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将将之将
[book_author]曹聚仁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143120
[book_dec]传记。曹聚仁撰。蒋百里(1882-1938),民国著名军事理论家、军事教育家。1901年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912年出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1919年,随梁启超等赴欧考察。先后辅佐过蔡锷、黎元洪、吴佩孚、孙传芳。1936年,在西安事变的和平演变中起过重要作用。1937年日军侵华,蒋百里积极投身抗战。1938年11月病逝宜山,被国民党追赠上将军衔。著作有:《欧洲文艺复兴史》《日本人》《国防论》等。在本书中,曹聚仁用精炼的笔触交代了复杂的时代背景,撷取蒋百里人生中的重点事件予以讲述,如出任保定军校校长、作为西安事变中的“特客”、历次赴欧考察等,并用较多的笔墨将蒋百里最具智慧的军事思想一一道来,其间也夹杂着蒋百里与左梅的爱情故事、对女儿的教育与呵护,显示出他的真挚、柔情。世人多感叹蒋百里命运不济,未能一展才能,而曹聚仁则认为是蒋百里所生的时代太特殊,他已成功扮演了先行者的角色,值得后人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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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前记
二十五年前,抗战第二年,我在浙闽沿海一带旅行,春末到了福州,恰好碰上福建全省举行科学宣传周,也参加了开幕式。教育厅长郑贞文先生要我对青年学生作讲演。我说:近代中国思想,以“闽学”为主潮,不过,过去七八百年间的“闽学”,乃是朱熹在建阳南平一带所传授的格物致知之学。到了今日,这样的“闽学”还不够解决现实的问题,我们要提倡另外一种“闽学”,郑樵(渔仲)的“到自然、到社会中去研究”的“闽学”。(郑渔仲和朱熹时代相先后,都是南宋学人。)我又说到我自己,本来如清代正统派的朴学家一样,研究考据之学,奉郑康成(东汉末年大经学家)为宗师。古人称郑康成之学为“郑学”,如今我们要提倡另外一种“郑学”——郑渔仲之学。这番话,很得贞文先生的赞许。(郑氏原是科学家。)我也举了一些战场上的实例。过了几天,陈仪(公侠)主席邀我谈话,他也提到我的演讲,他说我的主张和蒋百里先生相接近。(公侠先生原是百里的好友。)我说我是单不庵先生的弟子,单师也是百里总角之交。我们就谈到他们两人治学方法的不同。
我本来是伏处书斋,作考据文史的工夫,过的是学究生活,抗战把我带到“行万里路”的生活中去,也可以说是从乾嘉学人的方式,走向顾亭林、顾祖禹的治学途径去了。这一方面,颇受百里先生的影响。百里说过:“现在哪里是青年人安心读书的时候?前方战地是青年人最好的课堂,从战地得来的学问,比从课堂上得来的可宝贵得多。”(见当年《大公报》)他所讲的正是我这番话的注解。八年的战地生活,倒把我一点“上不巴天,下不巴地”的空头学问弄得有点边际。最重要的一点,我并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人。(我本来是金华学派的后学,经过战地生活,更和颜元、李塨的学派相接近了。)
先师单丕(不庵)先生,他也是乾嘉考证学的学人。(他的生活方式,则是宋明理学家这一型的。)他的读万卷书,是了不得的,可是,他一生学问竟如英国史学家亚克敦(Lord Acton,阿克顿勋爵)一般,书斋里井然排着几万卷图书,据说每一部每一卷都遗有他的手迹。而在余白上,还用铅笔的细字记出各种的意见和校勘。(单师则用毛笔。)他的无尽藏的知识,相传是没有一个人不惊服的。……但他之于历史学,也到死为止,并不留下什么著作。这蚂蚁一般勤劬的硕学,有了那样的教养,度着那么具有余裕的生活,却没有留下一卷传世的书。“他就像戈壁的沙漠的吸流水一样,吸收了知识,却并无一泓清泉,也就不曾喷到地面上来呢?”我是单师最心爱的弟子,当然没有批评他的意思,但我和查猛济兄(他是百里的至亲),和百里先生谈到单师时,不禁有“徒然的笃学”之叹。(我也觉得十分惭愧,总想把单师的一些劄记及考据文字整理起来,可奈我们那位不识字的师母,她顽强地拒绝把单师遗书送到文澜阁去保存起来,我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最近根据手边的一些史料,替百里先生写一本传记性的小册子。就因为文献不完全,许多方面,只能缺疑,等有机会再来增补。像我这样不曾弄得十分完整便刊行的事,单师一定不赞成的。但许多事都不能俟河之清才来做的,我想百里先生不会怪我的草率。好在他的几个女儿都是了不得的,她们一定会写出另外的传记来的。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十八日
[book_title]第一章 文艺复兴时代气息
天生兵学家,亦是天生文学家,嗟君历尽尘海风波,其才略至战时始显。
一个中国人,来写一篇日本人,留此最后结晶文字,有光芒使敌胆为寒。
——黄炎培挽百里
一九三八年十月,百里先生病逝广西宜山,我曾写了一篇悼念文字,称为“文艺复兴时代的典型人物”。我说: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特征,在那黎明时期的苏醒气息——朝气中,并不只是倾向到异教思潮。我觉得清末戊戌、辛亥以迄五四运动前后的思想波澜、人物性格和文艺复兴时代颇为相近。我把百里先生比作雷渥那德·文西〔1〕。文艺复兴时代的人物,都是多方面的,多方面的兴趣和光芒。以文西而论,他是科学家、画家,又是雕塑家,又尝为工程师,在北意大利开了一条运河,又曾在米兰造了许多堡垒,又是音乐家、格物学家、军事学家,而且替后世的飞行设计,构了许多幻想图,够得上“多才多艺”四字的赞语。(这样多方面光芒的人物,在那时代还是很多,如米克兰哲罗〔2〕,也是身兼绘画、雕塑、建筑、工程、诗人、生理剖解这些专门技术的。)百里一生既是军事学家,又为政论家,擅长文史研究,诗写得不错,字也写得很好,也是多方面的才能。他娓娓清谈,滔滔不绝,风趣横溢。他著《欧洲文艺复兴史》,对于那时期的气息,体会得很亲切,文字中流露着闪眼的光芒。
我写了那段文章,后来读了张宗祥先生的纪念文。(张先生和百里先生,还有我的老师单不庵先生,为青年时相知契的三友。)他也说起:百里先生在甲午前除了习制艺八比,喜欢历史及小说。他曾劝张先生看《野叟曝言》,且诩诩以文素臣自居。张氏觉得文素臣贪多务能,不合他的理想。张氏又说:“百里此后政治、哲理、外交、美术,靡不研讨。不徒以兵学擅长,则少年时已基之矣。”也正好合了我的说法了。(《野叟曝言》,清江阴夏二铭所作。文白字素臣,“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罗星斗。说他不求宦达,却见理如漆雕;说他不会风流,却多情如宋玉;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扺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殒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间涉岐黄,肩随仲景。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的真儒,不识炎凉的名士”。)
百里先生,于我当然是师辈,因为查猛济兄和我都是单师的门徒。查兄和百里先生又是内亲。因此,我在上海就见过这位风云的前辈。有一天,那是“一·二八”战后的第三天,二月一日。他和我们在一家咖啡馆喝茶,翻开那天上海版的《每日新闻》,头条新闻是日本陆相觐见天皇的电讯。他沉吟了一下,对我们说:二月五日〔3〕早晨,会有日军一师团到达上海参加作战了。他何以这么说呢?他说日陆相觐见天皇的意义是报告日军正式出战。依日本当前的运输能力,三天之间,可运输一个师团兵力、四万战斗兵及其装备到上海,所以他估计这一师团,五日可以投入战斗。(后来,他把这一估计,告诉了蔡廷锴将军。)果然,“一·二八”战役,日军的第一场反攻是从二月五日〔4〕开始的,他估计得非常正确。我对于百里先生的钦佩,就是这么开始的。高子白先生悼诗中,有“论兵迈古闻中外,揽辔澄清志羽纶”句,也说百里是现代的诸葛呢。
“无端急景凋年夜,到处低徊遇古人。瓶里赤心甘必大,墓前青草史来芬。雄狮伤后威犹在,白马归来画入神。如此人才如此事,回天一梦到新正。”这一首诗,百里先生自注:“闻孙(即张宗祥)要我写字,即录丁丑除夕在巴黎柏林间所感,装些外国古董给他看。”甘必大,法国元帅,他的心,还在瓶中供养着。史来芬(今译施里芬),德国军事学家,墓前无人扫除,乱草纵横,墓铸一狮,受伤倦卧。“白马”句,系指法国名画家画拿翁(即拿破仑)凯旋归来的故事。
一九三八年八月间,汉口版《大公报》刊载了一篇不署名的文章《日本人——一个外国人的研究》。这篇文章,真是轰动一时。稍微知道内幕的,都明白这是蒋百里先生的手笔。在一切宣传文字中,这是有内容,出于冷静观察,而以真挚感情来表达的杰出之作。
百里先生把这故事托之于一段神话,说:“上一年冬间,我在柏林近郊绿林中散步,心里胡思乱想,又是旧习惯不适于新环境,看手表不过五点,但忘记了柏林冬天的早黑——结果迷失了道路,走了两点多钟,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免有点心慌。但是远远地望见了一个灯,只好向着那灯光走,找人家问路。哪知道灯光却在一小湖对面,又沿湖绕了一大圈,才到目的地。黑夜敲门(实在不过八点半),居然出来了一位老者,他的须发如银之白,他的两颊如婴之红,简直像仙人一般。他告诉我怎样走,怎样转弯,我那时仍旧弄不清楚。忽然心机一转,问他有电话没有,他说:‘有。’我说那就费心打电话叫一部车子来罢。他说:‘那么请客厅坐一坐等车吧。’一进客厅,就看见他许多中国日本的陈设,我同他就谈起东方事情来。哪知这位红颜白发的仙人,他的东方知识比我更来得高明。凡我所知道的,他没有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我却不能像他那样深刻。比方说‘日本人不知道中国文化’等类,他还有《日本〈古事记〉研究》一稿,我看了竟是茫无头绪。我十分佩服他,从此就订了极深切的交情。这本书是我从他笔记中间,片段的摘出来而稍加以整理的。”这一段,托之于夜遇仙翁,说得很有趣。
百里先生这篇文章,是借着莎士比亚的“汉姆来特”(今译哈姆雷特,下同)来着笔的。他说:“一群伟大的戏角,正在那里表演一场比汉姆来特更悲惨的悲剧。……古代的悲剧,是不可知的命运所注定的;现代的悲剧,是主人公性格的反映,是自造的;而目前这个大悲剧,却是两者兼而有之。”
依我们看法,他是懂得辩证发展的规律的,他说:“日本陆军的强,是世界少有的;海军的强,也是世界少有的,但是这两个强,加在一起,却等于弱。这可以说是不可知的公式,也可以说是性格的反映。”他说:“孔子作易,终于‘未济’,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种中国文化,日本人根本不懂,他却要自称东方主人翁?”这些话到今天看来,不正是先知的启示吗?
远见
百里先生逝世时,黄任之(炎培)先生挽联中说:
天生兵学家,亦是天生文学家,嗟君历尽尘海风波,其才略至战时始显。
一个中国人,来写一篇日本人,留此最后结晶文字,有光芒使敌胆为寒。
这就把他的才学抱负都说出来了。当时,邵力子先生也括取蒋氏的《国防论》、《日本人》二书精义,写了挽联:
合万语为一言,信中国必有办法。
打败仗也还可,对日本切勿言和。
蒋百里一生,最关心国家命运,他虽是将帅门生遍天下,却是李广数奇,没有施展才略的机会,而念念不忘“国防”与“抗敌”,看得非常远,非常细密。当时,张仲老(一麐)曾对我们说起一件事:那时,他和梁漱溟先生都在重庆。(漱溟尊翁梁巨川先生和仲老是乙酉同年。)看报得百里病殁宜山噩讯,漱溟失声长叹。仲老问了缘由,漱溟说:“我五年前在邹平(山东),得百里先生电云将特地过访,覆到即行。漱溟素未识蒋,但闻其名,即覆电专诚相晤。百里如期至,乃适漱溟夫人病危弥留,无暇招待,百里参观后,不暇深谈。未几相遇于青岛,百里问我:‘君知我前至邹平之故乎?’漱溟曰:‘不知也。’乃曰:‘吾知中日之战,势不能免,胜败之分,一在械,一在人;论械则我不如敌,论人则我多于敌七八倍。然今日军事在民众总动员,而将士不过什之三。我国系农业社会,凡农民欲以民族主义动之不易明了;惟欲破坏其所据之乡村,则彼以生命相搏,故欲君于教育中注重于乡村。始吾所以专访邹平,欲告君之理由也。’今天他逝世了,我能不哀痛吗?”仲老说:“中国本少参谋人才,而若百里之学识,尤为军人中所绝无仅有的,这是朋友们所共同承认的。”
中日战争前夕,百里先生曾往日本考察一回,晤及士官老同学真崎、荒木诸人,知道中日关系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从地理及民族性看,湖南乃是中国的心脏,中国的乌克兰。一旦战事爆发,沿海一带首遭蹂躏,工业计划应着眼于山岳地带,而便利防空及军事守险,应以南岳为工业核心。百里和实业部专员讨论炼钢计划说:初步小型工厂,可设于安徽的马鞍山,大冶的铁和安徽的煤,运起来都很便利,一旦发生对外战争,九江以下都不是安全区,炼钢厂应该设于株州以南,郴州以北;而萍乡的煤,宁乡、醴陵、永兴的铁,质量都是合用的。他曾主张向美大量购买柴油(那时油价比自来水稍贵),而设储油池于庐山、衡山及武陵山脉川湘边境。(油池设在山洞中,以防敌机轰炸。)他说中日战争发生,大本营应设在芷江、洪江一带,那一地区有森林,有矿产,又有沅江流贯其间,乃是天然的国防地带。(空军基地设在昆明。)在“七七事变”前一年,他能作出这样的军事设计,可说是远见了。
附:文艺复兴时代的典型人物
曹聚仁
我很早就读过蒋先生所著的《欧洲文艺复兴史》(商务本),那本书的序文,系梁启超所作,梁氏自谓动笔作序,一写便不能自休,后来竟是子息大于娘本,只能单独出本,替本史另作一序。那本因作序而写成的,即是有名的《清代学术概论》(商务本)。梁氏的概论,也是开山工作,自有独到之处;不过定要把清代三百年的学术思潮,比附之于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我个人总以为大可不必,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特征在那黎明时的苏醒气息——朝气,并不只是倾向到异教思潮。
要比附的话,我倒觉得清末戊戌政变、辛亥革命以迄五四运动前后的思想波澜、人物性格,和欧洲文艺复兴时代颇为相似。如可比附的话,我倒想把蒋百里先生比作雷渥那德·文西。文艺复兴时代的人物,都是多方面的,多方面的兴趣和光芒。以文西而论,他是科学家、画家,又是雕塑名家,又尝为工程师,在北意大利开了一条运河,又曾在米兰造了许多堡垒,他又是音乐家,格物学家,军事学家,而且为后世飞行设计的幻想人,他真够得上“多才多艺”四字的赞语。这种多方面光芒的人物,当时还很多,即如米克兰哲罗也是身兼绘画、雕塑、建筑、工程、诗人、生理解剖等技术的。蒋先生一生既为军事学家,又为政论家,又擅长文史研究,字也写得很好,也是多方面,其谈讲说述,滔滔不绝,风趣横溢,也颇有文西的气概。他著作《欧洲文艺复兴史》,对于那时期的气息,体会得很亲切,文字中也流露着闪眼的光芒。
我个人对于研究系那一群人的政治手腕,心中总不敢苟同;(或者由于我个人所受的理学气氛而来。)但对于研究系人物的学问风度却非常佩服。我为什么提起研究系呢?因为研究系已成为历史上的名词,可以撇开政见同异政党感情来作公平论断了。研究系的人物,如蔡锷、梁启超、黄选新、张君劢、张东荪……都是多方面的人物,蒋先生并可以说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个。我们若认为研究系的思想气氛,即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气氛,这话也不算十分牵强吧!
为什么一个大变动时代的人物,不只扮演一种角色,而要扮演许许多多样式的角色?史家解释满洲的人文主义,说是一种活泼新奇的人生观,对于人生现实发生乐趣,富有自信力,为青春狂热所鼓动。人人对于现况乐观,对于世间一切都觉得有办法,即有尝试为之的精神。当其对旧的表示厌恶,对于一切新的即爱接受,自然而然,要多方面去尝试了。蒋先生文字中所带来的乐观气氛,即是这一种活泼新奇的气氛,它之所能吸引人亦在此。
假使以上的话,不算十分曲解,那就算我在蒋先生的垄柏上所挂的剑了!
