的诸夏国家所没有的。军事上的安全而外,因为江汉流域的土壤肥美,水旱稀少,是时的人口密度又比较低,楚人更有一种北方所仰羡不及的经济的安全。
这两种的安全使得楚人的生活充满了优游闲适的空气,和北人的严肃紧张的态度成为对照。这种差异从他们的神话可以看出。楚国王族的始祖不是胼手胝足的农神,而是飞扬缥缈的火神;楚人想象中的河神不是治水平土的工程师,而是含睇宜笑的美女。楚人神话里,没有人面虎爪、遍身白毛、手执斧钺的蓐收(上帝的刑神),而有披着荷衣、系着蕙带、张着孔雀盖和翡翠的司命(主持命运的神)。适宜于楚国的神祇的不是牛羊犬豕的羶腥,而是蕙肴兰藉和桂酒椒浆的芳烈;不是苍髯皓首的祝史,而是采衣姣服的巫女。再从文学上看,后来战国时楚人所作的《楚辞》也以委婉的音节,缠绵的情绪,缤纷的词藻而别于朴素、质直、单调的《诗》三百篇。
楚国的语言和诸夏相差很远。例如楚人叫哺乳做谷,叫虎做於菟。直至战国时北方人还说楚人为“南蛮舌之人”。但至迟在西周时楚人已使用诸夏的文字。现存有一个周宣王时代的楚钟(《夜雨楚公钟》),其铭刻的字体文体均与宗周金文一致。这时楚国的文化盖已与周人相距不远了。后来的《楚辞》也大体上是用诸夏的文言写的。
第一章里已提及,传说周成王时,楚君熊绎曾受周封。是时楚都于丹阳,在今湖北秭归之东。至昭王时,楚已与周为敌。周昭王曾屡次伐楚,有一次在汉水之滨全军覆没。后来他南巡不返,传说是给楚人害死的,周人也无可奈何。周夷王时,熊渠崛起,东向拓地至于鄂,即今武昌县境。渠子红继位,即都于鄂,以后六传至熊咢不改。上文提到的楚钟即熊咢的遗器,发现于武昌与嘉鱼之间的。熊咢与宣王同时而稍后。当宣王之世,周楚曾起兵争,而楚锋大挫。故是时的周人遗诗有“蠢尔蛮荆,大邦为雠。方叔元老,克壮其猷”之语。咢四传为武王,其间楚国内变频仍,似无暇于外竞。武王即位于周平王三十一年,从他以后,楚国的历史转入一新阶段,亦从他以后楚国的历史才有比较详细的记录。他三次侵随;合巴师围鄾、伐郧、伐绞、伐罗,无役不胜。又灭掉权国。他的嗣子文王始都于郢(即今湖北江陵)。在文王以前,楚已把汉水沿岸的诸姬姓国家剪灭殆尽。文王更把屏藩中原的三大重镇,申国、邓国和息国灭掉(息、邓皆河南今县,申即南阳),奠定了楚国经略中原的基础。中原的中枢是郑国。自从武王末年,郑人对楚已惴惴不安。文王的侵略的兵锋终于刺入郑国,但他没有得志于郑而死。他死后二十年间楚国再接再厉地四次伐郑。但这时齐国已兴起做它北进的第一个敌手了。
第二节 齐的兴起(附宋)
齐国原初的境土占今山东省的北部,南边以泰山山脉与鲁为界,东边除去胶东半岛。这半岛在商代已为半开化的莱夷的领域。太公初来,定都营丘(后名临淄,今仍之)的时候,莱夷就给他一个迎头痛击。此后莱夷和齐国的斗争不时续起,直到前五六七年齐人灭莱为止。灭莱是齐国史中一大事。不独此后齐国去了一方的边患,不独此后它的境土增加了原有的一半以上,而且此后它才成为真正的海国。以前它的海疆只有莱州湾的一半而已。
但远在灭莱之前,当春秋的开始,齐已强大。前七〇六年,郑太子忽带兵助齐抵御北戎有功,齐侯要把女儿文姜嫁给他,他便以“齐大非吾偶”的理由谢绝。原来文姜和她的大哥即后日的齐襄公,有些暧昧的关系。她终于嫁了鲁桓公。有一次桓公跟她回娘家,居然看破并且说破了襄公与她之间的隐情。襄公老羞成怒,便命一个力士把桓公杀了。讲究周礼的鲁人,在齐国的积威之下,只能哀求襄公把罪名加给那奉命的凶手,拿来杀了,聊以遮羞。这时齐国的强横可以想见。此事发生后四年(前六九〇年)襄公灭纪(在今山东寿光县南,为周初所封与齐同姓国)。这是齐国兼并小国之始。襄公后来被公子无知所弑,无知僭位后,又被弑,齐国大乱。襄公有二弟:长的名纠,由管仲和召忽傅佐着;次的名小白,由鲍叔牙傅佐着。襄公即位,鲍叔看他的行为太不像样,知道国内迟早要闹乱子,便领着小白投奔莒国。乱起,管仲也领着公子纠逃往鲁国,纠的母亲原是鲁女。无知死后,鲁君便派兵护送公子纠回国,要扶立他。齐、鲁之间,本来没有好感,齐人对于鲁君的盛意十分怀疑,派兵挡驾。同时齐的巨室国、高二氏暗中差人去迎接小白。鲁君也虑及小白捷足先归,早就命管仲带兵截住莒、齐间的道路。小白后到,管仲瞄准他的心窝,一箭射去,正中目标,眼见他应弦仆倒。小白的死讯传到鲁国后,护送公子纠的军队在庆祝声中,越行越慢,及到齐境,则齐国已经有了新君,就是小白!原来管仲仅射中他的带钩,他灵机一动,装死躺下,安然归国。
小白即桓公,他胜利后,立即要求鲁人把公子纠杀了。召忽闻得公子纠死,便以身殉。管仲却依然活着。他同鲍叔本是知友,鲍叔向桓公力荐他。桓公听鲍叔的话,把国政付托给他,称他为“仲父”。此后桓公的事业全是管仲的谋画。桓公怎样灭谭、灭遂、灭项;怎样号召诸侯,开了十多次的冠裳盛会;怎样在尊王的题目下,操纵王室的内政,阻止惠王废置太子,而终于扶太子正位,这些现在都从略。他的救邢、救卫,以阻挡狄人的南侵,给诸夏造一大功德,前面已说过。现在单讲他霸业中的一大项目:南制荆楚。在前六五九年即当楚文王死后十八年,当齐国正忙着援救邢卫的时候,楚人第三次攻郑。接着两年中,他们又两次攻郑,非迫到它和楚“亲善”不休。郑人此时却依靠着齐国。桓公自然不肯示弱。前六五七年,他联络妥了在楚国东北边,而可以牵制齐兵的江、黄二国。次年便率领齐、鲁、宋、陈、卫、郑、曹、许的八国联军,首先讨伐附楚的蔡国。蔡人望风溃散。这浩荡的大军,乘胜侵入楚境。楚人竟不敢应战,差人向齐军说和。桓公等见楚方无隙可乘,亦将就答应,在召陵(楚境,在今河南郾城县东)的地方和楚国立了一个盟约而退。盟约的内容不可考,大约是楚国从郑缩手,承认齐对郑的霸权,但其后不久,周王因为易储的问题,怨恨桓公,怂恿郑国背齐附楚,许以王室和晋国的援助,郑人从之。于是附齐的诸侯伐郑,楚伐许以援郑,因诸侯救许而退。但许君经蔡侯的劝诱和恐吓,终于在蔡侯的引领之下,面缚衔璧,并使大夫穿丧服,士抬棺材,跟随在后,以降于楚。次年齐以大军伐郑,郑人杀其君以求和于齐。其后桓公之终世,郑隶属齐的势力范围。在这期间楚不能得志于北方,转而东向,灭弦(都今湖北蕲水西北),灭黄(都今河南潢川西)。齐人无如之何;继又讨伐附齐的徐戎,败之,齐与诸侯救徐,无功而退。
召陵之盟是桓公霸业的极峰。其后十二三年,管仲和桓公先后去世。管仲的功业在士大夫间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死了百余年后,孔子还赞叹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做戎狄)矣!”到了战国时代,管仲竟成了政治改革的传说的箭垛;许多政治的理论和一切富国强兵的善策、奇策、谬策,都堆在他名下,这些理论和方策的总结构成现存《管子》书的主要部分。
春秋战国时期的白玉龙纹透雕璜
桓公死后,五公子争位,齐国和诸夏同时失了重心。于是宋襄公摆着霸主的架子出场。他首先会合些诸侯,带兵入齐,给它立君定乱。这一着是成功了。接着,他拘执了滕君,威服了曹国,又逼令邾人把鄫君杀了祭社,希望藉此服属与鄫不睦的东夷。接着他要求楚王分给他以领导诸侯霸权,楚王是口头答应了。他便兴高采烈的大会诸侯。就在这会中,楚王的伏兵一起,他从坛坫上的盟主变作阶下之囚徒。接着他的囚车追陪楚君临到宋境。幸而宋国有备,楚王姑且把他放归。从此他很可以放下霸主的架子了,可是不然。自从桓公死后,郑即附楚,郑君并且亲朝于楚。于是襄公伐郑。他的大军和楚的救兵在泓水上相遇。是时楚人涉渡未毕,宋方的大司马劝襄公正好迎击,他说不行。一会,楚人都登陆,却还没整队,大司马又劝他进击,他说,还是不行。等到楚人把阵摆好,他的良心才容许他下进攻令。结果,宋军大败;他伤了腿,后来因此致死。死前他还大发议论道:“君子临阵,不在伤上加伤,不捉头发斑白的老者;古人用兵,不靠险阻。寡人虽是亡国之余,怎能向未成列的敌人鸣鼓进攻呢?”桓公死后十年间,卫灭邢;邾灭须句;秦灭芮、梁;楚灭夔。
第三节 晋楚争霸
桓公的霸业是靠本来强盛的齐国做基础的。当他称霸的时代,晋国和秦国先后又在缔构强国的规模,晋国在准备一个接替桓公的霸主降临,秦国在给未来比霸业更宏大的事业铺路。话分两头,先讲晋国。
晋始封时都于唐(今太原县北),在汾水的上游;其后至迟过了三个半世纪,已迁都绛(今翼城县),在汾水的下游。晋人开拓的路径是很明显的。不过迁绛后许久他们还未曾占有汾水流域的全部,当汾水的中游还梗着一个与晋同姓的霍国,当汾水将近入河的地方还碍着一个也与晋同姓的耿国,前七四五年晋君把绛都西南百多里外的曲沃,分给他的兄弟,建立了一个强宗。此后晋国实际分裂为二。曲沃越来越盛,晋国越来越衰,它们间的仇隙也越来越大。这对抗的局面终结于前六七九年曲沃武公灭晋并且拿所得的宝器向周王买取正式的册封。老髦的武公,受封后两年,便一瞑不视,遗下新拼合的大国给他的儿子献公去粘缀、镶补。
献公即位于齐桓公十年(前六七六年),死于桓公三十五年。他二十六年的统治给晋国换一副面目。他重新修筑了绛都的城郭;把武公的一军扩充为二军。他灭霍、灭耿、灭魏、灭虞、灭虢,使晋国的境土不独包括了整个的汾水流域,并且远蹠到大河以南。但献公最重要的事业还不止此。却说武公灭晋后,自然把他的公族尽力芟锄,免遗后患。我们可以想像晋国这番复合之后,它的氏室必定灭了许多,但在曲沃一方,自从始封以来,公子公孙们新立的氏室为数也不少。献公即位不久,便设法收拾他们。他第一步挑拨其中较穷的,使与“富子”为仇,然后利用前者去打倒后者。第二步,他让残余的宗子同住一邑,好意地给他们营宫室,筑城郭;最后更好意地派大兵去保卫他们,结果,他们的性命都不保。于是晋国的公族只剩下献公的一些儿子。及献公死,诸子争立。胜利者鉴于前车,也顾不得什么父子之情,把所有长成而没有继位资格的公子都遣派到各外国居住,此后的一长期中,公子居外,沿为定例。在这种制度之下,遇着君死而太子未定,或君死而太子幼弱的当儿,君权自然失落在异姓的卿大夫手里。失落容易,收复却难。这种制度的成立便是日后“六卿专晋”,“三家分晋”的预兆。话说回来,献公夷灭群宗后,晋国的力量一时集中在公室;加以他凭藉“险而多马”的晋土,整军经武,兼弱攻昧,已积贮了向外争霸的潜能。可惜他晚年沉迷女色,不大振作,又废嫡立庶,酿成身后一场大乱,继他的儿孙又都是下等材料。晋国的霸业还要留待他和狄女所生的公子重耳,就是那在外漂流十九年,周历八国,备尝艰难险阻,到六十多岁才得位的晋文公。
文公即位时,宋襄公已经死了两年。宋人又与楚国“提携”起来,其他郑、鲁、卫、曹、许……等国,更不用说了。当初文公漂流过宋时,仁慈的襄公曾送过他二十乘马。文公即位后,对宋国未免有情。宋人又眼见他归国两年间,内结民心,消弭反侧;外联强秦,给王室戡定叛乱,觉得他大可倚靠,便背楚从晋。楚率陈、蔡、郑、许的兵来讨,宋人向晋求救。文公和一班患难相从的文武老臣筹商了以后,便把晋国旧有的二军更扩充为三军,练兵选将,预备“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他先向附楚的国曹、卫进攻,占据了他们的都城;把他们的田分给宋国;一面叫宋人赂取齐、秦的救援。虽是著名“刚而无礼”的楚帅子玉,也知道文公是不好惹的,先派人向晋军说和,情愿退出宋境,只要晋军同时也退出曹、卫。文公却一面私许恢复曹、卫,让他们宣告与楚国绝交;一面把楚国的来使拘留。这一来把子玉的怒火点着了。于是前六三二年,即齐桓公死后十一年,楚、陈、蔡的联军与晋、宋、齐、秦的联军大战于城濮(卫地)。就在这一战中,楚人北指的兵锋初次被挫,文公成就了凌驾齐桓的威名,晋国肇始它和楚国八十多年乍断乍续的争斗。
这八十多年的国际政治史表面虽很混乱,却有它井然的条理,是一种格局的循环。起先晋楚两强,来一场大战;甲胜,则若干以前附乙的小国自动或被动地转而附甲;乙不肯干休,和它们算账;从了乙,甲又不肯干休,又和它们算账,这种账算来算去,越算越不清,终于两强作直接的总算账,又来一场大战。这可以叫做“晋、楚争霸的公式”。晋、楚争取小国的归附就是争取军事的和经济的势力范围。因为被控制的小国对于所归附的霸国大抵有两种义务:(一)是当它需要时,出定额的兵车助它征伐。此事史无明文,但我们从以下二事可以类推:(1)齐国对鲁国某次所提出的盟约道:“齐师出境而不以甲车三百乘从我者,有如此盟!”(2)其后吴国称霸,鲁对它供应军赋车六百乘,邾三百乘。(二)是以纳贡或纳币的形式对霸国作经济上的供应(贡是定期的进献,币是朝会庆吊的贽礼)。此事史亦无明文,但我们从以下三事可以推知:(1)楚人灭黄的藉口是它“不归楚贡”。(2)前五四八年晋执政赵文子令减轻诸侯的币,而加重待诸侯的礼;他就预料兵祸可以从此稍息。(3)前五三〇年郑往晋吊丧,带去作贽礼的币用一百辆车输运,一千人押送。后来使人不得觐见的机会,那一千人的旅费就把带去的币用光!当周室全盛时,诸侯对于天王所尽的义务也不过如上说的两事。可见霸主即是有实无名的小天王,而同时正式的天王却变成有名无实了。
