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左宗棠全传
[book_author]秦翰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522752
[book_dec]秦翰才著。写成于1949年初,历时十几年,四易其稿,是首部系统研究左宗棠的专著。为撰写《全传》,作者参考了大量历史资料和前人著作,引用书目多达360余种,在已有的左宗棠研究著作中,无能出其右者。为了查找史料,有一段时期,秦翰才先生在上海鸿英图书馆将《申报》从创刊号始至左宗棠逝世止十多年的报纸逐日翻阅一过,而书中引用的《申报》材料不过十数条。这种严谨的治学态度是极可称道的。总之,《左宗棠全传》足可作为学界进一步研究的基石。《左宗棠全传》以治军理政为中心,全面评述了传主的一生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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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编辑题记
有清同治中兴名臣,以胡公林翼、曾公国藩、左公宗棠与李公鸿章并称。顾在一般社会,对于左公,知之较鲜。余好读名人传记及其著述,颇怪若胡、曾、李三公世人传述其生平者甚多,何于左公独付阙如,即其遗著亦不多见也。
距今约二十年,有以阳湖史氏家藏左文襄公手札见贻者,读之始想慕左公之为人。其后获读左公年谱,又后获读左公家书。二十四年(一九三五)秋,在武昌复得左公文集而读之,始益知左公之生平。二十五年(一九三六)重读家书与年谱,作为札记,刊入拙著《开心集》。
二十六年(一九三七)抗日军兴,淞沪沦陷。十月终,余由上海赴杭州。十一月中,又由杭州赴首都。已而循公路西行,历芜湖、宣城、屯溪、景德镇、南昌,而止于长沙。一夕,忽有友人招至司马桥寓中晚餐。至则乃知友所居,即左公故邸也。庭院宏畅而已陈旧失修,盖左公之后人式微矣。前此读其书者,今于流徙中亲履其居,何幸如之。又尝访问书肆,知有左公全集,欲购而读之,则有一百数十本,以卷帙繁重,迟回未决。已而离长沙,赴香港,心中犹不无留恋也。
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岁首,折回长沙,将有长期居留,蓄意必欲获致左公全集,顾仍迁延不果。侨居长沙三阅月,须赴汉口。濒行,方下一决心购之。同时,并得《左太傅与陈少保书》两册,挟与俱,满拟到汉口后一读。不久,徐州沦陷,武汉垂危,余须再度折回长沙,乃先将诸书往。已而余不去长沙而赴重庆,则复将诸书运经宜昌,转至重庆。十月中,余驰抵重庆,始发箧卒读之。因发现中有缺页,当函嘱余弟之在长沙者代为觅补。而十一月十二日长沙大火,全市成墟,闻此书原版犹存左公故邸,由其后人刷印出售。则念此版当已同付劫灰,而此书以后益复难得,余于飘泊中犹能拥此巨著,不可谓非厚幸也。
在余读左公全集之过程中,择其论议有意义者,别册记之。全书读竟,复于市上觅得左公家书,摘记之。积帙已不鲜,颇思分类编成嘉言录一种。已而念记载左公整个之为人者,尚无其书,余何不试为之。遂拟摘取书中事实,编成评传一种。惟左公一生事功繁复,为使属笔时检点时期,并照顾前后计,其间又参酌左公年谱,编成年表一种,而将不能叙入评传者附隶焉。然仅赖全集取材,自嫌不足。盖集中奏稿、书牍、批札,均以左公自作者为限,故每一事首尾常未能完具也。而旅次无从取得参考书,适余在长沙时,尚购有《曾文正公(国藩)全集》、《胡文忠公(林翼)全集》(两种)及年谱、郭嵩焘氏《养知书屋诗文集》、《郭侍郎奏疏》,及《玉池老人自叙》、郭崑焘氏藏《八贤手札》、王闿运氏《湘绮楼诗文集》及《笺启》、王先谦氏《虚受堂全集》、周寿昌氏《思益堂全集》、《骆文忠公(秉章)自订年谱》、《沈文肃公(葆桢)政书》等,幸已与左公全集俱来。其先固非为欲作左公评传而购,此时恰可供作左公评传之参考。许长卿君(元方)对于太平天国文献,颇感兴趣,有时人著作数种,举以见赠。未几,许君赴兰州,甘肃故左公立功地也,复承采示若干资料。更不足,则从蟾秋图书馆、巴县图书馆、交通部图书馆借取。惟见书既夥,又从稗官野史中刺取其有关左公者,辑为轶事篇一种。而间就左公全集中事实,引以为论断。至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四月,全稿粗毕,评传部分凡得七十七篇,拟更为审订。而重庆自被一再空袭,公私藏书均移郊外,无法觅致,至七月而赴香港,遂益置之。
留香港半年,对于关系左公资料,仍不断搜集。在中国经济建设协会中,获阅《李文忠公(鸿章)全集》、薛福成氏《庸盦全集》,及史地书多种。并托友人在上海购得《湘军志》、《湘军记》、《平浙记略》、《平定关陇记略》、《戡定新疆记》、《中兴将帅别传》、《江忠烈公(忠源)集》、《罗山(泽南)遗集》、《彭刚直公(玉麟)奏议》、《曾惠敏公(纪泽)日记》及《湘绮楼日记》等书,均为在重庆欲见而未见者。所得既多,于二十九年(一九四○)二月,发旧稿覆校,并补充评传十三篇,合成九十篇。嗣复于学海书楼、冯平山图书馆、华商总会图书馆等处,获见参考书多种,用以对勘,其年表亦校补数处,轶事篇则更增益不少。并将不载左公全集之作品,辑为集外文,与夫左公薨逝后故旧哀悼之作,辑为挽辞,均列为附录,此皆副收获也。此时,全稿较以往已加多百分之三十,则更发全集,复阅一过,逐加增改。然是书最重要之部分,自推评传。而余反复检校,发现不少缺点,爰重为删并,卒成八十五篇。评传之中,尤以叙述战事诸篇,头绪纷繁,略则不明源委,详则过占篇幅,极难着笔,往往再三易稿。终以此仅为全书之一小部分,不欲过事铺张左公武功,仍一以简要为主。然如此长篇作品,余实初度尝试,欲使前后贯串呼应,自知才力不足以副之,不禁时用慨叹。顾昔者王闿运氏撰《湘军志》,诩为杰作,其后自承书中叙光复江宁省城时,不著诸将帅封赏,为一大漏洞,因益感著述之难。夫以闿运为文坛宿将,犹有似此之遗憾,况不学如余者乎?
会余颈后生一疖,俗称落头疽,割治后,医戒静养,暂辍笔。逾月余,幸得保首领,继续整理;其中年表一种,向常滋觉不满,而颇惮于修正。至是发愤彻底改作,将原分五部门者,括为三部门,原仅按年记事者,更分月日系列。同时,就书中引述人物,按其仕履行谊可考者,各作一小传,以为读者知人论世之一助,并使益了然于与左公之关系。复就书中引述地名,于今已有变更者,作一考证。至全书每一部门之体例,与夫用意所在,别撰为说明若干条,分系于其后。
余编是书,罗致参考书,自信不可谓不尽力,大致具如另编参考书目。然既在战时,又值客中,得之亦綦难,至今欲阅而未获之书犹众,官书如平定粤匪、捻匪与回匪诸方略,即未能觅得。因又忆王闿运氏始草《湘军志》,尝托友力求平定粤捻方略,而又不欲必得,以为官书本不尽精详,且此志又不资公家言云云,余亦窃引以为解嘲焉!
