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岳飞
[book_author]孙毓修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完结
[book_length]42409
[book_dec]《少年丛书》之一,《少年丛书》最早于1908年冬天由张元济主持的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出版,又名《中外伟人的传略》。《少年丛书》共28册,分别讲述了28位中外名人的人生故事。《岳飞》孙毓修著。 岳飞,字鹏举,汤阴(今属河南)人。徽宗时,应募从军。高宗立,隶宗泽,为统制,屡败金兵。与张俊平定江淮,加神武右军副统制,升神武副军都统制。绍兴四年(1134年),授节度使,屯鄂州。五年,授两镇节度使,镇压杨么义军。六年,移军京西,置司襄阳。为张浚忌,解兵柄归家,旋复职。十年率军北伐,连克数州,中原大震,方指日渡河,以友军先退,势孤,又为十二道金牌催逼,忍痛班师。解兵权,为枢密副使。屡上书反对和议,秦桧诬以反,高宗令杀之,和议成。孝宗朝,谥武穆;宁宗朝,追封鄂王。治军严,善以少击众,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之语。忠愤激烈,议论持正,尝曰: “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后世极为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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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南宋之时势
我国上下数千年中,名人亦不少矣。而一举其名,虽妇人孺子,里老走卒,亦莫不肃然起敬,至拟之为神,拜之如佛者,则惟得两人而已。其一则蜀汉之关壮缪,其一则南宋之岳武穆也。今考关壮缪之生平,其可传者,忠义之气过人,勇武之略盖世,受后人之崇拜,亦固其宜。然与武穆相比,则又后来居上,而武穆之为人,尤足为少年之模范。
亚洲之东,环汉族而处者,种类甚繁,历代以来,常受其祸。北宋之季(从太祖至钦宗,凡九主建都大梁,称北宋),辽、金、夏三国,分峙于北、东、西三方。其人为通古斯、突厥诸种人,言语风俗显与中国不同。是皆黄种之别派,特开化较晚耳。故其性残忍好杀,不知礼义,我先民斥之为犬羊之族。顾汉族对之,虽极厌恨,而三国唯一之目的,皆思并吞南朝(时称宋为南朝)。以优游于丰华富饶之乡,臣仆我礼义冠带之族,弯弓牧马,狡焉思启。宋之君相,因应失宜,往往丧师失地,至于岁奉金缯,结为兄弟,何其衰也!徽宗之时,辽、夏寖弱,而金人崛起,纵横一时。于时南朝,阃内无良平(谓汉之张良、陈平也)之谋,河上有逍遥之帅。御彼方、张之冦,犹以螳臂当车,其不败者几希。
岳飞
钦宗靖康二年(民国纪元前八百二十五年),武穆生二十五年矣(据梁玉绳《岳王年谱》则武穆以徽宗崇宁二年癸未二月十五日生),其年三月,为赵宋一朝,最可怜之时期,而亦我国历史上未有之奇祸也。徽钦二宗与其后妃皇子,见虏于金,槛车而辞龙楼凤阙之天,系组而入毳帐戎氈之地。回忆艮岳之宵(宣和四年造百岁山,更名艮岳,山周十余里,费人工无算,宫庭游观此为最胜。宋人张洖撰《艮岳记》以志其慨),延福之梦,清歌排日,妙舞回风,既渺不可追矣。而天潢亲贵,后宫美人,亦复鞭笞就道,飘零可怜。以一国之元首,负辱至此,国民之悲痛何如!国民之悲痛何如!
当此时也,金人挟战胜之威,即命将江东,尽收南朝之地,入其版图,夫亦何不可之有。乃俘虏其皇室搜括其金帛,要其割地称侄之后,即立张邦昌而去。岂黠虏亦知今之所谓“灭国新法”,而以虚名还中国。金人惟遥执其财政兵权,以制汉族之死命,而不屑以蛮力征服耶?曰:非也。虏人初至,本无大志,不意宋之君臣自误至此,使金人得以成功。旷日持久,勤王之师大至,则犹虎豹投陷井,此危道也。故一遂其欲,即仓皇北遁。高宗苟好自为之,何难还我河山(本武穆语),报仇雪恨?乃其心有一不可告人之秘,则惟恐徽、钦归国,皇位不能长据,故虽有张、韩、刘、岳(张俊、韩世忠、刘锜及武穆也)为之将,而宁愿割地求和,不思恢复。武穆处此事与愿违之境,虽无秦桧,亦必惨遭奇祸而死,此后世之所以叹息痛恨于专制之朝也。
武穆烈烈轰轰,洒热血以报国也,前后约十年。脱无武穆,则临安之小朝廷,不能延须臾之命。更有一大事,于汉族有极大之关系者,则中原之文献是也。我国文化大盛于唐,经五季之乱而文化大衰。宋祖开基,休养数百年,文化复进,金元迭起,则又衰矣。昔希腊人之遇罗马也,老师宿儒逃至亚洲,抱残守缺,以待时机。后十字军东征,复一一传至欧洲,古学中兴,得有今日之强盛,其关系之重如此。我国古学,未尽亡于北宋之后者,幸有武穆御戎马之足,南方之学者,固得晏然;北方之学者,亦渡河南徙,有以自保汉族之至今为东亚文明之主者,虽谓之尽由于武穆之力可也。
【批评】
神之有无不可知,然普通人之心理,于其人之至正至大者,则以神尊之。自古至今,名人何限,而普通人之心理,以为死后足以成神者,惟有关岳二公,可见公道自在人心。然拜之尤当学之。学关不成,恐有画虎之诮,惟学武穆,则文武皆当,出处咸宜矣。
蒙古、满洲、西藏,在七八百年前,文化甚低,汉族又习于文弱,故常受其害,至诋之为犬羊,为胡夷。今则非其时矣,五族共和,亲如手足,亟宜合力共济时艰,而为我昆弟之满洲、蒙古、西藏,近亦日进于文明。五族平等,共相努力,以御外侮,此其时矣。
靖康元年(哲宗年号)十一月,金将斡喇布自真定趋汴(今河南开封府宋之都城),仅二十日而至城下。尼吗哈自河阳来会,屯于青城(青城有二,一在开封府城北,一在城南,宋南北郊斋宫也),使刘晏来要帝出盟。时西南两道援兵,为唐恪、耿南仲遣还。于是四方无一人至者,城中惟卫士及弓箭手七万人。乃以万人分作五军,备缓急救护,遣使以蜡书间行,出关召兵。又约康王及河北守将来援,多为敌人所获,使命不得达。唐恪计无所出,密言于帝曰:“唐自天宝而后,屡失而复兴者,以天子在外,可以号召四方也。今宜举景德故事(景德,真宗年号。时因辽警,寇准奉帝渡河,次于澶州,辽人即退),留太子居守,而幸西洛,连据秦雍,领天下兵,亲征以图兴复。”帝将从之,开封尹何栗入见,引苏轼所论,谓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甚者。帝翻然而改,以足顿地曰:“今当以死守社稷。”既而京城破,帝如金营请降,北宋遂亡。今按当日情势论之,唐恪之见,实较何栗为高。纵战而不胜,如明土木之变(明英宗与额森战于土木,兵溃,英宗被虏。未几,即议和还宫,额森旧译也先,或作乜先),亦不至动摇国本,酿成南北之局。乃泥国君死社稷之义,卒演成蒙尘之惨史,明之怀宗复蹈其覆辙,身死国亡哉!
在我国数千年的历史上,出名的人很多。但是要一提到他的名字,即使是妇人、孩子,以及里巷中的老人、街边的走卒,没有一个不对他肃然起敬,甚至是视为神明、拜为佛祖似的,这样的人那就只有两个人了。一个是蜀汉时期的关羽,一个是南宋时的岳飞。现在来看关羽的生平,他让人传诵的,是他过人的忠义气节,盖世的勇武胆略,因此受后人的崇拜,那是当然的事。但是将他同岳飞相比较,似乎岳飞又更胜一筹,而岳飞的为人,更足以成为青少年的模范。
在亚洲的东部,围绕我们民族定居的种族有很多,历代以来,我们常常受到他们的侵犯。北宋时候(从太祖至钦宗,凡九主建都大梁,称北宋),辽、金、夏三国,分立在北、东、西三方。他们的人民属于通古斯、突厥等种族,言语、风俗,完全与宋朝不同。这些都是黄种人的支派,只不过文明程度太低,开化的比较晚罢了。他们的性情残忍而好杀,不懂得礼义为何物,我们祖先将他们贬称为牧羊的民族。我们汉族人对他们虽然极为厌恨,可他们唯一的目的,却都是想着吞并宋朝(时称宋为南朝)。悠闲自在地生活在物产富饶的地方,想奴役我礼仪文明之邦,弯弓牧马,心图谋掠中原。宋代的君王大臣,因为应对失策,常常被他们打败,失去了许多土地,甚至于每年还得纳岁币给他们,并与他们结为兄弟盟友。这是何等的孱弱无能!到徽宗的时候,辽和夏都慢慢衰弱了,独有金人最为强盛,称霸一时。当时的宋朝,国内没有像汉代张良、陈平那等谋士,边疆却有逍遥自得的将领。他们就连抵御方腊、张用等贼军都是螳臂当车,不失败的机率极小!
宋钦宗靖康二年(民国纪元前八百二十五年),岳飞已经二十五岁了(根据梁玉绳的《岳王年谱》考证,岳飞出生于宋徽宗崇宁二年癸未二月十五日)。这一年的三月,是宋朝最可怜的时期,也可以说是我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奇祸。徽宗、钦宗,两个皇帝同他们的后妃、皇子们都被金人虏去,乘着囚车作别了壮丽的汴梁皇宫,被绑缚着送入胡人的帐篷里受尽凌辱。当他们回忆在艮岳山游乐的夜晚(宋徽宗宣和四年建造百岁山,后改名艮岳,山周十里有余,耗费的人力物力无计其数,宫廷游览之地莫胜于此,宋人张洖撰写过《艮岳传》来记载人们对它的慨叹),延福宫的清梦,清歌妙舞,响遏行云,回风带雪,已经缥缈得不可追寻。而身为大宋国的皇后、王妃、公主以及宫女,也被鞭子抽打着上路,忍受飘零北国的苦楚。徽宗作为一国的天子,遭受这样的耻辱,国民的悲痛该是多么深切,该是多么深切啊!
在这个时候,金人如果趁热打铁,立即派将领跨过长江,侵占所有南宋的领土,并入自己的版图,这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他们俘虏了大宋皇室成员,搜刮了所有皇宫财宝,强迫他们割地赔偿并自称侄子辈,然后便立了个傀儡皇帝张邦昌,扬长而去。难道狡猾的胡人也懂得现在所谓的“灭国新法”,灭了一国后再改一新法令,改头换面,把空头名号还给中国,他们只需遥控宋国的财权和兵权,将汉族置于死地,而不屑动用武力征服吗?答案是否定的。
金人刚打来时,本没有长远的打算,却没想到大宋的君王和大臣自己耽误自己,以至于此,使得金人得以成功。但如果两国对战持续时间一长,等宋国各地勤王的义军大规模赶到,金人就好比虎豹掉入陷阱里,非常危险,他们才不干。所以欲望一满足后,他们便立即向北撤退。宋高宗如果好好应对,恢复大宋江山、报仇雪恨又有什么难处?然而他心中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生怕徽宗、钦宗回国,自己的皇位不能长久。所以虽然有张俊、韩世忠、刘琦、岳飞等名将做羽翼,仍然宁愿割地求和,不谋求恢复故土。岳飞正好生在这种事与愿违的时代,即使没有秦桧,也一定会惨遭奇祸而死。这就是后代为什么对专制的朝廷叹息痛恨的原因了。
岳飞轰轰烈烈、披肝沥胆的报国事业,前后约有十年的时间。如果没有岳飞,那么临安小朝廷恐怕不能延续片刻的生命。还有一件大事,对于汉族人有极大的关系,那就是中原文献。我国的文化在唐代达到了鼎盛期,但经过五代战乱,文化大为衰落。宋太祖开国以后修养了一二百年,文化才渐有起色。北方的金国、元国相继兴起,文化又衰落了。古时候古希腊遭到罗马侵略,有学问的人逃到亚洲,守着古籍,等待日后的复兴,后来十字军东征,将这些古籍一一传回欧洲,所以他们的古代学问被复兴、发展,得以有如今的强盛,所以其重大意义就在于此。我国的古典文献,没有在北宋灭亡后完全散佚,幸亏有岳飞的军队保卫,使得南方的学者能有一方安宁,北方的学者也渡过黄河南迁,使得汉族文化得以自保,以致今日仍然是东亚文明的主宰,即使说这全部都是因为岳飞的功劳,也不为过吧!
