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历代论 [book_author]苏辙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完结 [book_length]31021 [book_dec]史论,苏辙撰。苏辙早年即有进论二十五篇,晚年闲居时期更是著成《历代论》四十五篇,极言历代治乱之得失,观点新奇,文字老成,体现了他史论散文的最高成就。苏辙在《历代论》并引中说:“予既壮而仕。仕宦之余,未尝废书,为《诗》、《春秋》集传,因古之遗文,而得圣贤处身临事之微意,喟然太息,知先儒昔有所未悟也。”苏辙一生未废史学,他说“吾为春秋集传,乃平生事业。”从他所说的“知先儒昔有所未悟也”可见其观点往往能发前人之所为见,形成自己独特新颖的见解。《历代论》,有些篇章是写得很有特点的。论汉光武、唐太宗,分析相当全面,和苏轼相比,特点确在于“稳”。 [book_img]Z_5779.jpg [book_chapter]卷一 [book_title]序 予少而力学,先君,予师也,亡兄子瞻,予师友也。父兄之学,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以为士生于世,治气养心,无恶于身,推是以施之人,不为苟生也。不幸不用,犹当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闻焉。予既壮而仕。仕宦之余,未尝废书,为《诗》、《春秋》集传,因古之遗文,而得圣贤处身临事之微意,喟然太息,知先儒昔有所未悟也。其后复作《古史》,所论益广,以为略备矣。 元符庚辰,蒙恩归自岭南,卜居颍川。身世相忘,俯仰六年,洗然无所用心,复自放图史之间。偶有所感,时复论著。然已老矣,目眩于观书,手战于执笔,心烦于虑事,其于平昔之文益以疏矣。然心所嗜,不能自己,辄存之于纸。凡四十有五篇,分五卷。 [book_title]尧舜 尧之世,洚水为害。以意言之,尧之为国,当日夜不忘水耳。今考之于《书》,观其为政先后:命义和正四时,务农事,其所先也,未乃命鲧以治水。鲧九年无成功,乃命四岳举贤以逊位。四岳称舜之德曰:“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尧以为然而用之,君臣皆无一言及于水者。舜既摄事,黜鲧而用禹,洚水以平,天下以安。尧、舜之治,其缓急先后,于此可见矣。使五教不明,父子不亲,兄弟相贼,虽无水患,求一日之安,不可得也。使五教既修,父子相安,兄弟相友,水虽未除,要必有能治之者。昔孔子论政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古之圣人,其忧深虑远如此。世之君子,凡有志于治,皆曰富国而强兵。患国之不富,而侵夺细民;患兵之不强,而陵虐邻国。富强之利终不可得,而谓尧、舜、孔子为不切事情,於乎殆哉! [book_title]三宗 黄帝、尧、舜,寿皆百年,享国皆数十年。周公作《无逸》,言商中宗享国七十五年,高宗五十九年,祖甲三十三年。文王受命中身,享国五十年。自汉以来,贤君在位之久,皆不及此。西汉文帝二十三年,景帝十六年,昭帝十二年。东汉明帝十八年,章帝十三年,和帝十二年,唐太宗二十三年。此皆近世之明主,然与《无逸》所谓“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者,无以大相过也。至其享国长久,如秦始皇帝、汉武帝、梁武帝、唐文帝、唐玄宗,皆以临御久远,循致大乱,或以失国,或仅能免其身。其故何也?人君之富,其倍于人者千万也,膳服之厚,声色之靡,所以贼其躬者多矣。朝夕于其间而无以御之,至于夭死者,势也。幸而寿考,用物多而害民久,矜己自圣,轻蔑臣下,至于失国,宜矣。古之贤君,必志于学,达性命之本而知道德之贵,其视子女玉帛与粪土无异,其所以自养,乃与山林学道者比,是以久于其位而无害也。傅说之诏高宗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惟斅学半,念终始典与学,厥德修罔觉。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呜呼,傅说其知此矣。 [book_title]周公言 周公之所以治周者,莫详于《周礼》。然以吾观之,秦、汉诸儒以意损益之者众矣,非周公之无书也。何以言之?周之西都,今之关中也;其东都,今之洛阳也。二都居北山之阳,南山之阴,其地东西长,南北短。短长相补,不过千里,古今一也。而《周礼》:王畿之大,四方相距千里,如画棋局,近郊远郊,甸地稍地,大都小都,相距皆百里。千里之方,地实无所容之,故其畿内远近诸法,类皆空言耳。此《周礼》之不可信者,一也。《书》称:“武王克商而反商政,列爵惟五,分土惟三。”故孟子曰:“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郑子产亦云,古之言封建者盖若是。而《周礼》:诸公之地方五百里,诸侯四百里,诸伯三百里,诸子二百里,诸男百里,与古说异。郑氏知其不可,而为之说曰:“商爵三等,武王增以子、男,其地犹因商之故。周公斥大九州,始皆益之如周官之法。于是千乘之赋,自一成十里而出车一乘,千乘而千成,非公侯之国无以受之。”吾窃笑之。武王封之,周公大之,其势必有所并;有所并,必有所徙。一公之封,而子男之国为之徙者,十有六。对数大国,而天下尽扰。此书生之论,而有国者不为也。传有之曰:“方里而井,十井为乘。”故十里之邑而百乘,百里之国而千乘,千里之国而万乘,古之道也。不然,百乘之家,为方百里,万乘之国,为方数圻矣。古无是也。《语》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千乘虽古之大国,而于衰周为小。然孔子犹曰:“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然则虽衰周列国之强家,犹有不及五十里矣。韩氏、羊舌氏,晋大夫也,其家赋九县,长毂九百,其余四十县,遗守四千。谓一县而百乘则可,谓一县而百里,则不可。此《周礼》之不可信者,二也。王畿之内,公邑为井田,乡遂为沟洫。此二者,一夫而受田百亩,五口而一夫为役,百亩而税之十一,举无异也。然而井田自一井而上,至于一同而方百里,其所以通水之利者,沟、洫、浍三。沟、洫之制,至于万夫,方三十二里有半,其所以通水利者,遂、沟、洫、浍、川五,利害同而法制异,为地少而用力博。此亦有国者之所不为也。楚蒍掩为司马,町原防,井衍沃。盖平川广泽,可以为井者井之,在阜堤防之间,狭不可井,则町之。【杜预以町为小顷町。】皆因地以制广狭多少之异。井田、沟洫,盖亦然耳,非公邑必为进田,而乡遂必为沟洫。此《周礼》之不可信者,三也。三者既不可信,则凡《周礼》之诡异远于人情者,皆不足信也。古之圣人,因事立法以便人者有矣,未有立法以强人者也。立法以强人,此迂儒之所以乱天下也。 [book_title]五伯 五伯,桓、文为盛。然观其用兵,皆出于不得已。桓公帅诸侯以伐楚,次于陉而不进,以待楚人之变。楚使屈完如师,桓公陈诸侯之师,与之乘而观之。屈完见齐之盛,惧而求盟。诸侯之师成列,而未试也,桓公退舍召陵,与之盟而去之。夫岂不能一战哉,知战之不必胜,而战胜之利不过服楚。全师之功,大于克敌,故以不战服楚,而不吝也。晋文公以诸侯遇楚于城濮,楚人请战。文公思楚人之惠,退而避之三舍。军吏皆谏,舅犯曰:“我退而楚还,我将何求?若其不还,君退,臣犯,曲在彼矣。”师退而楚不止,遂以破楚而杀子玉。使文公退而子玉止,则文公之服楚,亦与齐桓等,无战胜之功矣。故桓、文之兵,非不得已不战,此其所以全师保国无敌于诸侯者也。至宋襄公,国小德薄,而求诸侯,凌虐邾、鄫之君,争郑以怒楚,兵败身死之不暇,虽窃伯者之名,而实非也。其后秦穆公东平晋乱,西伐诸戎;楚庄王克陈入郑,得而不取,皆有伯者之风矣。然穆公听杞子之计,违蹇叔而用孟明,千里袭郑,覆师于殽,虽悔过自誓,列于《周书》,而不能东征诸夏以终成伯业。庄王使申舟聘齐,命无假道于宋。舟知必死,而王不听,宋人杀之。王闻其死,投袂而起,以兵伐宋,围之九月,与之盟而去之。虽号能服宋,然君子以为此不假道之师也。齐灵公、楚灵王之所为,王亦为之,而尚何以为伯乎?於乎,此二君者,皆贤君也。兵一不义,而几至于狼狈,不能与桓、文齿,而况其下者哉。 [book_title]管仲 先君尝言: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以桓公伯,孔子称其仁,而不能止五公子之乱,使桓公死不得葬,曰:“管仲盖有以致此也哉!”管仲身有三归,桓公内嬖如夫人者六人,而不以为非,此固适庶争夺之祸所从起也。然桓公之老也,管仲与桓公为身后之计,知诸子之必争,乃属世子于宋襄公。夫父子之间,至使他人与焉,智者盖至此乎。於乎,三归、六嬖之害,溺于淫欲而不能自克,无己则人乎!《诗》曰:“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四方且犹顺之,而况于家人乎?《传》曰:“管仲病且死,桓公问谁可使相者。管仲曰:‘知臣莫若君。’公曰:‘易牙何如?’对曰:‘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公曰:‘开方何如?’曰:‘倍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公曰:“竖刁何如?’曰:‘自宫以适君,非人情,难亲。’管仲死,桓公不用其言,卒近三子,二年而祸作。”夫世未尝无小人也,有君子以闲之,则小人不能奋其智。《语》曰:“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岂必人人而诛之!管仲知小人之不可用,而无以御之,何益于事?