离家三载,颇拟于岁尾返沪,一视妻孥,亟将是稿重行补正完成,为记其始末如此。
二十九年(一九四○)十月,作者
[book_title]编辑再题记
是稿既写成,沈君怡先生为介绍于中华书局刊行,幸承接受。会余中止返沪,复逐篇检校,为最后之修正,忽忽又一年矣。其中经过,更多可述者,作编辑再题记。
许长卿君归自甘肃。一日者,因王君绍斋之导,偕余访见柳亚子先生。谈及余是稿,极承嘉许。越日,赋诗记之: “星轺驰许劭,史笔重秦嘉。双美忽然合,咸来集寓斋。长谈销永晷,逸事述名家。多谢王摩诘,招邀与子偕。”原注:“长卿自兰州来,颇谙左季高故实,而翰才方写季高评传,其稿有十余册之巨云。”嗣长卿就旅甘两年之所闻见,参考余藏书,写成《忆兰州》一书,并为余述左公佚闻,余以辑入轶事篇。
黄伯樵先生知余是稿,为介见曾公后人约农先生。先生索观原稿,并畅谈曾左关系,谓左公晚年,虽与曾公绝交,然仍善待曾公之后。又谓左公为人,虽传其暴戾,实则尚不如言者之甚。因余欲得左公若干未见著作,嘱余往晤香港大学教授许地山先生。盖许夫人湘潭周氏,左公夫人之再女侄也。余初不识地山先生,往则一见如故,欣然谓余,周氏藏书本在彼处,比已移往湘潭,然当为余致之。逾数日,以电话见告,已得《慈云阁诗钞》一种,余亟走其校中取之,而先生忘携书,则复以电话嘱其男女公子取来。余得书,就左公夫人及诸女公子所作,录为一帙。还书之日,地山先生又欣然谓余,适在马季明先生(鉴)处,见有若干关于左公资料,遂引余晤之。季明先生藏清人笔记甚夥,余从而抄得左公轶事数则,乃曾不逾半载而地山先生忽焉殂谢,可胜悼叹。
约农先生又嘱余与左公之曾孙景鸿先生通讯。余发为问题若干求答。适景鸿先生病,由令十三叔罗隐先生代复。此次最珍贵之收获,为左公中式举人时之礼经文一篇。此作在当时甚驰誉文坛,并曾进呈宣宗皇帝御览。始余读陈夔龙氏花近楼诗,知左公乡试墨卷十四篇,犹存左氏。试求之,果幸获如愿。
余所需参考书,犹以在上海所得为多。此则悉仗陈仲瑜、姚仲良、王维文诸君搜求之力。余又默揣,余所需参考书,多属湘贤著作,还求之湘中,或易得当。爰托石君树德在衡阳刊报征求,顾杳无回响。石君转以浼左君余孟,左君为左公族裔,慨然承诺。时左君宗人以长沙之家毁于二十七年(一九三八)之火,散居宝庆、茶陵等处。左君广为征询,得书多种。尤为余欣慰者,为文襄仲兄之《慎庵文钞》,余往者仅得其诗钞,而文钞则久访未得,今得之左君,不禁距跃三百。余于左公功业,大致已了然,独于其家庭,所知尚感不足,今以是书合之《慈云阁诗钞》,又增加不少认识矣。
余在长沙所购书,已运至重庆,及来香港,不便携带,斥其一部分,托沈君振仁让售于人。嗣余仍需参考,而求之香港,无所获。复托沈君以原价收回,邮递至港,幸无遗失,是亦可喜者。
余表弟吴君缵先在福州,为余访获文襄祠照片两帧。其一为文襄塑像,犹是民纪二十年(一九三一)所摄。未逾月而福州沦陷,公私损失,当不可以数计,是此影者,吉光片羽,弥可宝贵。
余常欲使此稿得一二人前后遍阅一过,指示其得失,顾以篇幅繁重,字迹潦草,大抵仅能略一翻检。后曹君伯权由沪来港,君尝研史学,强于记忆。余恳以吹毛求疵方式,始终一阅,君诺之,提出推敲之处数点。其最重要之一点,为余记刘锦棠破金积堡马五寨事,一处谓在刘松山已故之后,一处谓在刘松山未故之前,显为矛盾。余覆校来源,则由于《中兴将帅别传》两刘传中原有此歧误,按之左公奏稿,乃在刘松山未故之前,即据以改正。
黄任之先生知余所作,屡屡询及。三十年(一九四一)五月,至自重庆,相见握手甚欢,题赠诗一首:“一几林荫度十春,天涯重许话情亲。德门三代兼师友,遗恨君其问海滨。”并以是稿为问。余因持以求正。既回陪都,复来函问已否付印,且云前诗第二句改为“等身著作更无伦”,盖指是稿也。惟余未敢窃窥著作之林耳。
当余搜集左公故实时,发见若干哀挽左公之联语,因念曾、李两公之薨,均有挽词之集刊,独于左公未有所见。于是辑为一起,名曰挽辞,列入附录。后以询之左君余孟,见寄《左文襄公诔词》四本,内涵祭文、挽诗、挽联等数部门,始知当日固已有汇编刊行。以余所辑,与诔词所录互勘,仅有三数则为诔词所无,又有数则,文字颇有不同,似经点窜。惟既有诔词在先,则区区挽辞,已无多大价值,遂悉删去。
是稿叙战事处,每思辅以地图,指明动向,顾以余素不谙制图,未敢率然有作。且自辛亥(一九一一)革命,清代行政区域,迭有更易,而清代之府厅州县等地方行政单位,至今已仅存县之一种,其名又有若干改变,非得清代地图,亦无从着手。然以此事商之友好,均言必要。中华书局编辑所长舒新城先生来港,谓如有稿本,局中可以代制,最后余乃决意为之。邹郑叔先生之曾祖叔绩先生(汉勋)与左公为至交,尝随李公续宾与太平军战皖北,殉三河之难。其嗣沅先生(代钧),即郑叔先生之尊人,则为清季地学专家,在武昌首创舆地学社,始以西法制印中外地图。余知郑叔先生箧笥中尚藏有沅先生遗著,商承慨允惠借清代疆域图两种,遂参之申报馆所印中华民国新地图等,先勉为设计,再由中华书局制图家按之绘正。既于言战事各篇,均补一图,更于言水利各篇,亦均补一图,竭月余之力,构成图三十四幅。此工作原为按文作图,然行文时,只求简要,作图时难以贯串,于是有一部分不得不重检原始材料,先作为图,再按图将文改作。顾制图之意,仅在显示大势,故不甚求精确,只期免于重大之错误而已。
余为文论事,好纵横兼至,纵则穷源而竟委,务求其透彻,横则旁搜而远绍,务求其周密。余作是书,亦持是旨,虽是否能如所期,不敢自信,而固尝如是致力,则不敢自欺,然微友好之直接间接予以匡助,亦不能及此,敬附志谢忱。
三十年(一九四一)十月,作者
[book_title]编辑三题记
是书作成,已送中华书局排印,而国际风云骤紧,书局恐变生不测,保存难必,将稿交还,约俟事定再印。已而太平洋之战果作,英国战败,港九不可复留矣。
三十一年(一九四二)一月,余徒步经东江返国。所有苦心搜集之参考书,全部放弃,是书稿本,姑交存友人处。任之先生知余安抵桂林,行李未失,以为《左宗棠》必在其内,损书为贺,不知《左宗棠》尚沦陷异域也。顾余并不灰心,决意重写。居桂林多暇,辄就广西省立图书馆,觅取资料。其书馆在七星岩下,岩内特筑楼房,较有价值之书,多就藏焉。读者遇空袭警报,即走避岩穴。余于此,得馆方特许,一读《新疆图志》、《曾忠襄公(国荃)全集》、《刘武慎公(长佑)遗书》等,均为在港访求未获者。余归国诗记中一绝云:“频年作述不须论,得失浮沉有数存。且觅新知修旧稿,书林搜索石碑扪。”(此诗系和顾君震白元韵)即谓此也。余始意广西为太平军诞生地,其后湖南军事援桂,又为左公所策划,必有若干独特之资料,不料竟无所得。访问湘桂学人,亦复无可告语者。惟半年后,得知是书稿本,已承陈君彬龢设法运沪,钮君巽成寄存银行,不禁喜出望外。
时君怡先生主持甘肃水利林牧公司,招往共事,且曰:西北为左公立功地,史料甚多,必能满君欲,盍兴乎来?余欣然从之。以十月抵兰州,会朝野方盛唱积极经营西北之论,欲因左公往事资启发。爰商定由余编纂《左文襄公在西北》一书,逾年书成,承君怡先生洽归商务印书馆刊行。在此时期,公司辟一图书室,收藏西北资料。同事赵君敦甫,与兰州诸书贾稔,常得巨帙孤本,充牣其中。余书之成,实受其赐。余又在国立西北图书馆、甘肃省立兰州图书馆、甘肃学院图书馆、甘肃科学院图书馆等,访读西北方志及西北人士之著述,不下数十种。而于左公所营建之节园、贡院、织呢局,所刊四书五经之原版,所写作之石刻,亦得纵观焉。又尝与地方父老晤谈,则于左公设施,如以机器开泾水等,知者甚鲜,仅能谓左公奏准陕甘乡试分闱,对于振兴甘省文教功绩最伟。余旅居兰州,凡两年三月,自忖于左公之经营西北,得有不少认识。左公一生史料,最丰富、最完备者,厥惟武功。一因左公本人有奏报,二因公私各家有记载,足资稽考也。独于政事部分,在左公著述中,仅一鳞半爪,未能窥其全。且此部分适以在西北为多,居六七十年后,欲求六七十年以前治绩,文献已鲜足征,惟余由于此两年三月中之搜索,益以其后之不断觅补,差得其大概。
