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大复论 [book_author]何景明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政论,完结 [book_length]11387 [book_dec]一卷。明何景明 (1483—1521)撰。何景明,字仲默,号大复山人,信阳(今属河南)人。弘治进士,官至提学副使。与李梦阳等倡言复古,号称“前七子”。此书为仿《昌言中论》而作,共分严治、上作、法行、任将、势成、功实、用直、敌中、固权、处与、策术、心迹十二篇。已载入《大复集》中。另外收入 《金声玉振集·撰述》之中。 [book_img]Z_5991.jpg [book_title]严治篇第一 治民莫如严。严者,所以成寛也。夫民心不一则散,民情不制则乱。法者,所以节约其散,而整齐其乱之具也。严者,所以立节约而作整齐也。故严则法立,法立则民寡过;寛则法弛,法弛则民多辜。故严治之民始急,而其终也舒;寛治之民始舒,而其终也急。急则民怨,舒则民喜。始而喜,不若终之不怨也。故民难与为始,而可与成终也。夫衣冠饰貌,人见而敬之;乘驾唱驺,人望而避之;毁冠而囚首,人不让席矣;敝车而单行,人不让路矣。严与不严,所由致相远也。故严也者,所以饰威仪,慎制度,使人见之者也。夫日月垂象,人不敢侮也;山川示险,人不敢逾也。故法立而民不犯,刑设而人不入者,严之为也。是故先王之制,阶陛堂殿,以异其等;旗斿鸾缨,以繁其饰;官府爵位,以差其品。等异则尊卑别矣,饰繁则上下章矣,品差则贵贱定矣。是故先王之时,尊卑不相紊,上下不相逾,贵贱不相越。夫错其采物而明其文章,防范其情欲而束缚其筋骨,耳目有常,从违一定,僭乱不起,奸弊不生。故文字简而刑罚省,民生逸而政事清。此先王之所以能宰制万物,役使群众,而总一海内者也。及至后世,媮惰之风长,矜肃之心丧,上下相容,颓其纪纲,而决其防限。于是豪暴擅制,富强肆行,宗党连结,而中外势倾。然后起而绳之,发其隐伏,摘其细微,至于一法立而百伪生,文例日增而不足,吏议日异而不定,人臣莫救其过,而庶民莫必其命。故法密而犯益众,刑繁而罪益多。何者?源不治而末流滥也。夫操如束薪,亡不折焉;急如绞绳,亡不绝焉。故治不可急,急则无不乱者也。是故法者,由严起者也。故号不张则干斜,纲不振则目乱,治不严则法坏。夫严与刻异也。严者,立其法禁于未然者也;刻者,究其罪治于已然者也。是故秦之法,多如秋荼,密如凝脂,而民不知避也;汉之吏,搏如猛虎,击如鸷鹰,而民不知畏也。故不示而究人之罪,是为刻而已矣,非所以格民也。故严父无姑息之子,严君无姑息之民。故三王之民,杀之而不怨。夫非罔之而罹其罪者,则罪在已而不尤其上也,又何怨乎? [book_title]上作篇第二 夫观世以易化者,圣也;矫时以从俗者,明也。物必有敝,承敝者复其盛;势必有变,袭变者反其常。故五帝之世,循环不悖;而三王之时,因革并施。夫世之所使,时之所移,从来远矣。要之,其原皆出于上之所作为敎。夫好剑之门多创客,善医之门多病人,物聚于所致也。故明圣之世,则人饰义而服节;污浊之时,则人毁行而丧守。何也?致之者则然矣。正道坏则邪径成,公室衰则私门盛,自古及今,未之有易也。正之与邪,公之与私,氓隶之人能辨其所好恶,然所从违非者,世之荣显富厚者不在此而在彼也。故五尺童子闻人称其善,亡有不喜者也。