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国人之公毒
[book_author]黄远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政论,完结
[book_length]23198
[book_dec]政论文集,黄远生撰,发表于东方杂志1916年,1916年年初,黄远生在《东方杂志》上发表《国人之公毒》一文,明确表示“搜求公毒为救国之第一义”,而所谓“公毒”,“一言蔽之曰,思想界之笼统而已”“中国今日之输入外国制度与学术也,一切皆以笼统主义笼统之”。在之后一期的《东方杂志》上,黄远生又发表《新旧思想之冲突》一文,强调“新旧异同,其要点本不在枪炮工艺以及政法制度等”,“本源所在,在其思想。夫思想者,乃凡百事物所从出之原也”忏悔录发表于1915年第12卷第11期,反省发表于1915年第12卷第12期,想影录1916年第13卷第2期。
[book_img]Z_5939.jpg
[book_title]國人之公毒
東方雜誌1916年。第13卷。第1期再版。
徧國之人,殆無不以爲中國將死矣,曰將死,猶諱匿之詞也。殆皆以爲中國必死矣,曰必死,猶客氣之詞也。其實亦旣以爲已死矣。究竟已死未死,且可勿論,卽其有救無救,亦可勿論。惟所以致此死因,必有癥結膏肓所在。其物曰毒,國人旣全受之,乃曰公毒。此公毒者,自時間得之遺傳,自空間得之周圍影響。西哲有聖的巴佛者(charlesaugustinsainte-beuve一八○四年生,一八六九年歿),不承認人類有自由意思說之一人也。以彼所云,謂世間一切皆受支配於一定不易之機械的法則,所有各種社會現象乃至文藝(渠爲文學家,此論爲文學而發),不過其國民狀况一切之數學的總和。質言之,卽外部原因之必然的產物也。此種原因之力,不外三種:一曰人種,合先天之性情(遺傳)及氣質體格之差異而成。一曰周圍,氣候風土不待論,凡其人所結構之社會的狀態,無一不予以直接間接之關係。此種狀態,可名曰地方色localcolour,卽一種特別空氣,包圍其人,搆成一切之影響者也。三曰時代關係。今以其說診斷中國之病,先可下第一斷定曰:國人因遺傳及地方色之一種共同之有毒的空氣,必已釀受一種共同之公毒。夫遺傳與周圍及時代,時相反者也。遺傳爲先天之物,而周圍及時代,則因交通上種種變化,可蜿蜒遞變,而漸次改造其遺傳。如動物之保護色然,適應變化,以保持其生存,發達其進步,故前者爲保守的,而後者則爲進步的。而中國則因自古無交通,而國民之公性(卽公毒)又不適宜於變化,二者相合,而其毒益深益遍,故以二者相加,而成公毒之總和也。今吾人必須公同硏究,公同證驗,以大膽的精神,簡單直率的言語,發表此項公毒之名目性質及其作用,而後其已死未死,乃可言也,有救無救,乃可斷也。故今日他國政客學者,日日求發揚蹈厲其國民特別之精神,而吾今則以爲中國所急,先在研究實驗吾國民特別之公毒。吾一方面,固承認吾國民有特別之精神者,然今有人於此,雖神經敏銳,體質康強,而其人但因一毛孔,一血滴,受有微生物一顆,此微生物,雖以數百倍之顯微鏡,而僅能辨認,可謂微末極矣。然不數日,不數月,而其人已成微生物之窠穴,毒氣瀰漫,不可救藥,必先予以淸血之劑,而後乃能奏手。不然,則一切妙藥,皆以潤補毒蟲,速人以死。余旣直覺中國自海通以前,所有若干聖賢,若干佛子之大義微言,名理福音,自海通以後,所有歐美日本之學術文物,政法制度,凡經輸貫吾國人之腦筋中者,一一皆腐朽蠹害,不以益生,反速其死,乃始恍然此公同毒質之爲害於億萬無窮也。
今中國之醫生亦旣多矣,其最先者曰:中國之病由政治不良。顧政治何以不良?則曰:當局不良。顧當局者,非上帝不仁,特爲毒害中國而產生之魔鬼(指多數言)也,亦猶是中國人耳。試問何以有此不良之當局?夫放縱、專恣、賄賂、殘虐等之惡德,質言之,皆人類意思之自由之過其限度而已。凡人類莫不欲伸己而屈人,專意而自恣,故人類之爲惡,乃其天性也。人性本自由於爲惡,而勉強於爲善,卽曰:此論太僻。若夫大多數之人性,善惡相混,可以爲惡,亦可以爲善,殆通說矣。然則請問他國之當局,何以儉於爲惡而奢於爲善?則必曰:有法律之力足以制之之故。然則請問何以中國法律若枯朽,而外國法律若神聖?則必曰:有社會之力足以防之。然則請問中國社會何以無力?故最新式之醫生,則宣言曰:今宜自改良社會始。凡此數層論點,層累而下,今日已不値一錢,而其實哀哉痛心,蓋幾以若干次之無數犧牲而後達之之結案。質言之,卽此國中本無一望聞問切之醫生,日日以國命民脈爲試驗。甲方不效,病已深矣。乙方不效,病垂死矣。丙丁不效,人已死矣。蓋殘兇輕率武斷,敢於以國命民脈爲兒戲者,莫國人若也。今曰自改良社會始,其脈案對症不對症乎。余不問其對症不對症,余先覺其脈案則不成爲脈案,藥方則不成爲藥方。蓋彼所診斷而得之斷案曰改良云者,請先問所須改之惡何在,而後乃能問其彼之所謂良者何如,而後乃能問其改之之法。昔者北京有一大老,當民國初立時,語余曰:康梁孫黃,其他種種所開方藥,非不善也,奈中國材料不配何。此比較有思想之大老,其材料不配云云,實足代中國一部分賢明人士公同歎息之聲。而此大老者,則因確信材料不配之故。故彼以不配作大老之材料,而姑以現狀爲滿足,且認爲不能不滿足。故余謂中國今日無論政治學術及各種事業方面,實不外兩種問題。第一問題卽諸君是否甘於千秋萬世爲此不配做材料之材料,令中國長爲此不配做材料之中國。第二問題曰若其不甘,則此材料是否有改造之餘地,抑必如一部激烈派、憤世派所云非亡國不可,非滅種不可,非殺盡斬絕不可。而余則認爲二者之先,有一先決問題,卽此不配做材料之材料,其中毒之處安在,所中之毒爲何,果能說出毒源病根,而後再問可改造不可改造。蓋醫生第一義爲先說病名,第二義乃講方藥。果使中國遭天不造,生命不辰,所罹者爲一種無名腫毒之病,此病在今日發明藥品之若干註册號數中,尙無可以有療病希望之藥,則亦已矣。近世文明人沈疴不治,則發憤自殺,每年新聞紙上不少其例。然則主張非斬盡殺絕不可者,亦一法也。因循姑息,謂實無法可救,姑苟且以續其一息之命,續命一日是一日,續命一刻是一刻,是亦一種所謂仁人君子之用心,亦未可深惡也。故吾曹旣爲受病之一人,則先要求醫生吿我所患何病,此吾今日所爲主張搜求公毒爲救國之第一義也。
吾之緖論,亦旣過於繁冗,今請單刀直入,陳說我所知或我所覺,其實卽我所受之毒氣爲何物,一言蔽之曰:思想界之籠統而已。