【评论】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明是不可能知道的了,然而普通人的心理,对于极为崇高伟大的人物,往往将他们尊奉为神明。从古至今,著名人物有多少,而在普通民众心里,认为死后足以当做神明的,只有关羽和岳飞两个人。可见公道一直在人民心中不曾泯灭。然而膜拜他们,还得效法他们。学关羽不成,恐怕免不了画虎不成反类犬,只有学岳飞才能文武兼备,进退合宜。
蒙古、满洲、西藏,在七、八百年前文明程度甚为低下,汉族人又普遍比较文弱,所以常常受他们的侵害,以至于诋骂他们是畜生、胡虏。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现在五族共和,亲如兄弟,亟需并肩合力共度难关。而作为我们兄弟的满洲、蒙古、西藏等民族近来也日趋文明。五族平等,共同努力抵御外辱,正在今日。
宋钦宗靖康元年(哲宗年号)十一月,金国将领斡喇布从真定打到汴梁(今河南省开封府,大宋的都城),仅仅花了二十天就兵临城下。尼吗哈从河阳赶来汇合,在青城(青城有二,一在开封府城北,一在城南,宋南北郊斋宫也)安营扎寨,派遣刘彦来强迫钦宗出城会盟。当时西南两道的援兵被唐恪、耿南仲遣散回去了。因此大宋全国没有一个援兵前来,汴梁城中只有皇宫卫兵和弓箭手七万人。于是将一万人分作五个军,作为紧急救驾的预备军,派遣使者携带皇帝诏书从小路逃出城外,到关外招救兵。又和康王赵构与守卫河北的将军约定前来援救,全部被敌人发现,皇帝使命不能传到。唐恪没有办法,秘密向皇帝进言:“唐朝从天宝以后,京城屡次被侵占却失而复得的原因,就是天子在外,可以号召四方。
如今应该效仿景德(景德,真宗年号。时因辽警,寇准奉帝渡河,次于澶州,辽人即退)的成例,将太子留京居守,陛下亲自行幸西都洛阳,控制关中地区,总领天下兵马,然后御驾亲征,图谋光复神州。”钦宗准备采纳这个建议。这时开封府尹何栗觐见,引用苏东坡的言论说,周朝的失策没有比东迁首都更糟糕的了。钦宗因此立即改变主意,用脚踏着地说:“如今应当拼死守护社稷。”不久,京城被攻破,钦宗到金国军营请求投降,北宋因而灭亡。现在按当时的情势来看,唐恪的见解实在比何栗要高明许多。即使战而不胜,像明代土木之变(明英宗与额森战于土木,兵溃,英宗被虏。未几,即议和还宫,额森旧译也先,或作乜先),也不至于毁坏国家的根基,造成南北分裂的局面。这完全是拘泥于君王应当与社稷共存亡的道义,最终演变成了皇上被俘虏到北方的悲惨历史。明末的崇祯帝又重蹈覆辙,致使人死了,国家也灭亡了。
[book_title]第二章 武穆之少年
真正之大人物,五百年而一遇。此超乎古今,塞乎天地之大人物,岂天之降材有殊,或家庭之教育能培养之耶?曰:否否,不然。此盖积数百年间,纯正之风俗,良善之社会,而始有此等大人物出产。宋自太祖开基,人皆厌五季之乱,思正人心、道德,迫乱世而反之正。真宗、仁宗两朝,正人君子盈于朝野,其时风俗之淳厚,社会之整齐,为吾国历史之最。试观元、明间人之传奇说部,必以德行之至美者,托于赵宋之世,则其风可见。明乎此而后可以观武穆之少时矣。
武穆,今河南彰德府汤阴人也。生时,有大鸟若鹄,自东南来,飞鸣于寝室之上。其父和遂名之曰飞,字之曰鹏举。未弥月,黄河决内黄西(内黄,今属彰德府),水暴至,母姚氏,仓卒无计。抱其儿,坐巨瓮中,冲涛而下,乘流灭没,幸而及岸,竟免于沉溺。少负气节,沉重寡言,天资敏悟,书传无所不读,尤好《左氏春秋》及《孙吴兵法》,昼夜诵习,达旦不寐。家贫不能常得烛,昼拾枯薪,夜以代烛云。
武穆生有神力,未冠,以引弓三百斤,腰弩八石。尝学射于乡豪周同。一日,同集众射,自示其能。连中的者三,指以示武穆曰:“此可以言射矣。”武穆谢曰:“请试之。”引弓一发,破其筈,(音括,箭末曰筈),再发又中。同大惊,因以所爱弓二为赠,由是益自练习,能左右射。未几同死,武穆悲恸不已,每值朔望,则鬻一衣,设卮酒鼎肉,奠于同墓而泣。又即所遗(音位,投赠也)弓,发三矢而后反。父觉而诘之,对曰:“射三矢者,识艺之所由精也。祭毕而酬酒瘞肉者,周君所享,飞不忍食也。”闻者皆奇其言,父抚其背曰:“使汝异日得为时用,其徇国死义之臣乎!”武穆应声曰:“惟大人许飞,得以遗体报国家,何事不敢为?”和叹曰:“有子如此,吾无忧矣!”徽宗十九年(宣和四年),武穆年二十。时金人已起于北方,日夜出锐师以攻辽。宋人不自强,转幸辽之灭亡,取还燕云十六州,以取快于一时,而唇亡齿寒之隐忧,已伏其中。王黼、童贯诸人,方以边功自喜,上结道君之知(徽宗好道教,自称为道君皇帝),靖康之祸,基于此矣。其时金人虽未南侵,而人民痛恨政府,所在为乱,群盗满山。真定府路宣抚使刘韐,募敢战士备胡,武穆往焉,韐一见,大奇之,命为小队长。相州剧贼陶俊、贾进攻剽县镇,杀掠居民,官军屡败,武穆率步骑二百,用奇计擒杀俊、进,余党悉散。此武穆崭然露其头角之始。
武穆以一少年,即平剧寇,人皆仰之。忽连遭大故,徒跣奔还汤阴,执丧尽礼,哀毁骨立,及终制出山,则已属高宗南渡之年。事势仓皇,山河破碎,时局之盼望武穆,亦已亟矣。
【批评】
为父兄者,谁不望其子弟之成材。然而英雄伟人,一若生有自来,其聪明睿智,超出寻常,皆非教育之所能助长也。求其故而不得,遂以为精灵转世,山岳钟英,由是而迷信之说起矣。蒙今思之,此间世而出之伟人,非由于天,非由于地,而实由其时会,积数百年间之好社会,数百万人之好模范,吉祥善气滋长争荣,无所发洩,于天则为卿云,于地则为瑞木,于人则为圣贤。故论世者,观风俗之得失,而以卜人材之消长。然则我辈欲教育子女为伟人,毋宁己先勉为正人君子,以成良善之社会,为尤要也。
宋初燕云十六州为辽所有之图
武穆生时,有大鸟适来,其父见之,取以为名,本无足怪。生未数月,适值黄河决口,仓猝之际,抱置瓮中。瓮大孩小,不致沉没,此亦事理之常,不足奇也。乃演义小说,遽创作大鹏转世,河神拥护之说。事本不经,而人亦信之者,缘崇拜英雄之心太盛,则不得不疑其人为天之所特产,地之所特长。草泽奸雄,欲惊世惑众,以遂其好乱之心,亦利用此一种心理,以售其欺,不独演义小说,善于附会,一部二十四史中,类此者亦甚多,读者勿遽信之可也。
武穆生当兵戈扰攘之世,故志在习武。盖时势之与人,如时令然,冬自求暖,夏自求凉,实有不期然而然之趋势。所异者,武穆生在农家,又处得书不易之日,而射之余,更以夜分读书。天资既高,加以学力,自比常人更为猛进。此实武穆一生得力处也。
师之于弟子,传道授业,恩情兼至。古礼,遭先生之丧,弟子心丧三年,盖如此其郑重也。私塾之师,与公学之师,名称虽殊,而传道受业,弟子受其恩,感其情,则一也。凡我少年,当以武穆感念周同之事为法,以厚自己之心地,以矫世俗之浇风。
武穆忠孝之性,自其少时,已是奋发,此非英雄特异处也。少年人天真烂然,血性未漓,与之语忠臣孝子之事迹,未有不欣然愿闻者。至古人遭逢不偶,颠沛患难,可惊可喜之处,往往为之泣下。其后出而涉世,利害之心深,而性情寖以薄矣。惟圣贤豪杰,能不以世缘丧其天真。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岂不然哉。
武穆祖父,皆以力田为业。值岁饥,其父和常以脱粟数升,杂蔬为糜,与家人旦暮食取半饱,尽以其余,呼道路之饥者,均而饲之。家人有不堪者,和曰:“彼饥者亦人耳,而能一二日不食,吾与若日再食,而求饱耶?吾裁吾之仅有,以济人之绝无耳。”人有侵其地以耕者,割而予之;有贷其财弗偿者,折券弃之,无愠色,乡人咸敬而爱之。近世功利之说盛行,此等慈善事业,几欲斥为迂怪,深可慨也。《易》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孟子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伟人之家,皆有祖德,历试不爽,非迂谈也。
真正的大人物,五百年才能遇到一个。这样冠绝古今顶天立地的大人物,难道是上天所降的人才有异或者家庭教育能培养出的吗?回答是否定的。我认为只有积累了几百年纯正优良的风俗的社会才能诞生这等大人物。自从宋太祖赵匡胤创立大宋基业以来,老百姓都已厌倦五代的战乱,盼望国家能教化道德人心,将乱世中颠倒的风俗矫正过来。宋真宗、仁宗两朝,朝廷内外满是正人君子,当时社会风俗淳厚,社会安定,是我国历史上最鼎盛的时代。只要翻开元代和明代的杂剧、传奇等书,里面讲的德行高尚的人物,一定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由此可见当时风气有多良好。理解了这点,就能认识岳飞的少年时代了。
岳飞,是现在河南彰德府汤阴县人。据说,他出生的时候,有一只像天鹅的大鸟,从东南边飞来,在他家的寝室上面,不住地鸣叫。因此,他的父亲岳和因此替他起名叫飞,字鹏举。在他还没有满月的时候,黄河的内黄西边决了口,凶猛的洪水汹涌而至。他的母亲姚氏惊慌得没有办法,便抱着他,坐在一个大瓮中,浮在波涛上,冲流而下,随着波浪漂浮,幸而没有沉溺,终于登了岸。他在少年时候,气概便与众不同,天资聪敏,无论什么典籍,都喜欢读,尤其爱读《左氏春秋》和《孙吴兵法》,常常夜以继日的用功,甚至通宵不睡。他的家境很穷,不能每夜点烛,于是他在白天里拾些枯的树枝,夜里便拿它代替蜡烛。
岳飞生来力气很大,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能拉开三百斤重的弓,腰围可负八石重的弩(有机关的弓)。他曾跟从乡豪周同学习射箭。有一天,周同聚集大家比试射箭,显示他自己的本领。果然他连发了三支箭,都中在靶子上,很得意地指给岳飞说:“像这样才可以谈射箭呢。”岳飞很客气地说:“请让我试试看。”说罢便拉开弓,发了一箭,恰巧中在周同的一支箭的尾巴上,将它射破了。再发一箭,又中了靶子。周同见了,大为惊奇!于是将他自己所爱的两把弓赠给岳飞。从此岳飞格外勤加练习,左右两手都能射箭。不久,周同死了,岳飞悲恸不已,每月初一和十五,他去卖一件衣服,然后买一杯酒、一碗肉,到周同坟墓上祭奠,哭泣一番。又用周同给他的弓,发出三支箭而后回家。他的父亲发觉了他的这种举动后,便责问他。他回答说:“射三支箭,是感念他的指教,我的技艺才能这样精良。每次祭完了,把肉埋在地下,是因为周先生享受过的酒食,我不忍再吃了。”凡听见的人,都觉得他这话很稀奇。他的父亲也抚着他的背说:“假使你将来有机会为国家所用,可以做一个殉国死义的忠臣吗?”岳飞说:“如果父亲许我把身体报答国家,我什么事不敢做呢?”他的父亲感叹说:“有这么样的一个儿子,我还愁什么!”宣和四年,也就是徽宗十九年,岳飞二十岁。那时,金人已经崛起于北方,日夜出精锐军队攻辽。宋朝的人自己不求强盛,反以辽的衰亡为幸事,乘机收复了燕云十六州(十六州是幽、蓟、瀛、莫、涿、檀、寰、顺、新、妫、儒、武、云、应、朔、蔚。在今河北的北部和山西的东北),只图一时痛快,可是唇亡齿寒的隐忧已经潜伏其中了。王黼、童贯等人正因边疆功劳沾沾自喜,向宋徽宗邀功呢。靖康之难的祸根便从此埋下了。这个时候,金人虽然没有向南边侵犯,但是人民痛恨政府,到处扰乱,群盗满山。真定府路的宣抚使刘韐,招募勇敢战士,预备抵御胡人。岳飞到他那里去投军,刘一见,便知道他不是平常的人,命令他做小队长。那时,相州地方的强盗陶俊、贾进等,攻劫县镇,杀戮平民,官军屡次战败。岳飞统率步骑二百,用奇计把陶俊和贾进捉住杀了,余党也就散了,岳飞从此崭露头角。
那时岳飞只是一个少年,就平了那样厉害的强寇,人们都很敬仰他。忽然接连遭着父母之丧,奔回汤阴,在家守孝三年,等到他守丧期满再出来的时候,徽宗、钦宗两个皇帝已被金人捉去,高宗已南渡大江。当时山河破碎,形势急迫,时局也非常需要岳飞这样的英雄了。
【评论】
作为父亲兄长,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弟弟能成大材呢?然而伟大人物,好像都是天生的,他们的聪明睿智,远远超出平常人,这都不是教育能够帮助他长成的。人们探求不到原因,便认为这是神灵转世,是山川灵气的汇聚,因而各种迷信的说法便出现了。如今想想,这等数百年才能出现的伟人,不关天,不关地,实际上是由几百年的良好社会,几百万人的良好模范,各种祥瑞之气滋长争荣,无处发泄,于是在天便形成了祥云,在地便化为了瑞树,在人便育成了圣贤。所以讨论时事,只要看当时的风俗如何,就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人物。但是,我们如果想培养子女成为伟人,不如先自我勉励做个正人君子,慢慢形成良性社会,这才是最要紧的。
岳飞出生时有大鸟刚好飞来,他父亲见了,便给他取名叫“飞”,这本来不是什么怪事。出生没几个月,就遇到黄河决堤,仓猝之际,母亲将他放在大瓮中。瓮大,小孩小,不会沉没,这也是情理之中,不足为奇。于是演义小说,便将岳飞写成是大鹏转世,有河神保护等传说。这等故事本来是无稽之谈,可人们就是相信,只因英雄崇拜情结太重,于是不得不疑惑他是天地间独特的产儿。那些草莽奸雄,想震惊世人,蛊惑世人,以满足自己叛乱的私心,也想利用这样的心理,来欺骗世人,于是不单单演义小说善于杜撰附会,二十四史里面,也有许多这样的东西,读者不必全部相信。
岳飞出生在战争频仍的乱世,所以立志习武。因为当时的时势对于人们来说,就像季节变换一般,冬天自然求取温暖,夏天求取清凉,实在有一种不自觉的趋势在里面。不同的是,岳飞出生在农民家庭,又不容易弄到书读,在练习射箭的余暇,他更是夜以继日的读书。他天资本来就高明,加上努力学习,自然比普通人更加勇猛精进。这就是岳飞一生得力的地方。
师傅对于弟子而言,不仅传授其为人处世之道及各种学问,大恩和大情也都兼顾到了。按照古代的礼仪,遇到师傅的去世,弟子要在心里悼念三年,古人对师礼就是这样郑重。私塾老师和公立学校老师的名称虽然不一样,而传授学问,弟子受其恩情是一样的。凡是我国的少年,应当效仿岳飞感念师傅周同的事迹,来厚实自己的内心,矫正浮薄的世风。
岳飞忠义孝顺之性,从他少年时便已经表现得很明显,这倒不是英雄异于常人的地方。少年人天真烂漫,血性还没淡薄,跟他提忠臣孝子的事迹,没有不喜欢听的。说到古人生不逢时,遭遇颠沛流离的患难,让人又惊心又高兴的地方,往往能感动落泪。后来经历社会,患得患失的心理加重,性情便渐渐变得凉薄了。只有圣贤和豪杰之人,能够不被世俗左右丧失天然的心性。孟子说“所谓‘大人’,是指那些不会失掉赤子一般心性的人哪”,这难道说的不对吗?