三十四年(一九四五)二月,余随君怡先生至重庆,寻八年前治事之室,与夫寄居之屋,为是书创稿之所自者,均犹如昨日。适《左文襄公在西北》一书于是时出版,而复视所作,滋多瑕疵,为之赧然。胜利告成,余两度从君怡先生赴长春,拟转往大连,而两度莫遂。不得已,折回北平。当在重庆濒行时,叶君影柱自兰州寄余油画左公像一幅,即置行囊中。左公一生事功,直接间接关系各行省,独于东北一隅,初无因缘。今乃偕余一行,殆亦奇遇欤。第二次去长春,留匝月。伪满宫廷藏书散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东北行营亦罗致伪满各机关图书,成立资料室。余得此机会,复就刺取左公史料。而于清代实录中之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尤有有价值之收获。如官文公欲借以诬陷左公之樊燮一案,清廷处置情形,各家记载,始末莫详。又如潘公祖荫保举左公,及清廷据以咨询曾公国藩之文书,即在《平定粤匪方略》与《咸丰圣训》,亦不全载,今皆得之于《咸丰实录》。又如左公变通甘肃绿营兵制,有办法数条,遍求未得,今亦见之于《光绪实录》。两次折回北平,先后客居月余,常日至国立北平图书馆、故宫博物院、太庙图书馆、松坡图书馆。于此得读《杨勇悫公(岳斌)奏议》、《刘襄勤公(锦棠)奏稿》等,为向所欲见而未见者。曾毓瑜《西征记略》、杨毓秀《平回志》、王家璧《狄云行馆偶刊》、欧阳利见《金鸡谈荟》等,为向所未知者。而于《平定粤匪方略》、《平定捻匪方略》、《平定陕甘新疆回匪方略》,与咸丰、同治二朝《圣训》,亦稍涉猎。又频至琉璃厂、隆福寺等处书铺,得访求已久之史念祖《弢园随笔》、黄鼎《彝军记略》等书,最后将左公全集及记载左公事功各书,重购一份。
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四月,携书两箧,航海返沪。旧居被劫,战前所藏图书,几荡然无存。惟九年不见之妻孥,幸均无恙,而取回是书稿本,尤喜如见故人。休息数月,开始计划改编。同时,更事搜集资料。三十六年(一九四七)由夏及秋,承鸿英图书馆特许,于开放时间外,前往检录关系各书。又每日中午,在申报馆将自创刊以讫左公作古之十数年中全份报纸,检录一过。更承赵君敦甫介绍北平恒古堂书局李福云君,为余随时采购相需之书。有一部分湘人著作,则托余表弟张君岭松购之长沙。由是余之参考书,得稍恢复在香港时旧观,而更增出若干新书。
余反复检讨是书原稿,发现不少缺点。且自完稿,已越六七年。在此六七年中,更获不少新资料,一书已不能尽容,于是决定改编为如下之四种:
一、左宗棠全传 将原稿评传部分,删去七篇,自余亦略有析并,于是复由八十三篇,还为七十七篇,而以补正后之年表冠于前,易名曰全传,是为一种。惟篇数虽犹是,而内容则已大异,舍记述东征战事数篇外,其余约有百分之九十,均经重写。
二、左宗棠外纪 余在兰州时所得若干重要资料,为防日久散失,尝就一人或一事,作成较有系统之记述,凡为十七篇。其自原稿评传中析出七篇,性质相同,因亦大部分加以重写,并为外纪,是又为一种。其后复陆续作成十五篇,都三十八篇。
三、左宗棠轶事汇编 原稿轶事篇约二百则,此时又约得百数十则,自余零星记载,余又辑成左公杂事若干则,仍自为一种,而易名曰汇编。
四、左宗棠集外文 原稿集外文约三十篇,此时又约得百篇,亦自为一种,而以原稿中之嘉言录附于后。
通四种计之,约一百万言矣。
是书评传原稿属草时,因每一事实参考图书,恒有数种,惧太繁琐,遂未注出处。嗣写《左文襄公在西北》,遇引用原文处,已注明书名及卷页,此于读者,自犹感不足。故全传部分,于改编时,重行逐段加注出处。惟在六七年前引用之书,有记忆不真者,有原书未可得者,只能付之阙如。又原稿于评传中关系人物与地方,曾别作引述人物小传,引述地名今考,兹亦提出,分注每段之后。
是书系于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六月初稿完成,二十九年(一九四○)十月再稿完成,三十年(一九四一)十月三稿完成,至今四易稿矣。历时十载,不为不久,全传得三十万言,外纪得二十万言,不为不多,既非同时一气写成,且每一篇几经修改,坐是行文未能一贯,且前后或有牴牾之处,亦未可知,此则为才力所限,难以补救,为莫大之恨事。
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十月,是书改编,行将竣事,而淮北战事骤张,烽火浸且及于里门,正未审来日之何似,乃竭公余可能利用之时间,加速写完,痛我生之不辰,亦慨是书之作,始终与鼙鼓为缘也。
是书原稿,未备副本,战局纷纭,时虑遗失,其后投诸沦陷中之孤岛,实为一种冒险。故此次改编,其全传与外纪两种,均随脱稿,随录副,初由余诸儿女曾志、曾期、小孟,及族弟禹才分任之,最后由张君用宾,并转托友人,赶为抄录,而沈君涤新亦为缮数篇,其友情弥可感也。
当余在兰州时,曾计划搜集左公经营西北文物,甘肃省政府谷主席纪常及君怡先生均表赞同。拟即以甘肃水利林牧公司已收藏者为基础,而更借公司之助力以成之。嗣君怡先生与余均去重庆,此事遂寝。三十六年(一九四七)春,余既开始改编是书,发愿以私人之力,重行征集左公文物。承康君竹鸣、杨君复初在兰州,高君长煊、陈君几士在福州、漳州,赵君敦甫、沈君奕因在南京,李君福云在北平,彭君谷声在苏州,多方协助。又承张君用宾托友在酒泉,吴君象山托友在平凉,张君怡生托友在崆峒、在会宁,张君仁滔托友在天水,共为访求。又承左公孙女婿夏剑丞先生(敬观),曾孙景权指示,先得一百点,复悬一百五十点为目标。今幸已得一百五十三点,计其地区,西北为多,东南次之;计其品类,写作之拓本、刻本为多,遗迹之照片次之;而于左公故乡及家庭之文物,最为贫乏,盖左公在长沙之邸第,为余在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冬所曾瞻仰者,已付劫灰,门首设一沧桑茶园,诚哉其海田已易。而左公后人又多散之四方,未易取得联络也。惟即此收集者,其有裨于改编是书,已非浅鲜。继自今,拟更悬二百点、二百五十点、三百点为目标,冀贫乏者逐渐充实之,尚幸各方同志有以玉成之也。
三十八年(一九四九)一月,作者
[book_title]一 家谱一页
左宗棠之先世,自南宋时已为湖南湘阴人,世居县东乡左家塅,耕读为业。逮入清代,以弟子员附郡县学籍者,凡七辈。注1
宗棠之三代。
曾祖讳逢圣,字孔时,一字仁鄉,县学生员,生平举止端严,所读经史,皆手录,著有《存塾文稿》数卷。妣氏蒋,宗棠生时,均已前卒。注2
祖讳人锦,字斐中,一字松埜,国子监生,律躬严,闲家肃。妣氏杨,宗棠生三岁而祖妣卒,六岁而祖卒。注3
父观澜,字晏臣,一字春航,县学廪生,以善书名。贫居教授二十年,循循善诱,数载之间,入学食廪,一时从游者甚众。其教人为文,必依传注诠经旨,不尚藻绘。其教于家者,必本于身,肃然翼然,尊卑相下,罔敢稍越。妣氏余,宗棠生十六岁而妣卒,十九岁而父卒。注4