第一,先問思想界是何物。以吾武斷思想者,卽上說因遺傳及周圍影響所發生及蘊釀之人類靈魂之意識,爲凡百社會現象之導源之力量。所謂界者,則此意識總量之區域是也。聖賢佛子,文人學士,爲供給此力量之源泉,一切凡夫,隨其程度之容量,消納其點滴以爲活,或爲河爲湖,或爲溝爲壑,乃至爲杯爲勺。質言之,思想者,靈魂所發生之空氣,社會之人,翕受以爲活者也。故如政治,如學術,如商業,以及其他種種,皆一種人類之形式,其實全恃此空氣之翕受,以支配其形式。在個人言之,則爲思想,就全體言之,則爲社會思潮。今日世界,學說如林,甲論乙駁,莫知所屆。顧社會一切現象,實受時代思潮之支配,則共同承認之宣言也。以是今日欲硏究歐美文明,必須先硏究其時代思潮之爲何物;欲硏究其國之個性,必須硏究其國民之特性爲何物;今欲硏究病人之病源,必須硏究其體質與心理狀態同一理也。故曰:中國之病,由於政治不良,由於社會不良,由於道德不良,由於智識不良,皆是也,皆非也。以余武斷其受毒之地點,在思想界,其所受之毒,名曰籠統,此外無別物也。
第二則須問何謂籠統?余今不能下一定義,但爲說明其槪。念曰:凡無統系,無實質,無個性,無差別者皆是。其所發生之現象,則爲武斷專制,沈滯腐朽,因循柔弱,凡在今日爲造國保種變化進步之公敵之病象,無一不歸之。
大抵自有中國以來,以及今日,無論聖凡賢愚貴賤老幼,無一人不受有若干此籠統之病。今吾歷舉現象,以爲證明其實詞費。蓋吾人卽以自身體驗,亦自曉然於所受籠統之病毒至深也。
中國敎義之開章明義,以時間論,則凡立一義也,必謂質之萬世而不惑,不認有時代之變遷。以空間論,則謂世界惟有中國,其他皆爲夷狄禽獸,不認有區域之存在。則所謂宗敎學說,必爲絕對無有商量,凡反之者,則必諡之爲夷狄禽獸。以個人論,則一方面爲消極的籠統,卽根本不認有個人之人格與自由,必使一切之人沒入於家族,沒入於宗法社會,今之新人則主張其沒入於國家。一方面爲積極的籠統,則能犧牲一切之人以成其富貴榮華者,卽爲名譽。若此者,皆吾所謂籠統之說也。
自漢以後,中國無學說,有之則惟孔子。尊孔子於獨尊,而排斥百家,凡所謂百家,皆異端也。夫旣定於一尊,則國人無復有懷疑,無復有硏究,百家旣去,而孔子之精神,乃隨百家以俱去。譬之歐洲中世,全歐尊奉基督,僧侶專權,腐敗專擅,無所不至,聖骨呪符,神聖無上,其現象在今日名爲智識。禁壓人類快樂之否定。彼謂美與快樂,皆陷惑人類之陷穽。曾有有名牧師,謂因旅游瑞士,恐山水之美,奪彼心魂,特閉目不視。自希臘、羅馬以來,異教徒所已進化之學藝,一切閉鎖,舉一世爲無智文盲之愚民。世界個人,旣無自由,亦無自覺,惟謂專心祈禱,幸福無窮,恃法王之暴威,至於禁止閱讀聖書。此與宋儒之專講心性,或靜坐寡慾,及後此之欽定性理大全,或專以朱註取士者何異?故其結果,無有孔子,惟有宋儒,無有宋儒,惟有八股,亦並不復許有黃淳耀、金聲等之八股,而惟許有腐爛墨卷之八股,致令全國之聰明智慧,皆鎖置於形式獨斷之沈獄,而在今日,人人皆受此毒。譬猶人身鐘表,數千百年未曾改換法條,幾無有磨琢淸潔之餘地。余非至今日尙罵八股,蓋自漢尊孔之後,已漸養成獨斷主義、形式主義之空氣,至宋而其毒益深,至明立八股之制以來,亦旣若干百年矣。讀者試思,以數千年以上,至少亦數百年之遺傳種之,吾人至今雖欲不受其毒,亦可得乎?
吾今在舟中靜思,吾國所有一切現象,莫非八股,卽如政治諸君,亦知八股中有烏龜起講之說乎?蓋八股中之起講,必以且夫或嘗謂開篇三四句後,卽作排比,顧字一承,而字一轉,後用一乎字句,作烏龜掉尾式,卽用二三句收束,以此一定形式,有頭有臂有尾,故名曰龜講也。今日吾國何復有政治?
但有等因奉此,仰卽知照等等而已。彼等以此形式,號爲政治,卽無異上述用顧、用而、用乎等字,以一定之形式,作爲八股,吾常歎息而道。今之政壇中人,不復知國家爲何物,行政中分類,若者爲司法行政,若者爲軍事行政,若者爲教育、外務、財政行政,行政爲何物,口頭手下,但有若干門面語,以爲製造等因奉此云云者之用,則安得有政策之善惡是非可云?此如家中主婦,絕不知其家門廊房宇之數,以及廁牏客舍住屋之所在,柴米油鹽日用之數之如何,而欲操作家人生業,豈可得哉?故以余言之,今日政事,眞乃有意爲善,雖善不賞,無心爲惡,雖惡不罰。總言之,形式主義,獨斷主義而已,卽籠統主義而已。上述之八股云云,卽任取聖賢之大義微言,作爲題目,而在彼皆用顧字一承,而字一轉爲已足,亦不外一籠統主義而已。吾人旣不喜談政治,則談唱戲,亦一籠統主義也。任是何種武戲,何種文戲,其節目排場,必係千劇一律。夫戲劇與小說,蓋今日歐美人文藝之大宗,認爲時代思潮之產物者也。以吾國戲劇言之,演一神仙,則其排場作法,開腔道白,猶之演官場也;演一妖怪,則其排場作法,開腔道白,亦猶之演官場也;乃至演其他各劇,無一不同一形式。故神仙妖怪等等,在吾國思想界,皆同一物,蓋以爲一籠統,則無不可籠統也。因此以例小說,十有八九必講妖怪,講狀元宰相,講大團圓。紅樓夢中賈母,不待說書之終,而預料其結果之必如是。云云。此語實曹雪芹痛心駡世,包括一切,推倒古今之言,非直駡小說也。吾不肖,亦爲新聞記者數年,每於官場或名公等,有大事發生,輒爲預卜其結果,不幸失者一二,而中者八九。此非必有預言家之能,蓋世間俗物,旣專囿於一定之形式,凡有所爲,絕無意識,絕無腦筋,蛾見火而撲,牛見月而喘,天下老鴉一般黑,卽以籠統之公理求之可得故也。因是而講吾國之歷史,則常人所謂相斫書者,非卽籠統主義之別名乎?讀者試取綱目讀之,彼所斤斤以爲大事者,爲正統閏統之分,今日爲盜賊,則盜賊之,明日爲帝王,則帝王之。同此一人,對於其爲盜賊時,則按照春秋大義,聲罪致討,及其爲帝王時,則所謂君臣之名分旣定,又須爲之盡忠守節。有所謂胡致堂者,其人眞乃籠統主義之代表,任是何種史題,經此先生評定,莫不歸宿於春秋王道。嗚呼!號稱國有數千年之歷史,爲世界萬國最有名譽之事,而其國史之無生氣、無精神、無意識如此,則所謂發揚國魂、導發民性者,於何是賴?有此歷史,故吾國之學說文章,雖有種種偉大內容,但自其普遍於國民思想者言之,則陋劣極矣。人人講王道、性命、仁義禮智,究竟此等是何物事,殆無一書有統系之說明,故中國之學說,無一不含有神祕的作用。究其結果,不外天者理也,性者理也,天命之謂性,不卽理命之謂理乎?無極而太極,太極而無極,此語究作何解,則亦玄之又玄,衆妙之門而已。然中國學子,亦亘古以籠統主義爲安,委心任運,不求甚解之中。而每有所作,則必稱文以載道。韓昌黎者,自唐以後文章家之代表也,道其所道,非吾之所道。而彼所謂道,究是何物,除原道一篇,亦未多見。彼旣絕不知佛敎爲何物,而大胆武斷,謂必須焚其廬,火其書。蓋凡胸中無所有者,必憚與人爭,爭人惟恐不勝,則必訴之武力。亦猶政治家無主張以戰勝輿論,則最後之手段,惟有專制。故籠統之國民必武斷,武斷者必專守形式,專守形式者必不許懷疑,不許硏究,懷疑研究,則必認爲異端,爲叛民,則必須火其書,焚其廬。文章有八家,八家之後有桐城派,則亦猶此而已矣。因之以驗之於人事,則自箇性以及全體,無一不中籠統之毒。上述政治,可勿論矣。第一,吾國人不講分業之理,以爲國內得有智識得享權利者惟士,其他農工商等,皆以役於人,非役人者也。