在晋、楚争霸的公式的复演中,战事的频数和剧烈迥非齐桓、宋襄的时代可比,而且与日俱甚。城濮之战后三十五年,晋师救郑,与楚师遇,而有邲(郑地)之战,楚胜;又二十二年,楚师救郑,与晋师遇,而有鄢陵(郑地)之战,晋胜;又十八年,晋伐楚以报楚之侵宋(先是楚侵宋以报晋之取郑),而有湛阪(楚地)之战,晋胜。但这四次的大战只是连绵的兵祸的点逗。在这八十余年间,楚灭江、六、蓼、庸、萧(萧后入于宋)及群舒;晋灭群狄,又灭偪阳以与宋;齐灭莱;秦灭滑(滑后入于晋);鲁灭邾;莒灭鄫(鄫后入于鲁)。在这期间,郑国为自卫,为霸主的命令,及为侵略而参加的争战在七十二次以上。宋国同项的次数在四十六以上。其他小国可以类推。兵祸的惨酷,可以从两例概见:(一)前五九七年,正当邲战之前,楚人在讨叛的名目下,围攻郑都。被围了十七天后,郑人不支,想求和,龟兆却不赞成;只有集众在太庙哀哭,并且每巷备定一辆车,等候迁徙,这一着却是龟兆所赞成的。当民众在太庙哀哭时,守着城头的兵士也应声大哭。楚人都被哭软了,不禁暂时解围。郑人把城修好,楚兵又来,再围了三个月,终于把城攻破,郑君只得袒着身子,牵着一只象征驯服的羊去迎接楚王。(二)过了两年,恶运轮到宋人头上。楚王派人出使齐国,故意令他经过宋国时,不向宋人假道。宋华元说:经过我国而不来假道,就是把我国看作属地,把我国看作属地就是要亡我国;若杀了楚使,楚人必来侵伐,来侵伐也是要亡我国;均之是亡,宁可保全自己的尊严。于是宋杀楚使。果然不久楚国问罪的大军来到宋都城下,晋国答应的救兵只是画饼。九个月的包围弄到城内的居民“易子而食,析骸以炊”;楚人还在城外盖起房舍,表示要久留。但宋人宁可死到净尽,不肯作耻辱的屈服。幸亏华元深夜偷入楚营,乘敌帅子反的不备,挥着利刃,迫得他立誓,把楚军撤退三十里,和宋国议和,这回恶斗才得解决。
像这类悲惨事件所构成的争霸史却怎样了结?难道它就照一定的公式永远循环下去吗?难道人类共有的恻隐心竟不能推使一个有力者,稍作超国界的打算吗?前五七九年,尝透了战争滋味的华元开始作和平运动。这时他同晋、楚的执政者都很要好;由他的极力拉拢,两强订了下面的盟约:
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菑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不来朝的)。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坠)其师,无克胙国。
这简直兼有现在所谓“互不侵犯条约”和“攻守同盟”了。但这“交浅言深”的盟约,才侥幸保证了三年的和平,楚国便一手把它撕破,向晋方的郑国用兵;次年便发生鄢陵的大战。
争霸的公式再循环了一次之后,和平运动又起。这回主角向戌也是宋国的名大夫,也和晋、楚的执政者都有交情的。但他愿望和福气都比华元大。前五四六年,他在宋都召集了一个十四国的“弭兵”大会。兵要怎样弭法,向戌却是茫然的。这个会也许仅只成就一番趋跄揖让的虚文,若不是楚国的代表令尹子木提出一个踏实的办法:让本未附从晋或楚的国家以后对晋、楚尽同样的义务。用现在的话说,这就是“机会均等”“门户开放”的办法。子木的建议经过两次的小修正后到底被采纳了。第一次的修正是在晋、楚的附从国当中把齐、秦除外,因为这时亲晋的齐和亲楚的秦都不是好惹的。第二次的修正又把邾、滕除外。因为齐要把邾、宋要把滕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四国除外,所以参加盟约的只有楚、晋、宋、鲁、郑、卫、曹、许、陈、蔡十国。
在这次盟会中晋国是大大地让步了。不独它任由楚人自居盟主;不独它任由楚人“衷甲”赴会,没一声抗议;而那盟约的本身就是楚国的胜利;因为拿去交换门户开放的,晋方有郑、卫、曹、宋、鲁五国,而楚方则只有陈、蔡、许三国。但晋国的让步还有更大的。十二年后,楚国又践踏着这盟约,把陈国灭了(五年后又把它复立,至前四七八年终灭之),晋人只装作不知。弭兵之会后不久,晋人索性从争霸场中退出了。晋国的“虎头蛇尾”是有苦衷的。此会之前,晋国已交入一个蜕变的时期。在这时期中,它的主权从公室移到越来越少的氏室,直至它裂为三国才止。在这蜕变的时期中,它只有蛰伏不动。但楚国且慢高兴,当它灭陈的时候,新近暴发的吴国已蹑在它脚后了。
第四节 吴越代兴
自泰伯君吴后,十九世而至寿梦。中间吴国的历史全是空白。寿梦时,吴国起了一大变化。这变化的起源,说来很长。前六一七年,即城濮之战后十五年,陈国有夏徵舒之乱。徵舒的母亲夏姬有一天同陈灵公和两位大夫在家里喝酒。灵公指着徵舒对一位大夫说道:“徵舒像你。”那位大夫答道:“也像你。”酒后徵舒从马厩里暗箭把灵公射死。陈国大乱。楚庄王率兵入陈定乱,杀了徵舒,俘了夏姬回来,打算把她收在宫里。申公巫臣说了一大番道理把他劝阻了。有一位贵族子反想要她,巫臣又说了一大番道理把他劝阻了。后来夏姬落在连尹襄老之手。邲之战,襄老战死,他的儿子又和她有染。巫臣却遣人和她通意,要娶她,并教她借故离楚;而设法把她安顿在郑。夏姬去后不久,巫臣抓着出使齐国的机会。他行到郑国,便叫从人把所赍的“币”带回去,而自己携着夏姬投奔晋国。子反失掉夏姬,怀恨巫臣。又先时另一位贵族要求赏田,为巫臣所阻,亦怀恨他。二人联合,尽杀巫臣的家族,而瓜分他的财产。巫臣由晋致书二人,誓必使他们“疲于奔命以死”。于是向晋献联吴制楚之策。他亲自出使于吴,大为寿梦所欢迎。吴以前原是服属于楚的,他教寿梦叛楚。他从晋国带来了一队兵车,教吴人射御和车战之术。吴本江湖之国,习于水战而不习于陆战。但从水道与楚争,则楚居长江的上游而吴居其下游,在当时交通技术的限制之下,逆流而进,远不如顺流而下的利便。故吴无法胜楚。但自从吴人学得车战后,形势便大变了。他们从此可以舍舟而陆,从淮南江北间捬楚之背。从此楚的东北境无宁日。楚在这一方面先后筑了钟离、巢及州来在三城(皆在今安徽境,州来在寿县,巢在庐州,钟离在临淮县)以御吴。吴于公元前五一九年取州来。其后七年间以次取巢取钟离并灭徐。前五〇六年,即向戌弭兵之会后四十年,吴王阖闾大举伐楚。吴军由蔡人引导,从现今的寿县、历光、黄,经义阳三关,进至汉水北岸,乃收军;楚军追战至麻城(时称柏举)大溃。吴师继历五战,皆胜,遂攻入郢都。楚昭王逃奔于随。这次吴人悬军深入,饱掠之后,不能不退,但楚国却受到空前的深痛巨创了。昭王复国后,把国都北迁于鄀,是为鄢郢,即今湖北宜城。
像晋联吴制楚,楚亦联越制吴。
在周代的东南诸外族中,越受诸夏化最晚。直至战国时,中国人在寓言中提到越人,还说他们“断发文身”,说他们“徒跣”不履;又有些学者说越“民愚疾而垢”是因为“越之水重浊而洎”。此时越人的僿野可想。越人的语言与诸夏绝不相通。现在还保存着前五世纪中叶一首用华字记音的越歌和它的华译。兹并录如下,以资比较。
越人在公元前五三七年以前的历史除了关于越王室起源的传说外,全是空白。是年越人开始随楚人伐吴。其后吴师入郢,越人即乘虚袭其后。入郢之后十年,吴王阖闾与越王句践(编者注:句践,也作勾践)战于檇李(今嘉兴),大败,受伤而死。其子夫差于继位后三年(前四九四年)大举报仇,句践败到只剩甲楯五千,退保会稽(今绍兴),使人向夫差卑辞乞和,情愿称臣归属。此时有人力劝夫差趁势灭越。夫差却许越和。大约一来他心软,二来他认定越再无能为,而急于北进与诸夏争霸,不愿再向南荒用兵了。在此后十二年间,夫差忙于伐陈伐鲁,筑城于邗(即今扬州),凿运河连接江淮,从陆路又从海道(吴以舟师从海道伐齐为我国航海事见于记载之始)伐齐,和朝会北方诸侯;而句践则一方面向夫差献殷勤,向他的亲信大臣送贿赂,一方面在国内奖励生育(令壮者不得娶老妇,老者不得娶壮妻;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并给人民以军事训练。前四八二年,夫差既两败齐国,大会诸侯于齐的黄池。他要学齐桓、晋文的先例,自居盟主。临到会盟的一天,晋人见他神色异常的不佳,料定他国内有变,坚持不肯屈居吴下,一直争执到天黑,结果他不得不把盟主的地位让给晋国。原来他已经秘密接到本国首都(吴原都句吴,在今无锡东南,至夫差始迁于姑苏,即今苏州)被越人攻陷的消息了。夫差自黄池扫兴而归后,与越人屡战屡败。前四七三年,吴亡于越,夫差自杀。句践踏着夫差的路径北进,大会诸侯于徐州(据顾栋高考,此徐州在今山东滕县,非江苏之徐州),周王亦使人来“致胙”。后又迁都于琅琊(越本都会稽,即今绍兴,至句践前一代迁诸暨),筑起一座周围七里的观台,以望东海。这时越已拓地至山东,与邾、鲁为界了。
句践死于前四六五年,又六十三年而晋国正式分裂为三,那是战国时代的开始。在这中间,越灭滕(后恢复)、灭郯;楚则灭蔡、灭杞、灭莒(莒后入于齐),亦拓地至山东境。在转到战国时代之前,让我们补记两个和向戌先后并世的大人物:一个是郑公孙侨,字子产,即弭兵大会中郑国的代表之一;另一个是鲁孔丘,字仲尼,即后世尊称为孔子的。
越王句践剑
第五节 郑子产
公元前五六五年,即鄢陵大战后十年,郑司马子国打胜了蔡(是时蔡是楚的与国),把他的主帅也俘了回来,郑人都在庆祝,子国更是兴高采烈。他的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儿子却冷静地说道:“小国没有把内政弄好,却先立了战功,那是祸种。楚人来讨伐怎办?依了楚,晋人来讨伐又怎办?从今以后,至少有四五年郑国不得安宁了!”子国忙喝道:“国家大事,有正卿做主。小孩子胡说,要被砍头的。”正卿做主的结果,不到一年,楚、晋的兵连接来临郑国。那位受屈的小预言家就是子产。
胜蔡后两年,子国和正卿给一群叛徒在朝廷中杀死了。正卿的儿子,闻得恶耗,冒冒失失地立即跑出,吊了尸,便去追贼,但贼众已挟着郑君,跑入北宫。他只得回家调兵,但回到时,家中的臣属和奴婢已走散了一大半,器物也损失了不少。他兵也调不成了。子产闻得恶耗,却不慌不忙,先派人把守门口,然后聚齐家臣属吏,督着他们封闭府库,布置防守;然后领着十七乘的兵车,列着队伍出发,吊了尸,就去攻贼,别的贵族闻风来助,把贼众通通杀死了。从此以后,郑国的卿大夫们对这位公孙侨都另眼相看。
再经过几番的大难和子产几番的匡扶之后,那外受两强夹剪,内有巨室捣乱的郑国终于(在前五四三年,弭兵之会后三年)轮到子产主持。这时他才约莫四十岁。
子产知道那习于因循苟且的郑国,非经过一番革新整饬,不足以应付危局。他给全国的田土重新厘定疆界,划分沟洫,把侵占的充公,或归原主。他规定若干家为一个互相的单位,若干家共用一口井。他令诸色人等,各有制服。他开始编定刑法,铸成“刑书”,向人民公布;他把军赋增加,以充实郑国的自卫力。为着这些,尤其是为着加赋的事,他不知受了多少咒骂。有的说:“他的父亲死在路上,他又要做蝎尾巴了!”子产说:“苟有利于国家,生死不改!”
但子产对舆论从不肯加以任何干涉。当时都中有一所“乡校”(大约是一个养老而兼较射的地方),人民时常聚集其中议论执政。或劝子产:何不把乡校拆毁?子产说:“为什么?人家早晚到那里逛逛,议论执政的长短,正是我的老师。为什么把乡校拆毁了?我听说忠爱可以减少怨恨,却没听说威吓可以防止怨恨。若用威吓,难道不能使怨声暂时停止?但民怨像大川一般,堤防虽密,一旦溃决便不知要伤害多少人,那时抢救也来不及了。不如留些少决口,给它宣泄。不如让我得听谤言,用作药石。”
子产从政一年后,人民唱道:
取我衣冠而褚(贮)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到了三年,人民唱道: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子产的政令,说得出,就要做得到,若行不通,他就干脆撒手。有一回大夫丰卷为着祭祀,请求举行狩猎,子产不准。丰卷大怒,回去便征调人民。子产马上辞职,向晋国出走。幸而当时郑国最有势的罕氏子皮拥护子产,把丰卷驱逐,子产才复职。却保留着丰卷的田产,过了三年,召他回国,把田产还他。
子产对于传说的迷信,毫不迁就。前五二四年,火宿(即心宿)出现不久,接着起了一阵大风。祝官裨灶说了一堆鬼话之后,请求子产拿宝玉去禳祭,以为否则郑国将有大火。子产不听,凑巧几天之后郑都有一家失火,灾后,裨灶又请拿宝玉去禳祭,以为否则又将有大火。子产还是不听。郑人纷纷替裨灶说话,连子产的同僚也来质问,子产答道:“天象远,人事近;它们是不相关涉的。怎能靠天象去预知人事?而且裨灶那里懂得天象?他胡说得多了,难道不会偶中?”次年,郑都大水,郑人纷传时门外的洧渊有二龙相斗,请求祭龙。子产不许,回道:“我们争斗,碍不着龙;为什么龙争斗却碍着我们?”