至于荣显富厚之所在,则虽有缙绅冠冕之徒,亡不弃廉捐耻以附者,岂其所为自喜者不如童子也?势至而利交,则情动而蔽其心也。是故上之人观于时势之变,推于教化之端,明义崇节而绌势利,是以正道可复立,公室可复振,而遂邪顺私之俗可绝也。汉哀帝之宠董贤,而孔光、张禹皆在大臣位,然身亲屈焉。王莾之世,所为臣服尽汉公卿,扬雄最号恬于利禄,然且为媚作符命焉。及至唐,有八司马者,皆以其才而污于王叔文之党。夫数子者,或荣耀终身,或贬死当世,卒为世之耻诟,不道于君子之门。虽其所自立,然亦上之所劘,世之所移也。夫至著者,义也;至尚者,节也。故上以节义较天下,虽有蠢愚,必不以其身为标矣;虽有阘闻,必不以其行为名矣。何者?标者,众目之表;而名者,众口之实也。故张鹄以行赏,亡不射矣;詈鬼以除病,亡不骂矣。夫严母之育贞女也,入则有重关之限,出则有鸣玉之饰,寝则有絓结之固。然后淫邪不入,情欲无感,而修洁之行成也。是故节义者,士之大防也。先王以此防人,故立激励之方,兴劝赏之法,致式闾之敬,施表墓之恩。安车悬旌,以彰其征;累帛加璧,以示其予。由是义明而节崇。故虽有昏乱之世,而无失身之士;虽有污隆之时,而无回面之臣。岂不以上之所作邪?是故义者,有国之维也;节者,有国之卫也。国之有不固者,维不立而卫弛也。 [book_title]法行篇第三 夫为人君者,法不可以有已;为人臣者,法不可以有已。法者,非甘物也,有国者之药石绳墨也。夫讳病之人,无不疾药石矣;不直之木,亡不疾绳墨矣;小人之徒,亡不疾刑法矣。夫奸邪者,小人之为;而暴乱者,小人之行也。正奸律邪,诛暴刑乱者,法之务也。故法者,小人之所不利者也。小人忌正律之典,惧刑诛之罪,必务以敝其法。援势者为之沮,行货者为之诱,怙强者为之挠,造诈者为之窃,法无不敝矣。故法不可以有已也。法不以有已,则上不得卖,而下不得请。卖请不行,则上自天子之门,侯王之宫,太子之家,公主之室,下至贵戚之臣,近幸之人,𪉑横之吏,豪侠之民,亡不得行其法者矣。故卖请不行,则法行如流。是故法不可以有已也。千金之宝,可以借客;十金之寄,不可以与人也。非爱十金,反不爱千金也。寄也,有所受也,已不得有也。夫法者,人臣受之天子。非人臣有之也,天子受之天。非天子有之也,已不得与,而人不得辞。故有没公主车马,则后弗敢怨;邀太子车驾,则君弗敢怒;罪戏弄之臣,则天子不得私;执豪侠之民,则公卿不得关说。此法之行也。昔者汉高斩丁公,武侯斩马谡,皆垂泣焉。夫丁公于汉高,至恩也;马谡于武侯,至昵也。垂泣者,至私情也;然而必诛之者,法也。故法不可以恩昵,而私情忍也。昔者石奢为楚王相,父杀人,纵父而以身请罪,王赦之。石奢曰:不可。不纵父,不孝;卖国之法以纵父,不忠。乃伏剑死。李离为晋文公理过聼杀人,曰:君以臣为理,乃不明而过聼杀人,臣当死也。公曰:子休矣。下吏有罪,非子之过也。离曰:失刑则刑,失死则死。臣之有失,何以罪下吏也?遂自死也。夫死者,人情之所爱,而二子不然者,所以显君而明法也。由是观之,法非不得以释人,虽自释亦不得矣。夫法清则政寛而人威,法乱则政烦而人玩。威者,刑中而不可逭;玩者,刑不中而可幸也。夫刑不中者,上乱之也。上不以法为可爱而与已,则乱。故以之饰喜怒,行爱憎矣;复恩雠,制毁誉矣。持辩以变约束,舞智以易章程,文之以深辞,鞠之以巧诋,则法令滋章而事不循其实,对簿繁委而人不得其情,上下相遁,公私混淆,盗贼多有而奸伪蜂起矣。夫炎罏遁于顽铁,利刃衄于软毛,密网漏于呑舟。