内既不能治身,外复不能用人,举易世之忧,而属之宋襄公,使祸既已成,而后宋人以干戈正之。於乎殆哉!昔先君之论云尔。 [book_title]知罃赵武 齐桓公存三亡国,以属诸侯,其义多于晋文,然桓公没而齐乱,其后不能复伯。文公子孙世为盟主,二百余年,与春秋相终始。其故何也?虽襄公、悼公之贤,齐所无有,然其所以保伯业而不失者,则有在也。伯者之盛,非能用兵以服诸侯之难,而能不用兵以服诸侯之为难耳。文公之后,前有知罃,后有赵武,皆能不用兵以服诸矣。此晋之所以不失伯也。悼公与楚争郑,三合诸侯之师,其势足以举郑而却楚。晋之群臣中行偃、栾黡之徒欲一战以服楚者众矣。惟知罃为中军将,知用兵之难,胜负之不可必,三与楚遇,皆迁延稽故,不与之战,卒以敝楚而服郑。此则知罃不用兵之功也。悼公死,平公立。平公非悼公比也,然能属任赵武。武尝与楚屈建合诸侯之大夫于宋,以求弭兵。赵武于此,有仁人之心二焉。方其未盟也,屈建衷甲将以袭武。武与叔向谋之,叔向曰:“以信召人,而以僭济之,人谁与之?安能害我?”武从其言。卒事,而楚不敢动。将盟,晋楚争先。叔向又曰:“诸侯归晋之德只,非归其尸盟也。子务德,无争先。”武亦从而先之。此二者,非仁人不能。何也,人将衷甲以袭我,我亦衷甲以待之,此势之所必至也。不幸不胜,无可言者。虽幸而胜,晋、楚之祸必自是始。晋为盟主,常先诸侯矣。晋未失诸侯,而楚求先之,若与之争,楚必不听,晋、楚之祸亦必自是始。然此二者,皆人情之所不能忍也。忍之近于弱,不忍近于强,而武能忍之。晋、楚不争,而诸侯赖之。故吾以为武有仁人之心二焉。凡晋之所以不失诸侯,而赵氏之所以卒兴于晋者,由此故也。《春秋》书宋之盟,实先晋而后楚,孔子亦许之欤! [book_title]汉高帝 高帝之入秦,一战于武关,兵不血刃,而至咸阳。此天也,非人也。秦之亡也,诸侯并起,争先入关。秦遣章邯出兵击之。秦虽无道,而其兵方强,诸侯虽锐,而皆乌合之众,其不敌秦明矣。然诸侯皆起于群盗,不习兵势,陵藉郡县,狃于亟胜,不知秦之未可攻也。于是章邯一出而杀周章,破陈涉,降魏咎,毙田儋,兵锋所至,如猎狐兔,皆不劳而定。后乃与项梁遇,苦战再三,然后破之。梁虽死,而秦之锐锋亦略尽矣。然邯以为楚地诸将不足复虑,乃渡河北击赵。邯既北,而秦国内空。至是秦始可击,而高帝乘之。此正兵法所谓避实而击虚者。盖天命,非人谋也。项梁之死也,楚怀王遣宋义、项羽救赵。羽愿与沛公西入关。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栗悍祸贼,尝攻襄城,襄城无噍类,所过无不残灭。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论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诚得长者往,无侵暴,宜可下。”卒不许项羽,而遣沛公。沛公方入关,而项羽已至河北,与章邯相持。邯虽欲还兵救秦,势不得矣。怀王之遣沛公固当,然非邯、羽相持于河北,沛公亦不能成功。故曰:此天命,非人谋也。 [book_title]汉文帝 老子曰:“柔胜刚,弱胜强。”汉文帝以柔御天下,刚强者皆乘风而靡。尉佗称号南越,帝复其坟墓,召贵其兄弟。佗去帝号,俯伏称臣。匈奴桀敖,陵驾中国。帝屈体遣书,厚以缯絮。虽未能调伏,然兵革之祸,比武帝世,十一二耳。吴王濞包藏祸心,称病不朝。帝赐之几仗,濞无所发怒,乱以不作。使文帝尚在,不出十年,濞亦已老死,则东南之乱,无由起矣。至景帝不能忍,用晁错之计,削诸侯地。濞因之号召七国,西向入关。汉遣三十六将军,竭天下之力,仅乃破之。错言:诸侯强大,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反疾而祸小,不削,反迟而祸大。世皆以其言为信,吾以为不然。诚如文帝忍而不削,濞必未反。迁延数岁之后,变故不一,徐因其变而为之备,所以制之者,固多术矣。猛虎在山,日食牛羊,人不能堪,荷戈而往刺之,幸则虎毙,不幸则人死,其为害亟矣。晁错之计,何以异此!若能高其垣墙,深其陷阱,时伺而谨防之,虎安能必为害。此则文帝之所以备吴也。呜呼!为天下虑患,而使好名贪利小丈夫制之,其不为晁错者鲜矣! [book_title]汉景帝 汉之贤君,皆曰文、景。文帝宽仁大度,有高帝之风。景帝忌克少恩,无人君之量,其实非文帝比也。帝之为太子也,吴王濞世子来朝,与帝博而争道,帝怒以博局提杀之。濞之叛逆,势激于此。张释之,文帝之名臣也,以劾奏之恨,斥死淮南。邓通,文帝之幸臣也,以吮痈之怨,困迫至死。晁错始与帝谋削诸侯,帝违众而用之,及七国反,袁盎一说,谲而斩之东市,曾不之恤。周亚夫为大将,折吴、楚之锐锋,不数月而平大难,及其为相,守正不阿,恶其悻悻不屈,遂以无罪杀之。梁王武,母弟也,骄而从之,几致其死。临江王荣,太子也,以母失爱,至使酷吏杀之。其于君臣、父子、兄弟之际,背理而伤道者,一至于此。原其所以能全身保国,与文帝俱称贤君者,惟不改其恭俭故耳。《春秋》之法,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然陈侯平国、蔡侯般,皆以无道弑,而弑皆称臣,以为罪不及民故也。如景帝之失道非一也,而犹称贤君,岂非躬行恭俭、罪不及民故耶?此可以为不恭俭者戒也。 [book_chapter]卷二 [book_title]汉武帝 天下利害,不难知也。士大夫心平而气定,高不为名所眩,下不为利所怵者,类能知之。人主生于深宫,其闻天下事至鲜矣,知其一不达其二,见其利不睹其害,而好名贪利之臣,探其情而逢其恶,则利害之实乱矣。汉武帝即位三年,年未二十,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帝问太尉田蚡。蚡曰:“越人相攻,其常事耳,又数反复,不足烦中国往救。”帝使严助难蚡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复。诚能,何故弃之?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不救,尚何所诉!”帝诎蚡议,而使助持节发会稽兵救之。自是征南越,伐朝鲜,讨西南夷,兵革之祸加于四夷矣。后二年,匈奴请和亲,大行王恢请击之,御史大夫韩安国请许其和,帝从安国议矣。明年,马邑豪聂壹因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帝命公卿议之,安国、恢往反议甚苦。帝从恢议,使聂壹卖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觉之而去,兵出无功。自是匈奴犯边,终武帝无宁岁,天下几至大乱。此二者,田蚡、韩安国皆知非,而迫于利口,不能自伸。武帝志求功名,不究利害之实,而遽从之。及其晚岁,祸灾并起,外则黔首耗散,内则骨肉相贼杀,虽悔过自咎,而事已不救矣。然严助以交通淮南,张汤论杀之。王恢以不击匈奴,亦坐弃市。二人皆罪不至死,而不免大戮,岂非首祸致罪,天之所不赦故耶! [book_title]汉昭帝 周成王以管、蔡之言疑周公,及遭风雷之变,发金滕之书,而后释然,知其非也。汉昭帝闻燕王之谮,霍光惧不敢入。帝召见光,谓之曰:“燕王言将军都郎,道上称跸,又擅调益幕府校尉。二事属尔,燕王何自知之。且将军欲为非,不待校尉。”左右闻者皆伏其明,光由是获安,而燕王与上官皆败。故议者以为昭帝之贤于成王。然成王享国四十余年,治致刑措。及其将崩,命召公、毕公相康王,临死生之变,其言琅然不乱。昭帝享国十三年,年甫及冠,功未有见于天下,其不及成王者亦远矣。天寿虽出于天,然人事常参焉。故吾以为成王之寿考,周公之功也;昭帝之短折,霍光之过也。昔晋平公有蛊疾,医和视之曰:“是谓近女,非鬼非食,惑以丧志。良臣将死,天命不宥。”“国之大臣,受其宠禄,而任其大节,有灾祸兴而无改焉,必受其咎。”以此讥赵孟,赵孟受之不辞,而霍光何逃焉?王之幼也,周公为师,召公为保,左右前后皆贤臣也。虽以中人之资,而起居饮食,日与之接,逮其壮且老也,志气定矣,其能安富贵易生死,盖无足怪者。今昭帝所亲信,惟一霍光。光虽忠信笃实,而不学无术。其所与国事者,惟一张安世,所与断几事者,惟一田延年。士之通经术、识义理者,光不识也。其后虽闻久阴不雨之言,而贵夏侯胜,感蒯聩之事,而贤隽不疑,然终亦不任也。使昭帝居深宫,近嬖幸,虽天资明断,而无以养之,朝夕害之者众矣,而安能及远乎。人主不幸,未尝更事而履大位,当得笃学深识之士日与之居,示之以邪正,晓之以是非,观之以治乱,使之久而安之,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然后听其自用而无害。此大臣之职也。不然,小人先之,悦之以声色犬马,纵之以驰骋田猎,侈之以宫室器服。志气已乱,然后入之以谗说,变乱是非,移易白黑,纷然无所不至。小足以害其身,而大足以乱天下。大臣虽欲有言,不可及矣。《语》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故人必知道而后知爱身,知爱身而后知爱人,知爱人而后知保天下。故吾论三宗享国长久,皆学道之力。至汉昭帝,惜其有过人之明,而莫能导之以学。故重论之,以为此霍光之过也。 [book_title]汉哀帝 汉哀帝自诸侯为天子,方其在国,好礼节俭。知成帝优容舅家,权夺于王氏。及即位,收揽威柄,朝廷竦然,庶几于治。既而傅太后侵侮王后,僭窃名号,始失天下心。帝复宠任幸臣董贤,位至三公,富拟帝室。虽欲贬损王氏,而身既失德,朝无名臣,所以资之者多矣。《诗》曰:“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有觉德行,四国顺之。”二者帝皆失之,其若王氏何!方帝之崩也,王太后召大司马贤,引见东厢,问以丧事调度,贤内忧不能对,免冠谢。太后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马奉送先帝大行,晓习故事,召令莽助君。”