上面讲的都是子产在内政上的措施。但最费他心力的却是对外的问题。在这方面他集中了全国的专才。当时冯简子最能决断大事;游吉长得秀美,举止又温文,宜于交际;公孙挥熟悉外国的情形,又善于措辞;裨谌最多谋略,但他要在野外才能想好计,回到城中便如常人一般。子产遇着外交大事,大抵先向公孙挥询问外国的情形,并令他把该说的话多多预备;然后和裨谌乘车到野外筹画;筹画所得请冯简子决断;办法决定了,便交游吉去执行。因此郑国在应付外人上,很少吃亏。
前五四一年,楚公子围(后来的灵王),领着一大班人马来郑都聘问并且娶亲,要入居城内的客馆,经子产派“行人”去劝说,才答应驻在城外。到了吉期,公子围又要率众人入城迎接新妇,郑人越疑惧。子产又派行人去说道:“敝邑太窄小,容不了贵公子的从人。请在城外扫除空地,作行礼的场所罢。”公子围的代表,以面子关系为理由,坚持不允。郑人便直白说道:“小国没有什么罪,惟倚靠外人才真是罪。本来要依靠大国保障的,但恐怕有人不怀好意,要计算自己。万一小国失了倚靠,诸侯不答应,要和贵国捣麻烦,那时小国也是过意不去的。”公子围知道郑国有备,只得命众人倒挂着弓袋入城。对强邻戒备,那是子产永远不会放松的。前五二四年郑都大火时,他一面派人去救火,一面派大兵登城警备。有人说:“那不会得罪晋国吗?”子产答道:“平常小国忘却防守就会危亡,何况当着有灾难的时候?”不久晋人果来责问,说晋君正在替郑人担忧。郑兵登城,是什么意思?子产给他解释了一番,最后说道:“若不幸郑国亡了,贵国虽替担忧,也是没用的。”
前五二九年,晋君乘着楚灵王被杀,楚国内乱之后,大会诸侯于陈国的平丘,子产代表郑国赴会。将要结盟时,子产突然提出减轻郑国军赋的要求,从正午一直争到昏黑,晋人到底答应了。会后有人责备子产道:“万一晋人翻起脸来,带着诸侯的兵,来讨伐郑国,那时怎办?”子产答道:“晋国政出多门,尚且敷衍个不了,那里有工夫向别国讨伐。国家若不挣扎,便愈受欺凌,还成个什么国家?”
子产不独是一个实行家,而且是一个能够化经验为原理的实行家。有人问他为政的道理,他说:“政治好比庄稼的工夫,日夜要筹度;起先筹度好就做到底,从早到晚苦干,可别干出了筹度的范围,如像耕田不要过界;那就很少有错失了。”
有一回子皮要派一个子弟去做邑宰。子产说:“他年纪太小,不知道行不行。”子皮回答道:“这人老实,我爱他,他断不会背叛我的。让他去学学,便渐渐懂得政事了。”子产说:“那不行,人家爱一个人,总要使他得到好处;现在你爱一个人,却给他政事,好比叫一个还没学会拿刀的人去切东西,只有使他受伤而已。假如你有一匹美锦,你必定不让人拿来练习剪裁。要职和大邑是我们身家性命所托庇的,就可以让人拿来练习做官吗?”
前五二二年,子产死。死前,他嘱咐继任的人道:惟独非常有德的才能靠宽纵服人。其次莫如用猛力。你看火,因为它猛烈,人人望见就怕它,故此因它致死的很少。但水,因为软弱,人人都去狎玩它,故此因它致死的很多。
子产的死耗传到鲁国时,孔子含泪叹道:“古之遗爱也!”他和子产却未曾会过一面。
[book_title]秦的变法
张荫麟
秦的发祥地在渭水上游的秦川的东岸(今甘肃天水县境),周孝王时,嬴姓的非子因替王室养马蕃息的功劳,受封在这里,建立了一个近畿的“附庸”。宣王时,秦庄公以讨伐犬戎有功受命为西垂大夫。及平王东迁,秦襄公带兵去扈卫,平王感念他的殷勤,才把他升在诸侯之列。这时畿内的丰岐一带已沦入犬戎,平王索性更做一个不用破费的人情,把这一带地方许给了秦,假如它能将犬戎驱逐。此后秦人渐渐的东向开拓,到了穆公的时代,更加猛进。穆公是春秋的霸主之一。他曾俘获了晋惠公,拿来换取晋国的河西地方;又灭梁,灭芮,都是黄河西岸与晋邻近的小国。他又潜师远出,希图灭郑,若不是郑商人弦高把恶耗发现得早,向祖国报讯得快,秦的铁手此时也许便伸入中原了。秦的东侵是晋的大忌。秦师这次由郑旋归,晋人也顾不得文公新丧,墨绖兴兵,把他们拦路截击,杀个惨败。后来穆公虽报了此仇,他东向的出路到底给晋人用全力扼住了。他只得回过头去“霸西戎”,结果,“兼国十二,开地千里”。穆公死时(前六二一年),秦人已占有渭水流域的大部分,已奠定一个头等国的基础。但此后二百多年间,秦的内部停滞不进,而晋始终保持着霸国的地位,继续把秦人东出的路堵住。
当战国开场的前后,秦在“七雄”中算是最不雄的一国,自前四二八年以降,四十多年间,它的政治出了常轨,大权落在乱臣手中。在这时期中,它有一个君主被迫自杀,一个太子被拒不得继位,另一个君主和母后一同被弑,沉尸深渊。魏人乘秦内乱,屡相侵伐,并且夺回穆公所得到的河西地方。
穆公的霸图的追续是自献公始。他即位的次年(前三八三年)便把国都从雍(今陕西凤翔县)东迁到栎阳(今陕西临潼县东北)。他恢复君权,整饬军旅,两败魏师。但秦国更基本的改革,更长足的进展,还要等待继他位的少年新君孝公和一个来自卫国的贵族少年公孙鞅。
公孙鞅原先游仕在魏。传说魏相公叔痤病到要死时,魏君(即日后的惠王)请他举荐继任的人,他便以卫鞅对。魏君默然不语。公叔痤更嘱咐道:若不用这人,必得设法把他杀掉,勿令出境。魏君答应去后,公叔痤立即唤叫卫鞅前来,把刚才的谈话告诉了他,劝他快走。他不慌不忙答道:魏君不能听你的话用我,又怎能听你的话杀我呢?后来闻得孝公即位,不令求贤,他才挟着李悝的《法经》,走去秦国。
前三五九年(孝公三年),孝公用卫鞅计颁布第一次的变法令。这令的内容包括两方面:(一)是刑法的加严加密。人民以十家或五家为一组,若一家犯法,其他同组诸家得连同告发,知情不举的腰斩;告发本组以外奸恶的与斩敌首同赏,藏匿奸人的与降敌同罚。(二)是富强的新策。凡不做耕织的游民收为公家的奴隶,努力耕织多致粟帛的人民免除徭役;家有两男以上不分居的纳加倍的人口税,私相殴斗的分轻重惩罚;非有军功的人不得受爵;服饰、居室和私有的田土奴婢的限度,按爵级区别,因此没有军功的人虽富也不得享受。这新法施行十年后,秦国家给人足,盗贼绝踪,百姓从诅咒转而歌颂。这新法的成效更表现在卫鞅的武功,前三五二年,他亲自领兵征魏,把魏的旧都安邑也攻破了。此役后二年,卫鞅又发动第二步的改革。把国都迁到渭水边的咸阳,在那里重新筑起宏伟的城阙和宫殿;统一全国的度量衡;把全国的城邑和村落归并为三十一县,每县设县令、丞(正副县长);把旧日封区的疆界一概铲平,让人民自由占耕未垦辟的土地,让国家对人民直接计田征税。第二步改革完成后,卫鞅于前三四〇年又领兵征魏,把魏将公子卬也虏了回来。于是孝公封卫鞅于商,为商君,后人因此称他为商鞅。但他的末日也快到了。先时第一次变法令公布后,人人观望怀疑。适值太子犯法。卫鞅便拿他做一个榜样,把他的师傅公子虔黥了。后来公子虔自己犯法,又给卫鞅劓了。前三三八年孝公死,太子继位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把商鞅族诛。但商鞅的政策却继续被采用。
《商君书》
秦地本是戎狄之区。西周的京畿虽建在其上,文明的透入始终不深,好比一件锦衣覆着褴褛。周室东迁后,锦衣一去,便褴褛依然。直至孝公变法时,秦人还不脱戎狄之俗。例如他们还父兄子弟和姑媳妯娌同寝一室,这大约是沿着游牧时代以一个帐幕为一家的经济办法。这种陋俗经商鞅的严禁才消灭。又例如秦国道地的音乐,直至战国晚年,还是“击翁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没有受文明的雅化,也就没有受文明的软化。在六国中秦人是最犷野矫健的。商鞅的严刑峻法给他们养成循规蹈矩的习惯,商鞅的特殊爵赏制度使得对外战争,成了他们唯一的出路。以最强悍、最有纪律的民族,用全力向外发展,秦人遂无敌于天下。
商鞅死后约莫七八十年,赵国的大儒荀卿游秦。据他所记,这时商鞅变法的成绩还历历可见。荀卿说:
(秦之)国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淫荡)汙(猥亵),其服不挑(佻),甚畏有司而顺。……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入其国(首都),观其士大夫……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观其朝廷,其朝(早)间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
荀卿的弟子韩非也说:
今……(六国)言赏则不与,言罚则不行。赏罚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号令而行赏罚,有功无功,相事也。……是故秦战未尝不克,攻未尝不取,所当未尝不破。
信赏必罚正是商鞅的政术。荀卿又曾比较齐、魏和秦的强兵政策道:
齐人隆技击。……得一首者则赐赎锱(八两)金,无本赏矣(本赏大约是指战胜攻取之赏)。是事小,敌毳(脆),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然离耳。……是亡国之兵也。……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按一定标准挑选):衣三属(层)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背)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免除赋役),利其田宅(给以好田宅)。是数年而衰,而未可夺也(合格的武卒,几年便衰弱不可用。但其特权却不能剥夺)。……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秦人,其生民也狭厄(给人民的生路狭隘),其使民也酷烈。……忸(狃)之以庆赏,䲡(䠓)之以刑罚,使……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厄(压迫)而用之,得而后功之(胜利才算功,不但计首级),功赏相长也。……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
所说齐、魏的兵制,不知创行于何时,所说秦国的兵制正是商鞅所创的。
[book_title]秦汉史总论
缪凤林
自秦王政二十六年至后汉献帝兴平二年(前二二一至后一九五),凡四百一十有六年,为国史第一次统一之时(中间有豪杰亡秦与楚汉纷争八年,及王莽更始十六年)。秦王政二十六年,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上皇帝尊号议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盖嬴政称皇帝之年,实前此二千数百年之结局,亦为后此二千数百年之起点,不可谓非吾国历史上一大关键。惟秦虽有经营统一之功,而未能尽行其规画一统之策,凡秦之政,皆待汉行之,秦人启其端,汉人竟其绪,亦有秦启之而汉未竟之者。”故今以秦汉合论焉。
秦汉之统一,不仅其疆域之广大,为前史所未有已也。其事可由各方面征之。
(一)吾国旧号,多举一家一姓之国邑封地为称,“秦”“汉”虽封建旧名,然古代亚洲东方各国及希腊罗马称中国为脂那(Cina梵文)、西尼姆(Sininm希伯来文)、秦斯坦(Cynstan康居国文)、秦(Thin阿拉伯文)、秦尼(Sinae希腊文)、秦那斯坦(Zhinastan叙利亚文)、支那(China波斯文),东西学者多谓由秦国转音而来。而法显、玄奘等高僧纪行书中,皆称其本国为汉土,汉族之称,亦至今不替。盖秦汉统一中国,国威远播,故得以朝代之名,代表国家民族之称号也。
(二)七国分立时,燕、赵、魏、秦四国境邻北边,各筑长城以拒匈奴,然不相连续。秦并六国,始皇帝使蒙恬将众城河上为塞,因前人之功而加广,其中之不相属者,则为合之,起甘肃临洮,至辽东,袤延几及万里。世界仅有之万里长城,随中国之统一而完成,汉族与北方诸族,遂以长城为绝大之界域,而长城亦为吾国统一之象征焉。汉武帝遣卫青等击匈奴,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自汉以后,亦时有修缮云。
(三)始皇帝即位后,时巡游四方,所至立石颂德,盖以示天下之统一,而己为四海之共主,非秦一国之君也。而东西南北之大道,亦因之次第开辟。史称“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锥,树以青松。”其规模之伟大,前古所未有也。汉人继之,秦时道路所不通者,复随时兴作,如张卯之开褒斜道,唐蒙司马相如之开西南夷道,郑弘之开零陵桂阳峤道,皆著于史策。盖交通利便为国家统一之要图,亦惟国家统一,故得轻用民力,一举而辟国道数百千里也。
(四)秦汉国威澎涨,迥绝古今,皆以统一为之基,其事当让后论;兹仅就徙民略边实边一端言之。如始皇帝发诸尝逋亡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适遣戍(徐广曰,五十万人守五岭)。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三十四县,城河上为塞,徙谪实之初县;汉武帝募民徙朔方十万口,上郡朔方西河河两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及开河西四郡徙民以实之,发谪戍屯五原之类:皆以全国之发展与安全为目的,通盘筹画,从事徙谪,而非统一之世,亦不能厉行此种国家政策也。
(五)许慎《说文解字》序言:“七国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始皇既一天下,法度权量丈尺车轨律历衣冠文字,皆厉行画一之制,汉因其旧而时加损益。始皇四方刻石,于琅邪则曰“器械一量,同书文字”;之罘则曰“普施明法,远迩同度”;会稽则曰“皆遵度轨”。盖儒家“车同轨书回文”之理想,随秦之统一而实现矣。而文字之统一,尤有功于后世。初李斯、赵高、胡毋敬等所作之秦文,皆称小篆,而程邈又作隶书,以趣约易,遂为数千年来中国全境及四裔小国所通用焉。
(六)战国时诸侯宫室,多以高大相尚,秦灭六国,诸侯宫室之制,悉萃于秦。《始皇本纪》载:“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秦之宫殿,遂极从古未有之大观。汉代宫室,观班固《西都赋》所写未央昭阳建章诸宫,其壮丽亦不下于秦。而新莽之篡,建立宗庙,尤穷极百工之巧。是虽帝王僭窃之侈心,然非其时国家统一,物力充盛,亦不能遂其侈心也。
(七)秦汉统一,政治经济,皆趋集中,故其时都城,不特为政治之重心,亦为经济之中心。史称秦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而汉都长安之壮丽殷阗,见于班固《西都赋》者,尤超越前古。《史记·货殖列传》言:“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然关中巴蜀陇西诸地,不过长安之贸易区域及物品供给地;长安之发达,盖随汉之统一为绝对的集中状态,与近世欧美之大都市类也。
余如疆域之区处,官吏之分职,皆应统一之需要而规画,学者之思想,文人之辞赋,亦多与统一之国势相应,即下至帝王之陵墓,其规模亦远越前古。盖自列国转入统一,历史之中心既变,各方面史实之演化,皆足以表现时代之精神,与前世几若另一世界矣。
秦始皇
世言专制帝王,必首推秦皇,其事亦缘统一而起。综秦皇专制之迹,滥用民力,一也。撰定君主专有名称,如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印为玺,天子自称曰朕,臣称天子曰陛下等,二也。废除谥法,不欲以子议父,以臣议君,三也。刚戾自用,以刑杀为威,四也。以私学之语多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则燔灭文章,以愚黔首,著于法令者,自秦纪医学卜筮种树之书而外,凡非博士官所职者,秘书私箧,无所不烧,方策述作,无所不禁,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五也。以诸生之或为妖言以乱黔首,则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六也。至其开边征伐,则不欲己之外别有君长,信方士,求仙药,则因富贵已极,唯望不死以长享此乐,或亦专制一念之所发现也。汉祖除秦苛政,而叔孙通定朝仪,大抵袭秦故,择其尊君抑臣者存之,于是秦虽亡,而秦之专制,则流毒数千年,且以时而加甚焉。