注释
〔1〕今译莱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e Vinci,1452—1519)。蒋百里在其《欧洲文艺复兴史》中对达·芬奇的评价为:“于文学、美术、科学、哲学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其多才多艺为历史上所未曾有。”“艺术家以知立者,其明智之光能烛万物之微而无不入。”
〔2〕今译米开朗琪罗(Nichel-anze Baonarroti),蒋百里对其评价为:“艺术家之以力成者,其精神之强能挟万物以趋而无不动。”
〔3〕此处疑作者笔误。在曹其他著作中提到的均为“二月七日”。事实上,在其所著《中国抗战画史》中将“一·二八”淞沪战役分为三个阶段,“自初战至二月七日,日增援陆军到达上海为一阶段”;“从二月七日,日陆军参加战斗,到二月二十三日庙行之战为第二阶段”。
〔4〕曹聚仁在其《采访外记》(三联书店版)中提及这一段,他如是写道:“(蒋百里)说:‘陆相杉山昨日晋谒天皇,这就是报告出兵的意思,依日本的运输能力,以及从长崎到上海的水程,估计七日早晨,可运到一个师团。’果然,二月七日,日本的第九师团,到了上海,参加作战了。”此说法更为准确。
[book_title]第二章 李广数奇
合万语为一言,信中国必有办法。
打败仗也还可,对日本切勿言和。
——邵力子挽百里
汉代大史家司马迁,写了许多篇出色的传记,其中最出色的一篇,便是“李广列传”。李广原是他的至亲,一生立了那么多战功,可是命运不济,一生终无封侯之望。有一回,他和“望气”(相命家)闲谈,说:“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相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耶?且固命也!”百里先生,他是不相信命运的。但他一生怀才不遇,朋友们都有李广数奇之叹。
百里先生,日本士官第三期毕业生,和他同期的有蔡锷、李烈钧、张澜(民盟主席)、许崇智、蒋尊簋,都是后来的知名之士。他和百器(即尊簋),都是浙江人(百器,浙东诸暨人)。太炎先生许为“浙之二蒋,倾国倾城”。他以步兵科第一名毕业,天皇赐刀褒奖,日本人引为了不得的光荣。〔1〕(他和日本军人荒木贞夫、小矶国昭,都是同期同学。)他回国后,由于他的老师陈仲恕的推荐,到东北入赵尔巽幕府,任督练公所(训练新军机构)的总参议(即参谋长)。那时,关外旧军首领,如张勋、张作霖,嫉忌新军,视百里如眼中钉,必欲去之而后快。百里默察情势,只留了三个月,便托词深造,向赵帅陈请,和宁调元、张孝准一同到德国去实习陆军了。(光绪三十二年,彰德观操后成行。)
在德国实习时期,百里在德国第七军任实习连长。那时的统帅正是兴登堡将军,军长马金生上将,都是一时名将。驻防伊堡司瓦德(Eberswalde)时,兴登堡特地召见这位年轻连长,拍拍他的肩膀说:“拿破仑生前曾经说过:东方就要产生伟大的将星了,看来就会应在你的身上吧!”百里年轻气壮,也颇以此自负。他的德语说得不怎么好,他念的德国诗,却铿锵有致,能达诗情,也可见他的文学修养。
一九一二年冬天,百里继任保定军校校长,在保定军史上是一件大事,在百里一生也是一件大事。有人以为百里是保定军校第一任校长,那是说错的。保定军校,成立于前清末年,荫昌将军所创办。首任校长赵理泰,系北洋派老军官,段祺瑞的亲信。年轻学生不满赵校长的腐败老朽,发生驱逐校长风潮。袁世凯便信了荫昌的话,任百里为校长。(荫氏为百里老师,那时任总统府的侍从武官长。)可是,在“袁与段”“新与旧”的门户之见中,百里虽有整顿校风军风的决心,依旧一筹莫展,百里入京请款无着,曾迫而自杀。那一响枪声,振奋了保定员生的奋发精神。他担任校长的时期虽不久,却使保定军校学生,永远记住这唯一的校长了。
在北洋军阀的末运,一九二六年前后,百里先做了吴佩孚的参谋长,接着又做了孙传芳的参谋长,都挽救不了日薄西山的终局。后来唐生智反蒋的运动,百里也参加幕后的活动。因此,他在南京,也经过一段时期的囚居生活。总之,他的军运永不亨通,一生只做幕僚长,而所帮助的又是走霉运的人物。说起来,可能和他所参与的研究系的政治命运有关,这也一言难尽的。
西安事变后,百里才和国民党有了进一步的关系,由“尊”而“亲”,由“亲”而“信”,蒋氏(介石)居然把自己兼任的陆军大学校长职位,让他来担任,好似他的库运已经走完了。哪知任职未数月,便在宜山病逝了,命矣夫!
太史公李广传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这话,倒可以作为百里先生的评语。
保定军校校长
我说了百里先生担任民初的保定军校校长,由于军事当局的牵掣,愤而自杀。这一枪,却振奋了保定军校员生的精神,一般人心中,好似百里和保定军校,二而一,一而二。除了他,没有人再记起还有其它的校长了。每一军官,都以做了百里弟子为荣,有人还把创校的事功归之于他。因之,我说述百里一生的功业,便从他做保定军校校长说起。
清末新军,本该从小站练兵说起,可是,主持军政的荫昌在德国受军事教育,打算另外训练基本军事干部。各省都设立了陆军小学,保定军官学校则是中级军事教育。小站所训练的,都是行伍出身的下级干部,对于现代化军事技术,难于接受。陆军小学和保定军校,招收青年知识分子,在接受现代化军事技术上,确乎进了一步。可是,辛亥革命以后,各方所保送的军事干部,程度参差不齐,和原来的训练目标差了一大截。那位赵校长(理泰),原是小站旧人,却是烟瘾很重的旧军人。他自己既很少到学校办公,所聘教官、区队长,都是日本留学的陆军速成学生,无论学课或术课,都不能胜任愉快,引起学生的普遍不满。赵校长是段祺瑞的亲信,段氏护短,曾建议停办军校来打击学生的反校长运动。百里向袁、段二氏力陈训练军事干部的重要性,因此,校长职责落在他的身上来了。那时,袁世凯有意拉拢进步党的首要,借梁启超、蔡锷的声望来抗拒国民党。百里担任保定军校校长,也是袁氏拉拢梁、蔡一着好棋。
那时,百里先生只有二十九岁,年富力强,颇想有所作为。他辞了云南民政厅长职位来做军校校长,别人看来,当然是书生的傻劲。他到校第一件事,便是整肃员生的仪表:学生一律穿军装,带帽子,束皮带,扣好风纪扣,俨然是一个军人。他亲自巡视厨房,注意员生饮食营养,他自己和学生同桌吃饭,与学生同甘苦。他注重学生课业,凡是外国语、战术等课,绝对不许缺课,教官请假,他便代为讲解。他每天日夜分别巡视全校,注意学生的课余生活。先前的暮气一扫而空,而他自己的学识辩才,获得员生的钦仰。三个月后,先后检阅全校野外、课堂、内务、人事管理,显得各方面都有进步。可是官僚主义的旧习气,积重难返,聘任教官,改善副食,事事和学校经费有关。他向部中请款,函电频迭,却没有回音。他亲自到北京,向部中交涉,军学司司长魏学翰多方面留难。他曾电袁世凯请求辞职,袁不批准他;再向部中催款,部中还是不理。他知道他已经无法达成任务,只好一死以对国家和学校员生了。
一九一三年,六月十八日黎明(上一晚,他刚从北京回校,一夜没睡过),召集全校员生在尚武堂听训。他说话很低沉,却很悲痛,表明他自己在目前环境下,无法来实现训练新军教育的目标。“我自己不能尽责任,是我对不起你们。”那时,他便拔出身怀的手枪在大众面前自杀了。〔2〕他写给教育长张耀亭的遗书道:
“仆之殉职,为国家故。虽轻若鸿毛,而与军人之风气有关。乞告老母,不可悲伤。总长处,请告以军事非至善之目的不能成功,徒以彼善于此之言,聊以自慰,则军事永无振兴之日。”
赢得了左梅的爱情
尚武堂前的枪声,惊动了保定军校的员生,也惊动了北京的总统府,朝野谴责当局和慰问百里的电讯,也就发挥了百里采取自杀这一举动的积极意义。袁世凯立即下命令,令参谋总长荫昌、公府军事处处员朱庆澜驰赴保定查明真相,着(要)交通总长曹汝霖找日本外科医生赶往医治,并派张教育长代理保定军校校长。接着又派参谋次长陈宦前往慰问。百里一生温和谦逊,文质彬彬,那一回的坚决行动,更显得他的意志的坚定。他中弹后转身走了二十多步,才倒向地上,学生涌向上前去扶挽他,一同抬到校长室去。幸得伤势不重,经过了急救,便慢慢痊复过来了。百里也就此离开保定,回到北京去了。
在这场突发事件中,百里先生却又碰到另一传奇性的遭遇。那天,日本驻北京公使伊集院派往保定急救的,有军医平户和助手左梅。(左梅,日本北海道人,一八九○年生,姓佐藤。左梅乃是百里替她取的名字,因为他爱梅花,所以字之曰梅。她曾在日本护士助产专门学校毕业,在帝大产科实习五年,才派来驻中国日本使馆服务。)他们坐了英国式马车,从保定车站到了军校,她决想不到这回偶然的差遣,就决定她一生的命运。这位受伤的年轻军官,就成为她终身的伴侣了。那时,她只有二十二岁。
平户军医替百里仔细检查一过,发现前后有两口,子弹从背部穿入,由两道肋骨间波状地穿出来,心脏小叶尖被擦伤,幸而没有危险。只是血流积在腹胸,还不便抽取。他要他静养,把调理的责任交给左梅;平户回京去,左梅便留了下来。百里病势慢慢转好,左梅和他说得很投机。她鼓舞他对人生的忍耐精神与大无畏的意义,他这位领导群伦的校长,却受了这位异国女孩子的鼓励。这一来,百里先生便不知不觉陷入情网,他对她说:“我依你的话,不再轻生了,但以后遇到生死难关,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在我的身边,谁来提醒我、鼓励我的勇气呢!”她仔细一想,这不是他对她求爱吗?她真想不到会嫁给中国人的。(我上面说过查猛济兄和百里先生是内亲,百里的原配夫人查氏,正是猛济的姑母。)
百里病愈后,不再回校长职位,段祺瑞派了曲同丰继任,他就到天津休养了三个月。以后的职务,便是军事处参议的闲职。百里在天津川田医院疗养时,京方已通过外交关系,经由平户军医传达百里正式向左梅求婚之意;左梅也打不定主意,便托词回国省亲来冲淡这场尴尬的婚姻。她回国以后,百里也去了许多信,她曾经决绝回了百里一信:“我不会说假话,不妨把真情告诉你!日本女子嫁给中国人,有很多的困难,而我又必得上承父母之命才行。我已向父母说过,他们说:‘日本不是没有好男人,又何必嫁给一个身带暗伤的中国人呢?’看来事已无望,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可是百里比她还要决绝说:“我因你而生,你现在又想置我于死地,我马上到日本,要死就死在你的家里!”这一来,百里毕竟赢得左梅的心了。百里的士官同学周赤忱〔3〕,替他把她接了回来,他俩是在天津德国饭店结婚的。
注释
〔1〕陶菊隐《蒋百里先生传》亦云:“光绪三十一年(乙巳,1905年)百里以步兵科第一名毕业,夺锦标本是他的惯技,可是在日本人看起来却是件了不得的事:士官榜首例由天皇赐刀,日本人引为殊荣,这荣典为中国人所得,日本学生便又引为奇耻大辱了。……士官自第四期起,若干课程中日学生分开来授课,就是预防中国学生再夺锦标的动机。”
〔2〕此事在陶菊隐《蒋百里先生传》中有记录一位学生的事后感,详文为:“这是蒋校长给我们上的另一课,这一课名曰军人之精神教育。负责任是军人所必需的,别人只在口头说,他却以身作则,不仅见之于行动,甚至不惜贡献他宝贵的生命。中国如果有人继续这精神,则军人负责任和不计成败生死的风气早已建立起来,而中国也不会弱到这地步了。”
〔3〕周赤忱,名承英,士官四期生。后蒋百里与左梅在德国饭店的婚礼请周做了现成的冰人。
[book_title]第三章 欧游前后
文节先生宜水东,千年又致蒋山佣。
谈兵稍带儒酸气,入世偏留狷介风。
名近士元身得老,论同景略遇终穷。
知君最是梁夫子,苦忆端州笑语融。
——章士钊挽百里
反袁运动
民初政治运动,进步党介于国民党与袁世凯之间,他们曾经站在袁的一面,帮助着袁来打击国民党的二次革命,却又在袁世凯帝政自为时,和国民党组成联合战线共同反袁。过去写民初历史的,因为同情国民党的失败,而对进步党作贬辞。到了国民党执政时,官书式的历史,对若干民初政事,又有种种不同的曲笔。我们该记得一九四一年,已经是抗战第四年,在重庆的国民政府,忽然颁发褒扬梁启超的明令,一篇六四文字,几乎编者与读者都不知道是何道理。我说:“这便是表示国民党与进步党(研究系)之间的恩怨已了,当局重新承认梁启超在民初政治运动中的地位,推许他在反袁工作乃是主要的人物。也可以说:国民党方面自己承认过去多少是吞天之功以为己有的。”
我们承认反袁世凯帝政运动中,梁启超、蔡锷、戴戡是主要人物;在其幕后,便有蒋百里和李小川。李小川,在民初,也是很活跃的人物,近年来,已经很少人知道他了。他是云南人,四川武备学堂毕业,以十八岁青年为四川总督锡良所契重。光绪三十二年,彰德秋操中,李小川从四川北来,蒋百里从关外南行,相会于彰德。一夕深谈,深相契合。小川回川,百里赴日转德留学,途中,小川曾接到百里写给他的一封信,云:
“小川吾兄阁下:河梁一握手,北走南驰,正不知此日行旌行将何指,而此书之能入公目触公手者,又复不知何日?仆之作此书,则九月十四日离芜湖十里许长江轮舟中也。仆预定十五日至申,二十东渡。出汉口,乃知申甫兄(四川武备学堂教官,徐孝刚之字,百里同期同学,四川军界前辈,四川军人多出其门)已向宜昌。本有言欲由申甫转达,今无及矣。阁下以明敏之资,又复富于研究。务记扩其眼界而坚其志向,则此后功业,要非仆所能识也。仆之于君,交仅一面,遽腼颜作此等语,人或笑之;但区区之忱,固有莫知其然而然者也。到东后,公如有志再往东留学,尽以书来,一切事当为君设法任之。临风怀想,不尽依依。”〔1〕
百里巨眼识英雄,小川感恩报知己,他们两人之间,便建立了不可破灭的友谊。
反袁之役,梁启超和蔡松坡唱了双簧,蔡松坡和蒋百里也唱了双簧,等到他们脱离了虎穴,南下转往西南,起兵讨袁,百里也就离开北京。(百里从总统府出来,写了五封信留给左梅夫人,左梅当然很会意。他从东门出城,骑驴到廊坊,乘三等车到天津,即转车南下的。)而替西南军人带信给蔡松坡的,便是李小川。后来,蔡松坡督师入川,李小川以慰军使名义入川,任蔡氏的军参议。百里辗转入川,他的夫人左梅,也离京往上海回日本新潟小住。蔡松坡军中得病,情势危急,百里便伴着他同往日本诊治,药石无效,蔡氏遂在日本逝世。(那时,松坡只有三十五岁。)因此,袁帝暴卒,帝政虽已推翻,而川局一直混乱;蔡、蒋一番雄图,也就化为泡影了。在混乱局面中,戴戡、张耀亭都被川军所杀,李小川和百里看到情势已不可为,也只好离开四川了。这是百里接任保定军校的挫折后的另一逆境。
注:中国的政党一直还保留着封建社会关系。百里之于梁启超,私人友谊甚深,处于师友之间。因此,大家认为他是进步党研究系人物。据说,百里并未参加进步党。同时,他和国民党也只是朋友,并无党的关系。此说足备参考。
欧游新见
进步党的政治生命,在反袁运动中露了锋芒,随着蔡锷的病逝,戴戡被暗杀,又黯淡下去。百里先生在四川不能立足,又回到北京过闲散的军职生活。他的朋友梁启超,依旧在北洋派军人屋檐下想有所作为,但在冯国璋、段祺瑞当权时,可以说是一事无成,也曾想撇开政治活动,从事大中华的言论工作。百里的京居生活,一天一天困难下来,(百里任将军府将军,月薪二千元,因为国家财政破产,开头还可月支八百,不久又减半为四百元,后来折扣愈大,每月所得不足三百元。)可是他的学问精进,在军事学研究上,开出了前无古人的新局。他不愧为战略及战术专家,却又酷爱莎士比亚戏剧,又是文学名家。(梁启超主办《庸言报》及《大中华杂志》,凡有关军事论文,都由百里执笔。)
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梁启超氏以欧洲考察团团长名义访问欧洲各国。团员如刘崇杰(外交)、丁文江(工业)、徐新六(经济)、张君劢(政治)、蒋百里(军事),都是一时之选,各有所长的。他们一九一九年一月二日到了伦敦,在英国住了一星期,即赶赴巴黎,参加一月十八日启幕的和平会议。这一考察团,实际上便是中国出席和会代表团的咨询机构。三月以后,他们便从巴黎出发,泛游欧陆各地,参观欧战遗迹。在那十个月的游历中,成熟了百里的军事新见地。我们知道他曾经编集一本《欧洲文艺复兴史》(商务版),这是梁氏请了法国学人演讲,由百里笔录加以整理而成的〔2〕。当时,百里写成全稿,请梁氏写篇序文;梁氏对文艺复兴颇感兴趣,而以清代学术相比较,下笔万字,一写就是十来万字,儿子大过了娘;梁氏稍加补充,便自成一书,便是那本有名的《清代学术概论》(商务版)。又由百里替梁氏作了序,梁氏再替百里的《欧洲文艺复兴史》写了短序,这也是一段佳话。
百里的军事知识,从日德两国而来。德国在第一次大战中失败,正予百里以最好的教训。〔3〕他们从马因河(马仑河,今译为马恩河)经凡尔登入洛、亚两州〔4〕,折而走莱因河(莱茵河)右岸联军阵地,再取道比利时循着缪司河,穿过兴登堡线,再转到巴黎来。这便是大战中相持最久的西线。正如德国军事哲学家克劳塞维尔支研究拿破仑的失败一样,百里处处留心德军战败的因素。(关于这一部分,梁启超曾写了《欧游心影录》。)
和百里先生的军事新观念相表里,鲁登道夫写他的《全民族战争》,百里先生主张寓兵于农,战斗与生活相一致,特别推许瑞士的民兵制。(关于民兵制,百里另有专译,商务本。)百里先生在鲁登道夫《全民族战争》的序文中说:“当一个民族吃了大亏之后,自然会发生一种重新估计运动。但是革新运动的人物,大都在当时失败过程中,不曾负过相当责任。群众本来是感情的,所以这时候只知道清算过去。因为破坏一切的理论很容易成立,却不能指导未来。因为改造社会的实际不是靠理论,而是靠行动。民族第一次反省的过程,总是这样,所以真正的成功,必在第二反省时代。这个时期,大约总在二十年左右。”他指出鲁登道夫,是个普鲁士军官,在第二反省时代,本其实际经验,发为革新运动之指导。这在德国民族看来,真是鸿宝。
百里指出未来战争的轮廓,他说:“未来的战争不是‘军队打仗’而是‘国民拼命’;不是一定短期间内的彼此冲突,而是长时间永久的彼此竞走。”他在一九三七年,已预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到来,只在三四年之内,真是不幸而言中了。
