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匪石郑成功传
[book_author]陈匪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46146
[book_dec]匪石撰。十七节。资料大半依据日本书籍如《郑成功》、《台湾郑氏记事》、《郑成功传碑》、《野史台湾传》,以及申报馆《台湾外纪》、黄澄《泣闽录》等。叙述明末时势,郑成功的幼年及其起兵抗清、收复台湾,以及成功死后,其孙克塽降清的情况。末附《郑成功世系表》、《郑成功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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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节 诸论
距今二百四十一年,清祖入关纪元已十九周,中国本部东西南北各万里,立于其朝者,旅行于其市府者,负缨戴髻之伦,争奔走黄色龙纛之下,或謌呼,或嬉游,各手《康熙元年时宪书》而哭故君、迎新君,且吊且贺不敢衰。忽焉黑云万聚升自海南一小孤岛,大星小星下坠如弹珠;时则号声大作,郁浪袅袅,弥漫于我中国全部。其嘈乱于太平之淫歌而不可复辨欤?其杂入于中国南部之孤臣孽子之耳而不复成声者欤?呜呼!此何事?此何事?则台湾岛主郑成功永谢我中国民之岁也。呜呼!吾国民以是岁横渡大江,西极滇境,过郡城北门外,徘徊故明桂王墓下不忍去。上溯夏四月戊午,王与诸妃嫔、诸王子实殉国难于此。于是甲申之岁北都亡,越一年乙酉南部亡,又一年丙戍闽浙亡,又十五年辛丑粤疆亡;盖终始相距仅十九年,其未远也。而所谓中国本部二万万面积之土地乃为博物馆历史部之名词,而所谓自黄帝以降所妪育娇爱四万万之子孙乃为博览会人类参考馆之陈列品,而奄奄以病、以群病、以死、以群死!呜呼!其能勿哭?其能勿哭?吾将哭郑氏,哭郑氏所据之非地也,哭郑氏子孙之不卒也!虽然,其勿哭矣。吾将哭吾国民。吾国民负东方大陆之重担,又力不胜荷则弃之,弃之而不复顾,无复有一试负焉者。有之,仰指天、俯画地,徒手跳踉,弓不足一矢,车不足一马,进无可据之寸地,退无可守之尺土;若是者其兴也骤,其亡也忽,史家悲之,掇拾以为材,犹虑不足焉。吾恶乎能勿哭也?
今夫南都,刘亚相宗周、史阁部可法之徒接踵并起,天下想望中兴焉;画江议起,遂即沦丧。今夫浙、金陵已陷,潞王已降,忽大声发于江上,则孙嘉绩、熊汝霖起兵自余姚,张国维起兵自东阳,钱肃乐起兵自鄞上,令人所称“浙江潮”者至是乃浩荡澎湃于全浙之野,势盛矣;卒大不幸而泄流于舟山,狂涛落日,君臣窃窃相对语,衣冠颠倒,无复常礼,如是者二年(野史传王自失浙闽以后,以海水为金汤,以舟楫为宫殿,陆处者唯舟山二年,御舟稍大,名曰“河船”,其顶为朝房,诸臣议事于此)。今夫闽,则唐王之所治,黄道周、苏观生之流并能以意气相期许;昊天不吊,实产妖孽,王卒纠纷凝滞于祭则寡人之错铁案,而身死于吾所传中国爱国者郑成功之父芝龙之麾下,而国随以亡。今夫粤,崎岖滇蜀,蛮夷杂处,抢攘窜越,几不暇席,而犹支撑倾侧至十五年者,何也?曰:以有良臣故。卒之蟊贼内讧,屠杀忠直,而遗烬遂熄焉。当是时,中国全部孤臣孽子乃心死,乃血热,乃目竭。乃神往,乃大注意于海南孤岛之英雄曰郑成功。
我中国之历史与世界异,故中国之英雄亦与世界之英雄异。虽然,吾中国何尝有国史?唯无国史,故可以髻发,可以辫发,可以忽髻发、勿辫发。而不然者,郑成功答其父书曰:“今来薙发之国,便即薙发;设来穿心国人,吾亦将穿心乎?”其史为世界所未有也。故曰郑成功者,吾中国之英雄也。唯无国史,故可以父秦,可以子楚,可以子忽秦、孙忽楚。而不然者,郑成功答其父书又曰:“父自叛明,子自忠明,父勿能吾强也!”其史为世界所未有也。故曰郑成功者,吾中国自有之英雄也。有此二异,故吾崇拜世界之英雄不如崇拜吾中国之英雄。何以故?以吾中国数千年来之时势、之地位,种种与世界殊绝故。
吾尝读法兰西革命史,而惊其民政之发达,其排政府而护自由,如兽走圹、水就壑而不可止。而郑氏所为未能是。吾尝读英国革命史,而惊其政府范围界,盖益缩小,虽仍复王政而未有害。而郑氏所为未能是。吾尝读意大利独立史,而惊其局缩于非种专制之纛下,而且破坏、且成立,以图再造古罗马之光荣。而郑氏所为未能是。虽然,勿遽责之。吾中国民族之智力、之群体,其能如法兰西?其能如英吉利?其能如意大利?如其未能,则吾中国民其勿大言世界之英雄矣。非终勿言也,吾中国果有郑成功其人者,冲决又冲决,排荡又排荡,使吾中国数千年来轻浮不正、似云非云、似雾非雾之妖氛,尽散之于广漠无人行之野,而雷以震之,风以荡之,电雨以冲激之,久之又久,乃始可欢迎世界之英雄,而绍介于我东方大陆之舞场也。故中国之英雄乃为世界英雄之先导,而世界之英雄又为我中国英雄之后劲也。故吾不得不曰,中国之英雄乃郑成功也。
咄!吾国民其凝望非中国土之台湾,其下拜二百年前中国已死英雄郑成功,其谛听中国爱国者郑成功传!
[book_title]第二节 郑成功未生时中国之时势
吾中国乱界有东西不可经、南北不可纬之公例二:
(甲例)流寇—假王—真帝
(乙例)流寇=假王=真帝
吾中国乱界又有东西不可经、南北不可纬之特例一:
(图表,故省略,详细内容请参见版面文件)
其公例(甲),则有流寇然后有假王、有假王然后有真帝之义也。(乙)则流寇等于假王、假王等于真帝之义也。其特例,则外族入为流寇、为假王,而皆有真帝希望之义也。以此二例而为流寇、假王、真帝三者之别,则以占地能守与否为断,以占年能久与否为断。
翻观郑成功未生时之中国:
第一为党社分争时期神宗之朝,有腾天降渊而为明末世纪鬼荣神歆之历史之主动力者,东林党也。其主魁曰顾宪成,颓然一讲师而已。既,宪成起为总宪,风裁乃大箸。顾尝曰:“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彼能抉破数千年文字社交之薄习,而主张清议,冀得当以报家国,亦上天下泽之机关社也。方是时,世人论者可分为是东林、非东林两派。
是东林派以结社讲学为主义,曰应社,曰广应社。崇祯初,复社兴于吴江,几社兴于云间,间社兴于浙西。江之北曰南社,其西曰则社。又有历亭席社、昆阳云簪社、武林读书社合会吴下,以隶属于复社。始设己已之岁,下迄辛已,凡大会者三,四方来者万余人。以其无法则、无精神,故气节常不如东林(自复社以下,皆以占科第多少卜社事兴亡)。
非东林派以植党伐异为主义,曰昆宣党、齐党、楚党、浙党。而其凶猛有大力之反动家则惟珰人。宪成手尝疏发珰党崔呈秀之赃,同党杨、左诸氏又交章劾珰。珰益愤,乃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手段,而举明史氏所指挺击、红丸、移宫三大狱,尽移置于空洞无倚之东林,而东林遂为剔嫌引雠之中心地。
然则谓东林不亡,果足支残明乎?曰:乌呼然。东林党者,乃无规则、无用具之政学会也。其所引皆达官贵人,平民无闻焉,军人无闻焉。刻言之,彼终未脱“老学究”之习气,而于今世界所谓平民、军人两主义,犹风马牛之不相及。虽然,彼固以忍苦为极乐,以求死为究竟,而能自达其希望者也。吁嗟乎东林!伟然其人,岿然其地,乃竟随大明之江山以去!
第二为流寇浊乱时期吾以为有明万历、天启数十年间,阉如虎、吏如狼,驱生民如群羊,市野汹汹,已渐入朝家革命时代。东林诸君子果豪杰乎,宜奔走尽力,争握中原四百余州之造乱权,而自张弛、自收纵,大呼而起,尽率西北之将为寇盗者、东南之能经沟渎者,以组织吾中国空前绝后之民会,而与吾国民更始。能若是,斯所谓英雄也。而不然者,朝滴一泪焉,夕挥一涕焉,观望周章,慷当以慨。归休乎君!吾不愿闻此亡国之音!
此造乱权乎,顺用之为正动。日正动,即有建设之破坏之换言也。反用之为杂动。曰杂动,即为无建设之破坏之主因。果也,神、熹两朝之阉若吏,持是权而玩狎之,而以造崇祯十七年狼奔豕突之历史。请述其略:
一、逃军—周大旺、张献忠等属焉;
一、边盗—王嘉允、王自用等属焉;
一、土寇—王左挂、高迎祥等属焉;
一、饥民—王二、王大梁等属焉。
然此皆聚啸延绥南北间,流衍散漫,无所统一,各奔向衣食及子女玉帛之天乡,以聊试其吞嗥。崇祯四年,诸寇开同党联合会于山西,势乃炽。八年,开第二次同党联合会于荣阳,势大炽。遂出没山、陕、湖广、河南、四川诸要省。时诸寇由分立主义渐入统一主义,由渠帅希望渐趋帝皇希望;于是诸寇别为张献忠、李自成二大支。
张献忠自兹东犯,入歙,犯湖广诸境。十一年,降于熊文灿军。明年,复叛于榖城。十三年,陷四川诸州县,又东陷襄阳,杀襄王翊铭。十六年,陷武昌,沉楚王华奎于江,进陷湖南,遂入四川,僣号大西国王,改元天顺元年,杀男女六万万有奇。
李自成自兹入陕西,寻犯四川。十三年,走郧、均,陷河南,杀福王常洵,陷南阳,杀唐王聿镆。十五年,陷开封,寻犯汝宁。十六年,寇潼关,遂陷西安、延安诸郡。十七年,僭号西安,国号大顺,改元永昌;乃陷太原,入宁武关,犯居庸,以是年三月入燕京,明帝自经于煤山。
而此十七年间,有为张、李二寇莫大之外援者,则以清兵数次入犯,诸将且勤王、且剿寇,奔走疲命,延缓逸寇故。计崇祯二年,清兵下遵化,薄永定门,明年夏五月东归。三年,清兵围大凌河。六年,取旅顺。七年,入上方堡,至宣府。九年,入塞。十一年,再入塞。十二年,出青山口。十五年,陷松山,下锦州,入蓟州,遂下畿南、山东州县。此其时,实被张、李二寇及清兵互援助、互进退之影响者,曰惟吾中国,惟吾中国国民。
呜呼!彼张、李二寇何人斯?固犹是吾中国国民也。始则残虐之,及其既乱而又杀之。而使吾中国可亲可爱、如手如足之同胞一旦陷于尸如山、血如海之惨境,又甘为外族之伥,向所见虎猴蛮触,蜷伏瑟缩,无敢争战,清风忽来,化为死灰飞去。诗不云乎,谁生厉阶,至今为梗;言念及此,潸然涕下!
第三为诸王奔逐时期维时明臣吴三桂方拥兵山海关,闻明京亡,遂降于清,求共讨李自成。清命睿亲王帅师从。既入关,令三桂兵皆薙发,不及,则系白布为识。遂以自成据燕后二月定京师,易服色,颁朔历。故明诸臣争薙发,奔趋阙下。不及三月,幽燕三易主。人物犹是,衣冠已非!于是北明志士皆南奔。
北明志士皆南奔何?曰:呜呼!吾中国国民所最乏者,精神界之坚定力而已。其始也,未尝不慷慨可一用,再则衰,三则竭,终且男臣女妾,无所不至。流寇骚乱中国虽十七年,固未一及江南。北都既亡,福王由崧避兵至淮,南中诸臣乃以是年五月奉王称号于南都。虽然,试一究南都内部存在之状态:(一)文臣争党,(二)武臣争兵;内言之,曰无爱国心,外言之,曰无复国力。以是数者,遂相率取因循退让政策,益纵清兵图李自成,且尽歼。无何,清兵下江南,入宿迁。明年,定河南,遂以五月渡江,入南京,总兵田雄劫王以降。于是南中臣民子女皆争投死地以殉,曰所以报国也。
是岁,清兵下浙江,克杭州,唐王聿键南奔闽。闰六月,称号福州,改元隆武元年。时浙臣张国维等方奉鲁王以海称监国于绍兴,浙东西义师大奋起,颇不寂。然二王舍国难、争帝名如水火,又穷迫于清兵尾追之苦境,惟日以南奔为志。清遂以秋七月定江西,八月克松江,九月入湖广,十月克徽州。明年夏陷绍兴,鲁王遁入海。七月克衢州,八月克延平,至汀州,王死之。至是闽、浙尽亡。
读者盍翻吾中国革命史。吾中国设于其圈界而自盗且自帝也,其必依乱史之公例矣。苟不然,假王尚有待,外族日以至,则所谓乱史特例,乃大发现于吾中国至秽至恶之历史。果恶乎然哉?吾国帝政发达,垂二千年于兹,下之人既以召外族戡内乱为惯技,翻观吾国民乎,又懵懵不知民族主义为何物,而群起为无秩序、无方向之暴动,偶一败挫,降顺恐后。向日所名称为中国慷慨家者,亦复以一死为独一莫大之责任。而堂堂四百余州之版图,倏焉忽焉乃为历史地理部一死名词,而生气无复属焉者。悲哉吾国!悲哉吾国民!何顽钝悍愚其若此!
[book_title]第三节 郑成功之初生及其幼年
遍历中原,无赵氏一片干净土;南望崖山,烟波浩淼,犹彷佛宋遗臣陆秀夫挟宋帝殉国处。呜呼!古来孤臣孽子不得行于中国,则遁于海,或并其儿年呱呱之声,仅一触于能为人臣妾音之耳膜,而浼焉且以为大污。海山重重,别有天地,生于斯,育于斯,族于斯,英雄幼年,固咄咄已异人若是!
试一游扶桑之乡,自平户港彳亍至河内浦,又前行,千里滨在焉。长林大道之旁,峨峨然一巨石迎人而前,上镌“诞儿石”三大字以为识。居者告余:“昔吾国有义侠女曰田川氏,实为平户士人之女,年十七、八婚于明人郑七官芝龙为妻。一日,田川氏出游千里滨,风雨大至不得归,田川氏拾文贝为戏,忽觉分娩,跄踉就滨内巨石以生。或曰,生时氏恍闻金鼓声。或曰,氏恍见海中有物,长数十丈,大数十围,两目如炬,以惊田川氏。于时若中国掀天盖地之英雄乃堕地,氏字之曰福松。福松者,就石侧古松以为祝也。”是岁也,当吾明天启四年。越五稔,福松弟左七卫门生焉。
自是芝龙留妻子日本,入中国,一跃而登福建海防之重镇。崇祯三年,芝龙遣使迎妻田川氏。氏以少子幼不欲西,命福松随使者来。时福松年才七岁。既至,芝龙惊其状貌,改名森,字曰大木,迎师课之学。福松幼禀日本大和魂之熏陶,又久受中国国粹学,故居平喜读春秋、孙吴书,尝作《当洒扫应对进退》文,其终言云:“汤武之征诛一洒扫,尧舜之揖让一应对进退。”时福松年方十一,已慷慨自负若是。虽然,英雄少年,其四旁上下必有种种变相之群魔,以夺其神而伤其元;胜之而魔退,魔退而英雄名。故群魔者,英雄之好友也。此时芝龙已别娶颜氏,福松孝事之。然居常怏怏不乐,海天东望,河内浦隐隐波涛中,吾家固在其处,夜来明月在天,吾母与弟二人形影相吊,无相欢语,思念至此,每泪下涔涔。而福松诸季父弟昆犹嘲福松曰:“而非吾中国人所生,而忘吾中国风”,数窘之。福松闻“中国”字,益感恸心识之。其叔父鸿逵独奇福松之为人。聊述当时之能知福松者:王观光一见福松,谓芝龙曰:“是儿英物,非尔所及!”金陵术士来,芝龙叩以“福松能得科第乎”?术士曰:“此奇男子,骨相非凡,命世雄才,非科甲者!”