秦并天下后之政策,影响后世最大者,一曰罢封建之制,以诸侯之地分置郡县。其所设郡县,初仅三十有六,后增至四十余。虽多因各国旧制,然分据险要,形势釐然,且广狭各得其中。史称“萧何入咸阳,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具知天下阨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是秦时丞相御史规画地域,必按地图而定,非漫漫然为因为革也。始皇死而群雄蜂起,各据地自王,至项羽主约霸天下,分王诸将,又复封建之旧。西汉之初,当国者皆无学识,猥欲参用周秦之制,以封建与郡县并治。其初异姓王者凡七国(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黥布,燕王卢绾,赵王张耳,韩王信,长沙王吴芮);既患其图己,则翦除之而广封同姓,然一再传而后,小者荒淫越法,大者睽孤横逆;景武以后,始专务抑损,卒归于偏用秦法,诸侯王惟得衣食租税,不与政事,势与富室无异。惟以秦郡太大,稍复开置,增至倍余;而分郡太多,难于检察,又并为十三部,部置刺史以相司察。后汉虽有增损,而大致同于前汉。是皆仍秦之法,而稍加变通者也。二曰设官分职,三权鼎立。考秦之制,内官之要职凡三,丞相相天子助理万机,太尉掌武事,御史大夫掌副丞相,属丞督外官,领侍御史,受公卿奏事,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是称三公,其下有奉常(掌宗庙礼仪)、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卫尉(掌宫门卫屯兵)、大仆(掌舆马)、廷尉(掌刑辟)、典客(掌诸归义蛮夷)、宗正(掌亲属)、治粟内史(掌国家财政)、少府(掌皇室财政)等九卿,分理庶务。外官之要职亦三,郡守掌治郡,尉掌佐守典武职甲卒,监掌监郡。盖内外官制同一系统,丞相与守掌民事,太尉与尉掌军事,而御史与监,则纠察此治民治军之官者也。官制绝简,而纲举目张,军民分治,监察独立,厥义尤精;汉亦因之,特名目时有变迁耳。(丞相更名相国、大司徒,太尉更名大司马,御史大夫更名大司空,奉常更名太常,郎中令更名光禄勋,廷尉尝更名大理,典客更名大行令、大鸿胪,治粟内史更名大农令、大司农,郡守更名太守)。自周之封建,进而为秦之统一封建时代之法制,遂无不革除,而分郡与设官,尤为改革之最大者。盖规画区域,治理军民,为统一国家之首图也。后世郡县多因秦之法,官制虽变化繁赜,而其原理,亦不能出于治民治军与监察官吏之外者,以汉后皆统一之治,非封建之治,故制度亦皆承秦而不承周也。
秦自始皇称帝,至二世三年而亡,凡十五年(前二二一至二〇七)。书传所记,未始有亡天下若斯之亟也。
盖秦自孝公变法以来,刻薄寡恩,始皇以诈力兼并诸侯,一切以专制为治,又益之以兴作,阿房骊山,离宫别馆,徒数十百万,二世继之,内蔽于私欲,外惑于赵高,繁刑严诛,变本加厉。元元之民,内困于赋税,外胁于威刑,力竭于土木,命尽于甲兵,乃不得不为万一徼幸之计。二世元年前二〇九,陈胜、刘邦、项梁、项籍等豪杰并起亡秦,三年而刘邦入关,子婴乞降。善乎贾生之言曰:“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然秦祚虽短,而古人之遗法,无不革除,后世之治术,亦大都创导,甚至专制政体之流弊,亦于始皇崩后数年尽演出之。至其卒代秦而践帝祚者,则为一泗水亭长毫无凭借之刘邦。盖战国之世,平民已代贵族而执政,草泽之徒,易生觊觎富贵之思。史称项羽少时,观秦始皇帝渡浙江,曰,彼可取而代也。刘邦繇咸阳,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而陈胜起事,亦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言。亦可见时人之心理矣。刘邦以匹夫起事,卒角群雄而定一尊,诚哉司马迁所谓“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矣。邦既起自布衣,故以收揽人才为急,而萧何、曹参等掾吏,陈平、王陵、陆贾、郦商、郦食其、夏侯婴等白徒,下及屠狗之樊哙,吹箫给丧事之周勃,贩缯之灌婴,挽车之娄敬,遂多立功以取将相。齐楚三晋旧族,虽乘时复起,自立为六国后,然皆不数年而败亡。汉所立之王,惟韩王信出于王族,余皆与汉自庶姓起;周人贵族之遗泽,无复存矣。太史公尝言“非王侯有土之女士,不可以配人主”。而汉初妃后,高祖薄姬先在魏豹宫者,生男后为文帝,尊为皇太后;武帝母王太后,先嫁为金王孙妇;武帝卫皇后本平阳公主家讴者:皆出自微贱。且多有夫者。汉武三大将,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皆出自淫贱苟合,或为奴仆,或为倡优,徒以嬖宠进,皆成大功为名将。其韦布之士,自致显荣者,如公孙弘、卜式、兒宽、司马相如、东方朔、严助、朱买臣、张骞等,尤不可胜纪。武帝以后,仕进之门,自缘外戚恩泽进拔者外,或公府辟召,或郡国荐举,或由曹掾积累而升,多循资格;而东汉之世,朝廷召用,如郑玄、荀爽等,犹有以布衣践台辅之位者。汉之用人,固与前世异矣。然三代世族之制,至汉虽荡然无存,而人情狃于故见,亦尚以世族为荣。刘邦起自沛泽,既传神母夜号,以章赤帝之符,而学者复称其承尧之祚,谓汉为尧后。王莽篡汉,亦自谓黄虞苗裔,姚妫陈田,皆其同族,即学者著述,如太史公自序,远溯重黎;扬雄自序,“其先出自有周”;《汉书》叙传,“班氏之先,与楚同姓,令尹子文之后”,亦可证世族之见之未能尽泯矣。自西汉张汤、杜周,并起文墨小吏,致位三公,子孙贵盛,韦贤及子玄成,平当及子晏,则再世为宰相,东汉则弘农杨氏(杨震),汝南袁氏(袁安),皆四世三公。累叶载德,史家称美,魏晋以降之世族,又萌芽于汉世矣。
秦汉一统四百余年,其政教学术与夫君民行事,影响于后世者,未可悉数,功罪之间,尤难定论。吾人今日可断言者,曰其时之人有功于吾国最大者,实在外拓国家之范围,内开僻壤之文化,使吾民所处炎黄以来之境域,日扩充而日平实焉。秦之外拓,史惟称其北逐匈奴,南取南越,然当时滇蜀百粤,实多赖中夏谪戌移民为之开化。如赵人卓氏迁临邛,即铁山鼓铸,运筹策,领滇蜀之民,南海尉佗居番禺,南北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治之甚有文理,是其最著者也。汉承其业,竟其未竟之绪,而益猛进,国威澎涨,因亦震铄今古。兹略述之于下:
(一)东方之开拓。朝鲜自周初箕子立国,已被商周之文化;然中间交通不盛。燕秦筑塞至浿水,燕、齐、赵人往者益多。汉初燕人卫满逐箕准而自王,易箕氏朝鲜为卫氏朝鲜,吾国民力之及于朝鲜者,视周代乃大进。至武帝元封三年(前一〇八),朝鲜相参杀其王满孙右渠来降,以其地为真番、临屯、乐浪、玄菟四郡,卫氏朝鲜亡而为汉郡,汉之疆域,遂奄有今日朝鲜京畿江原二道以北之地。昭帝时,罢临屯、真番二郡,又置乐浪东部都尉,至东汉光武建武六年(三〇),始省都尉官,弃单单大岭以东之地,然乐浪、玄菟,犹内属也。以晚近出土乐浪郡汉孝文庙铜钟及秥蝉县章帝元和二年平山君祠碑证之,两汉统治朝鲜郡县,虽远在乐浪秥蝉,其奉行诏令,实与河淮郡县无异,不独《史记·货殖列传》称燕民东绾秽貉朝鲜真番之利,汉之拓东境,大有益于商业而已。《汉书·地理志》称“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献见。”《后汉书·东夷传》称光武“建武中元二年(五七),倭奴国奉贡朝贺,光武赐以印绶,安帝永初元年(一〇七),倭国王师升等献生口百六十人,愿请见。”是汉之声教,且由朝鲜而及于日本也。
(二)北方之开拓。古代北方诸部族,曰匈奴,曰乌桓,曰鲜卑。秦汉时匈奴最强,雄居北徼,与中国对峙,乌桓鲜卑皆为所屏,自高帝至武帝初,边境屡被其害。武帝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前后十余年,驱匈奴于汉北,出塞筑朔方郡,又收河西地,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汉之西北境,轶于秦二千余里,而匈奴或降或徙,乌桓亦为汉用焉。昭宣之世,匈奴内乱,宣帝权时施宜,覆以威德,然后单于稽首臣服,遣子入侍,三世称藩,宾于汉庭,匈奴遂降为属国,受汉保护。后王莽篡位,始开边衅焉。东汉时,匈奴分为南北,南匈奴附汉人宅河南,北匈奴和帝时为窦宪所破,漠北以空,而乌桓鲜卑渐以强盛。论者多谓北族徙几中土,为汉族渐衰之端,然北族之人,实沐汉之文化,如匈奴古无文书,以言语为约束,至东汉时,单于比使人奉地图求附,是匈奴亦如华夏,有文字图籍矣。
(三)西方之开拓。秦之西界,不过临洮,西域之通,始于汉武时张骞之奉使。其后霍去病击匈奴右地,降浑邪王,乃以河西为郡县。及李广利伐大宛,则自敦煌西至盐泽,皆起亭障,轮台渠犁,皆有汉之田卒。昭宣之世,傅介子、常惠、郑吉、冯奉世辈,迭建功于西陲。汉之设官西域,亦自宣帝时命郑吉为西域都护始。天山南北葱岭以东诸国,悉属汉之都护,治乌垒城,实今新疆省之中心也。元帝时,康居骄嫚,庇护匈奴郅支单于,陈汤发兵讨伐,逾葱岭,径大宛,破康居,而郅支伏辜,县首藁街,万里振旅。及王莽篡汉,四边扰乱,西域亦遂与中国绝。明帝永平中,匈奴胁服诸国,共寇河西郡县,城门昼闭,乃命将北征匈奴,取伊吾卢地以屯田,遂通西域于阗诸国;西域自绝六十五载,乃复通焉。和帝永元初,窦宪大破匈奴,班超遂重定西域,五十余国悉纳质内属。时条支、安息诸国,至于海滨四万里外,皆重译贡献焉。安帝以后,虽罢都护,犹设西域长史,屯柳中,辖葱岭以东诸地。虽各国自有君长,实与汉地无异。清记敦煌发现汉简,除屯戍文牍外,有小学术数方技诸书;而新疆罗布淖尔(汉时名盐泽),近年除发现汉简外,复得汉代漆器织品之类甚夥。汉之文物,当时遍传西域,又可知也;又其时陕甘之地,亦未尽开化,武帝以白马氐地置武都郡,即今武都临羌等县也;宣帝时,先零羌拢河湟,赵充国以屯田之策制之;至王莽时,置西海郡,则辟地至今之青海矣。东汉之世,氐羌诸族,时服时叛,或徙其人,或置屯田,皆劳汉族之力以镇抚之而开化之焉。
(四)西南及南方之开拓。秦辟扬越,仅置南海、桂林、象郡三郡,至赵佗自立,役属骆越,其地乃及于安南。佗传国五世,武帝元鼎六年(前一一一)灭之,增置苍梧、交趾、合浦、九真、珠崖、儋耳六郡(秦置三郡,南海仍旧,桂林改郁林,象郡改日南)。其珠崖、儋耳二郡(今海南岛),至元帝初元三年(前四六)复罢之。东汉初,马援平交趾征侧之乱,随山刊道千余里,立铜柱,为汉之极界。《后汉书·马援传》称:“援所过,辄为郡县,治城郭,穿渠溉灌,以利其民,条秦越律与汉律驳者十余事,与越人申明旧制,以约束之,自后骆越奉行马将军故事。”又《南蛮传》曰:“凡交趾所统,虽置郡县,而言语各异,重译乃通,人如禽兽,长幼无别,后颇徙中国罪人,使杂居其间,乃稍知言语,渐见礼化。光武中兴,锡光为交趾,任延守九真,于是教其耕稼,制为冠履,初设媒娉,始知姻娶,建立学校,导之礼义。”此汉人开化两广越南之功也。其时四川云贵之地,汉初亦因秦旧,除巴蜀置郡外,其西南又有夜郎、滇、邛都、嶲、昆明、莋都、冉駹诸国,总曰西南夷。武帝使唐蒙通南夷,置犍为牂牁诸郡,又使司马相如通西夷,置越嶲益州诸郡。后汉明帝时,又以哀牢夷地置永昌郡。于是汉郡至今云南保山县澜沧江之南,而徼外之掸人(缅甸)亦归化焉。《汉书·文翁传》称:“景帝末,文翁为蜀郡守,见蜀地僻陋,有蛮夷风,欲诱进之,乃选郡县小吏,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数岁,成就还归,以为右职。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蜀人由是大化,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后汉书·西南夷传》称:“章帝时,王追为益州太守,始兴起学校,渐迁其俗。”“桓帝时,牂牁人尹珍自以生于荒裔,不知礼义,乃从汝南许慎应奉受经书图纬,学成,还乡里教授,于是南域始有学焉。”此四川、云南、贵州以次开化之证也。至湘、鄂、浙、闽诸省,虽已久立郡县,其文化实远逊于江淮以北,经数百年,始渐同于中土。先民劳苦经营,遂开辟今日中华民国大半之土地焉。
汉代开边,纯属国家之政策。当时斥地远境,发扬国威,虽多赖朝廷将臣之统率指挥,然亦吾民族身心之康强,远在四夷之上,又能克尽国民之义务,有以致之。《汉书·地理志》言:“天水、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孝武世征伐匈奴,即以此六郡良家子为基本队伍,飚锐勇猛,兵行若雷风者也。然观名将李陵将丹阳楚人五千人,出征绝域,抑匈奴数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是汉人之勇武,实为普遍风尚,不仅边郡之士为然。故陈汤言外夷兵刃朴钝,胡兵五当汉兵一,今颇得汉巧,犹三当一也。汉使立功西域者,如傅介子、段会宗、常惠、甘延寿、陈汤、冯奉世,下及东汉班超、班勇父子等,或以单车使者,斩名王定属国于万里之外,或用便宜调发属国兵,以定十数国之乱,其事尤奇于近世欧人之征略东方诸国。西汉文士,如蜀人司马相如,会稽郡人严助、朱买臣等,亦皆兼有武功,至其文字,如相如之《谕巴蜀檄》《难蜀父老文》,晁错之《论守边备塞疏》《论募民徙塞下疏》,赵充国之《屯田奏》,侯应《罢边备议》,刘向《论甘延寿等疏》,及扬雄《谏不受单于朝书》,班固《封燕然山铭》等,皆代表伟大民族之作品,所谓“振大汉之天声”者也。汉人身心之康强如是;而其对国家之负担,尤至足惊人。汉制,民二十始传为更卒,(颜师古曰,传著也,言著名籍给公家繇役也)。给事郡县,岁一月;二十三为正卒,一岁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驰战阵,水处为楼船士;过此犹服繇戍,岁戍边三日,至五十六乃免(因不能人人尽行,行者亦往往以一岁为期,以一人兼代百数十人之役,诸不行者,出钱三百入官,由官给代戍者)。此汉人所服之常备兵役也。于时材官骑士,悉为丁壮,戍卒则或属中年。其因事出非常,如实边屯田穿渠作城之类,或下令征募,或以谪遣戍,员额多寡,一视实际需要,众者至数十万,且皆不在常限焉。至言纳税,则自田租十五税一,文景后三十税一外,民年七岁至十四,出口赋钱,人二十,武帝时又加三钱,以补车骑马;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则出算赋,人各一算,凡百二十钱,为治库兵车马。以汉时米中价石五十钱,合今量约二斗计之,二十三钱,约可购食米今量一斗,百二十钱可购五斗有奇,是不啻人纳今法币数十元至数百元矣。又有赀算,人赀万钱,收算百二十七,贫民亦以衣履釜鬵为赀而算之。此汉人所纳之直接税也。余如往来繇戍者,道中衣装饮食,悉由戍者自备。武帝世,师旅大兴,国用不足,复“榷酒酤,筦盐铁,算至车船,租及六畜”焉。汉代人民对于国家之义务,可谓迥绝古今;四境之拓,实由人民倾无量之血肉资财而来。帝王之厚敛繁役,虽非当时国民所愿,然苟视为国家政策,事固未可厚非,今当日所辟,与吾先民积世经营之国土,多为暴敌所侵占,如何竭尽国民之义务,以光复失土,以继汉人之伟业,则吾炎黄子孙所当常念也。
[book_title]汉初的学术与政治
张荫麟
第一节 道家学说的全盛及其影响
汉初在武帝前的六七十年是道家思想的全盛时代,帝国的政治和经济都受它深刻的影响。
为什么道家会在这时有这么大的势力呢?