百里先生从欧洲考察归来,恰好是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大时代。那时期,领导这运动的,和国民党很少关系。梁启超有感于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颇想一面整理国学,一面灌输西洋新思想及新学识,融会起来,确定中国的文化路线。他们组织了三个推进新文化的机构:①读书俱乐部,后来与松坡图书馆合并。②在北京(石)达子庙欧美同学会内设立共学社,搜集政治、经济、军事、文艺各种文稿,由商务出版丛书。③由梁启超、蔡元培、汪大燮(外交家)三人共同发起讲学会。每年请一国际学者来华讲学。这三机构,都由百里先生主持,讲学社也由他任总干事(那几年,先后请了杜威、罗素、太戈尔(今译泰戈尔,下同)、杜里舒来华讲学)〔5〕。而张东荪在上海办《时事新报》、蓝介民在北京办《国民公报》、陈博生主编《北京晨报》都是策动新文化运动的力量。孙中山虽是革命先辈,对于文学革命、文化革命却是后觉者。国民党党人,比研究系人士也反应得迟慢一些。
可是,百里先生所说的“书生造反,三年不成”的弱点,正在他们那一群人留存着;他们都是“只敢梦周公,不敢梦文王”的书生。其间有一段有趣的插曲:当时的众议院议长汤化龙,他手下有四位秘书:陈博生、李大钊、霍俪白和某君,都是研究系的知名之士,开明而进步的。有一回,李氏写了一篇以大家庭生活为素材的小说:说这一家有三位少爷,他们一同爱着一位婢女。那大少爷,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二少爷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想改造家庭而缺勇气。只有三少爷,想脱离家庭实行革命,那婢女,她对大少爷早已厌恶,对二少爷虽有意而嫌其不中用,最后她跟着三少爷跑了。他所说的大少爷是北洋派,二少爷自然是研究系的书生,而三少爷是影射国民党和共产党。婢女便是代表如李氏自己这样的青年人,他终于脱离研究系,成为共产党的信徒了。(百里先生依旧是二少爷。)
“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之一致”
在百里先生的论文中,大家最推许的一篇,乃是他从中国历史解释国防经济学的基本原则〔6〕。他遗留下一句名言:“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则强,相离则弱,相反则亡。”
他说:生活与战斗本是一件东西,从两方面看,但依经济及战斗的状态之演进,时时有分离之趋势。希腊罗马虽在欧洲取得文化先进美名;但今日继承希腊罗马文化的却并不是当年的希腊人、罗马人。具有伟大的文化而卒至衰亡的总原因,就是生活工具与战斗工具不一致。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之一致,有因天然的工具而不自觉的成功者,有史以来只有二种:一为蒙古人的马,一为欧洲人的船。因觅水草就利用马,因为营商业就运用船,马与船就是吃饭家伙,同时也就是打仗的家伙,因此就两度征服世界。有费尽心血用人为制度的成功者,也有两种:一为欧战时才发明,十年来才实行,西人的国家动员。一为中国三千年前已经实施的井田封建,它的真精神就是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之一致。
我也是一直研究中国社会文化史的,因此,对百里先生的解释十分感到兴趣。他说:封建不是部落割据(近人指部落割据思想为封建思想者,系运用名词的误谬),是打破部落割据的一种工具,“封”就是殖民,“建”就是生活(经济)战斗(国防)一致的建设。“井田”不是讲均产(在当时也不是一件奇事),是一种又可种田吃饭、又可出兵打仗的国防制度。懂得这个道理的制度是周公,继承之的是管仲,(《左传》:“齐之境内,尽东其亩”,就可证明田制与车制国防之关系。)最后成功的是商鞅。井田制到商鞅已是八百多年,一定是同现在的鱼鳞册一样,所以开阡陌正是恢复井田。(百里的话并非是怪论。封建本是把周室的亲属分别放到各部落中去,让他们去和那些部落发生同化作用,这样,才开始了春秋战国的文化交流与发展。)百里又说:要实行此种一出两便的制度,必须有一先决条件,就是要实际与理论绝对的一致之人才。《左传》,到现在还是世界上最好的一部模范战史,他叙述城濮之战时说:“晋文公作三军,谋元帅。曰郤氏可,说礼乐而敦诗书。”我们一定想到,礼乐诗书,到底是不是做元帅的唯一条件?其实当时的一群贵族,没有一个没有部属的,也没有一个不会打仗的。从这许多武士中间,寻出一位说礼乐敦诗书的人来当元帅,这自然是正当的。因为那时贵族的教育,是礼、乐、射、御、书、数,件件都是人生实用的东西。
两汉以后,士大夫阶层走入了歧途,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脱了节,乃形成了民族衰败的致命伤。从那以后,社会活动分子与知识分子不绝的暗斗。知识分子之内,又每形成两派自相残杀,一民族中的最重要的细胞,始终在暗斗状态下,因此养成了知识阶级的两件不可救药的痼疾:一就是不负责任。(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是宰相不是皇帝。他说孔夫子只敢梦周公,不敢梦文王。)二就是不切实用。(自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而改为《诗》、《书》、《礼》、《乐》、《易象》、《春秋》的六种书,是一大关键。)譬如酿酒,酵素坏了,譬如爆药,雷管湿了,举天下之良法美意无上妙品,一一须经过这一道腐败幽门,而后能入于中国社会。百药罔效之总因,岂非在此?
最后,百里先生对于知识分子表示绝望以后,曾说了一句牢骚的话:商店的学徒,工匠的艺徒,要是夜间能读上一点钟的书(就是在实际事物中过生活的人而能习取知识),恐怕倒可以负起复兴民族的责任,而每天坐汽车包车,在中大学上六时以上的功课的,恐怕将来只能做学理上的教授罢了。在我们眼前,他的遗言不正是先知的启示吗?我是信仰百里先生军政理论的人,我对于人民公社的伟大前程,以及对学生劳动教养的绝对赞同,便是从百里先生的“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相一致”的论点而来的。
百里先生又曾说:“从古创业帝王,大多出身草莽,而以书生统治天下者,只有两人:一为王莽,一为曹操。宋代以后,书生气质愈趋委靡,充其极只求为相,不求为王,故国家气势薄弱,汉族不振,常为外寇所侵。”假使他现在还活着,我相信他对于当前政情的评价,一定在前贤之上的。
附一:《欧洲文艺复兴史》序
梁启超
余与百里游欧偕归,百里著《欧洲文艺复兴史》。及成索余序。余曰:“文艺复兴者,由复古得解放也。果尔,吾前清一代,亦庶类之。吾试言吾国之文艺复兴而校其所以不如人之故,可乎?”百里曰:“善。”余本此意为序,下笔不能自休,及成,则篇幅与原书埒。天下固无此序体,不得已宣告独立,名曰“清学概论”,别索百里为余序。然对于百里之诺责,不可不践也,故更为今序。
序曰:吾侪欧游中,百里常昌言于俦侣曰:“吾此行将求曙光。”俦侣时辄戏诘之:“曙光已得乎?”曰:“未也。”如是者数四。及将归,复有诘者。百里正色言曰:“得之矣。”至所得为何等,则未尝言,吾侪亦殊无以测其浅深。及读此书,见其论欧洲文艺复兴所得之结果二:“一曰人之发现,二曰世界之发现。”意者百里之得“曙光”,其亦新有所发现于此二者耶?夫“世界”则自有世界以来而即存在者也,“人”则自有人以来而即存在者也。而人乃以为欧人于文艺复兴后始发现之。则前乎此未尝发现也;而他族之未经“文艺复兴的”之磨炼解放者,皆其未尝发现者也。吾民族其已有此发现耶?否耶?吾甚难言之。虽然,亦在乎求之而已矣。吾侪处漫漫长夜中垂二千年,今之人皇皇然追求曙光饥渴等于百里者,不知凡几也。不求而得,未之前闻;求而不得,亦未之前闻。欧洲之文艺复兴,则追求之念最热烈之时代也。追求相续,如波斯荡,光华烂缦,迄今日而未有止。吾国人诚欲求之,则彼之前躅,在在可师已。然则此书者,吾不敢径指为百里所得之曙光,然吾有以窥其求曙光所由之路也。百里自言此书根据法人白黎许氏讲演。此讲演吾实与百里同听受,本书不过取材于彼云尔。至于论断,则皆百里自摅其心得。吾证其为极有价值之作,盖述而有创作之精神者也。
民国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附二:《清代学术概论》序
蒋百里
方震编《欧洲文艺复兴史》既竣,乃征序于新会,而新会之序,量与原书埒,则别为清学概论,而复征序于震。震惟由复古而得解放,由主观之演绎进而为客观之归纳,清学之精神,与欧洲之文艺复兴,实有同调者焉。虽然,物质之进步,迟迟至今日虽当世士夫大声以倡科学,而迄今乃未有成者,何也?
且吾于清学发达之历史中亦有数疑问:
一、耶稣会挟其科学东来,适当明清之际,其注意尤在君主及上流人,明之后,清之帝皆是也,清祖康熙,尤喜其算,测地量天,浸浸乎用之实地矣。循是以发达,则欧学自能逐渐输入,顾何以康熙以后,截然中辍,仅余天算,以维残垒?
二、致用之学,自亭林以迄颜李,当时几成学者风尚。夫致用云者,实际于民生有利之谓也,循是以往,亦物质发达之门,顾何以方向转入于经典考据者,则大盛,而其余独不发达,至高者,勉为附庸而已?
三、东原理欲之说震古铄今,此真文艺复兴时代个人享乐之精神也。“遏欲之害,甚于防川”,兹言而在中国,岂非奇创。顾此说独为当时所略视,不惟无赞成者,且并反对之声而不扬,又何故?
四、迨至近世,震于船坚炮利,乃设制造局,译西书,送学生,振振乎有发达之势矣。顾今文学之运动,距制造局之创设,后二十余年,何以通西文者,无一人能参加此运动。而变法,维新,立宪,革命之说起则天下翕然从之,夺格致化学之席;而纯正科学,卒不扬?
此其原因有原于政治之趋势者,清以异族,入主中夏,致用之学,必遭时忌,故藉朴学以自保,此其一也。康熙末年,诸王相竞,耶稣会党太子,喇吗党雍正(此言夏穗卿先生为我言之),既失败于外,又遭谗于罗马。而传教一事乃竟为西学输入之一障害。此其二也。有原于社会之风尚者,民族富于调和性,故欧洲之复古为冲突的,而清代之复古,虽抨击宋学,而凭圣经以自保,则一变为继承的,而转入于调和,轮廓不明了此科学之大障也。此其三。民族尚谈玄,艺术一途社会上等诸匠人,而谈空说有者,转足以自尊。此其四。今时局机运稍稍变矣,天下方竞言文化事业,而社会之风尚犹有足以为学术之大障者则受外界经济之影响,实利主义兴,多金为上,位尊次之,而对于学者之态度,则含有迂远不适用之意味,而一方则谈玄之风犹未变,民治也社会也与变法维新立宪革命等是一名词耳有以异乎?无以异乎?此则愿当世君子有以力矫之矣。
民国十年正月二日
附三:德国战败之诸因
蒋百里
一 总说
可胜则战,不可胜则不战。三尺童子识其义,而实行也则虽大智有未能焉。战与不战,政略之事也。胜与不胜,兵略之事也。有可胜而不可战者(如日本时中国山东问题下哀的美敦之时),有可战而不可胜者(如开战时之比利时),故政略与兵略之间,有微妙之联络。此之所谓可战可胜者,即彼之所谓不可胜不可战者也。而彼之可胜可战,即此之不可胜不可战。故敌与我之间,有对抗之作用。胜败不可以预测,和战不可以强求。是故有以不能不战之国家,而处于万不可战之地位,乃不得已侥幸于一战以求成功者,则一九一四年秋德国之形势是也。
所谓不能不战者何也,兵之为物也有极端性,未有不求战而其兵可强者,亦未有兵既强而不求战者。且以军事之优势而立国,一旦迄于彼我之间,强弱之势得其均衡,则后此之危益可知。自兵略言,千九百十四年时,为德计亦一机也,为奥战则同盟固,一也。英疲于内政,而俄、法之军政改革未竣,二也。自此以后,将或并此侥幸之一胜而不可得矣。虽然,此可胜之机,而非可战之机。此不能不胜之消极原因,而非可战之积极原因也。而不能不战之根本,则实由于其国家之状态不自然。
所谓万不可战之地位者何也?则政略上包围之形势已成也。包围之形势孰致之?德人实自致之。而德人自言曰:是原于德之存在与发展也。存在故见忌于法,发展故见忌于英,令有病食伤者,执不食则死之例以自解,而归咎于食物之消化不良,岂通论乎?存在与发展,自然之势也。所贵乎政略者,则人为调剂也。故自致于万不可战之地位,其原因当归于政略之失败。
不能不战而万不可战,此两极端之间必有一进路。而德人则过信其度,求解决于侥幸之一胜。以兵略上一胜之效,而转移政略之形势者,史庸有之。虽然,可幸得不可强求也。所谓不能使敌必可胜也,过信其可胜之度,欲以一时优势之兵略,转移数十年来失败之政略,此不可得之数也。姑勿论马仑之战败焉,纵得巴黎,苟法军之主力得退以自保者,则最后之形势终不可易。而此退以自保之权,则操诸法不操诸德,此则战略之失败也。要之,以政略之失败,而致自陷于进退两难之地位,不思变其政略而思以兵略济政略之穷,则败战之主因在焉。得取上之说而推论之。
二 国家之状态不自然(时时在不能不战之地位)
扩充战备即所以维持平和,此片面之真理,凡以证一国之状态日处于不安之地位是已。十九世纪日耳曼民族之统一运动本有二派:其一派欲依国民之发动而成,其一派欲藉普国之武力而成。自“弗兰格福村”国民大会之失败,而俾斯麦相普,遂战奥败法而德帝国以成。成则成矣,而内外形势皆处于不自然之趋势。法人建国,根本不利东邻之有强国,而亚、洛二州之割,几等于文身之耻,每饭不忘。而欧洲战云,时隐时现,一也。个人自由之伏流其来源极远,以军事建国势必趋于武断。不发于此,则伸于彼。而社会党承产业发达之结果,其勃兴较他国为尤甚,二也。逆其势而镇之,厥维军备,然国民皆兵之秘钥,已公开于世界。子能之,人亦能之。互竞极其度,必有一日能发不能收者,故毛奇有和平无永久之言,而俾斯麦有二重保险之策。凡自知其国步之艰难,不能不苦心以求自济也。
此种不自然之形势,乃随国家强盛之状而益增其度。其在外,则德、法之世仇,而重以德、英之冲突,而三国协商日进于成。其在内,则政治之自由,加以贫富之阶级,而社会主义日趋于盛,扩充军备一之不已,至于再,至于三,凡以求平和及以求战也。夫一国而至于求战以自保,此可暂不可久之势,必有一日至于败者也。维廉二世之失败,特速其时耳。以包围启败战之端,以革命结败战之局,莫或致之,若或使之,呜呼!谓维廉一世即位之日,即伏五十年后败战之基,固属过言,而原始要终,于政略之由来,固不能不就其建国之本源一下深沉之观察也。质而言之,不能不战者,德国国家之历史性使然也。
三 政略上之失败(自陷于不可战)
凡俾斯麦之所谓同盟条约者,中间无不有战之一义,盖以求于国际间自立于可战之地位也。惟我可战则人不可战,和战之主动在我,而和平可得,此则政略兵略间之微妙作用也。自威廉二世,而此间之作用失。当普之初盛,奥忌之,法讵欲之?同一不欲也。而使之发不同时,此外交之成功也。自威廉二世,而是中之要领亦失,于是法之复仇,俄之南下,英之海外政策,三者汇于一流,包围之势成,而和战根本之主动不复在德手矣。请言英、德军阀视英、德之冲突,一若既定之运命不可逃者然。以为纵无南阿之争,纵无摩洛哥之干涉,海军即不扩张,比之中立即不侵犯,苟德之商工业一日存在,则英必有一日参战,果也必有一日也。拿破仑之世,必有一日与普战也,而究何当于奥之败、普之兴也?请言俄,俄、德之交败于奥。然战事之证明,则知联奥之得,不足以补拒俄之失。夫奥之为国,不适于民族国家之大势,援奥则逆势而从井救人也。俄之南下,非英之利,拒俄则何为者也?是则三十年来左周右旋,以自陷于万不可战之地位者,德人自取之也。
四 兵略上之失败
兵略上失败之原因,则过信其度之失,到处发见。马仑役之前,法军之退也,其目的在自全而待机。自由退,非败退也。而贸然减西力以东援,且大胆绕巴黎要塞之前,遂遭败战。其过信一也。凡尔登之役,竭其所有人员材料以攻坚,自以为可胜,则狃于盎威斯要塞之易下也,牺牲数十万,而卒为法人所龁。于兵略上且无丝毫影响,遑论政略?其过信二也。最后之攻击,及五次之多,倾其东力以西,亦自以为必胜。胜诚胜矣,略地多而卒无补于大势,又粘守其线,不肯速退,遂为人所攻,至一退而不可复支。其过信三也。且惟其过信也,故动作反变为不彻底,开战之初,壮丁之未受教育者百万之多,国民皆兵之义云何?一也。东普要塞之不坚,急则救之,而忘菲烈德牺牲柏林之坚忍,以致西方之失败,二也。瓦萨之役,俄军几不能退,而苟安于正面攻击,三也。罗马尼亚既亡,不乘时以定希腊,逗留国境,以致布加利亚之脱盟,四也。乃至过信飞船长炮可以胁巴黎、伦敦,过信潜艇作战,而引入美人之参战,则尤众目所共见者矣。
五 结论(军阀之祸)
吾今综其败战之诸因而为抽象之结论,则有一义焉,曰:军阀之为政,以刚强自喜,而结果也必陷于优柔而自亡。外强而中干,上刚而下柔,是其征也。“将来之在海上也”,“力即真理也”,德帝所以惊世之言也。夫其声洪者,其中空也。世界之日醒,而自己被动之运命定,故凡今日军阀所自辩其不得已者,皆足以自证其强之失也。俾斯麦性格刚毅之人也,不能容而去之太早;兴登堡亦性格刚毅之人也,不能容而用之太迟。奉令承教之人多,所谓才者则局部之人物,能见其小不能见其大,能见其一部不能见其全体。夫英之初战,八万人耳。自德军人视之,诚不足道,而不知卒以自疲也。故军阀派以军事上种种不彻底之处置为败战之源,而不知此不彻底之根本实原于自身之阙点。夫必众皆强而己始能强,然众之强有时适足为己之弱者,此古之英雄所以终于失败者多也。
附四:从中国历史解释国防经济学的基本原则〔7〕
蒋百里
国家士气消沉到如此地位,要不指出真正一条路线,一件法宝,谁还能取得一种自信力。唯心耶?东方文化耶?禅家的心性,宋儒的理气,移植于东邻以养成所谓武士道,而出产地之中国则无役不失败;唯物耶?西方文化耶?瓦德之机器,爱迪生之电气,在他人以之殖国富,扬国威,以建设所谓资本主义,五十年前之日本亦一半殖民地耳,而较日本输入西洋文化更早之中国,则农村宣告破产,工厂要求救济。人之无良,百药罔效耶?果尔则华族一名词,早应消灭于数百年以前,而何以时至今日犹有此一大群众生息于大陆?我们且检讨过去,找出华族的真实本领是什么?