贤顿首幸甚。莽既至,使尚书劾免贤。贤即日自杀。王氏代汉之祸,实成于此。昔高帝寝疾,有吕氏之忧。吕后问以后事,帝曰:“陈平智有余,然难独任。王陵少戆,可以助之。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及产、禄之变,王陵争之于前,平、勃定之于后,皆如高帝所虑。文帝末年,有七国之忧,戒太子曰:“即有缓急,周亚夫可任将兵。”及吴楚之变,亚夫为大将,破之数月之间,亦如文帝所虑。今王氏之乱,与吕氏、七国等耳,而哀帝无其人,汉遂以亡。非特天命,盖人谋也。 [book_title]汉光武上 人主之德,在于知人,其病在于多才。知人而善用之,若己有焉,虽至于尧舜可也。多才而自用,虽有贤者,无所复施,则亦仅自立耳。汉高帝谋事不如张良,用兵不如韩信,治国不如萧何,知此三人而用之不疑,西破强秦,东伏项羽,曾莫与抗者。及天下既平,政事一出于何,法令讲若画一,民安其生,天下遂以无事。又继之以曹参,终之以平、勃,至文、景之际,中外晏然。凡此皆高帝知人之余功也。东汉光武,才备文武,破寻邑,取赵、魏,鞭笞群盗,算无遗策,计其武功若优于高帝。然使当高帝之世,与项羽为敌,必有不能办者。及既履大位,惩王莽篡夺之祸,虽置三公,而不付以事,专任尚书,以督文书,绳奸诈为贤,政事察察,下不能欺,一时称治。然而异己者斥,非谶者弃,专以一身任天下,其智之所不见,力之所不举者多矣。至于明帝,任察愈甚。故东汉之治,宽厚乐易之风,远不及西汉。贤士大夫立于其朝,志不获伸。虽号称治安,皆其父子才志之所止,君子不尚者也。 [book_title]汉光武下 高帝举天下后世之重属之大臣。大臣亦尽其心力以报之。故吕氏之乱,平、勃得置力焉,诛产、禄,立文帝,若反复手之易。当是时,大臣权任之盛,风流相接,至申屠嘉犹召辱邓通,议斩晁错,而文、景不以为忤,则高帝之用人,其重如此。景、武之后,此风衰矣。大臣用舍,仅如仆隶。武帝之老也,将立少主,知非大臣不可,乃委任霍光。霍光之权,在诸臣右,故能翊昭建宣,天下莫敢异议。至于宣帝,虽明察有余,而性本忌克,非张安世之谨畏,陈万年之顺从,鲜有能容者。恶杨恽、盖宽饶,害赵广汉、韩延寿,悍然无恻怛之意。高才之士侧足而履其朝。陵迟至于元、成,朝无重臣,养成王氏之祸。故莽以斗筲之才,济之以欺罔,而士无一人敢指其非者。光武之兴,虽文武之略,足以鼓舞一世,而不知用人之长以济其所不足。幸而子孙皆贤,权在人主,故其害不见。及和帝幼少,窦后擅朝。窦宪兄弟恣横,杀都乡侯畅于朝,事发,请击匈奴以自赎。及其成功,又欲立北单于,以树恩固位。袁安、任隗皆以三公守义力争,而不能胜,幸而宪以逆谋败。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积其弊乃见于此。其后汉日以衰。及其诛阎显,立顺帝,功出于宦官;黜清河王,杀李固,事成于外戚。大臣皆无所与。及其末流,梁冀之害重,天下不能容,复假宦官以去之。宦官之害极,天下不能堪,至召外兵以除之。外兵既入,而东汉之祚尽矣。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祸,势极于此。夫人君不能皆贤。君有不能,而属之大臣,朝廷之正也。事出于正,则其成多,其败少。历观古今大臣任事而祸至于不测者,必有故也。今畏忌大臣,而使他人得乘其隙,不在外戚,必在宦官。外戚宦官更相屠灭,至以外兵继之。呜呼,殆哉! [book_title]隗嚣 智者为国,知所去就,大义既定,虽有得失,不为害也。隗嚣初据陇坻,谦恭下士,豪杰归之,刑政修举,兵甲富盛,一时窃据之中,有贤将之风矣。然圣公乘王莽之败,拥众入关,君臣贪暴,不改盗贼之旧,败亡之势,匹夫匹妇皆知之矣。而嚣举大众,束手称臣,违方望之言,陷诸父于死地,仅以身免。及光武自河北入洛,政修民附,贤士满朝,群盗十去六七,而嚣惩既往之祸,方拥兵自固,为六国之计,谋臣去之,义士笑之。而嚣与王元、王捷一二人,以死守之。始从圣公而不吝,终背光武而不悔,去就之计,无一得者,至于杀身亡国,盖不足怪也。刘表专制荆州,土广民众,势重于天下。曹公与袁绍相拒于官渡,二人皆求助于表。表方晏然自守,一无所与。韩嵩说表曰:“两雄相持,天下之重,在于将军。果欲有为,起乘其弊可也。如其不然,则将择所宜从。岂可拥甲十万,坐观成败,求援而不能救,见贤而不肯归。此两怨必集于将军,恐不得中立矣。”表犹豫不能用,卒为曹公所并。隗嚣、刘表,雍容风议,皆得长者之誉,然其败也,皆以去就不明失之。不如张鲁之庸,败亡之余,知所归往,犹能保其后嗣。《兵法》有之:“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知彼而不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辄殆。”夫惟知彼知己,而后知所去就哉! [book_title]邓禹 邓禹初以兵入关,乘胜独克,关辅响震。是时赤眉方入长安,诸将豪杰,皆劝禹径乘其乱。禹曰:“吾众虽多,能战者少,前无可仰之积,后无转馈之资。赤眉新拔长安,财富兵锐,未易当也。盗贼群居,无终日之计,财谷虽多,变故万端,非能坚守者也。上郡、北地、安定三郡,土广人希,饶谷多畜。吾且休兵北道,就粮养士,以观其变,乃可图也。”于是引兵北屯栒邑。光武闻之,敕禹以时进讨。禹固执前意,磐桓不进。明年赤眉西走扶风,禹乃入长安,谒祠高庙,收十一帝神主,然卒不能定关中,无功而归。盖赤眉之乱,光武欲急攻之,禹欲缓取之。议者见禹之败,因以禹为失计。吾以为不然。赤眉方强,急之实难,缓之为得。逮其自败,西走扶风,而禹乘之,犹能还兵败禹,而况其未走也哉!如光武之计,盖不知赤眉方强,而禹兵力不足。若审知如此,听禹坚守北道,时出挠之,而使别将挟持其东,东西蹙之,磨以岁月,而赤眉成擒矣。禹之败而西归也,与冯异相遇,要异共攻赤眉。异曰:“异与贼相遇,且数十日,虽屡获雄将,余众尚多,可稍以恩信倾诱,难卒用兵破也。上今使诸将屯渑池,要其东,而异击其西,一举取之。此万全计也。”禹又不从而败。由此观之,禹本计不失,而帝不能用,禹亦迫于君命,不能自固耳。 [book_title]李固 孔子谓颜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用而不行,则何以利人?舍而不藏,则何以保身?圣人之于天下,理极于是而已。陈灵公与其大夫孔宁、仪行父宣淫于朝,泄冶强谏以死。《春秋》书之曰:“陈杀其大夫泄冶。”君虽无道,而泄冶亦名。以为无益于事而害其身,君子不为也。李固立于顺、桓之间,内无愧于其心,外无负于其人,东汉名臣,如固一二人耳。然事有可恨者。冲帝之亡也,固欲立清河王蒜,梁冀不从而立质帝。质帝之亡也,固复以清河为请,与胡广、赵戒同谋。广、戒惧而中变,固独与杜乔争之。冀积怒愤发,策免固而立桓帝。其后岁余,刘文、刘鲔谋立清河,冀遂诬固与文、鲔通谋,杀之。吾窃怪固为三公,再欲立蒜而不克。冀如豺狼,疾之如仇雠。独一梁太后知其贤,欲宥之而不能。固虽贪立贤君,存汉社稷,势必无成矣。一举不中,奉身而去,得免于祸,斯已幸矣。再更大变,固守前议,迟迟不去,以陷于大戮。则固之死,仅自取也。不然,如固之贤,吾何间然哉! [book_title]陈蕃 《易》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故鸷鸟将击,必匿其形,非以智御物,而事不得不尔。谋未发而使人知之,未有不殆者也。陈蕃将与窦武共诛宦官。蕃自谓外从人望,内有德于窦后,事无不克,乃先事露章曰:“臣闻言不直而行不正,则为欺乎天而负乎人。危言极意,则群凶侧目,祸不旋踵。均此二者,臣宁得祸,不忍欺天。今道路讻々,皆言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赡养等,与赵夫人诸女尚书并乱天下。若不急诛,必生变乱,倾覆社稷。愿出臣章宣示左右,令诸奸知臣疾之。”太后不从,闻者莫不震恐。谋未及发,曹节等矫诏杀之。时蕃七十余矣,闻难,将官属门生八十余人,拔刃入承明门,攘臂大呼。适遇王甫,甫收杀之。呜呼,天下将亡汉邪!蕃一朝老臣,名重天下,而狷狂寡虑,乃与未尝更事者比,几乎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斯岂孔子所谓贤哉! [book_chapter]卷三 [book_title]荀彧 荀文若之于曹公,则高帝之子房也。董昭建九锡之议,文若不欲,曹公心不能平,以致其死,君子惜之。或以为文若先识之未究,或以为文若欲终致节于汉氏。二者皆非文若之心也。文若始从曹公于东郡,致其算略,以摧灭群雄,固以帝王之业许之矣,岂其晚节复疑而不予哉!方是时,中原略定,中外之望属于曹公矣,虽不加九锡,天下不归曹氏而将安往?文若之意,以为劫而取之,则我有力争之嫌,人怀不忍之志,徐而俟之,我则无嫌而人亦无憾。要之必得而免争夺之累,此文若之本心也。惜乎曹公志于速得,不忍数年之顷,以致文若之死。九锡虽至,而禅代之事,至子乃遂。此则曹公之陋,而非文若之过也。 [book_title]贾诩上 曹公入荆州,降刘琮,欲顺江东下,以取孙氏。贾诩言于公曰:“公昔破袁氏,今收汉南,威名远闻,兵势盛矣!若因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安百姓,江东可以不劳众而定也。”公不用其计,以兵入吴境,遂败于赤壁。夫诩之所以说曹公,则李左车之所以说淮阴侯,使乘破赵之势,传檄以下燕者也。方是时,孙氏之据江东已三世矣。国险而民附,贤才为用,诸葛孔明以为可与为援而不可图。而曹公以刘琮待之,欲一举而下之,难哉!使公诚用诩言,端坐荆州,使辩士持尺书结好于吴。吴知公无并吞之心,虽未即降,而其不以干戈相向者可必也。方是时,刘玄德方以穷客借兵于吴。吴既修好于公,其势必不助刘,而玄德因可蹙矣。惜乎谋之不善,荆州既不能守,而孙、刘皆奋。