以故農工商者,決無可發達,惟發達讀書人。夫讀書則必有專科,而中國之讀書,則以籠統爲主。所守敎義,旣如前說之籠統矣,而士人一業,又極籠統。讀者當記取三國演義中禰衡見曹丞相時作何語矣。彼謂彼之一人,三教九流,無所不通,諸子百家,天文地理,無所不曉。又尋常小說,每一好漢,彼必加以美名,曰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中國國民信條:凡讀書之人,必須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其實最無所知者,惟讀書人。蓋一人欲無所不知,卽必一無所知。旣已一無所知,則勢必強不知以爲知。故不知民事而做官,由來久矣。其不知洋務而講洋務,不知變法而講變法,不知共和立憲而講共和立憲,則通國中皆是也。古有常言:一事不知,儒者之恥。此語若爲學者社會而言,則可爲今日之通論。若指學者一人而發,則眞顚倒夢囈而已。惟顚倒夢囈之人,意識不明,頭腳不分,最易籠統也。以常人論之亦然。每語輒稱某人今年生意平常,不過博得幾竿。又或稱某人作官發財,贏得好幾十萬。約人時刻,好稱三四點鐘,五六點鐘。數字之觀念,幾百人中而九十九無之。某君常謂國人如此稱說鐘點,卽爲辱國之一。誠哉是言!以歐美人常言時刻,卽是黃金幾分幾秒,所關非細,况於幾點乎?然此不必常人。以今日學者社會言之,每說一制度,輒稱世界各國。夫各國各國不同,究是何國有此制度,彼不知也。每見雜志等之文章,互相論辨,而絕不知其論點所在,十有八九皆空中相搏也。此無他,籠統之語易作,而明畫之論難爲而已。又以中國之社會之制度言之,無復個性之存在。大抵人之一身,爲其祖父之奴隸(奴隸與孝義不同),爲其家族之奴隸,爲其親黨之奴隸,爲其同鄕人之奴隸。其柔懦者,則拘臠束縛,安於鄕愿;其桀黠者,則恣睢暴戾,犧牲一切,並其人生應盡之義務而不盡。張公百忍,千古傳爲美談。忍、忍、忍,一切皆忍,是可名爲忍的籠統主義。故由家而國,乃以相忍爲國也。此論專講思想界,不具論此等事。或曰:子所言者,十餘年前事也。自革新以來,風氣亦旣變矣。余因含茹深痛,深覺中國今日之輸入外國制度與學術也,一切皆以籠統主義籠統之,故爲此論。蓋國人之公毒,旣瀰漫不可救,故如德儒李般之言,凡國民有其一定之性質,其性質未易,則任取何種新制度、新文物以貫輸之,而此等新有者,皆隨舊質而同化,一一皆發出其固有之形式而後止。此前所謂毒未拔而補劑適以滋毒之說也。然今日世界,何謂文明?曰科學之分科,曰社會之分業,曰個性之解放,曰人格之獨立。重論理,重界限,重分畫,重獨立自尊,一言蔽之,皆與籠統主義爲公敵而已。今之變法,一一易橘爲枳,不足多論。專以思想界言之,前數年英文字典,有譯自治董事爲保正者,某君所譯西史,結論法蘭西革命,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此等之輸入文明,豈不足令外國人吃一大駭?然此猶前數年之事,至如最近或現在之譯著,若欲令記者舉例,誠自恨無此學力,無此胆量。今爲總括之語,以吿國人曰:
(一)以中國今日任舉一種科學,試問吾國已否有完全之譯著,將此專科之學忠實介紹,令吾國修學者知其所修之科現在學說已經發明至何種程度乎?(今日環遊世界一周,亦僅四十餘日可達,而中國人閉戶著書,不知彼所說者或所介紹者已成廢物,不可恥乎?)
(二)爲問彼方之科學的著作,論理的論著,或其他文藝的作物。中國非創立一定之名詞,通俗之文體,求其介紹之忠實而能普及,而惟恃三四名流,以高華典麗之文章,爲之爲斷片的傳播,斯爲完全之方法乎?
(三)除第二種外,乃有一種淺學後生,或老師宿儒,專以中國之舊思想,舊文字,囫圇呑棗,以譯述外國文學,或哲學之書。此爲有益,抑有害乎?
故以吾之武斷,中國之政治,還是中國之政治,並未變法;中國之學術文章,還是中國之學術文章,並未有何種新學。若其有之,則吾國人之思想界,宜已劇變,不至頽廢腐朽如此也。今試取吾說之正負兩面,列表明之,以爲吾之結論。
(一)負面籠統,故專制,故武斷,故尙形式,故沈滯,故腐敗。
(一)正面明畫,故懷疑,故硏究,故自由,故實驗,故改良,故進步。
(一)正面之主義,卽歐洲今日進化之源,曰科學主義,曰歷史主義,曰自由主義,乃至其他種種可籠,統名爲進步主義。
記者附白。右論爲航美舟中所作,夙已有此意緖,夜半忽思及此,展轉不能成寐,朝起乃於波潮震盪中率臆書寄之也。
此等全係吾人直覺。所謂直覺者,卽不假思慮,不假學說,感觸而發,自成天籟者也。吾之主張眞率之直覺,價値必過於餖飣而成之智慧。
此等文字,文不成文,話不成話,看之則思讀,讀之則又不成誦,度必有見之發怒或冷笑者,此實無法。蓋余旣有此直覺之思想,則不能不以直覺之文字發表之。余旣不能修飾其思想,則亦不能修飾其文字。若眞有見之發怒而冷笑者,則卽余文之價値也。
作此旣竟,自覺籠統之毒氣,亦瀰漫於紙上。余固曰:余亦受毒之一人也。
(民國四年十一月二十日佐渡丸中書)
[book_title]新舊思想之衝突
自西方文化輸入以來,新舊之衝突,莫甚於今日。蓋最初新說萌芽,曾文正、李文忠、張文襄之徒,位尊望重,綱紀人倫,若謂彼之所有,鎗礮、工藝、製造而已,政法、倫理以及一切形上之學,世界各國,莫我比倫。嗣後國勢日削,禍辱臻迫,彼此比較之效,彰明較著,雖以孝欽頑嚚,亦不能不屈於新法。庚子之後,一復戊戌所變,其時新學髦俊雲集,內外勢燄極張,喬木世臣、篤故縉紳,亦相率襲取口頭皮毛,求見容悅,雖遞嬗不同,要皆互爲附庸,未有如今日篤舊者高揭復古之幟,進化者力張反抗之軍,色彩鮮明,兩不相下也。且其爭點,又復愈晰愈精,愈恢愈廣,蓋在昔日,僅有製造或政法、制度之爭者,而在今日,已成爲思想上之爭,此猶兩軍相攻,漸逼本壘,最後勝負,旦夕昭布。識者方憂恐悲危,以爲國之大厲,實乃吾羣進化之效,非有昔日之野戰蠻爭,今日何由得至本壘?蓋吾人須知新舊異同,其要點本不在鎗礮工藝,以及政法制度等等。若是者,猶滴滴之水,靑靑之葉,非其本源所在。本源所在,在其思想。夫思想者,乃凡百事物所從出之原也。宗敎哲學等等者,蒸爲社會意力,於是而社會之組織作用生焉,於是而國家之組織作用生焉,於是而國際界之組織作用生焉。今人好稱一國各有其特別之歷史習慣,不能強同,斯固然矣。其實所謂不同,義乃相對,非謂絕對。浮杯水於堂㘭之不得爲江河,現曇花於彈指之不足爲嘉樹,人身有長短大小,而戴角負翼者之不得爲人,斯非其形色異也,乃其種類性質異也。卽非種類性質異,然同是一人,何爲不期其肥碩而聰明,乃必令其枯腊而魯陋?同是一國,何爲不張之使發揚而光大,乃必束縛馳驟之,若待萎之木,溝中之瘠?莊周有言: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螂蛆甘帶,鴟鴉嗜鼠,誰知正味?味之何,正不可知。要其所嗜異,故所食異,斯卽其思想異而行爲亦異之說也。