我于民族之兴衰,自世界有史以来以迄今日,发现一根本原则,曰“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则强,相离则弱,相反则亡”。生活与战斗本是一件东西从两方面看,但依经济及战斗的状态之演进,时时有分离之趋势。希腊、罗马虽在欧洲取得文化先进美名,但今日继承希腊罗马文化的却并不是当年的希腊人、罗马人,具有伟大的文化而卒至衰亡的总原因,就是生活工具与战斗工具的不一致。
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之一致,有因天然的工具而不自觉的成功者,有史以来只有二种,一为蒙古人的马,一为欧洲人的船。因觅水草就利用马,因为营商业就运用船,马与船就是吃饭家伙,同时也就是打仗的家伙,因此就两度征服世界。有费尽心血用人为制度而成功者,也有两种,一为欧战时才发明,十年来才实行,西人的国家动员。一为中国三千年前已经实施的井田封建,他的真精神就是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之一致。
封建不是部落割据(近人指割据部落思想为封建思想者,系用名词的误谬),是打破部落割据的一种工具,“封”就是殖民,“建”就是生活(经济)战斗(国防)一致的建设,“井田”不是讲均产(在当时也不是一件奇事),是一种又可种田吃饭、又可出兵打仗(在当时就是全国总动员)的国防制度。懂得这个道理的创制的是周公,继承的是管仲,(《左传》:“齐之境内,尽东其亩”,就可证明田制与军制国防之关系。)最后成功的是商鞅。井田制到商鞅已是八百多年,一定是同现在的鱼鳞册一样,所以开阡陌正是恢复井田。这是我发见出来的华族的真本领,诸公若能系统的叙述,出来使青年感觉到我华族固有的本领之伟大,从前可以统一亚洲大陆,将来何尝不可以统一世界,或许于现代销沉的士气有点补救。
但是要实行此种一出两便的制度,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要实际与理论绝对的一致之人才。《左传》,到现在还是世界上最好的一部模范战史,他叙述城濮之战时说,“晋文公作三军,谋元帅。曰郤氏可,说礼乐而敦诗书”。像现在的想象,礼、乐、诗、书到底是不是做元帅的唯一条件?其实当时的一群贵族,没有一个没有部属的,也没有一个不会打仗的,从这许多武士中间,寻出一位说礼乐敦诗书的人来当元帅,这自然是正当。因为那时贵族的教育,是礼、乐、射、御、书、数,件件都是人生实用的东西。
陶希圣先生在游侠研究里,指出了两种不同的团体,我见了欢喜的了不得,这是历史上的大发明。
而我以为就是这一点是三千年来民族衰败的致命伤,项羽的士族团体既失败,而韩信死,张良逃,萧何辱,自此以后活动分子与知识分子不绝的暗斗(莽操之篡与历代的文字狱),知识分子之内又每形成两派自相残杀(历代的党争),一民族中的最重要的细胞,始终在暗斗的状态下,因此养成了知识阶级的两件不可救药的痼疾。一、就是不负责任。(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是宰相不是皇帝。)二、就是不切事实。(自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而改为《诗》、《书》、《礼》、《乐》、《易象》、《春秋》的六本书,是一大关键。)譬如酿酒,酵素坏了,譬如爆药,雷管湿了,举天下之良法美意无上妙品,一一须经过这一道腐败幽门,而后能入于中国社会。百药罔效之总因,岂非在此?
历史上也曾发见几次沉痛的呼声,如清初顾亭林之提倡朴学,就是对于不切事实的反抗,但这种运动因为活动分子与知识分子暗斗之结果,事实派的颜元、李刚主终归失败,而一变成为考据,考据派的精神果然是科学的,但实际上还是几句死话。太平天国时代胡文忠的包揽把持,曾文正的《挺经》第一章,就是对于不负责任的反抗,但仅仅能做到一部分的成功,而从暗斗出身之李鸿章,仍为这不负责任不切事实的大潮流所打倒,以演成今日刻骨伤心的外交局面。
活动分子即主权阶级的性格,就是根本与知识分子相反,他的长处:(1)是肯负责任,但是容易流为武断,(2)能切事实,但是容易流为投机,武断则不能集众人之长,投机则不能定久长之计,这两件事于近代式国家发展是不相宜的。
知识分子道德上也有他的特长:(1)他能自持廉洁,(2)能爱护后进。惟其自持廉洁,对于物质的欲望较淡,精神上有自己娱乐之处,所以当君国危难的时候,牺牲区区生命,不算一回事。历代殉国诸人的真精神,我以为根据于此而来的。惟其爱护后进,故传授学徒,著书立说,使几千年的历史有继续不断的成绩。王夫之、顾亭林于国亡家破之后,犹拼命著书,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养成了华族悠长的气概。
汉高祖自己说,“我所以得天下之故,有三不如”,这是三千年历史上成败之标准,就是主权阶级(即活动分子)与知识分子合作,则其事业成,不合作则其事业败,所以中国治世时代,必以圣君贤相并称,乃至做坏事,也必须土豪劣绅互相勾结,这中间出身于知识阶级而肯负责任能切事实的人,只有诸葛亮、王安石、张江陵(张居正)、曾国藩诸人,在三千年中占极少数。
秦汉以后,政权武力知识分裂了(从前集中于贵族阶级),所以政治上有不断的竞争,而华族就渐趋于衰弱,但是我华族在这种压迫之下(竭力奋斗继续了三千年),还做一件惊人的大事,就是对于物的工作,就其奋斗的精神言,似乎蒸气(汽)机关的发明,未必算这么一回大事,从造纸、印刷、陶瓷、漆、建筑、雕刻乃至水车、机织,件件有独到的发明,不过为知识阶级所瞧不起,故不能有文字的记载,而学术的积聚性不能发扬罢了。
近五十年来,社会受环境之影响,发生了大变化,但其政治的演进可以分作几步说,第一步是知识与武力的合作(一、知识分子投身为军人,二、军人入学取得知识,三、社会中知识分子与活动分子的合作),这中间的聚散成败,有事实的证明,不必详述;第二步,当然是政权、武力、知识的一致,但应当切实注意者,就是知识分子还是不能切实的统制物质,所以民族的生活上根本发生了问题,而其所以不能统制物质的原因,也仍是因不负责任不切事实的两大弱点而来。
从顾颜的朴学精神,曾胡的负责态度,或许可以在酵素、电管中,加入一点新生命罢。但是新式的社会,更有一样要素名曰“组织”的,这组织两字的意义,就是说一件事,不是一个人,一个机关负责任,而是各最小单位(个人)各负各的特别责任,而运用上得到一种互助的成功,这就是新经济的要点,也就是国防的元素。我们还有一句俗话“行行生意出状元”,这是中产阶级的反抗呼声,也就是将来物质建设的基础。我们现在可以说有强兵而国不富者矣,未有富国而兵不强者也。
说一句牢骚的话,商店的学生,工匠的艺徒,要是夜间能读上一点钟的书(就是在实际的事物中过生活的人而能习取知识),恐怕倒可以负起复兴民族的责任,而每天坐汽车包车,在中大学上六时以上的功课的,恐怕将来只能做学理上的教授罢了。
民国二十三年五月稿
注释
〔1〕曹著引此函有缺失处,编者参照陶菊隐之《蒋百里先生传》略作校正。
〔2〕梁启超在蒋著《欧洲文艺复兴史》序言中如此写道:“百里自言此书根据法人白黎许氏讲演。此讲演吾实与百里同听受,本书不过取材于彼云尔。至于论断,则皆百里自摅其心得。吾证其为极有价值之作,盖述而有创作之精神者也。”
〔3〕蒋百里对德国之失败有一抽象的结论:“军阀之为政,以刚强自喜,而结果必陷于优柔而自亡。”本书将百里《德国战败之诸因》一文作为附录,以供参考。
〔4〕即为洛林、阿尔萨斯两州。
〔5〕所延名人杜威是由胡适之任翻译,罗素是由赵元任任翻译,泰戈尔是由徐志摩任翻译,杜里舒是由张君劢任翻译。
〔6〕此为蒋著《国防论》中之一节,本书收录附于本章后。
〔7〕标题为编者所加。
[book_title]第四章 在南北军阀混战局面中
方觊功能济国艰,岂知讣报发宜山!论兵迈古开中外,揽辔澄清志羽纶。天下英才犹待育,云霄立鹤早间关。腥膻遍地迷无路,渺渺征魂可易还。
忍将老泪哭齐年,童稚情亲倍黯然。岂仅文章垂后世,更无谈笑获随肩。攘夷方急中原日,斋志长悲欲晓天。伯道乏儿苏武妇,我来何处吊新阡。
松坡早谢韵松亡,黯黯同侪欲息铓。驱狄方期峰井伯,挥戈忽丧鲁灵光。才闻汉节旋殊域,遽报箕星陨鬼方。寂寞宜州山下月,只应黄九与参行。
龚生虽夭却成仁,殉国亡躯志已伸。还忆伤心严谴日,翻成尽瘁鞠躬身!青灯往昔几年少,白发而今一故人。从此逢秋倍增感,重阳风雨菊花晨。
——高子白:《哭百里同学》
一九一一年以后的南北军阀混战局面,要用几句简括的话来叙写清楚是不容易的。南北的对立,一直那么僵持下去,在上海举行的南北和会,并没什么结果。而北与北的内部冲突,也一直持续着。不仅此也,皖、直、奉的忽联忽离,以及直内部的保洛异趋,爆出许多离奇场面。而孙中山与陈炯明的内部矛盾,以及粤桂滇川之间的乍离乍合,又是混乱的局面。百里先生带着一颗求统一的热心周旋于群雄之间,他处境当然不会很愉快的。
冯玉祥驻军南苑时,曾经邀百里到军中去作连续讲演,可是,一九一三年六月十三日,冯军对黎元洪的迫宫,又使他十分失望了。他曾对张之江说:“总统的好不好是另一问题,总之,应求政治解决,军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动作!”研究系那些政人,一直依附着军人来做政治活动,而军人政治一直不会依从宪法。这样的苦果,他们不断吃到了。一九一四年九月十七日,吴佩孚应召北上,到北京主持讨奉的军事,他在四照堂点将,威风八面,固一世之雄也。他曾商请百里主持军务,因为百里曾在东北多年,对关外情势比较熟悉,可以胜任愉快的。百里却痛心于翻云覆雨的政潮,婉言谢绝了。吴氏又想请百里指挥两师直军到湖南去防止湘军的北伐,其意因为湘军首领赵恒惕是百里的同学,唐生智又是百里的入室弟子,百里指挥直军,便可以安湖南人的疑虑,也由于百里不愿投入漩涡而谢绝了。
当时,吴氏自以为打东北具有充分的把握,哪知由于冯玉祥的抽后腿,北京的局面大变,吴佩孚的雄图也就破灭了。百里有着旧时代士大夫的道义观念,在吴氏失意时,辗转到了秦皇岛,访问这位受挫的将军。他才明白旧时代的军人,一直自信力这么强,大势已去,还以为冯的回师,只是延长了他的作战期限,对最后胜利是绝对有把握而不会有多大影响的。他看明白吴氏的不识时务,便移家到上海去,住在慕尔鸣路。他自己到杭州去拜访孙传芳,那是他在士官的同学。这是直系的另一势力,百里心中原有团结直系这两势力的打算,一方面也是他想绾合南北的伏线。至于冯玉祥的国民军和奉军发生冲突,孙传芳乘机讨奉,而吴佩孚乘鄂督萧耀南的病逝,在汉口另开局面,以十四省讨贼联军总司令自居,直系之中的离合,又打碎了百里的计划了。
在军阀的相互争夺的演变中,研究系文士也曾提出了联省自治的理想。(这一种政治理论的探讨,曾见于民初的《甲寅杂志》、《裁兵与国防》等专论。)当时,推行联省自治制宪的实行地区,正在苦于南北之战的湖南,谭延闿也是领导人之一。湖南省政府在岳麓山举行名流演讲会,随即制定湖南省宪,百里都曾身与其列。〔1〕同时,浙江的制宪工作,百里也曾参与着。(那还是卢永祥督浙时期。)这些工作也只是昙花一现,无疾而终的。我记得当年梁启超曾手写集陶诗一联赠百里,句云:“相期各努力,别后辄相思。”也可说是研究系那一群朋友的心怀。(孙中山是主张中央集权,反对联省自治的。陈炯明倒是赞成联治,这其间,就有各人的自己打算。)
那一时期,蒋太夫人逝世了!弔丧使者,有各方面的代表,有一位和百里一同北上的湖南代表龚浩。车过徐州,正当黎明,百里忽对他说:“将来中国和日本作战,津浦、平汉两线一定会被人攻陷的,现代中国国防只能以洛阳、襄阳、衡阳为根据地了!”在军阀混乱时期,他会预想到中日的战争,在那时确乎使这位湖南学生听了大为惊异的。
在孙传芳的幕后
百里先生,看明白了吴佩孚的牛性,知道在汉口没有回旋余地,便回到了上海。那时,丁文江任上海市长,陈陶遗任江苏省长,陈仪又驻防在徐州,他以为他们仍可左右孙传芳的意向。孙氏曾对陈仪保证不对广州作战,还曾派周赤忱到广州去(周氏系百里士官同学),其后陈仪到了南京,孙氏又告诉他,已加派陈其采到广州去了(时陈其采任杭州中国银行副总经理)。后来,百里知道孙氏变了卦,又到密室去规劝他,孙用很坚决的话对他说:“我是不想打,你们不要不相信我。”陈仪说:“既说不打,怎么会动员卢香亭第二师开到九江去呢?”孙却说:“这就是不打的用心。目前,江西防务空虚,难保对方不乘虚而入。我方必须增强实力,才可以避免双方的冲突。你徐州的兵,我一个也不动,你放心回去好了。”陈回到徐州,看见了铜鼓、修水双方接触的消息,又电询孙氏。孙氏回电请陈派人和革命军去接洽。陈氏推荐他的参谋长葛敬恩和参谋徐培根。等到他们从南京西上,吴佩孚已完全失败。蒋介石在江西主持军事,他们都不曾碰到面,而江西战事已发生了。
我们且看丁文江所透露的文献:丁氏之参加孙传芳团体,是有一个小组织:陈陶遗、陈仪、丁文江、蒋百里和刘厚生。然而一参加到里边,知道事情不如此简单。孙传芳要做的事,大者并不与他们商量。孙在军人中,很有才,很爱名誉,很想把事情办好,只是有一个根本的缺陷,就是近代知识太缺乏了。等到孙传芳与北伐军可和可战的时候到了,孙氏并不和他们商量了才(就)决定自己的态度。等到武穴紧张时,丁文江觉得非与孙氏彻底一谈不可了,他便去陈说一番。孙氏说:“我本来也这样想过,不过请你们看这一个电报。”这个电报是孙氏的在武穴的前敌总指挥打来的,大意说:现在听说联帅有与赤军(指北伐军)妥协的谣言,消息传来,军心不振。“赤军”皆南人,我辈皆北人,北人受制于南人,必无好日子过,且必为南人所弄。迫不得已,只有北人大联合云云。孙氏把电报给他们看了,便说道:“我不能不同张家(指作霖、宗昌)妥协。不然,我站不住。”丁氏说:“与二张妥协,政治上站不住。”孙氏说:“那就管不得这许多了。”