孰谓曹公之智而不如淮阴侯哉!其后公既降张鲁,下汉中,刘晔劝公乘胜取蜀,曰:“刘备,人杰也,有度而迟,得蜀日浅,蜀人未附也。今举汉中,蜀人震骇,因其震而压之,无不克也。若少缓之,诸葛亮善治国而为相,关羽、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蜀人既定,冯险守要,不可犯也。”公不从而反,天下皆惜晔计之不用。夫玄德之贤,过于仲谋。贾诩欲以文告怀仲谋,而晔欲以虚声下玄德,其愚智盖以远矣。彼曹公不用晔计,岂非以诩言为戒也哉!春秋之际,楚子重伐郑。晋栾武子救之,遇于绕角。楚师还,晋师遂侵蔡。楚人以申息之师救蔡。晋群帅皆欲战,智庄子、范文子、韩献子谓武子曰:“吾来救郑,楚师不战,吾遂至于此,既迁戮矣。戮而不已,又怒楚师,战必不克,虽克不令,若不能克,为辱已甚,不如还也。”遂全师而归。夫兵久于外,狃于一胜而轻与敌遇,我怠彼奋,败常十九。古之习于兵者,盖知之矣。 [book_title]贾诩下 用兵之难,盖有怵于外而动者矣。力之所及,而义不可,君子不为也;义之所可,而力不及,君子不强也。魏文帝始受汉禅,欲用兵吴、蜀,以问贾诩。诩曰:“吴、蜀虽蕞尔小国,依阻山水。刘备有雄才,诸葛亮善治国,孙权识虚实,陆逊见兵势,据险守要,泛舟江湖,皆难卒谋也。用兵之道,先胜后战,量敌论将,故举无遗策。臣窃料群臣,无权、备对,虽以天威临之,未见万全之势也。”帝不能用,遂兴江陵之役,士卒多死。是时帝始受禅,欲以武功夸示四方,贪得幸胜,未暇虑兵败势屈之辱也。魏多谋臣,盖必有知之者矣,然皆莫敢言。诩能言之,可谓不怵于外矣。晋未苻坚拥百万之众,耻吴会之未服,欲一举下之,而不知晋之无衅。谢安乘苻坚之败,知中原之荡析,而不知江南之微弱,势必不能成大功。故苻坚至于失国,而谢安至于丧师。二人者皆耻不若人,怵于外之患也。 [book_title]刘玄德 事固有当作而不可作者,智者论其公私,权其轻重,而可否可决也。蜀先主之于关羽,名虽君臣,而义则父子也。先主入蜀,而羽攻曹仁于荆州。吴乘其敝,羽以败死。先主欲为羽报仇,义不可已也。然吴、蜀之于魏,国小而兵弱,本以季汉君臣之分,缔交相亲,与魏为敌,则报仇之义,其公且重者在魏也。释魏而事羽之怨,则为失所先后矣。先主之在白帝也,吴之君臣惧而乞和,若以仇魏之重,俯而从之,义无不可也。先主念羽之厚,拒而不许,君臣之义则至矣。至于奋不虑害,兵败而继之以死,忘两国之大计,而徇一夫之遗念,则未为得矣。诸葛孔明有言:“法孝直若在,必能止君此行,虽行亦必不至于败。”然则孔明亦自以伐吴为失计矣哉。 [book_title]孙仲谋 任人莫难于托国。汉武帝因文、景富庶之后,虐用其民,厚自奉养,征伐四夷,几丧天下。逮其晚岁,托国于霍光。光知用兵之害,罢均输榷酤,与民休息,而天下复安。凡武帝之所以得称贤君者,惟用霍光故也。蜀先主知嗣子之暗弱,举国而付之诸葛孔明。孔明又发李严、杨仪,援蒋琬、费祎而授之。虽后主之不明,而守国三十余年,君臣相安,蜀人免于涂炭之患,过于魏、吴远甚。吴大帝方其属任贤将,抗衡中原,曹公惮之。及其老也,贤臣死亡略尽,喜诸葛恪之劲悍,越众而付以后事。闼其用兵劳民之后,继起大役,兵折于外,既归而不能自克,将复肆志于僚友。恪既以丧其躯,而孙氏因之三世绝统,吴、越之民陷于炮烙之地,国随以亡。彼以进取之资用进取之臣,以徼一时之功可耳,至于托六尺之孤,寄千里之命,而亦属之斯人,其势必至是哉。 [book_title]晋宣帝 世之说者曰:司马仲达之于魏,则曹孟德之于汉也。是不然,二人智勇权略则同,而所处则异。汉自董卓之后,内溃外畔,献帝奔走困踣之不暇,帝王之势尽矣,独其名在耳。曹公假其名号,以服天下,拥而植之许昌,建都邑,征畔逆,皆曹公也。虽使终身奉献帝,率天下而朝之,天下不归汉而归魏者,十室而九矣。曹公诚能安而俟之,使天命自至,虽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事纣,何以加之!惜其为义不终,使献帝不安于上,义士愤怨于下,虽荀文若犹不得其死,此则曹公之过矣。如司马仲达则不然。明帝之末,曹氏之业固矣。虽明帝以淫虐失众,曹爽以骄纵得罪,而颠覆之形未见,天下未畔魏也。仲达因其隙而乘之,拊其背而夺其成业,事与曹公异矣。汉武帝之老也,托昭帝于霍光。昭帝尚幼,燕王、盖主有篡取之心,上官桀、桑弘羊助之,此其祸急于曹爽。霍光内毙燕、盖,外诛桀、羊,拥护昭帝。讫,无骄君之色。及昭帝早丧,国空无主,迎立昌邑。昌邑不令,又援立宣帝。柄在其手者屡矣,然退就臣位,不以自疑,中外悉其本心,亦无一人有异议者。以仲达拟光,孰为得之邪?然光犹不足道。蜀先主将亡,召诸葛孔明而告之曰:“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复语后主:“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后主之暗弱,孔明之贤智,蜀人知之矣。使孔明有异志一摇手而定矣。然外平徼外蛮夷,内废李平、廖立,旁御魏、吴,功成业定,又付之蒋琬、费祎,奉一昏主三十余年,而无纤芥之隙。此又霍光之所不能望也。故人患不诚。苟诚忠孝,舜之于父母,伊尹之于太甲,终无间然者。自仲达之后,人臣受六尺之寄,因而取之者多矣。皆以其地势迫切,置而不取,则身必危,国必乱,至自比骑虎不可复下,此亦自欺而已哉! [book_title]晋武帝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古今之正义也。然尧废丹朱用舜,而天下安;帝乙废微子立纣,而商以亡。古之人盖有不得已而行之者矣。得已而不已,不得已而已之,二者皆乱也。子非朱、纣,而废天下之正义,君子不忍也;子如朱、纣,而守天下之正义,君子不为也。汉高帝始谓惠帝仁弱,欲废之而立如意,既而知人心之在太子也,则寝废立之议而用平、勃。平、勃皆贤,而权任均,故惠帝虽没,产、禄虽横,而援立文帝,汉室不病也。武帝既老,知燕王旦、广陵王胥之不可用也,废之而立少子,任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以后事。当是时,昭帝之贤否未可知,而四人枉直相半也。幸而昭帝明哲,霍光忠良,桀、羊虽欲为乱而不遂。其后复废昌邑,立宣帝,而朝廷晏然无事。盖人君不幸而立幼主,当如二帝属任贤臣,乃免于乱,此必然之势也。魏明帝疾笃而无子,弃远宗子而立齐王,始欲辅以曹宇、曹肇,而幸臣刘放、孙资不便宇、肇之正,劝帝易以司马仲达、曹爽。齐王既非天下之望,而爽又以庸才,与仲达奸雄为对,数年之间,遂成篡弑之祸。晋武帝亲见此败矣。惠帝之不肖,群臣举知之,而牵制不忍,忌齐王攸之贤,而恃愍怀之小惠,以为可以消未然之忧。独有一汝南王亮,而不早用,举社稷之重而付之杨骏,至于一败涂地,无足怪也。帝之出齐王也,王浑言于帝曰:“攸之于晋,有姬旦之亲,若预闻朝政,则腹心不贰之臣也。国家之事,若用后妃外亲,则有吕氏、王氏之虞,付之同姓至亲,又有吴、楚七国之虑。事任轻重所在,未有不为害者也。惟当任正道,求忠良,不可事事曲设疑防,虑方来之患也。若以智猜物,虽亲见疑,至于疏远,亦安能自保乎?人怀危惧,非为安之理。此最国家之深患也。”浑之言,天下之至言也。帝不能用,而用王佑之计,使太子母弟秦王柬都督关中,楚王玮、淮南王允并镇守要害,以强帝室。然晋室之乱,实成于八王。吾尝筹之,如攸之亲贤,夺嫡之祸,非其志也。不幸至此,天下所宗。宗社之计,犹有赖也。如佑之计,使子弟据兵以捍外患,如梁孝王之御吴、楚尚可,若变从中起,而使人人握兵以救内难,此与何进、袁绍召丁原、董卓以除宦官何异?古人有言,择福莫若重,择祸莫若轻,如武帝之择祸福,可谓不审矣。 [book_title]羊祜 善为国者,必度其君可与共患难、可与同安乐而后者为,故功成而无后忧。晋厉公与楚共王争郑,晋人知楚有可乘之隙,栾武子为政,欲出兵击之,曰:“不可以当吾世而失诸侯”。范文子不欲,请释楚以为外惧。武子不能用。夫文子非苟自安者也。厉公侈而多嬖宠,诸大夫富则凌上,国有大功,则君臣不相安,乱之所自生也。既谋之不从,出而遇楚,犹欲避楚而归,既胜反国,曰:“乱将作矣,吾不可以俟。”使其祝宗祈死。逾年而厉公杀三却,立胥童。栾书杀胥童,弑厉公。文子虽死而免于大难,子孙与晋国相终始。范蠡事越王勾践,反自会稽,扶人民,厉甲兵,七年而杀吴王夫差。归未及国,知越王之难与同安乐也,扁舟去之,卒免文种之戮。若二子者,可谓有先见之明矣。范文子至于自杀,范蠡至于逃亡而不顾,何则?所全者大也。晋武帝既受魏禅,中原富强,群臣用命。吴孙皓以淫虐失众,有亡国之衅。晋人习于长江之险,以为未可取也。羊祜为襄阳守,知其不能久,陈可取之计,武帝纳之。祜又进王浚、杜预,以成灭吴之功,后世皆称其贤。吾尝论祜巧于策吴,而拙于谋晋。何以言之?武帝之为人,好善而不择人,苟安而无远虑,虽贤人满朝,而贾充、荀勖之流以为腹心,使吴尚在,相持而不敢肆,虽为贤君可也。吴亡之后,荒于女色,蔽于庸子,疏贤臣,近小人,去武备,崇藩国,所以兆亡国之祸者,不可胜数,此则灭吴之所从致也。孟子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国常亡。故人常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祜不虑此,而锐于灭吴,其不若范文子远矣。或曰:“吴灭而晋乱,此天命,非人事也,而羊祜何罪焉?”吾应之曰:为国当论人事,使祜不为灭吴之计,孙皓穷凶而死,吴更立君,则长江未可越也。吴既不亡,则晋之君臣,厉精不懈。是吴不灭,而晋不乱也。不犹愈于吴灭而晋乱乎?祜之将死也,武帝欲使卧护诸将,祜曰:“灭吴不须臣自行,但吴平之后,当劳圣虑耳。”推祜此言,盖亦忧在平吴矣。忧在平吴而勇于灭吴,其不若范文子远矣。 [book_title]王衍 圣人之气以御物者三,道一也,礼二也,刑三也。《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礼与刑,皆器也。