近代論者,以西洋文化從出之源,不外二種:一由文藝復興,繼承希臘藝術科學而發揮之;一由基督敎、宗敎的精神普及浸潤。合斯二者,乃有今日。所謂希臘藝術科學之精神者,不拘泥於習慣,凡百事物,以實驗爲主,從實驗所得之推論,以發見事物之眞理是也。學者叙述時代思想之變遷,有三時代:其一曰無意識時代,其二曰批評的時代,其三曰學說搆成時代。中國今日,蓋方由無意識時代以入於批評時代之期。夫批評時代,則必有懷疑與比較之思想。懷疑之極,必至破壞;比較之後,必至更新。而當此之時,篤舊守故者,方在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之中,必將出其全力以與鬬,於是乃生衝突。衝突之後,有知識者勝,不知不識者敗,而後新說成焉。然其爲變,視其國與時代之差異,各有難易。又因其國境遇能自變與否,因亦有幸有不幸。其在歐洲今日,所以能合此二思想以極其盛者,卽由自古卽互相接觸競爭所有文明,非獨其固有,乃吸收古今東西世界各國方面之文化而成。最先吸收巴比侖、埃及之文明,於中世吸收亞剌比亞及印度之文明,至於近世,又吸收磁石、火藥、印刷術三大要素之文明。而又以非洲之迴航新世界發見之結果,通商貿易,徧於各國,取精用宏,遂成驕子。然其所以能吸取而消納之者,卽由有希臘的精神之故。其在希臘之盛,亦在波斯戰爭以後,至於貝理克時代。pericleperiod(四四四-四二八)當此之時,希臘民族地位旣高,文化亦達於絕頂,史家稱爲啓蒙時代,卽前此所謂批評時代者,實希臘文化發達之源。蓋先此希臘之民,徧殖民於四方,至紀元前第五世紀時,殖民地精神物質上之文明,反遠駕乎祖國,領土旣廣,交通亦便,前此不須留意於政治之善惡,制度之是非者,至此接觸旣廣,乃不能不起其硏究之心。昔之無意識以服從舊道德舊習慣,以爲天經地義不可磨滅者,今則目睹其樊然殽亂之跡。甲之所謂善者,不必乙之所謂善,此之所謂是者,不必彼之所謂是,宗敎道德,社會組織,一切皆失其信仰,於是懷疑,於是批評,於是求學之風大盛,於是乃有周遊全國傳道授業之講師。雖其末流詭辨派出,風氣靡然,要之比於吾國秦漢以來,推崇一尊,排斥異說,閉關據守,習常蹈故,以至今日,餘燄不死,斯其出發之點,絕然不侔矣。故論者謂希臘、印度、中國,同是獨特之文明,而前者之發達歐美以極其盛,印度、中國之不能丐其死亡者以此。當此之時,批評學派之態度,卽與今日科學家相同。彼派之言曰:法律及道德者,人爲之物,非恆常普徧者也。其爲恆常而普徧者,自然而已。至於後孔子之死十年而後生之大哲蘇格拉底,其講學之精神,亦無大異於批評派。其視道德、風俗、習慣種種人爲之法,亦不認爲如常人所稱,若天經地義之不可毀。其論個人之主觀的判斷,雖不可少,要亦不絕對認爲確實普徧與自然之物。彼之言曰:凡個人之判斷,雖爲特殊的,要亦自有其普徧者。吾人亦須以法求其普徧的、道德的之判斷標準。求此普徧要素之法論者,名爲辨證法。渠之言曰:一切之惡,皆由於缺乏善之眞知而來,故其所重,在求眞知。讀者應知蘇格拉底爲此後希臘各學派之胎源。彼其持論如此,故希臘之思想特色,在認一切爲自然之逕路,非其終極。凡人當以忠實之心,硏究此逕路所存,故其精神在實證,不在虛定,在硏究,不在武斷。即如倫理道德,道在實踐躬行,似非自然界之事物,而希臘人卽以人爲自然界之一物,人之行爲爲自然界之一逕路。綜其所論,不出於自然論與主知論之範圍。夫在進化之國之所以能吸收各種文明而搆成之者,卽在去獨斷之心,爲忠實之硏究,以實證其眞否而已。故曰:歐西文化,其第一根源,發於希臘藝術科學之精神也。
所謂基督敎宗敎之精神者,其內容頗與希臘思想相反,而以路德改敎之結果,斯二者之特色,乃能吸化於優秀民族思想之中,此應吾人所爲發憤而歎息者也。(一)希臘思想主知,而此則主意。前者以人類爲一硏究之對象,同於自然,後者則以人類爲中心。故其視自然也,謂乃無限人格之神,與有限人格之人,相關係相共同之舞臺。萬物中最尊之物,莫過於意志,故前者硏究人生與至善爲何物,而後者則以道德爲神人所命令之律法,違誡者有一定之制裁,從其後焉。(二)前者重視理性,愛重自由,而後者則以人類附屬於神,故重服從。(三)前者重視理性,故恃自力,故重勇氣,後者則以信神之故,覺自己之無能,而謙遜之心尙焉。(四)前者以當古初之時,以霸國雄於四境,故守國家主義,後者則以宗敎之博愛,而四海同胞主義尙焉。(五)宗敎家夢想天國主於修行,故禁欲主義,亦爲斯敎之特色。準斯以談,以二者之扞格不能相容,何以能調和歸於一致?則以中世社會黑暗,敎會之徒,藉神愚民,專以束縛欺詐爲事。而至於十五世紀之時,以十字軍興,封建廢,自由市興,天文學解析幾何,微分積分種種學問之發見,印刷術、磁石、顯微鏡等物質上之進步,宿師大儒,崛起於前,社會從風於後,舉世之人,振聵發迷,蕩瑕滌穢,宗敎上、社會上之專制,乃無立足之地。個人之自由,個人之獨立,個人之敎化,個人之天才,乃大爲寶重於時。其敎義有可與調和者,則調和之,謂爲神之眞意所在;其不可與調和者,則破壞之,謂爲妖僧之瞽說。而信教之徒,復能輩出宗師,標立敎義,以與社會潮流相合。故今日宗敎之所以不可廢者,一以舊日惰性猶存,一則博愛節制之精理,實有以深入於人心。科學雖盛,究之人知尙有不可解之域,宇宙必有不可思議之一境。其爲敎,未至哲學得最後解決之時,終不克以破除一切之信仰故也。
準上所述,吾所謂新舊思想衝突之點,不外數端:第一,則舊者崇尙一尊,拘牽故習,而新者則必欲懷疑,必欲硏究。第二,新者所以敢對於數千年神聖不可侵犯之道德習慣、社會制度而批評硏究者,即以確認人類各有其自由意思,非其心之所安,則雖冒舉世之所不韙而不敢從同,而舊者則不認人類有此自由。第三,新者所以確認人類有此自由,因以有個人之自覺,因以求個人之解放者,卽以認人類各有其獨立之人格。所謂人格者,卽對於自己之認識,卽謂人類有絕對之價値與其獨立之目的,非同器物供人服御,非同奴僕供人役使。在其本身,並無價値,並無目的,而舊者則視人類皆同機械,僅供役使之用,視其自身,亦係供人役使者,故爲奴不可免,而國亡不必悲。第四,新者所以必爲個人求其自由,且必爲國羣求其自由者,卽由對於社會不能斷絕其愛情。對於國家不能斷絕其愛情,而舊者則束縛桎梏於舊日習慣形式之下,不復知愛情爲何物。故其現象,一尙獨斷,一尙批評,一尙他力,一尙自律,一尙統合,一尙分析,一尙演繹,一尙歸納,一尙靜止,一尙活動。以此類推,其他可罕譬而喩。嗚呼!使吾國今日猶能閉關自守,而此怪物之希臘思想與基督思想者,永遠隔絕,不相往來,則吾人固亦猶安其故而樂其生矣。
[book_title]懺悔錄