此何时乎?隆武帝方狼窜雌伏于闽南之一隅,而举军国大事倒授于芝龙之掌握,伈伈俔俔奉芝龙令不敢违。芝龙常引见福松于隆武。隆武曰:“恨朕无女可妻卿,虽然,卿当尽忠吾家,毋相忘!”遂赐姓朱,改名成功,拜御营中都督,赐尚方剑,仪同驸马。至是国姓爷朱成功,其名乃轰轰烈烈大发现于日出日没两大帝国之历史。
初,成功父子数招妻母于日本,田川氏以幼子故,辞未来。顺治三年,左七卫门年十六矣,成功复强请母,氏乃告左七卫门曰:“儿乎!昔儿父及儿兄数相迎,吾怜儿,故不果往。儿今长矣,儿父及儿兄又以书来,不往,吾于儿父及儿兄为无辞,是重吾之戚也。且吾又未能与儿偕。呜呼!吾终舍儿矣!吾怜儿,儿父及儿兄亦必怜儿,当岁以金若干托商舶寄儿。呜呼!吾终舍儿矣!虽然,儿勿忘儿父及儿兄,又勿忘今儿母所去之中国。吾行矣!”于是田川氏得与长别离之七岁宁馨儿相聚者一年。而成功亦于时与“国亡家破之悲乡”且行且近,未几而闽海之大波澜以起。
[book_title]第四节 郑芝龙十九年间降叛之概略
欲述郑成功之生平,不得不先述其父郑芝龙之历史。
吾大不解吾中国元祖黄帝之何子何孙、以何年何月何日乃怪产一郑芝龙!先儒有说,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此言若可信,若不可信,但亦偶偶有一故二实鼓激于吾人之耳膜,迷离恍惚,駴人听闻。余尝闻故老言,明万历甲辰三月,怪石出浮于厦门,其石有文,文曰(池北偶谈:明崇祯庚辰,闽僧贯一居鹭门,夜坐,见篱外有光,既三夕,乃掘地得砖,背刻古隶四行云):“草离鸡鸣(一作草鸡夜鸣),长耳大尾,衔鼠千头,拍水而起,杀人如麻,血成海水,(一作起年灭年,六甲更始,无扬眉于东以下六句),扬眉于东,倾陷马耳,生女灭鸡,十倍相倚,志在四方,一人也尔,庚小熙皞,太平伊始(一作太和千纪)。”噫嘻!郑芝龙何配担此大祥?虽然,郑芝龙者,屠杀国族之刽子手也,降叛旗下之好人物也。肇自始生之年,下逮身死之岁,芝龙无一时、无一事不与朱明为死敌。黄帝在天有灵,其泪滴滴化而为石。
芝龙年十八,不安于福建泉州之血地,遁入广东香山,依于母舅氏黄程。程业商,芝龙乃业商。时中国海商经行地,率不越日本、缅甸、暹罗诸国。芝龙居三年,以商来游日本,从舅氏志也。
日本国于吾东海之东,其文字同,其风俗同。吾中国海上豪杰不得志于政府者,大率流寓于是,所至散财立侠,号召徒党,而闽人颜思齐实为之魁。芝龙既至,投入之。既,日本幕府疑思齐将不利于其国,下令逐客。思齐曰:“其曷返吾祖国乎?”或日往舟山,或曰闽。比决议,某某言台湾新土,利于生聚,遂以明天启四年八月十四日,以十三艘向台湾进,征逐土番而居之。明年,思齐死,以卜推芝龙为渠帅。自是南犯闽、粤,东掠江、浙沿海诸州县,吾国民大骚扰,尝以芝龙为吾国民身家仇。
虽然,彼郑芝龙何人斯?屠杀国族之刽子手也,降叛旗下之好人物也!其脑筋、其眼帘,非灿灿之黄金,即峨峨之纱帽。梦中时作大官状,觉而知为梦也,曰:“吾安能郁郁久居此哉!”适卢毓英讨芝龙为所俘虏,芝龙以爵要之。毓英归述于都督俞咨皋。。咨皋素持讨伐主义,不应之。芝龙又胜之于厦门。已而熊文灿抚闽中,芝龙率所部来归。彼一时乎,此一时乎,芝龙裂海盗冠、毁海盗服,面目都改,心肠皆非,居于“海盗雠海盗”之忍乡有年;杀衷纪,平黄香,败锺斌,灭李魁奇,而自以副总兵拥妻子、广积聚于八闽之泉州。
大风忽来,落日无色,闽海波涛汹汹,已逐唐王聿键、黄道周、张肯堂等孤舟而至。芝龙以定策功,封为平卤侯。然骄恣益甚。在朝与何楷争坐,王行郊天礼又不至。彼尝以唐王为难儿、为亡王,弹冠蹑履,窃窃自喜,大有“灭国由他灭国,富贵自我富贵”之奇概。故常与清人招抚江南、福建者通。成功患之,一日见王,王怏怏不乐,成功曰:“得毋以臣父故耶?虽然,臣、王臣也,而王、今日中国之中兴主也,臣义无反顾,请以死扞王矣!”惨乎成功!得于家则失国,得于国则失家,家破能瓦全,国亡不可兴,思之思之,乃终其身与芝龙长辞于降叛之天地。
而是时清兵已由浙越闽,闪闪“大清顺民”之旗,直随清师所到地迎风而立。清师博洛略泉、汀,成功母在围城中而题曰:“余夫非中国人乎!今惜一死,何颜面以对中国!”死之。清师益进。芝龙犹豫未决,博洛乃遣人招之,其书曰:
“吾所以重将军者,以能立唐藩也。人臣事主,苟有可为,必竭其力;力不胜天,则乘时建不世之功,又一时也。若将军不辅主,吾何重将军哉?且两粤未平,今铸闽粤总督印以相待。吾欲见将军者,商地方故也。”
呜呼!此闽粤总督印果佩于降将军郑芝龙之腰间乎?索其身,仅得降表一、降旗数十、馈金数百万。芝龙乃召成功计事。成功曰:“清兵不足患也,闽粤吾所自有,父欲得之,则乘时练兵集饷,号令天下,岂无应者?”不听。子弟劝入海,不听。成功又谏曰:“父教子忠,不闻以贰!且北朝何信之有?倘有不测,儿只惟缟素复雠而已!”又不听。而盛张投诚勋,求官者皆就议价。比见博洛,博洛阳与欢,痛饮三日,夜半忽拔营挟芝龙北去。呜呼!亡国大夫其如是矣!自是闻芝龙一唤仆则侦者至,一作书则监者至,所俱五百人垂垂尽散。博洛时来强芝龙作家书,令作“清朝厚恩、尔当来归”语告成功。清始以闽粤总督饵芝龙,又欲以芝龙饵成功。成功不受。芝龙曰:“是儿不至,清其敝于奔命乎!”
[book_title]第五节 义师之初兴
东山凤已去,西野麟未归;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征声间作,忽触吾耳,歌曰:
噫嘻!我所爱之祖国兮!夕阳犹是兮,江山已非!
噫嘻!我所爱之生父兮,燕山之东兮,燕山之西兮,胡茄呜呜胡不归!
噫嘻!我所爱之慈母兮!泉州城上兮乌南飞,泉州城下兮麋鹿追随,儿身未死兮儿心不违!
此歌者谁?则中国英雄郑成功其人也。呜呼!水激则立,空气遇压力太重则跃;英雄乎,英雄乎,抑郁至极则益奋。成功既身遭父亡、母死、国家多难之三大惨境,俯仰身世,悲愤交集,益慨然有“宁为国民死、不为奴隶生”之抱负。沿海一片土,或可为英雄发祥之乡,乃投袂而起。
虽然,成功是时犹王侯府第中一骄儿也。成功虽遇主列爵,王则宠之,父则昵之,固未尝与闻兵事。至是大激昂,跚跚过孔子庙,解所服儒服,陈于先师之前而焚之,且祝之曰:“呜呼先师!国家已矣!父谏不听,母死非难,成功之罪,其曷可逭!谨谢儒服,以矢厥志。呜呼先师!昔为孺子,今为孤臣。仗先师灵,宏济大难。其济,国民之福:不济,成功之罪。呜呼先师!实式凭之!”既祝,长揖而去,遂部勒将士。所喜陈辉、张进、施琅、施显、陈霸、洪旭等愿从者九十余人。其自外至者,文臣则浙江抚臣卢若腾、进士叶翼云、举人陈鼎、武臣则甘辉、蓝登、显贵则林壮、郑金裕等皆来归。部署既定,乃以大舰二收兵南澳。望风来附,得数千人。成功乃告天誓师,其誓词曰:
“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朱成功敢以一掬泪、一滴血沥诚竭忠以誓于我三军、我普国国民之前:呜呼!尔祖尔父所日日教告于尔等者何言乎?夫国民之所以能受光荣者,徒以有国在耳。今清兵南下,行且尽收中原。尔等试一转念,尔等累累狂奔,如丧家之犬,如待亡之人。尔土谁践之?尔衣食谁衣食之?呜呼!不有国、毋宁死。余将誓师中原,与决生死。尔等有与吾同志愿者,其投鞭来从!军行矣!”于是一片“从军!”“从军!”“殉国!”“殉国!”之声,直应成功誓言而起,皆曰:“今唐王已死,吾闽无主;然吾闻永明王尚在梧州,已改元永历,其下文臣猛将皆能为国家死难者。且两粤亦吾中国土,吾等举师援应,闽、粤势合,徐图东方,事必有济。”既决议,遂以某月日上表于永明王,奉朔称永历元年。
是岁,成功与郑彩、郑联共攻海澄,不克。八月,与郑鸿逵攻同安,败清将赵佐国,进军围其城,以援至解围。明年,成功又攻同安,守将遁,遂拔其城,成功令叶翼云守之,而自将兵转侵泉州。已而清兵攻同安,叶翼云死之。方是时,鲁王令大学士刘中藻略定福宁州,与平夷侯周鹤芝相犄角,连复建宁、漳浦诸州县。温、台义兵云集响应,一时军势颇张。
而成功卒以孤军悬绝,无所用武;又念母田川氏以日产殉身国难,东望神山,吾弟尚在;乃以一纸书寄于日本长崎译官,略曰:
“大明龙兴三百年,治平日久,人人忘乱,□□乘虚,攻陷两京,怆怀神州,咸被腥膻。成功深荷国恩,义无返顾,徘徊闽、浙,颇有从者。然孤军悬绝,万辛千苦,中心未遂,日月其迈。成功托生贵国,深慕侠风,伏维仗义,假我师旅。惟执事实昭鉴之!”
比达,日本以有事不报。于是中国南部蛰龙郑成功以单身搏战于闽海者十数年。
[book_title]第六节 思明州之经画
呜呼!吾不忍忘思明州!吾怀之,一念一呕血,一望一挥涕!明兮明兮奈若何!
思明州有悲风惨雨之历史,有龙腾虎拏之事业,有覆载英雄、永作屏障之功勋,有喋血洗铁、乘风弄潮之大纪念。思明州存则英雄存,思明州亡则英雄亡。吾遍翻吾祖国四千年史,而求得思明州之配偶,则如巴蜀之于沛季、西川之于刘玄德。然则思明州何?厦门也。厦门何以名思明?曰:昔者,郑成功既得厦门,怆怀宗国,潸焉出涕,江山虽好,夕阳奈何,乃肇锡以嘉名曰思明州。
虽然,思明州当时有盘踞坐镇之二大恶魔、而为思明州山海神灵之玷者,曰郑彩,曰郑联。彩专鲁监国之柄,杀熊汝霖,杀郑遵俭,杀钱肃乐,遂据厦门,与联结纳,饮厦门之酒,色厦门之色,忘却厦门一衣带水外尚有恶惨腥膻之天地。
永历四年八月,郑芝鹏至自潮阳,说成功曰:“吾起兵海上,不得一尺寸土以作根据,不可以守。厦门二郑方耽酒乐,盍图之?”施琅曰:“联、酒色之子也,吾以船四艘出鼓浪屿,彼必不疑我,又以伪装商船直赴厦门,乘机进取,时不可失!”虽然,成功者,义人也,善人也。成功以与联为义兄弟,吾取之为不仁。郑芝莞曰:“我不取则人取之,曷若我取之?独不闻唐太宗取建成、元吉事乎?”遂决议。
凉秋八月,夜明如昼,隐隐见城东一角,万石岩高出云表,灯火数点,有客独酌,一壶既醉,昨魂未醒。而是夜神龙天矫之郑成功已率甘辉、施琅、洪政、杜辉四将军至于岩下。联乘酒出见。成功曰:“愿假我一军。”联曰:“可哉。虽然,公来何暮,愿酌公以壮行色。”成功饮,联亦饮。已而成功辞归,又招饮联于虎坑岩。归途,刺客卒发,函其首以投于不速客之幕下。于是联部将陈奉、蓝衍、吴豪皆来归。
狼去矣,狈若何?而郑彩之部将杨朝栋、王胜、杨权、蔡新等已率全队之水师来降于成功之军门。成功乃使洪政招彩至。彩曰:“吾年老气衰,观诸子弟能有为者,大木而已(大木、成功字)。吾愿以全师付成功。”成功欢迎之。于时闽安、铜山、南澳诸岛,皆约束听命。遂以辅明侯林察为左军,以闽安侯周瑞为右军,以定西侯张名振为前军,平彝侯周鹤芝为后军,而自将中军为元帅,拥兵四万,战舰一百余艘,军声隆隆鹊起。清廷无内外大小文武官,乃皆注眼于郑成功。
明年,成功回南澳,使将留守厦门。忽侦骑飞报于郑芝莞之麾下曰:“已侦清福建巡抚姚学圣与黄澍等乘主帅南发,将乘间来取厦门,已命总兵官马得功统辖骑卒自五通来渡,吾水师镇阮引不战而溃,敌且至,将军将何图?”芝莞急不知所出,席珍宝弃城欲遁,岛中鼎沸。而是时有纤纤柔弱之一女子,闻郑将军已下船,急怀明太庙及郑氏宗庙主飞奔于将军之舱。芝莞欲移之于他船,女子不应,芝莞固请,终不应。此剎那间,岛中恶涛汹汹,鼓声杂作,但见清将以五百骑往来于彼岸人丛中,或割首,或呼渡,波涛尽处,五道山屹如神立,山上龙纛旗下,二将指天画地,频频望海却步。此何时?此何人?乃敌帅姚学圣、黄澍谋渡不渡、且进且却之时也。
已而郑鸿逵以镇将杨抒素、吴渤至,施琅、陈勋、郑文星以水师至,围清将得功于海上。得功进不能胜,退不得援,乃以书报鸿逵曰:“昔得功以微身隶属于将军,时日间隔,今乃以兵戎相见,得功死此,亦固其所。虽然,旧恩不可忘也,得功今死,此岛中人民其能大安乎?且将军妻子皆在安平,将军杀得功,吾主帅姚、黄二将军必杀将军家。得功为将军计,亦复不值。将军其有意乎?”鸿逵心动,乃私以渔船数艘资得功以遁。
而其时往来厦门、南澳之主人公乃始以四月五日自南澳回,距马得功遁归已五月。闻鸿逵纵敌事则大愤,使镇将趣鸿逵毋入署,遂整军律、改镇守,督民夫造炮台五座,以别将郑擎柱守之。十日,成功大会文武官,议厦门诸将之功罪。殿设隆武帝御座,成自拜之,又命大小文武将吏遍拜之。既拜,乃出隆武帝所赐剑,斩芝莞于军门而谕曰:“呜呼!我三军其肃听!自思帝弃社稷,我明室已亡二君矣。永历蒙尘海南,讯问又不时达。吾以国族故,故与我三军同心戮力,以争此一尺寸土也。今芝莞丧师失律,几失要地。天不亡我,援师遂达。虽然,不敢私也,芝莞者、吾之从叔父而国之仇也,吾私之,吾不啻亦为国仇,其何以谢三军哉!故已命将斩讫。呜呼!我三军进行时有后敌者,吾誓以先帝所赐剑以加于亡我汉族者之颈!”于时鸿逵已移师金门,闻成功斩芝莞,大感动,乃尽以将士还成功,筑亭白沙,植花木,娱笙歌。成功乃擢其将万礼、陈朝为将军。命洪旭守厦门,族兄泰守金门,叔芝豹及施天福守同安,张进守铜山,陈霸守南澳。闽海波涛,一搏十丈,汹汹有气吞中原之奇观。
[book_title]第七节 漳州海澄之二大战
恶涛益益急,战云益益催,漳、泉二州之间乃为清、郑血战之中心地。永历四年,成功益整军备。五月,败清将王邦后。八月,败清提督杨名高,遂略漳、泉各州县,降其将杨世德、陈尧策。明年,又败清将陈锦于长泰,锦死之。未几,乃有漳州之战。
漳州之战何?自永历六年四月迄九月,用兵凡三百六十余日,舍兵十数万,舍船数千,漳民饿死者十之三,路毙者十之七,乱后遗骸之大穴三,总数七十三万有奇。爷娘父子一堆草,落日寒流几战场,万劫不灭,国魂其归。吾舌尚存,为述战史。
成功志必欲得漳州,急围之。清将马逢来援。甘辉告成功曰:“今若与清将野战,吾伤必多;不如困之于漳城。”乃让自万松关至漳城龙江一带路诱之。已而马以骑千、步三千至。郑军不与战,夜则喊声四起,马军数数眠起。诘朝,甘辉逆马军,马军疲,又以漳路阻隔,遂入州城。而郑军自后追之。马入城数日,忿突袭成功营。成功自四面要之,马败。守将王邦俊出助战,亦败。当是时,城援已绝,郑军昼夜攻之,尚未下,而福建巡抚宜永贵遽以船二百袭厦门,成功命陈辉防之于崇武,胜之。
而是时,忽忽已仲秋八月,沿漳城河岸以下,血流渊湃,上与苦霖相冲击,绝似一幅血雨图。图内见城一角,距兹三十里,有寨如豆,有人如粒,或运木,或迭石,或沈船,东则塞,南则崩,上如欹,下如倾,沿溪横流四决,土石杂下,细粹不可辨。吾模儗其境,殆郑氏方以八月灌漳州城,历一月工未竣,而侦者来告,闻清固山金砺将会新总督刘清泰来援,成功乃使周全斌迎战,一面尽力攻漳城。已而全斌败,成功乃解围去,而自退于厦门。
漳州之战既终,海澄之战方始。金固山既解漳州围,欲一气尽吞中国南部国民之未薙发、未清衣冠者,乃以永历七年四月进兵海澄,使刘清泰以水师出福、兴二港,为夹攻计。成功侦知之,使林察、周瑞往海坛迎战。中途遭飓风,察舟误入兴化港,死焉。而成功适谍得金固山将于二十八日以全师进营祖山头,遂以五月一日自率大队至海澄,使王秀奇、郝文兴、陈尧策等守镇远寨、甘辉、黄廷守关帝庙,而自筑观战台于天姬宫。越三日,清军数万至,营于天姬宫之前,火炮数百门,旦夕向成功营突发,木栅频坏频立。五日,后劲镇陈魁、后冲镇叶章自炮烟突出奋战,章死之,魁伤于矢。甘辉急开寨夺魁回,而以杨正代统其镇。
是役也,当剧战之中心、而为清、郑胜败之界线者,则以五月八日。是日,金固山自督兵来攻,望见天姬宫旌旗之下,一将指挥左右,火石并发,弹线益益逼近。或劝成功下。成功曰:“天乎!余誓不为大明避一尺寸土!”甘辉见事急,翼成功下,而炮已及,碎台级数层。金固山则又力攻镇远寨。是时郑军岌岌如累卵。