故法本禁乱,而其极也乱生焉。此执法之弊也。故法不可使人有幸之者。法可幸,则良民惧。于是平居之众,造善之人,睹蝮鸷之吏,抟击之厮,岸狱之地,掩耳而不敢听,侧目而不敢视,束手足而无所措矣。故清法之国,人畏法而不畏吏;乱法之国,人畏吏而不畏法。夫使人至不畏法而畏吏者,非国之美也。 [book_title]任将篇第四 任将而中制者败,用兵而外监者疑。夫独任者,事成之宰也;专令者,势行之机也。故掣于中者,垂成而败;挠于外者,已行而反。夫所贵于骐骥者,必至也;然絷其足,则驽马先之矣。所勇于孟贲者,必敌也;然缚其手,则女子胜之矣。夫任将用兵之所尚者,在事必成而势必行也。为中制以掣之,立外监以挠之,是絷骐骥之足,而缚孟贲之手也。故絷骐骥之足者,不可望其必至;缚孟贲之手者,不可望其必敌。用将而监制之者,不可责其成功。夫功以时会也,赏罚所以励功也,便宜所以乘时也。独任者,自制其赏罚;而专令者,得行其便宜者也。是以功可就,而时不可失也。夫功者,事之集也;时者,势之会也。故披刃冒矢,以为功也;赢粮跃马,以为时也。故中制,则事不一而绩隳;外监,则志不一而日旷。夫威者,贵神速也;几者,贵立断也。事以威立也,势以几行也。故任将者,必假之神速之用,而予之以立断之权矣。夫多指乱视,多言乱听。千人舆瓢,亡不破者也;千夫牧羊,亡不扰者也。故以一御众,则众志定;以众制一,则群疑生。是故千人舆瓢,不如一人负而趍也;千夫牧羊,不如一人驱而走也。古者天子之遣将,躬为推毂,曰:阃以外,将军制之。故吴王用孙子而宠姬戮,魏王用穰苴而庄贾诛。二君者,非不顾宠幸也,知将不可以宠幸夺也。淮阴一拜而为汉大将,再捷而为齐假王,使高祖中制而外监之,无以摧项氏之权,而制天下之命矣。故期功者不惜神速之用,知时者不吝立断之权。昔燕用乐毅,而代之以骑劫,卒使田单收其降城;赵用李牧,而代之以赵括,卒使白起坑其降卒。是故骑劫为田单之藉,而赵括为白起之资,此制之者过也。夫功罪责于将也,吾制之于已,而监之于人,成则众冒其功,败则独委其罪,未有善者也。故善用将者,制其功罪,而不制其事几。故士知有将,将知有君。士知有将则报义,将知有君则尽忠。 [book_title]势成篇第五 夫天下之势,不可使有成之者,势成则附之者众也。是故势者,上之所乘,而下之所凭也。龙之在天,以云而神;虎之在地,以风而威;豹之在山,以雾而变;鲲之在海,以水而化,势之使然也。故人之于势,乃所以表神威,行变化者也。是故天下有能拟之人,大举之事,必俟吾之坏,而窃以济其势。势者,天下之重,吾弗可以一日释也。吾有所坏,而适以济之,天下之重在彼矣。故势之济有四,不可不先也。因其失而取之,谓之藉资;求所害而利之,谓之贾惠;举其所不当而白之天下,谓之假义;造端以鬼其事,谓之长惑。此四者,势之所以济也。昔者陈平、淮阴王陵,皆项羽之臣,而卒为汉用,取于所失也。沛公入秦,约法三章,去其苛刑,利其所害也。发义帝之丧,缟素行师,举其所不当也。白蛇云气,鬼其事也。是故乱非外至,我有以招之;势匪彼至,我有以致之。故塞招乱之门,绝济世之端,在有以固人心。人心之固,虽有能拟之徒,不能夺也。故藉资则无与也,贾惠则不利也,假义则罕服也,长惑则无眩也,然后天下之重在我也。秦之失人心也,陈涉非有诸侯之权,甲士之众,以其萌隶之民,戍役之卒,掲竿挺锄,泽中一呼,而四海向应者,彼皆有欲起之心,而俟先发者也。故陈涉之得志,轻在秦也。夫天下之近祸履危,莫过于从逆也。