孔子生于周末,内与门弟子言,外与诸侯大夫言,言及于道者盖寡也。非不能言,谓道之不可以轻授人也。盖尝言之矣。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夫道以无为体,而入于群有,在仁而非仁,在义而非礼,在智而非智。惟其非形器也,故目不可以视而见,耳不可以听而知。惟君子得之于心,以之御物,应变无方,而不失其正,则所谓时中也。小人不知,而窃其名,与物相遇,辄捐理而徇欲,则所谓无忌惮也。故孔子不以道语人,其所以语人者必以礼。礼者,器也。而孔子必以教人,非吝之也。盖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君子由礼以达其道,而小人由礼以达其器。由礼以达道,则自得而不眩;由礼以达器,则有守而不狂,此孔子之所以寡言道而言礼也。若其下者视之,以礼而不格,然后待之以刑辟。三者具,而圣人之所以御物者尽矣。三代已远,汉之儒者,虽不闻道,而犹能守礼,故在朝廷则危言,在乡党则危行,皆不失其正。至魏武始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始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相乘不已,而虚无放荡之论盈于朝野。何晏、邓飏导其源,阮籍父子涨其流,而王衍兄弟卒以乱天下。要其终皆以济邪佞,成淫欲,恶礼法之绳其奸也。故蔑弃礼法,而以道自命。天下小人便之,君臣奢纵于上,男女淫佚于下,风俗大坏,至于中原为墟而不悟。王导、谢安,江东之贤臣也。王导无礼于成帝而不知惧,谢安作乐于期丧而不受教,则废礼慕道之俗然矣。东晋以来,天下学者,分而为南北。南方简约,得其精华;北方深芜,穷其枝叶。至唐始以义疏通南北之异,虽未闻圣人之大道,而形器之说备矣。上自郊庙朝廷之仪,下至冠婚丧祭之法,何所不取于此?然以其不言道也,故学者小之,于是舍之而求道,冥冥而不可得也,则至于礼乐度数之间,字书形声之际,无不指以为道之极。然反而察其所以施于世者,内则谗谀以求进,外则聚敛以求售,废端良,聚苟合,杜忠言之门,辟邪说之路,而皆以诗书文饰其为,要之与王衍无异。呜呼,世无孔、孟,使杨、墨塞路而莫之辟,吾则罪人尔矣! [book_chapter]卷四 [book_title]王导 西晋之士,借通达以济淫欲,风俗既败,夷狄乘之,遂丧中国。相随渡江,而此风不改,贤者知厌之矣,而不胜其众,俗乱于下,政弊于上,而莫能正也。东晋之不竞,由此故耳。是时王导为相,达于为国之体,性本宽厚容众,众人安之。然生于衍、澄之间,不能免习俗之累,喜通而疾介,能弥缝一时之阙,而无百年长久之计也。更二大变,几至亡国。元帝之世,王敦拥兵上流,有无君之心。刘隗、刁协刚介狷浅,见信于帝,专以法绳公卿,而深疾王氏恣横。敦遂起兵,以诛君侧为词,兵再犯阙。幸而敦死。元、明既同,成帝幼弱,庾亮辅政,任法以裁物,复失人心。苏峻擅兵历阳,多纳亡命,专用威刑。亮知峻必为乱,以大司农召之,众人皆知不可,而亮不听,遂与祖约连兵内向,涂炭京邑。此二衅者,皆导之所不欲,而隗、亮不忍以速其变。以隗、亮为是耶,敦、峻之祸发不旋踵;以导为是耶,使人主终身含垢,何以为国?鲁自宣公,政在季氏,更三世至昭公,不能忍,将攻之,子家羁曰:“舍民数世,求以克事,不可必也。”公不从而出。隗、亮之败,则昭公之举也。齐景公以贪暴失民,田氏以宽惠得众。公问于晏婴,求所以救之。婴曰:“惟礼可以已之。在礼,家施不及国,民不迁,农不移,工贾不变,士不滥,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公叹曰:“善哉!吾今而后知礼之可以为国。”婴曰:“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晏子知之,而景公不能用,田氏遂代吕氏。盖大家世族为患于其国,当若心腹之疾,必与人命相持为一,攻之以毒药,劫之以针石,病若不去,命辄随尽,非良医贤臣,未易处也。子产为郑,国小而逼,族大多宠。子产患之,有事伯石,赂以其邑。子太叔曰:“国皆其国也,何独赂焉?”子产曰:“无欲实难,皆得其欲,以从其事,而要其成,非我有成,其在人乎!邑将焉往!”子太叔曰:“若四国何?”子产曰:“非相违也,而相从也,四国何尤?《郑书》有之曰:‘安定国家,必大焉先。’姑先安大,以待所归。”既伯石惧而归邑,卒以予之,又使为卿,以次己位,郑乃少安。及其久而政成,大夫之忠俭者,从而予之,泰侈者因而毙之。逐丰卷,戮子晰,郑乃大治。如导所为,知赂伯石以全其始矣,未知予忠俭,毙泰侈,以成其终也。以为贤于隗、亮则可,以论晏子、子产则远也。 [book_title]祖逖 敌国相图,必审于彼己。将强敌弱,则利于进取;将弱敌强,则利于自守。违此二者,而求成功,难矣。东晋渡江,以江淮为境,中原虽屡有变,而南兵不出,出亦无功,皆夷狄自相屠灭而已。石勒之死也,庾亮为北伐之计,石虎之老也,庾翼为徙镇之役,皆无成而死。及苻坚之败,谢安父子乘战胜之威,有席卷之意,终以兵将奔溃,无尺寸之得。其后宋文自谓富强,以兵挑元魏,梁武志于并吞,失信于高氏,陈宣乘高氏之衰,攘取淮南,皆继之以败亡,何者?东南地薄兵脆,将非命世之雄,其势固如此也。方石虎之毙,中原大乱,晋人皆谓北方不足复平,而蔡谟独以为忧,或问其故,谟曰:“夫能顺天奉时,济六合于草昧,若非上哲,必由英豪。度今诸人,皆不办此。必将经营分表,疲人以逞。才不副意,徒使财殚力竭,终将何所至哉!吾见韩卢、东郭,俱毙而已矣。”至哉此言,实当时好事者之病也。自江南建国,惟桓温东讨慕容,西征苻健,兵锋所及,敌人震动。及宋武破广固,陷长安,所至荡定,有吊伐之风。此二人者,诚非常将也。然桓温终以败衄,不能成大功,宋武志在禅代,未能定秦,狼狈而返,而况其下者乎?惟晋元帝初定江南,未遑北伐,祖逖言于帝曰:“晋室之乱,非上无道而下怨叛也。由藩王争权,自相诛灭,遂使戎狄乘衅,毒流中原耳。今遗黎既被残酷,人有奋击之志,诚能奋威命将,使若逖等为之统主,郡国豪杰,必有应者,沉溺之士,喜于来苏,庶几国耻可雪也。”帝以逖为豫州刺史,使进屯淮阴。逖兵力甚弱,乃铸造兵器,招合离散,稍诛锄叛涣,复进据谯,然未尝为深入计也。石勒遣兵攻逖。逖辄就破其众。每于兵间,勤身节用,礼下贤俊,怀抚初附,专以恩信接人,不尚诈力,故人争为之用。自黄河以南,尽为晋土。虽石勒之强,不敢以兵窥其境。逖母葬成皋,勒使人修其墓,复遣使通好,且求互市。逖不答其使,而许其市,通南北之货,多获其利。方将经略河北,而帝使戴若思拥节直据其上。逖怏怏不得志死。盖敌强将弱,能知自守之为利者,唯逖一人。夫惟知自守之为进取,而后可以言进取也哉! [book_title]苻坚 苻坚、王猛,君臣相得,以成伯功。虽齐桓、管仲,不能过也。猛之将死也,坚问以后事。猛曰:“晋虽僻处吴越,然正朔相承,亲仁善邻,国之宝也。臣没之后,愿勿以晋为图。鲜卑羌虏,我之仇雠,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宁社稷。”言终而死。坚不能用,卒大举伐晋,败于淝上,归未及国,而慕容垂叛之,既反国而姚苌叛之,地分身死,终毙于二人之手。故后世皆多猛之贤,而咎坚之不明。吾尝论之,坚虽有伯者之略,而怀无厌之心,以天下不一为深耻,虽灭燕定蜀,并秦、凉,下四域,而其贪未已,兵革岁克,而不知惧也。晋虽微弱,谢安、桓冲为之将相,君臣相安,民未患晋,而欲以力取之,稽之天道,论之人情,虽内无垂、苌之衅,而坚之败,必不免矣。然坚以夷狄之余,而有帝王之度,其灭慕容、姚苌,收二姓之子弟,录其才能而官使之,布满中外,凡其旧臣无不疑者。若以世俗言之,则以渐除之,如猛之计得矣;若以帝王之事言之,则坚之意,未必过也。《大雅》之称文王曰:“殷之子孙,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厥作祼将,常服黼冔。”文王用人,其广如此,而坚何尤焉!德虽不若文王,而窃慕焉,顾其所以处之何如耳。文、武既没,周公、成王之际,殷之遗孽,犹与管、蔡间周之隙,曰:“予复反鄙我周邦。”故周公既克殷,改封微子于宋,而迁其顽民于洛邑,保厘东郊,作《多士》而抚宁之,所以虑其变者至矣。至君陈毕公,皆迭居成周,而董师之,故康王之命毕公曰:“周公毖殷顽民,迁于洛邑,密迩王室,式化厥训。既历三纪,世变风移,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然犹曰:“邦之安危,惟兹殷士。”由此观之,文王之用殷人,岂苟然而已哉!今坚畜养豺虎于其腹心,而贪功务胜,不顾其后,宜其毙于垂、苌也哉!使坚信猛之策,南结邻好,戢兵保境,与民休息,虽有垂、苌百人,安能动之。文王虽未可觊,然亦非王猛之所及矣。 [book_title]宋武帝 东汉之衰,曹公始践五伯之迹,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志本欲尽扫群雄而后取汉耳。既灭二袁、吕布、刘表,欲遂取江东而不克,既破马超、韩遂,欲并举巴蜀而不果,再屈于吴、蜀,而公亦老矣。于是董昭进九锡之议,幡然听之,而桓、文之业,至此尽矣。然方是时,公在河朔,而汉都许昌,虽使主盟诸夏,而不废旧君,上可以为周文王,下亦不失为桓、文,公不能忍,而甘心王莽九锡之事,此荀文若之所以为恨也。至司马仲达父子,其势盖与公异矣。拥兵天子之侧,固已不顺,既杀王凌,害诸葛诞,非人臣矣。又降刘禅,服曹氏之所不能服,非贪其土地,而利其民人也,志亦在九锡耳。虽欲复为桓、文,尚可得乎?宋武既诛桓氏,收遗晋而封植之,又克谯纵,执慕容超,逐卢循,擒姚泓,立四大功,天下莫能抗。然其志不在桓、文,而在九锡,亦已卑矣。方帝之克长安也,中原震恐,元魏虽姚氏之昏姻,而不敢救,羌氏虽关中之唇齿,而不敢争。此其智力有余,足以有为之时也。若能因其兵势,据秦、陇之形胜,引吴、越之饶富,以经略中夏,成曹公河朔之势,则王伯之功可冀,顾所以用之何如耳。