夜尽天旦,炮声忽作,火龙数万倏奔于金固山之营门,马失其蹄,寨掩其帜,缨辫激搏,上腾无际,而苏茂、甘辉已大辟寨门,突以大军攀缘龙尾而上,与清军格鬪于弹林硝雨之里。据历史家言,是时金固山方薄攻海澄城,成功使郝文兴、王秀奇、周瑞等应之。战正酣,地道炮火齐发,于是金固山且战且退,而回兵于漳州。
方是时,清顺治帝已入关十年,四海大定,莫不奴服。呜呼!我试以比例术求之,清以满洲及中国全部之兵力尽注于闽南之一隅,土地得比例若干,人民得比例若干,谋士猛将得比例若干,兵马舟舰粮食得比例若干;而郑氏果以何主义、何气力乃敢来前数挑战!嗟乎!故宫何处,忍烟灭于荆驼;国魂尚存,誓殉生于铁血。而成功亦于时援桴鼓,飨军士,以归于厦门之故营。
[book_title]第八节 清郑书诏往来之一年间
吾叙漳州、海澄战事如画龙,一鳞一爪,为雨为云,未尝不一肖也。虽然,吾犹未为之点睛。读者试猜之,一场忙碌一场空,清欤?郑欤?意何存欤?吾谥之曰民族之战。惟民族战则必如斐利宾之抗美独立,脱兰斯哇尔之叛英图存。呜呼!其雠其雠,吾洒血泪以溅之!然则两民族相遇,弱者固死负其大好民族之旗帜,行行重行行,视死方如归,而一方亦抱怀民族的帝国之雄心,不尽鬪杀其非民族不止也,而独不闻当日清人之言乎。“自吾大兵入关,所至降旗迎树,莫不从命。文人为我作诏檄,虽不解其文义,然咿唔噫哑亦自成腔调,武臣争执刀为我前驱。我下令薙发,孰敢不薙发?我下令屠城,孰敢不屠城?顺民男女数千万,匍匐跪拜于我膝下。我奴其夫,妾其妇,又孰敢不听从?独郑逆反抗不奉命,故命将出师,声罪致讨。我以中华人杀中华人,而自后督策之,又孰敢不唯唯?而郑逆犹不屈如故。我将以如此如此之术行之,郑逆在吾手中矣。”(语见黄澄泣闽录)乃翻易其力取主义而为诈取主义。诈取主义何?曰:凡敌臣有忠于其国者,必出种种之手段以杀之;杀之则又封之,赐之谥,赐之祠,而大号于国中曰(:吾所以旌忠也;一术也。凡敌臣有不忠于其国者,必出种种之手段以伏之;既伏则又困之,或锢其身,或格其名位,日所以告为人臣之有二心者;一术也。其于士民则始威之,终饵之,俄人取之以利用东三省者也;一术也。故诈术者,伯主锦囊中之秘宝也。昔清廷得之以愚芝龙,而芝龙受之。永历六年,清廷又谕芝龙曰:“父既归顺,而子独不至,此必地方官不体朕意,尔宜以书招之。”读者谓清廷果信芝龙乎?芝龙、明人也,而成功其子也,其果信之,谓清廷无人焉可也。然则何说?曰:智哉清人!智哉清人!清人入关未数年,已能利用吾中国三纲之说,而以父力薄其子矣。其胜,则吾之利也;不胜,则吾固可以从逆罪其父,而大肆吾手掌中之权谋也。不信,则又请读清廷谕闽浙总督刘清泰之辞曰:“郑若归顺,则赦其罪,赐之官;若执迷不悟,其以时进剿。”于是以明年五月封芝龙为同安侯,成功为海澄公。十月,芝龙奏曰:“臣以圣旨谕成功,成功辞封不受命。”于是清廷命议政王贝勒王会大臣确议具奏。既又颁谕成功(谕文长从略)。
虽然,成功何人斯?彼固以光复中国为主义、以战胜非民族为目的者也。清诏再三至,彼方视为屠杀国民之好檄文,而闭聪塞明以为净,故不照两国议和停战事例,而日日整军备、修舟舰。清使之来也,其一为李德,其一为郑贾。方二使周旋海隅时,成功使陈辉、张名振率舟师入长江,夺其船一百余,又犯天津,焚粮艘。而忽有悲风惨云自天际东南方而下,覆江蔽淮,阴阴欲雨。此何地?此何兆?则以郑将方舟次金山寺,设故明崇祯帝位而祭之,滴滴亡国之泪,哀哀孤臣之歌。江南何有,但余黄叶;故宫无人,或鬪秋虫。劳劳国民,丧奔若此,相与欷歔,面不可仰。
而其时有心如撞鹿、头如捉蝇、身子局踃难为地者,则数奉清谕招降成功之父芝龙也。芝龙招成功不至,自问遭谴在即,不得已复遣其第三子渡于和硕闽亲王,谓当劝以父子兄弟之谊。乃以七月再颁诏书,使内院学士叶成格、理事官阿山挟其弟赍诏入闽。九月七日,弟至于厦门。成功挥其爱绝痛绝之泪而与弟言曰:“吾兄弟一在天之南,一在天之北。天乎!何为而至此!”明日,使弟渡至安平促使者,而别使甘辉、王秀奇率水师随往,列营数里,以示军威。十七日,叶、阿二使至。成功使二使开诏书。二使则欲成功先薙发。数日不决。成功乃期二使以二十五日会议。先一日,二使遽忽忽去。成功笑曰:“其来也遽,其去也忽,何轻佻乃尔耶!且渠固痴呆者,吾故佯为痴呆状以应之。”乃使郑谠问二使以故。二使怒,逐谠而留其弟。成功乃谓参军曰:“清廷何信之有!彼其甘言重币而为此者,其将以赚吾父者赚吾而已!吾何人,宁自坠其陷阱!”乃作书复其父芝龙。其文曰:
“儿于戊子年使王裕问候父亲之安履。嗣闻父亲被围,王裕被擒,自兹以后,只字不相通。至于壬辰,忽周继武等以父亲之书至,儿且骇且疑;其后使者相继,乃使李德入京。嗟乎!宗国已矣!父厄于敌,母死非难,诸弟无一安者。儿以孤身僻居海隅,尝欲效秀夫之节,修包胥之忠,藉报故国,聊达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继而赐四府之命又至,儿又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谈席未终,敕使乃哓哓以薙发为请。嗟嗟!今中国土地数万里亦已沦陷,人民数万万亦已效顺,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礼乐、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仅留为故明残迹者,儿头上数根发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绝身死,其何以见先帝于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杰未有可以威力胁者,今乃质质以薙发为词,天下岂有未称臣而轻自去发者乎?天下岂有彼不以实许、而我遂以实相应者乎?天下岂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请薙发者乎?天下岂有事体未明,而遂欲胡涂了事者乎?□□□□□□□□□□□□□□□□□□□□□□□□□□□□□□□□□□□□□□□□□□□□□□□□□□□□八月,李德等至,未几,弟渡至,叶、阿二使相继至,往复数回,不得要领。皇皇奉勒入闽,徒以薙发二字相逼迫。父试思之,儿一薙发,将使诸将尽薙发耶?又将使数十万兵士皆薙发耶?中国衣冠相传数千年,此方人性质又皆不乐与□□居,一旦尽变其形,势且激变。尔时横流所激,不可抑遏,儿又窃窃为□□危也。昔吾父见贝勒时,甘言厚币,父今日岂尽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赐也,非□□之所赐也。儿志已定,不可挽矣,倘有不讳,儿只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则儿终身所当有事焉。”(此书据日本某所著台湾郑氏史,与他本间有出入,然亦词句微异,其文义固大同也;下致弟书如之)(又与其弟书曰:
“兄弟隔别数岁,聚首几日,忽然被挟而去;天耶!命耶!弟之多方规劝,继以痛哭,可谓无微不至矣。而兄之忠贞自待,不特利害不足以动吾心,即斧钺在背亦未足以移吾志。何者?中国存亡之大义,宗主生死之至情,道德隆污之巨节,兄已盖入其心而饮其精矣。兄之心绪,尽在父亲书中,弟阅之可以了然。昔甲申城破时,朝官数百皆易服迎新君即位,独一乞人某赋诗自殉。曩读其诗,未尝不悲其志。兄致身宗国,将以用兵老矣,岂有旦修包胥之节、而晚贻名士之羞也哉?惟吾弟善事父母,克尽孝道,自兹以往,其勿以兄为念!”
呜呼!吾料成功方作二书时,其手颤,其容惨,其身栗以危,一句一掴血,一字一滴泪。将以此为完结家庭之伦事乎,则成功有情人,方怀死母,讵绝生父。然卒以宗国大义,绝交爱父而不敢悔。其词怨,其心苦。或曰,是书也,所以绝清人之觊觎也;或曰,父方怀谗,兹所以救父也。吾两存之。
[book_title]第九节 郑氏兵力扩张时期
明岁,永历正位九年矣。出孙西粤,遥与闽南海相望。一介孤臣,伏处思明一洼地,岁朔,遥望南云一角,冠大明之冠,衣大明之衣,仅向阙九拜,祝大明万岁,其声呜呜,堂下歌泣潦倒,不复成礼。时或书诏间至,附讯南中君臣起居状,孤亡咨嗟相对,十回不得一笑颜。小子述史至此,亦复心悸,无可聊赖,亡国之惨其如是矣!
忽忽二月,宦者刘玉自行在至于安隆,煌煌永历帝之诏书出陈于孤臣之前,上述报功辞,下谘复仇事。成功问行在事如何,玉言天帝圣明,而骄将孙可望、李定国可怖。成功拂衣而叹曰:“今宗国若此,诸将犹骄慢争兵,恢复何望!”仰天一恸,身倾于座。于是以有明三百年豢养之朝官、数千人所不可当复仇之重担,昂然以两肩承之而行。
鸿雁北飞,战马南嘶,二使去已远,壮夫何日归。成功既复父弟书,知清廷饵诱已穷,一浪三折,且汹汹有轰天倒海之势。我无备,将奈何?于是使林察为征南勤王总督,增炮台、添水师。又使苏茂、王秀奇等五镇,率战舰五十只,自海道达于广西行在,与李定国会师迎清兵。是年十月,刘国轩降。未几,漳州总兵张世耀降。刘国轩者,成功子若孙柄兵时代之一大将,其人物、其功名、其际遇,吾例之以蜀汉之姜维。至是遣将分道徇郡,漳属诸邑皆来归。攻仙游,破之。遂决北上议。乃使张名振为元帅,陈辉副之。以二十四镇兵入长江,以户官洪旭为水师右军;又使王秀奇领二十镇为北上师团长,使黄廷、万福领二十镇为南下师团长。已而甘军遭风,入于温台,降台州总兵马心。洪军别收岑江附近地,黄军陷普宁焉。星王初试原野,而汪洋洪水,又自北直流南下,则以谍侦清军将大举来攻,于是诸军皆回师。
瞥焉北顾,清廷最后之招抚策,泡浮于池,电驰于空。部议成功骄兵无状,反复不定。恨未能即诛之、泄其羞怒之毒以及其父。于是赫赫乎新授爵之同安侯郑芝龙乃幽身于高墙之里。不足,又幽其叔父澄济伯芝豹于宁古塔。爰整士马,缮城池,遂以世子济度为定远大将军,而令多罗贝勒巴尔楚浑等率满汉兵入闽。是年十二月至于泉州,而成功已敛兵厦门,下命坚守各岛,毋与清陆军相持。漳州、惠安、同安之城壁巍巍矗天,坠之、摧之,勿以资敌。安平,芝龙故居,连墙数里,洞房复壁,繁丽甲于八闽,轰然一炬,荡为死灰飞去。
未几,清军败苏茂、黄梧于揭扬,亡二镇焉。十年四月,贝勒聚各澳之船,以韩尚亮为先锋,会师南下。成功侦知之,乃使林察七镇等以大船十四艘泊于围头,使陈魁等四镇以大船十二艘泊于辽罗,使万礼、黄安等五镇以船十、快哨十巡游高崎、浔尾及圭屿沿海一带地,使陈霸防南澳,使张进备铜山,使翁天佑、王秀奇严巡厦门。部署既定,适清先锋至于围头。王明等突入,击沉清船数只。未几,贝勒率诸舟大至,忽狂风起于海上,平面波涛壁立,上搏无际,历二日乃止。北来军士但习陆战,遭风尽解,或苦卧,或尽呕,海面漂船如残星,浮沉上下,尽附着金、厦两岛,咸被俘获。贝勒率残舟以遁。至是知成功敛兵一举,殆将以水军胜。
而其时尚有一小小顿跌为郑军前途之累者。则以揭扬之败,成功以律斩苏茂,罚黄梧,梧不服,与苏茂弟苏明以海澄降于清,郑军救之不及,海澄陷。时贝勒巴尔楚浑、闽浙总督李率泰方驻兵漳州,成功乃遣师乘虚越攻省城。七月,至闽安,取之。成功乃亲率军至。途中闻舟山师为清军所袭,悲愤交集,急围福州。贝勒使别将阿格商救之,而以重师袭铜山。铜山者,郑军之重镇也。成功闻急,遂自福州回救。阿格商尾成功军,甘辉杀之于途。于是贝勒亦还师。
[book_title]第十节 金陵之役
可爱哉祖国!掷笔西望,自浙江以北、长淮以南,大江横亘若练,烟波淼渺,隐隐现一巨镇,其地山水、人物、商贾、物产实甲中国,则古帝王之都金陵是也。自今上溯四十年前,洪秀全氏起自广西,提其民族主义,下湖湘,抵江口,设都会于兹者垂二十年。则曰是地也,常为吾国人守之。今人度壮年以下,皆不及见,见者亦不复记忆,风潮既过,淡然忘之矣,而恶知前三百年,此地尝有赫赫一大战,为吾祖国存亡绝大之关系者。金陵之役,何湮没不闻于今人也!我请述其历史。
白发频催客,中原正苦兵,匣中惟一剑,时作不平鸣。飒飒乎英雄盖世之郑成功,单身举义将十年,仅盘旋海南一孤岛,清兵又时时来犯,中兴大业,幻如梦,忽如电,计成事尚不知更在何日。永历十一年四月,成功大会诸将,议中兴事,于是二大问题以起。
一进取党。此党大旨谓吾坐困漳、泉之间,未足以号召天下豪杰;蚁穴相斗,又非吾民之福,徒召清兵耳。不如大遣将士,直犯瓜州,便取南京,闽、粤、浙、楚势必响应,然后中兴之业可成也。此党以潘庚锺为之魁,冯澄世、陈永华等附入之。
一反对进取党。此党大旨谓江、浙地广,非征士数十万,不足以纵横如志。今率大军进攻,贝勒等尚在漳州,设轻兵袭我金、厦,我根本动摇,奚以自安?不如徐窥衅隙,以退为进,然后联兵两粤,徐图中原,天下不足平也。此党以甘辉为之魁。
而成功则以报国热血已滴滴垂满唾壶,居平苦抑郁不得志,且以凡人非具有冒险之性质者必不足以成大事,遂决进取议。是月,使杨廷才、刘九皋自龙门间道赍表白事于行在,而别使水师后镇施举往浙江松门招渔舟为乡导。七月,自率舟师北上。十日至兴化。十三日至狼崎。八月十三日,使黄廷等自海门上陆,降黄岩守将王戎。九月,天台诸邑悉降,而永春县林永亦起义相应。闻闽安陷敌乃还。是役也。实为金陵第一次导师。
耿耿孤标之精云,自闽迤逦入粤,上感永历帝。帝曰:“俞哉!惟成功身执大义,僻在海隅,岁贡问不绝。今将率大军进图中原,其不可无封。”乃封成功为延平王。帝又曰:“俞哉!惟成功诸臣,竭诚帝家,佐劳良弼,今兹进征,当益劳苦,其不可无封。”乃封:
祥符伯—王秀奇建威伯—马信崇明伯—甘辉永安伯—黄廷建安伯—万礼忠靖伯—陈辉忠振伯—洪旭少傅—郑泰鼓鸣矣!军行矣!扬扬进行之歌,若与兵步声相凑答。父母、兄弟、妻子、友戚皆手“祈战死”旗走相送,告曰:“毋辱国!毋辱国!”答曰:“誓死战!誓死战!”皆迭十指数国民军。海波荡荡,前军结队而过,曰中提督甘辉,从将八、铁人五千、兵一万、大船二十、快哨十;右军至,曰右提督马信,从将八、兵二万、战船三十、船十、快哨十;后军至,曰后提督万礼,从将、兵士、船只如右提督数;已而中军至,肃肃黄纛之下,延平王郑成功实居中央,从将三十二、兵四万、船舶一百二十。军行既过,海天一碧千里,犹隐隐闻“战死、战死”字。是岁,成功驻师盘石卫。
大江一角,自镇江至瓜州,水面才十里,粗堤如鲠,乱石如绣,上有栅,栅有穴,射者伏如蛰。忽对岸候马疾骑而过,谍报郑军以十二年六月十六日蔽江而下,海舟二千数百,如鳅、如蚁、如野马、如游龙,列布江面,历乱不可辨。清曰“速施炮”,郑曰“速进军”。毁堤断栅,一跃登岸,陷瓜州,迫镇江。而清将管效忠以万五千人至。清以骑,郑以舟,岸上下贯穿,如梭、如织,一日、二日、三日。少焉,舟中人露身腾跃,旗列红、青、白、黑、黄色。此则仰,彼则仆,东或进,西或却。忽郑军背后黑烟冉冉而起,铁人如风行,如山立。白旗开处,火龙数十奔清军。清军下,其溃如乱流,但余白骨黄沙,杳无骑迹。
清风徐过,岘石山俨列几榻,成功乃率文武官列级而登,以吉服祭太祖,以缟服祭先帝,大呼“高皇吁我!高皇吁我!赖先帝灵,臣长征矣!”呜咽啜泣,雨屑屑如泪。成功抚景怅然,乃系以诗,诗曰:“黄叶古祠里,秋风寒殿开。沉沉松柏老,瞑瞑鸟飞回。碑帖空埋地,社阶尽杂苔。此地到人少,尘世转堪哀!”