恶安福,乐祸危,非人情也。然而为之,诚见其祸危迫于此,而徼安福于彼也。是故天下不可使有从逆之民。从逆之民,虽欲不适彼,不得也;欲不雠我,亦不得也。彼我一间,固宁有死而长往,无生而反顾者也。昔者沛公送徒骊山,畏失期之罪,故亡;章邯将兵山东,畏被谗之诛,故降;李陵深入匈奴,畏反国之辱,故叛。夫叛背,至逆节也;亡降,皆耻名也。而三人者,以不赀之身干之,患害之情窘于前,而不暇自好也。夫天下不自好之人鲜耻,弗轨之臣幸危,愁苦之民愿乱。以三者之状,而值于君之所坏,此势成之会也。夫众庶成风,增积成山,言势以附成也。是故弗轨之臣,靡不自小以成大,自寡以造众者,附之使然也。是以有天下之计,必先详成败之由,明轻重之机,杜觊觎之罅,遏拟偪之渐,集内散之心,断外附之志,使天下之萌蘖不生,而势长御之我,则天下长安。语曰:㳙㳙不塞,流为江河;绵绵不绝,纒为网罗。故势成而后图焉,莫之有及也。 [book_title]功实篇第六 功实之际,后世人主常不能有所稽也。夫功者,人主之所夸喜。夸喜之心炽于内,而天下方有奇怪恢伟之事效于前,于是功实之稽,乃有所不能。何者?诚见其利,未见其害;知其福,未知其祸也。夫利猛兽之乐者,忘衔橛之虞;好驰坂之巧者,昩仆轮之悔;喜速瘳之药者,蒙毒发之戒。是故快心之欲至,而周身之虑移;炫目之形接,而见背之明蔽。天下之事,功在彼者,我有不蔽其实;实在我者,彼有不显其功。故人主必详于功实之辨,而核于异同之分也。夫三王以善治为功,五侯以善备为功,七国以善战为功。战者,至凶事也;功者,至美利也。究凶事而徼美利,此三王所以不为,而五侯所以不愿也。夫天下有不忘战之臣,有好战之臣,此二者,功同而实大异,名似而事不侔也。是故不忘战之臣,多虑而有备;好战之臣,贪进而寡忧。多虑有备者,清外而实内;贪进寡忧者,多事以虚国。是故不忘战之臣,恒恐天下之有变,而已无全策;好战之臣,惟恐天下之无变,而已不有功。不忘战之臣,恒静而致安;好战之臣,恒扰而生祸。此人主之当察也。昔者秦之伯也,累世而帝;其帝也,再世而亡。帝之甚难,亡之甚易。成败不远而代,盛衰并时而至者,积功之极,乃其积祸之盈也。汉武之才,过于文、景,承三世之富,厚不易纪,而虚耗者,好大无厌也。夫秦以白起为武安君,商鞅为商君,范雎为应侯。汉武以卫青为大将军,李广利为贰师将军,霍去病为骠骑将军。此六人者,所谓功臣,而人主之所贵者也。然不察功实之辨,故白起、商鞅、范雎之功日积,而秦之社稷日蹙;卫青、李广利、霍去病之功益高,而汉之海内益危也。夫好功之臣,人主之所不易使者,非有厚养,则不获其死力;非有大赏,则不塞其望意;高爵崇号以贵之,则朝之位旷;金玉重宝以富之,则府之蓄靡;土田苑囿以益之,则国之地削;重征滥役,则结民之怨;破城侵境,则深敌之雠。夫然后臣其不可役之民,疆其不可树之地,利其不可通之货。故计民,则俘众不足以补亡;计地,则降城不足以报赐;计利,则远物不足以偿费。加危于当世而不为省,流祸于后世而不能见,此功实不稽之患也。是故睹显福者,必思隐祸;临近利者,必图远害。功归于臣,而实弗被于国者,明主之所不贵也。 [book_title]用直篇第七 夫国内有自擅之臣,而外有敢敌之寇者,在位无直节之士也。夫直节之士,行高而不回,言危而不逊。行不回,故有匡救之义;言不逊,故有谏诤之忠。于是内无不发之奸,外无不见之乱。虽有自擅之心者,无不弭也;虽有敢敌之气者,无不沮也。夫山有猛兽,藜藿不采;朝有直臣,奸宄不生。