岳飞的祖父和父亲都务农。每逢饥荒的年月,父亲岳和常常将几升粟米掺杂着蔬菜熬成粥,跟家人早晚食用,只吃半饱,然后喊道路上的饥民,将剩下的全部平均分给他们。家里人有忍受不了的,岳和说:“他们饥民也是人啊,能忍受一两天不吃饭,我跟你们每天吃两顿,还要贪求饱吗?我不过拿出一份我们不多的食物去救济那些一无所有的人罢了。”有人侵占了他家田地来耕种,岳和便割让给他;有人借了钱不还,岳和便把借据撕毁,脸上没有一丝不快,乡里人都对他敬爱有加。近代以来倡言功利,像这样的慈善事业,几乎要被贬斥为迂腐可怪,实在令人感概。《周易》里说“常常行善的人家,肯定有福泽”,孟子说“君子的恩泽,过五代人才会消逝”。大凡伟大人物的家庭,一定会有祖上积德,自古都是这样,分毫不差,这绝非迂阔的言论。
[book_title]第三章 武穆之与宗泽
乌获虽勇不能自举其身也,必有引之者焉。伟人伏处草茅,潜而未升之日,则必有人焉,攀引而煦沫之。故曰:“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本韩文公语)。大丈夫磊磊落落,自以材略立功名于世,而当奋迹之始,亦岂能一无所攀附哉?武穆初投刘韐,中事杜充,皆不过以一战士蓄之,而未尝以非常之人,破格相待也。未几,乃与宗忠简相遇于东京(今河南开封府)。
宗忠简公,名泽,字汝霖,今浙江义乌县人也。高宗南渡,忠简留守东京。忠义奋发,惟以恢复神州,迎还二帝为念。时黄潜善、汪伯彦辈方执政,小人道长,忠简不得行其志,愤甚,疽发背卒。临死,诵杜子美吊诸葛侯之诗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难泪满襟。”又连呼渡河者三。至今读其遗传,犹懔懔有生气焉。
高宗元年(年号建炎),武穆以偏裨,与金人战于开德(今直隶大名府开州),两矢殪其二酋;纵骑冲突,败之。又战于曹州(今山东曹州),披髪挥四刃,直犯虏阵,士皆奋击,遂得大胜。忠简大奇之,谓之曰:“尔智勇材艺,虽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古法,今为偏裨尚可,他日为大将,此非万全计。”因以阵图相授,武穆一览即置之。后复以问,对曰:“留守所赐阵图,飞熟视之,乃定局耳。古今异宜,夷险异地,岂可按一定之图?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始能取胜,若平原旷野,猝与虏遇,何暇整阵哉?”忠简怫然曰:“如尔言,阵法不足用耶?”武穆曰:“阵而后战,兵之常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忠简称善。
建炎初政,许人上书,极言政治得失。武穆上书数千言,皆切中时弊,朝廷非惟不用,反谓越职言事,削其官爵,遣归田里。专制之国,出尔反尔,事同儿戏,不值读史者之一笑也。时青州张所,方为河北招抚使,武穆往焉。所一见,待以国士,尝从容问曰:“闻汝从宗留守,勇冠三军,汝自料能敌几何?”武穆曰:“勇不足恃也,用兵在先定谋。谋者,胜负之机也。栾枝曳柴以败荆,莫敖采樵以致绞(二事皆见《左传》)皆谋定也。”所矍然曰:“君殆非行伍中人!”惟英雄能知英雄,两人之遇合殆非偶然。
此时高宗避金人之锐,暂去中原。而宗泽、张所诸军,声势甚盛,恢复之事,未必绝望也。武穆说张所,谓国家都汴,恃河北(谓黄河以北)以为固,必令金人不能窥河南(谓黄河以南),而京师根本之地方固。所深然之,即命从王彦渡河。
武穆此时,官不过偏裨,带兵数百人耳。虽有盖世之略,而无兵无饷,其亦何以自见。然盘根错节,乃知利器,观于新乡之战,而知之矣。是时武穆从王彦渡河,至新乡(当在湖北施府境),金兵甚盛,彦不敢进。武穆独引所部鏖战,夺其纛而舞,诸军争奋,遂拔新乡。夜屯石门山下,或传金兵复至,一军皆惊,武穆坚卧不动,金兵卒不来。粮尽,走王彦处乞粮,彦不许,则引兵益北。尝单骑持丈八铁枪刺杀金酋,号黑风大王者,敌众败走,因不为王彦所容,复归宗泽,为留守司统制。泽卒,杜充代之,仍居故职。
高宗三年(建炎三年),金人约反寇曹成攻东京,盖用以汉人残汉人之策,鹬蚌相持,利归渔翁。昔满清之入关,亦以此成功也。时贼众五十万,武穆所部仅八百,众惧,不敢前,武穆曰:“吾为诸君破之。”左挟弓,右运矛,横冲其阵,贼乱,大败之。杜充将还建康(故城在今江宁上元县南三里)。武穆争之曰:“中原地,尺寸不可失。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众不可。”充不听。
【批评】
平原君曰:“贤者之处世,犹锥处囊中,机虽未发,其末立见。”其武穆之谓矣。少年出见长者,宜有一种英华外发,清机内沉之概,见者动容嗟赏,许为大器。此事非由天生,从容修养,自能得之。赠人以物,不如赠人以言。宗泽之于武穆,可谓相爱甚深,何难为之迁补一官。乃其所郑重相付者,偏在一册之阵图。有识者知其所赠之大,有甚于一官一邑者也。
大凡少年能读书,则求道于源,其嗜好自高人一等,然有善读不善读之分焉。善读书者,能不死于字句之中,而发挥自己之意见,所谓眼高于顶,识大于书者也。昔人有“非人磨墨墨磨人”之喻。不善读书者,得毋类是。武穆既读阵图,即能下精确之判断,为著书人补发未尽之蕴。如此则读一书自能得一书之用,而不致以书簏见讥矣。
乌获虽然勇猛善于举重,却不能提举自己(双关语),肯定有提拔推举他的人。当伟人还潜伏于乡野尚未发迹的时候,那么必定会有人提拔救助他。所以韩愈说:“如果没有人为他在人前宣传,即使这人很优秀也不能彰显;如果没有人在他死后为他宣传,即使这人做的事业很伟大,也不能流传千古。”伟大的人物,虽然是拿自己的才略立功于世,但在初出来的时候,总得有人提拔才行。岳飞初投军到刘韐的部下,后来又投事杜充,他们都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战士,并没有当他是非常的人物而破格相待。没多久,他便在东京(现在的河南开封府)遇着了宗泽。
宗忠简公,名泽,字汝霖,是现在浙江义乌县的人。高宗南渡后,忠简留守东京。他为人非常忠义,时刻念着要恢复已失去的北方土地,和迎还被捉去的两个皇帝。可惜那时黄潜善、汪伯彦一班小人刚刚执政,忠简不能实行他的志愿,愤恨极了,以致疽发而死!他临终的时候,还朗诵着杜甫吊诸葛武侯的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又连喊:“渡河!渡河!渡河!”现在读他的遗传,还能感受到他那栩栩如生的样子。
高宗元年,岳飞和金人战于开德(现在的直隶大名府开州),连发两箭,射死了敌人的两个酋长;乘势率骑兵冲锋,将金兵打败了。又会战于曹州(现在的山东曹州),他自己披着发,手挥四刃刀,一直冲进敌阵,兵士都奋勇痛击,又大胜而归。忠简觉得很惊奇,对岳飞说:“你的智、勇、才、艺,虽是古代的良将也不过如此。然而你喜欢野战,不是古代传统战法,现在做他人的副将还可以,如果将来身为大将,独当一面,便不能这样了。”于是给了他一张作战阵势图,岳飞看了一遍之后就置之不用了。忠简后又问他,他回答说:“您赐给我的阵图,我看得很熟,这乃是固定的战局布置。古今的局势不同,地点的形势也不同,哪能按照定的图来布置阵势呢?而且用兵的要诀,在于出奇不测,才能取胜。假如在平原旷野,突然和敌相遇,哪里还有工夫整理阵势呢?”忠简有点生气的说:“照你这样说,难道阵法不足用吗?”岳飞答说:“先布阵而后战,这是兵家的常法。可是战法运用的巧妙,在于心机的灵敏。”忠简听了,转嗔为喜说:“对啰!”
高宗初即位的时候,允许大家自由上书,极力评论当时政治的得失。岳飞便也上了一封数千言的奏章,大都是切中时弊的话,但朝廷不但不用他的计划,反归罪于他,说他越职谈论国事,削了他的官爵,遣他回归故里。专制国家,做事出尔反尔,如同儿戏,真不值一笑。那时候青州人张所,正做河北招抚使,岳飞便到他那儿去。张所一见他,待他像国士一般很有礼貌,曾问他道:“听说你跟从宗留守时非常地勇敢,你自己觉得能敌多少人?”岳飞回答说:
“勇,是不足恃的,用兵在于先定好计谋。计谋,才是胜负关键。所谓‘晋国的栾枝曳柴惑敌打败楚国,楚国的莫敖派出不没保卫砍柴人诱敌而大败绞国’,这些都是预先谋划好的。”张所听了,吃惊地说:“你并不是一般的武人啊!”只有英雄才会是英雄的知音,两个人的相遇大约不是偶然。
这时候,高宗为避免金人的锋芒,暂时离开了中原。但是,宗泽、张所等各路军队,声势很大,若要恢复国土,不是不可能的事。岳飞游说张所说,国家定都在开封,依靠黄河以北为屏障,现在必得设法使金人不敢进到黄河以南,首都重地才能稳固。张所很赞同他的意见,就命他跟从王彦渡河。
岳飞这个时候,不过是一个偏裨,带兵只有数百人。虽有盖世的谋略,倘若无兵无饷,他也无法可想。然而在困苦艰难当中,方能见出真才,这从新乡之战就能充分说明。当时岳飞随从王彦渡河,到新乡(现在的湖北施南府境),金兵很盛,王彦不敢前进。岳飞单独引他的部下出去苦战,夺得金人的大旗,于是诸军争告奋勇,攻下了新乡。他们夜里屯扎在石门山下,有人传说金兵反攻来了,全军都很惊惶,岳飞坚持不信,睡着不动,结果金兵并没有来。后来,他军中的粮尽了,到王彦处乞粮,王彦不给他,他就引兵北进,单独骑在马上,手中拿着丈八长的铁枪,刺杀了金兵的酋长黑风大王,金兵大败而走。因为不为王彦所容,岳飞又回到宗泽那里,做留守司统制。宗泽死后,杜充来代做留守,岳飞仍保留他的原职。
高宗三年,金人约同反寇曹成一起进攻东京,想用汉人残害汉人的方法,使他们鹬蚌相争,而利益归他们。过去满清之所以能入关,也是用这个策略成功的。当时贼众有五十万,岳飞所率领的,仅有八百,军士们惧怕,不敢向前。岳飞说:“让我来为诸君攻破他们。”于是左手挟弓,右手运矛,横冲到敌军的阵线,贼军大乱而败。杜充将要退回建康(在现在的江宁上元县南三里)。岳飞争执说:“中原地土,一尺一寸也不可失去。现在我们一抬脚,这个地方就不是我们的了。将来如果想再取回,那就非用数十万大军不可。”杜充却不听他的话。
【评论】
平原君说:“贤能的人在世上,就好比锥子放在袋子里,虽然还没发出,那尖端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就是说的岳飞。少年人出门面见年长的人,应该具有一种英气逼人,深沉内敛的气度,让见到的人为之动容叹赏,推许为大材。这事可不是天生的,是慢慢修养得来的。赠送人礼物,不如赠送人良言。宗泽对于岳飞可以说是非常器重了,帮他升个一官半职,又有何难呢?然而却偏偏珍重的托付给他一册阵图。有大见识的人会理解这赠送的东西的重大意义比赠送一官半职或一城一地更重要。
大凡少年人读书,如果能寻求学问的根本,这样他的嗜好自然会高人一等,但是还是有善于读书和不善于读书的区别。善于读书的,不会被书本中的字句给限制死,因而能够发挥自己的见解,这就是所谓的“眼高于顶,识大于书”的人。古人有“非人磨墨墨磨人”的比喻,不善于读书的人,跟这是不一样的。岳飞读罢阵图就能立刻做出精确判断,为写书的人增补阐发尚未发明晰的涵义。像这样读书,读一本书自能得到一本书的好处,知道怎么运用,而不至于被嘲笑为书呆子。
[book_title]第四章 黄天荡之战
高宗即位之初,内有李纲,外有宗泽、张俊、韩世忠,内外协力,不难驱除胡虏,报仇雪恨。未几而李纲罢,黄潜善、汪伯彦辈用。金兵横行山东,群盗蜂起,而汪黄诸人,既无谋略,专权自恣,言事者不纳其说,请兵者不以上闻。既而金兵日南,高宗不得不弃中原用武之地,而移都杭州(时改杭州曰临安府)避之。
金人见中国无主,遣其将乌珠(旧译兀述,今据清殿本金史改),大起燕云、河朔之兵,出定中原。于是杜充逃而东京不守,唐佐死而南京又亡,刘光世遁而江西陷(刘光世在九江置酒高会,金兵至而不知),陈邦先降而建康去。临安之小朝廷,亦不可守,乃不得不委第一湖山(谓杭州也)于丑夷之手,而仓皇逃避至越(今绍兴府,宋名越州)至明(今宁波府,宋名明州),皆不安稳,卒逃至海中(舟次昌国县,今镇海县也)。千乘万骑,去九重之安,而冒险于洪涛骇浪之中,此中国帝王所未有也。汉族之运命,至是诚岌岌关,非武穆其孰保之。
其时乌珠之兵,自安徽之广德(今广德州),侵入临安。杜充一军,既已降敌(杜充时在建康),武穆独引所部,追蹑金兵,六战皆捷,俘获甚众。察其可用者,结以恩信,仍遣还,令夜斫营纵火。宋军乘乱纵击,大败之。金人相与震恐曰:“此岳爷爷军也。”乌珠闻之,不敢久恋,改入江苏境,将由此北归。微广德之胜,则厓山(在广州海中)之事,恐不待帝昺而见矣(宋亡于帝昺,元兵入临安,陆秀夫、张世杰奉帝入海,败于厓山,帝自溺死,宋遂亡)。
乌珠攻常州(今江苏武进县),朝命武穆移屯。城外有金沙禅寺,武穆乐其僻静,尝从容登览,留题壁间,至今传为名迹。与金人遇,四战皆捷。尾袭于镇江府东,又大胜。横尸十五里。乌珠趋建康,武穆设伏牛首山(在江宁府境内)以待;又令百人,黑衣混金营中扰之。金兵惊,自相击杀。乌珠奔淮西,遂复建康。建议谓建康为要害之地,宜选兵固守,更宜益兵守淮,拱护腹心。盖金人常自山东、河南南下,其时汽船未行,则淮河、大江实为南北之天堑。北以武昌为重镇,南以金陵为扼要。迄今言东南形势者,皆本武穆此论而不可易。论史者每谓乌珠破临安,高宗航海之时,宋之国祚,得以转危为安者,实赖韩世忠(字良臣,封蕲王,延安人)黄天荡(在江宁府东北,长江至此寖,深广横阔三十里)之战。不知此因武穆扼其北路,乌珠乃冒险而走苏常。北人不习水战,又当新败之后,胆丧气夺,仓皇窜走。武穆又扼之于建康,世忠所以成功。滚滚长江,自周郎赤壁以后,寂寥久矣。黄天荡事,尤为吾族对外之大战。虽胜败参半,犹得与诸君浮白而读之。
其时世忠自镇江退守江阴,以前军屯青龙镇(在松江北,以青龙江为名),中军驻江湾(宝山县南,离上海十里),后军驻海口,俟乌珠西窜,将邀击之。会上元节,就秀州(今嘉兴县)张灯高会,忽引兵趋镇江。金师至江上,世忠先以八千人屯焦山寺(山在镇江县东江中,后汉处士焦光隐此,因名)。乌珠欲济江,乃遣使通问,且约战期。世忠许之,因谓诸将曰:“是间形势,无如金山(在镇江西北,与焦山对峙,本名浮玉山,以裴头陀开山得金,因改名)龙王庙者。敌必登之,以觇我虚实。”乃遣苏德将百人伏庙下岸侧。先戒之曰,“闻江中鼓声,则岸兵先入,庙兵继出,以合击之。”及敌至,果有五骑趋庙,庙兵先鼓而出,获两骑。其三骑则振策以驰,驰者一人,红袍玉带,既坠,复跳而起。诘获者,则乌珠也。