道家学说的开始广布是在战国末年。接着从秦始皇到汉高祖的一个时期的历史恰好是道家学说最好的注脚,好像是特为马上证实道家的教训而设的。老子说:“法令滋章,盗贼多有。”秦朝就是法令滋章而结果盗贼多有。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秦朝就是以死惧民而弄到民不畏死。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秦始皇和楚项羽就都以飘风骤雨的武功震撼一世,而他们所造成的势力都不终朝日。老子说:“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秦始皇就是最“有为”的,而转眼间秦朝败亡;项羽就是一个“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的坚执者,终于连头颅也失掉。老子说:“柔弱胜刚强。”刘邦就是以柔弱胜项羽的至刚至强。老子说“自胜者强”,刘邦的强处就在能“自胜”。他本来是一个“酒色财气”的人,但入了咸阳之后,因群臣的劝谏,竟能“财帛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并且对项羽低首下心。老子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刘邦所以成帝业的阴谋,大抵类此。他始则装聋作聩,听项羽为所欲为;继则侧击旁敲,力避和他正面冲突;终于一举把他歼灭。他始则弃关中给项羽的部将,并且于入汉中后,烧毁栈道,示无还心;继则弃关东给韩信、英布,以树项羽的死敌;而终于席卷天下。像这样的例,这里还不能尽举。道家的学说在战国末年既已流行,始皇的焚书,并不能把简短精警的五千言从学人的记忆中毁去。他们当战事平息、痛定思痛之际,把这五千言细加回味,怎能不警觉它是一部天发的神谶。况且当时朝野上下都是锋镝余生,劳极思息;道家“清静无为”的政策正是合口的味,而且是对症的药。我们若注意,当第一次欧洲大战后,于道家学说素无历史因缘而且只能从译本中得到朦胧认识的德国青年,尚且会对老子发生狂热的崇拜,一时《道德经》的译本有十余种(连解释的书共有四五十种)之多;便知汉初黄老思想之成为支配的势力是事有必至的了。
西汉开国功臣曹参
第一个黄老思想之有力的提倡者,是高祖的功臣曹参。他做齐国的丞相时,听得胶西有一位盖公,精通黄老学说,就用厚币请了来,把自己的正房让给他住,常去请教;果然任职九年,人民安集,时称贤相。后来汉丞相萧何死了,曹参被调去继任。他一切遵照旧规,把好出风头的属员都免了职,换用了朴讷的人。他自己天天饮酒,无所事事。有人想劝他做点事,他等那人来时就请他喝酒,那人正想说话时,便敬上一杯,直灌到醉了,那人终没有说话的机会。丞相府的后园,靠近府吏的宿舍,他们常常饮酒,呼叫和歌唱的声音闹得人不得安静。府吏讨厌了,请丞相去游园,让他听听那种声音,好加以制止;那知他反在园中摆起酒来,一样的呼叫和歌唱,竟同隔墙的吏人们相应答。继曹参的汉相是另一个高帝的功臣陈平。他虽然不像曹参一般装懒,也是一个黄老信徒。第二个黄老思想之有力的提倡者是文帝的皇后窦氏。她自己爱好《老子》不用说,并且令太子和外家的子弟都得读这书。有一次她向一位儒生问及这书,那儒生不识好歹,批评了一句,她便大怒,罚他到兽圈里打野猪,幸亏景帝暗地给他一把特别快的刀,他才不致丧命。她在朝廷中,供养了一位精通黄老学说的处士王生。有一次公卿大会,王生也在场,袜带解了,回头瞧着廷尉(最高执法官)张释之道:“给我结袜!”释之跪着给他结了。后来王生解释道:“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廷尉;廷尉方(为)天下名臣,吾故聊使结袜,欲以重之。”(事在景帝时)一位黄老大师的青睐,能增重公卿的声价,则当时道家地位可想而知了。
文帝对于黄老学说的热心,虽不及他的皇后;但他一生行事,确是守着道家的“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为天下先”。他慈,他废除“收孥相坐”(罪及家属)的律令;废除“诽谤妖言之罪”;废除“肉刑”(残毁人体的刑);废除“秘祝”(掌移过于臣下的巫祝)。他首颁养老令,每月以米和酒肉赐给八十岁以上的人;他甚至把人民的田赋完全免掉(后景帝时恢复)。他俭,他身穿厚缯,有时著草鞋上殿;他最宠爱的慎夫人衣不拖地,帷帐无文绣。有次他想造一座露台,匠人估价需百金,他便道这是中人十家之产,停止不造。他不肯为天下先,所以一任北边的烽火直逼到甘泉;所以酿成淮南王长、济北王兴居的叛变;所以养成吴王濞的跋扈,为日后七国之乱的张本。他的一朝,只有消极的改革,没有积极的兴建;只有保守,没有进取;只有对人民增加放任,没有增加干涉。不独他的一朝,整个汉初的六七十年也大抵如此。
但汉初,尤其是文帝时代,黄老思想之最重要的影响,还在经济方面。自从春秋以来,交通日渐进步,商业日渐发达,贸迁的范围日渐扩张,资本的聚集日渐雄厚,“素封之家”(素封者,谓无封君之名,而有封君之富)日渐增多,商人阶级在社会日占势力。战国时一部分的儒家(如荀子)和法家(如商鞅、韩非)对这新兴的阶级,都主张加以严厉的制裁;儒家从道德的观点,痛恶他们居奇垄断,括削农民;法家从政治的观点,痛恶他们不战不耕,减损国力。商鞅治秦,按照军功限制人民私有田土奴婢的数量和服饰居室的享用。这是对于商人的一大打击。但他这政策后来被持续到什么程度,还是问题。始皇曾给一个擅利丹穴的富孀筑女怀清台,又使牲畜大王乌氏倮岁时奉朝请,同于封君;他和大资本家是讲过交道的。但至少在灭六国后,他对于一般商人是采用法家的方略,他在琅琊刻石中的自豪语之一是“上农除末”。在兵役法上,他使商人和犯罪的官吏同被尽先征发。秦汉之际的大乱,对于资本家,与其说是摧残,毋宁说是解放;因为富人逃生,照例比贫民容易;而勾结将吏,趁火打劫,尤其是乱世资本家的惯技,这是最值得注意的事。高帝登极后第三年(前一九九年)便下令“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縠纻罽,操兵,乘(车),骑马”(高帝又尝规定商人纳加倍的“算”赋,商人及其子孙不得为官吏,史不详在何年,当去此令不久或与同时)。假如大乱之后,富商大贾所余不多,则这样的诏令根本没有意义,决不会出现的。此时此令,表示连纯驷马车也坐不起的新兴统治阶级,对于在革命历程中屹立如山的“素封之家”,不免羡极生妒了。高帝此令在商人中间必然惹起很大的忿激。所以过后两年代相陈豨作反,手下的将帅全是商人。但高帝死后不几年,道家放任主义的潮流便把他的抑商政策压倒。关于商人服用之种种屈辱的限制给惠帝撤销了。“市井子孙,不得仕宦为吏”的禁令,虽在文景之世犹存,恐亦渐渐的有名无实。在武帝即位之初,十三岁为侍中,后来给武帝主持新经济政策的桑弘羊便是洛阳贾人子。道家放任主义,在经济上之重要的实施莫如文帝五年的取消“盗铸钱令”(此禁令至景帝中元六年始恢复)。于是富商大贾,人人可以自开“造币厂”,利用奴隶和贱值的佣工,入山采铜,无限制的把资本扩大。结果造成金融界的大混乱,通货膨胀,物价飞腾,人民和政府均受其害。
汉朝统一中国后,一方面废除旧日关口和桥梁的通过税,一方面开放山泽,听人民垦殖;这给工商业以一个空前的发展机会。而自战国晚期至西汉上半期是牛耕逐渐推行的时代。农村中给牛替代了的剩余人口,总有一部分向都市宣泄;这又是工商业发展之一种新的原动力。此诸因缘,加以政府的放任,使汉初六七十年间的工商业达到一个阶段,为此后直至“海通”以前我国工商业在质的方面大致没有超出过的。这时期工商界的状况,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里有很好的描写,据他的估计,是时通都大邑至少有三十几种企业,各在一定的规模内,可以使企业家每年的收入比得上食邑千户的封君(每户年收二百钱),计:
酤一岁千酿,醯酱千瓨,浆千甔,屠牛羊彘千皮,贩谷粜千钟,薪藁千车,船长千丈(诸船积长千丈),木千章,竹竿万个,其轺车百乘,牛车千辆,木器髹者千枚,铜器千钧,素木铁器若卮茜千石,马蹄躈千,牛千足,羊彘千双,僮手指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细布千钧,文采千匹,榻布皮革千石,漆千斗,糵曲盐豉千荅。鲐千斤,鲰千石,鲍千钧,枣栗千石者三之,狐貂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具,佗果菜千钟,子贷金钱千贯。
富商往往同时是大地主,“专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或抽岁收千分之五的田租。他们的生活,据晁错所说,是“衣必文采,食必粱肉。……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据贾谊说,“白縠之表,薄纨之里”的黼绣,古时天子所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
这时期先后产生了两项制度,无形中使富人成了一种特权阶级。一是买爵赎罪制,始于惠帝时;其制,人民出若干代价(初定钱六万,后有增减),买爵若干级,使得免死刑。于是有了钱的人,简直杀人不用偿命。二是“买复”制,始于文帝时;其制,人民纳粟若干(初定四千石),买爵若干级,便免终身的徭役。汉民的徭役有三种(应役的年限,有些时是从二十三岁到五十六岁,有些时从二十岁起):一是充“更卒”,就是到本郡或本县或诸侯王府里服役,为期每年一月;但人民可以每次出钱三百替代,谓之“过更”。其次是充“正卒”,即服兵役。为期两年,第一年在京师或诸侯王府充卫士;第二年在郡国充材官,骑士(在庐江、浔阳、会稽等处则充楼船兵),在这期内习射御骑驰战阵。其次是戍边,每丁为期一年。除了在北方,边郡的人民不得“买复”外;在其他的地方,上说三种徭役,富人都可以免掉。
当时的儒者,本着儒家思想,对于骄奢的商贾自然主张制裁的。贾谊便是一例。他说,商贾剥蚀农民的结果,“饥塞切于民之肌肤。……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无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其)一也”。这里泄露一个重要的消息,当时得势的黄老派学者无形中竟成了商贾阶级的辩护士(司马迁推崇道家,而亦主张对商人放任。故曰:“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可为旁证)。这却不是因为他们拜金,或受了商人的津贴。道家要一切听任自然,富贾大商的兴起,并非由于任何预定的计划,也可以说是一种自然的现象,道家自然不主张干涉了。他们从没有梦想到人类可以控制自然而得到幸福。“清静无为”之教结果成了大腹贾的护身符!这诚非以少私寡欲为教的“老聃”所能梦想得到。但事实确是如此滑稽。
但到了黄老学说成为大腹贾的护身符时,黄老的势力就快到末日了。
第二节 儒家的正统地位之确立
儒家在汉朝成立之初,本已开始崭露头角。高帝的“从龙之彦”,固然多数像他自己一般是市井的无赖,但其中也颇有些知识分子。单讲儒者,就有曾著《新语》十一篇,时常强聒地给高帝讲说《诗》《书》的陆贾;有曾为秦博士,率领弟子百余人降汉的叔孙通;而高帝的少弟刘交(被封为楚王),乃是荀卿的再传弟子,《诗》学的名家。高帝即位后,叔孙通奉命和他的弟子,并招鲁国儒生三十多人,共同制作朝仪。先时,群臣都不懂什么君臣的礼节,他们在殿上会饮,往往争论功劳;醉了,就大叫起来,拔剑砍柱。朝仪既定,适值新年,长乐宫也正落成,群臣都到那边朝贺。天刚亮,他们按着等级,一班班的被谒者引进殿门,那时期廷中早已排列了车骑,陈设了兵器,升了旗帜。殿上传一声“趋”,殿下的郎中们数百人就夹侍在阶陛的两旁;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都向东站立;文官丞相以下都向西站立。于是皇帝坐了辇车出房,百官传呼警卫;从诸侯王以下,直到六百石的吏员依了次序奉贺,他们没一个不肃敬震恐的。到行礼完毕,又在殿上置酒,他们都低着头饮酒,没有一个敢喧哗失礼的。斟酒到第九次,谒者高唱“罢酒”,他们都肃静地退出。高帝叹道:“我到今天才知道皇帝的尊贵呢!”于是拜叔孙通为太常(掌宗庙礼仪,诸博士即在其属下,故亦名太常博士),赐金五百斤。他们的助手各有酬庸,不在话下。高帝本来轻蔑儒者,初起兵时,有人戴了儒冠来见,总要把解下来,撒一泡尿在里边。但经过这回教训,他对于儒者不能不另眼相看了。后来他行经鲁国境,竟以太牢祀孔子。