故直节之士,邦之司绳,而国之强御也。故司绳不得职,则邪枉行矣;强御不在列,则盗贼至矣。可不畏哉!夫亡国之君,非无直节之士也;有之,而蔽于邪臣,间于敌国也。夫直节者,邪臣之忌,敌国之忧也。我蒙其蔽而受其间,则直节不得志;直节不得志,则邪臣遂而敌国昌也。夫直节去,谗謟至。谗謟之人者,内顺而外交,能使视听闭,言语塞。夫视听闭则乱不见,言语塞则奸不闻。于是宫庭容久伏之祸,边境有卒至之忧,劲弩射于城中,长戟起于辇下,上莫之知,而下莫之告者,大臣怀首领之爱,而群臣畏口舌之诛也。昔赵高欲专制,恐群臣有言,先指鹿为马,群臣无敢言鹿者。陈涉起山东,二世召博士诸生问之,皆莫敢言叛,叔孙通乃诡对而出逃。夫二世弗明,不能用直臣,而蔽障于谗人,故内以遂邪臣,而外以资敌国也。是故邪臣无不欲去其所忌,敌国无不欲逐其所忧。晋以垂棘之璧,屈产之乘,假道于虞,而宫之奇去。齐以女乐文马遗季桓子,而孔子见沮。秦穆公忧由余之在戎,馈戎王以女乐,戎王乐其女乐,五月不还,由余谏不听而亡。夫外有悦目之欲,内有惑听之谗,则贤不知其可宝,而才不知其可惜也。故虞为晋逐宫之奇,鲁为齐逐孔子,戎为秦逐由余。夫三国者,非不知贤圣才知也,悦于欲而惑于听也。夫直士,人主之所难用也,矫正而不能顺遂,自重而不能苟容,非其职不食,不得其道不仕。夫邪臣者,人主之所狎,而重宝美色,人主之所玩好也。夫重宝美色在前,邪臣在左右,则无所置直士矣。故孔子不与女乐并容于鲁,宫之奇不与璧马同止于虞,盖势有所不合也。夫兰艾不同室,玉石不同藏,故用直士,则必去谗佞,远货色矣。夫谗佞者,直士之贼也;货色者,直士之蠧也。养贼容蠧,而曰我有以用直士,难矣。 [book_title]敌中篇第八 夫敌非吾不能克之难也,亦非吾制之难也,吾能明敌之所以中我者难也。是故知吾之能逆,必反吾情也;知吾之弗能逆也,即以其情反之。欲有以尝之,先反复我也;欲有以实之,先参伍我也;以声者,下我也;以利者,市我也。此六者,不可不察也。夫欲明敌之所以中我者,在知敌之所忌。敌之所忌,必饰之使弗觉我也,事无不去矣。是故敌之钜弗忌也,忌其能明用人也;将之贤不忌也,忌其能同心也;士之众不忌也,忌其能同力也。故明则有以蔽之,同心则有以间之,同力则有以散之。夫三者之害,知者能谕之防之,然卒为所图焉者,彼有以揣摩投隙,而此有以中之也。狩者之于兽,渔者之于鱼,其伏机投饵也,于其聚则多惊,于其散则无获,必于聚散之间而伺之矣。敌者之机我饵我者,亦犹是也。是故有所畏于我者,视我以弗畏也;有所弗畏者,则视其畏也。若是而不察焉者,彼得志也。同心之将,毁之弗行也,则必重之以轻其主,使我之自忌之也,若是而不察焉,彼得志也。士之同力,始张其势以解之,又出其利以㗖之,则是道我以刑威也,播虐则离我之众,诛降则坚彼之敌,若是而不察焉,彼得志也。昔者秦之攻赵,本畏廉颇,曰:吾畏马服子将也。赵人乃将马服子而䧟于长平。汉畏项羽之臣范增也,羽使至,馔太牢以进,进而视之曰:吾以为亚父使也。乃更馔以草具,由是范增逐而项氏亡死东城。田单守即墨,谓燕士曰:予惟恐劓吾之降卒以战也,恐伐吾士大夫百姓之坟墓也。燕如其言,而敌气愈奋,遂以其残卒败燕。此皆弗能明敌之计,眩于事情而中之者也。故曰:能明敌之所以中我者难也。是故处敌者,能知数者之情,有来焉必觉也,有往焉必察也,烛于先后之间,断于有无之际,内绝根株之病,外固间隙之缺,是故揣摩者不得其所出,而抵投者不得其所入也。故曰:我不发其机,虽巧不施;我不会其情,虽劳不行。