又据刘厚生先生的追记:当孙传芳秘密去天津求救于张作霖,给陈陶遗首先知道,便派人到上海去,叫刘厚生到南京去劝说孙传芳。因为刘氏没曾做孙手下的官,还有说话的余地。刘氏拉了丁文江同车往南京。由陈陶遗和孙氏说好了,他们便同去见他。刘氏先问:“孙帅到天津,见到张作霖了吗?”孙说:“我一到天津,就见了大元帅,大元帅见了我,很高兴,开口就说:‘老弟,你来了好极了!以前咱们的事撩在一边,永远不提。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已打电报叫效坤(张宗昌)来天津,大家商量办法。’”刘氏便轻轻的问孙氏:“看见了杨宇霆没有?”这句话直刺了孙的心,他只说:“那小子!”以下就没有声音了。那之后,就是刘氏的说话。刘氏说了几种江苏人的愿望,他为孙氏设想,本为驱逐奉军而来,结果反迎请奉军来江苏,岂不是“为德不卒”,前后两歧?孙氏听了,约有两三分钟不说话。忽然开口问刘氏有什么意见。刘氏说到孙氏本是应江苏人的请求而来,胜败兵家常事,苏人决不怨他。但是江苏老百姓决不愿再受胡子兵的骚扰了,请他再考虑考虑。孙氏听了他的话。很坚决地回答道:“刘先生所谈,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但是我孙传芳脾气不好,我宁可啃窝窝头,不愿吃大米饭。我与国民党是不能合作的。我可以告诉刘先生,蒋介石曾派张群来找过我两次,我已拒绝他了。我对不起刘先生,也对不起江苏人,我抱歉得很!”孙传芳的暮境,就是这么的。
注:丁文江,地质学家,曾任上海市长。陈陶遗,同盟会会员,曾以参加革命被端方所捕,破格获赦,故改名“陶遗”。刘厚生,实业家,张季直的左右手。他们都是江苏人。百里和陈仪,都是浙江人。
不如意事常八九
我和百里先生相识时,很年轻,不懂事,他是我的父师之辈,一半是尊敬,不敢以小人之心来度他。后来,看看他生前的文献以及他的朋友们,如陈陶遗、丁文江的文献,还有前几年逝世的冷御秋先生的闲谈,才知道百里在那一段时期,自有他们的如意算盘的。他们这一群,把传芳从杭州捧到了南京,逐出了奉系的军队,成为五省联军总司令。孙氏原想请百里做总参谋长,他辞了不做。孙氏又准备请他做江苏省长或上海市长,他推荐了陈陶遗做江苏省长,丁文江做了上海市长。陈仪第一师驻防徐州,在东南这一角上,已经有了布置。而百里自己,又和夫人左梅化装到了汉口,就吴佩孚的十四省讨贼联军司令的总参谋长职务。他的心头,显然是想把直系两大势力联络起来,共同对付关外的张。不仅此也,和他密切相关的唐生智,正在用湘军力量和广东国民革命军相呼应。他就想通过唐生智的关系,让吴佩孚和蒋介石来携手,结合了孙、吴、蒋、集团来对付奉张。哪知吴佩孚的想法和他绝不相同,他所说的“讨贼”的“贼”,乃是无定向风。他认为奉张可以打倒,广州的革命军,也可以打倒,而目前最使吴切齿的,乃是冯玉祥的国民军。他的决策则是联张以讨冯,这就和百里的想法完全相反了。当百里从上海西行时,已经派刘文岛到了广州,和国民党方有所联络,哪知,吴佩孚的本意乃是联张讨冯以后,正准备回师来迎战北伐军的;又和百里的预想南辕北辙了。他到汉口以后,才知道吴佩孚的英雄之梦,旧军人的习气,蔑视时代环境而欲统一天下的豪情,都是不可救药的。
最有趣的讽刺,是他在汉口联军统帅司令部,居了总参谋长的名义。(吴和张的联络,却由张宗昌居间,并不让百里知情的。)而孙传芳也以联军总参谋长的职位等待他,一面,蒋介石正在兴师北伐,也对刘文岛说,请百里先生来担任总参谋长的职务。百里听了莞尔微笑:“我是生来只能做幕僚长的命吧!”
在吴大帅的那边,蒋百里是尊而不亲的,见面时,吴氏总尊之为“先生”。有一天,吴大帅做生日(三月初七),大帅夫人张佩兰邀了一些夫人打牌暖寿,左梅也在座。左梅因为不惯这种官场应酬,事前向大帅夫人告罪,说大寿正日,她不能来,因为她没有礼服,而且不惯于应酬。吴夫人却派靳云鹗夫人专诚邀请,她以盛情难却,百里又从旁鼓动了她,才勉强与宴。那天华堂盛会,夫人们都是珠光宝气,备极豪华,只有左梅朴素无华,泰然相处。有一位次长夫人问她:“蒋嫂子,你的先生做什么官的?”左梅说:“没做什么官。”那夫人讶然道:“不做官怎么过日子的?”左梅只是笑笑。别人告诉那位夫人,蒋百里乃是当代的诸葛亮。她回家问了自己的丈夫,才明白在刘备眼前,诸葛亮是比关云长、张飞都尊而且亲,亲而且信些。其实,吴佩孚并不是刘玄德,而蒋百里的时代,也已不是诸葛亮的时代了。
吴寿那天,靳云鹗夫人被安排在一个很不适当的席位上,或许张佩兰以为熟托,不会使她不快意的。谁知靳云鹗和吴佩孚的分手,就在这一天种了根。百里看明白了吴佩孚的主意,他就托辞和左梅东归上海。百里留书推荐他的好友唐天如做吴大帅的秘书副处长。百里一去,唐也转到香港做隐士去了。“夕阳无限好”,吴大帅的末运,也就在汉口注定了。他的大轴戏,乃是南口之战,打垮了冯玉祥,而汀泗桥之战,却被北伐军所打垮。
附:蒋母杨太夫人墓志铭
梁启超
海宁蒋方震丧母既虞,衔哀述先德。且寓书启超曰:“忆昔国难,同伏香港舟中。先生作家书,方震涕不敢侍,窃避以号。今几何时,而方震亦为无父母人也。方震微先生无与归。吾母微先生亦莫能传。知在矜爱,敢乞铭诔。”呜呼!方震书所述者,丙辰四月事。启超方以讨袁世凯在军中,吾父二月弃养。遗言勿许召启超,启超不自省其通天之罪。间数日,辄以书起居吾父,谓父健在,念游子之方而已。方震时方左右我,观而哀之。今方震亦以奔丧归,触前事而增痛也。启超与方震交逾二十年,居同学,出同游,天下事则同患难,以故知其行谊及其家世最稔。今兹衔恤,疚戚亦同。启超虽不文,于兹铭则义焉得辞。谨按太夫人海盐氏,实龟山先生之裔,二十四传而至笛舟先生,以绩学闻,即太夫人父。太夫人生而孤,无昆弟,茕独依母居。七岁,遭洪杨乱,困横转徒,数年始定,而母旋没。太夫人年十三耳,又越十有二年,始嫔于蒋。蒋故浙西名族,方震之王父讳光煦,字生沐,以善校勘,能文章,为道咸间学者宗,所称东湖先生也。东湖有子八人,其某讳学烺,字泽久,则方震父,东湖诸子,皆儒冠袭家业。泽久先生独以先天有肢体疾,弗与。以启超所闻于其里中长老,则其童幼时所历,颇与后稷隘巷平林事相类。故蚤失学而三十始聚。然性绝聪异,卒能以医学起其家云。太夫人之来归在乱后,家已中落,别下斋鞠为茂草,藏书荡然矣。归一年而举方震,又十三年,太夫人年三十有九。而泽久先生没。方震无同怀兄弟姊妹,与太夫人同也。方震语启超曰:“吾母自堕地以迄盖棺,其所历殆非恒人所克堪。髫年避乱,尝饿走一日夜,从乡人乞菜粥,哺外王母,侍外王母疾;风雪夜,涤中衣,腕际龟裂,泪渍之,倍痛焉。杨氏世传能截竹为衣,竹似珠,善辟暑,母精其艺,因得自力于衣食。犹且以其间读书史,晓畅义理。自方震始学语,唐诗、孝经及朱子小学,皆母授也。父故羸,尝以肝疾损目,不能视者积年。母布衣木簪,拮据内外,尝曰:‘昔人所教,勤俭持岁,若井臼缝纫之劳勚,米盐布帛之撙节,易为耳。若乃无米之炊,量出以计入,斯真难。而于其间侍病人,令其心气和平,教幼儿,令其神志发越,则尤难。’”呜呼!此太夫人良道甘苦之言。而古圣贤豪杰终身在忧患中,犹能出其学以格君而泽民者,又岂有他道哉。太夫人之善教,盖其天性。方震以独子,相依茹荼蘖,而所以督教之者未尝稍宽假。有过必痛责,责己则丁宁引喻。发其真悔,往往平子相峙而泣。方震弱冠踸踔,将游学海外,顾恋母不忍去,太夫人曰:“行矣!吾不以流俗人望汝,亦不以流俗人自待。汝夙孤露,能奋自树立,乃所以为孝也。”方震学成,服公职,稍有所入,以奉母。母则出之以创振坤女学,而躬自董理之。硖石之有女学,自太夫人始也。方震学问文章,世之贤达多能知之,其他日事业所就,盖未可测。视时会何职耳,顾启超久与游。独深敬其天性过人,盖尝间关数千里,两度急其友蔡锷、戴戡之难。既不可救,归时则与启超相对作孺子泣。又制行绝介,位至将军,而粥恒不继,曾不屑有所攀援,亦未尝戚戚。虽饥不忘天下,嘻!是皆秉太夫人之遗传及其身教,以克有是也。太夫人生清咸丰五年乙卯正月十三日,卒民国十二年癸亥三月十四日。得年六十有九,以某某年某月某某日葬于某某之原,宜铭。铭曰:墨氏教任,损己而益所为,斯道久绝于士大夫,而匹妇能蹈之,其将成教于厥子,以起一世之衰,后之续人鉴者视此辞。
注释
〔1〕1921年1月,湖南省成立“湖南自治根本法起草委员会”,蒋百里以学者名流身份在开幕式上作《论军事与联省自治》演说,并参与起草《湖南省宪法草案》。省宪中规定的义务民兵制,即为百里的建议,对湖南裁兵问题有相当的贡献。并曾撰《五十年来的湘军》一文,对湘军抱以很大期望。
[book_title]第五章 从混战到混战
白头离乱聚南荒,三日分襟各慨慷;
磨蠋半生悲往命,黄花晚节盼奇香。
宵深病急难求药,地僻医迟未处方;
如此人才如此死,旅魂悽绝鹤山傍。
——张宗祥挽百里
在这儿要想在短短篇幅中,交待一九二七年——三○年间,国内错综复杂的军事政治局面,也是不容易的;但列传的体例,只许用很少的篇幅来写时代背景的。(假使读者看了不十分明白,只好请看我的《现代中国通鉴》了。)
袁世凯死后,由于北洋派内部分裂所造成的地方割据与混战局面,使国人失望极了。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大家以为北伐军扫荡了北洋派军阀,把国民政府从广州搬到了南京,国内统一可期了。哪知前一混战局面刚结束,而以蒋介石为轴心的混战局面又开场。且不说国共分裂后的“革命”,完全变了质,“宁汉分裂”、“宁汉合作”云云,只是蒋(介石)汪(精卫)胡(汉民)孙(科)的政治纵横捭阖所造成的党内纠纷而已。当时的实力派,在北有阎锡山、冯玉祥和张学良,在南有粤、桂、川、湘和蒋的嫡系部队。彼此之间,时而联合,时而矛盾,时而冲突。即如李宗仁、白崇禧的部队,联蒋作战的机会不少,而联合其它军队,来反蒋的,也一见不一见。其间湘军第八军主将唐生智,也在联蒋与反蒋的幻变场面中出现。唐氏乃是百里先生的入室弟子,这就影响到百里在一九二七以后的命运了。
宁汉分裂,蒋介石下野那一段时期,可说是唐生智的全盛时期。他的部属,如李品仙、刘兴、何键、叶琪、周斓等军,在湘军中露了头角,他们都是保定军校第一期学生,也就让百里执定了鹅毛扇。(当苏联军事顾问加伦将军回国后,在武汉的国民政府,原定以百里任军事委员兼革命军总顾问的。)蒋介石到了南京,也曾和百里先生深谈了几回,要他到日本去,与日本朝野人士有所商谈疏解。又要他到德国进行聘请军事顾问,都以病不曾成行。(改派陈仪赴德。)龙潭战后,孙传芳一蹶不振。在宁汉合作的新局势下,蒋介石回到了南京;百里原想派李小川往汉口,助唐生智训练军队,其意本想在蒋唐之间,达成桥梁作用。[小川对此议颇表怀疑,他说:“孟潇(唐字)加入革命军最迟,而他的队伍扩充得最快。武汉乃四战之地,非可守之地。皎皎者易缺,他的处境很危险的。”]不料桂唐之间有了矛盾,桂系的讨唐军西行,唐生智通电下野,也到日本养病去了。
唐生智失败于武汉,他所部的李品仙、叶琪、廖磊三个军都转到桂系去了。(这三个军长,都是广西人。)而一九二九年,蒋桂的矛盾中,唐生智再起,唐山所驻桂军,师长以下以及士兵都是湖南人,一夕之间,转变了枪口,桂系倒下来了,唐氏又抬头了。五路总部在北平顺承王府指挥大军,唐氏迎百里夫妇到了北平,仍住锡拉胡同旧居,可以说是保定军系全盛时期。
一九二九年的混战,有讨桂之役,又有讨张(发奎)之役,又有讨新桂系(俞作柏、李明瑞)之役,最后的大轴戏,乃是讨冯玉祥、阎锡山之役。正当如火如荼的局面中,唐生智在洛阳屯兵不进,领衔和许多将领电劝蒋介石下野。恰逢漫天大雪,唐赶不到武汉,为杨虎臣部所袭。唐间关遁走,全军又完全失败了。这一来,处于蒋、唐之间的百里先生,便被蒋所拘囚了。
本来,蒋介石邀请百里入政府,百里自请出使瑞士,已经有了成局(被那时外交部长王正廷所延搁),唐生智的反蒋与失败,便苦了百里先生。那时,国民党当了权,研究系领袖梁启超,卧病北平,生活黯淡,到了一九二九年冬天,梁氏也病逝北平了。
东不如西之“西”
那几年,唐生智的军事生命,大起大落;到了第二次反蒋行动失败了,百里先生,不仅做了保人,连带负责;还因为在上海国富门路住宅中搜出了无线电台,在残稿中发现了百里手迹,有“东不如西”之句,犯了同谋的嫌疑。(本来,唐生智在洛阳屯兵不进时,邵力子先生曾奉蒋氏之命,要百里劝唐生智来南京,改任军政部长之职,事实上,等于削除唐氏的军权。)
不过,那电文中所谓“东不如西”的“西”字,和蒋介石所推测的,绝不相同。那儿,另有一段故事可说:且说,清代文武大员中,湖南人很多,而左宗棠其人,他平定新疆后,以陕甘总督入阁拜相,煊赫一时。那年左宗棠七十大寿,有人送了一副寿联:“南极寿星,北门锁钥。西方活佛,东阁梅花。”这一联句,传诵一时。那位唐生智以第五路军统帅驻防北平,恰好唐父六十大寿,百里也就送了“北方大将,西域奇才”的寿联。这联句包含百里先生的抱负。左是湖南人,唐也是湖南人,他希望唐生智到西北开辟天地去。
这话并不是百里先生一时的感兴,而是深思熟虑后的打算。他那几年一直在想:过去十几年的内战,政治局面有如走马灯式转来转去。民生益苦,国势益弱,这总不是办法。他又看到在内战中转来转去的武将,总是昙花一现,爬得高,跌得重;命运比较好一点的,只有处偏僻地区的张作霖(东北)、唐继尧(西南)、杨增新(西北)、阎锡山(山西)那几个将领,政治寿命长一点。他替唐生智着想,既已失败了一次,不容再失败了。他想,与其逐鹿中原,不如到西北极边,另开局面。而一九一八年七月间,新疆所发生的政变,虽是谜一样的,却勾起了百里的梦想。
那场谜样的政变主角,乃是百里的朋友樊耀南,一个有野心的萨斯洛迭〔1〕(Ceeil Rhodes)。这位朋友,他是湖北沔阳人,他和新疆主政的杨增新,并没有什么渊源,只是他有这样的梦想,要西渡玉门关,建立他的新疆王国。他在北京时,还对他的同乡说过:“等我做了新疆王,请你到哈密来吃西瓜。”(那时,南方的人,把新疆当作极边充军的去处,谁肯万里投荒呢?)这一当作笑话的传说,却引起了百里先生的注意,觉得这位年轻朋友,倒是其志不在小而且极有意义的。