宗棠兄弟三人。
伯兄讳宗棫,字伯敏,一字瑟卿,县学廪生,能文,年二十五而卒,嗣子世延。注5
仲兄讳宗植,字仲基,一字景乔,亦尝自号珠岭樵夫。道光五年(1825)拔贡,十二年(1832)中式湖南本省乡试第一名举人,俗称解元。官桂东县教谕,改内阁中书。时祁寯藻方以大学士值军机处,宗植故寯藻在湖南学政任所取士,相知甚深。太平军起,宗植因为寯藻言曾国藩足当大任,并举江忠源幹朴干任军旅,其后二人果均以功名显。诗尚朴忌巧,务苦吟,为古文辞,先根底后枝叶,所著《朴学斋存稿》,宗棠为分刻之,曰《慎庵文钞》二卷,《慎庵诗钞》二卷。尤精天文,于中西法各有所取,尝考订《古开元占经》行世。工四体书,顾不常为人作。年六十九而卒。三子,澂字癸叟,官浙江定海厅同知;潜字壬叟,算学甚邃,亦能文章;浑字丁叟,号厚斋,又号彦冲,亦通天文,自其童年,即能指画星次,辨其经纬,自五经传注及史汉之书,皆为之正句读,辩伪误,写定之本,逾二三尺。注6
宗棠其季也,故字曰季高,大排行十三。注7
宗棠有姊三人。
长姊寿清。在室以书算操作自任,勤缝绩,侍父母起居饮食,疾痛扶持,殆无一日无一事不躬亲之。归长沙朱震旸,敬以事姑,和以接姒,勤俭以自处,族党称贤,无异词。而性方严,即在夫妇间,未尝见戏谑之色。家贫甚,艰于生计,因病咯血,不永其年。注8
次姊归张。注9
三姊归巴陵周连舫,有懿则,为重闱所悦,惟处境艰虞,亦恒苦病骨支离焉。注10
宗棠生于嘉庆十七年(1812)十月初七日。注11
宗棠年二十一,娶于湘潭周氏,讳诒端,字筠心,与宗棠同年生,先宗棠卒,年五十九。夫人言动有法,治家有条理,教儿女慈而能严,待仆媪明而有恩。年三十五,始得子,爱怜之甚,然自能言以后,教必以正。儿甫三岁,即削方寸版,书千字文,日令识数字,检前人养正图,为之解释。坐立倾欹,衣履不正,必呵之。中年患肝疾,自是荏弱善病,斋食日多,非祭祀、宾客,不设鸡鹜,朔望分肉,必先仆媪。仆媪受雇久,辞归,临行,无不感且泣。尤能体会宗棠之心,有以曲成其志。宗棠不屑于功名利禄,故夫人从不以世俗语相聒。宗棠国而忘家,公而忘私,故夫人从不以家人生产琐屑相慁。当宗棠未遇时,夫人虽以富室千金,茹粗食淡,操作劳于村媪。及宗棠显贵,夫人亦未尝稍露骄矜,仍以节约自持,盖与宗棠黾勉同心,初终一致,不啻闺中之知己也。夫人之殁,宗棠方在甘肃之平凉军次,亲志其墓而为之铭曰:“珍禽双飞失其俪,绕树悲鸣凄以厉。人不如鸟翔空际,侧身南望徒侘傺。”往事重寻,诚不堪回首矣。注12
宗棠年二十五,以伯兄所遗二子俱殇,仲兄年三十四,尚无子,筠心夫人连生二女,而体弱多病,遂纳副室张夫人。张夫人亦籍湘潭,固筠心夫人女隶,能佐筠心夫人内政,谨笃自将,米盐浣纫之事,举身任之。筠心夫人生男无乳,张夫人尝与己所生并哺之。筠心夫人所生男卒,遗孤又失母,张夫人抚之成立,故宗棠亦宾敬有加。然以感念筠心夫人故,特虚正嫡之位。光绪五年(1879)张夫人省宗棠于甘肃之酒泉,垂垂老矣,有尊以官太太者,宗棠犹为正其误,以为名义攸关,未容僭越。张夫人亦柔从听侍,执妾媵之礼以终身,后宗棠四年卒,年七十五。注13
于是宗棠有丈夫子、女子子各四,依其出生之序述之。
长女孝瑜,字慎娟,筠心夫人出,归按察使衔四川候补道员安化陶桄,字少云,故两江总督陶澍子。注14
次女孝琪,字静斋,筠心夫人出,生半岁,患急惊风症,误服补药成废,在室四十年而卒。注15
三女孝琳,字湘娵,张夫人出,归江西候补道员湘潭黎福昌,字尔民,故河南道监察御史吉云子。注16
四女孝瑸,字少华,筠心夫人出,适从九品湘潭周翼标,字道生,筠心夫人弟诒晟子,均先宗棠卒。注17
长子孝威,字子重,筠心夫人出。生时值久旱,宗棠在安化陶氏家塾,忽梦雷电绕身,大雨如注。数日,家书至,知是日举一男,喜而命曰霖生。孝威幼承家学,耳濡目染,慨然有经世之志。初宗棠赞湖南巡抚张亮基军事,孝威尚在髫龄,已能条举战状,如聚米为沙,又品评诸将优劣,如铢称量衡。既宗棠出而为国戮力,孝威则摒挡家事,不遗毫发。天性至孝,外则忧其父,内则婉言柔色,以事其母。爱其群弟,以及于亲族,下至臧获厮养,咸有恩意。精小学,能篆书,研究许氏《说文解字》,每多创获。善为诗古文辞,顾欿然不足,无几微显于颜色。年十七,为同治元年(1862),与宗植子浑,同中式湖南本省乡试举人。四年(1865),以三品荫生,试优等,特赏主事。娶善化贺熙龄女。熙龄,宗棠师也,均先宗棠卒。先是,筠心夫人既殁,孝威省父于甘肃之定西,宗棠每督师在外,必居帐幕,示与士卒同甘苦。孝威至,宗棠亦宿之幕中,幕有间隙,孝威不禁寒风而不敢言。又宗棠命拟治文书稿,不合,辄怒呵之。坐是致疾,宗棠命南旋调养,终于不起。后宗棠知其情,悔恨莫及。注18
次子孝宽,字子立,小名润,张夫人出。府学附生员,性钝拙,刘长佑为云贵总督,尝欲委赴广东劝办捐输,宗棠为辞以弗胜。娶余东安之女,宗棠母再女侄也。注19
三子孝勋,字子建,张夫人出。附贡生,官兵部武库司主事,娶夏廷樾季女,籍江西新建。廷樾曾任湘阴县知县。道光二十八、九年(1848—1849),水灾,与宗棠共筹办赈务。太平军兴,廷樾以候补道员需次长沙省城,复与宗棠共任防守事宜,遂以友好订为婚姻。注20
四子孝同,字子异,小名汤,张夫人出。廪贡生,工书法。宗棠晚年,军谘奏牍,一倚孝同办治。光绪二十年(1894)中日之战,吴大澂督师出山海关,委孝同总营务,兼统五营,屯锦州,颇能调和诸将。和议成,会办北洋机器局,改北洋营务处,已而助黄遵宪办长沙省城保卫局,奸偷衰息,市廛晏然。久之,奉召以四品京堂候补,历迁至宗人府府丞,出为江苏提法使,署布政使。娶于湘乡王錱之女也。錱为湘军宿将,又为宗棠所重,遂亦申之以婚姻,所谓愿乞将种者也。孝同之为江苏提法使,会武昌起义,江苏巡抚程德全宣布反正,孝同大骂而行,由是徜徉上海,自号逸叟,说者谓犹有宗棠伉直之遗风。注21
[book_title]二 孝义清寒之家世
左宗棠之家世,孝义之家世也。可以仲兄宗植所作《族谱公序》为说明。
……吾族自汤盘公登宋嘉定进士,历官两浙路采访使,浙民爱之,为立去思碑。明心南公于万历间官直隶行唐县知县,知深州事,旋擢辽东监军道,参经历熊廷弼军事有声,廷弼甚倚重焉。公从祖弟廪生任庵公,值张贼犯长沙,逼以伪官,抗节不屈遇害,一门忠孝,照曜湖湘间,乌虖尚矣。国家承平二百年,吾族支派,日以繁衍,为士者以文章行谊相底饬,服官者以勤慎廉正为操持,其间忠孝节义,往往散见于郡邑之志载,及家乘之所传闻,乡人士类能言之。大凡左氏自南宋以来,虽族大丁多,然作奸慝,犯典刑,罚满杖以上者,盖六百年无有也。官爵名位虽不显,然以贪墨致败,及以计察拾遗废斥者,六百年来无有也……注22
汤盘公,讳大铭;心南公,讳天眷,实为宗棠九世祖。注23张贼即指明末流寇张献忠也。
至宗棠曾祖,性恭悫,大父染疾数年,虽异居,与其父朝夕侍奉,尝亲持秽服,临江浣濯,涕泗交流,见者叹其诚。家虽贫,好施与,尝于高华岭施茶数年,以济行人。乾隆十七年(1752)歉收,典衣服,与富人之乐善者,就袁家铺共作粥为赈。注24祖好敦睦家族,推及邻里,尝仿社仓法,倡捐谷为族仓,以备凶荒岁歉,而左氏无饥人,著有族仓条约。注25又在长沙省城,创建宗祠,而由宗棠父踵成之。注26而宗棠答贺熙龄书曰:
……前蒙垂询敝族谱中所列训家各条,归时曾检阅,大旨不过教孝崇礼,劝学务本而已。唯当时族尊房长,类皆躬秉义程,实心课督,故子弟之率,不敢不谨。又聚族而居,相距甚近,丁口甚寡,近者才数百人,防检易周,训诫易遍,有不率,则传集宗人,临之以祖,数其过而杖之,其人亦羞愧惶汗,不敢复有所犯。当先大父在日,族中闲手乞食者,绝少其人,酗酒博戏,则绝无其事,此亦一时之效矣。……注27
尤可见孝义家风之所由养成焉。
宗棠之家世,亦清寒之家世也。祖遗田数十亩,岁收租谷只四十八石,而一家多至十口,食用常不给。注28其时生活之艰苦,可以宗棠《二十九岁自题小像》诗句为说明:
……研田终岁营儿哺(自注:父授徒长沙,先后廿余年,非脩脯无从得食),糠屑经时当夕飧(自注:嘉庆十二年〔1807〕吾乡大旱,母屑糠为饼食之,仅乃得活,后长姊为余言也,伤哉!)……
机云同住素心违,堪叹频年事事非。许靖敢辞推马磨,王章犹在卧牛衣。命奇似此人何与,我瘦如前君岂肥。……
九年寄眷住湘潭,庑下栖迟赘客惭。……注29
当父母在时,已难维持生活,父母故后,兄弟既被迫分离,必须各寻出路,夫妇亦不能独立,只得依傍外家,于是虽以豪放之宗棠,不能无所慨叹。
然此种孝义清寒之家世,仍为宗棠所贵重,常以保持此家世,诏示家人。
……我总以世泽之兴隆,要多出勤耕苦读子弟,家祚之昌盛,总在忠孝节义,他不贵也。……注30
而宗棠于保持之道,更自有其说:
……治家之道,与治国同,其规模不可以不宏且远也。鳏寡孤独月有饩,则穷宗之无告者有托矣。公田族仓岁有蓄,则贫难之遭荒者不死矣。胎养之谷、育婴之钱具,则子女之不能举者育矣。恤嫠之堂、孤儿之社成,则苦节之不自存者全矣。义塾之设,大课之程,试卷之资,奖赏之费备,则孤寒之不能读者勉矣。然后立族正宗长以督之,择子弟之能者经纪之,考冠婚丧祭之礼以整齐之,仲春仲冬大祭,祭毕而宴以联络之,宴毕揭家训而申儆之,察其贤者而尊奖之,察其不率者而训责之。诚如是,则其家亦庶几乎治也。事目虽多,然丁少之家,不过蠲数千金之产,即可集事,盖诸事非必并举于一时,有数千金之产在,则岁收其租入,积而累之,一事之经费足,再营一事,相其缓急为先后,不虞其不给也。天富一人,实以众贫者托之。祖宗佑一人,即以子孙托之。一时为之不足,则俟诸异日,一人为之不足,则俟诸众人。此盖有家者所必不可少之事,而保世承家,可大可久之道也。……注31
其后宗棠捐办仁风团族仓,注32捐建长沙左氏试馆,注33捐修合族祠堂与家塾,注34捐辑宗谱,注35以及资助宗人,注36要皆发于此一念。而筠心夫人与长子孝威均能任恤睦姻,慷慨无吝(参阅七十三节),可谓能继续孝义之家风,而尤难能可贵者,为一门至行。
筠心夫人夙有肝疾,闻其季女孝瑸殉婿之耗,遂不旬日而病发以殁。注37而孝瑸之殉其婿也,绝食吟诗曰:
兢兢一念随夫婿,自是纲常大义存。寄语高堂休感悼,他生重与侍晨昏。注38
抑何从容不迫哉!宗棠长子孝威,奉母纯孝,尝于母病时,刲臂以进,及母之殁,旋亦哀毁以卒。而孝威之病也,其妇贺氏并尝刲臂以进,孝威既不起,忧伤甚,徒以儿幼,未遽殉,越两年儿稍长,仍以思夫病卒。注39又宗棠仲兄宗植,晚年丧其爱子浑,亦以思子情切,不久病殁。注40而当其子病时,妇郭氏亦尝刲臂和药以进。既卒,不食三日,屑金服之,皆不死。越四年而病,拒医药不御曰:“死,我志也,何医为?”其姑谕之,为进一匕,已而竟卒。注41
一门之内,既有女殉婿,有子殉母,有妇殉夫,复有父殉子,有母殉女,似非偶然。按以生物学遗传之说,殆先世孝义之风有以渐渍而致。夫谓刲臂可以疗所亲之病,本无是理。为所亲而殉,尤不足为训。所可称者,此种至行,乃发生于至性至情,苟发挥而光大之,可以为公殉职,为国殉难,即所谓见义勇为,与杀身成仁等牺牲精神,无不胚胎于是。昔称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无非谓凡能孝于其亲者,必有一股真挚之性情,足以推于君而效其忠耳。即如妇孺共知之岳飞与文天祥,一方固为忠臣,一方亦为孝子,故用此原理,我人可以作为观人之一法。其在家庭有惭德者,即为人恐难信赖。汉光武废后,严光乃求去惟恐不速,诚以糟糠之妻,犹弃之如遗,更何有于贫贱之交也。
然孝义之家世,固赖此持续矣。而清寒之家世,则自宗棠贵而逐渐荡然。宗棠虽颇不欲以贵自居,且以贵为戒,当平定两浙,获封伯爵时,有训孝威书曰:
……辞伯爵第二疏,未承俞允,不敢不谢恩。然自渐德薄能浅,无以仰承恩眷,析薪未克,负荷更难。正恐渐流入纨绔一类,隳我家寒素耕读之风。即如闽东泉州一郡,五等之封均有,今之能世其家,号称无忝者,曾几人耶?言及此,尔当引以为惧,不可高兴以重我过。……注42
当筠心夫人既殁,觅地卜葬时,又有训孝威书曰:
……但得平稳夷旷之区,可避五患,即佳壤也。不必深求将来,亦不必丰碑大冢,致遭异患。我前过北邙,仅见白杨数树,碑碣俱无。渡渭而北,见陵墓尤多,陪葬大冢,亦复累累在目,然皆禾黍高低,牛羊践履而已。千百年后,陵谷变迁,圣贤仙佛,均不可复问,几见体魄之长存乎?……注43
以此,宗棠常不欲诸子从事科名,以仕官承家,而再三谆嘱曰:“要守六百年家法,有善策,还是耕田。”曰:“是好子弟耕田读书。”曰:“慎交游,勤耕读。”晚年复为诸孙读书,以家书训二子孝宽、三子孝勋曰:
……我平生志在务本,耕读而外,别无所尚。三试礼部,既无意仕进,时值危乱,乃以戎幕起家,厥后以不求闻达之人,上动天鉴,建节赐封,忝窃非分。嗣后以乙科入阁,在家世为未有之殊荣,在国家为特见之旷典,此岂天下拟议所能到,此生梦想所能期?子孙能学我之耕读为业,务本为怀,我心慰矣。若必谓功名事业,高官显爵,无忝乃祖,此岂可期必之事,亦岂数见之事哉。或且以科名为门户计,为利禄计,则并耕读务本之素志而忘之,是谓不肖矣。……注44
在宗棠鉴于世家大族之难以持久,故一以富贵为可惧,务欲仍以耕读维持其清寒之世泽。然为子孙者,既承父祖高官厚禄之余荫,居移气,养移体,其不能复续清寒之生活,亦势使然也。
[book_title]三 一门风雅
左宗棠兄弟,并有时名。伯兄宗棫,不幸早亡,而仲兄宗植,尤以诗古文自豪,有湖南四杰之称,谓邵阳魏源,郴县陈起诗,益阳汤鹏,并宗植也。注45宗棠作宗植《慎庵诗文钞》序,颇叙兄弟少壮时论文谈艺之胜概:
……道光十二年(1832),余与仲兄同举于乡,出与诸老先生游,尝以文学窃时誉,中间课徒自给,去家辄千百里,不常聚处。岁晚归,辄出所著录相眠,或夜谈国故,指列时事,不欲使外人知也。然学求心得,不尚苟同,尝各持所见相辩难,得失未析,辄龂龂然。余所学,不逮兄远甚,兄于余所业,亦少所许可。每剧谈竟夕,争驳不已,家人乃温酒解之。酒后,或仍辩难,或遂释然,虽谐语,常露憨态,回思多可笑者。时事方棘,兄处弟出,踪迹不可合并。同治六年(1867),余由闽浙移督秦陇,兄携子浑,视余汉上,相持而泣。时兄病嗽久,肌肤锐减,饮馔量腹而后进,余则诵兄所作诗文侑酌娱之。兄喜,每尽一觞,帐下健儿环听,相睨而笑,盖非复曩者送疑推难喧竞之态矣。……注46
而宗棠女兄三人,亦均能诗,其季适周氏者尤工,著有《幽香阁吟草》。注47
当宗棠初度会试报罢而归也,悉举先世遗产,畀伯兄嗣子世延,而自携妻孥,寄居外家湘潭之隐山。逾年,耻不能自食,又乞外姑西头屋,别爨以居,所谓桂在堂西楼者也。于是宗棠键居楼中,肇事方舆家言,手画其图。易稿,则筠心夫人为影绘之。注48筠心夫人夙娴翰墨,故宗棠作夫人墓志铭,颇及伉俪读书之乐事:
……常时敛衽危坐,读书史,香炉茗碗,意态翛然。每与谈史,遇有未审,夫人随取架上某函某卷视余,十得八九。……注49