两军既战,凡数十合。世忠妻梁夫人亦在行间亲执桴鼓,以励军士。敌终不能济,俘获甚众,虏乌珠之婿龙虎大王。乌珠惧,请尽归所掠以假道。世忠不许,复益以名马,又不许。遂自镇江泝流西上,金人循南岸,宋人循北岸,且战且行。世忠艨艟大舰,出金师前后数里,击柝之声达旦,军士皆欢呼。世忠出酒相慰劳,酒罄,掷其瓶于江中。今渔人往往得之,古董家称为韩瓶。将至黄天荡,乌珠窘甚,有汉人教之曰:“老鹳河(亦名老鹳嘴,在黄天荡南)故道,今虽湮塞,若凿之,可通秦淮。”乌珠从之。一夕渠成,凡三十里,遂趋建康。
乌珠至建康,则武穆早厉兵秣马以待之矣。乃以骑三百,步兵三千,邀击于新城(亦曰北城,在句容县北),大破之。乌珠无可奈何,复自龙湾(市名,在上元西北)出江中,趋淮西。会达赍(旧作挞辣)自湾州遗贝勒塔叶(旧作孛莲太乙),引兵来援。乌珠乃复引还,欲北渡,世忠与之相持于黄天荡。塔叶军江北,乌珠军江南,世忠以海舰进泊金山下,乌珠穷蹙,求会语,祈请甚哀。世忠曰:“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
乌珠见海舟乘风使篷,往来如飞,谓其下曰:“南军使船如使马,奈何。”乃募人献破海舟之策,于是闽人王姓者,教其舟中载土,以平板铺之,穴船板以棹桨,俟风息则出。海舟无风不可动也,且以火箭射其箬篷,则不攻自破矣。乌珠从之,刑白马以祭天。及天霁风止,乌珠以小舟出江,世忠绝流击之。海舟无风,不能动。乌珠令善射者,乘轻舟,以火箭射之。烟焰蔽天,师遂大溃,世忠仅以身免,奔还镇江。乌珠遂济江而去。此战也,世忠以八千人拒乌珠十万之众,凡四十八日而败,然金人自是亦不敢复渡江矣。
【批评】
钦宗之时,京师有言曰:“城门闭,言路开,城门开,言路闭。”鄙谚曰“急来抱佛脚”,其意正同。专制之国,一人孤立于上,其能阿谀之者,以为贤;不能阿谀之者,以为不贤,故正人君子,常不容于朝。高宗果能始终以朝事任李纲,以兵事任张、韩、刘、岳,金人不足平也。乃是非不明,贤奸莫辨,不能救中原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可胜惜哉。民主之国,自不患此。而意气用事,则亦往往有是非不明,贤奸莫辨之虑,我少年当知之。
辽、金、元三朝,皆非汉人,文字各异。辽、金二史,修于元人,元史修于明人。元人不习辽金文字,明人不习蒙古字,故译音不能无讹。清乾隆帝别撰《辽金元三史国语解》,以索伦语正辽史之误,以满州语正金史之误,以蒙古语正元史之误,音义较旧译为确,今皆从之。
战器有古今,战略亦有古今,惟随时应变,出奇制胜,则今犹古也。武穆对宗泽、张所之言,诚为至论。其后孤军转战,以弱胜强,以少胜多,可谓巧于用兵矣。然莫谓武穆纯恃巧术也。其忠义之气,入人者深,故兵虽败而不乱,虽饿而不掠,赴汤蹈火,一惟武穆之命。故为将之道,立身为先而战术次之。
韩蕲王,亦南宋名将也。黄天荡之战,乌珠有甲十万,而无所施其计,至于涕泣求哀。金人横行中原以来,未有若此次之穷蹙者。读史者至此,不禁拍案称快。乃有汉奸,为虎作伥,教猱升木,终致转胜为败,岂不惜哉。然世忠亦不得辞其责也。大舟非风不能行,此理之浅而易见者也。周郎赤壁,乘风纵火,而胜曹公。此事之显而易防者也,世忠皆未虑及,不败何待。脱以武穆当之,必无此事。
吾国自汉唐以还,人习于一统之治。故爱国之心,淡然若忘,而自私自利之心,牢不可破,是可慨也。闽人王姓,明是宋人,乃不惜覆祖国之同胞于逆浪之中,以利敌国。且当时乌珠率十万之兵,深入东南,米薪诸物,岂能尽携?而不闻其有绝粮之虑,是必宋人给之矣。惟利是图,恬不为怪,所以欧美联军北上之日,其奋勇当先者,皆我国之佣兵也。是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呜呼。
高宗即位的初期,朝廷内有李纲,外有宗泽、张俊、韩世忠等人,内外协力合作,并不难驱除胡虏以报仇雪恨。可惜不久李纲被罢职,黄潜善、汪伯彦等一班小人用事。到了金兵横行山东,群盗蜂起的时候,而汪、黄等人既没有谋略,而且专权自恣;所进的忠言他们不采纳,那些请求出兵的奏章他们隐瞒不上报皇上。因此金兵一天一天的南下,高宗不得不抛弃中原等战略要地而移到杭州避乱,改杭州为临安府。
金人看见中国无主,便派遣他的大将乌珠(旧译兀述,今据清殿本金史改),率领燕云、河朔的全部兵力,出击并占领了中原。于是杜充败逃,东京失守;唐佐死了,因而南京也丢失了;刘光世遁逃,江西陷落(刘光世在九江置酒高会,金兵至而不知);陈邦先投降,建康失守。临安的小朝廷,也不可保,高宗便不得不放弃了第一湖山(指杭州),仓皇逃避到越州(现在的绍兴,宋名越州),又到明州(现在的宁波),都不安稳,最后只得逃到海中(舟次昌国县,现在的镇海县)。千乘万骑,放弃中原这片安稳的土地,而冒险于洪涛骇浪之中,这是历朝从来没有的事。汉族的运命,此时确实是岌岌可危的关头了,如果不是岳飞,谁又能来保全呢?
那时乌珠的军队,从安徽的广德(现在的广德县)侵入临安。杜充的军队,已经降敌,岳飞单独率领他所部的兵士,追击金兵,连战了六次,都大胜,捉得的敌兵很多。岳飞考察内中有用的人才,就以恩义结识他们,仍然放他们回去,命令他们在夜间破营放火。宋军乘敌军混乱时冲击,大败金人。金人非常震恐,大家互相招呼说:“这是岳爷爷的兵呀!”乌珠见士气如此,不敢久恋此地,改入江苏境,将由那里回归北方。假使不是广德的这一次胜仗,恐怕在厓山(在广州海中)战役中,宋朝就早已灭亡了,不会等到帝昺的时代才实现(宋亡于帝昺,元兵入临安,陆秀夫、张世杰奉帝入海,败于厓山,帝自溺死,宋遂亡)。
乌珠进攻常州(现在江苏武进县),朝廷命岳飞移军去救。城外有一座金沙禅寺,岳飞喜欢那里的僻静,曾经悠闲地登临观赏,还在墙壁上题诗,成为了今天的一处名胜古迹。他与金人相遇,交战四次,都取得大胜。而且尾随在他们的后面,于镇江府东袭击,他们又获大胜。敌兵的死尸横在路上,长有十五里。乌珠逃到建康,岳飞早设伏兵在牛首山(现在江宁境内),等待他过来,又命令一百多人,穿黑衣混到金营中扰乱。金兵大为惊恐,自相击杀。乌珠逃奔淮西,岳飞于是收复了建康。他建议说建康是军事要害之地,应当选兵固守,更应当增加兵力防守江淮,守护京城。因为金人常从山东、河南一带南下侵犯,当时没有汽船等工具,所以淮河、大江实际上是南北之间的一道天堑,北以武昌为重镇,南以金陵为扼要。到现在为止,讨论东南形势的,都坚持岳飞的这个论点而不变。读历史的人,常常说到乌珠破临安、高宗航海的时候,认为宋朝的不亡,完全是倚靠韩世忠(字良臣,封蕲王,延安人)的黄天荡(在江宁府东北,长江至此寖,深广横阔三十里)一战,不知道这是因为岳飞扼住了他的北路,乌珠只能冒险而走苏常。而北方人不习惯于水战,又是刚刚战败之后,胆丧气夺,仓皇窜走,岳飞又扼守在建康,世忠这才能成功的啊!滚滚长江,自从周瑜在赤壁大败来犯的曹操百万大军以后,很久没有这等抵御外辱的战斗了。黄天荡战役,尤其在我们民族反侵略战争中值得大书特书,虽然胜负各一半,仍然值得我跟各位读者为之痛饮一杯。
当时韩世忠从镇江退守江阴,将前军屯扎在青龙镇(现在松江北边),中军驻江湾(宝山县南,离上海一里),后军驻海口,等到乌珠西窜的时候,拦路痛击。适逢上元节,他到秀州(现在的嘉兴)参加盛大灯会时,忽引兵赶赴镇江。金兵到江上,世忠先派八千人屯守在焦山寺。乌珠想要渡江,就遣派使者通问,而且约定了战期。世忠答允了,同时告诉诸将官说:“这里的形势,只有金山(在镇江西北,与焦山对峙,本名浮玉山,以裴头陀开山得金,因改名)龙王庙最好,敌人必定到那上面,偷看我军的虚实。”便教苏德带领百名兵士,埋伏在庙下江岸的旁边。出发前韩世忠对他说:“你一听见江中的鼓声,就令岸旁的兵先进去,庙里的兵继续出来,这样里应外合进行夹击。”当敌军到的时候,果然有五个骑兵直向庙内走来,庙内的兵先击鼓而出,俘获着两骑。其余的三骑,就拼命地奔驰,其中有一人身穿红袍,扣玉带,坠落到了马下,又再跳上了马背。后来问那两个被捕获的人,才知道那坠马的就是乌珠。
两军既开战,打了有数十回合。世忠的妻子梁夫人也在行营中,亲自执桴击鼓,以励军士。结果敌不能渡江,被俘获的很多,并且乌珠的女婿飞虎大王也被捉住了。乌珠非常惧怕,愿意将他所掠的物件一概归还,以借道通行。世忠没有答应,他就加送了些名贵的马,世忠还是没有答应。于是两军从镇江沿江西上,金人沿着南岸,宋人沿着北岸,且战且行,世忠的艨艟大舰,出没于金兵前后数里,击柝的声音整夜未歇,军士都欢呼。世忠拿出酒来慰劳军士,酒喝完了,便将酒瓶抛掷在江中。直到现在,渔人们往往由江中网得这种酒缸,古董家称为“韩瓶”。将到黄天荡地方的时候,乌珠更显窘迫。有一个汉人告诉他说:“老鹳河(又名老鹳嘴,在黄天荡南)的水道,现在虽然淹塞,若将它凿开,可以通秦淮河。”乌珠听从了他的话。一夜的工夫,把沟渠凿成,大约有三十里长,金兵便由这条路到了建康。
乌珠到了建康,岳飞早已厉兵秣马在等候他。岳飞便以骑兵三百,步兵三千在新城(亦曰北城,在句容县北)阻击,大破金兵。乌珠无可奈何,复从龙湾(市名,在上元西北)出江中,奔向淮西。恰巧那时达赍(旧作挞辣)从湾州派贝勒塔叶(旧作孛莲太乙)引兵来救。乌珠便又回来,想北渡。世忠与他相持在黄天荡。塔叶军在江北,乌珠军在江南,世忠将海舰逼进停泊在金山下。乌珠没有办法了,求与世忠会面谈话,显得很是可怜。世忠说:“送还我们的两宫皇帝,归还我们的疆土,便可以放你回去。”
乌珠看见海舟乘风使篷,往来如飞,就对他的部下说:“南军善于驾船,就如同北军善于骑马一般,这该怎么办呢?”便下令征求攻破海舟的计策。果然有一个姓王的福建人,教他在舟中载着泥土,用平板铺着,船板上雕着洞以便摇桨,等风息了便开出去。因为海舟很大,没有风就不能行动,这时用火箭向它们的篷上射去,那么海舟就不攻自破了。乌珠听从了这个建议,杀白马以祭天地。等天晴风止的时候,乌珠将小舟开到江中,世忠准备截断河流攻击他们。可是没有风,海舟不能行动。乌珠便教善于射箭的人,乘着轻舟,用火箭射向海舟。海舟着了火,烟焰蔽天,宋师最后大败,世忠仅单身一人得以幸免,逃到镇江。乌珠乘此渡江逃走了。这次的战事,世忠不过八千人,抵抗乌珠的十万大兵,经过四十八日,最后虽然战败,然而金人从此也不敢再渡江了。
【评论】
钦宗年间,京城里流传这样一句话:“城门闭,言路开;城门开,言路闭。”俗语说“急来抱佛脚”,跟这意思差不多。专制的国家,只有唯一的领导者——皇帝。巴结他的,他认为是贤能的人;不懂得奉承的,他便认为不贤能,所以往往正人君子不能在朝廷立足。南宋的高宗皇帝如果能从始至终都将政事托付给李纲,将战事托付给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抵御金人,简直易如反掌。可是他不明是非,不辨忠奸,不能拯救中原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也不能恢复汉家的衣冠制度和威仪,实在很可惜!民主国家,自然不必担心这个。只不过往往意气用事,也会有不明是非,不辨忠奸的隐患,我们的少年应该要了解。
辽国、金国、元,都不是汉人建立的王朝,所用的语言文字也各不相同。辽史、金史,都是元人修纂的,而元史修纂于大明朝。元代人不学习辽国、金国的文字,明朝人不学习蒙古人的文字,所以翻译人名时会有讹误。清朝的乾隆皇帝另外编纂了《钦定辽金元三史国语解》,分别用索伦语、满洲语、蒙古语来勘正《辽史》、《金史》、《元史》的讹误,音译和含义比旧史的准确,现在依据的都是这个。
战争武器古今不同,战略也有古今的区别,只是随机应变、出奇制胜是古今通用的准则。岳飞向宗泽、张所说的话诚然是非常正确的。后来他孤军深入,转战北方,以弱小的兵力战胜强大的外族军队,可以说是非常善于运用战术和战略的。然而别以为岳飞纯凭技巧和战术,他那忠义的气节,已经深深印在别人的心中,所以他的军队即使吃了败仗也不会混乱,即使士兵都饿着肚子,也不会掳掠百姓的粮食,反而听从岳飞的指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所以做为将军,最首要的是做人要正直,其次才是讲究战术。
韩世忠,也是南宋的名将。黄天荡战役,乌珠有军队十万人,却在他面前无计可施,甚至于流泪哀求。这是金国人侵略中原以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窘迫。读史书读到这里,禁不住要拍案叫好。然而竟然有汉奸为虎作伥,帮敌人出谋划策,最终让金国人转败为胜,实在太可惜了。只是韩世忠也难辞其咎。大船只要没有风就不能行驶,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三国东吴的周瑜,在赤壁之战中,乘风用火烧了曹操的船队,因此大胜,这是很明显且容易防范的事,但是他都没考虑到。怎么会不失败呢?如果换成岳飞是主帅,一定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我们国家自从汉、唐以来,已经习惯国家的大一统。所以,爱国心非常淡薄,而自私自利的心却牢不可破,这真让人感慨啊。那个福建人王某,分明是宋朝人,竟然不管不顾,让祖国的同胞倾覆在亡国的惊涛骇浪之中,使敌国从中得益。而且当时乌珠率领十万大军,深入东南地区,粮草等东西难道能全部带来?却从未听说他们会有供给不足的忧虑,这一定是宋朝的汉奸帮助了他们。这些汉奸唯利是图,恬不知耻,所以当时欧美联军攻入北京的时候,奋勇在前的都是我国的雇佣兵。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产生的现象,其来由实在很久很久了。唉!