故为敌中者,蔽在已也。 [book_title]固权篇第九 夫权,有所受者固;不有所受者,虽得必失之。夫伪摹不可以远示,窃得不可以厚享。故势有执于累岁,而不能保一日之命;威有行于四海,而不能全一姓之族。权无所受之也。夫权者,天子之所取重,天下之所取钧者也。天子知之,天下见之也。故上不疑而下不议,夫然后可固也。无所受者,天子不知,天下不见者也。故正坐而旁有窥之者矣,前行而后有迹之者矣。此至危之势,而彼方安之也。夫人主虽使童子操金入市,无敢攫者。苟窃人主之金,虽格㒒而路人得执之矣。是非童子强格㒒反,乃弱也,使固与贼异也。故盗失财,不敢告也;亡遗物,不敢反也。故权在于有所受。有所受者,又在视其所受之人。昔者舜受尧之天下,禹受舜之天下。尧、舜,皆大圣人也,故虽受之天下而人信之。至燕子哙让国于子之。子哙,无知者也,故虽受之一国而人不信矣。夫信之故服,服之故其受也固;不信故不服,不服故其受也不固。弱子之产不与买,恶人以为欺也;瞽人之货不与易,恶人以为蔽也。伊尹受汤之权放太甲,霍光受武帝之权放昌邑。夫拥君迁主非细故也,已任之而人不疑者,以受之者汤与武帝也。汤非弱而武帝非瞽也。夫权者富贵之藉也,可以得富贵而不可以保富贵,无所受之而受之非其主者,皆危也。夫见火知焚,见水知溺者,明也。昩者不然,不及火不知焚也,不及水不知溺也。夫班爵封者遗之劵诰,赐祠第者护之符敕,此皆为世世计者也。今爵封我能夺之,祠第我能取之,是劵诰不凭而符敕不效也。此其章明宜鉴者也。然爵封犹日赐矣,祠第犹日营矣,以铁版为不毁,恃金书为不刋者,犹夫前日也。夫欲以一时无所受之权而为世世计,岂不愚可咲也。 [book_title]处与篇第十 富贵者,人主之所有也。恒易于与,而不知所处,则恒失之。故德不在于与也,在于处所与。处所与,在知其所与之人。所与在于君子也,则增厚而福泽;在于小人也,则济淫而福灾。在疏,则恩当而见重;在戚,则分当而见轻。是故与之摈罪之臣,则以为异数而溢望;与之宠幸之臣,则以为庸格而靡加。故与之不难也,处与为难矣。夫天下惟小人戚幸之臣不易处也。数而与之,则见顾遇而怙爱;迟而与之,则见希阔而怨生;与之厚,则不以为过而忽之;与之薄,则鄙而少之;与之太难,则曰吝而诽笑;与之太易,则曰汎而玩侮;与之而有所相逾,则不平而起争。若是者,不可不知处也。夫惠以示亲,施以示德。无所因而与之,则翔视而内疑,必不亲矣;有所使而与之,则矜能而自致,必不德矣。望之而必欲塞,求之而必欲得,不与则拂情而阴蓄忌,与之则多嗜而需不已。凡此皆祸之道,不可不知所制也。夫权势者,赏罚之柄;名器者,上下之饰;而富贵者,人主之有也。故富贵有不可以易与者矣。富贵者,权势之门,名器之具也,安可以易与也?小人宠幸之人,其未有富贵也,则必远权势而不取,畏名器而不干,曰:吾得富贵,厚其身焉耳。人主于富贵,轻于所有而易所与,则不胜其所悔。夫富贵得则权势可移,权势移则名器可假,由是有拟尊之心,有偪上之形,而莫之制矣。缘恩而寛忍则祸滋,抑按而不扬则害成,微裁之则逢其忿而恨积,大发之则激其变而事起,由是兵车战于墙内,戈戟攅于腹心,事成是下贼其上而义纪绝也,事败是上䧟其下而恩不终也,二者之所来,乃积爱之过也。夫小人宠幸之人,持众归之权,必众怨之所丛,挟众附之势,必群攻之所向,故其谋危者,所以图安也。登高以临危者,疾趍而陟颠,不知下平地之可息也;向阳而畏热者,疾走而格日,不知其就阴之可爽也。