后来这位年轻湖北人,不知去向了,谁也不会注意他。过了两年,他的姓名,忽然在北洋政府的命令出现了,他已是迪化(即新疆)道尹了。原来他真的从北京到新疆去,在兵营中做录事(书记)开始,一步步往上爬,慢慢成为杨增新(督办)的亲信(杨是云南人),爬到了迪化道尹,已经是红人了。后来,到了民国初年,他已经是政务厅长兼军务厅长,还兼了俄文学堂的监督,大权在握,成为杨督办的股肱之臣。
这位野心家所导演新疆政变,乃是勾结了另一杨氏左右金树仁,趁俄文学堂行毕业礼,请杨督办到校训话。就在训话时,用乱枪把他打死了。就在那时,他带卫士到督署去做梦想已久的新疆王,谁知,他一进督署,又被金树仁的伏兵,用乱枪打死了。这位野心家的结局便是如此。这一政变,引起了百里先生的凝视,他觉得樊耀南的用心是不错的,可是力不够,便成了泡影了。他相信唐生智可以填补西北这一空缺,足以有为的。所以,他在电文中说“东不如西”。唐生智如依他的话,出了潼关,出了玉门关,进入迪化做起新疆王来,那就不会有盛世才那一幕了。
囚居生活
一九三○年元旦,百里先生情绪很坏,天天喝酒,性子很暴躁。那天,刘文岛(他的保定军校学生)婉言劝他到外国去,还说可以筹措五万元路费,当然受了当局的暗示的。百里是书生脾气,执拗得很,说他自己没有钱,也不要别人的钱,他决不出国去。接着,南京的特务,便公开在他的寓所往来。因此,张群(上海市长)劝他离开上海,到杭州去休养一些日子。百里便先回硖石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到了杭州。那时,浙江省政府替他在湖中杨庄准备住所,这是他的囚居生活的开始。一个下级军官带着一排兵在监视他,表面上一切都很优待:一个厨子,一只小艇,供应他们的饮食,仿佛隐士一般。
湖上闲居那些日子,和外间几乎隔绝了,只有他的侄儿蒋慰堂曾从北平赶到杭州来看他。一看情形,要劝慰也无从说起。他抄了一首对联给百里看:“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忌是庸才。”百里只是笑了一笑。
南京方面,是决定把百里移到南京去的,那小军官奉命执行的前一晚,却备了酒菜请了百里一顿,言说之间,那军官却劝百里趁昏夜坐小船逃走,百里不表示同意,说:“我要走的话,在上海就走了,不会到杭州来了。”(那军官也许是真意,也许是试探,有过这么一回事就是了。)
这样,百里先生便移住南京,在三元巷总部军法处待审。当时替百里说话的很多,陈仪也正在南京任军政部次长,也尽力在疏解。他们想:“蒋介石在军事上顺利的话,对百里一定会从宽处置。”却想不到百里南京会囚居了二十个月之久的。一般情形,到了第四个月,就缓和下来,当局允许百里的家属进京探监,而且允许每天可以接见家属。左梅,这位日本女人,在这样逆境中倒发挥了日本民族的坚忍精神。她把大次二女留在上海读书,让她们住在校中。她自己带了第四第五二女到南京,在三元巷附近租了房子,天天和百里在监中一同过活。早往晚归,如守护士兵所说的,她们是没有礼拜天和假期的。
百里在狱中,每天早晨,打太极拳约半小时,那位只有四岁的五小姐陪着他打拳,慢慢也搅熟门路了。(他们晴天在院子里打,雨天在屋里打。)她也陪着父亲吃早点,喝牛奶。百里没有男孩,只有五个女儿,他的父爱,比母爱还恳挚些。百里在狱中,才开始练毛笔字,进步得很快。他的诗词本来很好,这时,他就对小女儿讲诗,讲故事。他的说书有天才的,他就对那两小女讲水浒,说景阳冈武松打虎。他叫五女爬在地下装老虎,四女装武松。他自己就表演如何扑,如何打,如何闪躲,如何追击,那真热闹极了。有一天,正在父女转在一团,那地上的老虎,一脚伸过去,把开水壶踢翻了,滚水烫得五小姐直叫。这小脚上的水泡,也痛了百里的心,真的流下泪来。那晚,五小姐留在狱中住宿,她故意装作一点也不痛。
那二十个月的囚居,百里一家,倒是其乐也融融,只是经济困难,生活当然不十分称心的。至于世态炎凉,友戚们惟恐受了牵连,漠不关心,更在意想之中。
狱中后记
在狱中过二十个月,也可说是漫漫长夜,好在左梅带着女儿伴着他,得天伦之至乐。他的内心修养,除了打太拳、打坐、写字以外,还潜心研究康德、伏尔泰哲学以及佛家内典。他那时自号“澹宁”,即“澹泊明志,宁静致远”之意。百里先生有一回和我说到内心修养问题,这是从宇宙本体来看人生,鸡虫得失本是不足道的。他在狱中也和女儿打桥戏,老四蒋华精于桥戏,老五蒋和爱听故事。他就让老四研究数学,老五研究文学,他这位父亲,对女儿是十分关心的。
那一段时间,朋友学生也都疏远了,官场中人,最是势利,他们怕失了当局的欢心,为了自己的权位,更不会接近狱中的人。因此,雪中送炭,绝无其人。左梅也时常回到上海,尽力可能变卖家中什物,有时也向戚友借点钱来应付日常用度。有时,她也做点股票生意,找点零钱。百里当然不会想到那么长时期的家用来源,她们母女串着哄他,说她做股票赚了钱。有一回,百里的袜子实在破得不堪了,两位女儿把仅有的两块钱(压岁封包)叫老姚(她家老工人)买了袜子,洗了几遍,塞到百里的枕边去。百里心中还不明白吗?他不禁对之垂泪了,好在他有这样好的妻子,真是万金不换的,这一方面,他也体味到人生的意义。
大约是一年以后,李根源、张仲仁他们几个人也曾向蒋介石请求释放蒋百里,说是“外侮日亟,将才苦少”,希望当局为国家保全人才。蒋已在呈纸上批了“照准”的字样。可是,释放仍无下文,其他的人,也就不敢进言。恰巧“九·一八”事变发生,外患急,迫得党内非团结不可了(所谓“精诚团结,共赴国难”),为了综合粤宁双方,陈铭枢担负桥梁重要工作。他所属的十九路军,在蒋介石第二度下野时,调在南京、上海一带担负警卫任务。陈氏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那时,那位退隐香港的唐天如(上文我已说过,他是百里至好,曾任吴佩孚幕中秘书处副处长),因陈铭枢邀他入幕,他首先提出请陈氏设法挽救百里先生。陈氏入京,担任京沪卫戍司令长官,兼代行政院长,大权在握,说起来,当然更有分量,他还邀请吴稚晖等一同去说。恰好有一天,蒋介石派熊式辉约陈氏面谈,那一晚谈话中,便把百里先生的事,一同解决了。
陈铭枢氏,他在军法处下令释放的前一天,曾亲自到三元巷狱中访问百里,谈了一刻钟。第二天上午,左梅便接到军法处释放百里的正式通知。真是悲喜交并,满面热泪。百里在上海的几个女儿,也赶到南京去看他们的父亲。百里回家不久,陈铭枢又去访问了他一回,过了几天,百里一家,就回上海去了。
当时,外间不曾知的一件事:即是百里所囚居的三元巷,还有一位著名的人物,便是邓演达。他们在狱中,偷得机会,谈得很多的。蒋介石对邓氏最不放心,因为邓氏不甘低头屈服,便被牺牲了。百里心中,当然十分悲痛的。还有其他狱中,因为“九·一八”以后连续发生的爱国运动,拘囚了许多青年学生。百里对自己的女儿说:“这些年轻人,都是有出息的!”这是他对学生运动的同情。
还有一件使百里伤心的事,那位诗人徐志摩,乃是百里的近亲。那天,从上海坐飞机,经过南京到北京去,曾到狱中看了百里。哪知就在那天下午,在山东泰山遭难,狱中一面,乃成永诀。一幕幕,对百里都是梦影。他回到了上海,曾写了一长幅心经送给陈铭枢,世间相,确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
“书生无用论”及其它
百里先生囚居南京二十个月,也可说是他一生的逆境。陶菊隐(这位旧闻记者,也是百里的好友之一)说:“这一时期是百里政治最潦倒的时期,却又是他思想成熟的时期,家庭生活最美满的时期。”〔2〕这话是不错的。在这段长时期静修中,他想得很多,想得很深,想得很远。他那一口硖石土腔是脱不了的,但他滔滔不绝,和自己的女孩子们说朝野动态,国际时事,他们的客厅,便是海德公园。(他的家乡海宁硖石,只是一市镇。)
百里自己也是读书人,而且是博极群书的人,但他有了彻底的觉悟,比那位写《儒林外史》的吴敬梓还想得深远一点。他看出了书生的无用。他说:中国文人最无用,古来士为四民之表率,国家弄到这样衰弱,文人实在应负大部分的责任。读书越多的人,越不能成为当权阶级,仅知如何逢迎君主,得了一人的恩宠,就能爬到高层辅佐阶级的地位。他们的终身目的不过如此。曹操、司马懿,一面从政,一面读书,诸葛亮二十来岁就出山,都不能算得专心致志的文人。真正文人,四十岁以前,埋头读死书,变成了饱学的书呆子;四十以后,埋头科举,纵能显亲扬名,这辈子已是个废物了。
他说:中国人的正义感和个人气节都误于曹、司马两家之手。曹是特工的始作俑者,亲友信件都受检查,甚至行动也受监视。人人只许谈风月,不得批评朝政。他的儿子承其衣钵,所谓煮豆燃箕,成为千古以来一句痛心的话。司马对他的作风从旁学习,像后来希特勒学习慕沙里尼(今译墨索里尼,下同)一样,而且青胜于蓝,即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他装病偃卧,玩弄曹家的子弟,结果曹家被他吞灭了。司马炎统一全国,模仿乃祖的作风,以自私的动机,废了兵革,收北方郡县兵器,而中国从此更衰弱,卒召五胡之乱。就国防说起来,魏晋时是中华民族的罪人,秦皇、魏武,却不无相当的供献(贡献)。
他说:唐太宗的母亲,是蒙古的歌妓。这个混血儿,虽演手足相残的惨剧,但他能把国防力量逐步恢复起来。他定制开科取士是开明的统制思想,进一步的愚民政策。从此统治阶级与辅佐阶级,截然划分,文人永远的只够“臣”“奴”的材料。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当然也是帝王自私的一贯作风。宋初的杨家将比后来的岳家将还高明些,兵法固臻上乘,武器尤有心得。蒙古人学了他的战术还不打紧,得了他的兵器,以至还击中国,且能驰骋欧洲。一方面造成了中国全部沦陷的黑暗时期。为害更烈的,是把火药传到了欧洲;日本又得自欧洲而来打中国;中国以发明家变成了挨打的国家,实在是痛心的事。
他说:崛起陇亩的朱洪武,推翻了异族统治,固不失为民族功人,可是他们父子所推行的特工制,比前代变本加厉,一方远承曹、司马两朝的遗规,一方吸收唐代的科举制,制定了双管齐下的政策。三年一小考,五年一大考,不知坑死了多少读书人。等到他们考中了,白发满头出来做官,这种人对国家对民族哪里还有一点儿用处呢?
他说:清朝利用中国内乱入关,更加上八股的桎梏,其害人程度与女子缠足相等。我所见的举人、翰林,他们化成灰,还是奴才的材料。我分析起来,中国之大而弱,由于不读书的流氓做了皇帝,成为最高的主权阶级,而知识分子则沦为辅佐阶级。当然,他所说的,也有着他们那一群朋友在内的。〔3〕
百里的历史观,对我们影响很大。我的“书生无用论”以及“脱下长衫,莫作奴才”的口号,一半受了吴敬梓的影响,一半也受了百里先生影响。
附:中国史之我见〔4〕
蒋百里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极丰富的民主思想,所谓传贤不传子,那时尚未进化到选举制度,而国人皆曰贤就是尊重全国国民的公意。后来君权渐盛,仍有诤臣诤友,直到战国时仍不乏直言婉讽的辩士。直到专制魔王秦始皇诞生,乃完全转入君主独裁的时期。
中国文人最无用,古来士为四民之表率,国家弄得这样衰弱,文人实在应负大部分的责任。读书越多的人越不能成为主权阶级,仅知如何逢迎君主,得了一人的恩宠就能爬到高层辅佐阶级的地位。他们的终身目的不过如此。曹操、司马懿一面从政一面读书,诸葛亮二十来岁就出山,都不能算得专心致志的文人。真正文人四十岁以前埋头读死书变成了饱学的书呆子,四十岁后埋头科举纵能显亲扬名,这辈子已是个废物了。孙中山先生也是半路出家,以革命精神而能成为主权阶级的。
中国人的正义感和个人气节都误于曹、司马两家之手。曹是特工的始作俑者,亲友信件须受检查,甚至行动也受监视。人人只许谈风月,不得臧否朝政。他的儿子承其衣钵,所谓“煮豆燃萁”成为千古以来一句痛心的话。司马对他的作风从旁学习,像后来希特勒学习墨索里尼的一样,而且青胜于蓝,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装病偃卧玩弄曹家的子弟,结果曹家被他吞灭。
司马炎统一寰宇,模仿乃祖的作风,以自私的动机废兵革,收北方郡县兵器,而中国从此更衰弱,卒召五胡之乱。虽有志士祖逖等,终亦无能为力。就国防说起来,魏晋都是中华民族的罪人,秦皇、汉武却不无相当的贡献。
唐太宗的母亲是蒙古的歌妓。这个混血儿虽演手足相残的惨剧,但把国防力逐步恢复起来。他开科取士是开明的统制思想,进一步的愚民政策,从此统治阶级与辅佐阶级截然划分,丈人永远的只够“臣”“奴”的材料。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当然也是帝王自私的一贯作风。宋初的杨家将比后来的岳家将更高明,兵法固臻上乘,武器尤有心得。蒙古人学了他的战术还不打紧,得了他的兵器以之还击中国且能驰骋欧洲,一方造成了中国全部沦陷的黑暗时期,但为害更烈的是把火药传到欧洲,日本又得自欧洲而来打中国,中国以发明家变成了挨打的国家,实在是痛心的事。
崛起陇亩的明太祖推翻了异族统治,固不失为民族功人,可是他所推行的特工制比前变本加厉,一方远承曹、司马两朝的遗规,一方吸收唐代的科举制,制定了双管齐下的政策。兵士把守考棚,文弱秀才看见了兵就吓得浑身战栗,考棚内竹制桌椅摆成长条格子式,考生一排排地坐满了,如果有一个考生因惊而颤,同坐的一排都要受到他的影响。凹凸不平的地板,监考兵士走过来踱过去,吱吱地震动起来,而考生的手腕也因之动摇起来。考生今天入场明天才得出来,像坐了一天的牢受了一天异样的刑。三年一小考,五年一大考,不知坑死了多少人。等到他们考中了,白发满头出来做官,这种人对国家和民族哪里还有一点儿用处呢!