高帝死后,儒家在朝中一点势力的萌芽,虽然给道家压倒,但在文、景两朝,儒家做博士的也颇不少;儒家典籍置博士可考者有《诗》《春秋》《论语》《孟子》《尔雅》等。而诸侯王中如楚元王交、河间献王德皆提倡儒术,和朝廷之尊崇黄老,相映成趣。元王好《诗》,令诸子皆读《诗》;并拜旧同学申公等三位名儒为中大夫。献王兴修礼乐,征集儒籍,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言行谨守儒规。山东的儒者多跟随着他。
武帝为太子时的少傅就是申公的弟子王臧,武帝受儒家的熏陶是有素的。他初即位时,辅政的丞相窦婴(窦太皇太后的侄子)和太尉田蚡(武帝的母舅),皆好儒术;他们乃推荐王臧为郎中令——掌宿宫殿门户的近臣,又推荐了王臧的同学赵绾为御史大夫。在这班儒家信徒的怂恿之下,武帝于即位的次年(建元元年)诏丞相、御史大夫、列侯、诸侯王相等荐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来朝廷应试。这次征举的意思无疑地是要网罗儒家的人才。颍川大儒董仲舒在这次廷试中上了著名的“天人三策”。在策尾,他总结道: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同时丞相卫绾也奏道:
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
这奏给武帝批准了。卫绾不敢指斥黄老,因为窦太皇太后的势力仍在,但仲舒所谓“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则把黄老也包括在内了。当文景时代,太常博士有七十多人,治《五经》及“诸子百家”的均有。经董、卫的建议,武帝后来把不是治儒家五经的博士,一概罢黜了,这是建元五年(前一三六年)的事。
武帝又听王臧、赵绾的话,把申公用“安车蒲轮”招请了来,准备做一番制礼作乐的大事业,和举行一些当时儒者所鼓吹的盛大的宗教仪式。
战国时期兴起的黄老学说
儒家的张皇生事已够使窦老太太生气的了。更兼田蚡等,把窦氏宗室中无行的人,除了贵族的名籍,又勒令住在长安的列侯各归本国——住在长安的列侯大部分是外戚,且娶公主,不是窦老太太的女婿,便是她的孙婿,都向她诉怨。建元二年,赵绾又请武帝此后不要向窦太皇太后奏事。她忍无可忍,便找寻了赵绾、王臧的一些过失,迫得武帝把他们下狱,结果他们自杀。同时窦婴、田蚡也被免职,申公也被送回老家去了。但过了四年,窦老太太寿终内寝,田蚡起为丞相。儒家终底抬头而且从此稳坐了我国思想史中正统的宝座。
儒家之成为正统也是事有必至的。要巩固大帝国的统治权非统一思想不可,董仲舒已说得非常透彻。但拿什么做统一的标准呢?先秦的显学不外儒、墨、道、法。墨家太质朴,太刻苦了,和当时以养尊处优为天赋权利的统治阶级根本不协。法家原是秦自孝公以来国策的基础,秦始皇更把它的方术推行到“毫发无遗憾”。正唯如此,秦朝昙花般的寿命和秦民刻骨的怨苦,使法家此后永负恶名。贾谊在《过秦论》里,以“繁刑严诛,吏治刻深”为秦的一大罪状。这充分的代表了汉初的舆论。墨、法既然都没有被抬举的可能,剩下的只有儒、道了。道家虽曾煊赫一时,但那只是大骚乱后的反动。它在大众(尤其是从下层社会起来的统治阶级)的意识里是没有基础的,儒家却有之。大部分传统信仰,像尊天敬鬼的宗教和孝弟忠节的道德,虽经春秋战国的变局,并没有根本动摇,仍为大众的良心所倚托。道家对于这些信仰,非要推翻,便存轻视;但儒家对之,非积极拥护,便消极包容。和大众的意识相冰炭的思想系统是断难久据要津的。况且道家放任无为的政策,对于大帝国组织的巩固是无益而有损的。这种政策经文帝一朝的实验,流弊已不可掩。无论如何,在外族窥边,豪强乱法,而国力既充,百废待举的局面之下,“清静无为”的教训自然失却号召力。代道家而兴的自非儒家莫属。
第三节 儒家思想在武帝朝的影响
武帝虽然推崇儒家,却不是一个儒家的忠实信徒。他所最得力的人物,不是矩范一代的真儒董仲舒(仲舒应举后,即出为江都相,终身不在朝廷),也不是“曲学阿世”的伪儒公孙弘(虽然弘位至丞相);而是“以峻文决理著”“以鹰隼击杀显”的酷吏义纵、王温舒……之徒,是商人出身的搜括能手桑弘羊、孔仅等。在庙谟国计的大节上,他受儒家的影响甚小,儒家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他却倾全国的力量去开边,他对匈奴的积极政策,董仲舒是曾婉谏过的。儒家说,“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他的朝廷却“言利事析秋毫”。他的均输、平准和盐铁政策正是董仲舒所谓“与民争利业”,违反“天理”的。
不过除了形式上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外,武帝也着实做了几件使当时儒者喝彩的事。
(一)是“受命”改制的实现。邹衍的“五德终始”说自战国末年以来已成了普遍的信仰,在汉初,这一派思想已完全给儒家吸收了过来,成了儒家的产业。秦朝倒了,新兴的汉朝应当属于什么德呢?当初高帝入关,见秦有青、黄、赤、白帝四个神祇的祠,却没有黑帝,便以黑帝自居。在五行中说黑是和水相配的,高帝遂以为汉朝继承了秦的水德,正朔服色等和“德”有关的制度,一仍旧贯。这倒是百忙中省事的办法。贾谊却以为汉革秦命,应当属于克水的土德,提议改正朔,易服色,并于礼乐、政制、官名有一番兴革,亲自草具方案。在当时的儒者看来,这种改革是新朝接受天命的表示,不可缺的大典。贾谊把草具的方案奏上文帝,但在道家“无为”主义的势力之下,未得施行。这方案的内容现在只知道“色尚黄,数用五”,这两点都给武帝采用了。为着“改正朔”,武帝又征集民间治历者凡十八派,二十余人,互相考较,终于采用浑天家(浑天家是想像天浑圆如鸡子,地是鸡子中黄,天空半覆地上,半绕地下的)落下闳等的测算,制定“太初历”。这历法的内容,详在《汉书·律历志》。这里单表它的两个要点。以前沿用的秦历以一年的长度为日,现在以一年的长度日,较精密得多。秦历“建亥”,现在改用“建寅”。这句话得加解释,古人以冬至所在月为子,次月为丑,余类推;建寅就是以寅月(冬至后第二个月)为岁首,余类推。相传夏历建寅,殷历建丑,周历建子。孔子主张“行夏之时”。太初历建寅(后来直至民国前相沿不改)就是实行孔子的话。
(二)是商人的裁抑。除了特别增加商人的捐税外(详前章),武帝又规定商人不得“名田”(即置田为产业)。“告缗令”(详前章)施行后,据说中产以上的商人大抵破家。
董仲舒曾对武帝建议裁抑富豪和救济农民的办法,他说道:
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卖买(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又专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专,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为更卒,已,复为正(卒)一岁,屯戍一岁。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或耕豪民之田,见税什伍。故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无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赭衣半道,断狱岁以千万数。汉兴,循而未改。古井田法虽难猝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谓限制人民私有田地的数量),以赡不足,塞并兼(资产集中在少数富豪手中,当时叫做“并兼”或兼并)之路。盐铁皆归于民。去奴婢,除专杀之威(废除奴婢制度),薄赋敛,省徭役,以宽民力,然后可善治也。
这是第一次学者为农民向政府请命;这是封建制度消灭后农民生活的血史第一次被人用血写出。这血史并没有引起好大喜功的武帝多大的同情。但他禁商人名田的法令,似乎是受董仲舒“限民名田”的建议的影响。
(三)是教育的推广。在西周及春秋时代,王室和列国已有类似学校的机关,但只收贵族子弟。孟子“设为庠序”以教平民的理想,至武帝方始实现。先时秦朝以来的太常博士,本各领有弟子;但博士弟子的选择和任用,还没有定制,而他们各就博士家受业,也没有共同的校舍。建元元年,董仲舒对策,献议:“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后来武帝便于长安城外给博士弟子建筑校舍,名叫“太学”,规定博士弟子名额五十,由“太常择民年十八以上、仪状端正者”充当。这些正式弟子之外,又增设跟博士“受业如弟子”的旁听生(无定额),由郡国县官择“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的少年充当。正式弟子和旁听生均每年考试一次,合格的按等第任用。于太常外,武帝又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但这诏令实行到什么程度现在无从得知。先是,景帝末,蜀郡太守文翁在成都市中设立学校,招各县子弟入学;学生免除徭役,卒业的按成绩差使;平常治事,每选高材生在旁听遣,出行则带着他们,让传达教令。县邑人民见了这些学生都钦羡不置,争着送子弟入学。这是我国地方公立学校的创始。
[book_title]曹操是怎样强起来的
吕思勉
董卓劫迁献帝之后,东方州郡既无人能跟踪剿讨,自然要乘机各据地盘了。当时的南方还未甚发达,在政治上的关系也比较浅。北方,洛阳残破了。从函谷关以西,则还在董卓手里。所以龙争虎斗,以幽、并、青、冀、兖、豫、徐七州和荆、扬两州的北部为最利害。这就是现在的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四省,及江苏、安徽、江西、湖北四省中江、汉、淮三条大水沿岸的地方。
当灵帝末年,做幽州牧的是刘虞。他是汉朝的宗室。立心颇为仁厚,居官甚有贤名,颇得百姓爱戴。然实无甚才略。幽州有个军官唤做公孙瓒,性情桀骜,而手下的兵颇强,自然不免有些野心。不过当政治上秩序未大坏时,还不敢公然反抗罢了。到董卓行废立之后,情形又有不同。献帝既系董卓所立,在专制时代的皇位继承法上,自不能算做正当。讨伐董卓的人,自然有不承认献帝的可能。于是袁绍和冀州牧韩馥联合,要推刘虞做皇帝。刘虞是没有实力的人,假使承认了,岂非自居叛逆,甘做他人的傀儡,所以坚决不受。反派人到长安去,朝见献帝。献帝正为董卓所困,想要脱身而无法。见刘虞的使者来,大喜。此时刘虞的儿子刘和,还在长安做官。献帝就叫他回见父亲,密传诏旨:令刘虞派兵来迎。刘和不敢走函谷关大路,打从现在商县东面的武关出去。这时候袁术因惧怕董卓,带兵驻扎在南阳。恰好孙坚自长沙带兵而北,把南阳太守杀掉,袁术就趁此机会,把南阳占据起来。迎接皇帝,是一件大有功劳,而且存心要想专权,也是一件大有希望的事。有此机会,袁术如何肯让刘虞独占。刘和经过其境,袁术便把他留下,派人去告诉刘虞,叫他派兵来和自己的兵会同西上。刘虞果然派了几千个马兵来,就叫刘和统带。这事倘使成功,刘虞的名望地位岂不更要增高,公孙瓒要把他推翻就难了。所以公孙瓒力劝刘虞不可派兵。刘虞不听。公孙瓒便串通袁术把刘和拘留起来,而把刘虞所派的兵夺去。这是董卓劫迁献帝以后,关于帝位问题,当时几个有兵权和地盘的人勾心斗角的一幕。因其事情没有闹大,读史的人都不甚注意,把它淡淡地读过了。其实此项阴谋,和当时东方兵争序幕的开启,是很有关系的。
公孙瓒串通袁术,把刘和拘留起来,刘虞派去的兵夺掉,既阻止刘虞迎驾的成功,又可和袁术相连结,他的阴谋似乎很操胜算了。于是志得意满,以讨伐董卓为名,带兵侵入冀州,要想夺韩馥的地盘。韩馥如何能抵敌?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又随其后。鹬蚌相持,渔翁得利,反替袁绍造成了一个机会。此时袁绍正因董卓西迁,还军河北,便乘机派人去游说韩馥。韩馥乃弃官而去,把冀州让给袁绍。袁绍的高、曾、祖、父都是做汉朝的宰相的(所谓“四世三公,”后汉是以司马、司徒、司空算相职的),归心于他的人很多。其才能,比之韩馥,自然也要高出几倍。公孙瓒要占据地盘不得,反而赶去了无用的邻居,换了一个强敌来。世界上的事情,正是变化多端,不由得人打如意算盘了。