而是时二党进兵大问题又起于主将之座前。进取党议疾取金陵,反对党议坐镇瓜州。而成功方奉“冒险”字为军行之目的,仍决进取议。七月,进攻金陵,用久困之计。而清援军皆以次来会,又遣谍饵成功,愿假三十日来献城。梁化凤者,敌中骁将也,窥郑军狮子山一营独处,攻胜之。明日复战,郑军左右不相救,败。再战,遂大败,亡甘辉等以下十四人。成功仓卒以舟遁。嗟嗟!出师未捷,泪承英雄之襟,秋风正寒,怨入胡儿之笛。而成功卒投袂止泣,亟亟厉将士,简车马,誓不复仇报国不止。
[book_title]第十一节 郑氏兵力再振时间
呜呼!谁谓中国民无民族观念?三寸之舌,一尺之纸,填塞夷夏,咳唾华戎,罗罗而不可数也。而奈何未闻有以民族立国也?舌既挢矣,笔既秃矣,一般绝对之名词,有如泰山之云,不崇朝而遍天下。郑氏金陵之役,吾岂无以征之。彼之将、彼之师、彼之运谋而操算者,何一非吾中国民也。彼之视郑氏,犹一人而已矣,犹逆民而已矣。一人则易侮,逆民则当诛。而郑氏适以是时提单弱之国民军,以与数万万顺民抟战于危巢之下,夫安得而不败?夫安得而不败?
既败,清主将遂灭郑氏。明永历十四年,即清顺治十七年,清主命将军达素率满汉兵至于福州,与闽浙总督李率泰会议征讨。时维五月,南风正强,江、浙处闽东北,不利于帆,兵行惟粤东便。乃命两广督臣李栖凤及碣石总兵苏利、南洋总兵许龙、饶平总兵吴大奇来会师。
而成功则自金陵归。生平北伐之壮志,数年豫备之全力,一旦消归于无何有之乡。狮子山下之露,扬子江头之泡影,殆未足例其境遇。仰天长叹,吾皇孙居南粤,吾国民播迁流离,皆惟吾一人罪。乃遣李明世赴行在,谢江南出师无功,自贬王爵,纳招讨大将军印。呜呼!七十二战战无不利,忽闻楚歌一败涂地,此项羽氏身死乌江之故迹,历史氏盖尝闻之。虽然,未足以律吾英雄也。惟英雄不呼天、不咎命,彼孤抱一单独之主义,其成则曰国民之福,不成则以神、以灵,虽历万万岁而不能消灭者也。故郑氏虽自金陵败归,其志气未尝少挫焉。
先清师来攻之四月,侦者已达报厦门。成功与诸将议曰:“敌整船来攻,必以五月。五月南风强,不能行兵,其来必以粤东。”乃檄南澳总兵陈霸治舟,檄张进自铜山出熕船援南澳。二月,命工官冯澄世大治战舰。四月,命林察为水师提督,命王秀奇守高崎,黄安等守金门城,陈鹏守五通,周瑞等守南山,而自率陈尧策、洪天佑驻军于鼓浪屿以待。
清既来攻,郑复备战。吾料读者至此,目为之灼灼,神为之奕奕,皆注意于清、郑之战事。吾姑为间评可乎?有能述清、郑两军优劣者曰,夫战,未有不因于历史地理而或能诡为胜负者也。以历史言之,清以二十余人突起满洲,素习骑射,入关以来,益踔厉奋发矣;而郑则自父芝龙已称霸海上,成功又生长海国,往来于日本、中国之间,亦复以数,其所长以舟。以地理言之,北地多旷野,利用骑,南闽滨海,利用舟,故清必以陆军胜,郑必以水军胜。而不观金陵之役乎。不信,请验后役。
满将军达素既约诸将会攻两岛,以五月十日出泉州,命黄梧出海门应之。成功乃以令徇于军中曰:“凡未得将令而备战迎敌者,死。”时周瑞方守南山,侦黄梧舟师大至,急切不能待命,遂率众奋战,败。陈辉继至,又败。成功闻周瑞等已覆军,顾左右曰:“流平乎?”皆曰“平”。成功曰:“流平则潮转,潮转则风随之,吾当以风战。”遂纵炮约各镇出师。日方卓午,大风起于海上,潮头蜿蜓南来如游龙,郑军挟之而与。郑泰自浯屿进,与马信、洪旭夹攻黄梧。梧军处下流,军大溃。陈鹏者,郑氏虎街将也,已纳款清师,比战,鹏军赴高崎,其部下不知鹏所为,遽发炮击清兵,殿兵镇陈璋当其前,吴豪断其后,大败之。郑氏乃全军而还。是役也,清将达素、总兵施琅仅以身免,至于福州,达索遂自杀。
[book_title]第十二节 台湾之根据
距今癸卯十年,实惟甲午之岁,西方共和国民所讙呼拥戴之称号曰“伯里玺天德”忽出于我中国南部海外一孤岛。时则满洲方构兵日本,偿款不已,继以割地,巡抚某以诸将推戴,遽据岛自主。俄、德、法三国已行文公许独立。先约文未至之三日,某以故仓皇内渡,于是台湾卒为日本有。吾中国昔日仅留之干净一片土,或授之,或受之,我国民曾不容一喙于其间。回首山河非,只有夕阳好,千古伤心人同兹悲愤!抑我国民神经薄弱,往史皆不善记忆,苟不然,曩者郑氏进攻台湾之纪念碑犹历历在目。明亡,中原沦陷,而犹有奉明正朔为我中国留民族名号二十年者,亦实惟岛民之功。我国民奈何忍弃之?过台湾馆门(今岁日本开第五回劝业博览会,内有台湾馆,所陈皆台湾旧俗,至以台湾女充侍酒之役),安得不为故将军一痛哭也!请述台湾史。
台湾孤悬海外,其地多硝矿,素未通中国。郑芝龙昔尝占领其地,渐入中国矣。芝龙果有大志,当辟其地为新立国,西方华盛顿由此其选也,而奈何歆于将军、总兵之名号,舍台湾入闽;又委弃故国,■〈足长〉踉北去?哀哉!台湾之民乃辗转奴属于异族者有年。其初为日本。芝龙既北去,日本边民素出没海上者,遂乘间占有其地。于是其地为日本地,其民为日本民。其继为和兰。初,台湾改隶日本,适德川氏当国,德川持锁国主义,不复措意远略,乃借其地于和兰,约岁输鹿皮三万。和人乃征土番,造夹板船,又开互市于镇城外,以兵千人守之。于是其地为和兰地,其民为和兰民。
而是时适郑将军成功大举北伐不得志而返。念举义十有余年,越在草莽,未尝复尺寸土,金、厦仅滨海二孤岛,安能郁郁久居此哉?精诚上诉,帝释应之。何斌者,中国产也,职日本甲螺,与和兰酋长隙。以永历十五年正月,袖台湾地图来厦门,见成功曰:“台湾沃野千里,实为伯王之区,得其地足以王,收其食足以富;鸡笼、淡水之间有硝矿等,且横绝大海,便通他国。”因历指台地要害,成功衔之。次日,成功集诸将议曰:“吾所以灭亲从君、与诸卿共戎行者,为复雠计耳。金陵丧师,军孤地蹙,敌若会南北水师来攻,度诸将之力亦足剿灭,然孤岛片屿不足以资中兴。台湾去中国虽远,进连金、厦,退抚诸岛,相机进取,亦未为晚。”乃使陈霸守南澳,使郭义、蔡禄守铜山御南军,使郑泰守金门御北军,以长子经为监国驻兵厦门,使洪旭、黄廷、王秀奇、林习山辅之,遂祭天决征台议。
明永历十五年二月三日,明延平郡王郑成功征台湾。四月,至于澎湖,登天妃宫,使陈庆等守之。七日,成功下令军中曰:“本藩矢志恢复,未敢一日忘。北征以来,丧师辱命,自惟保守孤岛,进取无日,今将冒波涛、征荒服,诸将有能为中国辟新土者,其从。”乃役水夫以篙探水深浅,水涨倍平日丈余,舟行利甚。使何斌按图历指险要各地,军行纡回,达于鹿耳岛。
和兰之据台湾也,筑二城焉:曰赤嵌,和将裘纳雪汀守之;曰鲲身,和将索伊浑守之。自西人略东亚士,所至皆以宣教、通商为名。其教士、其商人,皆以军人充之,故常以宗教、商业为军事及政治的侵略之主动力。有行于二百余年以前之中国者,实惟和兰。成功既进军鹿耳岛,整队登陆,薄赤嵌城,裘纳惧,使使乞援于鲲身。十日,成功使译者告裘纳:“不降,吾将火城焉!”于是裘纳降。而索伊氏已遣将黎英来援。成功使黄昭以铳手五百、连环熕二百门往鲲身迎战,又使杨祥侧击之。两军互有胜负。八月,索伊氏尽众来攻。成功使黄安御之于陆,而自督水师迎击,大败之,获夹板船一、小艇三。十一月,陈宣以水师烧和兰船三艘。成功乃使译者告索伊氏曰:“此地昔为太师(指芝龙)练兵之处,今藩主亲来收领,念尔等远来,不忍加害,珠玉珍物惟尔所有,仓廪兵藏毋许擅用。若执迷不悟,明日当以薪硝火而城!”索伊氏惧,乃乞降。十二月三日,成功大放和兰人于台湾,台湾平。
附 郑成功经营吕宋事略
成功既据台湾,是年(公历一千六百六十二年)使美大利特密根僧利克西氏为使节兼密使,至于玛尼拉府,阳劝西班牙特派吕宋太守入贡,利氏以欧洲教僧、又东洋冒险者之地位,又以支那使节之资格,既至,新培伊太守颇表敬意。既而密书事发(时成功以密书赠于留滞玛尼拉府之支那人,劝其从郑氏,此书为利氏所携往者),太守以全岛兵集中于玛尼拉府。五月六日,更下令毁撒模坡、阿爱、利根等三城,大增军备。同时,斯培伊人威吓支那人之移住者,支那人怒,杀斯培伊人无算,遂与斯培伊太守开战,败。其幸全者逃于台湾,留者仅八、九千人而已。既,玛尼拉府商业以战祸大遭恐慌,太守意求支那人之回复,乃还成功使节利氏于台湾,遂媾和议。已而成功卒,南征之师遂不可复(见勤敷阿仰氏所著非利宾岛志)。
乃使郑省英为东都府府尹。自率何斌、马信等巡历各地。仿中国兵农合一之制,尽以地给各镇兵,责令开垦三年,定上、中、下三则课赋,以其七给兵士,以其三为国用。遂改法制,兴学校,计丁庸,养老幼,台民大集。呜呼!国民军壮哉!国民军壮哉!尔堂堂以“中国”字上冠于台湾,中原已矣,而尔犹恭奉明朔,乃大遍于台湾之一隅。欧人东侵,惟黄人耻,而尔手和兰远征之凯旗,鼓声冬冬,与海潮相酬答。壮哉国民军!呜呼!壮哉国民军!
[book_title]第十三节 郑成功之终期
使我中国民而深审民族之大义,孤抱一宁死勿辱之苦节,则人人可为郑成功;即不然,而或惮于胜、广之首难,宁忍蜷伏以待时变,则成功屡举兵北上,自闽、自浙、自金陵,其君子玉帛以归命,其小人箪食以迎师,又随地可以为台湾。而当时果何如?吾料当时人闻郑成功平台湾,有诅咒之者矣,贺之者盖万不得一也。诅咒之者,吾征其天良之已死,尚复何辞?贺之者犹有人心焉。虽然,何贺焉耳?成功者,非退守之人而进取之人也,非持重之人而冒险之人也。其得台湾也,吾不知成功悲何极矣!以龙腾虎跳一壮年,而困之于孤零窵远、又诸待草创之台湾,吾吊之且不暇,而又何贺焉!故贺成功者,尚未足以知成功。
清人曰,敌强矣。国民曰,事亟矣。螳螳乎和兰远征之战鼓,尚未閴灭,面一恸百号之警报已随北来腥风以俱至。成功心如刺、体如割。天也不良,何虐人一至于是!吾叩之,是盖有三大恨事,同时激刺于苦英雄之心胸。叩之天地而无天地,决之国民而无国民,泪滴于肠,泣饮于腹。三十九年之心事,其为梦也欤哉!一号三踊,吾不知人间之有何乐矣!吾因求成功于寤寐之间,而得闻其三大恨事之哀辞。
其第一恨曰:吾君乎!吾无君犹无吾,吾其为无君之人乎!明永历帝十六年四月,吴三桂弒永历于云南。初,永历帝蒙尘在外,其臣孙可望、李定国争政。孙可望降于清,从臣多叛去。帝不得已,入缅甸。缅酋叛,槛帝以送于三桂,寻被弒。李定国愤死。帝之即位也,太妃王氏以帝仁柔无扑乱才,不之许,瞿式耜强推戴之。既,国势益败坏,其臣兵部司务林英削发为僧,自云南遁入台湾,告成功以故,且述帝蒙尘被害状。成功臣马信等请舍正朔,成功不可,曰:“闽、滇相越辽远,顷林英自云南来,或亦传闻;吾誓不信此伪说。如卿等言,圣驾若在,将如何?且吾崎岖十余年,将以为故国也。敢有言此者,以故国叛臣论!”诸臣遂默然。故自永历被害后,犹有奉永历正朔者,台湾也。
其第二恨曰:吾父乎!谁使余而为无父之人乎!先是郑氏将黄梧叛成功,以海澄降于清。成功发其祖、父墓。梧怨。时芝龙方幽于宁古塔,梧说闽督李率泰曰:“不杀芝龙,凡海上伪将之来投诚者意且不坚,且无以死成功心。”率泰以闻,上嘉纳之。既而郑氏之家人伊大器告芝龙与成功通书信,将为不轨,于是芝龙及其子世恩、世荫、世默以下十一人之在于京师者皆弃市,时永历帝十五年十月也。翌年正月,凶讣至于台湾,成功顿足哭踊,望北恸哭曰:“吾父果听儿言,何有今日?”自此成功每忧愤形于辞色。
其第三恨曰:吾郑氏先灵乎!以成功之不肖,无以妥先灵心,而令先灵不安于地下。呜呼!吾其为无祖之人乎!先芝龙弃市之二月,黄梧毁郑氏祖坟,暴横无所不至。成功闻之,切齿而詈黄梧曰:“生者有怨,死者何仇?父被杀矣!祖墓毁矣!吾治兵而西,誓先磔黄梧尸。虽然,吾沿海五省之人民闻有避乱恐暴而遁走者,以吾留数茎之发,而累及于吾生灵,吾之过也夫!”由是大举之意益坚。
痛矣哉!成功赍此三大恨事,诉之天地而天地不之应也,诉之吾国民而吾国民又不之应也。仰首北望吾祖国之所在,而奈何郁郁以居于兹土!天厌朱德久矣,十余年来,潮流之所冲击,风雨晦冥之所震荡,其英雄之泪、之血欤!其吾祖国数千年生育长养之德泽而犹有涓滴未绝者欤!乃卒以后永历帝被害之一月,其父芝龙弃市之七月,其祖坟发掘之十月,而我所谓中国爱国者郑成功者,竟长赍此三大恨事永谢此三十九年以后之天地。其时为永历帝十六年五月八日。
先朔日,成功病,日益不起。越七日,强起冠带,出明太祖之祖训,礼毕,命左右进酒,绎一帙、饮一杯焉。至三帙,成功叹曰:“吾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以两手覆其面而薨。呜呼!自成功之生迄长辞吾祖国之岁,凡三十九年。其初生,养于日本,七岁入中国,二十三岁举义师,至于其薨,凡与清构难十七年,其距今岁又二百二十余年之久且远也。呜呼!吾心痛!