而筠心夫人妹茹馨夫人诒繁者,婿于张声玠,同僦居外家。宗棠作声玠子起毅墓碣,更叙两家往还之嘉话:
……余与玉夫时皆贫甚,同居桂在堂西,两宅中隔一院。两人旅食于外,每腊归,辄设茗酒相温,出箧中文字共评之,或道时务所宜为者。谐谑间作,嬉酣跌宕,兴甚豪,渐顾玉夫所生三儿,已参差绕坐矣。……注50
筠心夫人与茹馨夫人均承母教,娴吟咏,已又传之诸女。宗棠长子孝威尝辑成《慈云阁诗钞》,宗棠为之序,而追记其传授之韵事:
……外姑幼工诗,归先外舅周衡在先生,倡随相得,吟事益兴。外舅殁后,孤就外傅,以诗课两女。长诒端,字筠心,次诒繁,字茹馨,适张君声玠。道光末,余移家湘上,外姑念女及诸外孙甚,时携孙女翼杶来柳庄,暇以诗课诸孙。每夜列坐,诵声彻户外。时茹馨夫人随张君官元氏,亦常以诗宁母,外姑每顾而乐之。……注51
《慈云阁诗钞》所涵,即母、若女、女孙,及外女孙三代之作也。筠心夫人与诸女诗如下:注52
夫人《饰性斋遗稿》,古体八首,近体一百三十一首,录其《秋夜偶书寄外》云:“远听飞鸟绕树吟,银河耿耿夜三更。半窗明月吟虫急,一夜西风落叶清。身世苍茫秋欲尽,烟尘洞岁多惊。书生报国心长在,未应渔樵了此生。”时宗棠当犹在安化陶氏小淹书馆,故夫人于描写离别之情绪中,寓以慰勉之意。稿中有咏史七律四十九首,自秦始皇讫张居正,以一女子而上下议论数千年,实为特色。
长女孝瑜《小石屋诗草》,近体十四首,录其《送别德媗妹》云:“柳外惊啼鸟,花前倒玉缸。春风浓欲醉,别思远难降。细草城边路,轻帆水上艭。送君从此去,掩泪各成双。”德媗,翼杶字也。
次女孝琪《猗兰室诗草》,古近体共七十九首,录其《除夕独坐偶成》云:“寂寞深闺泪暗流,思亲今夜更添愁。庭梅细破东风暖,伴我低徊独倚楼。”时宗棠犹在西征,而筠心夫人谢世且三年,于是诗成不二月,而孝琪亦奄忽以去矣。
三女孝琳《琼华阁诗草》,近体五首,录其《寄静斋姊》云:“垂柳丝丝拂碧苔,梨花飞尽牡丹开。怀君正惜春将去,恼杀啼鹃不住催。”静斋,孝琪字,《猗兰室诗草》中对此诗有步原韵之作,想见当日姊妹酬唱之乐。
四女孝瑸《淡如斋遗诗》,近体十三首,录其《孤雁》云:“哀音遥度暮云宽,孤弱谁怜饮啄难。燕塞月明频夜梦,衡阳峰色几回看。情伤比翼飞偏后,意怯同群影自寒。念尔茕茕栖托苦,何如远翥学青鸾。”言为心声,殆为殉夫先兆欤!
其后宗棠女孙又宜,字鹿孙者,亦擅吟咏,尤工倚声,归新建词人夏敬观为继妻。著有《缀芬阁词》一卷,且工刺绣,尝绣三村桃花图,缀敬观《蓦山溪词》其上,见者惊叹。按筠心夫人亦尝绣渔村夕照枕,寄宗棠,题诗云:“小网轻舠系绿烟,潇湘暮景个中传。君如乡梦依稀候,应喜家山在眼前。”又宜之作,可谓家学渊源,而又宜更精畴人术,一多才多艺女子也。注53
于是宗棠之姊、若妻女、若女孙,尽属女诗人,洵为一时佳话。惜诸人身世,或多病,或早逝,或婿家贫乏,类颇可悲,岂诚《幽香阁吟草》中所谓“福慧双修自古难”耶!注54
[book_title]四 别号与自谥
国人对于子女命名称号,殆不外纪念、颂祷、诫勉与期望四义。及其长而自题别号,则自一二乃至十数不等。而国人所居之室,又好赋以名,如某某斋,某某庐,或本无此室,仅同引如别号。其意义亦不出乎上列四端,斯本殊无谓。然吾人于此,颇可发见其人思想、愿望,与夫境遇等等。人生历程之迁化,故亦可谓别号或室名者,即其人意志之表示也。
左宗棠一生所用自号与室名凡四。曰慎余阁,时则第三次会试报罢南旋,方分类抄辑经史,而亦以名其钞本者也。曰湘上农人,时则方移家柳庄,颇从事畎亩,无复功名意念,自期常为农夫以没世矣。以暇复为农家言,分类撰著,曰《朴存阁农书》,朴存其又一室名也,而亦尝以朴存为别号。注55及入湖南巡抚幕府,参赞军机,常自比于孔明,故喜自号葛亮,郭嵩焘尝叙其事:
……曾文正善诙谈,胡文忠公益之以谐谑,恪靖左侯独喜自负,尝自署葛亮。洎意城治军事,相与谓之老亮、新亮。周寿山侍郎丁巳(1857)病武昌,自顾身为僧,而嵩焘为南岳老僧,相见痛哭。既愈,言其状于胡文忠公,又谓嵩焘为南岳长老。……注56
文中所谓意城,即郭崑焘,嵩焘之弟,与宗棠同在湖南巡抚幕府者也。
宗棠之自拟于诸葛亮,一般人或以为指其能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如世俗所谓军师者然。然若以宗棠一生与诸葛亮比较,即在其他出处与德性等方面,亦多相似,试列举之:
(一)史称诸葛亮未遇时,家于南阳隆中,逍遥而耕陇亩,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逮刘玄德三顾草庐,始为出岫之云。 宗棠初亦躬耕柳庄故里,无心问世,当太平军既起,且深入白水洞避乱,经湖南巡抚张亮基与骆秉章注57先后礼聘,复以友好劝勉,方为入幕之宾,终于出山而戡定大难。
(二)史称诸葛亮发教军事,文采不艳,过于丁宁,而经事综物,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省览,又常自校簿书不辍。 宗棠初在幕府,固已劳神案牍,无片刻之暇,当其出而典兵,仍复事必躬亲,即营帐中据白木案,手披图籍,口授方略,自晨至于日昃,矻矻不少休。纵军事旁午,官书山积,亦必一一省治,最下裨校寸禀尺牍,皆手自批答,示以要领。注58
(三)史称刘备托孤于诸葛亮,诸葛亮涕泣言曰:“臣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及出师北伐,又表于刘禅曰:“成事在天,谋事在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卒至大星殒五丈原头,恰如所言。 宗棠亦尝言:“凡事只能尽我心力图之,利钝固未可逆睹也。”又云:“利害死生之际,庸人畏避而不敢前,且或托为明哲保身,以文其懦,独慷慨仗节之士,义愤所激,其事之克济与否,举非所知,而必不肯淟涊韬晦,以求免其难,夫亦尽我心之所安而已。”曰尽我心力图之,曰尽我心之所安,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精神也。夫然,故其西征也,不惮黄沙万里,身处绝域者十载,及其督师福州,与法抗战,虽未有所成,而临终梦呓,固犹不忘杀敌也(另详七十四节)。注59
(四)史称诸葛亮用兵谨慎,司马懿畏之如虎,故有死诸葛走生仲达之妙事。 宗棠一生行军,亦处处力求质实,尝有“慎之一字战之本也”之语。推之一切,则谓“凡事慎之于始,庶可善其后”(另详四十七节)。注60
(五)史称诸葛亮表于刘禅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千亩,子弟衣食,自有余饶,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 宗棠亦常教诸子以力田自给,虽仕官二十余年,出将入相,极一世之荣,而身后遗产寥寥。当其在陕甘总督任之晚年,拟处分所积廉余,仅有二万五千两,盖亦尝誓不欲以余帛余财自污素节也(另详七十五节)。注61
综上所述,曰淡泊,曰勤劳,曰忠贞,曰谨慎,曰廉洁,两人固有相同者,夫诸葛亮允为我国第一流之政治家。故宗棠之自号葛亮,殆不必为夸大,亦不必为诙谐,倘正所以隐示其钦仰诸葛亮,而欲模仿诸葛亮乎。然两人性情,亦有其不同处,诸葛亮善用度外人,即不问其人是否与己同臭味,只问其是否有才。而宗棠用人,则每限于与己气谊相投者,范围较窄,此则宗棠之所以终不逮诸葛亮欤!