袁绍和公孙瓒地势逼近,自然是要想互相吞并,不会合式的。袁术和公孙瓒连结,对于北方也有一种野心。平空跳出一个袁绍来,这种野心不免要受一个打击。自然要和袁绍不对,顾不到什么弟兄不弟兄了。
曹操和袁绍是讨卓时的友军。当群雄初起之时,各人都怕兵力不够,总想多拉帮手。不是利害真相冲突之时,总要戴着假面具,互相利用。这是当时曹操、刘备、吕布等所以内虽不和而当人家穷困来投奔时,总要假意敷衍,不肯遽行决裂的原因。袁、曹初时的互相提携,理由亦不外此。此时兖州北境,适有乱事,本来的地方官不能平定。曹操带兵去把他打平了。袁绍就表荐他做东郡太守(治东武阳,在今山东朝城县西。编者注:即今山东省莘县)。此事在汉献帝的二年。明年,青州黄巾攻入兖州。兖州刺史刘岱为其所杀。济北(济北国,在今山东长清县南)相鲍信是最赏识曹操的,就劝刘岱手下的人共迎曹操为兖州牧。此时黄巾声势浩大,曹操和鲍信进兵讨伐,鲍信力战而死。曹操到底把黄巾打破。黄巾投降的共有三十多万人。曹操把他精锐的留下,编成军队,称为青州兵。这些都是百战的悍贼。于是曹操不但得兖州为地盘,手下的军队也比较精强了。
南阳在后汉时,也是荆州的属地。这时候的荆州刺史是刘表,已从今湖南境内迁徙到湖北的襄阳,和中原之地接近了,和南阳势尤相逼。孙坚也是个没有地盘的人,屯扎在河南鲁山县境内。袁术就表荐他做豫州刺史,和他互相联结,要想夺刘表的地盘。这样一来,袁绍就要和刘表联结。而徐州和兖州是相接境的。徐州可以吞并兖州,兖州也可以吞并徐州。徐州牧陶谦,照《三国演义》上着来,是一位好好先生,这个不是真相。他虽无才能,而亦颇有野心。青州刺史田楷,则本系公孙瓒的人。
当时的斗争,遂成为冀州的袁绍、兖州的曹操、荆州的刘表站在一条线上,幽州有实权的公孙瓒、寄居荆州境内的袁术和豫州的孙坚、徐州的陶谦站在一条线上的形势。刘备是以讨黄巾起兵的,后来跟随公孙瓒。公孙瓒荐他做平原(今山东平原县)相。平原属于青州,常做田楷的帮手,所以也在公孙瓒、袁术战线之内。
两个集团开始斗争,袁术和公孙瓒一方面是失败了。公孙瓒进兵攻袁绍,既为所败(即《三国演义》所谓袁绍磐河战公孙。据《演义》上看,似乎两军无大胜败,实在是公孙瓒败的)。袁术使孙坚攻刘表,虽然战胜,围困襄阳,然孙坚的用兵太觉轻率,因单马独出,被刘表的军士射杀了。刘表就进兵截断袁术的粮道。此事在汉献帝的四年。前一年,公孙瓒已经发动刘备和陶谦,进兵山东西北境,以逼袁绍。给袁绍、曹操联合打败。至此,袁术又自己带兵到现在豫东的陈留,又给曹操打败了。袁术逃到九江。汉朝的九江郡,在现在安徽的寿县,也就是扬州刺史的治所。袁术逃到九江之后,将扬州刺史杀掉,把其地占据起来。寿春虽然是东南重要的都会,其势离北方已经远一步了。陶谦却在此时发动大兵以攻曹操,和下邳(在今江苏邳县境内)地方自称天子的阙宣联合,攻取了山东的泰安、费县。进逼济宁。
东汉末年权臣董卓
这一年秋天,曹操进攻陶谦,连破了十几座城池。明年夏又继续进攻,直打到徐州东境。曹操的攻陶谦,《后汉书》和《三国志》都说他是要报父仇。这句话是不确的。
曹操的父亲名曹嵩,是沛国谯县人。汉朝的谯县就是现在安徽的亳县。他被杀的情形:《三国志·魏武帝本纪》说:“董卓之乱,避难琅玡,为陶谦所害。”《后汉书·陶谦传》则说他避难琅玡,陶谦的别将(部将离开主将,自带一支兵驻扎在外面的,谓之别将)有守阴平的,士卒贪他的财宝把他袭杀。这两说须互相补充,才觉得完全。曹嵩避难的琅玡,该是现在山东诸城县东南的琅玡山(后汉有琅玡郡,在今山东临沂县北)。董卓之乱,亳县并没有受影响。曹嵩所以要避难,乃因曹操起兵以讨董卓之故。这是避人耳目,并非逃避兵灾,所以要躲在山里。汉朝的阴平县,在现今江苏沭阳县西北,其地离琅玡山颇近,所以守阴平的兵会把曹嵩杀掉。《后汉书》没说出曹嵩避难的原因。《三国志》则没有说明杀害曹嵩的主名。所以我说:二说要互相补充,才觉得完全。至于《三国演义》之说,则出于《三国志》注引《世语》,《世语》说曹嵩的被害,在泰山、华县之间。汉朝的泰山郡,就是现在山东的泰安县,华县就是费县,大约因陶谦曾夺取其地,所以有此传讹,其说全不足信了。然则曹嵩确系陶谦部将的兵所杀。
做主将的固然有约束部下的责任,然亦只到约束为止。部将的兵杀人,要主将负约束不严以外的责任,也是不合理的。所以因曹嵩被杀,而曹操声言向陶谦报仇,理由并不充足。不过师出无名,以此作一个借口罢了。可见得当时用兵的人,论其实际,无一个不意在扩充地盘了。
曹操这一次的用兵,是颇为残暴的。《三国志》谓其“所过多所残戮”。这个不像曹操做的事情。大约这时候,曹操的兵,系以收编的青州黄巾为主力。其人本系强盗,所以难于约束。然战斗力却颇强,所以袁术、刘备、陶谦都非其敌。倘使竟吞并了徐州,则曹操以一人而坐拥两州,形势就更强了。不意忽然跳出一个吕布来。
吕布从长安逃出来之后,就去投奔袁术。袁术很敷衍他。而吕布手下的军队很无纪律,专事抄掠。袁术就有些难于容留他。吕布觉得不安,逃到现在河南的武陟县,去靠河内太守张杨。这时候,长安悬挂赏格,缉拿吕布很急。吕布怕张杨手下的人要谋害他,又逃去投奔袁绍,帮助袁绍攻击常山里的强盗张燕。吕布的武艺是颇为高强的。他手下的军队亦颇精练,而马队尤其得力。
平话中叙述两军争战,大都是将对将厮杀,而兵对兵相厮杀似乎无甚关系。这固然不是事实。然将对将相厮杀,而其余的兵士看着不动,前代亦偶有其事。不过不像平话中所说,以此为决定胜负的要件罢了。像《三国志·吕布传》注引《英雄记》,说李傕、郭汜攻长安时,郭汜在城北,吕布开门迎敌,对郭汜说:“咱俩可约退兵马,一决胜负。”郭汜听了他的话,被吕布用矛刺伤。郭汜的从兵,前来解救。二人乃各自退去。就是一个将对将决斗的例子。这大约是古代战争规模很小时,所遗留下来的规律。吕布能刺伤郭汜,可见其武艺确较郭汜为高强。此等个人的勇力,固然不是战争时决定胜负的惟一条件。然主将能冲锋陷阵,确亦足以引起士卒的勇气。
《三国志·吕布传》说他有良马,唤做赤兔。攻张燕时,常和其亲近将校冲锋陷阵,因此得把张燕的兵打破。注引《曹瞒传》说,当时的人有句口头话,说“大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到后来,吕布被曹操擒获时,他对曹操说:“你所怕的人,也没有超过我的。现在我已经服你了。倘使你带了步兵,我带了马兵,天下不足定也。”他做了俘虏,还说得出这几句话,可见他马队的精强,确非虚语了。兵在精而不在多,曹操的青州兵,以御陶谦、袁术、刘备等久疏战阵、乌合凑集的兵(据《三国志·先主传》刘备离田楷归陶谦时,只要兵一千多人。此外便是杂胡骑及略得的饥民等),虽然有余,以当吕布的兵,确乎是遇着了劲敌了。然而吕布生平,也到处吃军队不守纪律的亏。他在袁绍处便因此而站不住脚。再想投奔张杨,路过陈留,却一时交到好运。
陈留太守张邈,是和曹操最有交情的人。曹操的起义兵讨董卓,张邈就是最先赞助他的。这时候,曹操东征徐州,还对家属说:“我如其死了不回来,你们可以去依靠张邈。”其交情深厚如此。陈宫也是曹操的亲信。曹操本来是以东郡太守发迹的。这时候东征陶谦,陈宫却留守东郡,其为亲信可知。不知如何,两个人却反起曹操来了。
《三国演义》说曹操借献宝刀为由,要想刺死董卓,未能成功,情虚脱逃。董卓行文各处捕拿他。这时候,陈宫正做县令。曹操于路为其所获。陈宫密问,知其用意,感其忠义,弃官与之同逃。路过曹操故人吕伯奢家,同往投宿。伯奢殷勤招待,自己出去买酒,吩咐家人预备肴馔。曹操心虚,听得厨下磨刀之声,疑其有不良之心。再听,又听得里面说道:“缚而杀之可乎?”曹操说:“是了。”就和陈宫拔剑入内,把吕伯奢家人一齐杀死。直杀到厨下,见绑着一只猪。陈宫说:“孟德心多,误杀好人了。”两人只得匆匆起行。路遇吕伯奢买酒回来,曹操又把他杀掉。陈宫大骇。曹操说:“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使天下人负我。”陈宫闻言,恶其狠心毒手,乘曹操熟睡后,要想把他杀掉。再一想,这也不是事,就弃了曹操而去。这是演义上妆点附会的话。
董卓废立后,曹操改变姓名、弃官东归是有的,却并非因献刀行刺。王允、吕布合谋诛杀董卓,还不能禁李傕、郭汜的造反,以致长安失陷。单刺死了一个董卓,又将如何呢?曹操路过中牟县(今河南中牟县),为亭长所疑,捉住送到县里。有认得他的人,把他释放了,这事情也是有的。然县令并非陈宫。
又曹操过成皋(今河南汜水县)时,到故人吕伯奢家,把他家里的人杀掉,则见于《三国志》注引《魏书》《世语》及孙盛《杂记》。《魏书》说曹操带数骑到吕伯奢家,伯奢不在。他的儿子要和宾客(没有亲族关系,也够不上算朋友,而寄食人家的谓之宾客。文的如门客,武的如上海的老头子家里养活几个白相人,都可以谓之宾客)打劫曹操的马和行李。“曹操手刃击杀数人。”《世语》说伯奢不在,他的五个儿子殷勤招待曹操,而曹操“疑其图己,手剑夜杀八人而去”。《杂记》说曹操“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遂夜杀之,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无人负我。遂行”。这件事的真相未知如何。然曹操本来是有些武艺的(《三国志·魏武帝本纪》引孙盛《杂记》,说曹操“曾私入中常侍张让室。让觉之,乃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汉朝离战国时代近,战国以前本来道路不甚太平。走路的人要成群结队,带着兵器自卫。居家的人亦往往招集徒党,做些打家劫舍,或打劫过往客商之事,根本不足为奇。曹操因疑心吕伯奢家而将其家人杀掉,或吕伯奢的儿子要想打劫曹操而被曹操所杀,都属情理所可有。不过其中并无陈宫罢了。
《三国志·吕布传》注引《英雄记》说:陈宫归吕布后,吕布部将郝萌暗通袁术造反,陈宫亦与通谋。吕布因其为大将,置诸不问。则陈宫似乎是一个反复无信义的人。但《英雄记》的话亦难于全信。
至于张邈,《三国志》说因袁绍和他不和,叫曹操杀掉他,曹操不听,而张邈疑惧曹操终不免要听袁绍的话,因此就和陈宫同反,这话也不近情理。
总而言之,历史上有许多事情,其内幕是无从知道的。因为既称内幕,断非局外人所能知,而局中人既身处局中,断不肯将其真相宣布。除非有种事情形迹太显著了,太完备了,才可以据以略测其内幕,此外则总只好付诸阙疑之列了。陈宫、张邈为什么要叛曹操,似乎也只好付诸阙疑之列。然而这确是当日东方兵争史上重要的一页。
汉献帝五年夏,曹操东征徐州,张邈、陈宫叛迎吕布。兖州郡县到处响应,曹操后方的大本营,此时由苟彧、程昱主持,只保守得鄄城(在河南省濮阳东)。此外则只有范(今河南省范县)、东阿(今山东阳谷县阿城镇)两县固守不下。此时确是曹操生死存亡的一个关头。倘使其大本营而竟为吕布所破;或者曹操还救,而其主力军队竟被吕布所粉碎;则徐州未得,兖州先失,曹操就要无立脚之地了。幸得三县固守,而曹操东征的兵力也还强盛,乃急急还救。此时吕布屯兵濮阳,《三国志·魏武帝纪》说,曹操说:“吕布一旦得一州,不能据东平(汉郡,今山东东平县),断泰山、亢父(今山东济宁县南)之道,乘险要我,而乃屯濮阳,吾知其无能为也。”遂进兵攻之。这话亦系事后附会之辞。吕布的军队是颇为精锐的。他大约想诱致曹操的兵,一举而击破其主力,所以不肯守险。果然,战时,吕布先用骑兵去攻青州兵。青州兵摇动了,曹操阵势遂乱,给吕布打败。这就是《演义》上渲染得如火如荼的濮阳城温侯破曹操一役。然曹操兵力本强,又是善能用兵的人,断不至于一致涂地。于是收兵再进。相持百余日,这一年,蝗虫大起。谷一斛卖到五十多万钱。汉朝的一斛,相当于现在的二斗,谷价廉残时,一斛只卖三十个铜钱。现在卖到五十多万钱,是加出两万倍了。物质缺乏如此,军队安能支持?曹操只得把手下的兵遣散一部分。吕布也只得移屯山阳(汉郡,今山东金乡县)。如此,吕布的攻势就顿挫了,旷日持久,自然于曹操有利。到明年,吕布就为曹操所击破,此时陶谦已死。刘备初与田楷同救陶谦,就离田楷归陶谦,屯于小沛(今江苏沛县)。陶谦死时,命别驾糜竺往迎刘备为州牧。刘备遂领有徐州,吕布为曹操所破,就去投奔刘备。刘备也收容了他。
三国时期政治家、军事家曹操
刘备的才略自然非陶谦之比。倘使他据徐州稍久,未尝不可出兵以攻击曹操,倒也是曹操一个劲敌。苦于他旧有的兵力和徐州的兵力都太不行了。而才得徐州,袁术又来攻击。袁术本来是和刘备站在一条战线上的,论理他这时候该和刘备联合以攻曹操。他却贪图地盘,反而进攻刘备。刘备和他相持,吕布又乘虚以袭其后。刘备腹背受敌,只得逃到现在的扬州,遣人求和于吕布。吕布也要留着刘备以抵御袁术,就招他还屯小沛。于是徐、扬二州,因刘备、吕布、袁术三角式的相持,不足为曹操之患,曹操就得以分兵西迎献帝了。