然其兵未入秦,而使傅亮南走建业,发九锡之议。刘穆之死,南方无复可托,虽已入秦,而无留秦之意,举千里之地,付一孺子而去。赫连勃勃乘之,兵将死者过半,狼狼而反,仅乃得脱。以帝之明,非不知诸将之不足以保秦,而志有所在,不暇他虑矣。悲夫!以目前之利,而弃百世之功,有曹公削平之业,而俯从司马父子攘窃之陋,此君子之所追恨也。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古之为国,必具此四者,而后能成大功,如武帝之用兵,无敌于天下,可以言智矣。至其弃秦而归,以求九锡之淫名,尚可以为仁乎?惟其仁智不具,故其功业止于是也。 [book_title]宋文帝 晋献公杀其世子申生,而立奚齐,国人不顺。其大夫里克杀奚齐、卓子而纳惠公,《春秋》皆以弑君书之矣。惠公既立,而杀里克,以弑君之罪罪之。《春秋》书曰:“晋弑其大夫里克。”称人以杀,杀有罪也;称国以杀,杀无罪也。里克弑君,而以无罪书,此《春秋》之微意也。奚齐、卓子之立,以淫破义,虽已为君,而晋人不君也。既已为君,则君臣之名正,故里克为弑君,而国人之所不君则势必不免。里克因国人之所欲废而废之,因国人之所欲立而立之,则里克之罪,与宋华督、齐崔杼异矣。虽使上有明天子,下有贤方伯,里克之罪,犹可议也。惠公以弑得立,而归罪于克,以自悦于诸侯,其义有不可矣。然惠公杀克,而背内外之赂,国人恶之,敌人怨之,兵败于秦,身死而子灭,至其谋臣吕甥、却称、冀芮皆以兵死,盖背理而伤义,非独人之所不予,而天亦不予也。宋武帝之亡也,托国于徐羡之、傅亮、谢晦。少帝失德,三人议将废之,而其弟义真,亦以轻动不任社稷,乃先废义真,而后废帝,兄弟皆不得其死,乃迎立文帝。文帝既立,三人疑惧,羡之、亮内秉朝政,晦出据上流,为自安之计,自谓废狂乱以安社稷,不以贼遗君父,无负于国矣。然文帝藩国旧人王华、孔宁子、王昙首,皆陵上好进之人也,恶羡之、亮据其迳路,每以弑逆之祸激怒文帝。帝遂决意诛之。三人既死,君臣自谓不世之功也。是时宁子已死,华与昙首皆受不次封赏。文帝在位三十年,其治江左称首。然元嘉三年,始诛三人,是岁皇子劭生。劭既壮而为商臣之乱,华、宁之子孙无闻于世,而昙首之子僧绰,以才能任事,亦并死于劭。於乎,天之报人不远如此。不然,晋惠公、宋文帝祸发若合符契,何哉?谢晦将之荆州,自疑不免,以问蔡廓。廓曰:“卿受先帝顾命,任以社稷,废昏立明,义无不可,但杀人二昆,而以北面,挟震主之威,据上流之重,以古推今,自免为难耳。”善夫,蔡廓之言,不学《春秋》而意与之合。太史公有言:为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其意皆以善为之,而不知其义,是以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宋之君臣,诚略通《春秋》,则文帝必无惠公之祸,徐、傅、谢三人必不受里克之诛。悲夫! [book_title]梁武帝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自五帝三王以形器治天下,导之以礼乐,齐之以政刑,道行于其间,而民莫知也。文、武之后,虽召公、毕公之贤,君子不以为知道者。至春秋之际,管仲、晏子、子产、叔向之徒,以仁义忠信成功于天下,然其于道则已远矣。孔子出于周末,收文、武之遗,而得尧、舜之极,其称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尝自谓我下学而上达者。于其门人,惟颜子、曾子,庶几以道许之。一时贤者,若老子之明道,其所以尊之者至矣。史称孔子既见老子,退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缯。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云气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老子体道而不婴于物,孔子至以龙比之,然卒不与共斯世也。舍礼乐政刑而欲行道于世,孔子固知其难哉!东汉以来,佛法始入中国,其道与老子相出入,皆《易》所谓形而上者,而汉世士大夫不能明也。魏、晋以后,略知之矣。好之笃者,则欲施之于世,疾之深者,则欲绝之于世,二者皆非也。老、佛之道,与吾道同,而欲绝之;老、佛之教,与吾教异,而欲行之;皆失之矣。秦姚兴区区一隅,招延缁素,译经谈妙,至者凡数千人,而姚氏之亡,曾不旋踵。梁武继之,江南佛事,前世所未尝见,至舍身为奴隶,郊庙之祭,不荐毛血,父子皆陷于侯景,而国随以亡。议者观秦、梁之败,则以佛法为不足赖矣。后魏太武深信崔浩。浩不信佛法,劝帝斥去僧徒,毁经坏寺,既灭佛法,而浩亦以非罪赤族。唐武宗欲求长生,徇道士之私,夷佛灭僧,不期年而以弑崩。议者观魏、唐之祸,则以佛法为不可牾矣。二者皆见其一偏耳,老、佛之道,非一人之私说也,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古之君子,以之治气养心,其高不可婴,其洁不可溷,天地神人皆将望而警之。圣人之所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一用此道也。《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绝;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道之于物,无所不在,而尚可非乎?虽然,蔑君臣,废父子,而以行道于世,其弊必有不可胜言者。诚以形器治天下,导之以礼乐,齐之以政刑,道行于其间,而民不知,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泯然不见其际而天下化,不亦周、孔之遗意也哉! [book_title]唐高祖 唐高祖起太原,其谋发于太宗,诸子不与也。及克长安,诛锄群盗,天下为一,其功亦出于太宗。盖天心之所副予,人心之所归向,其在太宗者审矣。至立太子,高祖以长立建成,建成当之不辞。于是兄弟疑间,卒至大乱。夫建成不足言也,其咎在高祖。其后武氏之乱,废中宗,立睿宗,以睿宗长子宪为太子矣。及中宗之复,睿宗父子皆以王就第。韦氏之乱,临淄以兵入讨,睿宗践祚,而唐室复安。又将以长立宪,宪辞曰:“时平,先长嫡;国乱,先有功。不如此必且有难,敢以死请。”睿宗从之,而后临淄之位定。以太宗之贤,而不免于争夺。玄宗之贤,不逮太宗,而晏然受命,则宪之让贤于人远矣。吾尝论之,高祖、睿宗,皆中主也,其欲立长,非专其私也,以为立嫡以长,古今之正义也。谓之正义,而不敢违,胡不考之前世乎?太王舍太伯、仲雍而立季历,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而周以之兴。诚天命之所在,而吾无心焉,乱何自生。虽然,太伯奔吴以避王季,亦畏乱故尔。废长而立少,虽圣贤犹难之,宪与玄宗兄弟相安,终身无间言焉,盖古今一人而已乎! [book_title]唐太宗 唐太宗之贤,自西汉以来,一人而已。任贤使能,将相莫非其人,恭俭节用,天下几至刑措。自三代以下,未见其比也。然传子至孙,遭武氏之乱,子孙为戮,不绝如线,后世推原其故而不得。以吾观之,惜乎其未闻大道也哉!昔楚昭王有疾,卜之曰:“河为祟。”大夫请祭诸郊,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汉、淮、漳,楚之望也。祸福之至,不是过也。不谷虽不德,河非所获罪也。”遂弗祭。及将死,有云如众赤乌,夹日以飞三日。王使问周史,史曰:“其当王身乎!若禜之,可移于令尹、司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诸股肱,何益?不谷不有大过,天其夭诸?有罪受罚,又焉移之?”亦弗禜。孔子闻之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国也,宜哉!”吾观太宗所为,其不知道者众矣,其能免乎?贞观之间,天下既平,征伐四夷,灭突厥,夷高昌,残吐谷浑,兵出四克,务胜而不知止。最后亲征高丽,大臣力争不从,仅而克之,其贤于隋氏者,幸一胜耳。而帝安为之,原其意,亦欲夸当世、高后世耳。太子承乾既立十余年,复宠魏王泰,使兄弟相倾。承乾既废,晋王,嫡子也,欲立泰,而使异日传位晋王,疑不能决,至引佩刀自刺,大臣救之而止。父子之间,以爱故轻予夺至于如此。帝尝得秘谶,言唐后必中微,有女武代王。以问李淳风,欲求而杀之。淳风曰:“其兆既已成,在宫中矣。天之所命,不可去也。徒使疑似之戮,淫及无辜,且自今已往四十年,其人已老,老则仁。虽受终易姓,必不能绝李氏,若杀之复生壮者,多杀而逞,则子孙无遗类矣。”帝用其言而止。然犹以疑似杀李君羡。夫天命之不可易,惟修德或能已之,而帝欲以杀人弭之,难哉!帝之老也。将择大臣以辅少主。李勣起于布衣,忠力劲果,有节侠之气,尝事李密,友单雄信。密败,不忍以其地求利。密死,不废旧君之礼。雄信将戮,以股肉啖之,使与俱死。帝以是为可用,疾革,谓高宗:“尔于勣无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即授以仆射。”高宗从之。及废皇后,立武昭仪,召勣与长孙无忌、褚遂良计之,勣称疾不至。帝曰:“皇后无子,罪莫大于绝嗣,将废之。”遂良等不可。他日勣见,帝曰:“将立昭仪,而顾命大臣皆以为不可,今止矣。”曰:“此陛下家事,不须问外人。”由此废立之议遂定。勣,匹夫之侠也,以死徇人不以为难,至于礼义之重,社稷所由安危,勣不知也。而帝以为可以属幼孤,寄天下,过矣!且使勣信贤,托国于父,竭忠力以报其子,可矣。何至父逐之,子复之,而后可哉!挟数以待臣下,于义既已薄矣。凡此皆不知道之过也。苟不知道,则凡所施于世,必有逆天理,失人心,而不自知者。