[book_title]第五章 武穆之平内寇
南宋之初,为金人所利用者,刘豫(金人封为齐王)外,则有大盗李成、张用辈。内乱未平,终不能一意对外。而对付内寇,与对付外国之手段,自当有别。但以强敌凭陵,兼顾备难,则往往用内抚外战之策,卒之内乱愈炽,而外寇乘之,国遂不救。观于明季流寇之祸,而可以知之矣。南宋之初,张俊辈治盗,亦皆主抚,独武穆谓盗力强则肆暴,力屈则就招,苟不略加剿除,蜂起之众,未可遽殄也。朝议是之。
高宗元年(绍兴元年),李成将马进犯洪州(今江西南昌府),连营西山(在南昌城外,王勃《滕王阁赋》所谓西山暮雨者也)。武穆以贼贪而不虑后,若以骑兵自上流绝生米渡(谓章江之上流也。生米渡,在今南丰县境),出其不意,环而攻之,必可得志。乃重铠跃马,潜出贼右,突其阵。所部从之。进大败,走筠州,武穆追之。进整兵而至,布阵十五里。武穆预设伏,以红罗为旗,上刺岳字,选二百骑令其随旗。而前贼易其少,薄之。伏发,又败走。武穆使人呼曰:“不从贼者坐,吾不汝杀。”坐而降者八万余人。李成闻马进败,自南康(自江西南康府)引兵十余万来,又败之。成走湖北,降于张用。
张用亦一时剧寇,与李成同扰江西。张用相人也,与武穆为同乡,乃先以书谕之曰:“吾与汝同里。今吾在此,欲战则出,不战则降。”用得书曰:“果吾父也。”遂降。于是江淮皆平,独李成犹崛强,由江西历湖湘,据道、贺二州。
时朝命授武穆为荆湖东路安抚都总管。成闻之,惊曰:“岳家军来矣。”即分道而遁。武穆入贺州境,得成谍者,缚之帐下。武穆出帐调兵食,吏曰:“粮尽矣,奈何。”武穆佯曰:“姑反茶陵。”已而顾谍,若自悔其失言者,顿足而入。谍归以状告成,成大喜,期翌日来追。武穆命士蓐食,潜师袭之。成大败,遂奔连州。武穆遣其将张宪等追之。临行,戒之曰:“成党散去,追而杀之,则协从者可怜。纵之,则复聚为盗。今遣若等诛其酋而抚其众,慎勿妄杀。”宪等受命而去,李成走降伪齐。
伪齐刘豫遣李成挟金人入侵,破襄阳、唐、邓、随、郢诸州(今湖北境)及信阳军(今河南信阳州)。湖寇杨么,亦与伪齐通,欲顺流而下。李成又欲自江西陆行趋两浙,与么会。此时中原诸将,惟恃武穆为重,而内忧外患一时俱集,虽智者亦无以善其后矣。则请观武穆应变之手段。
武穆奏襄阳等六郡,为恢复中原基本,今当先取六郡,以除心膂之患。李成远遁,然后加兵湖湘,以殄群盗。高宗以问赵鼎,鼎曰:“知上流(两湖据长江上游,故曰上流)利害,无如飞者。”遂以此事委之武穆。渡江,中流顾幕属曰:“飞不擒贼,不涉此江。”
两湖据中原之形胜,有湖山之险阻,而李成又百战之剧寇也。加以伪齐金虏,遥为声援,纵以武穆当之,意必聚南朝之精锐,暴师数年,而后克之。乃不及半年而东南底定,英雄之举事令人不能测也。
当时李成据襄阳迎战,左临襄江。武穆笑曰:“步兵利险阻,骑兵利平旷。成左列骑江岸,右列步平地,虽有众十万,其何能为?”举鞕指王贵曰:“尔以长枪步卒,击其骑兵。”指牛皋曰:“尔以骑兵击其步卒。”既战马应枪而毙,后骑皆拥入江,步卒死者无数。成夜遁,复襄阳。又败刘豫、刘合孛堇(金将名)之师,于是湖广江浙皆安。武穆受武昌郡开国侯之封,立功拜爵,人皆羡之。而问其年,则仅三十二几耳。
杨么者,鼎州妖贼钟相之余党,名太。楚人谓幼为么,故称么云。相败死(在建炎末年),么率其余部居湖湘间,兵至数万,自称楚王。高宗五年(绍兴五年),武穆受诏讨捕,所部皆西北人,不习水战。武穆曰:“兵何常,顾用之何如耳。”遂至潭州。时张浚以都督军事至潭,参政席益告浚,谓武穆玩寇。浚曰:“岳侯忠孝人也。兵有深机,胡可易言?”益惭而止。会朝廷召浚还防秋(金人南犯常在秋间,宋人此时防之最严,故云防秋),武穆袖小图示浚,浚欲俟来年议之。武穆曰:“已有定画,都督能小留,不八日可破贼。”浚初不信,终乃笑而许之。武穆先遣使持檄往湖中(么居洞庭湖)招杨么。先是,鼎州太守程昌、安抚使孟庾、李纲,凡遣使十七次招降,尽为么所杀。至是,所遣之使叩头伏地曰:“节使遣某,犹以肉喂饿虎也,宁齿(齿犹刺也,谓宁为节使之剑刺死)节使剑,不忍受逆贼辱。”武穆叱之起曰:“吾遣汝,汝决不死。”使者捧檄至其境,望见贼营,即厉声呼曰:“岳节使遣我来。”诸寨开门延之。使者以檄投贼,贼奉檄钦颂。或问岳节使安否,于是么部将黄佐等潜来降。不战而屈人之兵,非武穆之声望,安能有此。
杨么部将多降,而么负固不服,方浮舟湖中,往来如飞。其船以轮激水,不用帆橹,旁置撞竿,官舟迎之辄碎(么舟有所谓望三州、和州、载五楼、九楼、大德山、小德山、大海鳅头、小海鳅头,以数百计,兵在楼上发矢石,官军仰面攻之,见其舟而不见其人,以是不敌)。王燮以数万人讨之,皆为所败,因其有此舟故也。武穆乃伐君山(在洞庭湖中)之木为巨筏,塞诸港,又以腐木乱草,浮上流而下,择水浅处,遣善骂者挑之,且行且骂。贼怒来追,则草木拥积,舟轮不行。遣兵击之,贼奔港中,为筏所拒。官军张牛革以蔽矢石,举巨木撞其舟,尽坏。么投水,牛皋擒斩之,余酋尽降。武穆亲行诸寨慰抚之,纵老弱归田,籍少壮为军,果八日而杨么平。
【批评】
西人常曰:“盗贼者,恶政府之结果也。”当北宋之季,徽钦二宗,荒淫无道,重征暴敛,民不聊生,斗米千钱,饿莩载道,乃迫而为盗。恶政府之结果,至是而著矣。其主抚者,亦未尝不存归咎政府之心,以为良民何罪,何忍概为焚杀也。此当国家承平,草泽奸雄,偶然倡乱,政府之威力,足以削平之而有余,乃行宽大之政,用招降之策,则人于畏威之余,转多怀德之心。若夫一朝之季,政府之能力,既极薄弱,奸民之势力,既已蔓延,则非武殊不能止武矣。武穆之言可为千古治盗之良鉴。金人俘徽钦,则立张邦昌为帝,后又立刘豫为王。立张邦昌,则今日灭国新法中不变其政府之策也;立刘豫,则今日灭国新法中以本国人攻本国之策也。今开明之民族,虽敌国欲以此相加,而决不能者,则国中虽妇人孺子,皆有爱国心故也。
威望之与事功,其关系大矣。武穆刺岳字与旂,而马进却步;遗尺一之书,而张用投降。杨么部将,皆至桀骜不驯者,杀宋十七使而独欢迎武穆之使,皆仰其威望故也。威望之为物,视之冥冥,听之无声,养之非一朝,积之非一事,必也学行兼到,而又试之于事,彰之于功,然后威望生焉,而固非凭藉权势之谓也。
杨么虽一反贼,而能创造轮舟,以行地之法行水,为西人汽舟之先声,其巧思未可非也。武穆诛其人而并没其轮舟之法,冤矣。光绪中叶,苏沪之间,亦尝有此,俗呼曰“木轮船”。自苏州至上海,一昼夜而达,急行者常附之。自内河行轮(谓小汽船也)之约立,木轮船不能与争而罢。闻故老言,此船之轮,设于后尾,用人力踏之,如桔槔然。除汽船外,无有及其速者。杨么之战轮,不知与此何如耳。宋人有《杨么事迹》一书,今已失传,莫由知其制作之法矣。
南宋初年,被金国人利用的傀儡除了刘豫以外,还有大盗李成、张用等人。内乱还未平息,终不能一致对外。而对付国内的叛乱,跟对付敌国的手段自然应当有所区别。只不过因为强敌压境,来势汹汹,要做到内外兼顾很难,所以往往采用对内安抚,对外作战的策略,最终导致内乱越发炽盛,而外寇也乘机而入,国家最终灭亡。这只要看看明末流寇的祸患,就可以知道了。南宋初年张俊等人对付盗贼也都主张安抚,唯独岳飞认为盗贼强大时就恣意扩张,弱小时便接受招安,如果不稍加扫荡,就会像蜂群一样起来造反,不可能轻易被消灭。朝廷同意了岳飞的意见。
高宗元年,李成的部下马进侵犯洪州(现在的江西南昌),连营驻扎于南昌城外的西山(在南昌城外,王勃《滕王阁赋》所谓西山暮雨者也)。岳飞知道盗贼贪婪而不会顾及后方,如果用骑兵从上流断绝生米渡(谓章江之上流也。生米渡,在今南丰县境),然后出其不意,围攻他们,必定可以取胜。于是他自身穿着重铠,跃马而前,暗中赶到贼兵的右边,突入敌军的阵营。部下的兵士也一拥而上。于是马进大败,逃走到筠州,岳飞追击。马进又重整军队而来,布阵十五里。岳飞预先设了伏兵,用红罗为旗,旗上绣一“岳”字,选二百名骑兵随着旗向前。贼看见兵很少,以为容易对付,毫不放在心上。当伏兵出现时,又大败而逃。岳飞使人大喊说:“不愿跟从贼盗的人快坐下来,我决不杀你们。”因此坐降的有八万多人。李成听说马进败了,从南康率领了十余万来反攻,又被打得大败而逃。李成就逃到湖北,投降了张用。
张用也是当时的一个大盗,与李成一起祸乱江西。他是河南人,和岳飞是同乡。岳飞先写信告诉他说:“我与你同乡。现在我在这儿,你要是想战的话,就出来;要是不想战的话,就请你投降。”张用得着书说:“果然是我的父老。”便投降了。于是江淮一带都平静了,独有李成仍然倔强,由江西经过湖北、湖南,占据道州、贺州。
当时朝廷授命岳飞为荆湖东路安抚都总管。李成听说后惊慌地说道:“岳家军来了啊!”就各自分道逃遁。岳飞进入贺州境界,抓到李成的一个间谍,将他缚在营帐里。岳飞出帐调查兵粮,管粮的人说:“没有粮食了,怎么办呢?”岳飞假意说:“暂时退回茶陵吧。”说了后就看看间谍,好像自悔不应把这秘密告诉人似的,将脚一顿,进帐去了。这个间谍逃回去后,将这些情形告诉李成,李成喜欢得不得了,预备第二天来追。岳飞命令兵士一大早饱餐后悄悄出击。李成大败,逃奔到连州。岳飞派遣张宪等追赶。临走的时候,岳飞告诉他说:“李成的党羽散去了,如果现在去追杀他们,把被强迫为盗的一齐杀了,委实可怜!假使将他们放了,他们又会在此聚集为盗。现在差遣你们去诛杀他们的首领,安抚其余的盗众,千万不要乱杀。”张宪等接受了命令而去,李成逃走投降了伪齐。
伪齐王刘豫差遣李成带着金人的兵力来犯,攻破了襄阳、唐州、邓州、随州、郢州及信阳各地。湖南洞庭湖杨么,也和伪齐勾结,想顺流而下。李成又想从江西陆行到两浙一带,和杨么会合。
这时中原的将领,只靠岳飞一人,而且内忧外患同时俱来,虽是绝顶聪明的人,也不容易有善后的方法。请看看岳飞应付变乱的手段吧。
岳飞上书朝廷,认为襄阳等六郡,是恢复中原的基本,应当先夺取这六郡以除去心腹祸患。等到李成远遁后再用兵湖湘,扑灭群盗。高宗将这建议告诉赵鼎,询问他的意见,赵鼎说:“知道长江上流利害的人,只有岳飞了。”于是高宗就把这事委托给岳飞。他在渡江的时候,到了中流,对属下众人道:“我如果不能擒贼,决不再渡过这江面了!”
湖南、湖北背靠中原地区的险要之地,拥有湖泊、高山的险要,而李成又是身经百战的大盗,加之伪齐和金国遥相呼应声援,纵使让岳飞来镇压,势必要聚合南宋所有的精锐部队,在外作战数载,才能平定。可他竟然不用半年就让南宋转危为安,英雄做事就是如此的让人深不可测。
那时李成占据襄阳,出来迎战,左边临近襄江。岳飞看见这样的形势,笑着说:“步兵要利用险阻,骑兵要利用平旷。现在李成左边排列骑兵于江岸,右边排列步兵于平地。即使有数十万大军,又有什么作为?”便举鞭指着王贵说:“你用长枪步卒,攻击他的骑兵。”又指着牛皋说:“你用骑兵攻击他的步卒。”开战后,马一遇着枪,就倒毙了,后面的骑兵都被挤入了江心,步卒死的也不知有多少。李成半夜里逃遁了,于是岳飞收复了襄阳。又击败刘豫和金将刘合孛堇的兵,于是湖广江浙一带都安稳了。岳飞受封为武昌郡开国侯,立功拜爵,人们都羡慕他。一问他当时的年龄,却还只有三十二岁。
杨么,是鼎州妖贼钟相的余党,名字叫太。当时楚人念“幼”为“么”,故又称杨么。钟相战死之后,杨么率领他的部下住在洞庭湖和湘江之间,聚兵数万,自己号称楚王。高宗五年,岳飞受诏去讨捕杨么,但他的部下都是西北人,不熟习水战。岳飞说:“这有什么关系,用兵没有一定之规,只要看怎样用法就是了。”于是到了潭州。适逢张浚因都督军事也到潭州,参政席益就告诉张浚,说岳飞怎样的看轻敌人。张浚回答说:“岳侯是全忠全孝的人。用兵有深机,怎么能轻易批评?”席益听了,很是惭愧,便没有说下去了。这时,朝廷召张浚回去防秋(金人南犯,常在秋季,宋人这时防备最严,所以叫做防秋),岳飞将袖子内的小图给张浚观看,张浚想要等到来年再说。岳飞说:“已经有了一定的计划,都督能够在这儿小住些时,不出八天,就可以破贼了。”张浚起初不相信,后来就笑着答应了。岳飞先差遣使者拿着檄文到洞庭湖中去招降杨么。先前鼎州太守程昌、安抚使孟庾、李纲等曾经有十七次遣派使者招降,使者都被杨么杀了。所以岳飞这次的使者,听说要派他去,他就伏在地下叩头哀告说:“节使差遣我去,犹如将肉喂饿虎!我宁可被节使的剑刺死,不愿意受逆贼的侮辱。”岳飞呵叱他起来说:“我差遣你去,你决不会死。”使者奉命捧檄到杨么的境界,望见他的军营,就大声喊着说:“岳节使派我来的。”各寨都开门引进,使者将檄文交给他们,他们捧着檄文恭恭敬敬地诵读,有的人还问岳节使安好。于是杨么的部将黄佐等人,私自来投降。不战而使敌兵屈服,若不是岳飞的声望,怎么能这样容易?