故小人谋危以图安者,富贵有以贳之,而谦逊之义不明也。秦之二世,宠于赵高,封以万户,授之相印,杀蒙恬于外,诛李斯于内,然赵高知其威在已,而以图二世,卒使阎乐弑之于望夷之宫,故二世于赵高,非不有以恩德之也,而终遇祸者,利害之情变也。故富之而有不恩,贵之而有不德矣。昔者陈恒专国,以其君积厚施而得众,遂弑简公。季氏执鲁政,厚私邑而弱公室,乃逐昭公。夫二子蒙于主者至厚也,甚者见弑,而次者见逐,积爱之生害也。故盗不以得财,而不杀其主人;妾不以得宠,而不忌其主母。夫人之心,何可厌矣!故骄子多不孝,宠臣多不忠。是故人主必审处于富贵之与。知非其所当,则毋以其爱私之;其所当者,则毋以其憎吝之。明知其所失,则毋遂事而自安;独省其所发,则毋溺情而不有所忍。故韩侯则惜敝袴矣,周襄则止请隧矣,汉文帝则夜收北军之节矣。何者?富贵必吝于小,权势名器在杜其渐也。夫天之生物,能爪牙者则去其羽翼,诚以飞而食人,则害广矣。是富贵权势,人之羽翼也。故其与之也,而必使其可制于我。我富之者,我能贫之;我贵之者,我能贱之;夫然后从而富贵之。是以权势之门不开,而名器之具不乱也。夫干将、莫邪,天下之至利,以刺人,无捍之者。然倒持而外柄,则刃反著于其身。人主能无倒持其柄,则可矣。 [book_title]策术篇第十一 策国者,大抵务实于势变,而不详于事理;求伸其辩智,而不要于指本;善举迫切之害,而不及久远之忧。夫事理者,宰势变者也;指本者,统辩智者也;存久远之忧者,弭迫切之害者也。是故天下之事,有不可究极者,则必有所据;有不可总纳者,则必有所归;有所易睹者,则必有所难见。夫策国者,设不可究极之形,而不知所据,是故离合不常,而使人无定见;驰不可总纳之说,而不知所归,是故语言不一,而使人无专听;陈易睹之害,而遗所难见,是故急遽不详,使人多畏而少虑。是故六国之王,寡于成事,而同以沦胥者,眩于策而不能择也。夫仁义者,策国之术也,天下之通理,百家之要本,而长久之道也。功利,塞仁义者也,是故游士失于谋,人主失于择。当年而不成,累世而不决者,功利之说行,而仁义不明也。夫仁义不明,而功利行,则天下攘攘焉,皆为势往。如是,则得势者兴,而失势者亡矣。故秦于六国,非能施仁义也,然卒并诸侯,朝同列者,乃六国有以藉之也。夫德齐者,以势胜;势并者,以德胜。势者,功利之阶也;德者,仁义之府也。故功利者,秦之所有;而仁义者,秦之所无也。诸侯不以此时修仁义,而乃称功利焉,释其所无,而尚其所有。是故秦以一隅之僻,据河、华之要,开殽、函之塞,东向而制天下。天下之侯王,视其分裂,而听其宰割,卒无术以御之者,德齐而彼之势行也。夫为功利者,谓仁为不杀,义为不取。故言仁义,则见迂阔而情疏;言功利,则见切近而心向。此过在策士而不究也。夫仁义,水火也。水可济,亦可溺;火可烹,亦可燔。故仁者,可生可杀之道也;义者,可与可取之道也。夫不杀不取者,仁义之一端也。故仁义之功利大矣,而策士不能究也。夫游谈之士,藉诸侯之车马以为装,货诸侯之财币以为居,赍宝玉以亲外交,市土地以厚与国。是故列地里之险夷,陈兵革之钝锐,算储积之厚薄,乱主客之形,反内外之情,分散其事,而变易其说。故使天下诸侯之心,交战而不定,两端而不果,疑于似是而莫能可否,惑于利害而莫能从违。由是败约解从,奉名献都,要地率服,而入朝于秦矣。故诸侯之事秦而甘心者,仰其威势而幸其亲已也。此诸侯不详于策士之罪也。于是秦得以行其远交近攻之术,而五国先㓕。夫五国之㓕者,则齐之罪也。