[book_title]第十四节 郑经之苦节
东海之滨,神仙长生者之所居,犹忆有成功一若弟、时时回首西望、愿为祖国效力卒不得达、永沦异国者其人否?初,成功母田川氏之入中国也,成功有幼弟曰次郎左卫门,年十六矣,留于日本之长崎,冒母姓曰田川氏,改名七左卫门。闻母死于泉州,大感愤,亲诣江户,陈愿赴明佐成功报母雠状,幕府许之。乃以书达成功述其意,成功亦以书报。今摘记成功书札中之一篇,其文曰:“我年来与□征战,□被杀不可胜计。今年五月间(日本宫崎来城所著郑成功云:所署今年五月,未记年号。成功起兵垂二十年,而以五月用兵者有二:一为明永历七年,一为明永历十四年。十四年之役,成功迎击李率泰及达素于岛上,破之,然未闻有割地求和之举。至七年之役,成功攻金固山于海澄,破之。清以是月封成功为海澄公,招抚甚力。此所指者,或即是役),复大杀□兵,满洲□□斩杀已尽。自□入中国,未有如斯挫者,□甚惊怕,自请割地求和。中国在我掌中矣。吾弟能手加额否?缘我日事战劳,无一暇晷,今年失寄银两付用,中怀歉歉。敲东来船,即寄来银五百两,吾弟可察入收用。极欲致敬国王,以□气未灰,道途阻梗,无处可办大礼物件,若微物致意,恐非我大体面,故未有以相将。今□已乞和,容来日购求以奉,想国王必能谅之。”(下略)
七左卫门既负有归国复雠之志,徒以船舶未便,饮恨于东海之一隅。闻成功死,又请于幕府乞归国(其诉状前后凡十余通,兹略不载)。其后没于长崎。有子曰道顺,复姓郑。七左卫门请渡海入明也,道顺欲从,事不成而罢。后来江户,住吴服町,以医为业,不仕以终。犹曰:“我明国姓爷之弟之子也。”
使七左卫门而得归明佐成功乎,则成功事业或更发达。其死也,或继其位。春秋大复雠之义,吾且以是征之。瀛海未波,大星忽陨,危危乎千钧一发。明延平郡王之继统,不于其弟,必于其子,凡非立宪国君位继承之际,其可危皆此若也。而其时成功长子名经者,乃急自厦门以入于台湾。
然清廷则以明帝已崩,元恶已死,其子幼,其国土蹙,又国内多难,不乘机攫取,终酿祸为中土忧。靖南王耿继茂、总督李率泰乃以书招经。而是时郑经方闻永历讣,北向痛哭,称永历十七年,欲恢复国土,继承先业,得清将书,誓拒之。于是岛南战云复葱葱郁郁以起。
和兰者,郑敌也。其水师将曰扑德,居印度勃达皮亚地。闻清兵攻台湾,以战舰十六、水兵千三百八十六、陆兵千二百三十四从。于是李继茂、李率泰、郎赛出泉州,马得功出同安,黄梧、施琅出漳州。郑将之当之者惟周全斌。海波涌飞如黑山立,红夷大炮纷驰如流星,全斌挟艨艟奋击,手刃马得功,掷其首于清舟舷。既清军益大至,经师退保铜山,失金门、浯屿二岛焉。此役也,以和兰水师故,终不得胜。而和兰亦不能遂得台湾,以为印度商会有,则全斌之力居多焉。
清廷知郑氏之不可骤拔也,休兵而归。自此休养生息凡七年,明永历二十三年,清将又以书招经降,经以书复之。其复李率泰曰:
(上略)“所云夷、齐、田横等语,夷、齐千古义高,未易齿冷;即如田横,不过三齐一匹夫耳,犹知守义不屈,而况不佞世受国恩、恭承先训者乎?倘以东宁不受羁縻,则海外列国如日本、琉球、吕宋、广南,近接闽、浙,岂尽服属?倘以敝哨出没为虞,实缘贵旅临江,不得不遣船侦逻。若夫休兵养民,以免生灵涂炭,仁人之言,敢不佩服。至于厚爵重禄,永世袭封,海外遗臣,无心及此。”
其复明珠书曰:
(上略)“不榖恭承先训,恪守丕基,必不弃先人之业,以图一时之利。唯是生民涂炭,恻焉在念。倘贵朝果以爱民为心,不榖不难降心相从,遵事大之礼。”(时经拟用朝鲜事例)(下略)
故此十年间为清、郑息争时代。当是时,地不过孤岛,众不过二万,经任陈永华为政,颇杂儒雅,务与民休息,兵力亦渐充实。又以诸将之易叛也,分之土地,奋以忠义,天南无云,海滨不波,花满昔时之垒,人习故国之俗,自此生养教训,以迄于明永历之二十七年。
[book_title]第十五节 吴、耿、尚三王与郑氏之关系
欲明郑氏之所以亡,当先知三王之所为与三王与郑氏之关系。
三王者何?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也。何以为王?曰:清以其能亡明而封之也。亡明者众矣,何以及三王?曰:三王者已覆明,欲复明,而其终并郑氏而覆之也。郑得三王,或且谓助长势力,而且覆郑者何也?曰:郑氏以十余年休养之力,一泄之于三王;又是时清已弃郑,卒以三王而并及郑氏,是速其亡也。故就其终始关系之点,而区分之为三时期:
第一时期:三王举兵及与郑氏之合从三王之覆明也以自王,其复明也以自帝,而其主动为吴三桂。是时吴据云南、贵州、四川,耿据福建,尚据广东;其地连亘西南,占中原之半。吴以据地广,且经历久,故以康熙十二年十一月起兵叛清。遂遣使告耿、尚,耿、尚应之。又遣使告郑氏。于是以翌年四月,郑经以檄告天下(檄文甚长,兹略)。一时采薇之客、蹈海之子,所在消匿山洞,各以千人、二千人相率奔走于三王之麾下。至是合从抗清之策以成。
第二时期:耿、郑交恶与其媾和耿、郑以起兵异趣故、壤土相接故,遂生种种冲突之原因。一、经东迁后,安逸日久,故兵甲钝敝,舟亦不多。耿以为易侮,欲离郑氏独自进取。二、经向耿借漳、泉二州地募兵,耿难之。三、耿使海澄总兵赵得胜起兵,得胜不役,降于经,经授得胜为兴明伯左都督,耿衔之,遂构兵。郑将取同安、降守将张学尧。王进者,清勇将也,降于耿。王进功子藩锡逐之以降于郑,进功亦寻降。于是耿命进与郑师争泉州。是时合从军且解散,而吴三桂之仲裁大使适至。是年十月,吴命礼曹周文骥平耿、郑。时耿、郑方战于兴化,得三桂命,以强敌未灭、内相争非谋,各议罢兵。翌年正月,耿遣使台湾,正疆境,以枫亭为界,通盟好,修婚姻焉。
第三时期:三王降灭与郑氏之孤立自合从军兴,清廷大震,几殆矣。然未尝合围,又未尝各以兵北向,清廷得分兵应战,且又以各有顾恋也。
尚虽约合从,然不敢出兵,又翻覆无常。其弟之孝又不从命,清授为平南将军。之信心动,乃以康熙十六年再降于清,至十九年被诛。
耿虽与郑通好,内实不慊。十五年八月,耿出兵仙霞岭,其将士大半亡归于郑。耿氏故封,日渐削减,清攻其外,郑攻其内,耿忧愤不知所出。适清康亲王招耿,耿遂降;时亦为康熙十六年。
是时清以攻耿兵攻郑,郑氏将屡败,经遁入台湾。郑去而吴三桂益孤。康熙十七年八月,三桂死,其孙世璠立,兵力益弱。清得专意于郑氏军。
综此三时期,前后凡五年,而合从军解。而其影响及于郑氏者,则使清廷对于郑氏而生二大主义。
第一为弃地主义,清将赖塔主之。方经归于台湾也,赖塔以书与经曰:“自海上用兵以来,朝廷屡下招抚之令,而议终不成,皆由封疆诸臣执泥。台地本非中国版籍,足下父子自辟荆棘,生聚教训,有年于兹。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弹丸地,不听田横壮士逍遥其间乎?今三藩殄灭,中外一家,若能保境息民,则从此不必登岸,不必易衣冠,称臣入贡可也,不称臣入贡亦可也。以台湾为箕子之朝鲜、为徐市之日本,于世无患,于人无争,而沿海生灵,永息涂炭。惟足下图之!”第二为略地主义,清将姚启圣、施琅等主之。姚屡阻梗和议,施本郑将,善水战,亡归于清,自陈台湾必可取之。此主义属于外臣者多。
而使清廷从第二主义以行者,其分因则以经对于第一主义而要求海澄为互市之地。至其总因,以是时海外孤岛,又忽有意外之风云,而与清廷以大好机会。国家多难,重以内忧,明王不兴,既伤逝者。呜呼!此何事?此何事?吾闻之故国民,明招讨大将军郑经以归台后五年,即永历三十五年正月,卒于台湾之东宁府。
[book_title]第十六节 台湾亡
呜呼!我掷笔何忍言!成功之卒也年三十有九,经之卒也年三十有五。吾国民前途之运命随郑氏尽矣!南溟巨浸之中,绵延故明正朔垂二十余年,天厌朱德,元臣隤丧,吾国民奈何无滴泪溅之!经之卒也,其长子克■〈臧上土下〉次当立。克■〈臧上土下〉严肃沈毅,有成功风。或曰非郑氏子,乃立其次子克塽。克塽者,顽儿也。
于是清廷侦知之,且用兵矣。顾以南征辽远,动辄丧师,风涛险恶可怖,北人南来不谙水战,迟之又久而未得水军将其人。越二年,以闽督姚启圣之荐,授万正色为陆路提督、施琅为水师提督,内外决议,以明年大举攻台湾。
时郑氏水军将曰刘国轩。国轩素有将略,行军略仿成功。永历三十二年之役,国轩尝以寡兵亡满汉士卒三万余人。闻清师且大至,定以澎湖为第一防御地,募集民兵,修整战舰,自妈祖、台屿以次列炮城二十余座。沿海设短墙,置矢石,连亘三十余里。厉兵秣马,以待大战。
明年六月,清大军发自铜山,国轩自督兵二万应之。既战,南潮涨荡如山,清军前锋船冲折不可收拾,国轩乘之,清前锋军蓝理伤焉。十八日,清进取虎井屿。明日,施琅誓师,分兵大进,压清师而下,战酣,自辰至申,清兵势益励,国轩败,急乘舸自吼门佚。清军遂得澎湖。是役也,郑氏失部将一百六十五人、士卒四千八百五十三人、战舰二百余艘,兵尽力竭,殆不可战。
已矣!故明四百年之余烈,郑氏三十余年之辛苦经营,一朝乃大去!越一月,郑克塽遣冯锡珪、陈梦炜赍降表以投于清将施琅之军,附缴延平王金印一、招讨大将军金印一、公侯伯将军银印五,版籍数千里,户口百余万。琅驰奏清廷,清主许之,授郑克塽汉军公,以下有差。自郑成功起义,凡三世,三十八年,迄明永历三十八年,台湾亡。
呜呼!吾闻之台人,台之南安,成功庙在焉。庙有像,相传甚肖成功。距台亡十七年,清以成功明室遗臣,非乱臣贼子,诏改葬成功及子经于南安。今日台南、南安两地闻郑氏遗裔犹绵绵众且多也。
[book_title]第十七节 郑氏亡后之台湾
自甲午以前,凡吾中国之民始终不负我祖国者,台湾人也。始郑亡之年,迄甲午之岁,中间仅二百年,而台人奋身思起、求复郑氏之基业者,历史氏犹能道之。请述概略可乎?
第一:康熙三十五年七月,台南新港人吴球拥朱佑龙为主,称朱明后裔起师,事发被诛。
第二:康熙四十年十二月,诸罗人刘却谋起师。先时置樟脑屋瓦间,中夜焚之,台人大感动,推却为盟主。翌四十一年二月,事平。
第三:康熙六十年,台人朱一贵自称故明后裔,四月举兵罗汉门,迫台湾府城。时在台文武吏争遁。同时南路杜君英起于下淡水,北路赖地起于诸罗。七日全台悉定。一贵自称中兴王,改元永和。既,闽督满保、水师提督施世骠、南澳总兵蓝廷珍讨之,一贵被擒,越二年乃平。
第四:雍正九年三月,凤山人吴福生起师,越一月平。
第五:乾隆三十五年九月,台南大穆降民黄教据冈山谋乱,翌十月平。
第六:乾隆四十八年,漳人严烟至台湾,创立天地会,未几,党徒弥漫全台。其北路(诸罗、彰化间)以林爽丈为主,其南路(台湾府城以南)以庄大田为主。五十一年十一月,南北路相应起师。林爽文置盟主府于彰化,改元顺天。五十二年十月,陕甘总督福康安讨之。十一月,林爽文被擒。未几,庄大田亦就缚。十二月平。
第七:乾隆六十年二月,天地会员陈周全起师于彰化,未几平。
第八:嘉庆十年,海寇蔡牵掠福建沿岸,乘间入台湾,自称镇海威武王,改元光明。五月寇竹堑,十一月犯淡水,遂袭凤山东港。翌十一年三月,犯噶玛兰(今宜兰)之乌石港,败,遂遁去。
第九:嘉庆十二年九月,朱濆据噶玛兰之苏澳以起师,未几遁去。
第十:嘉庆十六年,高夔起师于台北之柑园,事发被诛。
第十一:道光二年,噶玛兰人林永春起师,未几平。
第十二:道光四年十月,凤山人许尚谋起师,事觉被诛。其党杨良斌自称元帅,攻凤山城,未几平。
第十三:道光十二年十月,嘉义人张丙起师,自号开国大元帅,改元天运,围嘉义城。翌十一月平。
第十四:咸丰三年,凤山人林供起于漳、泉地方,奉洪秀全天德年号,自称镇南大元帅,犯凤山城。五月,犯台湾城。七月,平。
第十五:咸丰四年八月,噶玛兰人吴瑳起师,占领厅城,自为厅长,越月平。
第十六:同治元年三月,戴万生起师陷彰化城,自称东王。同时林戆晟自称南王,翌二年九月就擒。三年平。
第十七:光绪十三年八月,台人犯施九段举兵彰化,围其城。北自牛骂头、西自鹿港一带皆应之。翌月平。
其终:光绪二十七年,清、日开衅和成,以台湾全地让于日本。时台抚唐某自称伯里玺天德,守之。未几遁归。台湾再亡。
光阴如驶,忽忽二百数十年。前于此之台湾为何属?后于此之台湾为何属?披图检视,其色再易,吾国民何未之见?凭吊城郭,欷歔畴昔,骚人墨客,连袂杂沓,而求所谓爱国士夫如玛志尼、古鲁家、阿圭鸦度者流,吾国民何未有其人?吾国人负有文明古国民之资格,又优占膏腴沃壤、广大无垠之国土,东亚盟主,未遑多让。而顾使国势日益穷蹙,以如今日。欧洲入十九世纪,生息蕃殖,已无余土,乃发明所谓殖民主义者,流为学说,着为政策,莫不鹰瞵鹗视,骧腾虎步,各以其相当方法,集中于亚东大陆之一隅。今日吾国内地,自东、自西、自南、自北,何片地绝壤非此主义之所流行者?而吾国民何犹未之觉?呜呼!吾国其无国民也耶?其真亡也耶?凡国大患,莫无国民若。
国民者,国之干也。使有国民,虽无国而亦国;使无国民,虽有国而亦不国。台湾已矣!自余四百余州,吾宗祖之所庐墓、孙子之所田宅,奋袂而起,吾国民将何以处之。呜呼!其存其亡,事在今日,岂有他哉,自决而已!