瞑目委化,而後名爲死者,非也。此特形死而已。近世頗有學者,深信靈魂不滅之說,有書曰死之硏究者,列證畫象,以明死之有鬼。鬼者魂也,故謂形死而魂不必死。夫旣有形死而魂不死者,卽似當然有形不死而魂先死者矣。
何以謂之魂死?肢體動作,飲食起居,猶是常人,而塊然其精神不復寓焉者是也。凡大聖大智之人,其心理現象,厥有二種:其一,天君泰然,百體從令,養氣集義,天地浩然,此爲入世家;遺形存神,超然象外,寥廓希夷,萬妙之門,此爲出世家。吾之所謂塊然不復寓焉之魂死之人,於是二者皆屬無當。其人之身,有形而無神,有如有人,白晝見鬼,見有形而不見有身。又如鏡中看花,水中看月,有花有月,實乃無花無月,奄然一息,固無眞宰之用,沈溺不返,戚戚焉亦絕非超然象外者也。
陶淵明有言:旣自以身爲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此最能說明形不死而魂已死之人之現象者也。夫魂旣死矣,如何能悲?若曰魂實未死,何故乃至以身爲形役?余乃以身爲形役之人也,飲則吾有時不知爲飲,食則吾有時不知爲食,起居坐臥,常若異人,動靜操作,身動而心不屬,塊然一身,早同異物,日出日入,一切動靜,常若冥然,無有感覺。似一身分爲二截:其一爲傀儡,卽吾本身另自有人撮弄,作諸動作;其一乃他人之眼光,偶然瞥見此種種撮弄,時爲作嘔,作嘔旣久,不可復住,則亦聽之。此傀儡者之名片、之銜號,實乃多種,曰學生,日官吏,曰新聞記者,曰政客,曰律師,皆其經歷中之最大者也。而此傀儡之余之於官吏,之於學生,之於政客,之於新聞記者,之於律師,亦猶其於飲食起居然,冥然罔覺其爲自身之飲食起居,蠢蠢然若不自知其自身實爲學生,實爲官吏,實爲政客,實爲新聞記者,實爲律師也者。蓋余之魂之死,亦已久矣。
所謂魂死者,形容之詞耳,魂非眞能死者也。上方謂旣有形死而魂不死者,卽必有形未死而魂先死者,義似正確,實乃謬於論理。蓋今方以靈魂不死爲前提,故曰形死而魂不死,固得舉種種例證以明之。若曰形不死而魂先死,則其義卽大謬於前提,不能存立,且亦無法舉其例證。卽如上述,吾之一身,有如兩截,一爲傀儡,一爲他人之眼。要知此他人之眼,卽吾眞正之靈魂。吾之靈魂,實有二象:其一,吾身如一牢獄,將此靈魂囚置於暗室之中,不復能動,眞宰之用全失;其二,方其捁置之初,猶若檻獸羈禽,騰跳奔突,必欲衝出範籬,復其故所,歸其自由,耗矣哀哉!牢籠之力大,抵抗之力小,百端衝突,皆屬無効。捁置旣久,遂亦安之,此所謂安,非眞能安。盲不忘視,跛不忘履,則時時從獄隙之中,稍冀須臾窺見天光,慘哉天乎!不窺則已,一窺則動見吾身,種種所爲,皆不可耐,恨不能宰割之,棒逐之。綜之,恨不能卽死,質言之,卽不堪其良心之苛責而已。
余今年僅三十有二,綜余之一身,而謚以至確之名號,實一墮落之靑年而已。然余深信凡吾人所敬仰之靑年,其靈魂必曾一度或數度被其軀殼所囚獄,若曰未曾,則其將來必入此牢獄,以此牢獄乃人生必經之階級,猶人之必入鬼門關也。特入此牢獄之人,可變化爲多種:其一,則魂以瘐死,一死不可復活,自此以後,永永墮落,凡今之種種人頭而畜鳴者皆是也。其二,則其靈魂日與軀殼奮戰,永無和議之望,吾有若干友人,皆所敬愛,磊落而英多,聰明而智慧,然憔悴憂傷,悲歌慷慨,甚乃自殺,或已早亡,若是者,謂之靈魂與軀殼之戰死。其三,則破獄而出,出魔入道,出死入生,此後或爲聖賢,或爲仙佛,卽其不然,亦得爲有道之君子,模範之市民。若余者,其以瘐死乎?其以戰死乎?其竟得破獄而出乎?余之自身,旣絕無能力思想足以自定其歸宿,則余亦只能聽之運命,而今者則余奔突叫號之時也,則余窺獄隙而略見天日之時也,則余不堪良心苛責之時也,則余懺悔之時也。余之懺悔,含有自責與自恕二義,蓋余以爲余及世間人所犯一切之罪惡與過失,其自身之原因與社會上之原因,各占若干之成分者也。蓋良心絕對自由論與良心絕對不自由論,皆余所不承認者也。
常人一生,蓋如由平地而漸入隧道,蜿蜒曲折,漸由光明而入於黑暗。其先光明漸漸憙微,漸漸微黑,漸漸眞黑,最後墮落,達於極地。故余歷數余之平生,雖泛泛一尋常之人,但少年爲學生時,尙有一二事刻入於腦影之中,不能磨滅。漸漸則不能有不能磨滅之事實,而僅有不能磨滅之思想。漸漸則並此思想消歸無有。綜其所有,惟罪惡與過失。余於淸醒時,平旦時,常欲用大力驅除其出於腦影,而消滅其苦痛者也。
記余爲南潯公學學生時,一日大病,徹夜汗出如雨,氣息僅屬,以爲必死。朦朧中自思死亦無恤,默想死後情形,一至明早,校中必電吿吾在杭之族兄。此族兄者,尋常一官僚,對余殊無好感,然在勢或不能不一來。來後檢點余之書籍函牘,見余種種悖謬之文字,必深爲歎息。薄葬之而去,猶將懊惱,因其爲我而耗此多金。余父母旣早年見背,不審究竟有鬼與否。余彼時年方十七,尙無妻屬,聞吾死而落淚者,必親愛吾之姑母某氏,及中表家人數輩耳。然數點眼淚,數日戚戚之後,無可奈何,亦必置之。可見人類爲物,初無價値,其稍有價値,足令人深刻不忘者,卽其人平日之豐功偉烈,嘉言懿行。吾行且死,頃刻之間,恨無機緣得爲一善事以歿。冥想中忽觸見看護余病之校役,在榻旁隱臥。余思此乃余實行善事之機會。余素未奉何教,此時忽發一種神聖卓越之宗教思想,將盡吾貧薄之腦筋中所有,以改善此僕人,因遂決意騰身起坐。此僕大駭,以爲熱極而癇,力持止之。余笑謂曰:我非病癇,亦非譫語,我有種種吿汝,汝須勿忽。因遂汩汩自口中出無數勸導爲善之言,大致謂人人各有其能力,以利人而利己。卽如汝爲僕役,能盡職以事學生,不詐不懶,卽爲善良。若或路見危險物橫置當道,卽可拾去以利行人。諸如此類,皆有種種盡其國民天職之機會。且語且汗,語亟而汗愈劇。數刻之間,換衣數次,心中暢快無似,自以爲此時吾之心中高尙純潔極矣。且汗且語,其心愈暢。此僕含糊應之,又時力阻而余不聽,叨叨絮絮,不覺雞鳴,余竟不覺沈沈睡去。黎明汗去,而病霍然矣。然自此一月有餘,瘦弱特甚,當秋而重裘,足見此病之不輕,又足見人當良心煥發時,眞有神游天國之樂,可以消除病苦也。嗚乎!余之一生,若能常抱此心置於腔子裏,如此次大病時,其樂又何如耶?
余憶此時讀福澤諭吉論集,中有一文,論爲人當獨立自尊,因譯寫其訓條十餘於壁。而余自爲學生以迄今日,對此四字,乃無絲毫做到,寧不愧死。
此時有二同學,並有嘉言懿行,深刻余腦。一爲某君,現爲軍人,某日校假,距校外十除里,有演劇之集,余邀某君同往,某君以頭痛辭,余邀甚力,某君不得已,狥吾所請,途次黑雲密布,某君欲歸,又被余力持而赴劇場,方達而天大雨,狼狽淋漓而歸,歸而某君大病,數日不愈,余惶恐無地,謝語某君,謂以狥鄙人無理之請求,累君至此,某君怛然而道,此與君何涉,事雖君所主唱,然我實願往,故隨君行,足在我身,與君何涉,余大感激,以爲此眞獨立自尊心之表現也。一爲嘉定黃君,性陶,沈毅剛強,橫木於臥室,旦夕練其身段,常病熱而出校,遠行至數十里,謂足以愈病,比醫藥更有力,刻苦用功,爲全校冠,竟以咯血死矣。