[book_title]魏晋南北朝史总论
吕思勉
魏晋之际,中国盛衰强弱之大界也。自三国以前,异族恒为我所服,至五胡乱起,而我转为异族所服矣。五胡乱之,起于晋惠帝永兴元年刘渊之自立。越十三年,愍帝被虏,而中国在北方之政府遂亡。自是南北分立。自元帝建武元年,至陈后主祯明三年,凡二百七十三年,而南卒并于北。隋文帝虽云汉人,然民族之异同,固非以其种姓而以其文化,此则不独隋室,即唐室之先,亦未尝非武川族类也。(《廿二史札记》云:“两间王气,流转不常,有时厚集其力于一处,则帝王出焉。如南北朝分裂,其气亦各有所聚。晋之亡,则刘裕生于京口;萧道成、萧衍,生于武进之南兰陵;陈霸先生于吴兴;其地皆在数百里内。魏之亡,则周、隋、唐三代之祖,皆出于武川,宇文泰四世祖陵,由鲜卑迁武川。陵生系,系生韬,韬生肱,肱生泰,是为周文帝。杨坚五世祖元素,家于武川。元素生惠嘏,惠嘏生烈,烈生祯,祯生忠,忠生坚,是为隋文帝。李渊,三世祖熙,家于武川。熙生天赐,天赐生虎,虎生昞,昞生渊,是为唐高祖。区区一弹丸之地,出三代帝王;周幅员尚小,隋、唐则大一统者共三百余年;岂非王气所聚,硕大繁滋也哉?”王气所聚;说大落空。宋、齐、梁、陈四代之祖,生于数百里内,亦不足论。中华人事繁复,此固无甚关系也。至于周、隋、唐三代之祖,皆生武川,则自以当时此一区中为强兵所在,故力征经营者易起于此,其附从之功臣,亦易出于此。不惟周、隋、唐,北齐兴于怀朔,固与武川同为六镇之一也。武川,今绥远武川县。怀朔,今绥远五原县)。唐室武功,超轶汉代,然实用蕃兵、蕃将为多,与汉之征匈奴,纯恃本族之师武臣力者异矣。自唐衰而沙陀入据中原,虽不久覆灭,然契丹、党项、女真、蒙古、满洲,又纷纷窃据,甚且举中国之政权而盗之。盖自五胡之乱至清之亡,凡历千六百有八年焉。若是乎,中国民族,实不堪以兵力与异族竞邪?曰:否。曰:“文明之范围,恒渐扩而大,而社会之病状,亦渐渍益深。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以社会组织论,浅演之群,本较文明之国为安和,所以不相敌者,则因其役物之力大薄之故。然役物之方,传播最易,野蛮之群与文明之群遇,恒慕效如恐不及焉。及其文明程度,劣足与文明之族相抗衡,则所用之器,利钝之别已微,而群体之中,安和与乖离迥判,而小可以胜大,寡可以敌众,弱可以为强矣。”第一章。以文明之群,而转为野蛮之群所胜,宁独中国?马其顿之于希腊,日耳曼之于罗马,顾不然邪?夫党类(class)既分,则与异族为敌者,实非举国之民,特其操治理之权者耳。此等人,当志得意满之余,溺骄淫矜夸之习,往往脆弱不堪一击。卒遇强敌,遂至覆亡。
其覆亡也,固亦与寻常一姓之覆亡无异,特覆之者非本族而为异族人耳。此时多数人民,固未尝与异族比权量力,若为人所服,而实不可谓其为人所服也。多数人民与异族之相角,于何见之?其胜负于何决之?曰:视其文化之兴替。两族相遇,文化必有不同,观其孰替孰兴,而文化之优劣分,而民族之存亡,亦由之而判矣。信如是也,中国民族之与异族遇,不以一时争战之不竞见其劣,正以终能同化异族见其优,固非聊作解嘲之语矣。(此非谓中国必不能以兵力争胜,亦非谓此后永不必以兵力争胜,不可误会)。中国之见侮于异族,乃由执治理之权者之劣弱,其说可得闻与?曰:可。两族相竞,若战陈然,居前行者,实惟政治。
后汉自安帝永初以降,政权迄在外戚、宦官手中,自此至灵帝中平六年董卓入洛,凡历八十六年,其紊乱可以想见。此时为举国所想望者,莫如当时所谓名士,然其人实多好名嗜利之徒,读《秦汉史》第十章第四节、第十四章第五节、第十八章第四节可见。此时相需最殷者,曰综核名实,曰改弦更张。督责之治,魏武帝、诸葛武侯皆尝行之,一时亦颇收其效,然大势所趋,终非一二人之力所可挽,故人亡而政亦息焉。近世胡林翼、曾国藩,承积衰极敝之余,以忠诚为唱,以峻切为治,一时亦未尝不收其效,而亦不能持久,先后最相类也。改制更化,魏曹爽一辈人,颇有志焉。然其所图太大,不为时俗所顺悦;又兵争未久,人心积相猜忌,进思徼利,退计自全,乃不得不用阴谋以相争夺。此等相争,正人君子,往往非奸邪小人之敌,曹爽遂为司马宣王所覆。宣王本惟计私图;景王虽为正始风流人物,然既承宣王之业,自不得不专为自全之计;文王更无论矣,与司马氏相结合者,率多骄淫狙诈之徒;司马氏之子弟,亦日习于是,而其材又日下;而时势之艰危,人心之险诐如故;于是以晋初之百端待理;灭吴之后,又直可以有为之时;乃以趣过目前之晋武帝承之,急切之事如徙戎者,且不能举,皇论其他?而杨、贾、八王之祸,且代异己之诛而起矣。晋室之倾颓,固非一朝一夕之故,盖自初平以来,积渐所致,势固不易中止也。夫国之所恃为桢干者,固非一二臣卫,而为士大夫之群,今所谓中等阶级也。士大夫而多有猷、有为、有守,旧政府虽覆,树立一新政府,固亦非难。当时之士大夫,果何如哉?中国在是时,民族与国家之见地,盖尚未晶莹。东汉名士,看似前仆后继,尽忠王室,实多动于好名之私,挟一忠君之念耳。此等忠君之念,沿自列国并立之时,不能为一统之益,而时或转为其累(参看《秦汉史》第十四章第四节)。又既沿封建之习,则诸侯之国,与卿大夫之家,其重轻本来相去无几,由是王室与私门,其重轻之相去,亦不甚远;益以自私自利之恒情,而保国卫民之念,遂不如其保家全身之切焉。刘、石肆虐,北方之名门巨族,相率迁地以图自全,鲜能出身犯难者,由此也。(携家避地,固始汉末,然是时为内乱,而晋初为外患,衡以内乱不与,外患不辟之义,则晋之士大夫,有愧焉尔矣)。夫既徒为保家全身之计,则苟得沃土,自必如大月氏之西徙,志安乐而无复报胡之心。东晋之名流,率图苟安而怠恢复;(如蔡谟之沮庾亮,王羲之之毒殷浩)。其挟有奸雄之才,而又为事势所激者,遂不恤为裂冠毁冕之行;(如王敦、桓温之称兵)。以此夫。当时北方之士大夫,虽云不足为有为,然南方剽悍之气,故未尝减。使晋室东渡之后,得如周瑜、鲁肃、吕蒙、陆逊者而用之,北方之恢复,曾何足计?其时南方之人,盖亦有图自立者,如陈敏等是。而事不易成;北方之名门巨族,挟一王室之名以来,自非其所能抗;而南方之政权,遂尽入北来诸族之手,其何能淑,载胥及溺焉。直至北府兵起,江、淮剽悍之气始有所藉以自见,然积弱之势既成,狙诈之习未改,日莫途远,虽绝世英雄如宋武帝,亦不能竟恢复之绪矣。宋、齐、梁、陈四代,皆起自寒微,所信任者,非复名门巨族。然所用寒人,资望大浅,虽能纲纪庶务,而不能树立远猷。又以防如晋世之内外相猜,大州重任,必以宗室处之。而世族之骄淫,既成恒轨,人心之倾险,有难骤更,而骨肉之相屠,遂继君臣之相忌而起矣。佞幸当朝,权奸梗命,其局势较东晋更劣,其渊源,则仍来自东晋者也。一时代之风气,恒随一二人之心力为转移。当神州陆沉之余,宁无痛愤而思奋起者?然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实亦缘其所处之境。先汉之世,学士大夫,人人有志于致用。自经新莽之丧败,遂旁皇而失其所守。既失之琐碎又偏于泥古,实不能有当于人心。其思力较沉挚者,乃思舍迹而求道。其于五经,遂束阁《诗》《书》《礼》《春秋》而专重《易》;其于诸子,则弁髦名、法、儒、墨、纵横而专言道。其识解自较汉人为高,然其所规画,或失之迂阔而不能行;甚或视世事大渺小;谓有为之法,终如梦幻泡景而不足为。其力薄才弱者,则徒为自娱或自全之计,遂至新亭燕集,徒为楚囚之对泣焉。此以外攘言之也。以言乎内治:则自东汉以来,不复知更化者必先淑其群,而稍以淑己为淑群之道。承之以释、老,而此等见解,愈益牢固而不可拔。而其所谓淑己之道,又过高而非凡民之所知。听其言则美矣,责其实,殆如彼教所谓兔角、龟毛,悉成戏论。此晋、南北朝之士大夫,所以终莫能振起也。至于平民,其胼手胝足,以自效于国家、民族,以视平世,其艰苦固不翅倍蓰;即能陈力于战事者,亦自不乏。然民兵之制即废;三五取丁等法,实为以不教民战;而广占良田,规锢山泽,荫匿户口者,又务虐用其人。北方遗黎,或抟结立坞壁,以抗淫威,亦因所抟结者太小,终难自立。其异族之窃据者,则专用其本族若他异族之人为兵,汉民既手无斧柯,则虽屡直变乱而终无以自奋。此平民所以不获有所藉手,以自效于国家、民族也。凡此,皆晋、南北朝三百年中,我国民不克以兵力攘斥异族之由也。
然则此时代中,我国民之所建树者何如?岂遂束手一无所为乎?曰:其大成就有四焉,而皆与民族之动荡移徙有关,故民族之移徙,实此时代中最大之事也。四者惟何?一曰士庶等级之平夷。二曰地方畛域之破除。三曰山间异族之同化。四曰长江流域之开辟(移民:晋时之移民,士庶等级平,地方畛域化,山胡越归化,江域开辟。)。古之为治者,本今所谓属人而非属地,故曰“有分土无分民”。封建之世,等级之严峻,盖非后世所能想像。秦人虽云父兄有天下,子弟为匹夫;汉世用人,虽云不分士庶;然特政事之措置,名门巨族,在民间之权势自若也。古黄河流域,盖汉族居平地而异族居山。长江流域,初盖江湖缘岸,亦为异族所据,后稍与汉同化,其不同风者,乃亦相率而入山。故秦、汉之世,江、河之域,皆颇似后世之西南诸省。而江域拓殖较晚,荆楚犹称火耕水耨,而扬州无论矣。自汉末以来,中原之民,乃因避乱而相率移徙。彼其移徙也,率皆宗党亲戚,相将而行;或则有地方豪望,为之率将;故其户数多至千百;恒能互相周恤,建立纲纪。(参看《秦汉史》第十三章第四节。当时移徙之民,与所移徙之地之民,畛域难遽破除者以此,其移徙后易以自立,易以自安者亦以此。以本皆族党、乡里,则能互相扶助而力强;而移徙之余,所处之地虽变,所相人偶之人,仍未大变也)。观此,可以知其为力之强。夫在一地方积有权势者,易一境焉,则其权势必归消失。北方诸族之南迁者,观史所载广占良田,规锢山泽,荫匿人户等事,一若皆为豪富之徒,实则此不过其当路秉政者,其余则皆日入于困窘矣。隋、唐以降士庶等级之渐夷,盖非徒九品中正之废,而实缘士族之生计日趋困窘。故与庶族通谱、通昏者,不一而足也。北人之初南徙也,其与当地殖之民,盖犹格不相几,故必侨置州郡以治之。其时移徙者之意,必曰:寇难削平,复我邦族,则依然故我矣。乃井里之丘墟如故,乡闾之旋反无期,政府乃不得不力行土断;人民亦以岁月之久,侨居者与土著者日亲;而积古以来,各地方之畛域,渐次破除矣。当时河域之民,播迁所届,匪惟江域,盖实东渐辽海,西叩玉门,北极阴山,南逾五岭焉。其声教之所暨被,为何如哉?若此者,皆其民之较强者也。其单弱贫困者,不能远行,则相率入山,与异族杂处。当时所谓山胡、山越者,其名虽曰胡、越,而语言风俗,实无大殊,故一旦出山,即可以充兵、补户,可见其本多汉人。然胡、越之名,不能虚立,则又可见其本多异族,因汉人之入山而稍为所化也。湘、黔、粤、桂、川、滇、西康之境,自隋至今,历千三百年,异族之山居者,犹未尽化,而江淮、宛洛、河汾之际,自汉末至南北朝末,仅三百余年而遽成其功,虽曰地势之夷险不同,处境之安危亦异,然其所成就,亦云伟矣。自由史以来,至于秦、汉,文明中心,迄在河域。自河域北出,则为漠南,自河域南徂,则为江域。论者或病中国民族,不能北乡开拓,致屡招游牧民族之蹂躏。然民族之开拓,必乡夫饶富之区。江域之饶富,较之漠南北,奚翅十倍。执干戈以圉侵略,固为民族之要图,开拓饶富之区,以增益文化,其为重大,殆又过之。江域之开拓,实我民族靖献于世界之大劳,其始之自汉末,其成之则晋、南北朝之世也。此皆我民族在此时代中成就之极大者也。其为功,视以兵力攘斥异族于行阵之间者,其大小难易,宁可以道里计?恶得以治理者之劣弱,北方政权,暂入异族之手而少之哉?
民族之所建树,恒视乎其所处之境。自然之境易相类,人造之境则万殊,故各民族之史事,往往初相似而后绝异,以其初自然之力强,入后则人事之殊甚也。东洋之有秦、汉,西洋之有罗马,其事盖颇相类;中国见扰乱于五胡,罗马受破毁于蛮族,其事亦未尝不相类也。然蛮族侵陵以后,欧洲遂非复罗马人之欧洲,而五胡扰乱之余,中国为中国人之中国如故也。此其故何哉?中国有广大之江域以资退守,而罗马无之,殆为其一大端。此固可云地势为之,我民族不容以之自侈,然其殊异之由于人事者,亦不乏焉。罗马与蛮族,中国与五胡,人口之数,皆难确知,然以大较言之,则罗马与蛮族众寡之殊,必不如中国与王胡之甚。两民族相遇,孰能同化人,孰则为人所同化,虽其道多端,而人口之众寡,殆为其第一义,此中国同化五胡之所以易,罗马同化蛮族之所以难也。此非偶然之事,盖中国前此同化异族之力较大实为之。又蛮族受罗马文化之熏陶浅,五胡受中国文化之涵育深。不特慕容廆、苻坚、元宏,即刘聪、石虎,号称淫暴,亦特其一身之不饬,其立法行政,亦未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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