当宗棠之督师长征,驰驱王事也,又尝欲自谥曰忠介先生,见于致崑焘书:
……自巨寇狓猖以来,办贼诸公,除涤、咏两帅外,绝少实心之人。兄以一书生,受特达之知,与众人异,当尽其心力所可到者为之。涤公谓我勤劳异常,谓我有谋,形之奏牍,其实亦皮相之论。相处最久,相契最深,如老弟与咏公,尚未能知我,何况其他。此不足怪,所患异时形诸记载,毁我者不足以掩我之真,誉我者转失其实耳。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吾亦不理,但于身前自谥曰忠介先生可乎?一笑!……注62
曰忠,曰介,确足状其一生,实则忠即可以包括上述之勤劳、忠贞与谨慎,介即可以包括上述之淡泊与廉洁,其意仍是一贯。宗棠之殁也,清廷赐以美谥曰文襄,宗棠如有知,当不愿以彼易此也。
宗棠与人书,又尝自署柳庄居士及退宜轩主人,则为故不欲留真姓名,盖偶一为之者。注63
[book_title]五 少年狂态
左宗棠自幼为家庭中宠物,祖父尝携之步上宅后小山,掇鲜栗盈掬,归贻兄若姊,不自食。因喜曰:此子幼时分物能均,又知让而忘其私,异日必能昌大吾门。注64
始受学,每听父讲授生徒及长、次两兄诵读之书,辄默志不忘。偶属对,颖悟异人。一日,父课长、次两兄读《井上有李》文,至“昔之勇士,亡于二桃,今之廉士,生于二李”句,因问二桃典何所出,宗棠在侧,应声曰:古诗《梁父吟》有之。时方四五岁,盖即平日所闻两兄诵读者也。父为之喜,逆知其不凡。然宗棠恃爱,日诵所授书毕,便跳踉嬉戏。注65
稍长,读史,慕古人大节,工为壮语,视天下事若无不可为。年九岁,始学为文,每成一艺,恒自诧,以示侪辈。注66既娶筠心夫人,僦居外家,会试三度报罢,可谓穷愁潦倒,犹自为楹帖云: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
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其卓荦不羁,天性使然也。后督师西征,重书此楹帖,悬之家塾,以示诸子,并为跋语:
卅年前作此语,以自夸,至今犹时往来胸中,试为儿辈诵之,颇不免惭赧之意,然志趣固不妨高也。安得以德薄能鲜,谓子弟不可学老夫少年之狂哉。注67
细味其词,仍挟有狂态,而宗棠是时,年且六十矣。
宗棠家书:“每一念及从前倨傲之态,诞妄之谈,时觉惭赧,尔母或笑举前事相规,辄掩耳不欲听也。”注68是为少年狂态自画供状。宗棠家书,均作于出山之后,居然忏悔前尘,侃侃教子矣。不知此咤叱风云之英雄,在筠心夫人眼底,正犹留其少壮时代不少妙人妙事也。
宗棠年二十二,参与会试被摈,有《燕台杂感》八首,其前四首云:
世事悠悠袖手看,谁将儒术策治安。国无苛政贫犹赖,民有饥心抚亦难。天下军储劳圣虑,升平弦管集诸官。青衫不解谈时务,漫卷诗书一浩叹。
纥烈全金功亦巨,李悝策魏术非疏。公孤自有匡时略,灾异仍来告籴书。不惜输金筹拜爵,初闻宣檄问仓储。庙堂衮衮群英在,休道功名重补苴。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置省尚烦他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南海明珠望已虚,承安宝货近何如。攘输啙俗同头会,消息西戎是尾闾。邾小可无惩虿毒,周兴还诵旅獒书。试思表饵终何意,五岭关防未要疏。注69
批评时事,发抒己见,此即所谓壮语,亦即所谓狂态。然吾人于此,颇可窥见宗棠一生抱负。以后治军、理财、安内、攘外,殆亦无不由此时之感想,演化为异日之事功。
又当鸦片战争时,所谓五岭关防者,形势骤形严重,宗棠适在安化陶氏家塾,愤慨之余,致书其师贺熙龄,表示所以应付:
……窃念彼族包藏祸心,为日已久,富强之实,远甲诸蕃,兵威屡挫之余,尤足以启戎心而张敌胆,诚欲勾当此事,非但不能急旦夕之功,而亦并不能求岁月之效。故今日情形所最急者,必在一省之力,足当一省防剿之用,而后可以省兵节饷,为固守持久之谋。其策如练渔屯,设碉堡,简水卒,练亲兵,设水寨,省调发,编泊埠之船,设造船之厂,讲求大筏软帐之利,更造炮船火船之式,火药归营修合,兵勇一体叙功,数者实力行之。画疆为守,明定约束,天子时以不测之恩威行之,庶几在我无劳费之苦,而海上屹然有金汤之固。以之制敌,即以之防奸,以之固守,即以之为战,天下事其终可为乎。山斋无事,每披往昔海防记载,揆度今日情形,敢谓帷幄之筹,似无以易此。……注70
此亦即所谓壮语与狂态。然鸦片战争而后,海防日急,四十年后,宗棠两度督师闽浙,一度总督两江,其对于海防之设施,多本此时所研究,则似未可概以少年狂态例之。
又如《题孙芝房苍筤谷图》有句:
频年兵气缠湖湘,香杳郊坰驱豺狼。避地愁无好林壑,桃源之说诚荒唐。还君兹图三叹咨,一言告君君勿嗤。楚人健斗贼所惮,义与天下同安危。今缚湘筠作大帚,一扫区宇净氛垢。注71
此亦即所谓壮语与狂态,然其后果以楚军平天下,最后四句,转若预言。
抑为人气质变化最难。宗棠之狂,年事已大而后,纵力自抑制,且以教子,然即就家书以观,仍多自然流露。如长子孝威中举后,宗棠不欲其遽赴会试,诫谢绝宗人赆赠,为预拟一启事,嘱榜诸宗祠,其文曰:
奉到浙江大营来谕,明岁且缓北上。凡宗族戚党惠赠程仪者,概不敢领,孝威敬白。注72
竟以浙江大营为父之代名词,抑何诞妄可笑也。又为两江总督时,出省巡阅,抵上海,家书记其事:
……到上海时,中外官绅商民陈设香案,亲兵及在防各营列队徐行,老稚男妇,观者如堵,而夷情恭顺,升用中国龙旗,声炮致敬,较上次尤为有礼。胡雪岩及印委各员与随行员弁皆窃谓从来未有也。……注73
想见其又得意忘形矣。是时宗棠年七十二,是书为家书中最后一通,少年狂态,到老未化。
[book_title]六 师友渊源
左宗棠年四岁,始随祖父读书梧塘,五岁以后,均随父读书,不名他师。注74年十九,父殁。次年,方就外傅,读书长沙省城城南书院。主讲席者,宿儒贺熙龄。熙龄之为教,辨义利,正人心,谕多士以立志穷经,为有体有用之学。于宗棠并授以汉宋儒先之书。注75而于宗棠之志大言大,未尝不致伟重。后熙龄入都,宗棠与同门诸子送之江干,熙龄答诗有云:“看子狂澜回障手,老夫犹觉气纵横。”舟过九江,又有怀宗棠诗云:“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深抱古人情。”自注:“季高近弃词章,为有用之学,谈天下形势,了如指掌。”盖深许之也。然亦寓书告以《论语》一书,每于容貌辞气之间,兢兢致谨,隐微幽独之中,戒慎必不容缓,则又深诫之矣。注76宗棠亦自知气质粗驳,动逾闲则,认为先儒“涵养须用敬”五字,真是对症之药。爰上书表示,愿深自刻厉,严为课程,先从寡言与养静两条,实下功夫。注77
熙龄兄长龄,亦喜宗棠,一见推为国士。尝语以天下方有乏才之叹,幸无苟且小就,自限其成。时宗棠方弱冠,颇好读书,苦贫乏,无买书资,适长龄居忧长沙省城,发所藏官私图书,备之披览。每向取书册,必亲自上楼检授,数数登降,不以为烦。还书时,必问其所得,互相考订,孜孜矻矻,无稍厌倦。长龄尝纂《经世文编》一书,为清中叶以前名臣巨儒发表其对于学术与政事之思想之结集。宗棠于是书研讨甚深,其原书存于家者,后人犹见丹铅满纸焉。长龄又尝著《区田说》一篇,亦为宗棠所笃嗜研究者(详见九节)。长龄在云贵总督任,刊布古本六经,教民饲育柞蚕,尤为宗棠以后施政所尝取法。注78
是两贺者,赏识宗棠最早,宗棠亦引为生平最早之知己也。熙龄主于性理之学,长龄优于经世之学,而其影响于宗棠一生之德性与事功,均非浅鲜。
嘉庆与道光两朝名臣,允推陶澍与林则徐。两人者,恒以奖进天下士为己任,而宗棠正先后为两人所延誉。