清朝利用中国内乱入关,更加上八股的梏桎,其害人程度与女子缠足相等。我所见的举人、翰林,他们化成灰还是奴才的材料。我分析起来,中国之大而弱由于不读书的流氓做了皇帝——最高的主权阶级——而知识分子则沦为辅佐阶级。历代主权阶级说尽了好话,做尽了坏事。人人骂隋炀帝“无道昏君”,他做坏事就直言坏事,偶然也做了几件好事,不像后来的人专做坏事还要榜标好事之名。近来的情形是发挥中国固有的特质再输入西洋的新手腕,民国成立了二十年,民主的路程迄今还隔得相当的辽远呢!
注释
〔1〕应译为“萨洛迭斯”。——曹雷注
〔2〕陶原文为:“百里的政治生涯在不愉快的氛围中,而他的家庭却在爱的氛围中,天性的爱是宇宙间最伟大的爱,这爱力就是百里两年来狱中生活精神所寄托的地方。他需要精神食量甚过丰美的肴馔,而这爱力还是他自身的爱所感召的。”
〔3〕蒋百里对本国史的独到认识,本章将节引附录之。详见蒋文《中国史之我见》。
〔4〕标题为编者所加。
[book_title]第六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犹有书生气,空拳张国威。
高歌天未白,长啸日应回。
旧学深沧海,新潮动怒雷。
老来逢我子,心愿未应灰。
——蒋百里赠张禾草
语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像蒋百里这样的匹夫,和范仲淹一样,乃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大夫。这一方面,他最富有文艺复兴时代的奋进精神。他从南京的幽禁中出来那一段时期,该算得他最闲的时期,却是他最忙的时期。他看得多,想得多,研究得多,计划得多,也和朋友们谈得多。他们那一聚餐会,有徐新六、张公权、钱新之、穆藕初、陈仪、胡笔江、陈光甫等,都是工商实业界的首脑人物,经常在闲谈朝野重大问题。
一九三二年农商银行成立,百里也担任常务董事,他的生活比较有了着落,朋友们要他研究经济部门课题。那一年他又到日本去考察一回。那时,正是日本军阀准备积极侵华时期(所谓非常时期),百里的士官同学,如真崎、荒木都已抓了大权。百里对他们说:“不管你们怎么说,说得怎样漂亮,你们的本意,还是要侵略中国。”真崎说:“日本人口多,求生存,这是迫不得已的;中国东北人口少,物资丰富,我们帮着中国开发,彼此有利的。”百里笑说:“那么,你们用不着说什么漂亮话了。”有一天,闲院宫亲王(那时任参谋总长),宴请百里,饭后闲谈,对中日问题,谈得更露骨。他希望中国方面不能再拖了,中国救(求)助于英美是没有用的,西方国家都是自顾不暇的。
那回,百里从日本回来,告诉我们:中日问题会走到全面破裂的终局的,“拖”既不能“拖”,“谈”也无从“谈”。我记得那时,我还在一份周刊上引用过他的话。“一·二八”以后,百里曾经和冈村宁次(日本战略家,“八·一三”以后指挥日军在华侵略的统帅)闲谈,冈村说到太湖地区作战,非使用橡皮汽艇在河面机动攻击不可。百里便向当局建议:赶快组汽艇攻防队,至少要有六百艘以上汽艇。哪知,我方尚未筹购,而“八·一三”淞沪战争发生,日军已运用汽艇控制河沼地区,迂回到福吴国防线后面去了。
他这个在野的军事家,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告诉我们:中日战争,一定是全面战争而且是十年八年的长期战争;我军一定守不住沿海地区,湖南乃是中国的乌克兰,后方根据地。他着眼大冶、萍乡的煤铁,要把作战的大本营送到湖西芷江去。(那就接近贵州了。)有一回,实业部派参事程一中监收湖北烈山煤矿(湖北随县),百里就和程君谈到这煤矿的历史、煤的质量以及运送的路线。他告诉程君:“烈山煤在日本东京也有市场,日本天皇宫中,就是用这种煤。”这可把程君钦佩不已了。百里为了准备对日本作战,主张马鞍山(安徽)设小型钢铁厂,大冶设大型钢铁厂,这就和现在的建设轮廓相接近了。
百里所提的向美国大量采购柴油,在庐山、衡山、武陵三地盘设山洞,大量贮油,也是作战准备之一。他的三年炼油计划,一面为财政部所反对,一面美商供油三年的草约,也为美政府所搁置。当然画饼难以充饥的。他曾慨然对我们说:“在官僚主义之下,什么都行不通的!”
百里曾从农商银行的本位,想从农村普遍贷款辅助农民生产着手。(也就是农村合作生产。陈仪最赞成这一办法,所以陈氏在闽主政时,合作社的工作推行得最有成绩。)他觉得对日本作战的中心力量在农村,在城市造几条马路,修几座大房子,那是没有用处的。
百里在“七七”前一年,就说:“这是生死存亡关头,一句话,什么建设都得为了战争,谁都得动员起来!”
蒋昭的夭逝
有一天晚上,在一处餐上,我好似莫名其妙地对L兄说到做父母的不容易。那一点感触,一半是由于看了《渡假留香》的影片而来,那影片中有一句讽刺儿童心理学家的话,说:“天下无不好的儿女,只有不会管教的父母。”一半则是想到百里先生的教育女儿。他这个父亲,简直是“母爱”。做父亲的,如先父那么严厉管教,可以说是理学家的典型,但收获的成果并不怎么好。而一味顺从儿女的意向,所谓自然主义教育,其后果也有不堪言的。因此,我对于百里先生,时时留意儿女的性格,让她们发展自己的才能,觉得最合乎做父母之道。这是我要和L兄谈的意思。
最近,我的女儿为了参加《金沙江畔》的影片,厂方要她学习骑马,一开头就摔了一交(跤),做母亲的当然有点心痛。我引用了百里的话,告诉她:“初学骑马的人,第一要练胆,胆子不大就不会学得好;第二不怕跌,越跌得多门坎越精;第三要善于应付环境;明乎此,便无法而不驰骋自如了。”在青岛休养时期,他每天黎明,就把几个女儿喊醒,每人一匹马,到海滨去驰骋。他带着她们上了山路,有时就在草径上穿来穿去。他会鞭策女孩子们的马,呼她们当心,一霎间飞骑而去。百里对她们说:“你们不要害怕,这是第一课。你们要学会自己救助自己。”
百里没有男孩,只有五个女儿。在蒋老太夫人的晚年,当然抱孙心急,不无欿然。太夫人逝世后,百里就更满意于自己的五女。可是,老天并不让他在这一面完全美满,他最宝爱的,十六岁的女音乐家蒋昭,他的长女,就是她获得了世界声誉那一时期夭逝了。有一天,星期六,他和她们一同吃午饭,他看看昭女的脸,显得格外的红润,他问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也说不出来。饭后,左梅替她诊查一番,体温三十八度三,她就叫她好好儿休息。第二天,到医院照了X光,发现肺部有小黑点。百里口中不说,心里很担忧,便带她到上海红十字医院去打针。因为她患过脑膜炎,针药不进,百里当然更焦急了。昭女心里想回北平去,他们全家便搬到了北平,在城西颐和园租了几间屋,就让昭女住到北平肺病专科疗养院去。那位医生并不对百里说真情,看来对疗治颇有把握似的,百里便独自南归,到南京处理公务去了。
哪知病情一天一天转坏,到了八月十九日那天,双眼已失神了。百里接了左梅的急电,回到了北平。昭女已入弥留时期,百里恰好赶上了“永诀”。这位女音乐家,对生死倒看得很破,坦然长逝了。这是百里一生最难受的一刻。
在颐和园中那四位妹妹,从父母神情上明白了昭姊的长逝,大家黯然无言。百里一声不发,也就独自从山冈那边走去,十一岁的和女追了出来,默默跟在后头。那些日子,百里说话很少,不笑也不哭,这是最深沉的悲痛。有一天,百里带着那几个女儿在后山柏树林中闲步,忽然看见四张小凳子,围着一棵大树墩,他笑了对女儿们说:“你们知道仙人们是怎么过日子的?”这便是他在悲痛中的幻想,他想昭女一定成仙了。和女问他:“仙人吃什么的?”百里说是吃松子的。“睡呢?”百里说是睡在松树杈桠上的。他说这大树桩乃是仙人下棋的台子。在他的心头,昭女是永生的。
那年九月里,他们一家人又南归上海,触物伤情。他曾和她们痛哭了几回,眼泪才把他和她们的悲痛慢慢冲淡来。
再游欧美
一九三五年夏天,蒋介石特地召见了史九光(他是陆军大学教官,著名战略家,浙江人),和他谈到派员到西方国家去考察现代军事,其人必须:一精通外国语,二富有经验学识,三在国际有声誉。征求史的意见,史说:“那只有请蒋百里去了。”那时,百里正在青岛避暑,便应邀到了南京,一说便合。蒋介石特地请百里在汤山温泉作一夜的深谈。
这回欧美之行,除了左梅,还有他们的女儿蒋英、蒋和,以军事委员会高等顾问名义出国。他的学生刘文岛,任驻意大利大使,在工作上相配合,同轮西行。(上次梁启超、蒋百里访欧时,刘文岛还是私人秘书。)恰好顾维钧调任驻法大使,他夫妇俩也同在维多利亚邮轮上(意国邮船)。百里记得一九一八年,他们到欧洲去,正当巴黎和会初开,顾维钧以少年外交家驰骋坛坫,又赢得这位黄夫人的芳心。黄夫人,乃是华侨巨富的爱女,曾与英人结婚,以种族歧见,中道分离。她嫁得顾维钧这样金龟婿,可说称心如愿了。经过十多年的演变,顾氏夫妇之间,又有着一本难念的经。据说顾氏又移情到某夫人身边去,那时那夫人也跟着在邮轮上。黄夫人秋扇被捐,心中怏怏,轮中和左梅闲说,说到这件事。她说她曾和宋霭龄、宋美龄说过,她们劝她虔诚向上帝去祈祷,黄夫人又叹一口气道:“这年头,上帝也够忙了,祂是没工夫听我的祈祷了!”左梅告诉她:“求人不如求己。”〔1〕她说的是日本妇女的坚忍精神,倒把黄夫人说动了。(据说,很有成效。)
百里把这两个女儿放在行万里路过程中去了解世界,以他的史地、军事知识去教导她们。他们到新加坡时,当地总督招待他们去参观新加坡的军港,建筑的雄伟是可惊的。可是百里说:“敌人不从水路来,而从陆上来的话,那就很糟了。”这倒不幸而言中了。〔2〕
他们在孟买看过印度的神庙,在亚丁湾参观过防御工事,他们穿过了苏彝士运河(今译苏伊士运河)到地中海,在拿坡里下船,那是维苏威斯火山的山脚。(意大利军部派参谋在那儿迎接他们。)百里对伴着神话传说的古罗马城市格外有兴趣,中间停车,在乡村饭店吃了一顿地道的意大利菜——鲜柠檬汁拌鲜炸鱼,再加意大利通心粉。
到了罗马,他们先后住了两个月,他把罗马当作古代博物馆,让左梅和两个女儿一同接受他的评介。起始左梅并不感到兴趣,经他这生公一说法,她这顽石也点头了。他对她们说:“罗马要分开四组去体味:①天然形势及古迹,如驰道、王宫遗迹、纪念塔、斗战(兽)场之类,是以政治为中心,历史为材料。②梵蒂冈、圣彼得寺、保罗寺、地道等处,是以宗教为中心,历史为材料。③美术、图画、雕刻、建筑、画廊等,以文艺复兴为中心而观其演进。④现代建筑,以经济为中心,走向民族复兴之路。”他说:“看罗马必须脚健,走着看着,坐一辆汽车兜圈子是不行的。”他引用了一位法国军事家的名言:“如果做元帅的必须有身经百战的经验,那么我所骑的那头驴子的战场经验,就比我富得多了。”百里说:“有知识的人,才配谈经验;肯研究的人,才配谈阅历。”他女儿倒是他一手教起来的。(以上所说,见百里所写的《课儿篇》。)
百里看事物很细,他教女儿也如此。他们行经苏彝士港时,看见无数黑人在扛黑煤上船,浑身都是黑汗。同行的觉得他们不用起重机是可怪的。百里叹了一口气道:“这便是帝国主义者的殖民手段。黑人在白人眼中是没有地位的,这些‘动物’的劳力代价比机器便宜得多,他们就利用这廉价的劳力。可是这黑色大陆乃是黑人的世界呢!”他已看到黑人民族主义的抬头了。
女儿的故事——一幕喜剧
很多年前,我曾读过一本小说,小说中的主角是中年男子,一位中学教师。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女儿,父女相依为命。这位最疼爱女儿的父亲,既怕女儿找不到好归宿,又怕女儿给别人爱上了,结婚了,离开他了。那小说写这份矛盾心理,非常曲折细致。我也不讳言,在我们心头,自会有这样的矛盾。
说了这段闲文,我就把这份矛盾心理挂到百里先生的身上来。百里,他只有五个女儿,没有男孩子。他最疼爱的是一头一尾,长女蒋昭以音乐著名,她已夭逝了。最小的是蒋和。那回跟他们到欧洲去的是老三蒋英、老五蒋和。蒋英那时已十七岁,也是音乐家,亭亭玉立,漂亮得很。(五女之中,蒋英最美丽。)他们一家人正在罗马畅游,百里发挥长舌天才,谈古说今,十分愉快。哪知半路边杀出了李逵,一位外交界的青年C君,他在意大利的交际场中十分兜得转,却把蒋英看作“朱丽叶”,十分倾倒。他向蒋英邀请同游,她问了她的母亲,左梅说:“当然,现在的女孩子,不再是躲在闺房中不见人了,偶而出去交际交际,又有何妨?”那天晚上,到了午夜才回来。英女轻声轻步地走过甬道,走上楼梯,推门一看,只见她父亲在椅子上打瞌睡,她母亲在灯下修指甲。左梅看她进来,就说:“你快去睡吧!夜深了。”这时,百里也醒来了,抬头对她看看,也放下了一卷书去睡了。百里夫妇对女儿的管教,便是如此,从没有疾言厉色过。
不过,小麻烦毕竟来了。那位C君,找了刘文岛来说媒,要完成两家的姻好。百里对这位弟子的好意,却不想领受。他不想自己的女儿离开自己的身边这么早。百里也不对文岛说甚么,第二天他便把英女带去游玩佛罗伦斯(今译佛罗伦萨)和威尼斯水城,他们就穿过了阿尔卑斯山到维也纳去了。(那时,百里已经见过墨沙里尼,参观了拿坡里的秋操,在公务上可以离开意大利了。)左梅和女儿也从罗马到了维也纳,可说不交待的交待。
谁知那位C君,情之所钟,也追迹到了维也纳。他拜见了百里,直白地把求婚之意说了。百里淡淡地说:“这是我女儿的事,我老夫妇不便过问的了。”接下来便是蒋英演的好戏。那位C君准备着做罗米欧(今译罗密欧,下同)的,在她面前背了一连串台词,最后他掏出一把手枪,说是要自杀了。这倒把百里吓了一跳。可是蒋英沉着得很,笑着说:“这又算甚么,你是说爱了我了,那么说以我的心为心;你要是自杀了,岂不是无端端叫我做罪人?好吧,不要傻了!我们听音乐去,今天不必说这些问题。”她倒不愧为将门之子,临事不乱。她和他在维也纳玩了一晚,半夜才回家。那晚,百里当然没有睡。她轻轻地进去,对着父亲说:“放心去睡吧!没人会抢去你的女儿的!不会闹乱子的。”那位罗米欧果然走了,也没有自杀过。
后来,他们又到了捷克、布拉格和柏林,左梅和英、和都留在柏林。(百里还到了南斯拉夫、匈牙利诸国,考察了军事。)英、和在柏林进了德国小学。英后来专攻音乐,这是百里的意思。他对她说:“你将来学音乐,到了相当成就的一天,会感到内心的空虚和孤立。那时候你不可灰心放弃,必须一面回想历史的过程,一面向大自然中求解决你的难题。那是人天交战的关头。(也就是一生学业成败的关头。)”我曾对百里先生说:“你是把痛悼昭女的梦在英女的身上实现起来。”他说我想得不错。在他们进学校的前一天,他带她们到动物院去玩。那时柏林动物院的大狮子,刚养四个小狮子。英、和二女,特地一人去抱了一个小狮子,一块儿照了一张相。百里寄照片给她们,在后面题着这么两句:
“垂老雄心犹未歇,将来付与四狮儿!”
百里他们离开柏林,对着二女含泪不敢流。百里回过头来,对左梅说:“等到将来,再见面时,也许她们已经不是我们的了!”