于是传郑成功既终,乃敢告我国民曰:吾悲台湾,非仅悲台湾,实悲中国;传郑成功,非仅传郑成功,实传我将来无量数之国民。我之所言,止于此语,遂辍笔。
[book_title]郑成功世系表
郑成功年谱明天启四年成功生于日本平户
五年二岁
六年三岁郑芝龙攻广东海丰嵌头村。
七年四岁郑芝龙犯铜山、闽山。
熹宗崩,信王即位,魏忠贤诛。明崇祯元年五岁郑芝龙降。
流寇起。
二年六岁明下袁崇焕于狱。
三年七岁明授郑芝龙都督。
成功归自日本平户。四年八岁五年九岁郑芝龙破刘香于福建。六年十岁七年十一岁满洲定官名,改沈阳为盛京。八年十二岁郑芝龙再破刘香,弟郑芝虎死之。九年十三岁满洲建国号曰清,改元崇德。十年十四岁明削芝龙官。
清兵攻朝鲜,王李信降。十一年十五岁成功入南京太学,补弟子员。十二年十六岁清兵陷济南,德王被执。十三年十七岁芝龙任福建参将,累迁三省总戎大将军。十四年十八岁李自成陷河南,杀福王常洵,陷南阳,杀唐王聿镆。十五年十九岁十六年二十岁李自成自称天武大元帅,改襄阳曰襄京。
清主皇太极殂,子福临立,改元顺治。十七年(清顺治元年)十一二岁李自成僭称王,国号大顺,改元永昌。三月,陷京师,毅宗自经。
明吴三桂乞师于清,清兵入燕京,遂定鼎。
明福王即位于南京。明年,改元弘光。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明隆武元年)二十二岁清兵陷南京,挟弘光帝北去。郑芝龙等拥立唐王,改元隆武。
张国维以鲁王监国绍兴。
隆武赐成功国姓,拜御营中军都督,仪同驸马。是年,成功迎
母田川氏于日本长崎。明隆武二年(清顺治三年)二十三岁成功封忠孝伯。
清兵杀隆武并及周王、益王、辽王。
清兵攻泉州,成功母田川氏自杀。
郑芝龙降清,遂北去。
成功始起义师。
明永明王监国,改元永历。明永历元年(清顺治四年)二十四岁成功奉永历正朔,归自南澳。
二年(清顺治五年)二十五岁永历奔南宁,又自浔州奔于肇庆。
成功子经生,立为嗣子。
三年(清顺治六年)二十六岁永历封成功为延平公。
四年(清顺治七年)二十七岁成功并郑联军。
瞿式耜死节。五年(清顺治八年)二十八岁成功攻漳浦。六年(清顺治九年)二十九岁清使芝龙作书招成功,不应。七年(清顺治十年)三十岁清封芝龙为同安侯,谕成功劝降,不应。八年(清顺治十一年)三十一岁清又谕成功,不从。清幽芝龙于宁古塔。九年(清顺治十二年)三十二岁成功破安平镇及惠安、同安、南安三邑。十年(清顺治十三年)三十三岁成功将黄梧降于清,发郑氏坟并害其亲党。十一年(清顺治十四年)三十四岁成功将甘辉攻宁德,杀清将阿克商。十二年(清顺治十五年)三十五岁成功进封为延平郡王,议大举取南京,兵号八十万。十三年(清顺治十六年)三十六岁永历帝在永昌,以诸臣叛,遂入缅甸。
成功败绩于金陵,甘辉死之。
帝在缅甸。
十四年(清顺治十七年)三十七岁清将军达素率满汉兵伐成功。十五年(清顺治十八年)三十八岁帝在缅甸。
成功逐和兰人于台湾,取之。清主殂,第三子玄烨立,改元康
熙。
清杀郑芝龙及其子弟十一人。十六年(清康熙元年)三十九岁永历帝崩于云南。
成功卒,子经嗣,仍奉明永历正朔。十七年(清康熙二年)清军攻经,经退保铜山,失金门、浯屿二岛。十八年(清康熙三年)十九年(清康熙四年)二十年(清康熙五年)二十一年(清康熙六年)二十二年(清康熙七年)二十三年(清康熙八年)清以书招经,经不从。二十四年(清康熙九年)二十五年(清康熙十年)二十六年(清康熙十一年)二十七年(清康熙十二年)清平西王吴三桂以云南、四川、贵州叛。二十八年(清康熙十三年)清平南王尚之信以广东叛,靖南王耿精忠以福建叛。
吴、尚、耿及郑氏合从军成。
耿、郑交恶,吴三桂使周文骥来平,遂如初。二十九年(清康熙十四年)郑军纵横闽漳间。三十年(清康熙十五年)三十一年(清康熙十六年)尚之信复降于清。八月,耿精忠又降。
经旋师台湾,所得漳、泉七府地一时皆溃。三十二年(清康熙十七年)吴三桂死,子世璠嗣,寻亡。
清赖塔以书招经,许如朝鲜、日本例,议不协而罢。三十三年(清康熙十八年)三十四年(清康熙十九年)三十五年(清康熙二十年)经卒,子克塽嗣。三十六年(清康熙二十一年)三十七年(清康熙二十二年)清以施琅为水师提督,议大举征台。三十八年(清康熙三十三年)清军征台,克塽降,明亡。
郑成功传参考书附记
作者参考材料,大半取之日本书籍,列其要目如左:郑成功日本丸山正彦郑成功日本宫崎来城台湾郑氏记事日本川口长孺郑成功传碑日本朝阳善庵野史台湾传日本饭由忠彦
台湾记事日本坪井信长(译)海外异传日本斋藤拙堂台湾志日本伊能嘉矩台湾岛史日本吉冈藤吉(译)台湾史要日本秋鹿见橘台湾史料日本江马达三郎台湾志日本足立栗园台湾事情日本松岛刚、佐藤宏台湾纪要日本村上玉吉伪郑记事郁永和台湾外记申报馆泣闽录黄澄
[book_title]延平二王遗集
·郑成功·
诗
春三月至虞谒牧斋师同孙爱世兄游剑门
西山何其峻,巉岩暨穹苍。藤垂涧易陟,竹密径微凉。烟树绿野秀,春风草路香。乔木倚高峰,流泉挂壁长。仰看仙岑碧,俯视菜花黄。涛声怡我情,松风吹我裳。静闻天籁发,忽见林禽翎。夕阳在西岭,白云渡石梁。巘崿争■〈山突〉屼,青翠更苍茫。兴尽方下山,归鸟宿池傍。
越旬日复同孙爱世兄游桃源涧
闲来涉林趣,信步渡古原。松柏夹道茂,绿叶方繁繁。入林深几许,瞻盼无尘喧。清气荡胸臆,心旷山无言。行行过草庐,瞻仰古人园。直上除荆棘,攀援上桃源。桃源何秀突,风清庶草蕃。仰见浮云驰,俯视危石蹲。拭石寻旧游,隐隐古迹存。值问何朝题,宋元遑须论。长啸激流泉,层烟断屐痕。遐迩欣一览,锦绣罗江村。黄鸟飞以鸣,天净树温温。远色夕以丽,落日艳危墩。顾盼何所之,洒然灭尘根。归来忘所历,明月上柴门。
孟夏草木长,林泉多淑气。芳草欣道侧,百卉旨郁蔚。乘兴快登临,好风袭我襟。濯足〔清〕流下,晴山绿转深。不见樵父过,但闻牧童吟。寺远忽闻钟,杳然入林际。声荡白云飞,谁能窥真谛?真谛不能窥,好景聊相娱。相娱能几何?景逝曾斯须。胡不自结束,入洛索名姝。
牧斋师评:声调清越,不染俗氛,少年得此,诚天才也!
瞿给事评:桃源上首,曲折写来,如入画图;一结尤清绝。次首瞻瞩极高,他日必为伟器,可为吾师得人庆。
复台(即东都)
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太师会兵积粮于此,出仕后为红毛荷兰夷酋弟揆一王窃据)。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
出师讨满夷自瓜州至金陵
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拟并复吴会州县)。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
晨起登山踏看远近形势
旭日东升万壑明,高林秋爽气纵横。千峰无语闲云过,瀑布湍飞系我情。
陈吏部逃难南来,始知今上幸缅甸,不胜悲愤;成功僻在一隅,势不及救,抱罪千古矣闻道吾皇赋式微,哀哀二子首阳薇(痛惜瞿、何二督师前已殉节;使有一人在,今日必不至此)。频年海岛无消息,四顾苍茫泪自挥。
天以艰危付吾俦,一心一德赋同仇。最怜忠孝两难尽,每忆庭闱涕泗流(太师为满酋诱执,迫成功降,再四思量,终无两全之美,痛愤几不欲生;惟有血战,直渡黄龙痛饮,或可迎归终养耳,屈节污身不为也)。
·郑经·
诗
痛孝陵沦陷
故国河山在,孝陵秋草深。寒云自来去,遥望更伤心!
满酋使来,有不登岸、不易服之说,愤而赋之王气中原尽,衣冠海外留。雄图终未已,日日整戈矛。
三月八日,宴群公于东阁,道及崇、弘两朝事,不胜痛恨温、周、马、阮败坏天下,以致今日胡祸滔天而莫能遏也;爰制数章,志乱离之由云尔燕京峨峨兮易水悠悠。思宗御极兮大势横流。皇赫斯怒兮客魏虔刘,阉党劋尽兮贤相旁求。皇纲再正兮旁无赞助宸衷独断之嘉猷。敷王道之荡荡兮不刚而不柔,真勤政而爱民兮宜平治而垂旒。何期历数之屯兮凶胡杀掠,致民穷为流贼之由。初起扑灭兮易策易筹,将相视如疥癣兮剿抚之计不讲求,一任其东西驰突兮固位卒岁而优游。精神全注于缺之美恶兮贿不足是忧,情面多而担当少兮九伐之政不修。前有病贤误国温、薛兮,继以好货庸懦之陈、周;卒至寇虏交讧兮,犹交相蒙蔽而勿置可否。所以纵成凶焰吨悀戚实群臣之寡谋。最可痛十七载圣皇兮,苦身孤立而焦愁,竟遭千古未有之惨兮,抱长恨于冠雠!寡人嗣位兮贡志未酬,每与群公道及兮伤悲而涕泪难收。将区区之愚忠直兮,同心同德赋同仇,倘皇灵降鉴兮庶不我尤。
钟山巍巍兮长江洋洋。圣安监国兮旋正位于南京。内有史阁部之忠恳兮,外有黄靖国之守危疆。苟用人尽当其职兮,岂徒继东晋、南宋之遗芳!胡乃置贤奸于不辨兮,罢硕辅而宵小用张;付万机于马、阮兮,致宁南之猖狂;任四镇之争夺相杀兮,不闻不问而刑赏无章。妙选之使四出兮,既酗酒而后作色荒。慨半壁之江南兮,已日虑于危亡。元首何昏昏兮股肱弗良,庶事之丛脞兮安得黎庶之安康。陈、马使北而无成兮,竟延胡寇以撤防;谋国有如是之乖刺兮,俾腥膻泛澜于四方。致黄唐之冑裔兮,尽彳亍而彷徨。贤人之不甘污辱兮蹈东海而远扬。痛恨乎奸谄遗害无穷兮,迨今兹而强胡虐焰方长。
与群公分地赋诗,得京口
京口瓜州指顾间,春风几度到钟山。迷离绿遍江南地,千里怀人去不还。
读张公煌言满洲宫词,足征其杂揉之实;李御史来东都,又道数事,乃续之十二栏干月色鲜,百花烂熳自逞妍。昭阳殿里妆初罢,喜道名王着意怜(胡酋初死,妻不耐独宿,私于酋弟伪九王,每闻王入宫,欣悦倍常,遍告宫娥阿监,王格外爱怜之意)。
九王旧好漫相寻,椒室沉沉月色侵。宫监忽惊见故主,频闻悲怨到更深(王与伪后绸缪之际,监等忽见故主惨淡之容,回翔庭户间,并闻悲泣声;传言入内,王后二人大怒,责告者)。
元旦后王入庙门,深宫寂静祀祆神。狂淫大像巍然立,跪毕登盘裸体陈(胡俗:元日黎明,伪帝后入宫祀祆神。宫在人不到处,所供大像,男女相抱,构精而立。二人跪拜毕,即裸体登盘,如牲牢之式,男左女右。为监窥见,传言于外,始知其事。真禽兽之恶习。且酋死弟蒸嫂代行此礼,堂然称父皇也)。
亭亭婉嫕蕙兰花,毡帐承恩莫谩夸。严诏忽颁俾骨醉,铁牌前跪犹鞭挝(伪豫王寇江南,掠得二妇,一黄姓自留为妻,一宋蕙湘献九王。王嬖之。后闻,大怒,将宋妇截去手足眼耳鼻舌,置瓮中,陈筵前纵观。遂命伪相竖立「汉族妇女不得入宫」铁牌于宫门,呼九王跪牌前,大肆鞭挝。王誓不再私妇女,始已;然已血肉狼藉,痛苦不堪矣)。
效行行重行行
昔与君别离,杨柳绿依依;今我来相思,雨雪已霏霏。岁月易如驰,音书一何稀;相隔万余里,何从知音徽。朝愁南浦云,暮惊孤雁飞;思君寝不寐,皓月透素帏。中夜起踯躅,白屋霜四围。芳年度华月,良人归不归。
效迢迢牵牛星
皎皎明月光,烈耿银河凉。牵牛为之阻,织女以彷徨。相隔复几许,欲渡河无梁。旧愁未能释,新思萦其肠。玉泪和秋风,盈盈遥相望。
效涉江釆芙蓉
琼蕊何峨峨,郁彼山之阿。釆釆盈怀袖,郁郁思谁何?怅望故闾里,冷冷归云过。归云不寄音,踯躅发悲歌。
谕
谕忠振伯洪旭
先王功盖寰区,忠垂奕祀;方拟整戈北伐,平荡中原,而疾疢弥留,中道殂落。孤子等号天泣地,哀惨莫名。叔袭包藏祸心,伪矫遗命,自称护理,俶扰彝伦,蔑弃世子,通款夷狄,诚大明之贼子,斧钺所必诛者也。
惟尔洪旭简自先王,诚节昭著,闻丧泣血,屡陈祖训。孤自阙然,罔有丕绩,然敬惠来旨,义无有违,已于永历□年□月□日嗣位于厦门。爰整貔貅,恭行天罚,命全斌等统率六师,水陆并进,肃清东都,孤为其过,防络绎继路也。第满夷闻之,恐乘隙入寇;其训饬将士,严为防范勿怠,俾孤无北顾之忧,是所厚望!此谕。
谕东都群臣
皇明祖训:王薨世子嗣位,亲郡王至侯伯罔不皆然,三百年来未有变易、废长子而以弟继者也。先王不幸薨背,世子当立,想尔群工必明斯义。而叔袭矫作遗言,迷误朝野,以乱大伦,以逞逆志。孤以至亲之故,未即进讨,屡陈训告,冀其改过,而凶志未离,又几旬矣。尔文武等为所诱胁,孤悉知之。早日归诚,咸与维新,爵赏无替;若执迷不悟,自有国法在,孤亦不敢私也!此谕。
谕承天知府郑省英
管蔡作难,承天荡析。尔省英仁声仁闻,遐迩咸知;俾抚民生以安善类,副寡人养民至意!此谕。
谕周全斌呈进兵方略
东都险要,惟恃安平。尔全斌从先王征讨有年,必谙悉地方情形。今进兵当从何条港路登岸,速条陈方略来看!此谕。
谕兵都事张宸
叔袭巽懦逆乱之谋,皆起黄昭、萧拱宸二贼,今之所诛,二人而已,毋伤叔袭。尔张宸其以孤言布告军士人等知悉。此谕。
跋
余十年前于友人处见延平王诗一章,红笺八行,书苍劲,句雄伟豪宕,悲慨淋漓,实肖王平生,真豪杰而忠孝圣贤也,故东海夫子称三代下希有人物;每恨未录存,性健忘不能记得。
七月七日,贺表侄抱孙喜,忽见新得旧册中有斯一卷。循读再三,狂喜之极。向之假归,靳弗与;乃宿斋中,侄寝后急抄一通,将书置原处而归。昔求一首不可得,今嗣王诗亦在焉,尤为希有,何快如之!虽祗十余纸,足为希世珍。
时直忌讳,文字狱繁兴。越半月,表侄忽来饶舌,谓余抄此书以害之。余辨无有,则坚称书僮目击。原本已付祝融,索此册去,同付焚如。拒之不能已,邀亲友共保无事,始恨恨而去。复于东海夫子所见墨谕附录于后。今吕氏已为灰烬,谕亦毁灭,幸存于此,弗致湮没。倘他日文网稍宽,得以留传,俾后人得见真迹,亦天之厚爱二贤王也,所以巧于遇合,转展获存,真有神灵呵护。
[book_title]郑延平王受明官爵考
延平王郑成功受明之官爵,各书记载,官则缺略不全,爵则名称互异,其除授封拜年月,又各不同,于是一切军国大事,有与其官职封爵牵连而不能定其年月者,皆纠纷而不能理,往往因果倒置,事实淆乱。治史者所以因一事之探讨,由甲及乙,由乙及丙,辗转牵连而不能定,经累旬月而不能断者,大率此等极小问题有以梗之耳。
例如「招讨大将军」一官,南疆逸史郑成功传谓:『授为招讨大将军,时年二十二』((逸史列传三十八),则为隆武元年也,而续明纪事本末则谓:『隆武二年八月辛丑,帝遇害于汀州;十二月癸丑朔,招讨大将军忠孝伯朱成功起兵于海上,移文仍称隆武二年,自称罪臣朱某,钤以招讨大将军印(』。『隆武四年(永历二年)十月,永历帝在肇庆,使晋成功威远侯、招讨大将军如故』。『永历十二(年十二月,封成功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赐尚方剑』(以上三则,均见续明纪事本末卷七),同是一书,其说已前后矛盾。若从前说,则「招讨大将军」一官统隆武、永历两朝,未尝间断。从后说,则隆武时固为招讨大将军,在永历时至十二年十二月,始再为招讨大将军。
