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东坡生活
[book_author]胡怀琛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27336
[book_dec]胡怀琛著。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11月版。《生活丛书》之一。此书共11章,描写东坡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家庭生活、政治生活、贬谪生活、文艺生活、闲适生活、豪放生活、恋爱生活、慈爱生活、诙谐生活,书后附东坡别号表、东坡著述表和苏门弟子表。在《东坡的文艺生活》、《东坡的闲适生活》、《东坡的豪放生活》及《东坡的恋爱生活》里,曾分别叙及他的豪放词、婉约词和闲适词,并联系其人品来论其词品,文笔生动、别具风致。
[book_img]Z_5509.jpg
[book_title]第一章 绪 言
我们凡是读过《赤壁赋》的人,都知道苏东坡。凡是到过西湖的人,都知道苏堤;知道苏堤,也就知道苏东坡。
我们一读着《赤壁赋》,或是一到了苏堤,吟着东坡“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佳句,便觉得有个长髯庞眉、风度潇洒的老人,立在我们面前。
这个老人的幻像,是极熟不过的。他的历史,我们也粗枝大叶的知道一些。但是要称为详细一点知道他的日常生活是怎样,那就得多找几本书看看才行。
现在这一本小书,就是把东坡日常生活描写出来,让人家读了,对于这个长髯庞眉、风度潇洒的老人,认得更清楚一些,对于他的生活,知道得更明白一些。
这本小书的材料,一部分是从东坡的诗文集里取出来的,一部分是从宋、元人笔记里取出来的。有可疑的地方,也略加考订;有须加说明的地方,也随笔加些说明。靠我这一枝笨而拙的笔,要在这本小书里把东坡生活活画出来,那当然是一件失败的工作。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成绩。
我有多少能力,我就尽我的力,做出多少成绩来。这就是我对于读者一点点贡献。
读者承受不承受,我且不管;我只知把我所能做的拿出来,就完了。
我可相信,写的手腕固然是不好,但所用的方法,想是不会错的。读者须知:这本小书,不是东坡的传记,也不是东坡的诗文选,更不是评论东坡的诗话、文谈之类,又不是乱七八糟记载东坡逸事的杂记。这是描写东坡日常生活的一小册书。这个方法,想是没有用错。至于描写得不好,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在前面早已声明过了。
倘然这个长髯庞眉、风度潇洒的老人,死而有知,责我不该多事。那么,我就回答他道:“只怪你老人家自己当初不曾埋名隐姓,使人不知道;偏偏要留下什么《赤壁赋》,什么‘淡妆浓抹’的诗,给人家读啊!这烦恼岂不是你老人家自取的么!”
我许他老人家未能免俗,和我们一样的好名。那么,他见了这一本书,说不定也要掀髯一笑。
好了!我的话说得太多了。读者且不要理会我这些废话,请看下面这位长髯老人来了。
[book_title]第二章 东坡的家庭生活
我们说东坡的生活,从他的家庭说起。我们可以说,他的家庭,是个幸福的家庭;他的家庭生活,是幸福的生活。他人家庭生活的材料,恐怕再没有比东坡更丰富的了。他的父亲,他的弟弟,不消说了;他的母亲,他的夫人,他的如夫人,他的儿子,他的妹妹,都有遗闻逸事,散见于笔记丛谈之中。任便何人的家庭生活的材料,恐怕再没有比他更丰富的了。
三十多年前,作者开始读书,那时还没有“国文教科书”,第一部读的就是《三字经》。《三字经》中间有四句道:
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
原来这一位幼年失学,到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结果是成了文学界的一个名人的苏老泉,就是东坡的父亲啊。
老泉名洵,字明允。老泉是他的号。北宋时眉州眉山人,就是现在的四川地方人。他虽然到二十七岁才发愤为学,但是,自此以后,便博通经史诸子,下笔为文,千言立就。仁宗至和、嘉祐年间,与他的两个儿子,一同游京师,被欧阳修所赏识,因此文名满全国。他有文集二十卷,传于后世。后人称他为老苏,和他两个儿子,并称为三苏。“唐、宋八家”,这个名词,大约读者都听见过。唐、宋两代,做散文的名家,一共只有八个,而苏氏一家占了三个。这不能说不是一种佳话。
发奋自厉
时在庆历五年,年十岁。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学四方,太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太夫人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
苏洵的大儿子,名叫轼,字子瞻,号东坡,人家又称他为大苏。就是本书主人了。苏洵的小儿子,名叫辙,字子由,号颍滨,人家又称他为小苏。著有《栾城文集》及《诗传》《春秋传》《老子解》等书。
东坡的母亲,姓程氏。仁宗景祐三年,东坡生。东坡十岁时,老泉游学他方,程夫人亲自教他读书。对于古今成败得失,都能明白大概的情形。程夫人尝读《后汉书·范滂传》,慨然叹息。东坡问道:“倘若轼为范滂,母亲许我么?”程夫人道:“你能为范滂,难道我不能为范滂母么?”
原来范滂是东汉时人。为人很讲气节,因为党祸的关系而为杀害。临刑时,和他的母亲诀别说:“请母亲割断慈恩,不要忧戚。”范滂母道:“你今一死,留名万古,还有什么遗恨!既要好名誉,又要长寿,那是办不到的事。”范滂的故事是这样。东坡当时愿为范滂,程夫人愿为范滂母,可见他们的志气是怎样。后来东坡为着党派的关系,虽然没有被杀,却也饱受迁谪之苦。也有人说:东坡当年的话,竟成了谶语。其实也无所谓谶语不谶语,只不过东坡倔强的志气,在小时候已养成了罢。
东坡的弟弟子由,和东坡同负文名。小时候在家里读书,彼此互相为师。子由尝说:
子瞻读书,有与人言者,有不与人言者。与辙言之,而谓辙知之。
他又说:
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这可见他兄弟的情感是怎样了。东坡的诗集里,有不少的寄子由、和子由的诗。如《初秋寄子由》云:
百川日夜逝,物我相随去。惟有宿昔心,依依守故处。忆在怀远驿,闭门秋暑中。藜羹对书史,挥汗与子同。西风忽凄厉,落叶穿户牗。子起寻裌衣,感叹执我手。朱颜不可恃,此语君忽疑。别离恐不免,功名定难期。当时已凄断,况此两衰老。失涂既难追,学道恨不早。买田秋已议,筑室成当成;雪堂风雨夜,已作对床声。
这首诗是他在黄州时作的。中间追忆兄弟住在一处过暑天的情形,反衬出现在的初秋的寂寞;令人读了,有无限的感慨。尤其是有兄弟分住在各地,不易相见的人读了,越发难受。
东坡的夫人姓王氏,也很贤明。虽不是一个才女,能做诗词,却是谈吐也很不俗。我们只读他《赤壁赋》里的语,就可以知道。
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
按,他的夫人这几话多少有趣。倘然东坡同她商量时,她很不高兴的说道:“罢了!穷得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喝什么酒呢?”这样,东坡的一团兴致,被她打消得干净。东坡也没奈她何。再不然,她很小心谨慎的说道:“不要去罢!天气冷了,(编者按,是十月十五。)夜晚跑到江边去,不要受了寒么!”她这样的说,东坡虽然不得不感激她的一番好意,但是,一团游兴也被她打散了。坐在家里,固然不会受寒,但恐要闷出病来。至于那位客,网得鲈鱼,只好自己一个人吃,更不知是怎样的沉闷!但是,王夫人不然,她却说:“家里有酒。”这可见她潇洒的襟怀。
王夫人,虽然不曾听见说她会做诗词,却是她随口说的话,也往往含有诗意。东坡在颍州时,有一个正月的夜里,庭前梅花盛开,月色鲜霁,王夫人说:
春月胜于秋月色,秋月令人惨凄,春月令人和悦,可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
东坡听了这话,大喜道:“吾不知子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他自然很快活的请了赵德麟诸人来,赏了一夜月。王夫人“秋月令人惨凄,春月令人和悦”两句话,确是名言。不但是饱含了诗意,而且饱含了哲学的意味。