杨么的部将多投降,杨么自负以为有洞庭湖的险固,不肯服降,把舟浮在湖上,如飞似的往来。他的船是用轮激水,不用帆橹的,舟的旁边放着撞竿,官船迎上来便被撞碎!(这种舟共有数百只。兵在楼上发矢石,官兵仰面攻击的时候,但看见舟,看不见舟中的人,所以总是敌他不过)。王燮带了数十万人来讨伐他,都被他打败。因为要对付他的这种舟,岳飞便伐取君山的树木,做成大筏,塞在港口。又用腐木乱草,从上游顺流而下,选择水浅的地方,派遣会骂的人去挑战,一面走一面骂。贼被激怒了,就来追,那些草木拥积湖面,缠住舟轮,不能行动。岳飞派遣兵士乘机攻击,贼逃奔港中,又被木筏阻住。官兵展开牛革以躲蔽箭和垒石,举起大木撞贼军的舟,舟尽被撞坏。杨么投水,被牛皋擒住斩首,其余的首领尽行投降。岳飞亲自到营寨抚慰,老弱的就遣归田里,少壮的就收编为部下。果然只有八天工夫,便将杨么消灭了。
【评论】
西方人常常说:“盗贼造反,都是痛恨政府的结果。”在北宋末年,徽宗、钦宗两位皇帝,荒淫无道,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米价昂贵,路边到处是饥民,他们因此被迫做了强盗。人们痛恨政府导致的结果,于此可以明显看见了。那些主张安抚的官员也未尝没有归咎政府的心思,认为普通百姓有什么罪,哪里忍心都将他们一网打尽呢。这要是遇着国家太平,草野的英雄好汉偶然起义,政府的威慑力足够轻松平定,而且还有余裕。若这时政府用怀柔政策来招安,那些流寇多半在震慑之际反而感念政府的恩德。如果在一个朝代的末期,政府的能力已经很薄弱了,奸诈的流民势力已经蔓延开来,那么不用武力是不能摆平的了。岳飞的话,可以作为永久对付盗贼的好办法。金国人俘虏了徽宗、钦宗后,便扶植了个傀儡皇帝张邦昌,不久又立刘豫为王。扶植张邦昌,就像今天灭国新法里的不改变政府的策略;立刘豫,就像灭国新法里的本国人攻击本国人的策略。如今开明的民族,即使用这等计策也对付不了他们,只因为这样的民族,连妇女儿童都拥有了爱国之心。
威望对于功业的作用非常之大。岳飞在旗帜上刺“岳”字,就让马进望而却步;投赠一尺书信,张用就乖乖投降。杨么的部将都是极为桀骜不驯的,已经杀了十七名宋朝使臣,唯独欢迎岳飞派的使者,都因为他们仰慕岳飞。威望作为一种存在,看不见,听不到,不是一朝一夕能培养的,也不是一举一动能积累出的,必须学问和行事都兼顾,又要在事上试用,在功业上彰显,然后就能产生威望了,而不是凭借权威和势力能够获得的。
杨么虽然是一介草寇,却能创造轮舟,将在陆地上行驶的办法用在水面上,可以算开了西方人汽船的先河,他灵巧的心思不应该被批判。岳飞杀了他本人,又一并埋没了轮舟的制法,实在太冤枉了。清朝光绪中叶,苏州与上海之间,也曾有这样的船,老百姓都称作木轮船,从苏州抵达上海只需要一昼夜,赶路的人往往乘坐。自从小汽船的合约签订以后,木轮船因为争不过就废弃了。听老者说,这种船的轮子装在船尾,用脚踏,像水车一样,除了汽船以外,没有能比得上它的速度的。杨么的战船,不知道跟这个有什么不同。宋人曾写了《杨么事迹》这本书,如今已经失传,没法了解它的制作方法了。
[book_title]第六章 武穆郾城之捷
高宗十年(绍兴十年),金人叛盟。先是,金宋议和,仍以河南还宋。此事盖秦桧主之(秦桧初从徽、钦至金,后忽与其妻王氏归国。自言杀金人监己者夺舟而来,大言曰:“如欲天下无事,须南自南,北自北。”高宗常曰:“桧朴忠过人,朕得之喜而不寐。”遂拜为相。先是,朝廷虽数遣使于金,恒且守且和,而专意与金解仇息兵,则自桧始。盖金人阴纵之归,使为汉奸者也),武穆争之,表中有云:“臣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即黄河南北也),唾手燕云(即燕云十六州),终欲复仇而保国,誓心天地,尚令稽首以称藩。”由此大为秦桧所忌。武穆虽处南北平和之日,而教练士卒,屯钱粮,未尝一日而忘复仇也。
金人又来伐宋,刘锜告急。高宗命武穆驰援,并赐札云:“设施之方,一以委卿。”武穆乃遣王贵、牛皋、董先、杨再兴、孟邦杰、李实等,颁布要隘,以经略西京、汝、郑、颍昌、陈、曹、光、蔡、诸郡(皆在今河南境)。又命梁兴渡河,纠合忠义社,取河东北州县,又遣兵东援刘锜,西援郭浩,自以其军长驱以窥中原,驻于颍昌(今河南许州)。颍昌地势坦平,汝颖二水,左右回环,洵一片好战场也。兵势甚锐,乌珠大惧。会龙虎大王议,以为诸帅易与,独岳家军不可当,欲诱致其师,并力一战。中外闻之大惧,武穆夷然,若不以为意者。盖其胸中早有成算,故能临大事而不惧也。
高宗赐武穆之手札
武穆方略既定,乃日出一军挑战,且詈之。乌珠怒,约期七月初八日(绍兴十年)会战,合龙虎大王、盖天大王、伪昭武大将军韩常之兵逼郾城。盖武穆分军驻颍昌,而自以轻骑屯郾城也。乃遣子云领背嵬(武穆所练之军名)马军,直贯虏阵,谓之曰:“必胜而后还,如不用命,吾先斩汝矣。”云,武穆长子也(武穆五子,云、雷、霖、震、霆。云死年二十三,而武穆此时年三十九,十六岁而已生子。一云:云是养子),年十二,即从军,军中呼为赢官人。每战手握两铁椎,重八十斤。郾城之战,出入虏阵,甲裳为赤,敌尸布野。杨再兴以单骑入其军,擒乌珠不获,手杀数百人而还。初,乌珠有劲军,皆重铠,贯以韦索,凡三人为联,号拐子马,又号铁浮图,每进一步,即以拒马木拥之,故可进不可退,皆女真人(女真,金部藩名也。)为之,号长胜军。宋军不能当,所至屡胜。是战也,以万五千骑来,诸将惧。武穆笑曰:“易耳。”乃令步军以麻札刀入阵,勿仰视,但斫马足。拐子马本相联合,一马偾,二马皆不能行,坐而待斃。宋军奋击,僵尸如山。乌珠大恸曰:“自海上起兵,皆以此胜,今已矣。”拐子马由是遂废。事后,武穆语人曰:“某之士卒真可用矣。郾城之战,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无一人肯回顾者,复中原有日矣。”此诚有史以来吾族与他族之大战役也。
乌珠又益兵至郾。初十日,背嵬部将王纲以五十骑出觇虏。遇之,奋身先入,斩其大将。武穆时出视战地,望见黄尘蔽天,众欲少却。武穆曰:“不可,汝等封侯取赏之机正在此举,岂可后时。”自以四十骑驰出。都训练宁坚者,扣马谏曰:“相公为国重臣,安危所系,奈何轻敌。”武穆鞭坚手,而挥之曰:“非尔所知。”乃突入贼阵,左右驰射,士气增倍,无不一以当百,呼声震地,金人大败。
郾城方再捷,武穆谓岳云:“敌犯郾城,屡失利,必回锋以攻昌,汝宜速以背嵬援王贵军。”既而乌珠果以十万骑来,于是贵将游奕(亦武穆所练军名)。云将背嵬,战于城西,虏骑列阵十余里,金鼓震天,城堞为摇,其势极盛。云令诸军勿牵马执俘,视梆而发,以骑兵八百,挺前决战,步军张左右翼而进。自辰至午,战方酣,董先、胡清继之。虏大败,死者五千余人,擒获无数。乌珠狼狈遁去,自胡人入寇以来,曾未闻以孤军抗劲敌如此次之大胜者。武穆之名遂震于中外。
【批评】
行军使马,要以控纵便捷为主。三马联络,马力既有参差,势必此前彼却。而三人相联,或勇怯不齐,勇者皆为怯者所累,此理之易明者。拐子马之说,金史绝无记载,惟见于《宋史》中的岳飞、刘锜传中,言之凿凿,又若实有其事者。蒙今度之,或当时金人列队齐发所向披靡,宋人见其势不可当,遂从而附会之耳。马被重铠,亦徒束缚而不能逞其腾骧之力。西洋古时虽有行之者,以理论之,实非行军之利。秦桧久陷虏中,独得安然反国,论史者皆谓桧必与金虏有约,故阴纵之。其约维何,则不外宋人如以权利许金,永相和好,则金人不令徽、钦南还,高宗得长为皇帝。以蒙思之,此皆非事实。《宣和遗事》记徽、钦在北,备受惨遇,苟得生还,于愿已足,岂复有帝王之癖存于胸中,而招高宗之忌耶?且颍昌、郾城之战,皆当秦桧秉政之时,初不闻桧发班师之令。后人初因秦桧生还,后又陷害武穆,故作此说,以甚其罪。夫以桧之巧猾,何难设计逃归。武穆以忠直贾祸,即张俊亦欲杀之矣,特其事成于桧手耳。
颍昌、郾城之战,实为金宋间之大战事也。将士一气,百折不回,加以布置有方,始能得此效果。李心传《朝野杂记》云:“乾道二年,蒋子礼执政,遂以明州城下、和尚原、杀金平、大仪镇、顺昌、皁角林、胥浦桥、唐岛、采石、蔡州、茨胡、確山、琼州,为十三处战功,命参政眉山李壁季章撰《中兴十三处战功录》以记此事(其书久逸,今从永乐大典中辑存),独遗武穆颍昌、郾城、朱仙镇之战,何欤?”
人以血肉之躯,效命疆场,所以鼓其敢死之气者,不外二因,一则保卫国家,一则争回自由。若为封侯取赏之故,始不惜以生命博之,则亦可鄙甚矣。当时军人程度幼稚,非以此为鹄则不能得其欢心,是非武穆之不知大义也。
颍昌之战,杨再兴以三百骑遇虏于小高桥(在许州临颖县南,下临小溵河),骤与之战,杀二千人,及万户萨巴、千户百人,再兴亦阵亡。获死尸焚焉,于骨中得箭镞二升,真勇将也。岳云战功亦甚著,武穆悉以让他将,故不著闻。
高宗绍兴十年,金国人背叛盟约。起初,金国和宋人议和,仍然将河南还给宋国。这结盟之事由秦桧主持(秦桧最初跟随徽宗、钦宗被掳到金国,后来忽然跟妻子王氏逃回宋国,自己解释说将看守自己的金国人杀掉,抢了一条船逃回来。而且夸口说:“想让天下太平,一定要让南朝就是南朝,北朝就是北朝。”高宗常说:“秦桧质朴忠厚,远过他人,我得到他以后兴奋地睡不着。”因此任命他为宰相。在此之前,南宋朝廷虽然多次派使臣去金国,往往是边战守边议和。自从秦桧秉政,才专心跟金国一味求和。大约金国人暗地放他回国,是要他做汉奸卧底的)。岳飞上奏表示反对,奏折中说:“臣愿意谋划全面的战争胜利,预期将黄河南北的国土都收复,轻松的取回燕云十六州。最终复我国仇,保卫国土,让金国对天地发誓,对我国俯首称臣。”因此被秦桧极为忌惮。岳飞虽然处在南北暂时和平的时期,可是依然训练士兵,囤积粮草,没有一天忘记报仇雪恨。
金人又来伐宋,刘锜告急。高宗命令岳飞星夜赶去救援,并且赐他手札,教他一切可以自由做主。岳飞便派遣王贵、牛皋、董先、杨再兴、孟邦杰、李宝分布在各要隘,以经略西京、汝、郑、颍昌、陈、曹、光、蔡等郡县。又吩咐梁兴渡河,纠合忠义社,取河东北州县,又分遣兵士向东去援助刘铸,向西去援助郭浩,自己却领兵长驱以窥中原,驻扎在颍昌(现在河南许州)。因为此处地势平坦,汝水、颍水回环于左右,真是一处作战的好场地。岳飞的兵势很锐,乌珠很是惧怕。和龙虎大王会商,认为各将帅都容易对付,惟有岳家兵不可挡,想引诱岳家军到自己的营地,合并力量与岳飞一战。宋军中人听了都很惧怕,岳飞却很镇定好像不在意似的。因为他的胸中早有成算,所以能临大事而不惧。
岳飞方略既定,就每日派出一支兵来挑战,且加以谩骂。乌珠大怒,约定七月八日会战,合并龙虎大王、盖天大王、伪昭武大将军韩常的兵逼到郾城。因为岳飞分军驻颍昌,自己率领轻骑屯扎在郾城。岳飞见金兵来攻,便遣他的儿子岳云领“背嵬”(岳飞所练的军名)马军直贯金兵的阵线,命令他说:“必定要胜,方才可以回来。如果不遵守我的命令,我就先杀了你。”岳云是岳飞的长公子(岳飞五子,云、雷、霖、震、霆。云死年二十三,而岳飞此时年三十九,十六岁而已生子。一说:岳云是养子),十二岁就从军,军中呼他为“常胜将军”。每次战争时,他手拿两个铁锥,有八十斤重。郾城一战,他出入虏阵中,衣裳和铠甲都被血染成了鲜红的颜色。敌人的尸身布满了野外。杨再兴单骑到虏军中,想擒拿乌珠,没有成功,亲手杀数百人方才回来。当初乌珠有劲军,都是身负着重铠,用牛皮带联贯在一起,三人一联,号称“拐子马”,又名“铁浮图”,每次进一步,就用拒马木推着,所以只可前进,不可后退。兵士大都是金本部的女真人。宋军每遇这种军队,都不能抵挡,它所到的地方,每次必胜,故称为常胜军。这次的战争,有一万五千拐子马来攻,众将官都很惧怕,岳飞笑说:“这很容易对付。”就令步兵用麻札刀入阵,不许仰着头看,只顾斫马的脚。拐子马本来是相联合的,一匹马跌倒了,其余两匹马就不能行走,坐而待毙!宋军奋勇痛击,僵尸如山,乌珠大恸,说:“自从海上起兵,都是凭借这个取胜的,现在完了!”拐子马从此以后就废了。战事过后,岳飞告诉人说:“我的兵士,真可以用了!郾城一战,人成了血人,马成了血马,没有一个人肯回头看的。这样,恢复中原的日期必不远了。”此战确实是有史以来,我中华民族与外族之间的一次大战役。
乌珠又增兵到郾城。初十日,“背嵬”部将王纲,带了五十骑出来察看虏兵。和虏相遇,他奋身先进,斩了敌军的大将。岳飞当时出来视察战地,望见黄尘蔽天,兵众想稍稍退却,岳飞说:“不可。你们封侯取赏的机会,正在此一举,哪里可以错过?”他自己带了四十骑驰出,都训练(官名)宁坚牵着他的马劝谏说:“相公是国家的重臣,与国家的安危有很大的关系,怎么可以轻敌而看轻自己的性命呢?”岳飞用鞭打着宁坚的手说:“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便冲入贼阵,左右奔驰射击,士气因此倍增,都是以一当百,呼声震地,金人大败。
正当郾城第二次得胜的时候,岳飞对岳云说:“敌犯郾城,屡次失败,他必定回头去攻打颍昌,你应当赶快带了‘背嵬军’去援助王贵。”既而乌珠果然带了十万骑来,于是王贵率领“游弈军”(也是岳飞所练的军名),岳云率领“背嵬军”,在城西应战。虏骑列阵有十几里长,金鼓震天,城堞都被摇动,声势很大。岳云命令各军士不要牵马执俘,听见梆声就出发。他带了八百骑兵,挺身向前与敌决战,步军张开左右两翼而前进,从早晨到下午,战得正酣,董先、胡清继续助战。于是虏军大败,死了五千多人。宋军擒着的人,获得的军械,不知有多少!乌珠狼狈逃去。自从胡人入寇以来,从来没有像这次以孤军抵抗劲敌,而这样大胜的。于是岳飞的名字,震动中外。
【评论】
带兵骑马,要以操控自如为主。三匹马连在一起,马的脚力本就参差不一,势必会这个在前面,那个在后面,而三位骑马的士兵绑在一处,也会因为胆子不一样大,胆大的被胆小的拖累,这是很明显的道理。拐子马的说法在《金史》里面绝无记载,只在《宋史》的岳飞、刘锜的列传里见到,描述的很可信,又像真有这事一般。我现在推测,或者当时金国部队列队一齐进发,所向披靡,宋人觉得来势凶猛无法抵挡,便因而附会出各种传说。战马披着重重的铠甲,也只是个束缚,不能施展出驰骋的本领。西方古时候虽然偶尔这样做,按道理来说,这不是行军打仗的好主意。秦桧长期在金国做俘虏,偏只有自己和妻子安全返回祖国,历史学家都说秦桧肯定和金国人有约定,所以暗地放走他。至于约定的内容,不外乎宋国人如果给金国某些利益,永远和平相处,那么就不让徽宗、钦宗回国,高宗得以稳坐皇帝宝座。我认为,这些都不是历史事实,《宣和遗事》上记载徽宗、钦宗在北方饱受虐待,如果能活着回来,已经求之不得,哪里还有再做皇帝心思,好让高宗忌讳?而且颍昌、郾城的战役,都在秦桧当政的期间,不曾听说秦桧命令班师回朝。后人最初因为秦桧活着回国,后来又陷害岳飞,所以这样传说,加重他的罪孽。像秦桧这么狡猾,设计逃回又有何难。岳飞因为忠心耿直招来祸患,即便是张俊也想杀了他,只不过借了秦桧的手罢了。
颍昌、郾城的战役,实际上是金国和南宋之间的大战。将军和士兵同仇敌忾,拥有百折不挠的勇气,加以指挥布置得当,才会有这样惊心动魄的效果。李心传的《朝野杂记》说:“乾道二年,蒋子礼主持政务,因而将明州城下、和尚原、杀金平、大仪镇、顺昌、皁角林、胥浦桥、唐岛、采石、蔡州、茨胡、確山、琼州等战役作为十三个战功,让参政眉山人李璧(字季章)撰写《中兴十三处战功录》来记载这些事(这书早已亡佚,现今从永乐大典里面辑录部分),唯独遗漏岳飞在颍昌、郾城、朱仙镇领导的战役,为什么呢?”