齐之与秦,东西相望,尝并帝而敌体,故秦之所忌莫如齐。然而缓攻齐者,徒以有五国在也。君王后【齐王之后。】见诸侯之日屠于兵,而境无遗矢之扰,不知秦有所俟,而以为厚已,乃奉秦益谨而缓之救,故齐之安者四十年。及至胜后,【齐相,姓名。胜,音升。】齐国亡,而王建幽于共城。【共,地名。】保一隅之众,亡五国之师,便四十年之安,灭百世之社稷,此君王后之罪也。夫譬之五国者锋也,齐则柄也;五国者蔽也,齐则地也。此其势至明也。然坐视其锋之摧,而欲冀柄之无折;立见其蔽之撤,而犹希地之不露。盖长久之术不察,而迷于利害之近也。建之幽于共,齐人歌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客,谓陈驰。】此疾胜后之不明,刺宾客之卖国也。悲夫!然究其失策,不可无罪君王后也。夫妇人可以治国家哉? [book_title]心迹篇第十二 天下之事,在心知其意,毋以迹固之,则神明应而变化合,变化合则端委见矣。端委者,变化之窽系也。易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故百会于一,而殊统于同。夫端委者,变化之始终也。旁而通之,以合变化,约而省之,以见端委,圣哲之行也。夫拘学不假于绳尺之外,浅见不及于衣带之下,习而不思,由而不察,犹弓人之不能矢,冶人之不能匠也。故拘学不可以论广,浅见不可与指远。何也?心不知其意,而徒以迹固之也。夫三皇不同道,而皇之号不异;五帝不同德,而帝之号不异;三王不同治,而并称王;五霸不同功,而并称伯:此迹异而心同者也。曷可不为同也?尧之禅虞,后世称焉;子哙逊燕,卒亡其国,而天下笑之。伯夷、叔齐兄弟相让,孔子赞之;宋宣公立弟,春秋讥焉;武王伐纣,悬其首于白旗,天下不以此贬其令名。田常弑简公,则不能辞弑君之恶;周公伐管、蔡,不为贼兄弟;唐太宗杀建成,而后世短之。凡此迹若不异,然不得同者,不求之心而求之迹也。故效颦者益其丑,学步者失其故。故求迹以为近,则愈远矣。夫时易则势移,情移则事易。使五帝可以相沿,三王可以相袭,则礼乐不为异同,而文质不加损益也。故迹似者不可以论心,迹者变化之散著也。苟可以其类者同之,是田常为武王之行,而建成迺管、蔡之诛也。故以其迹,则虽有若之似,不得为孔子;以其心,则虽鲁人之异,可以学柳下惠。故车人不量车,屦人不视足,通其意也。故庄生观解牛,知养生;张旭观舞剑,知草书。夫解牛于养生,相悬也;舞剑于草书,至远也;然视之若一伎焉。意诚通,则迹不足以蔽之也。是故图以列陈也,书以传御也。然以图陈者,不尽兵之道;以书御者,不尽马之情。盖迹之所求者,有以限之也。夫移易之间,谓之变化;变化之成,谓之合同。观合同,则可以见端委。故物必求之端委矣。端委见,则能一万物。是故不出户而知星辰,不下堂而知山川。夫天之相去至高也,地之相去至远也,必身及而目睹,是天不可历,而地不可纪也。夫累寸者,至尺必差;累铢者,至两必差。故括天下之物,必求端委;求端委,乃见天下之窽系。窽者,物之以生者也;系者,物之以会者也。窽系得,则心通。心者,天下之至神也,故能周流天下。夫一者,万之所从出也。故言一而不及万,为有馀;言万而不及一,为不足。圣人之道一而已,故无不足。故曰:至道约而易操,明而易知。是故圣人不学而能,愚人学之不能,直所从者异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