花下小酌
时在元祐七年,年五十七岁。《侯鲭录》:“东坡先生在汝阴时,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惨,春月色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先生大喜,遂相召与二欧饮,因是语作《减字木兰花词》。”
当夜东坡曾本着她的话,填了一首《减字木兰花》的词道:
春庭月午,摇落春醪光欲舞。转步回廊,半落梅花婉婉香。轻风薄雾,都是少年行乐处。不是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王夫人不但是说话含有诗意,她也善于治理家常生活,和农家的妇女一般。东坡在黄州时,自己种田五十亩,养牛一条。一天,牛患了病,请牛医来诊治,那牛医竟不识是何病症,当然是无从下药。王夫人却道:“不要紧!这是痘斑,用青蒿煮粥给它吃。就会好的。”照她的方法医治,果然好了。王夫人何以能作牛医呢?无非是从经验得来的一种智识罢了。这可见她平时和农民社会很接近的。
东坡的如夫人朝云,有一段小小的伤心故事,预备放在下面“恋爱生活”里去讲,这里不多说了。
东坡有三个儿子。长子名迈,字伯达。少子名过,字叔党。都有文名。次子名迨,比较的不大著名。东坡屡次贬谪,叔党都跟随在身边,饮食起居,随时照料。他的叔叔苏子由,尝称他有孝行。叔党自号斜川居士,著有《斜川集》。
东坡的妹妹,世人称为苏小妹。又说她是嫁给秦少游(就是秦观)。不过,这是传说如此,恐不能十分可信。她的关于文学的故事很有趣。但是也不过传说如此,未必真确。如今因为她是有趣的关系,把她附记在这里。请读者不要认为信史罢了。
苏东坡、黄山谷、苏小妹三人在一起谈时。小妹拈出“轻风细柳淡月梅花”八个字,要在每句中间加一字,成五言律诗两句。东坡说:“轻风摇细柳,淡月照梅花。”山谷说:“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小妹说:“好虽好,但不能算绝好。”东坡说:“如此,妹妹以为怎样才算好?”小妹道:“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东坡、山谷拍掌叹赏。
老苏先生一天和他儿子女儿聚在一起,发起限字吟诗。老苏拈出“冷香”二字,要把二字放在两句的末尾,做两句诗,看那个做得好。他自己首唱云:“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处过来香。”东坡云:“拂石坐来衣带冷,踏花归去马蹄香。”颍滨云:“囗囗囗囗囗囗(原缺)冷,梅花弹遍指头香。”小妹云:“叫月杜鹃喉舌冷,宿花蝴蝶梦魂香。”
一天,东坡和小妹同食爆栗,小妹道:“栗破凤凰见。”意思是说“壳破黄见”。东坡想对一句,但是过了好几天,总对不出。再过了几天,佛印来访东坡,东坡把这话对佛印说,佛印道:“藕断鹭鸶飞。”原来“凰”“黄”同音,“鸶”“丝”也同音,所以为巧妙。当时佛印又说道:“无山得似巫山耸。”(无巫同音。)东坡对道:“何叶能如荷叶圆。”(何荷同音。)子由对道:“何水能如河水清。”以“河”对“山”,比较的更好。
按,苏小妹的故事,不见于宋人笔记,到元以后人笔记中才有的。但是,他们也不是全无来历,只是来历不可靠罢了。今日通行的《今古奇观》中有一回,专说苏小妹的故事。按《今古奇观》,是明人杂辑宋人的评话。上文所记的苏小妹的故事,虽和《今古奇观》所说的不同,但性质却是一样。因此,可知这些苏小妹的故事大概是见于南宋时的评语里。不过今已很不易考了。总之,我们只好随便看看,不能信以为真。
[book_title]第三章 东坡的政治生活
宋仁宗嘉祐二年,是时东坡二十二岁,赴礼部试,举进士,被欧阳修所赏识,受仁宗的知遇,是他开始过他的政治生活。
东坡虽然也有他的政治天才,不过,他并没有什么显著的政绩,他的一生的政治生活,自从受神宗知遇起,到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从岭外归来,卒于常州为止,无非是颠倒于知遇贬谪之中。翻来覆去,有好几次。
仁宗嘉祐二年,和他的弟弟苏辙,同举进士。时东坡二十二岁,他的弟弟十九岁。仁宗读了他们的考卷,很快乐的说道:
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
这可见仁宗是怎样的看重他们。那年,遭母丧,暂时离开了政治的生涯。服除后,入京,授大理评事,出为凤翔府判官。英宗治平二年,转殿中丞,自凤翔还朝。不久,遭父丧,又暂时离开政治生涯。
英宗在位四年而崩,于是神宗即位,他任用王安石,行他的新法。新法的好坏,很难判断,我们现在暂且不论。只说在那时候反对的人很多,就是东坡也是不满意王安石的一个人。那时东坡居父丧,已经除服了,入朝后,就被神宗召对,问他王安石的新法是怎样。他大概答应说:
求治不宜太急,听言不宜太广,进人不可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
虎头求雨
时在元丰元年,年四十三岁。先生《起伏龙行序》:“徐州城东二十里有石潭,父老云与泗水通,增损清浊,相应不差,时有河鱼出焉。元丰元年春旱,或云置虎头潭中,可以致雷雨。用其说作《起伏龙行》。”
退朝之后,他又上了一封万言书。这封书是很有名的著作。东坡的政见,都在这封书里,就是论文章,也做得很好。现在把他录在这里:
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如木之有根,灯之有膏,鱼之有水,农夫之有田,商贾之有财。失之则亡,此理之必然也。自古至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
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今陛下不以财用付三司,无故又创制三司条例一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以万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财。论说百端,喧传万口。或言京师正店,议置监官,夔路深山,当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刻减兵吏廪禄,甚至欲复肉刑,民且狼藉。然而莫之愿者,徒曰我无其事,何恤于人言。操罔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罔罟而人自信。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故臣以为欲消谗慝而召和气,则莫若罢条例司。
今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功,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其谁不能?而所行之事,道路皆知其难。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遂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所在凿空,访寻水利,妄庸轻剽,率意争言。官司虽知其疏,不敢便行抑退,追集老少,相视可否。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靡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臣不知朝廷何苦而为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顾役,而欲措之天下。单丁女户,盖天民之穷者也,而陛下首欲役之,富有四海,忍不加恤。自杨炎为两税,租调与庸既兼之矣,奈何复欲取庸。万一后世不幸有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与?计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鞭挞已急,则济之逃亡;不还,则累及邻保,势必有至。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常平之法,可谓至矣。今欲变为青苗,坏彼成法,所丧逾多,亏官害民,虽悔何及?