人之所能满腔热血凭着血肉之躯,在沙场拼命,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便是保卫国家的职责,第二个就是要争取自由。如果为了封侯求赏,才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去肉搏,那这等心思也真太让人鄙夷了。当时的军人素质很低下,岳飞不这样诱惑他们,他们也不会欢欣鼓舞,这倒不是说岳飞就不懂得民族大义。
颍昌一战,杨再兴率领三百骑兵在小高桥(在许州临颖县南,下临小溵河)遭遇来犯的金国军队,突然交战,杀了对方两千人和万户萨巴及千户百人,杨再兴自己也阵亡了。后来运回他的尸体焚化,在骨灰中找出两升箭头,真是一名骁将啊!岳云的战功也很卓著,岳飞全部让给别的将领了,所以不是很出名。
[book_title]第七章 直抵黄龙之快语
时金人累败,他将以不奉朝命,未敢擅动。武穆独以其军进,至朱仙镇(离汴京四十五里为四大镇之一),乌珠悉起汴京之兵十万来对垒。武穆按兵不动,仅遣骁将以背嵬五百骑迎,大破之。宋帝陵墓,多在汴京,自南渡以来,麦饭久虚,松柏不存,至是武穆始遣官行视诸陵,备申泪扫。父老未忘祖国,见之皆为泣下。
武穆知燕云之人,久陷虏中,受其蹂躏,人心思宋,乃密遣家将梁兴渡河,攻金人于太行,破平阳府;遣张横败金人于宪州,遣高岫、魏浩破怀州;又密令梁兴等宣布朝廷意,招纳两河忠义豪杰之士,相与犄角破敌,河北尽呼梁小哥;又遣张俊、李善渡河抚谕,申固其约。
此时河北人心浮动,一夕数惊,虏酋亦不能制其下,但曰:“毋轻动,俟岳家军来,当迎降。”亦有即日举兵来降者,以至金主之心腹禁卫亦密受武穆旗牓,率其众自北方来降。于是金人动息,及其山川险易,宋人尽得其实。自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今山西河南境),豪杰期日兴兵,所揭旗皆以岳为号,闻风响应。
自朱仙镇之捷,武穆欲乘胜深入,两河忠义,各賫兵仗、粮食,团结以待;父老百姓,争挽车牵牛,载糗粮以馈义军。虏所置守令,熟视莫可谁何,自燕以南,号令不行。乌珠以败故,复募军河北,无一人应者。武穆大喜,语诸将曰:“这回杀番人直到黄龙府(辽之东京道龙州也,今奉天开原县境),当与诸君痛饮耳。”
时秦桧力主和议,欲画淮以北弃之,称臣于金,而令武穆班师。武穆以时机不可失,乃以如火如电之热心,累次上表,力争班师之命。高宗亦悟,以御札报曰:“得卿十八日奏,言班师机会诚为可惜。卿忠义许国,言词激切,朕心不忘。卿且少驻近便得地利处,报杨沂中、刘锜同来相度。如有机会可乘,即约其并进。”桧必欲败其事,乃先矫诏召韩世忠、张俊、刘锜、杨沂中,各以本军归,而后言于高宗,谓武穆孤军不可留,乞姑令班师,一日而奉金字牌者十有二。
武穆以功在垂成,而朝命又不可违,嗟惋至再,不禁泣下。久之而后班师。诸军既先退,武穆孤军在敌境,惧乌珠知之,断其归路,乃声言翼日将渡河。乌珠恐居京之民为内应,夜弃而北遁。班师之时,父老人民大失望,皆遮马首,恸哭曰:“我等顶香盆,动粮草,以迎王师,虏人悉知之。今日相公去此,某等不遗噍类矣。”武穆亦驻马踌躇,悲不自胜也。
武穆班师至蔡,有土人数百辈,坌集于庭而进言曰:“某等沦陷腥羶,将逾一纪。伏闻相公整军北来,志在恢复,某等跂望车马之音,以日为岁。今威声所至,故疆渐复,民方室家胥庆,以为幸脱左袵。忽闻班师,诚所未谕,纵不以中原赤子为念,其亦忍弃垂成之功耶?”武穆乃出诏书示之,皆叹息而去。
方乌珠夜弃汴京,将渡河。有宋时之太学生,叩马谏曰:“太子(乌珠称为四太子)无走,京城(谓汴京也)可守也。岳少保兵且退矣。”乌珠曰:“岳少保以五百骑破吾精兵十万,京城之人日夜望其来,何谓可守?”生曰:“不然,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以愚观之,岳少保祸且不免,况欲成功乎?”盖指秦桧也。乌珠亦悟,乃卒留居。翼日,果闻班师。然亦幸其去,不敢追也。从此河南新复府州,皆复为金有。
【批评】
朱仙镇之战,诸史皆不载,惟岳珂所撰《行实》中有之。说者谓珂过于铺张,有乖实录。然诸史又载乌珠夜弃汴京之事件,许州距开封尚远,金人虽败,尚可固守开封,又何必仓皇急走?惟朱仙镇受败武穆之兵,可以长驱直入,乌珠乃惧。以此事揆之,而珂之所记,当非虚诞,非孝子慈孙溢美其祖父之辞也。
读至班师一段文字,人人切齿于秦桧,固不待言。论者谓武穆即被诏,违而前进,夫复旧物,以功赎罪,不亦可乎?则又有难之者曰,违而前进,则是有跋扈不臣之心,况十二金牌,一日迭至,虽功盖天下,罪亦难赎。君子其肯蒙首恶之名哉?蒙谓此论皆非知当时之情况者,人徒见武穆席转胜之威,长驱逐北,金之号令不能行于河北,谓其功在垂成,不知武穆孤军深入,内外无援,安能保其必胜?此扣马书生所以逆料少保之必退也。武穆虽善战,亦止当一面耳。诸路大兵已撤,中原无复宋师,协武穆以不得不还之势,致金牌促召,固已事不可为,武穆之悲泣回军,实亦知难而退者。区区功罪之说,犹未深知其时势之当然也。嗟嗟临安偏处,已非一木所能支,而复多方摧抑,自即危亡,专制君主之受人欺弄,茫然不知所从,不亦大可怜哉。
那时,金人屡次战败,其他的将官因为没有接到朝廷的命令,不敢擅自行动。岳飞单独率领自己的兵前进,到了朱仙镇(离汴京四十五里,是我国四大镇之一)。乌珠率领汴京的十万大军来对抗。岳飞按兵不动,只遣派骁勇的将官带领“背嵬军”五百骑迎战,大破金兵。宋朝帝王的陵墓,多在汴京。自从南渡后,长久没有麦饭祭奠,坟墓上的松柏,也早已不存在了。这时岳飞才差遣官吏去察看那些陵墓,洒扫一下。汴京的父老还没有忘记祖国,看见这种情形,都感动得流泪。
岳飞知道燕云的人民,长久陷在胡虏的统治之下,受他们的蹂躏,人心尚思念宋朝,就秘密地差遣家将梁兴渡过黄河,大败金人于太行山,攻破平阳府;再派张横战败金人于宪州,派高岫、魏攻破怀州;又密令梁兴等宣布朝廷德意,招纳两河忠义豪杰之士,联合起来攻破敌军,河北人都呼梁兴为梁小哥;再使张俊、李善渡河,抚谕大众,巩固他们的盟约。
这时河北人心浮动,一夕数惊,胡虏的酋长也不能制止他的部下,但说:“你们不要轻动,等岳家兵来的时候,我们可迎上去投降。”竟有等不及即刻引兵来降的。甚至金主的心腹禁卫军,也密受岳飞的旗牓,率领他的部众从北方来降。于是金人的一动一静,以及山川险易的情形,完全被宋人知道了。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都在现在山西、河南境界),各地的豪杰,都约定日期兴兵,所揭的旗帜上面,都写着“岳”字,大家闻风响应。
自从朱仙镇大胜以后,岳飞想乘胜深入,黄河两岸的忠义之士,都准备着兵械和粮食,团结以待命,父老百姓们争先挽车牵牛,载着酒粮来馈赏义军。金虏所设置的官吏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没有法子对付他们,从燕以南,金虏号令不能行。乌珠因为败了的原故,又在河北招兵,可是没有一个人应招。岳飞听见了这消息,不觉狂喜,告诉他的将官们说:“这回去杀番人,直捣黄龙府(辽时的东京道龙州,现在辽宁开原县境),当时当与诸君痛饮一番!”
当时秦桧竭力主张和议,想放弃黄河以北的土地,对金称臣,因此命令岳飞班师。岳飞认为时机不可失去,就凭着他如火如电的热心,累次上表,拼命力争,不肯班师。高宗也觉悟了,回复岳飞说:“看到爱卿十八日的奏报,说班师的话会错失机会,实在很可惜。爱卿忠义报国,言辞激烈,朕的心里时时记着。爱卿姑且暂时驻扎在方便恢复故土的地方吧。我会让杨沂中、刘琦一起前来与你会和,如有机会可乘,你们即约期并进。”秦桧想要破坏他的事,就先假造诏书,召韩世忠、张俊、刘锜、杨沂中等带领本部军队回来,然后再奏于高宗,说岳飞孤军不可以单独留在那里,请求高宗暂时让岳飞班师。于是岳飞一天接到了十二道金牌。
岳飞虽不忍放弃垂成的功绩,而朝廷的命令又不敢违背,嗟叹惋惜,至再至三,不禁泣下。最后,无可奈何,只得遵令班师。各路军队既已先退,岳飞孤军在敌境,恐怕乌珠知道了,断绝他的归路,便故意声明说,第二天将要渡河进攻。乌珠恐怕居留在东京的人民做他的内应,当夜就放弃了东京,向北方逃遁。班师的时候,父老人民大失所望,都拦住马头恸哭说:“我们顶香盆、动粮草,欢迎王师,虏人都已知道。现在相公去了,虏人一定要报复我们,我们将无人能幸免了!”岳飞听了,也驻马踌躇,不胜悲痛。
岳飞的军队到了蔡地,又有土人数百,簇拥到庭院中,对岳飞说:“我们沦陷在胡虏的铁蹄下已经将近十二年啦!听闻岳将军挥师北来,志在恢复中原,我等度日如年的翘首期盼将军的车马。如今将军的威名所到的地方,故土都渐渐恢复,老百姓家里互相庆贺,认为终于要脱掉胡虏的衣服,重回祖国的怀抱了。突然听见将军要班师回朝,实在不懂这其中的缘故。纵然不顾念中原的百姓,怎么忍心放弃即将完成的功业呢?”岳飞就拿出诏书给他们看,大家只得叹息而去。
当时乌珠趁夜放弃了汴京,正准备渡河。有个太学生,拦着他的马进谏说:“太子(乌珠称为四太子)不要走,京城(谓汴京也)还可守呢。岳少保就快要退兵了。”乌珠说:“岳少保用五百骑破我精兵十万,京城的人日夜望他来,怎么说还可守呢?”太学生回答说:“不是这样的。自古以来朝内有权臣,大将决不能在外立功。依我的观察,岳少保的性命恐难保,还想成功吗?”他所说的权臣就是指的秦桧。乌珠听了这话也觉悟了,便留居不去。第二天果然听到班师的消息,但他也不敢追逐。从此河南新复的府州,又为金人所有。
【评论】
朱仙镇战役,各种史料都不记载,唯独岳珂撰写的《宋少保岳鄂王行实编年》中有。有人说岳珂过于夸大,跟事实违背。然而各种史料又记载乌珠连夜丢弃汴京的事件,认为许州距离开封还很远,金国人虽然战败,还可以坚守开封城,又何必仓皇逃走。只有朱仙镇遭受岳飞的痛击,即将长驱直入金国了,乌珠才会如此害怕。借助这个事件来揣度,岳珂的记载应当不是虚妄,不会是孝顺的子孙为其祖父添加的溢美之词。
读到班师回朝那段,人人都会对秦桧无比痛恨,自然不消说。有评论家说,岳飞虽然被皇帝遣回,但可违反命令依然前进,光复故土,将功赎罪,难道不行么?又有人反驳说,违背圣旨继续行军,就是专横不服君上的心思了,何况十二道金牌一天内相继送达,即使功劳盖过天下人,这样的大罪也是赎不了的。君子怎么肯蒙受罪恶之首的恶名呢?我认为这些议论都是不了解当时形势的,大家只见到岳飞势如破竹,一路北上,金国的号令在河北地区失效,认为大功即将建立,不知道岳飞是孤军深入敌国,内外没有援助,怎能保证一定会胜利呢?这就是扣马书生之所以预料岳飞肯定退兵的原因。岳飞虽然善于战斗,也不过只抵挡一面罢了,各路大军都已经撤退,中原地区没有南宋军队,协助岳飞改变不得不回师的形势。等到金牌召回,本来就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岳飞的悲痛哭泣而班师回朝,实在也是知难而退。区区功劳罪过等说法,仍是对当时形势了解不深入的想当然。可叹那临安小朝廷偏安一隅,就像鸟巢已经不是一跟树枝所能撑起来的了,又对它多方摧折,自然会危亡了。专制时代的君王受人欺瞒玩弄,致使茫然无措,不也挺可怜的啊!