此時學生正講革命、自由、民權種種,余輩羨慕南洋公學學生鬧學之風潮,爲報紙所贊嘆。旣爲電賀之,文曰:南潯公學全體學生恭賀南洋公學同學全體脫離專制學校之苦,大書特書,登之中外日報。其可笑如此。又以小故,與學校尋鬧,全體罷學,以余爲代表。迄今思之,余實此一大罪惡主動之人。罷學後,同學或赴海上而嬉,或卽赴南洋公學投考。此時公學完全官辦,余卽投考之一人。昔日電賀他人之脫離專制,今乃自己脫去自由之校,而欲求入專制之校,且不可得。無主義,無理想,無節操,自余少時,蓋已然矣。
此時學生風氣,以罷學爲一大功名。自南洋公學發起後,窮鄕僻壤,皆受影響,幾舉全國之學校而破壞之,蔓延及於海外。日本留學生之罷學者,年必數起,最後以留學生取締風潮爲歸宿。余自南潯罷學後,深以此爲大戒,故在東京,卽以不肯服從取締風潮,幾被毆辱。然取締風潮,實以胡漢民主之最力,意欲借爲革命機會注精衞,力持不可,組織維持會以抗之。由今思之,革命者,亦卽罷學風潮之放大影片而已。綜自革命後,種種政界現象,凡係革命派所主持者,無一不與取締風潮相似。革命之後,不從政治軌道爲和平進行,乃一切以罷學式的革命之精神行之,至於一敗塗地,而受此後種種惡果。余後此旣悔其罷學,今日黨人,當亦自悔其革命。然余悔其罷學之後,過惡叢集,蓋以余太無學力,祗有感情而無理性,故非極端走入激狂,卽極端走入腐敗、穩健、和平,以謀建設作人之基礎,乃非吾所能也。吾國民無此建設性,則國家已矣;吾箇人無此建設性,則吾箇人已矣。
繼此以往,皆吾箇人穢史。罷學後,乃爲家人所促迫,而陷於科舉。科舉畢後,復遁而留學。留學畢後,乃以極可愛之靑年之光陰,而潦倒於京曹。革命旣起,吾之官乃與滿廷俱畢。嗣後卽立意不作官,不作議員,而遁入於報館與律師。然其滋味,乃正復與官相同。今吾又將復吾學生之面目矣。
余此作本非記吾一生傳記,亦非敍述國家大事,特以直敍吾箇人心理墮落之逕路而已,以下卽可爲吾墮落一幕之開場。
吾於科舉時代,絕無作官思想,至爲留學生將畢業時,則謀生之念與所謂愛國之念者交迫於中。自此以往,乃純然理欲交戰之時期。理不勝欲,故以墮落;欲又不能勝理,故以苦痛。愈苦痛則愈墮落,愈墮落則愈苦痛,二者循環相生,擾擾不絕,遂令一生非驢非馬,旣不能爲眞小人,亦不能爲眞君子。推究病根所在,由於生活太高,嗜慾太廣,思想太複,道力太乏而已。
毒藥之毒,封豕長蛇之凶,然猶不及中國之官界。蓋戕賊人才,此爲第一利劑。無恥下流,愚闇腐敗種種,莫不由此醞釀增多,蓋萬惡之養成所也。余未曾爲外官,然一日因官費事,往謁某撫臺。此撫臺者,遍叱駡其同僚之人。雖以余爲學生,禮儀有加,而語次卽謂今日須以能力自活,如君等者,大是可貴。故余(此撫臺自謂)於咋日遣子出洋,卽語以此義。若如彼等(指在座之官屬)之毫無能力志氣,專事鑽營者,雖菩薩復生,亦豈能救其苦難。余以爲受此指斥者,當拂袖而起矣。不料彼等脅肩諂笑如故,退而殷勤詢余以彼之大帥所以加禮於余之故。又余曾隨某公赴安東。安東者,號稱吾國土地,而完全日化者也。隔鴨綠江之一衣帶水,卽朝鮮。江堤之下,高冠博衣,在深泥中作苦工者,皆朝鮮人。其上皆洋洋之大和民族也。官於此者,大抵被人看作犬彘,不若某公蒞止。而吾中國之所謂官者,鑽營奔走,乃此內地尤甚。此曹豈特無廉恥,乃並無心肝。豈特無心肝,乃實無皮骨。故余於六七年以前,卽知吾中國人爲奴之不寃。
然卽至今日,吾腦筋中所影印,仍不外二種觀念。卽此觀念,而可下一斷言曰:凡所謂黨人政客,其程度不能遠過於罷學之學生。凡今所深惡痛恨於官僚之毒焰者,不外於余在某撫臺官廳中及安東河上之所見。而中國今日,只此兩種人占有發言之權,且以後者爲勝。其他若農若商若無辜之良民,皆爲此二流之人所愚弄茶毒。嗚乎,豈有幸哉!
官僚不外三種:曰盜,曰丐,曰流氓。余旣爲流氓,之官一年有餘,亦以餘力兼爲報業,未幾而革命起矣。
余於革命時,有一事大足記述。卽余被推爲代表,謁見慶王,那桐者說憲法事。此平日赫赫炙手可熱之慶那,到此最後關頭,其情狀可憐,乃出意表。慶王自謂此後得爲老百姓已足,那桐者至跼蹐而道,謂吾曹向日誠假立憲,此後不能不眞立憲。余非到此等時,尙不知彼等之惡劣一至於斯也。吁嗟!滿洲亡其家國於此等人之手,豈不可哀!
革命之後,黨會紛立,余之所最感慨者,卽在此時期中。買賣人口之風盛行,全國之高等流氓,乃等於插標入市之猪牛,小者賣其皮肉,甚者乃至毛骨不留。女閭三百之中,姿首可人者,固亦有之,乃至黃臉婆子,鳩面盤荼,亦復價値萬錢,利市三倍。譬猶肉市騰湧,雖瘟猪病牛,亦復不脛而走。蓋數年以來,人格掃地以盡矣。凡茲種種,將以入他日民國穢史,非吾作所能詳也。
政客中固亦有志潔行芳,不受賄賣者。然所標種種政論,所擁護種種勢力,今日寧待深論。余固知今日之與余同具懺悔觀念者,正不乏人也。余於民國二年,曾登報自絕於黨會曰:自今以往,余之名字,誓與一切黨會斷絕連貫的關係。
余於前淸時爲新聞記者,指斥乘輿,指斥權貴,肆其不法律之自由,而乃無害。及於民國,極思尊重法律上之自由矣,顧其自由不及前淸遠甚。蓋中國固只容無法律之自由,不容有法律之自由乎?
然卽法律上極其自由,究余箇人而論,亦決無爲新聞記者之資格。
新聞記者,須有四能:(一)腦筋能想,(二)腿脚能奔走,(三)耳能聽,(四)手能寫。調査硏究,有種種素養,是謂能想。交游肆應,能深知各方面勢力之所存,以時訪接,是爲能奔走。聞一知十,聞此知彼,由顯達隱,由旁得通,是謂能聽。刻畫敍述,不溢不漏,尊重彼此之人格,力守紳士之態度,是謂能寫。余無一於此,何能爲新聞記者。
余自問爲記者若干年,亦一大作孽之事也。以今法作報,可將一無辜良善之人,憑空誣陷,卽可陷其人於舉國皆曰可殺之中。蓋一人杜撰,萬報騰寫,社會心理薄弱,最易欺朦也。至於憑臆造論,吠影吠聲,敗壞國家大事,更易爲矣。
律師之不可爲,蓋有三因:一由司法之本非獨立,此固不待繁言。一由社會之誤解律師性質,彼以爲律師不應袒護惡人,冒社會之所不韙。若國人旣曰可殺,則律師何得左袒?不知無論何人,身爲被吿,非到最後裁判時,國人固不得論其有罪與否。余往者辯護陳璧、辯護王純等案,皆歷受國人指摘,余固無所憚也。一則律師內部品流之太雜,余卽一不足爲律師,而冒竊登錄之一人,斯尤不待多論矣。
今以社會攻擊,政府摧殘,律師制度剷除且盡矣。然余意以爲國家之興,由於法律思想之昌明;人才之盛,由於社會職業之發達。今日律師現象,雖尙未能如理想所期,然其制度固在可商之列也。往余致書某公,謂古人論秦以不養客而亡,今客有不待國家之養而自養者,奈何禁之?是以益亂而已。然今乃有人專以斷絕社會生利自養之途爲快,則余固莫之何已。
綜合以上簡單說明,覺余平生所爲種種職業,無一而可。所以不可,一由余自身資格不完,一由對於社會之抵抗力太薄。若夫豪傑之士,則若官、若政客、若新聞記者、若律師,固不可爲而可爲歟?