昔汉武帝以财力匮竭,用贾人桑弘羊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霍光顺民所欲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日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费已厚,纵使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譬之有人为其主畜牧,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今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科,何以异此!臣窃以为过矣。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陛下结人心者此也。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薄厚,不在乎富与贫。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故臣愿陛下务从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爱惜风俗,如护元气。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仁祖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故升遐之日,天下归仁焉。议者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俾常调之人,举生非望。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近岁朴拙之人愈少,巧进之士益多。惟陛下哀之救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陛下厚风俗者此也。
祖宗委任台谏,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盗,不可以无盗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万世之防?臣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臣之所愿陛下存纪纲者此也。
这封书上了之后,王安石见他和自己的政见不同,就暗使他的同党毁谤东坡。东坡见局面不好,也就不和他多辩,只求外任,想借此免避政争,于是出为杭州通判。由杭州移密州,而徐州,而湖州,做过许多地方的官。而在这时候,虽然避免了政争,然暗中正酝酿着文字之狱。
东坡到湖州谢表里有句道:
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王安石的私人指他为讪谤。
东坡有诗道:
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
王安石的私人指为刺课士。
东坡有诗道: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王安石的私人就指为斥盐政。
平心两论,东坡在那时候,借文字刺讽时政,也是实事。但是。这样的刺讽,也不至于有什么大不了罪名。却是在专制时,皇帝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刺讽时政,就是侵犯了皇帝,一旦被人告发,便有性命之忧,仅仅的贬谪贬谪,还是算万幸了。
东坡的文字之狱,本已酝酿了好久,到元丰二年,便突然暴发。因李定、何大正等人的检举,便将东坡从湖州逮赴御史台监狱。在这时生死是不可知的。
东坡在监狱中,是他的长子苏迈送牢饭。东坡同迈约:平时送肉和菜。倘然一听到不好的消息,就送鱼。如此过了几日,一天,迈因有事不能送。托他的亲戚代送,偶然忘记了前约,刚巧这位亲戚,那天买到了鱼,他就把煎鱼送进去,也没肉,也没有菜。在亲戚本是无心,却不料东坡在监狱里接到了煎鱼,他是如何的焦急啊!他以为他的性命是保不住了。
他在万分焦急中,忽然想出一条计策。他想:神宗待他本来很好,只不过听了王安石一班人的话,所以如此。倘然有机会感动神宗,或者可以免得一死。他就在狱中做了两首诗,寄给他的弟弟子由,做得十分凄恻动人,交给狱卒带出。他想狱卒拿得这两首诗,一定不给子由,一定要给神宗。如此,他的计就行了。果然,狱卒拿得这两首诗,送给神宗看。那诗道: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额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他日神游定何所,桐乡应在浙江西。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百年未了须还债,十口无家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神宗读了这两首诗,果然感动了。况且神宗本无意杀他,读了这诗,更觉得他可怜,于是就从宽解决,把东坡贬谪到黄州去了事。同时被贬的还有他的弟弟苏辙及王诜等人。
东坡初到黄州,是很穷苦,只是借住在道院里。后来难为马正卿替他请于郡守,得到旧营地几十亩,给他耕种,才可以安乐度日。那地在东坡下,故自号东坡居士。于是我们要知道,东坡二字的别号,是到此时才有,以前是没有的。他的诗集中,有东坡诗八首,就是把他在东坡种田的事。其小叙道:
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愍其勤,庶几来岁之入,以忘其劳焉。
他虽然有田可耕但是我们可要读了这篇小叙,就可以知道他开荒的困苦了。
他本有田在常州,就上书请到常州居住。朝廷允许了他,他回到常州。于是黄州的谪居生活,就算结束了。
神宗之后是哲宗,复用司马光为相,罢王安石新法,诏东坡入朝,为中书舍人,兼侍读。仁宣太后很敬重他,召他到宫中问对。
但是他和司马光的政见也不能十分相同。又因地方的关系,当时在朝诸人,各立党派,有什么洛党、蜀党、朔党的分别。洛党以程颐为首领,朔党以司马光为首领,蜀党就以东坡为首领。因为党派的争论,东坡第二度出官杭州,在那啸傲湖山,很留了一些遗迹。现在西湖的苏堤就是东坡那时候在杭州筑的。
以后几年,时而入朝,时而出知他州,经过好几番出入,到哲宗绍圣元年,终因党争的关系,被贬到岭外(惠州及琼州)。
在岭外过了多年的贬谪生活,到建中靖国元年正月,才回到常州,就于那年六月请老,以本官致仕,七月,就卒于常州。(距生于仁宗景祐三年,年六十六岁。)他的一生,也就于知遇贬谪中过去了。
[book_title]第四章 东坡的贬谪生活
前章说过,东坡的政治生活,无非是反覆于知遇贬谪之中。他的一生,时而入朝,时而到外面去做小官,时而被贬谪到远的地方去。细细说来,是一笔极麻烦的账。而简单的说一句,他生平是遭过两次知遇和两次贬谪。两次知遇,已在前章说过:一次是神宗时上万言书的时候,一次是被仁宣太后召对的时候。得意的事,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多话可说。所谓两次贬谪,就是一次被贬到黄州,一次被贬到岭外。这里可说的话较多了,现在分别就来如下:
黄州,在今湖北,居长江上游。在那时候,算是偏僻的地方,生活当然是不舒服。但是东坡胸襟开朗,不以迁谪为苦。初到黄州时,借住在天庆观道士堂里,预备在那里,静坐四十九天。他在此时不但不觉有得甚里苦处,反悟得修养要旨。试看他答秦太虚的信道:
吾侪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厚自养炼。谪居无事,颇窥其一二。已并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非自废放,安得就此。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当及今为之。寝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满此期,根本立矣。此后纵复出从人事,事己,则心返。自不能废矣。
这几句话可以算是他自己报告在黄州修养时的情形。
又寄太虚的信道: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又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这是他自己报告在黄州时的经济状况。他每日至多只用一百五十文,固然是那时候的生活程度低,然看他那样的把一月的用费,预先分为三十块,挂在屋梁上,每天早晨用画叉挑取一块,还要贮大竹筒中,慢慢的用,如有用不完的,还要用来待宾。这样的爱惜物力,在今日看起来,就是穷措大(编者注,穷而迂腐的读书人)看了,也未免要失笑,何况是富家儿郎!
又寄太虚的信道: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绝佳,有蜀人王生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即归,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径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酽,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岐亭酒监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馔,喜作会。
这是他报告在黄州交游的情形。他的四川同乡,开酒店带卖水果的老板,岐亭酒监,黄州曹官,大约都是该地方的小官,这些人都是和他往来的朋友。村店醇醪,家厨精馔,时常聚会。他把这些事零零碎碎,栗栗碌碌,随笔写来,令人读了,如读小说,如听老妪谈家常,只觉得非常有趣。而他的贬谪生活中,有这样的一段,亦可算不寂寞了。
另有寄王元直的信和答毕仲举的信,都是在黄州时自述他的谪居生活。寄元直信云:
黄州直在井底,杳不闻乡国消息。不审比日起居如何?郎孃各安否?此中凡百粗遣。江边弄水挑菜,便过一日。或圣恩许归田里,得款段一仆,与子众、大杨、宗文之流,往来瑞草桥,夜还何村,与君对坐庄门,吃瓜子炒豆,不知尚复有此日否?
答仲举信云:
黄州滨江带山,既适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须,亦不难致。早寝晚起,又不知所谓祸福果安在哉!偶读《战国策》,见处士颜蠋之语,“晚食以当肉”,欣然而笑。若蠋者,可谓巧于居贫者也。菜羹菽黍,差饥而食,其味与八珍等而一饱之余,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美恶在我,何与于物!
前一信,充满了归思。我们读了,好像是他过不惯谪居的生活。其实不然。他所以思归,是忘不了故乡的朋友,原非过不惯谪居的生活。我们试把后一信对照一读,就可以知道他对于谪居的生活,是觉得很安适的。
大概远僻的地方,都有很好的山水;而谪居的生活,又十二分的闲散。闲散的人,遇着好的山水,自然有充分的工夫去攀藤扪葛,选胜探幽了;自然有充份的兴致去领略山水的真趣了;也自然有充分精神去做纪游的文章了。
柳子厚的永州、柳州山水小记,是千古游记中的神品。我们今日读一读他的文集,什么黄溪,什么钴鉧潭,什么袁家渴,什么仙弈山,什么石鱼山,溪光云影,恍惚都在卷帙间。谁也觉得他的游记做得好,却不知道这些游记,全是贬谪的生活逼他做成的。他被逼迫着做成这许多文章,却不料成为绝作,流传千古而不朽。这又是被贬谪者不幸中的大幸了。
三十年前,作者在蒙馆里从旧式的先生读《古文观止》,就读到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这些名句,一直到现在,还深深的刻在脑子里。不过,在当时候只是瞎读罢了,哪里知道赤壁就是在黄州,哪里知道苏东坡是因贬谪到黄州去才得着游赤壁的机会。到现在才明白东坡的千古不朽的《赤壁赋》,也和柳子厚的小记一样,是贬谪的生活逼迫他做成的。东坡在黄州时的作品,除了《赤壁赋》以外,还有一首《赤壁怀古》,通称为“大江东去”的词,也是文坛上的名著。其他诗文,就及此了。这大概也是赤壁是天成生一个好题目的缘故。
说到赤壁,又少不了有几句枯燥无味的考证话来了。本来曹操和周瑜打仗的赤壁,在今湖北省嘉鱼县,而黄州也有一个赤壁。两个赤壁,是各管各,不相干的。苏东坡所游的,是黄州的赤壁。不过,他的赋里,把它认为曹操打仗的赤壁。累得后来注《古文观止》的先生们,说东坡所游的是嘉鱼的赤壁,以致和事实不符。而眼力精锐的校勘家,又说苏东坡没有地理历史的常识,以至于缠不清。其实,东坡也知道黄州的赤壁,不是曹操打仗的赤壁。至少,对于这个地方,也有些怀疑。只看他寄范子丰的一封信,就可以知道。那信道:
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舟,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时曹公败归华容,路多泥泞,使老弱先行,践之而过。曰:“刘备智过人,而见事迟。华容夹道皆葭苇,使纵火,则吾无遗类矣。”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今日李委秀才来相别,因以小舟载酒饮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上有栖鹘。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
这封信,是东坡刚游了赤壁以后写的。他说: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他又说:或曰非也。这可见东坡认他为曹操败所,不过是根据传说,自己实在也有些怀疑。不过曹操的赤壁大战,确是作文的好材料,东坡要利用这材料,所以就根据似是而非的传说,在《赤壁赋》里,把他认为是曹操的败所。说他完全弄错,同是不可;说他有意欺人,也未必。他只不过欲利用曹操的战争,点缀他的文章罢了。真的!倘然把曹操的故事除掉,那《赤壁赋》和“大江东去”的词,要减色不少。
东坡在黄州时的生活,除了上文所述的而外,再有在那边躬耕的事,在前面“政治生活”里已说过,今不再说。还有一件应该说的事,就是《后赤壁赋》中所说的“步自雪堂”。
这一所雪堂,在黄州的东门,就是在他躬耕的地方,因为在雪中筑成,所以就题名雪堂。并在四壁画了雪景。《赤壁赋》中所谓“步自雪堂”,就是这所房舍了。只不知现在可有遗迹没有?