又如「协理宗人府」一官,南疆逸史郑成功传谓:『协理宗人府事』(逸史列传三十八)。台湾外纪则又谓:『宗人府宗正』。小腆纪年同。而思文大纪又谓:『乙酉十二月初六日,以平夷侯郑芝龙掌宗人府印务』,从前二说,则「协理宗人府事」与「宗人府宗正」不同也。由后之说,则掌宗人府(印务者,芝龙与成功又不同也。
又如「漳国公」一爵,闽海纪要谓『封于永历三年七月』,沈佳存信编又谓『封于永历四年正月』,沈云台湾郑氏始末则又谓『封于永历七年八月』;是漳国公所封年月有三说也。
又如「延平王」一爵,安龙逸史则谓『封于永历三年八月』,杨英从征实录则谓『封于永历七年五月』,沈佳存信编则谓『封于永历八年七月』,台湾外纪则谓『封于永历十一年七月』,三藩纪事本末则又谓『封于永历十二年』;是延平王所封年月有五说也。
以上各种问题,如不博考详说,折中归一,则成功一生史事,大都纠纷牵连而不能定,此余所以不惮繁而作此考也。兹分其官与爵为二,以便阅览。
甲、宫
一、宗人府宗正协理宗人府事。
徐鼒小腆纪年云:『赐国姓命为宗人府宗正』(纪年卷十)。案江日升台湾外纪谓:『成功以宗人府宗正之礼见鲁王』(外纪卷七)。此为徐氏之所本。而南疆逸史郑成功传则谓:『协理宗人府事』(逸史列传三十八)。刘献廷广阳杂记谓:『郑克塽降时,所缴成功七印,有「御营协理行在宗人府关防」一颗』,则与南疆逸史合。
考明史职官志:『宗人府宗人令一人,左右宗正各一人,洪武初并以亲王领之;其后以勋戚大臣摄府事,不备官』。据此,则成功因赐国姓,使为宗人府宗正,而宗人府事本为宗人令所领,时芝龙以勋戚大臣掌宗人府印务,行宗人令职权,故成功以宗正兼协理宗人府事,即明史所谓摄府事也。其称「御营」及「行在」者,以当时御驾亲征在外也(说见下)。诸书所记,皆偏而不全,盖「宗正」为其本官,「协理宗人府事」为其兼职也。又案宗人府宗正,盖在初赐姓时即为之,当在隆武(元年六月;而协理行在宗人府事,当在隆武元年十二月,与芝龙掌宗人府印务同时,盖在御驾亲征时也。
二、提督禁旅,仪同驸马都尉。
南疆逸史思文帝纪略云:『命成功提督禁旅,照驸马都尉体统行事』。黄宗羲赐姓始末云:『俾统禁旅,以驸马体统行事』。思文大纪云:『隆武元年八月十四日,赐平夷侯郑芝龙长子成功姓朱氏,以驸马体统行事』。徐鼒小腆纪年云:『仪同驸马都尉』。
考南疆逸史思文帝纪略:『隆武元年八月癸巳,定锦衣卫军制,设中、前、后、左、右五所,名曰禁军』。据思文大纪,郑芝豹尝总统禁军,其言曰:『郑芝豹挑选四千名,督练成一劲旅,名曰「锦衣卫禁军」。凡朕亲祭坛庙,一切出郊达远近,分守宫城等处,督捕。更分作五营,每营八百,设正亚营将指挥二员;设千户四员,每员管军二百;百户八员,每员管军一百;再另定名目曰大管旗,每旗管五十名;又曰小管旗,每旗管二十五;五名中立一伍长,以次统率。总于郑芝豹』。然则总统禁军者为芝豹,成功特为其属耳。明史职官志云:『驸马都尉位在伯上。凡尚大长公主、长公主、公主并曰驸马都尉。明初,驸马都尉有典兵出镇及掌府部事者,署宗人府事亦有之』。考明季遂志录郑成功传云:『成功陛见,隆武奇之,抚其背曰:「惜无一女配卿,当尽忠吾家,毋相忘也」』!据此,则成功之所以典禁军、协理宗人府事、仪同驸马都尉者,盖出于思文之特别赏识,非尽由于郑氏之权势煊赫,宜成功之终身不忘大德也。
三、御营御武副中军勋戚,总统御营军务。
广阳杂记载成功七印,有「御营御武副中军勋戚关防」一颗,「御营御武副中军总统御营军务印」一颗。案此等官职均不见于各史记载。初疑御营即禁军,明初所谓亲军。明史兵志云:『洪武二年,改拱卫司为亲军都尉府,统中、左、右、前、后五卫军,而仪銮司隶焉。十年,罢府(及司,置锦衣卫,所属有南北镇抚司十四所,所隶有将军、力士、校尉,掌直驾侍卫,巡察缉捕;已又择公、侯、伯、都督、指挥之嫡次子置勋卫散骑舍人,而府军前卫及旗手等十二卫各有带刀官。锦衣所隶将军,初名「天武」,后改称「大汉将军」』。据此,则关防及印所谓「御营」,似即洪武时之「亲军」,后改为「锦衣卫」者;「御武」即洪武时之「天武」,为锦衣卫所隶将军名号;「勋戚」即洪武时之「勋卫」,为公、侯、伯等嫡次子所置。盖此等营名、官名,或为隆武时所新改。然思文大纪有云:『禁军五营,名曰「锦衣卫天武」,中、前、后、左、右营,每营正将,给与关防,其文曰「锦衣天(武中等营关防」』(案当作「锦衣天武中营等关防」,盖中营之外,尚有左、右、前、后等营也;等营二字误倒)。然则禁军曰「锦衣天武」,御营曰「御营御武」,迥然不同。南疆逸史思文帝纪略云:『隆武元年八月丁酉,以郑鸿逵为御营左先锋,出浙江;郑彩为御营右先锋,出江西』。思文大记云:『十一月十八日,驾出洪山,饯正先锋郑鸿逵、副先锋郑彩,登坛授钺』。然则御营之制,有与禁军相同者。惟禁军掌直驾侍卫、巡察缉捕,而御营则出征。禁军所隶将军称天武,御营所隶将军称御武。禁军之公、侯、伯、子称勋卫,御营之公、侯、伯、子称勋戚。盖思文于隆武元年十一月御驾亲征,故有御营。思文大纪有御营内阁、御营吏部、御营礼部、御营兵部等,以别于留守福京之内阁六部。成功之「御营协理行在宗人府关防」亦在御驾亲征时所设,与御营内阁六部同例,其时芝龙留守,故掌宗人府印务,而不曰御营。成功之「御营御武副中军」,盖即副郑鸿逵或郑彩耳。观思文大纪:『隆武二年三月,敕国姓成功招致郑彩逃兵,速出分水关,以复江省』(江西),则或系副郑彩亦未可知。至总统御营军务一职,他书亦尝言及。闽海纪要云:『隆武二年春正月,以成功为御前营内都督』。小腆纪年则云:『御营中军都督』。南疆逸史云:『隆武之以总统命成功也,许立武职得至一品,文职至六品』。又云:『成功闻永历帝立于粤,遥奉其正朔;其文移称「总统使罪臣」』。观上列各书所称,或简称,或别称,皆未能得其全;此则关防与印,实则可补史之阙文也。
四、招讨大将军,镇守仙霞关。
闽海纪要云:『隆武二年(台湾外纪,挂招讨大将军印在三月),命佩招讨大将军印,镇仙霞关。八月,芝龙闻清兵将至,密遣亲吏到师纳款,檄仙霞关守将施天福回,又遣心腹蔡辅至关,将授意于成功。辅入见,语未发,成功厉声先谓曰:「敌师已迫,而粮不继,空釜司饔,吾将奈之何耶!速请太师(芝龙)急发饷济军,慎勿以封疆付之一掷也」!辅噤不敢发语,回见芝龙,备述前事,且曰:「向若道及纳款,此头巳断矣」。芝龙曰:「痴儿不识天命,固执乃尔,吾不给饷,彼岂能枵腹战哉」!赐姓屡请,皆不报,关兵无粮,遂逃散,成功不得已引还,至延平叹息而回』。案招讨大将军,授于隆武二年镇守仙霞关之时。南疆逸史郑成功传谓成功年二十二为之,则在隆武元年,非也。隆武二年八月辛丑,帝遇害于汀州,十二月癸丑朔,成功起兵,移文仍称隆武二年,自称罪臣,钤以招讨大将军印。隆武四年十月,永历帝在肇庆,使晋成功威远侯,招讨大将军如故(引见上)。自是之后,招讨大将军一职,盖讫郑经、郑克塽,皆仍其故称。至降清时,延平王等印,先由施琅奏缴,惟招讨大将军印仍留造册籍,盖至克塽至京乃奏缴。观施琅靖海纪事伪藩赍缴册印题本可知。查继佐鲁春秋谓『永历六年,桂主自安隆驰授国姓成功招讨大将军敕印』,亦非也。
乙、爵
一、忠孝伯
台湾外纪云:『隆武二年三月,赐姓成功条陈:「据险控扼、拣将进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国」,隆武叹曰:「骍角也」!封忠孝伯,赐尚方剑,挂招讨大将军印』。闽海纪要以封忠孝伯列于隆武(元年,似误。
二、威远侯
威远侯一说,最初惟见于江日升台湾外纪,其它皆未之载;其后沈云台湾郑氏始末、徐鼒小腆纪年及纪传、倪在田续明纪事本末、汪镛钟延平忠节王始末、连横台湾通史皆从此说,以进爵之次叙,应有侯之一级也;今亦从之。台湾外纪云:『永历二年五月,辅明侯林察自广东逃回,见成功详陈瞿武耜等拥立桂王始末,成功加额曰:「吾有君矣」!即修表遣原隆武中书舍人江于灿、黄志高二人从海道入广称贺,并条陈时势,自领大队舟师至东山候永历旨,以便会合恢复』。『永历二年十月,江于灿、黄志高同太监刘玉赍永历诏到,晋封成功威远侯』(外纪卷六)。
成功此次之进爵,一因遵奉正朔,一因表陈勤王,故仍其故官,进其爵位;续明纪事本末言:『晋成功威远侯,招讨大将军如故』,纪事较他书完备。
三、漳国公
漳国公之封,或谓在永历三年七月,夏琳闽海纪要是也;或谓在永历四年正月,沈佳存信编是也;或谓在永历七年六月,江日升台湾外纪、徐鼒小腆纪年及纪传、倪在田续明纪事本末、汪镛钟延平(忠节王始末是也;或谓在永历七年八月,沈云台湾郑氏始末是也。综观四说,惟夏琳说较确,其言曰:『永历三年七月,明主遣使晋招讨大将军忠孝伯国姓成功为漳国公』(闽海纪要)。以忠孝伯而晋封漳国公,不无越等之疑;盖夏氏尚不知永历二年成功巳晋封威远侯也。
成功此次之晋爵为公,诸书皆不言其原因。考台湾郑氏始末云:『永历三年正月,破南昌,声桓、得仁皆死;三月,克信丰,连下抚州、建昌,成栋溺水死;破湘潭,腾蛟死。永历遣使告急于成功;遂遣施琅、杨才、黄廷、柯宸枢攻漳浦,守将王起凤降,遂下云霄,杀其守将裴国柱,传檄浙、粤、江西』(郑氏始末卷二)。据此,则当时告急之使,即加封之使,宜在七月明矣;盖金、王死而江西失,李成栋死而广东危,何腾蛟卒而湖南亡,故告急成功,使以福建之师共保广东,以为进取之基,不得不进其爵以资鼓励,故成功即遣施琅等率师西进,称为奉旨专征,旋即亲征潮(揭(均见杨英从征实录一叶至十叶),以期连师粤西,共图北进也。而沈佳云:『永历四年正月,国(姓成功破漳州,进围福州,奏闻,封为漳国公』(存信编三)。考成功破漳州,因刘国轩献城归正,在永历八年十一月,袭福州,在十年七月(均详见杨英从征实录),存信编以此为封漳国公之原因,而谓其封在四年正月,皆误也。江日升则谓:『永历七年六月,甘督(杨英从征实录作「监督」,此误)池士绅奉成功令,以蜡丸赍帛疏由陆路诣广西行在,报杀陈锦、败杨名高捷;回同兵部侍郎万年芳赍永历诏至,晋封成功漳国公。功受封毕,仍遣士绅与年芳从海道进呈谢表,并会诸师恢复』(台湾外纪卷七)。考蜡丸奏报战功,兵部主事万年英赍敕晋封成功,乃封延平王事(见阮旻锡海上见闻录及杨英从征实录),非封漳国公,此误也;沈云台湾郑氏始末谓封漳国公在永历七年八月,其误与台湾外纪略同。
又有误漳国公为延平公及广平公者。郑亦邹郑成功传误漳国公为延平公,其言曰:『顺治六年(永历三年)七月,永历遣使至岛,封成功为延平公』(见明季遂志录)。清国史馆逆臣郑芝龙传、日本川口长孺台湾纪事、夏燮明通鉴附编、连横台湾通史皆釆此说。杨陆荣则又误漳国公为广平公,其言曰:『顺治六年七月(永历三年),永明王遣使至岛,封成功为广平公』(三藩纪事本末卷二十一)。李瑶南疆绎史摭遗、徐鼒小腆纪年及纪传、倪在田续明纪事本末、江镛钟延平忠节王始末皆釆此说。
考杨英从征实录载封延平王册文,首有『尔漳国公赐姓』,末有『册封为延平王」等语,则封延平王之前,实封漳国公。漳国公之封既在永历三年七月,则不应再有延平公、广平公等封。
窃疑此等致误之由,盖因黄宗义赐姓始末有永历三年封成功为延平王一说,而封延平王时成功辞让,他书又有封公一说,又有永历七年、八年、十一年、十二年封延平王等说,于是明季遂志录遂以永历三年七月封延平公,十二年封延平郡王,改延平王为延平公,是第一误也;三藩纪事本末以为公与王不应皆以延平为名,又改延平公为广平公,于是以永历三年七月封广平公,十二年封延平王,是(第二误也;台湾郑氏始末又因漳国公之封不可磨灭,于是又调停上二说,遂以永历三年七月封广平公,固辞不受,七年乃改封漳国公,十一年十二月封为延平王,是第三误也。余广汇各书,观诸家之说纷如乱丝,览本末因果条而理之,始为之判别是非,而折中一说如此。
四、延平王
封延平王年月,各家所说,更纷歧难理。兹先列为一目而后辩其是非:
第一类:封于永历三年七月者,沈云台湾郑氏始末;封于三年八月者,屈大均安龙逸史、罗谦残明纪事(上二书皆托名,实一书)、黄宗羲赐姓始末、滃州老民海东逸史、南沙三余氏明末五小史、五藩实录、明末纪事补遗、南明野史(以上四书实一书而异名)。
第二类:封于永历七年五月者,杨英从征实录、阮旻锡海上见闻录、夏琳闽海纪要。
第三类:封于永历八年七月者,无名氏行在阳秋、沈佳存信编、许浩基郑延平年谱。
第四类:封于永历十年春者,查继佐鲁春秋。
第五类:封于永历十一年七月者,江日升台湾外纪、沈云台湾郑氏始末;封于永历十一年十月者,温睿临南疆逸史、邵廷釆西南纪事;封于永历十一年十二月者,倪在田续明纪事本末;封于永历十二年正月者,郑达野史无文、明末五小史等四种、徐鼒小腆纪年及纪传、夏燮明通鉴附编、汪镛钟延平忠节王始末、陈乃干徐闇公先生年谱、连横台湾通史;封于永历十二(年而不言月者,郑亦邹明季遂志录、杨陆荣三藩纪事本末、李瑶南疆绎史摭遗。
第六类:封于永历十二年七月者,日本川口长孺台湾纪事。
案以上所引书三十一种,言封延平王年月不同者约十有一,归纳之,授封、受封相离数月仍为一类,则可分为六类。其间若沈云台湾郑氏始末、明末五小史等四种,皆言封延平王有两次,第一次不受,第二次乃封潮王,若仍封延平王,恐无此理,余所不取,且永历三年决非封王之时,其说已见于前。而此六说中,孰是孰非,则当一视延平王册文,即可以断定何年何月所封矣。
封延平王册文曰:『克叙彝伦,首重君臣之义,有功世道,在严夷夏之防,盖天地之常经,实邦家之良翰。尔漳国公赐姓,忠猷恺掣,壮略沉雄,方闽浙之飞尘,痛长汀之鸣镝,登舟洒泣,联袍泽以同仇,啮臂盟心,谢辰昏于异域。而乃戈船浪泊,转战千年(千字当系十字之误),蜡表兴元,间行万里,绝燕山之伪疑,覆虎穴之名酋,作砥柱于东南,繁遗民以弁冕,弘勋有奕,苦节弥贞。惟移忠以作孝,斯为大孝,盖忘家而许国,乃克承家,铭具金石之诚,式重河山之誓,是用锡以册封为延(平王。其矢志股肱,砥修茅戟,丕建犁庭之业,永承胙土之庥,尚敬之哉(杨英从征实录三十三叶)!