注释
〔1〕所谓“求人不如求己”,陶著中详述为:“你逆来顺受,无论他对你怎样冷淡,你却报之以一团热。你多忍耐一次,他的良心便会对你多负疚一次,积下来咎歉的心理深了,他对你的同情心增加,最后便是爱的复活,幸福的锁钥稳握在你的手里。”
〔2〕后来日本攻陷新加坡时是假道泰国从北方攻入的。
[book_title]第七章 “西安事变”中的“特客”
苏东坡《留侯论》:“张良有如妇人女子。”他也便是张良典型的人物。他的书和诗法,都足以传世,军人中真能具足学者书生本色者,百里之外,已无第二人。
——黄征夫:《怀百里》
“昨为座上客,今为阶下囚”
在百里先生的一生中,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初,他从欧美考察回来,突然应邀到了西安,碰上了“西安事变”,乃是政治生命转折点。我说过,百里乃是研究系的政人之一,和梁启超、蔡锷是好友。研究系国民党之间,政治关系并不怎么好。百里曾经参加唐生智的反蒋行动,曾囚居南京二十个月。因此,蒋介石对于百里先生,总是“尊而不亲”“敬鬼神而远之”的。直到西安事变以后,一度共过患难,乃转入“亲”而且“信”的阶段,坐上了陆军大学校长的职位。在蒋介石的一生中,这样的“让贤”也是少有的。
百里从南京飞到西安那天,正是十二月十一日,邵力子先生(那时任陕西省主席)在机场欢迎他。当时,西安的空气虽是近了爆炸线,表面上还是平静如常。他刚在西安招待所卸了行装,蒋介石已来了电话,邀他到临潼华清池去晤见。他到了温泉,看见张学良也在那儿。他见了蒋介石,报告欧美之行的情况,也说到当前的国际情势。晤谈既毕,汉卿邀他一同回西安,因为那晚张杨一同请客,也替百里洗尘。可是,蒋介石留住了汉卿,说是还有话说,要汉卿吃了晚饭再走,百里只得独自先归了。百里回到西安招待所,已是傍晚六时,便匆匆赴绥靖公署的张杨公宴。
那晚汉卿回来时,已经八点钟了,同来的有陈调元、蒋作宾、陈诚、卫立煌、陈继承,他们都是蒋氏左右的重要角色,很快都变成了阶下囚的。那时住在招待所的,还有蒋鼎文、朱绍良、邵元冲、万耀煌,蒋氏的高级将领,几乎一网打尽。(此外住在招待所二楼的,还有一位德国顾问,一位路透社女记者。)不过,汉卿那么一脸笑容,喝了杯酒对大家表示迟到的歉意,确乎看不出有甚么“箭在弦上”的安排的。
百里先生那晚睡得很迟,十二日早晨却很早起床。伏案写了两张西安风景片,寄给德国的两个女儿,便安排着要写欧美考察的报告书。这时,他忽听得窗外枪声,由疏而密,呆了一下,想:这或许是军事演习,不会有甚么事吧?可是,他从零乱枪声,又直觉地推断:可能是兵变。正在此时,隔窗有一团黑影在爬动着,随着砰然一声,那影子倒下去了。(其人便是邵元冲,西安事变中被牺牲的一人。)他明白:一个事变在发生了。
他默然不作声,回到房中去。那天天气特别冷,他穿了羊毛衫,加上厚丝棉袄,卧在床上假睡,一面推寻这事变的缘由。朦胧中,天已大明了,他听得有人在门外找寻从上海来的蒋百里先生。他正在下床,一位青年军官已经推门而入了。那军官是营长,后面跟着两个持枪的士兵。那军官说:“没甚么大事,不要紧!请先生到客厅坐!”百里也就不期然而然地跟着他们走。
客厅上可热闹了,济济一堂,有惊疑莫定、睡眼惺忪的军政大员,有那些大员的卫士,也有直打抖索穿着睡衣拖鞋的大员夫人们。(卫士们都已缴了械。)百里先生说:最后请来的有陈诚、蒋鼎文、朱绍良、万耀煌,昨晚席上贵客,照单全收。还有钱大钧,他是侍从室主任,他是从临潼抓来的。一时大家面面相觑,没人敢作声。他们知道临潼一定出了事,也没人敢问。
百里先生闷不住了,问那青年营长道:“今天究竟怎么一回事呀?”那营长答非所问地说:“你们有年纪的人,哪里知道我们年轻人的苦闷哟?事情不会扩大的,你们放心好了!”
“昨为座上客,今为阶下囚。”百里就是这么喃喃念着这两句话。
“跌落了眼镜”
广东成语中有一很好的譬喻语:“跌落了眼镜。”即是说,有人以为自己眼界很高,看得很远很深,判断得很正确的,(谁)知在现实面前翻筋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即如西安事变,以蒋介石的权力,他所布的特务网那么密,他的左右股肱都在西安,哪知就在临潼做了张学良的笼中鸟。一切夸口的话,都豁了边,岂不是“跌落了眼镜”了吗?
还有,在西安做了俘虏的军政大员,年纪都在半百以上,老眼昏花,非眼镜不行。他们匆匆从房间里赶到客厅时,他们的眼镜真的都失落了。百里先生说:“我那时失落了那套燕尾服还不要紧,那时的军政大员,谁都不讲究仪态了。只是失落了眼镜,变成了开眼瞎子,那真糟了。”在饥寒交迫中,大家默默无声。那位一向很风趣、嗓门高的军事参议院长陈调元,大声喊买茄力克香烟,大家也只是惨笑一下而已。倒是户外喊卖号外的声音吸引了他们,从“号外”上看到“张杨兵谏”以及八项主张的条文,他就叫人一句一句念下去,才摸准这事变的内情。
直到下午四时左右,张少帅向他们拱手致歉,才大吃大喝,陈调元院长带来的火腿和百年陈酒都吃掉了。他们又重新被分配到各个房中去,那房门都有士兵监视着,不许他们关门的。百里因为找不到眼镜,连书也不能看,更是苦闷得很。
到了晚上七点钟,各房单开晚饭,比刚才的一堂抢吃还寡味些。那时张少帅进了百里的房,把房门半掩着。他一脸苍白,有些紧张,百里心里一想,临潼那边的事,或许不怎么严重的。只见少帅从怀中拿出一份兵谏电报全文请百里看,他说:“百里先生,你是无党无派的人,先君很敬重您;此刻,我有一疑难问题,想请指教。”百里说:“我没有眼镜,什么也看不见的。”少帅连忙叫卫士找了一副老光眼镜,也不知是谁的眼镜,就是这么凑合着用就是了。百里把电文看了一遍,便还给少帅。少帅焦急地说:“先生以为如何?”百里说:“今天是力的问题。”少帅接着说:“今天惊动了你们,非常对不起。先生莫客气,就正面指示我们一下。”
“在西安,你的力很够,尤其是在招待所,两条枪就够应付我们了!可是西安以外怎样呢?”
“西安以外,我就力不从心了!”
“那么,你自己已经有了打算,用不着来问我了。”
“您先生还在生我的气!等会儿,我再来向先生请教。”这时少帅已经叫副官添了酒菜,还有好香烟,百里就慢慢享受着。
那天晚上九点钟,少帅又去看了百里,和百里谈生活状况和子女教育的情形。百里淡淡地说:“要是我也和邵元冲一样,国家该抚养我的家属和子女了吧?”少帅没说什么,也就走了。那晚,百里倒好好地睡了一觉。
第三天(十三日)上午十时,少帅又去看了百里先生。他说他想到百里先生所说的力的问题。上一晚,他知道何应钦已经准备进攻西安,黄埔将领也准备和他们大干。他要百里判断何应钦和黄埔将领是否态度一致。百里说他自己刚从海外回来,一切情形都很隔膜。
少帅喃喃自语:“陆军来攻西安,也不是一天二天的事,我们的抵抗力,不会很弱的。所虑的是空军,空军所关的,不仅是我们的安全。”从这句话,百里知道蒋介石还没死。
俘虏作军师
西安事变的第三天,周恩来已经从延安到了西安了。这时,强敌在前,中国朝野应该联合一致对外抗战,权衡轻重,得让蒋介石有这样的觉悟。张少帅也就冷静下来,要转变当前的局势,他曾经请邵力子向蒋介石去进言,希望蒋介石以国家为重。蒋介石正在气头上,拒不作答,少帅又想百里先生这位无党无派的谋士来。
少帅再去看百里,百里侧面试探着说:“你问计于我,我一切都闷在鼓里,没有情报怎能下判断?你说:俘虏怎能做军师?”少帅连忙道歉,说请他移住杨虎城私邸,到那儿什么都可以说了,你要什么有什么?又说:“您要哪一类情报呢?”百里接着又问他:“委员长在什么地方?你们向他要挟,他作怎样的表示?国内外对这次事变如何反应?”少帅沉吟一会儿,说:“您如肯移居,一切话都好说。我们现在还是先谈力的问题,假定中央飞机对西安轰炸……”百里不等他说完,便说:“委员长在西安,他们必不来轰炸的。”少帅连声说“是。”他又退去了。(那两天,在西安天空,时有中央的飞机掠过,并没低飞投弹,只是示威而已。)
到了第四天(那时,端纳已经从南京飞到西安了,并且知道宋美龄也快到西安去了),下午二时,少帅又找了百里,说:“我想请你做一件事,不知您答应不答应?……您愿见委员长谈一谈吗?”少帅说他自己见了蒋介石,蒋介石必大动肝火,不让他陈述意见。他要请百里劝一劝,因为百里是客卿,说起来比较容易些。(百里还不知道邵力子先生已经见过蒋介石了。)
到了十六日下午四时,少帅说是已经向蒋介石报告请百里去谒见的事,便邀百里一同前往。(那时,蒋介石已经移居高桂滋将军的寓中。)百里进入蒋介石的卧室,少帅便退出了。(那时,蒋介石背伤未愈,睡在床上,百里便坐在床边沙发上。)蒋向百里谈及张的意思,想派一人先到南京去,其心目中以为百里最适宜。蒋本人并未表示意见。
百里对派人往南京这一点,非常赞成,因为事情弄僵了,于国家无益,一切化大为小的好。不过,他自己和政府没有深切关系,如要派人前往,百里建议最好派张所最不喜欢的蒋鼎文去。
在少帅伴送百里回招待所的途中,百里里问他:“你是不是有诚意呢?”
“怎么会怀疑我没有诚意?”
“你是否想我先到南京去?”
“是的,因您是无党派色彩的人。”
“何以不对我先说明?”
“想您见过委员长后再告诉您。”
“我非党国要人,去了于事无济的。要解决问题,须派南京方面所信任的人物去。”
“谁好?”
“我看蒋铭三最适宜。”
“好,我不但请他去,还且请委员长写亲笔信让他带去。”第六天,百里再谒见蒋介石时,他的亲笔信是写了,交在百里手中,等到蒋鼎文上飞机时,百里才交给蒋鼎文手中。那便是“停止轰炸三天”的手谕。〔1〕
到了十二月二十一日,宋子文到了西安,二十二日,宋美龄也到了,一切都由紧张而缓和下来了。百里便做了这么一回军师。
“昨为阶下囚,今又座上客”
关于西安事变的内情,当时蒋介石回到了南京,所有军政重要消息,只许中央社单独发表,许多幕后接洽实情,一般人都无从知道。百里先生身与其事,而且奔走商量,当然知道得更清楚,可是我们听到了,也不便发表出来。后来蒋介石和宋美龄都写了回忆录,他们都有其政治作用,有意把真相遮盖起来。我们在宋美龄的追记中,看到了周恩来在西安的踪迹,也只是这么淡淡一句,一般人是不明白周的意向有着决定性作用的。
张学良和周恩来在肤施见面,那是一九三六年夏天的事。他们讨论到:①蒋与抗日关系问题。②用法西斯方法谋中国统一的问题。周对第二点认为难能成立,因为无论名义如何,中国在实质上难有法西斯政治存在的可能。至于前一点,那时,中共已由土地革命阶级斗争转到各党派联合抗日的民族革命,已经变了一步。
不过,“双十二”事变的突然发生,正和中共的预想相反;中共预想通过张学良的关系与蒋介石协商,化除国共双方的对立。而“双十二”事变,却可能引致更大规模更长久的内战。周恩来于十二月十六日到了西安,说服了张杨,认为有释放蒋介石的必要;同时,周氏和招待所被羁的中央军政要员密切商谈了种种政治决定。十月二十五日,蒋介石在张学良陪伴之下飞出西安,一部分少壮军人当时对周氏是不满意的。这种种都是百里先生所亲知亲闻的,他对我们表示对国军很乐观,认为国共合作统一抗战的前途很大的。(一般人当然不明白这些幕后接触的经过的。)
百里先生在那两星期中,因为他参与了最高决策,当然看得很明白。他每日写给女儿们的明信片中说:“飞机轧轧声,南京有人飞到西安来了。”“又一轧轧声,蒋今天飞回南京了。”“明天再来一声轧轧,你们的爸爸,将离开西安这古城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杨虎城在绥署设宴为百里等饯别,席上众人相顾而笑。百里先生举杯高吟道:“昨为阶下囚,今又座上客!”世事如棋局局新。中国抗战第一声,谈者说是从临潼华清池边发出的,这话也颇有几分道理。
注释
〔1〕手谕详文为:“敬之吾兄:闻昨日空军在渭南轰炸,望即令停止。以近情观察,中(正)于本星期六日前可以回来,故星期六日以前,万不可冲突,并即停止轰炸为要。顺颂 戎祉中正手启。十二月十七日。”
[book_title]第八章 英国论
百里一生既是军事学家,又为政论家,擅长文史研究,诗写得不错,字也写得很好,也是多方面的才能。他娓娓清谈,滔滔不绝,风趣横溢。
——曹聚仁评蒋百里
百里先生的欧美之行,他是考察了欧洲大陆各国,经伦敦,再到美国,再从日本回国的。那一时期,英国还是世界的重心,也正是张伯伦的“雨伞时期”。
百里谈到英国问题时,他说:“我对于英国外交,不敢判断,不愿批评,我唯有诚意的赞叹与虚心的仿效而已。”何谓不敢判断?他说:昔欧战开始前,德国驻英大使归国,威廉二世询之曰:“万一欧战发生,究竟英国态度如何?”大使答道:“我不知道。”事后英人某阁员听到了,抚掌太息(叹息)道:“此真能知英国者也。不独德大使不能知道,连我们英人也不能自知的。”夫以英阁员,以德大使,他们竭忠尽智以求知,终于不可知;那么,我们即算沉思熟虑,尚且白费脑筋,何况轻率雌黄,岂非开口便错?故曰:不敢判断。
何谓不愿批评?他说:如果一篇鼓励的文章,而张伯伦能寓目而为之一笑的话,或者,一篇刺激性文章,而英伦政客能看了为之一怒的话,则批评始有价值。可是以美之富,法之强,俄之巧,意之滑,德之蛮,众说纷纭,曾不能动其政策之分毫,乃泰然独行其所是,那我们以自己的主观利害来批评他——世界帝国的根本政策,岂非隔靴搔痒?故曰:不愿批评。所以百里说,对于英外交,只有赞叹,只有仿效,何以故?曰:英之外交,乃和不忘战故,是孙子所谓“以全争于天下者也”。岂独外交,也是兵略上最精的。
他说:英国外交政策,虽不可知,然有一事焉,为世人所共知者,则英国唯不战而能胜是也。所以张伯伦之和平——不战政策,为英国之最上政策,无可疑者。然英既以不战而胜,则反英者,必以战为胜,此中消息盈虚,势力之孰强孰弱,有非可以数字计算者,此所以英法和平之志虽坚,而欧局终至于危险也,然英之外交乃更对此而有所备。
张伯伦说:“英国有三种场合,不惜一战:①如果有人侵犯英国的领土及殖民地。②为履行对于同盟国条约起见。③二者以外,如果英国认为必须一战才能解决,那也义不容辞。”百里说:张伯伦虽号为实际家,其实实际应付,非英之所长也;英国之所长在其远略。举例:如甲午之役,即定联日制俄之策,一九○四年,即定包围德国之策;欧战一终了,即警戒日本。即今日《泰晤士报》对中国抗战表示好感,也准备于数年以前。惟其举一事,定一策,决于十年五年以前,一到临时,即能水到渠成,他国莫之能抗也。但长于远略者即短于实际应付,盖自非先知,孰能举未来之变而一一预定之?故每下一策,必留一余地以应变,而形成一不彻底之局面。对意大利政策受攻击与讥笑,即其一例。可是英人宁可忍受此羞辱,何也?国防故也。只有前哨为本队牺牲,不能为前哨而牺牲本队。外交事小是面子问题,国防却是生命问题,为面子而牺牲生命,英人不为也。百里说了合乎辩证逻辑的话:“世人以英之退让,谓为武力不足,此误也;英人亦自言之,此伪也。诸君志之,今日文化社会之世界,一国家可以因为打胜仗而亡国,打了胜仗即可兴国,此时代落伍之言也。我们试想,纵使英法能联苏挟美,予德意以一击,后果如何?英不能再强了,而苏美之势必日大,则真正到了帝国霸权之危机时代了。英人肯自动促进这一危机的早来吗?故‘和平’二字,德意为口头禅,在英人则是生命问题。”百里的话,到今日看来,还是有意义的。
百里曾经为了国联开会,对英国人说过如次的一番话:“英国不是欧洲的一个单纯国家,而是现在二十世纪的一个唯一的世界帝国,所以我以为英国人,应顾虑到自己两种义务。一是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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