柳子厚因贬谪而得遍游永州和柳州的山水,东坡因贬谪而得饱看黄州的江山,这是他们二人相同的。不过,子厚的胸襟太窄狭,谪居的生活是郁郁无聊,东坡的胸怀阔达,随时随地,都作乐观,这是他们二人不同之点。“忧郁能伤身”,这句话是不错的。但看柳子厚只活到四十七岁,苏东坡却活到六十六岁,相差约二十年,虽然也有旁的关系,但是达观不达观,不能说不是许多关系中之一种。
东坡谪居在黄州时的生活,已如上文所述,他谪居在岭外时,是怎样呢?岭外是今广东地方,东坡被谪到广东的惠州和琼州。这二州在北宋时还算是蛮荒之地,天气又很炎热,在那边的生活,自然不及黄州舒服了。琼州更是一个荒岛,是古代所谓儋耳人所住的地方。因为是岛,要航海去,所以当时称为“海外”。
我们要知道东坡在那边的生活是怎样,请看他的自述:
岭南天气卑陋,气蒸溽,而海南尤甚。秋夏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以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百余岁者,往往皆是,八九十岁,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当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何足道哉!彼愚老人,初不知此,特如蚕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秋霖不已,顾视帷帐间有蝼蚁,帐已腐烂,感叹不已。信乎!书此时戊寅岁也。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为一笑。
这两篇短文,描写潮湿炎热的天气,和说明他对付这种环境的达观,是很详细的很明白的。我们读了,不但是能了解他在那时候的生活,而且彻底了解人生的意义。
说到这里,我们又要说一说两个和东坡相似的人了。一个是韩退之,他曾被贬谪到潮州。潮州在广东,那地方的气候风俗人情等,正和惠州相同。韩退之的《驱鳄鱼文》,就是在那个时候做的。再有一个是柳子厚,他曾被贬到柳州。柳州在广西,一切的情形,也和广东差不多。这两位所谓“逐客”,被贬谪的地方,恰和东坡一样。但是他们对于环境,就不及东坡旷达了。
韩退之有诗道:“水作青罗带,山为碧玉簪。”柳子厚有诗道:“海上群山若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退之的诗还没有什么,子厚的诗就满纸都是伤心语。却不料东坡就用他们的现成语,做成一联云:“系闷岂无罗带水,割愁还有剑芒山。”不但是善于运用成语,十分巧妙,而且把柳诗原意翻转来说,就把伤心语一变而为旷达语。这一点就是东坡和退之、子厚不同处。
东坡贬谪到惠州时,有他的如夫人朝云同去,后来朝云就死在惠州。这也是更足伤心的事,但东坡却也看得很平常。关于这一件事,在下面“恋爱的生活”一章里面说得很详细,这里不多说了。
东坡在琼州,因为消息不灵通,有人误传东坡死了。后来东坡回来,才证明他没有死。因此,这一件事便成了文坛上的一个典故。我们现在当然不必拿他当典故用,但是,于此可看得出两件事情:其一,琼州的消息阻隔,可见他的荒远。其二,后人拿他当典故用,可见他们怎样的钦佩东坡。
[book_title]第五章 东坡的文艺生活
凡是略读过一点中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东坡是中国文坛上一个著名的人物。东坡的文学作品,全恃天才,不假人力。他对于一切的文艺,竟没有一样不会,且各有相当的位置。但是,没有听见他用过什么苦功。不但不曾用过苦功,而且是当作一件游戏事看待。试看他自述道: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他又说道:
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词,皆可书而诵之。
他又说道:
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矣。
这三段话,差不多把他自己文学的特色,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告诉人家。我们再看他自述作诗的话。他于《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的诗,后半首道:
……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作诗如追亡逋,要火速追上,一松手,便被他逃走了。这好像是笑话,而不知确是实情。然这样的作诗者,也全在遇着机会时,火急捉住,不要把机会放过。倘没有遇见机会时,也不能勉强寻机会,决不是苦吟深思的诗人,所能够学他这样的做,然他也不能做苦吟深思的诗。
总之,东坡这四句诗,也充分的描写出他的作诗的生活,充份的说明了他的诗的特色。
说到苏东坡的词,也是宋朝的一个大家。他在那时候,和柳永都以善做词著名,他有幕客某某,是善歌的。东坡问他:“我词比柳耆卿(就是柳永)何如?”某说:“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听了,不觉大笑。
这位幕客的话,也真能道得东坡词的好处。
东坡除了文、诗、词而外,兼能书,能画。而书法尤为著名。他写字,也恰如他作文作诗一样,全是天才,不假人力。试看他《跋文与可论草书后》的一段话道:
余学草书凡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颠、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此耳。
又云:
留意于物,往往成趣。昔人有好草书,夜梦,则是蛟蛇纠结。数年,或昼见之。草书则工矣,而所见亦可患。与可之所见,岂真蛇耶?抑草书之精也?余生平好与与可剧谈大噱,此语恨不令与可闻之,令其捧腹绝倒也。
从蛇打架而悟到写草字,真是奇谈。而且他说:“余学草书凡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其妙。”如此说来,那十年工夫是枉用了,不会写字的人,也不必伏案执笔,临什么帖,摹什么碑,只消望田沟草堆里去守着,看一回蛇打架,立刻可以领悟,拿起笔来一挥,就可以成为草书名家了。在事实上说得通么?那当然是不通。所以我记东坡的话,连带要声明一句:读者如要学写草字,切不可因此一言而上了东坡的当。倘然不听我的忠告,而上了东坡的当,那么,我是不负责的。
这样说来,东坡的话又全是骗人的话么?那我又要声明:东坡的话,或者说得太过分些,但决不是完全骗人。为什么呢?读者要知道:他是先学了十年学不成,及一见蛇打架,才领悟得。倘然不先有这十年的工夫,任凭你见一百次蛇打架,也是无用。这就是我忠告读者的话了。不过,我自己固然没有学过十年书,也没有见过蛇打架,所以写起字来,总是写不好。
东坡《题文与可画竹》的诗道: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
画竹能将身与竹俱化,那么,画梅也必须将身与梅俱化。画什么,将身与什么俱化,如此,画才能得神。文与可是善于画竹的,然而当他画竹时,已经将身与竹俱化了,任便什么都不管了。所以他的将身与竹俱化,在他自己还没有知道,而一般的人又不能知道,只有东坡能知道,只有东坡能说得出。
这两番话,虽然是东坡评论文与可的书和文与可的画,和他自己的书画无什关系,但是他知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也可以知道他自己的书画是怎样了。
东坡是个绝顶聪明人,不但诗、词、书、画、样样都会,样样都好,就是猜谜子、对对子等等小玩意儿,也都很精。现在记两件极有趣味的故事如下:
当王安石柄国政时,行“青苗法”,人民都觉得不便;但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好用谜语式的诗,说说他们的痛苦。那时候有人在相国寺壁上题诗道:
终岁荒芜湖浦焦,贫女戴笠落拓条。阿侬去家还京洛,惊心寇盗来攻剽。