吾曹旣因資格不完,抵抗力不厚,遂致無一事可爲,而綜其平生受病之原,不外於理欲交戰。此後故立身行事,當以一語自矢,曰無慾則剛是也。
今日無論何等方面,自以改革爲第一要義。夫欲改革國家,必須改造社會;欲改造社會,必須改造箇人。社會者,國家之根柢也;箇人者,社會之根底也。國家吾不必問,社會吾不必問,他人吾亦不必問,且須先問吾自身。吾自身旣不能爲人,何能責他?更何能責國家與社會?試問吾自身所以不能爲完全爲人之故安在?則曰:以理欲交戰故,以有慾而不能剛故。故西哲有言曰:寡慾者,改革家之要素也。繼自今提倡箇人修養,提倡獨立自尊,提倡神聖職業,提倡人格主義,則國家社會雖永遠陸沈,而吾之身心固已受用不盡矣。吾之懺悔,此物此志而已。
[book_title]反省
以往昔歷史所載興亡治亂數十百年僅乃一遇之故事,吾曹於數年之間,覩聞而經歷之,一若舉腐爛之篇牘,印爲寫片,一一皆影映於吾人之心目,光景常新,斯其所以予吾人以硏深慮遠之機會者,誠千載而一時矣。愛馬森之歷史論曰:舉一切人類而貫通之者,心靈而已矣。各個人者,乃以此心而到達其全局之溝渠也。凡人若能享有其利用理性之權,其人乃得爲此心靈上全領土自由之民。其人之思想,必能達到柏拉圖,所想到之處,不問時之如何,人之如何,凡人類中所起之現象,彼必能了解之。旣能入此普遍共通之心以內矣,則必能了悉自此以往之事故,且必能了悉自此以後所必發生之事故。何則?以此普遍共通之心,有唯一最高之權能故也。歷史者何物?心靈活動之記錄而已。人類之精神,自其太初,已於隨時隨地之一切事故以內,一一體現其能力,其思索,乃至其感情。顧以思想常先於事實,凡歷史上所有一切事實,雖早已存於人心之中,若范爲法焉者,然而一一之法,皆因特別四圍之事情所造就,且以自然之制限,在當時只特全此中獨一之法爲有力,而其他不能不退處於無權。人者,包藏一切事實之百科詞典也。大海源於一滴,千叢發於一本,凡夫埃及、希臘、羅馬哥爾、不列顚亞、美利加,皆一一包藏於太初人類之中。一切時代之戰爭、王國、帝國、共和國、民主國,不過太初人類之多種精神,以適應於此多種之世界而已。旣以此等人心印爲歷史矣,則讀之者亦可不以心應心。蓋歷史全體旣發源於一介之人類,則其所用爲解釋者,亦不能不賴此一人之經驗。吾曹所經驗之數時間,得以歷史之數時代爲敎訓;歷史上已經過之數時代,亦得以吾曹所經驗之數時間爲之說明。學生之讀歷史也,當以自動的,不當以被動的;當以一生爲主文,而以書類爲註釋。凡此所言,雖繁複幼眇,吾所引又不竟其十一,而在吾人今日讀之,覺其旨遠辭明,中入心脾者深矣。
綜以上所引大旨,可類次之:(一)世間一切,唯心所造,故歷史乃人類心靈之所集成。苟以自身爲主文,一一以心靈領會,則不特可以知過去,並足以明未來。(二)旣屬人類心靈造爲歷史,則其以特別之事情,與自然之制限,而成爲當時一定之形制,令其他形制退處於無權,必有明所以致此之由,其沿革變遷,亦必了然可曉。故以哲人曠觀時變,遠矚將來,覺舉世之人所用爲欣戚得喪者,皆未可憑。(三)一切萬象,種於一心,發於太古,胚一而胎萬,種子旣成,理無不發。故以善讀史者論之,不難舉新造之國家,若美若德,而謂其建國實與希臘、埃及同時。(四)凡稱經驗,必前有所繫,後有所承。故曰數時間之經驗,實卽數時代歷史之縮摹,而數時代之歷史,乃不難以數時間之經驗爲之解說也。
吾論所欲昌明之意思,卽在本於上說。在此數年經驗之內,以吾身爲主文,自覺所經過事蹟,卽所謂人類心靈活動之紀錄者,一一皆有因果可尋。今當究此因果所由,種其善因,冀得善果。善果之種,不必望之國家,亦不必望之社會,惟須自其本身爲本文始。果爾,則數千年之歷史,數年間離奇之經驗,皆足爲莫大之教訓矣。
何以謂數年之內,所經驗者,皆理有必致,勢所固然,卽所謂因果可尋也?此理殆無煩明說。自客觀言之,以外勢之急,滿政之昏,安得而不致革命?以國民之無根底主動者之客氣與感情,則革命之後,安得有善果?吾此論本非論政,不欲多談,循此類推,皆可了解。若自主觀言之,則以一切唯心之定例,國之治亂,世之隆汚,殆莫不原於優秀分子之心理之所祈嚮,及其能力之厚薄之足以與國情民俗相應者何如?及其所以排除其相反之祈嚮,與所謂特別之事情者何如?及視其自身之道德,足以綱紀人倫者何如?
綜言之,國羣之事,以心爲體,以力爲用。國之君子,將欲體國經野,造成一新時期之紀錄,其心之所存,旣未足以周事物之變,符羣情之欲,固渺然無復勢力之可言。一國之所有,歷史則猶此舊歷史也,經驗則猶此舊經驗也,瞥然曇花一現,若已別有天地者,幻影而已矣。然則本未嘗新,何有於舊?本未嘗存,何有於住?吾曹此數年間,所經奇變,直可謂一場夢幻。夢中所歷,公侯將相,華屋小邱,蘧焉一覺,故我如故,欣戚得喪,眞不足言也。
所謂世界一切,唯心所造,質言之,卽意力所造。政家恆言,國所以立,在向心力與離心力之各得其平均,故立國不能無黨。國有兩黨,猶言兩力,兩力互發,其力相劑,而國羣乃得中正剛健、循序發達之美効。以吾所評,吾國見象,乃非人之意力所造,直全恃時勢推移,本能作用。歷史與歷史之相嬗遞,猶之四時運序之代遷。吾曹之生於天幕中者,僅時時互道其寒暄,此數年間,直等於暴寒暴暑,災異繁興。蠢茲下民,乃不勝其咨嗟駭詫、煩酲奮亢之苦,夭厲疾疫、飢饉繿縷之悲。繼此以往,萬象可以例推。推論如何?曰:苟其凡百優秀,盡其意力相當之發達,則力之所向,必有所達。種子旣成,理無不發,培之愈深,發之愈厚,人死雖不可復生,國亡則確能復存,雖復神州陸沈,宇宙瓦解,吾復何懼?若其不然,則膏肓之勢,固不待於夢憑,薤歌在路,亦已成爲公禱矣。
所謂無力,豈特今茲之所謂新勢力爲然,卽彼與此等相反,假定爲離心力者,亦並非其本身有何意思,有何權威,直歷史上一種之餘燼,稍稍收集,已若燎原。而所謂各種社會者,本屬中乾,一燃卽散。有人論中國戰史,謂其所號稱百萬或數十萬,摩壘對陣,殺人盈野,流血成渠者,皆屬臆造。其實歷來大戰,僅類兒戲,搴旗鳴鉦,取駭觀聽,或有死傷敗滅,乃其人類自相踐藉,含璧輿櫬而已。證之往事,風鶴草木,數十萬人相驚而死,則其所論,未爲苛評。若以證之羣象,尤似堅確。論吾羣象,莫不曰新舊兩黨,新舊之中,又有激隨二派,以今思之,皆屬臆造。倘使眞有舊黨,則吾國數千年之文明,宜已發輝光大,去黑暗而入於光明。若使眞有新黨,則吾國宜早有獨立之學問,融合之智識,而今茲何有?舊者色厲而內荏,不啻敝帚千金之陋,新者浮躁淺薄,不勝小兒得餅之樂,亦復儼然標舉名義,號召徒黨,洶洶焉摩陣對壘,若將一決生死勝負者然。究之號稱革命,不過萬響齊奔,衆聲赴凑;號稱黨禍,亦僅機牙內運,幟志不張。
綜其總因,不外襲取。孟子曰:是集義所生也,非外襲而取之也。集義所生,故有浩然之氣;外襲而取,則其忽起突滅,誠何待言?故今無所謂舊襲,取陳死人語而已;無所謂新襲,取舶來品而已;亦無所謂革新,乃至無所謂復古襲,取院本說部搬演欺人而已。
試思吾曹數年間所經變故,無一不等於摧枯拉朽,草偃波靡,究竟主動者以何偉力得其意外之奇獲?被動者何由恐恍歸於一致之範圍?而局外之慷慨咨嗟,明明有所不慊,而亦相率以付之莫可如何者,其人要皆一時之俊秀,然亦不爲少矣。謂爲勢力所致,信望所孚,吾皆有以明其不然。要之,全國皆無氣力之徒,而時時相驚以伯有,一有假伯有之魂以爲厲者,則全市駭走,枕藉雜沓,不可名狀。以吾思之,吾國亡徵,不在內憂,不在外患,惟此委靡疲苶、玩愒巧滑、摶土聚沙、絕無力量作用之全國之風氣,眞乃沉痼之疾也。夫今日豈特無偉人志士、奇才傑能之爲患,抑並奸雄魁桀、俠盜巨猾而無之。全國所有鄕愿,小偸爲多,若以吾人理想,不僅正之方面,望其意力發達,卽負之方面,亦不嫌其發達。蓋凡有意識、有氣力、有膽量者之所爲,雖眞小人,猶愈於僞君子耳。
故自今以往,吾人當各求其能力之發達。而欲自求此,則必先問以前吾曹何以能力之衰薄如彼,故必先有一種自覺。至其能力之將發達於何方面,或於政治,或於社會,各視其人性質境遇之所宜,不必定須一律。須知今日凡百現象之不振,皆因全國優秀之絕無眞實力量,而妄冀非分之獲之所致。故其所得不如其蘄望者,乃歷史上蹈常襲故必至之結果,絕無所用其悲憤怨尤。且其所以致此惡象,吾自身亦實躬與其罪惡。以前種種昨日死,以後種種今日生。吾曰:今日乃復活之日,乃大覺悟大懺悔之日矣。
[book_title]想影錄
數年以來,涉歷時變,始猶沈惑,卒乃煩悶,長日戚戚,無可自聊,性耽冥想,至此更甚,故水深火熱之中,頗有寥廓希夷之想。夫思想於人,猶魚於水,聖哲達觀,通體下智,亦有偏至,雖範疇不同,所以資潤漑培養者則一,不則逐物喪志,形存神亡,鮒涸鮑臭,何生之樂?是以憂患之集,所以增益其不能,心靈之用,蓋將超舉於萬物。今日神州之患,自國憊民貧而外,思想界之枯窘,不足以養人神智,令一般優秀者,或墮落不能自拔,或苦痛無以爲生,舊學新知,皆猶皮毛,無益沈涸,殆尤爲心腹之病矣。哀予之愚,救死不贍,何能語此?然疾痛吿語,常人之情,呴沫相活,同性之誼,乃擇取書類中之道,着痛癢觸入心脾者,隨時譯錄,都以達意爲旨,未遑美其辭說,亦以所取外籍,爲多古典中之死語,未能發明新義也。夫今日文明國人,亦多苦於思想之煩悶及不統一,蓋由科學萬能,宗敎哲學,徒以附庸,尙未達於大成之域,而科學之用,制器尙象則有餘,進德養性則不足,且以此之故,產業益進,機力愈偉,生活愈難,神經刺激,較吾曹更甚。今日吾曹不新不舊,不中不西,靑黃不接,與彼相同,而所以致其苦痛者,家國之故,較彼更深,自哲人視之,其爲身世之感,人生之憂,則一也。世有與吾曹同其經歷者,其亦鑒余情之不可以已,而不薄其不學而有作乎?