故楚昭王惟知大道,虽失国而必复。太宗惟不知道,虽天下既安且治,而几至于绝灭。孔子之所以观国者如此。 [book_title]狄仁杰 母后临朝,据人君之地而私其亲。有志之士,将欲正之,常患不克。汉吕后欲王诸吕,王陵以高帝旧约争之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背之不可。”言虽直,不见省。陵幸而不死,亦废不用。唐武后废庐陵王,立豫王。豫王虽在位,未尝省天下事。徐敬业为之起兵于外,裴炎争之于内,皆不旋踵为戮。何者,位尊权重,臣下所无奈何,势必至此也。惠帝之亡也,陈平听张辟疆计,封王诸吕,吕后安之。故平与周勃得执将相之柄,以伺其间。后复听陆贾,交欢周勃。将相之权不分,故周勃得入北军,左袒一呼,而吕氏以亡。豫王既立,武后革命称帝,追尊祖考,封王子弟,戕杀天下豪俊,志得气满,以为武氏有太山之安矣。狄仁杰虽为宰相,而未尝一言。及后欲以三思为太子,访之大臣,仁杰乃曰:“臣观天人未厌唐德。顷匈奴犯边,陛下使三思募士,逾月不及千人。及使庐陵王,不旬浃得五万人。今欲立嗣,非庐陵不可。”后怒罢议。久之,复召问曰:“朕数梦双陆不胜,何也?”对曰:“双陆不胜,无子也。意者天以此儆陛下耶。文皇帝身蹈锋刃,百战以有天下,传之子孙。先帝寝疾,诏陛下监国。陛下掩神器而取之十余年矣,又欲以三思为后,且母子与姑侄孰亲?陛下立庐陵王,则千秋万岁血食于太庙。三思立宫庙,无祔姑之礼。”后感悟,即日遣徐彦伯迎庐陵于房州而立之。盖王陵、裴炎迎祸乱之锋,欲以一言折之,故不废则死。陈平、狄仁杰待其已衰而徐正之,故身与国俱全。惟吕后无子,亲止于侄,故没身而后变。武后有子,母子之爱,人情之所同,故老而自复。由此观之,陈、狄之所以成功者,皆以缓得之也。然庐陵既立,而张易之、昌宗未去。仁杰犹置之不问,复授之张柬之,俟其恶稔而后取。岂以祸乱之根生于母子之间?不如是,则必至于毁伤故耶!老氏有言:“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胜刚,弱胜强。鱼不可以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二公得之矣。 [book_chapter]卷五 [book_title]唐玄宗宪宗 唐玄宗、宪宗,皆中兴之主也。玄宗继中、睿之乱,政紊于内,而外无藩镇分裂之患,约己任贤,而贞观之治可复也。宪宗承代、德之弊,政偾于朝,而畿甸之外皆为畔国,将以求治,则其势尤难。虽然,二君皆善其始,而不善其终,所以失之者一道也。齐桓公用管仲、隰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为五伯首。及管仲死,用竖刁、易牙,身死不得葬。五公子争立,伯业随毁。盖中人可以上下。此三君者,皆中主耳,方其起于忧患厄困之中,知贤人之可任以排难,则勉强而从之,然非其所安也。及其祸难既平,国家无事,则其心之所安者佚乐,所悦者谀佞也,故祸发皆不旋踵,若合符节。昔太宗既平天下,始任房玄龄、杜如晦、魏徵,终用长孙无忌、岑文本、褚遂良,帝亦恭俭节用,去冗官,节浮费,内无宫掖侈靡之奉,旁无近幸赐予之失。贞观之治,斯已过半矣。持书御史权万纪尝言:“宣饶部中凿山冶银,岁可取数百万缗以佐国用。”帝怒骂曰:“吾所乏忠言嘉谟,有益于民者耳!汝为御史,不能进贤退不肖,而讠木吾以利,岂谓我汉桓、灵耶?”斥去不用。于是士莫敢以利言者。故房、杜诸人得效其忠力,以致贞观之盛。及玄宗初用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后用张说、源乾曜、张九龄;宪宗初用杜黄裳、李吉甫、裴垍、裴度、李绛,后用韦贯之、崔群。虽未足以方驾房、杜,然皆一时名臣也。故开元、元和之初,其治庶几于贞观。然玄宗方用宋璟,而宇文融以括田幸,遽至宰相,后虽以公议罢去,而思之不已,谓宰相曰:“公等暴融恶,朕已罪之矣。然国用不足,将奈何?”裴光庭等不能答。融既死,而言利者争进。韦坚、杨慎矜、王鉷日以益甚,至杨国忠而聚敛极矣。故天宝之乱,海内分裂,不可复合。宪宗方平淮蔡,裴度未及还朝,而程异、皇甫镈皆以利进。度三上书极论不可。帝以天下略平,欲崇台池宫观以自娱乐,异、镈揣知其意,数贡羡财以顺所欲。故度卒逐去,而异、镈皆相。不三年而祸发于宦官。盖玄宗在位岁久,聚敛之害遍于天下,故天下遂分。宪宗之世,其害未究,故祸止于其身。然方镇之强,宦官之横,遂与唐相终始,可不哀哉!呜呼,太宗之恭俭,所忍无几耳,而福至于不可胜尽;玄、宪之淫佚,所获无几耳,而祸至于不可胜言。而世主终莫之悟,覆车相寻,不绝于世,盖未之思欤? [book_title]姚崇 唐史官称姚崇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宋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斯言固二人之所长也,然应变者要不失正而后可。孟子有言:“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唐玄宗豪俊之君也,而崇复以豪俊事之。方其君臣遇合,天下事迎刃而解,若无足为者。虽然,以水济水,后将有不可食者。开元四年,天下大蝗,民祭且拜之,坐视食苗而不敢捕。崇奏遣御史为捕蝗使,分道杀蝗。群臣多不以为然,帝亦疑之,而崇行之愈力,蝗亦为息。捕蝗虽古之遗法,然遇灾而惧,修德以答天变,古之正道也。崇置之不言,而专以捕为事,已可疑矣。既而,崇所亲吏赵诲以赇死,崇惧还政。时帝将幸东都,而太庙屋坏。宰相宋璟、苏颋皆言三年丧未终,不可巡幸,坏压之变,天戒也。请罢东巡,修德以答至谴。帝以问崇,崇曰:“此苻坚故殿也,山有朽坏而崩,水蠹而折,理无足怪,但坏与行会,非缘行而坏也。今关中无年,馈饷劳弊,出幸东都,所以为人,非为己也。百司已戒,供拟已具,请车驾即东,而迁神主太极殿,更作新庙,此大孝也。”帝用其言,崇由此复相。开元末,帝在东都,欲还长安,裴耀卿等皆言农人场圃未毕,须冬可还。李林甫独曰:“二都本东西宫耳,车驾往来,何用待时?假令妨农,独赦所过租赋可也。”帝大悦,即驾而西。崇建东幸之计,林甫献西还之议,其意同耳,孰谓崇独贤乎?从崇之议,使人君上不畏天戒,中不敬宗庙,下不恤人言。三者皆忠臣之所讳,而崇居之不疑,何哉?其后崇、璟既没,玄宗愈老,愈轻蔑群臣。方任张九龄,而废太子瑛;用牛仙客,则听李林甫;方嬖杨国忠,而纵安禄山,则用辅璆琳,专以适己为悦。类崇有以启之也,故吾谓开元之治,虽出于崇,而天宝之乱,亦崇之所自致。此人臣之至戒也。 [book_title]宇文融 开元之初,天下始脱中、睿之乱。玄宗厉精政事,姚崇、宋璟弥缝其阙,而损其过,庶几贞观之治矣。在《易》:“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开元之初,无妄之世也。无妄之为言,无一不正之谓也。君子之处此也,亦全其大正,而略其小不正而已。盖详其小,必废其大。古语有之:“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量之,至丈必过。石称丈量,径而寡失。”故《无妄》之二曰:“不耕获,不菑畬,则利有攸往。”其三曰:“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其五曰:“无妄之疾,勿药有喜。”夫必耕而后获,必菑而后畬,小人之所谓无妄也。而君子不然,于义可获,不必其所耕也,于道可畬,不必其所菑也,然后无所不行。今有失牛于此,得之者行人也,而责得于邑人,其意亦以求无妄也,而邑人罹其横,故无妄之疾,虽勿药可也。药之,其损或有甚于病者。开元之初,虽号富庶,而户口未尝升降。监察御史宇文融得其隙而论之,请治籍外羡田逃户,命摄御史分行括实。玄宗喜之,朝臣莫敢言其非者。惟阳翟尉皇甫憬、户部侍郎杨瑒,以为籍外取税,百姓困弊,得不偿失,而二人皆坐左迁。诸道所括,凡得客户八十余万,田亦称是,然州县希旨,多张虚数,以正田为羡,编户为客,岁终籍钱数百万缗,其名似是,而实失民心。浅言之,则失在求详,深言之,则失在贪利。时帝方以耳目之奉,责得于人,行之不疑,于是群臣争为聚敛,以迎侈心。天宝之乱,实始于此。吾观近世士大夫多有此病。贤者不忍天下有小不平,而欲平之。小人侥幸其利,以为进取之计。故天下每每多弊。宰相李沆,近世之贤相也,尝言:“吾在朝廷十有余年,无功可纪,惟四方之言利者,未尝有一施行,持此聊以报国。”古之善言医者,患医之难,以为有病不服药,常得中医。盖良医不可必得,而愚医举目皆是。愚医类能杀人,而不服药者未必死。李公之言,盖类此也。 [book_title]陆贽 昔吾先君博观古今议论,而以陆贽为贤。吾幼而读其书,其贤比汉贾谊,而详练过之。贽始以从官事唐德宗,老而为宰相,从之出奔而与之反国,弥缝其阙而济其危亡。比其老也,功业定矣,而卒毙于裴延龄之手,其故何也?孔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常其德,或承之羞。”贽以有常之德,而事德宗之无常,以巫医之明,而治无常之疾,是以承其羞耳。帝即位之初,好名而贪功。河朔三叛,父子相袭三十年矣,帝将以天下之力胜之。田悦惊疑而起,朱滔、王武俊和之。帝使马燧、李抱真、李芃三将往迎其锋,胜负之势未决也。帝急于成功,复使李晟出禁卫之兵,李怀光举朔方之众,五将萃于魏郊。而淮西李希烈乘间而起,兵连祸结,常赋所不能赡。于是为之抽贯算间,假贷商贾,空内以事外,关中已乱,而帝不知也。贽曰:“今两河、淮西为祸乱之首者,犹四五凶人而已。臣料其间必有旁遭诖误、内畜危疑而计不能止者,未必皆处心积虑果于僭逆也,而况胁从之党乎?陛下若能招怀以礼,悔祸以诚,使来者必安,安者必久,人知获免,则谁愿复为恶者?纵有野心难驯,臣知从化者必过半矣。”帝犹意西师可以必克,忽其言不用。未几而泾原叛卒之变起,仓皇避寇,半年而归,帝亦老而厌兵矣。