人家读了这首诗,没一人知道他的用意。只说是妇女因为丈夫外出,又遇着荒年乱世,所以题这样的一首诗。谁也不知道是骂王安石的话。后来王安石失败了,东坡才把这首诗解释给人家听,说是骂王安石的。那首诗是这样解释的:诗中“终岁”二字,就是“十二月”。“十二月”三个字,合成一个“青”字。“荒芜”二字,是说“田有草”。草字头加“田”字,就是“苗”字。“湖浦焦”是“去水”的意思,水旁加“去”字,就是“法”字。“阿侬”是吴言。“吴言”二字,合成“误字”。“去家京洛”,是“国”字。“寇盗”,是说“贼民”。全诗所寓的字,就是“青苗法,误国贼民”。这样一说,便明白了。那做的人,亏他想得出,更亏了东坡能猜得出。
在北宋时候,中国和辽国往来,辽东的使臣,都能通中国文,通中国语。却是故意的寻出些难题目来,和中国人相戏,中国人倘然答不出,那就要被他们看不起。这是当时国际交涉中的一种特别情形,上文已经说明白了。如今再说,元祐时有一位辽使到中国来,他出了一个对子道:“三光日月星。”这个对子,可把人难住。任便你怎样用一个数目字,对了三字,但是下文总被三件事物所限定,所以是无法可对的。于是人家去请教东坡。东坡对道:“四诗风雅颂。”这样才把那辽使压服了。
东坡又常和黄山谷、秦少游等,同观李龙眠的画。那幅画上所画的,是许多人在那里掷骰子。盆子里的骰五粒是六,还有一粒,方在旋转未定。一人俯首疾呼,他人都作吃惊的样子。画得情景逼真。看的人都说好。只有东坡道:“为什么李龙眠学闽中口音?”人家不懂,问他是什么意思。东坡说道:“四海语音,呼六,都是合口。只有闽中是开口。今盆中五粒骰子都是六,再有一粒旋转未定,一人俯首疾呼,自然呼他是六。然此人不是合口,却是张口。岂不是闽音?”人家听了他的话,都叹服他的眼光精细。把这话告诉李龙眠,李龙眼也佩服他。
东坡的诗文,固然是明白如话,人人能解,然有时候也有特别难解的地方。因为他于所请三教九流的书,无所不读,读了,又都拉来应用,如咏雪诗道:
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王安石见了这两句诗,十分佩服,对他的女婿蔡卞称赞这诗好。蔡卞道:“只不过形容雪色罢了,有什么好处?”王安石道:“你哪里知道呢?‘玉楼’是肩名,‘银海’是眼名,出于道书,他使用得恰好,所以为妙。”
按,这样的字,亏了东坡会用,也亏了安石能懂。
[book_title]第六章 东坡的闲适生活
东坡的诗格,在陶渊明、白香山之间。原来诗格也就是人格的代表,可知东坡的人格,有和渊明、香山有相似之处。这种相似处,就是“闲适”。
我们要知道东坡闲适的生活,试看他自述的话:
余谪居黄州,辨才、参寥遣人致问,且以太虚题名相示。时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涨,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间,风露浩然,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云,云涛天际。因录以寄参寥,使以示辨才,有便至高邮,亦可录以寄太虚也。
参寥、辨才,是东坡的两个方外朋友,太虚就是秦观。这是东坡寄与他们三人的小简,报告他在黄州的闲适生活。
或为余言,草木之长,常在昧明间。早起伺之,乃见其拔起数寸,竹笋尤速。夏秋之交,稻方含秀,黄昏月出,露珠起于其根,累累然,忽自腾上,若推之者,或缀茎心,或缀于叶端。稻乃秀实,验之信然。
这又是一段闲适生活的写照。
司空图有“棋声花院闭”之句。吾尝独游五老峰,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古松流水,惟闻棋声,方知此句之妙。
这又是一段闲适生活的写照。
元丰六年十二月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亦未寐,相与步于中庭。庭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乃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这又是一段闲适生活的写照。
草木的生长,稻茎的收吸露珠,道院中的棋声,空庭中月光如水,竹柏影如荇藻。这许许多多自然界的奥妙,不是十分闲适的人,不能发现。发现了,说与他人听,他人不曾身历其境,也不能理会。像东坡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于草木的生长,也要实验了,然后信人家的话;于“棋声花院闭”的诗,也要亲自到了白鹤观,听见棋声,才知道此句之妙。那么,一般钝根人,一天到晚,奔走于名利之场,那里能领会此中佳趣。而且这样的钝根人,就使他身历其境,也不能领会。
东坡说得好:“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这话真说得透彻极了。宇宙间的一山一水,一风一月,一草一木,极寻常的事物,莫不含有极奥妙的意味,只在闲适的人能够细细的领略,慢慢的体会。可惜世上忙人多,闲人少,就把这些都忽略过了。
东坡的闲适的生活,能够从他的文学作品里充分的描写出来。他的《行香子》词云: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又《虞美人》词云:
持杯遥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持杯更复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披。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
又《蝶恋花》词云:
云水萦回溪上路,叠叠青山,环绕溪东注。月白沙汀翘宿鹭,更无一点尘来处。溪叟相看私自语,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樽酒不空田百亩,归来分取闲中趣。
又《和梵天寺僧守诠》诗云:
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
我们说到闲适的诗人,我们立刻联想到陶渊明和孟浩然。东坡最喜陶渊明的诗,不但是读得烂熟,而且逐首的和他,作《和陶诗》四卷。可见他是如何景仰陶渊明了。不过,他的实际的生活,却和陶渊明略有不同。渊明自从不为五斗米折腰,解绶归去而后,就结身做个隐者,享受田园的生活。亲自荷锄种豆于南山之下,亲与野老农夫话桑麻。而东坡则不然。东坡虽然屡被遣谪,投迹蛮荒,有时脱离了热闹城市的生活,却不曾像陶渊明做个得失不知、治乱不闻的羲皇以上人。而是他的闲适生活,乃无时不闲适,无地不闲适,居山林亦闲适,居朝市亦闲适,居蛮夷亦闲适。
孟浩然也是个闲适的诗人,他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名句,真是充满了闲适的意趣。然而孟浩然是个终身不仕的隐者,所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他差不多是个和世人断绝关系,超然于尘寰以外的人。而东坡则不然。东坡的实际生活,和浩然不同。只不过他的意趣,却和浩然一样。
自来遭着贬谪的人,多郁郁不自得,以致文学作品。多变为消极的,人生观也都变为消极的,结果,是以悲愤损其天年。只有东坡能免去这一层。这是他闲适的胸怀,能够处逆境而不怨,所以如此。这话在前面“贬谪的生活”一章里,已经说过,这里不必多讲,请读者参看罢。
[book_title]第七章 东坡的豪放生活
前一章写东坡闲适的生活,因为我的笔墨太拙劣,不知如何写法,说了半天,还不曾把东坡的闲适的生活,充分的写出。但是,读了这一章书,于东坡的闲适生活,也可以略见一斑了。
从来闲适的诗人,多流于沉寂,往往是淹淹无生趣。若东坡则不然。东坡于闲适中,又带着豪放,所以活泼泼地,一点也不沉寂。我们再看他的豪放生活。
一天,东坡去访宿州教授晁以道,直走到他书斋里,看见壁的许多古画,有一幅是钟隐画的“雪雁”,东坡觉得极好,满口的称赞,也不待主人的许可,就提起笔来,要题字在上面。可是那幅画挂得很高,只得用两张桌子叠起来,立在桌上去题。不知怎样,失了足,从桌子上跌下来,相与拊掌大笑。