日人大住嘯風所著新思想論,思想敏銳,文字淸新,爲摘譯數節如右:
過渡時代之悲哀
舊者旣已死矣,新者尙未生。吾人往日所奉爲權威之宗教、道德、學術、文藝,旣已不堪新時代激烈之風潮,猶之往古希臘、神道之被竄逐然,一一皆卽於晦匿,而尙無同等之權威之宗教、道德、學術、文藝起而代興。吾人以一身立於過去遺骸與將來胚胎之中間,赤手空拳,無一物可把持,徒徬徨於過渡之時期中而已。
現代之人,所以心煩慮亂,無限悲苦,不勝其人生之無聊,至憔悴而欲自絕者,莫不以求新得舊,求麪包而得石塊之思想上之失望而來。
君不見宗敎之腐屍橫路,曾有何人鼓吹熱烈之信仰,燃聖靈之火於吾人之胸者乎?雖有無數之哲學史,幾曾有把捉人生之第一義,單刀直入,令人相悅以解之哲人乎?禮教道德,僅爲老朽之口頭禪;文章詩歌,不過輕薄之游戲品。吾人之內觀,絕不能與世間一切奏其同調,惟以此別有懷抱之傷心,踽踽獨行,以翹望姗姗來遲之新文明之曙光,如此則剛健篤實之意志,何自而生?蓋過渡時代之悲苦,猶之鐵鎖鎖於今之靑年之頭上,牢固而不可解也。
過渡時代之思想,悲觀過於樂觀,淫樂過於快活,蓋不得已之思想之潮流也。若長此以往,故者旣去,而新者不來,則終屬無可如何之事。然現代靑年之所以特爲悲苦者,不僅爲過渡時代所通有之憂患所拘束,而現代社會上之缺陷,更足加以一層之深刻者也。現代物質之文明,時時刻刻,增加刺激,令受之者幾無注意之餘地。其中居於都市之人,幾全生活於暗示之中,刺激過多,則足令神經系統,愈益疲倦,日用生活,絕無餘裕,苟且齷齪,以安旦夕之生,此現在之生活狀態則然也。故夫現代之文明,乃齎送神經之疲勞與不安而來之文明也。奪人類之餘裕,及其健全,乃至奪其思索之力。更端言之,卽文明者,對於人類,以文明與電氣福祐之同時,卽以神經衰弱與精神病呪咀之者也。
據統計,一八七一年柏林之精神病者二千八百四人,至一九○二年乃至五千二十人,三十年之間而增加幾於一倍,則文明之進步所以疲勞人類之神經系統者如何?縱不自受之,或以傳之子孫,或自受之,且以影響於他人,並以傳之子孫者,將如何乎?
現代一部之靑年,所爲耽溺於官能派(義等肉慾派)之文學,荒淫自恣,不自知其不可如所謂錯覺之美者(按錯覺之美,若車馬服好男女之嗜好,非眞美也),自蹈常習故之人觀之,將以爲迷而不復失足可哀。其實察其由來,蓋由過渡時代所起之悲哀絕望之思想,被牽率於現代物質文明之壓迫,欲苟免其思想與生活上之煩苦,而求爲旦夕無聊之樂,所發生一種之現象,尙是彼之纖弱之努力致之也,此亦値得一種同情者矣。
救精神之絕望,舍其舊而新是謀,誠不能不有待於思精藻密,獻身救世,以天然無縫之思想之系統,澄淸廓陷,放大光明之一種哲學之建設。三分人事七分天,吾人惟求造立基礎之時勢,適於此大哲人之出世而已。希望復希望,企待復企待,庶幾其有躊躇滿志之一日乎。
雖然,物質文明所與吾人之壓迫,初不必定須此等思精藻密、完全無憾之哲學,乃能解決也。誠令有人以世道人心爲念,不惜其一舉手、一投足之勞,吾人之頭上所繫之鐵鎖,或可漸次減輕,或卽竟可除去乎?盡人事之所能及者而爲之,其必足以令吾人之神經系統之疲勞與精神病逐漸而去,此社會無可疑也。(下略)
現代思想之煩悶。
在目的之上,而求眞理之古代思想,爲合於人生之本然乎?抑在階歷之上,而求眞理之新式思想,爲合於人生之眞相乎?質言之,卽人生爲有目的者乎?爲無目的者乎?若其有之,果有何等之價値乎?此其疑問,古往今來,橫於人類之胸中,遂成爲不可解之謎矣。
人生以有目的者爲眞,抑以無目的者爲眞,此不能一律論也。所能言者,有目的者,則以有目的爲有趣味,無目的者,則以無目的爲滿足,各隨其人之傾向而定之。同時代有此二種異趣之人,併立而相持,亦猶異時代有此二種之潮流,互爲張弛而進退。若今之時代,則認眞理於階歷之上,而不認其在目的之上者也。雖亦有與殊趣而相持者,然科學爲物,常於人類文化之現象上,寄與以一種新事實,由此新事實,更產生新思想,則現代之潮流,實求眞理於階歷之間,而不在於目的,此無可疑也。若使先有一新思想,由此而產生新事實,則其以確定的目的之力,寄與於文化現象之上也固矣。若其以反對之順序,而發生新思想,則謂其於目的上認眞理,不如謂其爲於階歷上認眞理之爲至當矣。質言之,卽現代思想,要以無何等之目的爲必要之性格也。從此觀之,別克遜之哲學,蓋與現代性格相一致矣。別克遜之所謂創造的進化,直無何等之目的者也。一切之轉變合化,究竟須以何目的而進化乎?究竟以何爲轉變合成之極地,究竟以何爲創造進化之終點,皆不可明。蓋在理不應有極地之轉成,不應有終點之進化,一有極地,一有終點,不復得爲轉成,不復得爲進化。固欲言之,則轉成卽以轉成爲目的,變化卽以變化爲目的耳。念念刹那爲眞,卽爲目的,刹那間無有轉成,無有變化,則亦無有絲毫目的。
無目的之轉成,及時時刻刻之變化,其中決不復有江河不廢之倫理,永遠存在之眞神。旣無湼槃,亦無神道,惟有純粹之時刼而已。別克遜之哲學,在理不能產出宗敎與倫理也。
若以此等哲學爲自現代無目的之潮流所發生,則類推之,卽謂現代思想不以宗教倫理爲目的可也。現代思想之煩悶,卽由欲以無目的者與宗敎倫理相除而求其商(算學中語)。更端言之,卽欲將階歷之眞與目的之眞相調和而已。
按目的與階歷(原名過程,猶言過路之中也)之分,其在前者,先置信仰於一種究竟原因causafinalis之上,漸從根本原理啓示一切;而後者,則根本上不容有預定之前提,惟從萬物繁變屢化之中,徐徐觀其消息(達爾文之以生物學而說進化之理,卽以是)。譬猶於人類生息發育之中,而認其生命轉變無窮,則其所以齎予吾人以觀察之消息者,亦不得有確定之結果。故前者方法爲歸納的,後者方法爲繹演的。前者雖爲武斷,要有萬世不惑之敎義;後者以實驗爲宗,則自初不復相信世間有絕對之眞理也。故本書曰:近世思想,實以無倫理、無宗敎爲目的,而人生煩悶,卽在於是。今其究竟,要在求二者之調和。質言之,卽智識與信仰之合一而已,卽本書所謂欲將目的之眞與階歷之眞相調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