于是行一切之政,专以姑息涵养藩镇。凡节度使死,将佐之得士心者,皆就命留后。虽以篡夺请命者亦如之。宣武刘士宁,以暴慢失众。其将李万荣因其出畋,闭门逐之。帝将命以其位,贽曰:“如士宁之恶,万荣弃而违之可也,讨而逐之可也,惟伺隙而篡取其位则不可。何者?方镇之臣,事多专制,欲加之罪,谁无辞者?若使倾夺之徒辄得其处,则四方诸将无复安者矣。且万荣构乱之日,诸郡守将固非其同谋也,一城士众亦未必皆其党也。方成败逆顺之势,交战于中,其肯损躯与之同恶乎?今若选命贤将,降诏军中,奖万荣抚定之功,别加宠任,褒将士辑睦之义,例赐恩赏,使众知保安,则谁肯复助其乱?万荣纵欲跋扈,势亦无所至矣。”帝方苟安无事,竟亦不许。由此观之,帝常持无常之心,故前勇而后怯;贽常持有常之心,故勇怯各得其当。然其君臣之间异同至此,虽欲上下相保,不可得矣。会昌中,卢龙诸将,连害帅臣,最后张绛杀陈行泰。宰相李德裕以为河朔请帅,皆报下太速,故军得以安。若稍缓之,必且有变。既而,回鹘乌介可汗扰天德塞,军使张仲武请以本军击之。德裕问知仲武可用,言之武宗,举以为帅。张绛既为其下所杀,而仲武遂以功名终。德裕之谋,则贽之故智也。然帝之出也,以陈京、赵赞;而贽之逐也,以程异、裴延龄。其祸皆出于聚敛之臣。贽之贤,非不知也。帝归自兴元,贽因事言曰:“齐桓公自莒入齐,伯业既成,而管仲以不忘在莒为戒。卫献公自齐还卫,诸大夫逆诸境者,执其手而与之言,逆于门者,颔之而已。戒心之易忘,而骄心之易生。齐、卫之君,陛下之蓍龟也。”贽言虽切,而帝终不改。吾以为使贽反国,而为鸱夷子皮浮舟而去,则其君臣之间,超然无后患,然后可以言智矣哉。 [book_title]牛李 唐自宪宗以来,士大夫党附牛、李,好恶不本于义,而从人以喜愠,虽一时公卿将相,未有杰然自立者也。牛党出于僧孺,李党出于德裕,二人虽党人之首,然其实则当世之伟人也。盖僧孺以德量高,而德裕以才气胜。德与才不同,虽古人鲜能兼之者,使二人各任其所长,而不为党,则唐末之贤相也。僧孺相文宗,幽州杨志诚逐其将李载义,帝召问计策,僧孺曰:“是不足为朝廷忧也。范阳自安史后,不复系国家休戚。前日刘总纳土,朝廷糜费且百万,终不能得升粟尺布以实天府,俄复失之。今志诚犹向载义也。第付以节,使捍奚、契丹,彼且自力,不足以逆顺治也。”帝曰:“吾初不计此,公言是也。”因遣使慰抚之。及武宗世,陈行泰杀史元忠,张绛复杀行泰以求帅。德裕以为河朔命帅,失在太速,使奸臣得计,迁延久之,擢用张仲武,而绛自毙。僧孺以无事为安,而德裕以制胜为得。此固二人之所以异,较之德裕则优矣。德裕节度剑南西川,吐蕃将悉怛谋以维州降。维州,西南要地也。是时方与吐蕃和亲,僧孺不可,曰:“吐蕃绵地万里,失一维州,不害其强。今方议和好,而自违之,中国御戎,守信为上,应变次之。彼若来责失信,赞普牧马蔚茹川,东袭汧、陇,不三日至咸阳,虽得百维州何益?”帝从之,使德裕反降者,吐蕃族诛之。德裕深以为恨,虽议者亦不直僧孺。然吐蕃自是不为边患,几终唐世,则僧孺之言非为私也。帝方用李训、郑注,欲求奇功。一日,延英谓宰相:“公等亦有意于太平乎?何道致之?”僧孺曰:“臣待罪宰相,不能康济天下,然太平亦无象。今四夷不内侵,百姓安生业,私室无强家,上不壅蔽,下不怨讟,虽未及全盛,亦足为治矣。而更求太平,非臣所及也。”退谓诸宰相:“上责成如此,吾可久处此耶?”既罢未久,李训为甘露之事,几至亡国。帝初欲以训为谏官,德裕固争,言训小人,咎恶已著,决不可用。德裕亦以此罢去。二人所趣不同,及其临训、注事,所守若出于一人。吾以是知其皆伟人也。然德裕代僧孺于淮南,诉其乾没府钱四十万缗,质之非实。及在朱崖,作《穷愁志》,论周秦行纪,言僧孺有僭逆意,悻然小丈夫之心老而不衰也。始僧孺南迁于循,老而获归,二子蔚、丛,后皆为名卿。德裕没于朱崖,子孙无闻,后世深悲其穷,岂德不足而才有余,固天之所不予耶? [book_title]郭崇韬 国无衅,而后可以伐人。冒衅以伐人,敌无衅则己受其灾,敌有衅则我与敌皆毙。楚灵王残民以逞,举思乱之民以伐吴。吴不可动,而弃疾攻之,若升虚邑,灵王遂死于外。齐湣王贪而好胜,知桀宋之可攻,而忘齐国之既病,燕师乘之,遂以失国。自古冒衅以攻人,其祸如此矣。唐庄宗勇而善战,与梁人夹河相攻,十战九胜,涉河取郓,不十日而克梁,威震诸国。五代用兵,未有神速若此者也。然其克敌之后,幸一日之安,沉湎声色之虞,宦官、伶人交乱其政,府库之积罄于耳目之奉,民怨兵怒,国有土崩之势而不知也。一时功臣,皆武夫倔起,未有识安危之几者。惟枢密使郭崇韬,智勇兼人,知其不可,力言而不见听,求去而不见许,中外佞幸视之仄目。崇韬深病之矣。时方欲伐蜀,崇韬欲立大功,为自安之计,议以魏王继岌为元帅,而己为之副,将兵六万以出。兵不逾时,而克成都,降王衍,料敌制胜之功可谓盛矣。然崇韬知蜀之易与,而不知唐之已乱,挈其良将劲兵,西行数千里,虽立大功,而不免谗死于蜀。征蜀之兵未还,而赵在礼为乱河朔。明宗北征,遂与在礼皆反,帅兵南向,克汴入洛,遂无一人能御之者。向使西师不出,蜀虽未下,而京师有重兵,崇韬不死,河朔叛臣心有所畏,不敢妄动,则庄宗不亡。崇韬不死,祸福未可知也。嗟乎g韬冒衅以伐人,蹈齐湣之祸,而以为安,惜其有智而未始学也。 [book_title]冯道 冯道以宰相事四姓九君,议者讥其反君事仇,无士君子之操。大义既亏,虽有善,不录也。吾览其行事而窃悲之,求之古人,犹有可得言者。齐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又从而相之。子贡以为不仁,问之孔子。孔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管仲之相桓公,孔子既许之矣。道之所以不得附于管子者,无其功耳。晏婴与崔杼俱事齐庄公。杼弑公而立景公。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吾亡也?”曰:“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卒事景公。虽无管子之功,而从容风议,有补于齐,君子以名臣许之。使道自附于晏子,庶几无甚愧也。盖道事唐明宗,始为宰相,其后历事八君,方其废兴之际,或在内,或在外,虽为宰相,而权不在己,祸变之发,皆非其过也。明宗虽出于夷狄,而性本宽厚。道每以恭俭劝之,在位十年,民以少安。契丹灭晋,耶律德光见道,问曰:“天下百姓如何救得?”道顾夷狄不晓以庄语,乃曰:“今时虽使佛出,亦救不得,惟皇帝救得。”德光喜,乃罢杀戮,中国之人赖焉。周太祖以兵犯京师。隐帝已没,太祖谓汉大臣必相推戴。及见道,道待之如平日。太祖常拜道,是日亦拜,道受之不辞。太祖意沮,知汉未可代,乃立湘阴公为汉嗣,而使道逆之于徐。道曰:“是事信否?吾平生不妄语。公毋使我为妄语人?”太祖为誓甚苦。道行未返,而周代汉。篡夺之际,虽贲、育无所致其勇,而道以拜跪谈笑却之,非盛德何以致此?而议者黜之曾不少借,甚矣。士生于五代,立于暴君骄将之间,日与虎兕为伍,弃之而去,食薇蕨,友麋鹿,易耳,而与自经于沟渎何异。不幸而仕于朝,如冯道犹无以自免,议者诚少恕哉。 [book_title]兵民 事固有出于不得已,而为后世之利者,分兵、民一也,割燕、蓟二也。何谓分兵、民之利?人生而天畀之才,畀之才,则付之禄,随其精粗,适其高下,使食其技而资其身,是未有知其所由然者也。故士大夫读《诗》《书》,执射御,习书计,高可以治人,下可以为役,而禄从之矣。农工商贾,服田畴,通货贿,运机巧,上可以雄里闾,下可以养亲戚,而利从之矣。有人于此,才力过人,操行凡鄙,上不能为吏,下不能为民,天畀之才,而无以资之,婴之以劳苦,迫之以饥馑,不群起为盗,则无以求济其欲,此势之所必至。自秦、汉以来,天下未尝无是患也。唐衰而府卫之兵废,朝廷有禁兵,藩镇有衙兵。兵、民之分,盖渐于此。及五代之际,而黥涅之兵分布内外,于是兵、民判矣。使民出其赋以养兵,兵尽其力以卫民。民有耕耨之勤,而兵有征戍之劳,更相为用,而不以相德,此固分兵、民之本意也。至于出林之材武、田里之凶悍、放荡无著之人,一隶于伍符尺籍,食其粟,衣其帛,俯首受笞而不敢肆,居则学弓剑,出则效首级,积岁月以取禄位,有其才必得其养。气类相从,凡凶人勇夫,皆萃于军中,然后人人各得其归。故虽凶旱水溢,天下小小不宁,而盗贼不起,较之汉、唐之间,十不三四,天下阴享其利,而不知其故也。然儒者方且攘臂而言民兵之便。民力既尽养兵,而又较版图,数丁口,使之执干戈,习战阵,夺其农时,而齐之以鞭朴。民有怨心,而责其效死以报国,求信其私说而不恤后害。呜呼,其亦未之思欤? [book_title]燕蓟 何谓割燕、蓟之利?石晋始以燕、蓟之地赂契丹,高祖思援兵之惠,屈体以奉之,虽号为创业,而日不遑给,出帝不胜其诟,未有以待之,而轻犯其怒,遂以亡国。是时,割地之害深矣。至于本朝,乃见其利。真宗皇帝亲御六师,胜虏于澶渊。知其有厌兵之心,稍以金帛啖之。虏欣然听命,岁遣使介,修邻国之好。逮今百数十年,而北边之民,不识干戈。此汉、唐之盛,所未有也。古者戎狄迭盛迭衰,常有一族为中国之敌。汉文帝待之以和亲,而匈奴日骄。武帝御之以征伐,而中原日病。谓之天之骄子,非一日也。今朝廷之所以厚之者,不过于汉文帝,而虏弭耳驯服。则石氏之割燕、蓟利见于此。夫熊、虎之搏人,得牛而止。契丹据有全燕,擅桑麻枣栗之饶,兼玉帛子女之富,重敛其人,利尽北海,而又益之以朝廷给予之厚。贾生所谓三表五饵,兼用之矣。被毡饮乳之俗,而身服锦锈之华,口甘曲蘖之美,至于茗药橘柚,无一不享,犬羊之心,醺然而足,俯首奉约,习为礼义。吾无割地之耻,而独享其利,此则天意,非人事也。昔唐天宝之乱,朔方、河陇之兵起而东征,吐蕃乘虚袭据郡县。唐内苦藩镇皆叛,置而不问,百年之间,兽心猖狂,无复顾忌。理极而变,部族内溃,而唐土遗黎解辫内向,中原未尝血刃,而壤土自复。今吾不忍涂炭生民,而以皮币犬马结异类之欢,推之天理,倘亦有唐季吐蕃之变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