东坡的朋友很多,朋友的品类也不一致,任便什么人,都和他谈得来,而和尚佛印,尤是他的方外好友。原来这佛印和尚,是大解脱大解脱的,喝酒食肉,毫无禁忌。一天,佛印正烹好了一条鱼,在那里吃饭。恰巧东坡去访佛印,还没入门,已嗅着香味,暗想,和尚在吃鱼了,快去分他一些尝尝,不要让他独享美味。一面想着,一面走进去。那佛印听见脚步声,知有人来,忙把一口罄拿来,翻过来盖在盛鱼的碗上。回头一看,知是东坡,虽然不必避他,却也落得把鱼藏起来,免得他要分吃,所以把鱼藏过之后,装出很镇静的样子,只拿了一碗淡饭吃。却不料这把戏已被东坡看清楚了,走了进来,故意的装着不知。佛印请他坐下,说道:“遇着吃饭时,就在这里便饭罢!可惜没有菜!”东坡道:“不要紧!不要紧!刚刚肚子饿了,就是淡饭也好。”佛印没法,只好叫小和尚另盛出一碗淡饭来,自己也陪着他吃淡饭。东坡吃了一回,忽然想起,佛印前几天曾托他写一副联语,预备送给某施主的,东坡就借题目和佛印为难。东坡道:“你前几天不是托我写一副联么?我还没有写。实在想不出适宜的句子。因为这付联是送给某善士的,一定要切到‘善’字做。”佛印道:“是啊!”东坡道:“有一句成语,叫做‘积善之家……’下面还有三字,字已忘记了,竟想不起。”佛印道:“下面三字是‘庆有余。’”佛印才说完这话,东坡便大笑道:“原来‘罄有鱼’(编者按,罄与庆同音,鱼与余同音。)何不拿出大家同吃?”佛印被他这样一说,弄得没法,只好把罄底下的鱼拿出来大家同吃了。
传称三酸
时在元符二年,年六十四岁。《东坡轶事》:“佛印与黄鲁直及先生友善。一日,苏、黄过访。佛印曰:‘吾得桃花醋,甚美。’取以共尝,皆皱其眉。时人称为三酸。”
东坡和佛印同游,每苦佛印贪吃,所有酒食,被他吃得太多。一天,东坡约了黄山谷游湖,有意不让佛印知道。免得他又来打扰。却不料佛印神通广大,他们不让他知道,他已先打听得清楚了,趁着东坡、山谷还没有下船时,他便先去躲在船舱里。东坡、山谷下船来,全不知道。把船开到了湖心,东坡道:“今天佛印不在座,我们的酒肴不怕不够吃!”佛印在舱里听见,暗暗好笑,只是不做声。东坡、山谷发起行酒令,共说四句:后二句须出于四书,(参看按语)而曰两句同样,又要末一字是“哉”字。前二句是即景。东坡先说道:“浮云拨开,明月出来,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山谷接着说道:“浮萍拨开,游鱼出来,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佛印在舱里听见,再也忍不住了,一面揭着船板走出来,一面大声说道:“船板拨开,佛印出来,人焉庾哉!人焉庾哉!”东坡、山谷不觉大惊。佛印就夺了酒肴,大嚼一顿,东坡、山谷无奈他何。
按,这个故事,真可以代表豪放者的生活,也是十二分有趣的。编者当然不舍得把他去掉。但是仔细一想,故事虽然有趣,但未必真是东坡的故事。何以见得呢?因为他们行的酒令,后二句须出于“四书”云云,在东坡时没有“四书”的名称,“四书”的名称,是到朱子以后才有的,所以这个未必真是东坡的故事。也有人说:可以是东坡的故事,只不过“四书”二字,是后来记载如此说的,所以不能根本否认。我说:如此,仍有可疑。因为“天何言哉”“人焉庾哉”是出于《论语》,“得其所哉”是出于《孟子》,东坡时《孟子》还没有盛行,并非人人必读之书,更不应与《论语》并重。他们的令,限定要出于《论语》和《孟子》,似乎和当日的情形不合。所以仍是可疑。不过我们现在取他有趣,姑且把记在这里罢。
东坡的豪放生活,也有在他自述的话里可以看出的:
刘伯伦(即刘伶)常以锸自随,曰:“死便埋我。”吾谓伯伦非达者也。棺椁衣衾,不害为达。苟为不然,死则已矣,何必更埋!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上,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是。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两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怎么时,已不妨就歇。
东坡的豪放的生活,在这两则短文里,已写出一二了。而在他的词里,写得更充分。《水调歌头·丙午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把酒问青天,问他几时有明月?欲乘风归去,归天到上的琼楼玉宇。这样的口吻,是旧诗家所说的“诗杂仙心”。这一点东坡和太白是相同的。人家称太白为李谪仙,又称太白是仙才,而于东坡也称坡仙,就是这个缘故。
东坡的著名的“大江东去”,固然是取着一个好题目,却是这个题目,也恰和东坡的豪放的性情相宜。同是这个题目,在他人也做不出这样的词来。所谓“大江东去”,就是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词。词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我们读了这一首词,就可想见东坡的豪情逸兴了。
[book_title]第八章 东坡的恋爱生活
大概凡是一个诗人,必是一个沉浸于恋爱中者。只要把“诗人”二字的头衔加在这个人的姓名上,这个人至少有一页半页的情史,多的也许可以写几大本。这也难怪!因为诗歌的职务,就是写情,情歌居诗歌中的重要部分,所以“诗人就是情人”,这句话已是千真万确的了。
东坡既然是个诗人,是个著名的诗人,那么,在他的全段生活史中,至少有若干节是“恋爱生活”。不过,东坡的恋爱生活,和李义山、元微之、杜牧之等人的恋爱生活,完全不同。他也“未免有情”,然不是沉没在情海中,而是能由情海的此岸,渡到情海的彼岸。他也知“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然不是被情的监牢所关住了,而是能从这扇门走进情的监牢,又从那扇门走出来。所以,说他的生活史中没有恋爱生活的一段,也可;说有恋爱生活的一段,也可。
我们试先读东坡的《蝶恋花》词道: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们读了这首词,觉有怎样的感触?恍惚又是要读,又是读不下去。无怪朝云当日歌不成声了。
原来朝云是东坡的如夫人。东坡贬谪在惠州时,常常叫朝云唱这一首词,但是唱到“枝上柳棉”一句,便掩抑惆怅,如不自胜。东坡问她为什么如此?她答道:“我所不能唱完的,就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句。”
我们读完了这一段小小的故事,就可以知道东坡当日是怎样的惆怅。我们现在再说一说朝云的身世。朝云姓王氏,本是钱塘名妓。东坡守杭州时,很爱怜她,就娶她做如夫人。她初不识字,既归东坡,教她学书法,也渐能作楷书。生有一子,名叫干儿,不到周年,就夭折了。后来东坡被贬谪到惠州去,姬妾们都纷纷散了,独有朝云不避蛮烟瘴雨,相从于万里之外。东坡赠她的诗云:
不似杨枝伴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乐绣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阳台云雨仙。
东坡在惠州不多几时,朝云就死了。她在病重的时候,口念《金刚经》四句偈而绝。东坡把她葬在惠州栖禅寺松林中,和大圣塔相对。东坡作诗追悼她道: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惊心一念偿前偿,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远近,夜深勤礼塔中仙。
又作《西江月》词《咏梅》以寓意道: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这一重公案,可算是东坡的恋爱故事,也可算是一段伤心史。却是东坡遇着这样伤心的事,他还能作达观,诗词中大半是旷达语。这就是前面所谓他不沉没在情海中,能由情海的此岸渡到彼岸,不被情的监牢所关住,能从这扇门走进情的监牢,又能从那扇门逃出来。