[book_title]第八章 武穆之结局
武穆还朝,力请解兵权,归田里。使果从韩蕲王作湖上之游(韩世忠不以和议为然,为秦桧所抑,即乞解兵柄,杜门谢客。时跨驴携酒,从一二奚童,纵游西湖,以自乐平时,将佐罕见其面,孝宗朝追封蕲王),学张留侯为赤松之隐(张良佐汉高祖定天下,封留侯,自言愿弃官,从赤松子游),则能以故将军终其天年矣。然英雄奇人也,天必待之以奇,故终不能于疑惧交集之时,听其谢绝尘鞅,翛然于政海之外以全其身。高宗十二年(绍兴十二年),金人分道渡淮,至于卢州。高宗见事急,以十七札趣武穆应援。金人闻岳家军至,又遁。既而和议又起。桧患武穆异己,乃召还,诬以谋反。武穆裂裳,以背示何铸(时为承审官也),有精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里,铸白其无罪。而秦桧与张俊必欲杀之。顾系狱两月,虽欲罗织其罪而无从。至岁暮,狱竟不成。桧一日,自都堂出,经小阁,危坐终日,已而食柑,以爪画其皮殆尽。良久,手书小纸,令老吏付狱中,遂报武穆死矣。盖高宗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距民国前约六百五十年也。年三十有九。云弃市,籍家赀,徙岭南。妻李氏历授楚国夫人,有贤德,亦流岭表。时洪皓在金国中,蜡书驰奏,以为金人所畏服者惟飞,至以父呼之。诸酋闻其死,酌酒相贺。
武穆三十岁时,作《满江红》词以见志曰: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贺兰山在内蒙古北,人呼骏马曰贺兰,蒙古语称阿拉善山)。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又金沙禅寺题壁云:“予驻大兵宜兴,沿干王事,至此暂憩,遂拥铁骑千余,长驱而往。然俟立奇功,殄丑虏,复三关,迎二圣,使圣朝再振,中国安强。他时过此得勒金石,不亦快哉!”武穆虽一军人,而其文字,激昂慷慨,爱国保种之心溢于言表,寤寐不忘。乃壮志未酬,卒死于权奸之手,英雄遗恨,岂有穷哉。孝宗即位,诏复其官,以礼改葬,追封鄂王。
武穆墓在今西湖葛岭之下,上有古柏数株。说者谓枝皆南向,以金虏在北,故避之。此殆附会之词,不足深信云。墓前有铁像二座,见者皆怒之以目,跌之以足,又或徙而溲溺之。是何人?则千年遗臭之秦桧,及其妻王氏也。见武穆之墓前则拜之,见秦桧之像前则击之。“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爱武穆而幸及青山,恶秦桧而惜及顽铁。此则一时之苦乐,固不足道,惟荣名为无穷也。
武穆生平,持躬接物,皆非常人所能及。身为大将而家无姬侍。吴玠饰名姝遣之,武穆曰:“国家多难,岂大将安乐时?”却不受。高宗欲为营第,武穆辞曰:“金虏未灭,何以为家?”或问天下何时太平,武穆曰:“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待士卒有恩礼,而军令极严,有取民麻一缕以束刍者,立斩以徇。卒夜宿,民开门愿纳,无敢入者。军号冻不拆屋,饿死不虏掠。卒有疾,躬为调药。诸将远征,遣妻劳问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每调军食,必蹙额,语将士曰:“东南民力竭矣。”自奉甚薄,庖人供鸡,戒其以后勿多杀物命。爱焚香,然仅取瓦炉烧柏香耳,后来亦屏之。每曰:“大丈夫欲立功业,岂可有所好耶?”
西湖鄂王墓
【批评】
武穆冤死,千古伤心。秦桧之恶,固无可恕,而张俊亦不能无罪也。秦桧之为人也,如毒蛇毒兽,人遇之必伤。顾使之出草莱而噬人者,俊也。俊劾李纲、武穆,而荐秦桧。知之而荐,是不仁也;不知而荐,是不智也。宋南渡后,张俊为朝廷倚重之臣,而是非倒置若此,欲求不亡得乎?胡安国,时之大儒也,亦称秦桧之才可比荀文若,力为推荐,误国之罪,与秦桧同耳。
以名将而擅文学者,千古惟一武穆。至今读其遗翰,皆足令人感泣。盖以忠义之气过人,其文不求工而自工也。遗集今有二本,一为钱塘梁玉绳辑本,厘为八卷,附以年谱;一为南汇吴兰省辑本,不分卷,盖翻刻明崇祯间单恂本也,不如梁本之备。
为武穆作传记者,除宋史外,当时有章尚书颖所撰《皇宋中兴四将传》,鄂王居其一,此皆本武穆之孙珂所撰《岳忠武行实编年》而作。珂感伤祖德,博观建炎、绍兴以来纪述之事,下及野老所传,故吏所录,即笔之于册,积日累月,博到而精核之,五年而成。记武穆之遗事者,惟此最详。然有二事,为编年所遗者,一则背刺精忠报国四大字(《中兴四将传》亦不载),一则银瓶投井事也(银瓶,武穆幼女,痛父冤,抱银瓶入井而死,即今西湖上之孝娥井也。今鄂王庙中亦为立像,惟以张宪为其夫,则失之诬。详见俞樾《银瓶》)。
观武穆遗事,则知武穆之所以为武穆,不外庸德之谨。庸言之行,人勿震以为天人,而不可学步也,第自庸德庸行做起可耳。
唐中叶以后,为将相者,皆授节度使之职,征领生杀,皆在其手,故家皆豪富。宋以文臣知府事,赋税有经,稍革方镇聚敛之弊矣。然南渡将帅之豪侈,又有度越前代者。观宋人《玉照新志》、《夷坚志》、《驾幸张府纪略》等书,可略见也。张浚岁收租六十四万斛。偶游后圃,见一老兵昼卧,询知其能贸易,即以百万付之。其人果往海外,大获而归。韩世忠以廉闻,而其子孙迁于苏者,买沧浪亭价百万,其他可知。惟岳武穆廉洁自守,为将帅十年,家风寒俭,为不可及。籍没之日,仅金玉带数条,布绢三千疋,粟麦五千余斛,钱十余万,书数千而已。
岳飞还朝后,极力请求解除自己兵权,退归家乡。假如果真能跟韩世忠一样在西湖之上逍遥玩乐(韩世忠不同意跟金国人和谈,被秦桧排挤,便立即请求解去兵权,闭关谢客,偶然骑着驴子背着酒壶,跟着一两个小童,在西湖边纵情游乐,以享受太平。以前的将领都很少见到他的面。到孝宗朝追封他为蕲王),学张良跟随赤松子学道求仙(张良辅佐汉高祖平定天下后自己说想抛弃官职,和赤松子仙游),那么岳飞也能以旧时大将的身份以终天年了。可是英雄奇人,老天必定用奇特的方式对待他,所以最终不能在对他疑惑忌惮交加之际,准许他抛弃俗尘,离开朝廷在外超然与世无争,保全性命。高宗绍兴十二年,金人又分道渡过淮水,到了庐州。高宗见事急了,又接连用十七道书信召岳飞去应援。金人听见岳家军到了,又复逃遁。既而和议又起,秦桧担心岳飞与他意见不同,就召他回来,诬说告他谋反。岳飞把衣裳撕破了,将背部显出来,给承审官何铸看,背上刺着“精忠报国”四个大字,深深地印在皮肤里。何铸告诉皇上说他无罪,但是秦桧与张俊一定要杀他。关在狱中,有两个月,要定他的罪名,又无从着手。到了年终,竟不能定案。有一天秦桧从都堂出来,经过小阁,很不安地坐了一整天,后来在吃柑子,用手指划它的皮,一直把皮划尽了。过了好久,亲手写了一个小纸条,命令老吏交给狱中。于是便有人报告岳飞死了。当时正是高宗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距离民国前约六百五十年。死的时候,才三十九岁。岳云也被斩于刑场。家产被没收了,家人被流徙到岭南。岳飞的妻子李氏,曾封为楚国夫人,非常贤德,也同流徙到岭南。当时洪皓在金国中,得了这个消息,便写一封奏书,封在蜡丸中,寄到宋朝。书中大意是说:金人所最惧而佩服的,只有岳飞,甚至呼他为父。诸酋长听说他死了,却酌酒互相庆贺。
岳飞三十岁的时候,作了《满江红》一词,借以抒发自己的志愿。其词写道: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贺兰山在内蒙古北,人呼骏马曰贺兰,蒙古语称阿拉善山)。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还曾在金沙禅寺的墙壁上题字道:“我在宜兴驻军,为朝廷办事,路过这里,暂时休憩,终将指挥千军万马,长驱进发。等到建立大功,消灭胡虏,恢复边疆,迎回徽钦二圣,使得圣朝再次振兴,国强民安。他年再经过此地,能将功劳镌刻在石碑上,该是多么痛快之事啊!”岳飞虽然是一个军人,可是他的文字激昂慷慨,爱国保种的心溢于言表,寝食难忘。可怜他壮志未酬,最终死在权奸的手中,英雄遗恨,真是千古奇冤啊!后来孝宗即位,诏谕恢复他的官职,用礼改葬,追封鄂王。
岳飞的坟墓在西湖葛岭底下,上面有古柏树数株。有人说那些树枝都向着南方,后人以为这些树也感受岳飞的忠义之气,不肯向着北方的金虏。这不过是附会的说法,不足深信。坟墓的前面有铁像二座,见到的人都会愤怒的看着他们,用脚踹,或者拖出来,在上面小便。这两个人是谁?就是千年遗臭的秦桧和他的妻子王氏。人们看见岳飞的墓就拜倒,看见秦桧的像就击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因为爱岳飞,连青山也被一并爱惜了;因为厌恶秦桧,甚至对铸铁都表示了惋惜。由此看来,一时的苦乐委实不足重轻,独有英名是无穷尽的。
岳飞生平,对待自己的要求之高,其接人待物的态度,也不是常人所能及到的。他身为大将,而家里没有姬妾。吴玠送了一个美女给他,他说:“国家多难,哪里是大将安乐的时候?”不肯接受。高宗想为他营造府第,岳飞辞谢说:“金虏还没有灭,怎么能够考虑小家?”有人问他天下何时太平,岳飞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便太平了。”岳飞待士卒既有恩,又有礼。可是他的军令极严,如有取民间的麻一缕的人,立刻斩首。兵士夜间有借宿的,百姓开门愿意容纳,却没有人敢进去。军中号令:“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掠。”兵卒有病,他亲自为他们调汤药。诸将官远出战征,他差遣自己的妻子去慰问他们的家眷。如有战死了的,必定抚育他的孤儿,或者将自己的儿子与他的女儿结婚。每次征调军饷时,他总是感觉到愁苦。他对将士们说:“东南的老百姓很穷了啊。”他自己的享受很薄,厨房人常杀鸡进馔,他却警诫厨房以后不要多杀生命。他爱好焚香,然而仅取瓦炉烧柏香,后来甚至柏香也不焚了。他时常说:“大丈夫要立功业,哪里可以有所爱好呢?”
【评论】
岳飞冤死,千年以来的人们都为之伤心。秦桧的可恶,本来就不能被饶恕,然而张俊也不能说没有罪责。秦桧的为人就像毒蛇猛兽,人遇见他都会受伤。但将他引出草丛出来咬人的是张俊这个人。张俊弹劾李纲和岳飞,举荐秦桧。如果张俊了解秦桧而举荐他,就是不仁;如果不了解秦桧而举荐,就是不明智了。宋朝南渡以后,张俊是朝廷倚重的大臣,可是竟如此是非颠倒,国家怎么会不灭亡。胡安国是当时的大儒,也称道秦桧的才干,将他比作荀彧,大力保荐。这样的人耽误国家,是和秦桧一样有罪的。
做为一代名将而且擅长文学,千年只有岳飞将军一人而已。至今读到他的遗书,都能让人感动落泪。大约因为他的忠义慷慨之气超过常人,文章不追求工巧却自然工巧。岳飞的遗稿如今有两种版本,一种是钱塘梁玉绳的辑本,分为八卷,附上了年谱;一种是南汇吴兰省的辑本,不分卷,是翻刻明代崇祯年间的单恂本,不如梁本的完备。
给岳飞写传记的除了《宋史》以外,当时有尚书章颖撰写的《皇宋中兴四将传》,岳飞是其中之一,这全部取材于岳飞的孙子岳珂所撰写的《岳忠武行实编年》。岳珂为祖父痛惜伤感,因此大量搜集了建炎、绍兴以来的各种记载,旁及父老相传的事迹,旧部下所记录等等,采集到一点就记录下来,日积月累,最后内容非常广博而且可靠,足足花了五年时间才写成。记录岳飞事迹的书,数这本最为详尽。然而还有两件事是没被记载的,一件是岳飞背上刺着“精忠报国”四个大字的故事(《中兴四将传》也不记载),还有一个是银瓶投井的故事(银瓶是岳飞的小女儿,痛惜父亲的冤死,抱着银瓶跳井而死。这井就是如今西湖上的孝娥井。岳王庙里为她也立了塑像。只是说她是张宪的夫人,纯粹是诬蔑了。详细情节请参看俞樾的《银瓶》)。
看了岳飞的传记就知道岳飞之所以是岳飞,不外乎靠忠厚平和的德行和谨慎的言行。大家不要被他的神人一样的伟大震慑,以为不能效法学习,大家只要从做人说话都保持中正平和就行了。
唐代中期以后,大将军和宰相都被授予节度使的职位,掌握生杀大权和征收税赋的权力,所以家私都极为雄厚。宋代用文臣来做军人的统帅,赋税都有规定,渐渐革除方镇聚敛的弊病。然而南渡以后,将帅的豪奢程度又有远超前朝的。只要看看宋朝人写的《玉照新志》、《夷坚志》、《驾幸张府纪略》等书,就能大致了解一二了。张俊每年收租六十四万斛。一次偶尔在后园游玩,看见一名老兵大白天睡觉,问了才知道他擅长贸易,因而立即将百万钱交给他,让他去海外贸易,赚了很多钱回来。韩世忠以廉洁著称,可他的子孙迁居苏州,花了百万贯购置了沧浪亭,其他的可想而知了。唯独岳飞以廉洁自律,做将军十年,家风朴素,甚至有些寒酸,是那些将军比不来的。岳飞被抄家的时候,只有几条金玉带,三千匹布绢,五千余斛粟麦,十余万贯钱,几千部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