考海上见闻录云:『永历七年五月,赐姓着监督池士绅以蜡丸赍帛疏,由陆路诣行在,叙方曲破总镇王邦俊、小盈岭破提督杨名高、江东桥歼总督部院陈锦、海澄败固山金励之功』。『行在遣兵部主事万年英,赍敕晋赐姓漳国公封延平王,赐姓拜表辞让,差监督张自新同万兵部由水路诣行在回奏,以海澄破边功请封各镇爵赏,后永历以帛诏封甘辉为崇明伯、黄廷为永安伯、万礼为建安伯、郝文兴为祥符伯、王秀奇为庆都伯、参军冯澄世太仆寺卿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文案杨英从征实录云:『永历七年正月,太师平国公(郑芝龙)差周继武至自燕京,传清朝欲来议和,令藩议就之,藩差李德奉书禀复太师,言:「儿南下数年,巳作方外之人,张学圣无故擅发大难之端,儿不得不应,今骑虎难下,兵集难散」云云』(从征实录第二十九叶)。
成功破清总兵王邦俊在永历五年六月、九月,小盈岭破清提督杨名高(从征实录作「皋」)在五年十一月,江东桥歼清总督陈锦(从征实录作「金」)在六年三月,海澄败清固山金励(从征实录作「砺」)在七年五月。由此言之,册文中所谓「戈船浪泊,转战千年」者,指自永历三年以来,成功转战漳、泉、潮、揭言也;所谓「蜡表兴元,间行万里」者,即海上见闻录所谓「七年五月,赐姓着监督池士绅以蜡丸赍帛疏,由陆路诣行在叙功也」;所谓「绝燕山之伪疑」者,即指永历七年正月郑芝龙差周继武令成功就清和议,而成功差李德复书绝之也;所谓「覆虎穴之名酋」者,即指败固山金砺等也。册文中所叙功绩,皆讫于永历七年五月,则封延平王不在七年五月以前,可断言也。蜡丸之疏在七年五月败固山金砺后始发,封王之册文又叙功至七年五月止,故监督池士绅固在七年五月起程赴行在,而兵部主事万年英赍敕来封,必在七年五月以后,然不能出八年以外,亦可断言;盖其时帝在安隆,池士绅由中左所(厦门)诣行在,至少须两月左右,中间经朝议之斟酌酬功,或加增使命,必又几经时日,加以敕使途程,又经数月,然后可以到达中左,故杨英从征实录、阮旻锡海上见闻录、夏琳闽海纪要皆系此事于七年五月者非是;惟记其遣使诣行在而附记行在遣使来封以终其事,如闽海纪要固无不可,然决不可如杨英从征实录之遂以七年五月即为封延平王之月也。
统观各书记载,自以行在阳秋及存信编二书所记为是。行在阳秋云:『永历八年七月,遣内臣至厦门岛,册封朱成功为延平王』(行在阳秋下)。存信编云:『永历八年七月,遣内臣至厦门,册封漳国公朱成功为延平王』(存信编卷四)。
考行在封成功为延平王之动机,固不仅基于「绝燕山之伪款,覆虎穴之名酋」。绝伪款乃当然之臣职,覆名酋亦仅复绝少之疆土,非有震世之功勋,宜乎成功之不敢受也。而行在之所以封之以王者,实欲成功率师勤王,会合李定国之军于广州,共同北伐,以图恢复耳。故封册之文曰:『其矢志股肱,砥修矛(原误作茅)戟,还建犁庭之业,永承胙土之庥』。诗秦风曰:『岂曰无衣,与予同仇』,『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册文正用此意,以勉其与李偕作也。
考行在阳秋:『永历八年二月,安西王李定国(案劫灰录,永历四年封李定国西宁王,此言安西王,误)率兵入高州,张月来归。夏四月初十日,李定国兵至雷、廉,遣将攻复罗定、新兴、石城、电白、阳江、阳春等县』(行在阳秋上)。南疆逸史永历帝纪略云:『永历八年五月,进围新会』。
考李定国于永历七年夏攻肇庆,七月,复取化州、吴川、信宜、石城(见小腆纪年卷十八);当时曾致书于成功,约会师广州(书见杨英从征实录四十七叶),成功不赴。至八年四月围新会时,定国又致书成功请会师(见杨英从征实录四十五叶)。定国致成功书云:『孟夏遣使帆海诣铃阁』,且诣铃阁』,且约婚姻(见杨英从征实录五十五叶成功复书),行在册封成功为延平王,当亦在此时;(盖兵部主事万年英由安隆发,当在八年五、六月,抵中左所则在八年七月杪。定国致成功书中亦言:『七月中旬又接皇上敕书,切切以恢东为计』(杨英从征实录四十六叶)。又言『孟夏遣使帆海诣铃阁,拟阅月可得旋』,则自新会至厦门海道半月可达,一月可往复。窃疑万年英七月中旬至新会,赍敕至定国营,七月杪至中左所,赍敕封成功延平王,同为一使约会师期,成功虽表辞王爵,然行在如此隆恩,重以定国之约婚姻,自不得不出师勤王,以与定国会。杨英从征实录云:『八年十月,差效用官林云璇赍勤王师表诣行在,并持书会晋王(案当云西宁王,晋王之封在永历十年,此误)书云:「季(秋幸接尊使,读翰教谆谆修矛戟而奏肤公,大苻夙愿,又重以婚姻之约,窃闻方、召并驾而猃狁于襄,秦、晋缔盟而周邦咸赖,古人美绩何多让欤』(见实录五十五叶)!由此观之,成功第一次勤王,因封漳国公;第二次勤王,因封延平王。且八年二月,清遣郑、贾二使赍海澄公印来招降,八月,清又遣叶、阿二使赍兴、泉、漳、潮四府安插兵将敕来招降,延平王之封至,则招局为之顿挫。于此可见八年二月,延平王之封尚未有也,故清使得以公爵为饵,若早知成功封王,则亦必以王爵相饵,如平南王、靖南王之例。则延平王封爵之来,却逢适当之机会,一以破坏清廷之招局,一以激起成功之勤王,不可谓非幸事也。惜乎成功因和议之使在泉州,而令李定国之使暂住金门(见杨英从征实录四十七叶),致误师期,李师败回,而勤王之师遂为空行耳。
延平王所封年月,既以延平王册文及李定国书考定为八年七月,兹又得永历帝敕徐孚远文二则,以为旁证如下:『永历八年正月,定西侯张名振复以朱成功之师入长江,望祭孝陵』(见小腆纪年卷十八)。时永历帝敕谕佥宪臣徐孚远等云:『漳国勋臣成功亦遣侯臣张名振等统帅舟师,扬帆上北』。是永历八年正月,尚未封延平王而称漳国公也。又敕谕联络闽、浙勋义官兵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徐孚远云:『今朕既进封赐姓成功为延平王,命其出师恢取东粤,灵我指臂,且一面联合直、浙义旅,以窥金陵心腹,以成朕分道北伐、扼吭拊背之势。在延平王感蒙异数,受此知遇,当必闻命就道,投袂兴师,以直抵广省。是用特敕谕尔,俾知朕今秋必督诸王侯各路,大举北征,尔其赞助行间,指挥进取(,与延平王朝夕黾勉,用建奇勋』(二敕文均见陈乃干等徐闇公先生年谱)。此敕所谓(「今秋」者,即(指李定国取高州、围新会以图广州之秋,亦指郑成功出师潮、惠以援广州之秋,盖在八年五、六月已使兵部主事万年英赍册印就道之后,其时称成功为延平王,则延平王之封在八年五、六月、而成功在中左所接此册则在八月杪,更确有证据;其它诸家之说,皆不攻自破矣。
五、潮王
封潮王之年月,仅有二说:杨英从征实录谓在永历九年四月,查继佐鲁春秋、阮旻锡海上见闻录、夏琳「闽海纪要」则谓在永历十一年,而其月又不同。兹分列于下,以便考证:
甲、永历九年说:杨英云:『永历九年四月,剿抚伯周金汤、太监刘国柱自行在至思明州(中左所改思明州在九年三月),赍敕印颁发勋爵,晋封藩主潮王』(从征实录六十七叶)。
乙、永历十一年说:查继佐云:『永历十一年春,桂主自安龙驰敕封国姓成功为延平王,成功谦,但以招讨将军行所属诸文武,什袭王印不一行。或曰,桂王以成功不行王印,疑二字封不称,改封一字为潮王,成功益谦不受』(鲁春秋)。阮旻锡云:『永历十一年,遣漳平伯周金汤、太监刘国柱从海上至思明,赍延平王敕命至晋封潮王,赐姓欲恢复南京,然后称王,故文书告示,只称令旨』(海上见闻录)。夏琳云:『永历十一年十一月,明主遣漳平伯周金汤晋招讨大将军延平王成功潮王』(闽海纪要上)。
案封延平王,盖有二次。第一次万年英赍敕来封,成功上辞表不敢受。杨英从征实录云:『遣监督张自新同万兵部繇水赴行在,回奏题叙海澄杀虏功次,请敕各镇勋爵,后即敕封甘辉为崇明伯、黄廷永安伯、王秀奇庆都伯、赫文兴祥符伯、万礼建安伯、冯参军监军御史,余各升级有差。另遣监督池仕绅赍表繇路(陆)诣行在,并会平西等兵马行军事宜』(实录三十三叶)。当是时延平王印册必遣使缴还,惟代甘辉等题叙海澄杀虏功次,请封爵耳。第二次盖行在得此回奏,即遣漳平伯周金汤、(太监刘国柱于永历九年四月至思明州,赍敕印颁发勋爵(杨英从征实录);所赍敕印即延平王敕印也,所颁勋爵即甘辉等勋爵也。杨英云:『忠振伯(洪旭)加少师,晋甘辉崇明伯、王秀奇(庆都伯、赫文(兴祥符伯、万礼建安伯、黄廷永安伯、参军冯举人(冯澄世)监军御史』(从征实录六十七叶)。
案海澄杀虏在永历七年五月,题叙功次在永历八年七月后,则颁发甘辉等勋爵,至迟必在九年四月,此时并赍延平王册印重来。台湾外纪云:『遣漳平伯周金汤、太监刘国柱赍延平王印册由粤东龙门航海来厦,成功率甘辉等诸文武恭迎海埏,拜受延平王册封,遂拜谢表』(外纪卷十)。惟外纪系此事于十一年七月,自行在起程,十二月抵厦门,则误以周金汤第二次来封潮王至厦门事附之于此事耳;盖此事必在九年四月,杨英所记年月本未有误,惟以封潮王事与第二次赍延平王印册来封并为一事,是其误耳。由此可知,明季遂志录、三藩纪事本未、东南记事、西南纪事、南疆绎史摭遗等皆言遣漳平伯周金汤等航海封成功延平王,皆误以第二次为第一次耳,且其年月亦或误为十一年,或误为十二年也。
延平王之封,虽第二次又遣周金汤等赍册印至,然或谓成功虽不再辞,仍封固其印而不行用,但以招讨大将军行所属文武,此查继佐之说也(见鲁春秋)。或谓周金汤赍册至,成功拜受,始设长史、典膳等官,谢表以恢复无功辞王爵,称招讨大将军如故,此倪在田之说也(见续明纪事本末卷七)。余以为既受王封,自当称王,何得视天子之命如土苴,弃置于箧笥中而不行用也?考成功第一次辞王封,固欲表示谦让之意,以矫孙可望辈乞封之弊,然一方于八年秋辞封,一方于九年春(即改中左所为思明州,设六官,其气象固已迥不同前。而第二次册印再颁,自当行用而无疑。观其南京战败时,遣(使奉表请贬王爵,后其使因道阻反命,诸将请仍王号(见沈云台湾郑氏始末卷四),即(可知延平王册(第二次实未辞也。
永历九年四月既为第二次封延平王,则潮王之封,自当以永历十一年之说为是。夏琳闽海纪要云(:『永历十一年一月,明主遣漳平伯周金汤晋招讨大将军延平王成功潮王』。阮旻锡海(上见闻录、查继佐鲁春秋皆主十一年说,然不言在何月,不若闽海纪要明确简要也。
考潮王之封,因永历十年四月帝狩云南,晋封西宁王李定国为晋王、南康王刘文秀为蜀王,当时虽偏安西南一隅,然仍欲使东南郑氏出师长江,进取南都,使清师之攻黔、滇者回救江南,则滇师与闽师亦可收夹击之功,故以一字王封成功以鼓励之。盖当时成功未有恢复兼省疆土之劳,又无保卫车驾出险之勋,故不能与李、刘同以大国赐封,故潮王之封虽为一字,表面似可与晋、蜀等王并驾齐驱,然仍为郡王,一如延平王也;若攻取南都,则必封以吴王或闽王,亦末可知。此颇斟酌至当,鼓勋功勋之中,仍寓郑重名器之意,成功之辞,一如延平王之例,非必视为与延平郡王相等轻视之,而不屑受也。观定国、成功往复二书,即可以证明此说之不诬。定国书云:『六飞夙驾,以四月如滇,时广宣圣泽,丕畅皇灵,潜跃依光,鼠狐改步,圣恩广大,赏格逾涯,如不榖者,不督其长年之徒劳,(再酬其一日之蹇负,甚而桂、衡薄绩,册以丹书,顾此非赏,益增悚骇;公嘉猷茂伐,频达朝廷,奚烦饶舌,惟东事辅车之谊,潮、惠迭奏之勋,是固不容已于对扬者,上每召问,拊髀久之,用特专敕遥颁(此敕盖即封潮王),冀公于咫尺天颜,枕戈靡懈耳。宸居巩定,挞伐亟申,拜成命以天威,分谊攸笃,先内安而即外攘,时势维宜,公其整帆饬旅,布号宣威,待我于长洋把臂,击楫论心,一偿夙愿,不亦快哉』(杨英从征实录四十叶)!成功复书云:
『(圣驾莅)滇,狐鼠改步,东西南北,共带宗周,此社稷之灵,而实老亲翁撑持之勋。今宸居既云巩固,而帝业未可偏安,况中原有可乘之机,胡运值将尽之时,宜速乘势,并力齐举。兹不佞现提水陆精锐,收复闽、浙,熏风盛发,指日北向,愿老亲翁卷甲长驱,鼓行迅击,首尾交攻,共焚济河之舟,表里合应,立洗腥膻之穴』(杨英从征实录四十一叶)。考定国来书,当在十一年与封潮王敕书同时至思明州,而成功复书,当在十一年九月复闽安镇攻取温、台之后,书中言「收复闽浙」是也,且在十二年五月大举图江南之前,书中言「蕙风盛发,指日北向」是也。确切言之,盖在十二年春耳,盖敕使至思明州已在十一年十一月,时成功已在温、台军次,故其复书必须在十二年春也。
潮王之封敕使,盖为周金汤、黄事忠,而进谢表辞封及会师江南疏,其报使则为张自新,徐孚远亦随行,陈乃干等徐闇公年谱云:『永历十二年正月,永历帝遣漳平伯周宪洙金汤、职方黄臣以事忠间行由广东龙门航海至思明州,封成功为延平王,晋先生为左副都御史;成功遂进谢表并会师江南疏,使先生偕都督张衡宇自新随周、黄等赴滇复命』。
考十二年正月周金汤等盖由思明州至温台军次之时,而非初抵思明之时,封成功为潮王,而非封延平王,年谱盖误;且张自新、徐孚远仅随黄事忠由安南赴滇,周金汤尚留于思明州未(返(说详下)(。徐孚远上安南西定书云:『孚远入闽,事隆武皇帝,又以运屯,同赐姓藩大集勋爵,结盟建义于闽岛,与赐姓藩为僚友,养精蓄四十万,待时而动,十三年于兹矣(此书于永历十二年上(,建义于隆武二年故云十三年)。蒙皇上龙召,亦数次矣。黄职方事忠者,亦以起义,母妻被杀,奔走王事,屡入(虎穴,至死不避。皇上命之赍奉诏书,至赐姓藩营,约以进兵。赐姓藩遵奉,会合群师统军大帅,将直抵金陵。遣张都督、送孚远等于朝,恭报师期,催发晋、蜀、韩三藩同逼江北』(徐孚远钓璜堂存稿附遗文)。此书言自隆武二年建义以来巳十三年,则为永历十二年所上。而徐孚远交行摘稿有黄臣以、张衡宇交海诗,三月晦日同臣以、衡宇诗传周漳平将至、亦作隐语未达诗,周漳平有书至、寄书者被其国重罚、信音绝矣诗;此亦可证复命仅黄事忠、张自新,而徐孚远随行,周金汤并未同行也。
据上列数证,则周金汤第一次奉使发还封延平王印册,则与太监刘国柱偕行,九年四月至中左所。第二次奉使封潮王,则与黄事忠偕行,十一年十一月至思明州。诸家混此二段为一,于是纠纷难理,讫无定论。
厦门志据纪石青(与徐孚远等同客延平王所)遗稿谓:『金汤丁酉(永历十一年)从龙门(在广东钦州)航海来厦,与石青辈盘桓吟咏几两载』。海上见闻录云:『后金汤复命,云南已破,死于广海』。观金汤致书黄事忠、徐孚远等于安南,而其寄书者被国重罚,孚远与黄、张二公亦阻于安南,不能达行在,回至交、广之间,几遭清军炮击,冒险而回,则金汤之死于广海,恐非传闻之误也。成功大攻南京,而报行在师期之疏及约定国会师之书皆不能达,故未能收东西夹击之效,而反遭清军贵州凯旋之反攻,此皆交、广路阻,音信隔绝之所误耳。金汤一人与封延平王及潮王均有关系,且与成功南京之役所关亦巨,故不惮繁而详考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