东坡在杭州时,一天和刘贡父同游西湖,在西湖心遇见一只小艇子。艇子上坐着一个妇人,请和东坡相见,自己陈述身世,说是从小便仰慕东坡的才名,然而身为处女,不便求见,现在嫁为民家妇了,可以不怕嫌疑,故来求一面之缘。她又说,她会弹筝,愿献一曲,并求东坡赐她诗词,借作纪念。
她说完,就叮叮咚咚弹起筝来。一曲既罢,东坡的《江城子》的词也做成了。词云:
凤凰山下雨初睛,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筵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拟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这个恋爱故事,是很特别的。我们倘拿冠冕堂皇的评语来批评他,可以说是纯粹的灵的爱,而不杂一丝一毫肉的爱在里面。其实,这事的内容也许未必如此简单,该妇未嫁时,不敢求见东坡,是分明受了礼教和习惯的很紧的束缚。后来已经嫁人了,还忘不了东坡,必求一见,是可知她情感是怎样的热烈。
在东坡呢,却早已打破情关了,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恐怕他才把词填完了,他就把这件忘记了。假使那妇人是有意恋爱他(这是假使的话),只可说是“单相思”。
再有一个关于东坡的恋爱故事、或说是东坡在黄州时事,或说是东坡在惠州时事。究竟谁说得对,我们只看了下面东坡原词的题目,就可知道。又有人把他认作两件,那更不对了。这故事的大概情形如下:
苏东坡谪黄州,邻家一女子,甚贤,每夕在窗下听东坡读书。后其家欲议亲,女子云:“须得读书如东坡者乃可。”竟无所谐而死。故东坡作《卜算子》以记之。黄太史谓语意高妙,盖以东坡是词为冠绝也。
上面一段话,是宋人袁文《瓮牗闲评》上的原文(卷五)。他只说“故东坡作《卜算子》以记之”,却没有录东坡《卜算子》的原文。另从《东坡乐府》里找那首《卜算子》来如下: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的原题是: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这可证明是在黄州时的事,可是《瓮牗闲评》说东坡在黄州时事,是不错的。却是元人林坤的《诚斋杂记》说,是东坡在惠州时的事。他的原文道:
惠州有温都监女,名超超,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子瞻至,喜谓人曰:“此吾婿也。”每夜闻子瞻讽咏,则徘徊窗外。子瞻觉而推窗,则超超逾垣而去。子瞻从而物色之,温具言其然。子瞻曰:“吾当呼玉郎与子为姻。”未几,子瞻过海,此议不谐,其女遂卒。故子瞻思念之,为作《卜算子》词。中有云:“拣尽寒枝不肯栖”,谓其择偶也。(卷下)
袁文和林坤的话,到底哪个说得对呢?我以为是袁文的话比较的对。在前面已经说过,东坡词的原题目是“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可知是袁文的话不错了。却是汲古阁刻的苏词,又根据《诚斋杂记》的话,拿它做题目,那又很容易使人误会了。
究竟恋爱生活,不是东坡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所以他的词须要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而与柳永的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是绝不相同的。他的词是如此,他的诗也是如此,他虽然是个诗人,他虽然有许多的艳遇,但他是过不惯“卿卿我我”的恋爱生活的。
[book_title]第九章 东坡的慈爱生活
东坡虽然喜吃烧猪肉,羡慕黄州的鱼味美,但是他对于动物的生命,也很爱惜。这大概受了他母亲程夫人的影响。据他记《先夫人不残鸟雀》那篇文说:
吾昔少时,所居书室前有竹柏杂花,丛生满庭,众鸟巢其上。武阳君恶杀生,儿僮婢仆,皆不得捕取鸟雀。数年间,皆巢于低枝,其鷇可俯而窥也。又有桐花凤,四五日,翔集其间。此鸟羽毛,至为珍异难见,而能驯扰,殊不畏人。闾里间见之,以为异事。此无他,不忮之诚,信于异类也。有野老言:“鸟雀去人太远,则其子有蛇、鼠、狐狸、鸱鸢之忧。人既不杀,则自近人者,欲免此患也。”由是观之,异时鸟雀巢不敢近人者,以人为甚于蛇鼠之类也。“苛政猛于虎”,信哉。
这一篇短文,描写鸟雀喜欢和人们亲近,及人们残害鸟雀是怎样的恶毒惨酷,可以说描写得很深刻。他从儿时受了这种教训,当然是养成了一种爱惜物命,不肯任意残杀之心,他后来学佛,少不得也听得许多戒杀的话。他虽然不是一个完全“素食主义”者,却是常常把爱惜物类的一片慈爱之心,写在诗里。如云:
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
我们读了这一首诗,觉得他慈爱之心,溢于言表。他再有四句诗,说得很爽快:
钩帘归乳燕,穴牗出痴蝇。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这更不是诗人的诗,乃是释氏的偈。虽然他说:
不可食无肉,
虽然他曾说: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好像他是个饕餮。其实他是一个爱惜物类的慈善家,至少是一个赞成“素食食主义”者,虽然他不能够实行素食。
[book_title]第十章 东坡的诙谐生活
大抵绝顶聪明的人,都善于说笑话。因为他的见解是超过普通人的,他的庄言正论,非常人所能领会。于是遇着俗不可耐的人,只好拿诙谐来对付他。这是聪明人善于说笑话的一个原因。聪明人的见解,既超过常人,那么,他对于世上一切的事,都不满意,却是一个人的力量,又拗不过全社会的势力,满腹牢骚,无从发泄。于是他所走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厌世”,一条是“玩世”。像屈原,就是走得第一条路;像东方朔,就是走得第二条路。后来无数的聪明人,都是走这两条路的。这是聪明人善于说笑话的第二个原因。而且笑话也只有聪明人能说。寻常一句话,到了他口里,便变了十分有趣的笑话。反转来说,本来是一句笑话,到了笨钝的人口里,也变成枯燥无味了。这是聪明人善于说笑话的第三个原因。
东坡,当然是个绝顶聪明人,那么,说笑话,也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不但是善于说笑话,他还能拿说笑话的口吻去做文章。因此,他的诗和文里,往往充满了诙谐的彩色。他自己评他的文章道:
虽嬉笑怒骂之词,皆可书而诵之。
这可见他的诗文的特色是怎样了。
东坡的诙谐语,见于当时人的记载的很多。我们随便拣几条记在这里,每一阅读,虽在六七百年后,犹可见他掀髯纵谈,四座绝倒的光景。
一天,有个自命为诗人的某某,拿了一首诗送给东坡看。题目是咏竹。诗中有两句道:“叶垂千口剑,干挺万条枪。”东坡看罢,大笑道:“诗虽好,可惜是十根竹竿,一个叶子。”那人面红耳赤而退。
照他的诗说,上句是一千个叶子,下句一万条干,岂不是如东坡所说的一根竹竿一个叶子么!照文学说,原不必拘定要和算学相合。但是那人的诗,实在做得太恶劣了,却不自知恶劣,拿给东坡看。东坡若说他不好,他未必肯服,被东坡这样一说,他不得不面红耳赤了。却也亏得东坡想得出这一句话。
东坡有一天赴一个富家的宴会。富翁的姬妾,有十几个人,一个个都是能歌善舞,姿色技艺,无不双绝。独是其中有一人名叫媚儿,容貌虽还生得不差,却是躯干伟大,有赳赳武夫的模样。偏偏那些身材苗条的,不很为富翁所钟爱。而富翁独具只眼,最爱媚儿。这一天,席上歌舞罢了,富翁就拿出纸笔,替媚儿向东坡求诗。当然是想东坡称他赞几句,好夸耀于他人。在东坡,却是一个难题目了。描写得不切,那诗有什么价值!他想了一想,才写成四句道:“舞袖蹁跹,影摇千尺龙蛇动。歌喉宛转,声撼半天风雨寒。”媚儿得了这样的赠言,也只有面红耳赤而已。原来“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本是石曼卿咏松的诗,东坡借来用的。
元祐时东坡在朝,和公卿论政,往往意见不合,就任意狎侮人家,人家也无奈他何。独是对于司马光,不敢有轻侮之词。只有一天,议论不合,罢朝而归,方解带宽衣时,一面大呼“司马牛!司马牛!”只这“司马牛”三字,很可想见他的风趣。
东坡和王荆公(安石)意见本来不大对,议论往往相左。荆公好以己意说字,只是望文生义,毫无根据。东坡尝拿“坡”字问安石道:“这个字是何所取义?”安石道:“‘坡’是土之皮。”东坡答道:“照这样类推,可说‘滑’是水之骨。”安石默然不能答。
安石又说:“用竹鞭马,作笃笃之声,故‘笃’字从‘竹’从‘马’。”东坡听见此说,笑道:“‘笑’字从‘竹’从‘犬’,(按指草书)用竹鞭犬,有什么可笑?”东坡又道:“‘鸠’字从‘九’从‘鸟’,也有证据。《诗经》上说:‘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和爹和娘,恰是九个。”
东坡和刘贡父是极好的朋友,大家聚在一起,无非说笑话解闷。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让。东坡一天对贡父说:“少年时和舍弟一同读书,每天只吃三白,却也觉得很有味。不知道人间有甚山珍海错。”贡父问道:“什么叫三白?”东坡道:“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这就叫三白。”贡父闻言大笑。过了许多的时候,东坡已把这句话忘记了,却是贡父还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有意要和东坡相戏。一天,写了一张帖子,请东坡吃‘皛饭’。东坡接着帖子一看,就呆了,不知道‘皛饭’是什么东西。明知是贡父有意和他开玩笑,然究竟猜不出“皛饭”二字是什么用意。也只好怀疑赴会。到贡父家里,坐定以后,饭拿出来了,只见是萝卜盐饭。东坡才恍然大悟。饭吃完了,临别,东坡对贡父道:“明日可到我家吃‘毳饭’。”贡父又被他弄呆了,不知“毳饭”又是什玩意儿。明天,贡父到东坡家里,东坡只和他闲谈,老不拿出饭来吃。贡父有些饿了,就催东坡开饭。东坡慢慢的答道:“等一回儿。”过了一回,贡父又催,东坡还是答道:“等一回儿。”又过了一回,贡父实在饿得忍不住了,只好再催。东坡道:“盐也毛(编者按毛,音模。意思是无),萝卜也毛,饭也毛,非毳而何?”贡父大笑,才知道他是报复昨天的戏谑。于是乎拿出饭来吃,尽欢而散。按,这个故事,许多书上是说刘贡父和苏东坡的故事,却是在《高斋漫录》上,刘贡父作钱穆父。究竟是刘是钱,我们可不必去考,总之重要的角色是东坡,是大家一样如此说的。我们现当他是东坡的故事看,其他配角,刘贡父也好,钱穆父也好。我们只看了这个故事,可以知道东坡的诙谐生活是怎样了。
又有一天,刘贡父请客,东坡也在座。吃了一半,东坡因为有事要先回去,贡父就出一个对子道:“幸早里,且从容。”原来这是一个谐音的对子。“幸早里”(里今作哩)谐作“杏枣李”,是三个果子名;“从容”,是一味药名。东坡不假思索,立刻答道:“奈这事,须当归。”“奈这事”谐作“柰橘柿”,是三个果子名;“当归”,是一味药名。恰和贡父的话针锋相对,一点不差。
刘贡父晚年,患了风疾,须眉都落掉了,鼻梁也差不多要断了。一天,东坡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喝酒,贡父也在座,大家各引古语为戏。依次说过,挨到东坡,东坡就套了《大风歌》的老调道:“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满座大笑。贡父只好恨在心里。这虽是说笑话,却未免太使朋友难为情了。
东坡整日价这样的信口诙谐,看起来好像是没意识的油腔滑调,其实是不然。他这样的诙谐,另有不得已的苦衷,就是前面所说的,满腹牢骚,无从说起,借着笑话发泄发泄。我们只看下面记的一段东坡的故事,就可以知道了。
一天,东坡在吃过饭后,扪着肚子散步,一面问他的婢女们:“可知道我肚子里是什么?”一个道:“满肚子都是文章。”东坡道:“不是!不是!”又一个道:“满肚子都是机械。”东坡道:“不是!不是!”又一个道:“满肚皮不合时宜。”东坡无言,捧着肚子大笑。他虽然不曾说明这话是对的,但是他已默认了。
我们只看“满肚皮都是不合时宜”,可知他平日所说的笑语,都是由这“不合时宜”变出来的,岂是寻常油腔滑调所能比拟的么。
东坡半日的谈论,是这样的诙谐,他把这种诙谐的话,放在文章里,就成了他的文章的一种特色。如《闻子由瘦》的诗云: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鱼虾缘习俗。……
这可见他诙谐风味的一斑。他又有诗道: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这诗也很诙谐,读之令人失笑。但是后来有人加上两句道:
若要不瘦又不俗,除非天天笋炒肉。
可惜东坡不曾见到这两句诗,倘使见到,定要捧腹大笑一顿。
他的诙谐文章的专书,要算是《艾子杂说》。他是托名一个人名叫艾子的所说的话,大概和周秦诸子的体裁相同。如云:
艾子出行邯郸道上,见二媪相与让路,一曰:“媪几岁?”曰:“七十。”问者曰:“我今年六十九,然则明年当与尔同岁矣。”
又一则云:
艾子出游,见一妪,白发而衣衰粗之服,哭甚哀。艾子曰:“妪何哭而若是之哀?”妪曰:“哭吾夫也。”艾子曰:“妪自高年,而始哭夫,不识夫谁也?”曰:“彭祖也。”艾子曰:“彭祖寿八百而死,固不为短,可以无恨。”妪曰:“吾夫寿八百,诚无恨,然又有寿九百而不死者,岂不恨耶!”
《艾子杂说》这部书,或谓不是东坡作的,是后人假托的,然照我看来,那诙谐的口吻,绝像东坡,应该说是东坡作的。这就他自己所说的“嬉笑怒骂的文章”了。
[book_title]第十一章 附 录
一 东坡别号表
子瞻
子平 文与可诗:“子平谓我所同嗜,万里书之特相寄。”诗题下注云:“子平即子瞻也”。
和仲 见苏辙《跋怀素自叙帖》云:“余兄和仲。”编者按:老苏有三子,长子景先,早卒。见欧阳修墓志。东坡行二,故字和仲
东坡居士 因居黄州之东坡而自称。
坡仙 为后世诗人所习称。
坡公 为后世诗人所习称。
狂副使 东坡在黄州自号。有词云:“更问樽前狂副使。”
老农夫 东坡在黄州自号。有词云:“看取雪堂坡下老农夫。”
秃鬓翁 黄山谷诗:“翰林若要真学士,唤取儋州秃鬓翁。”
苏二 黄山谷诗:“题诗未有惊人句,会唤诗仙苏二来。”
谪仙 后世诗人称之。
髯苏 见陈允端题《东坡游赤壁图》诗
大苏 为后世人诗人所习称。
长公 为后世诗人所习称。
髯仙 后世诗人称之。
长帽翁 后世诗人称之。
铁帽道人 见明人笔记。
戒和尚 东坡曾以此自称。见《冷斋夜话》。
二 东坡著述表
《东坡易传》九卷
《东坡书传》十三卷
《苏沈良方》八卷
《仇池笔记》二卷
《东坡志林》五卷
《东坡全集》一百三十卷
《东坡诗注》三十二卷 宋王十朋注。
《施注苏诗》四十二卷 《东坡年谱》一卷,《王注正讹》一卷,《苏诗续补遗》一卷。宋施元之注,清邵长蘅,李必恒补,冯景续注。
《补注东坡编年诗》五十卷。清查慎行附注。
《东坡词》一卷。
以上《四库》著录。
《艾子杂记》 《顾氏文房小说》本。
《东坡题跋》 《津逮秘书》本。
《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六十卷。宋郎晔注。《四部丛刊》影宋本。
《东坡乐府》六卷 四印斋刊本。
《东坡乐府》三卷 《疆村丛书》本。
《东坡乐府》六卷 林大桩校刊本。
三 苏门弟子表
黄庭坚,字鲁直,义宁人,号山谷道人。出于苏门,而诗与东坡齐名。
张耒,字文潜,淮阴人。著有《柯山集》。
晁补之,字无咎,钜野人。著有《鸡肋集》。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高邮人。著有《淮海集》。
李廌,字方叔,著有《济南集》。
王巩,字定国,莘县人。
李格非,字文叔,济南人。为女词人李清照父。
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己,彭城人。著有《后山集》及《后山诗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