宗棠与陶澍相识,事出偶然。陶澍任两江总督,以巡阅江西,乞假就便回安化故里省墓。道出醴陵,宗棠方主讲其地渌江书院。县令筹备行馆,烦宗棠代拟楹帖,其一云:“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印心石者,陶澍故乡胜迹。入觐时,宣宗尝垂询及之,并为题字。于是陶澍见联,大为击赏。问知为宗棠作,当嘱县令延致一见,目为奇才,纵论古今,为留一宿。及宗棠第二次会试入京,获识胡林翼。林翼,陶澍女夫也,益为揄扬于陶澍。报罢南旋,遂纡道江宁省城晋谒,陶澍款接颇殷。已而陶澍卒,宗棠馆其家,为课遗孤桄。陶澍家富藏书,而尤以所庋清代宪章为最完备。宗棠以暇浸渍其中,一生政事上丰富之学识益臻成熟。注79
陶澍之为两江总督也,则徐任江苏巡抚,长龄任江宁布政使。三人者,皆谙于施政,精于察吏,且彼此同心,期于共济。三吴治绩,一时称最。于是林翼请于陶澍,密保则徐,以为两江总督替人。宗棠夙慕则徐,而素不通问,及则徐之任云贵总督,林翼为贵州黎平府知府,荐宗棠为则徐幕府。宗棠覆以不赴:
……仆久蛰狭乡,颇厌声闻,宫保固无从知仆。然自十数年来,闻诸师友所称述,逮观宫保与陶文毅往复书疏,与文毅私所记载数事,仆则实有以知公之深。海上用兵以后,行河、出关、入关诸役,仆之心如日在公左右也,忽而悲,忽而愤,忽而喜,尝自笑耳。尔来公行踪所至,而东南,而西北,而西南,计课程且数万里。海波沙碛,旌节弓刀,客之能从公游者,知复几人?乌知心神依倚,惘惘相随者,尚有山林枯槁,未著客籍之一士哉。来书谓宫保爱君心赤,忧国形癯,巨细一手,勤瘁备至,望仆有以分其劳。陈义至大,所以敦勉而迫促之者甚切。仆之才之学,固未足以堪此。虽然,如仆本怀,岂不亟思稍出所长,以佐万一者哉。欧阳公辞范文正记室之辟有曰:“古人所与成者,必有国士共之,非惟在上者以知人为难。士虽贫贱,以身许人,固亦未易。”仆诚无似,然得府主如宫保者,从容陪侍,日观其设施措注之迹,与夫莅官御事之心,当有深于昔之所闻所见者。纵不能有当于公之意,然其有益于仆,则决可知矣,尚何疑而待执事之敦促也。顾事固有未能如我意者,孤侄年已十七,嫂急欲为之授室,期在今年。又陶婿去冬来书,预订读书长沙之约,仆以小女故,未能恝然。且此子从学八年,资识尚正,冀有所就,以延文毅之泽。渠夫妇现来山中,不数日,当偕之长沙,前书具陈大略,想已得览。坐此羁累,致乖夙心,西望滇池,孤怀怅结,耿耿此心,云何能已。愿我公益坚晚节,善保体素,留佐天子,活百姓,毋遽言归。文书奏笺,在于幕府,苟不乏人,尚以时优游斋阁,节劳简思,永保终吉,天下之幸,亦吾侪小人爱慕公者之幸也。未敢冒昧致词,借通款曲,寸衷惓惓,末由自释,执事倘能为鲰生一达此旨乎?……注80
情致娓娓,诚有如所谓神交者矣。未几,则徐引疾还闽,道出长沙省城,遣人至柳庄相邀。宗棠谒之舟中,则徐一见,诧为绝世奇才。则徐既卒,宗棠以书唁其子林汝舟: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午,在黄南坡长沙寓馆,忽闻宫保尚书捐馆之耗,且骇且痛,相对失声。忆去年此日,谒公湘水舟次。是晚,乱流而西,维舟岳麓山下,同贤昆季侍公饮,抗谭今昔,江风吹浪,舵楼竟日有声,与船窗人语,互相响答,曙鼓欲严,始各别去。何图三百余日,便成千古,人之云亡,百身莫赎,悠悠苍天,此恨何极。……注81
追为谈燕之欢,情景如画,并致挽联云: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颓。注82
所谓出师未捷者,其时太平军已起金田,清廷特起则徐,驰往剿办,乃遽中道而殂也。
宗棠与陶澍及则徐两人之投契,影响于其后之功业者甚大。陶澍与则徐均以善治理盐务、水利、荒政为名督抚,而宗棠开府闽浙与陕甘,亦无不于此着意,且常以成效自诩。及其莅任两江,则更显欲上承陶澍及则徐之遗绪。尝就江宁建祠,合祀两人,而制联帖以张之:注83
三吴颂遗爱,鲸浪初平,治水行盐,如公皆不朽;
卅载接音尘,鸿泥偶踏,湘间邗上,今我复重来。
其所私淑,盖有自矣。宗棠尝与书吴观礼云:“陶文毅与林文忠两公,当日亦各相倾倒。一雄伟,一精密,非近人所可及。”注84然以余观宗棠,则雄伟而精密,殆兼两人之长。至宗棠在新疆之作为,或亦受则徐一言之刺激。则徐尝语人曰:“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注85此宗棠所以锐欲引恢复新疆自任乎?而则徐在新疆,尝开坎井以兴垦殖;宗棠则力助张曜办毡工以利灌溉。则徐在新疆教民纺棉织布(则徐以东南所用纺车授土人,遂名曰林公车);宗棠则教民育蚕缫丝,尤为规模则徐。又则徐尝创议储备西洋船炮,以御外侮,兴办畿辅水利,以解决北方民食问题;而宗棠在福州省城,开办船政局,晚年复拟拓制大炮,自西北入觐时,建议以所部协治顺直河道,均不啻即为贯彻则徐之主张。想见当日湘江夜话,则徐于所蕴蓄,无所不谈,而所予宗棠之印象特深也。
则徐朋僚中,有奇才异能之士三人,均为宗棠友好。而宗棠后此之事功,亦与三人之思想才能,有深切之关系。
一为魏源,长于著作才,长龄之《经世文编》,即为魏源相助辑成。则徐为两广总督时,曾命人译《四洲志》与《造炮图说》,魏源时在则徐幕府,后遂根据此两书,并采录其他资料,编成《海国图志》一百卷。包括四部分,一记述当时所谓西洋、南洋、东洋各国之历史、地理,及政治近况;二记述制造与使用西洋大炮之方法;三记述制造西洋轮船、水雷与其他各种西洋实用技艺之方法;四辑录当时朝野人士与魏源本人应付西洋各国之方略。是书初成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增订于咸丰二年(1852)。魏源主张:“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师夷长技以制夷。”请于广东虎门外之沙角、大角二处,置造船厂一,火器局一,行取法兰西、美利坚二国,各来夷目一二人,分携西洋工匠三人至粤,司造船械,并延西洋舵师,教行船演炮之法,而选闽粤巧匠精兵以习之。工匠习其制造,精兵习其驾驶攻击。又主张“守外洋不如守海口,守海口不如守内河”。此两项主张,殆支配中国政府社会对外之政策与思想者,凡数十年。而其书流入日本,更成为明治维新之一大关键。魏源又尝著《圣武记》一书,历叙清初平定外蒙古、新疆与青海之事实。魏源又与当日齐名之龚巩祚,同主新疆建省,而各有方案提供。魏源所作为《漠南北建置行省议》,巩祚所作为《置西域行省议》。宗棠于此数种著述,多有体认。魏源于盐漕两务,均有深切研究。陶澍在江苏,实现漕米改海运,淮盐改票制,魏源实参与筹议。宗棠习闻其说,故其后总督两江,亦以恢宏淮盐票制为首务。注86
一为王柏心,尝居则徐云贵总督幕府,后尝与宗棠同居张亮基湖广总督幕府。柏心尝周历陕甘各郡县,熟知回、蒙、藏各民族习俗性情,又贯通历代兴亡成败得失之源,写成《枢言》一书,发表其政事之主张。清廷命宗棠为陕甘总督,他人皆劝宗棠弗往,独柏心鼓励其西征(详见七十节)。注87
一为黄冕,尝从两江总督裕谦治海防,从陶澍办漕米海运,亦为则徐在江苏时之属吏。后因案戍新疆,则徐在新疆兴办水利,即命黄冕为助。迨先后蒙赦归,则徐过甘肃,奉命平蕃,黄冕素善制造,尝体会西法,发明爆炸炮及地雷等,则又留为则徐铸炮。黄冕于造炮确有心得,为当时之专家。太平军既起,宗棠入湖南巡抚幕府,襄赞防守机宜,亦引黄冕造炮及子弹。注88
由是,吾人可知宗棠师承两贺,而上受陶、林两氏之知,下结林翼之好,联之以道义,申之以婚姻、学术、政事、友情、亲谊,自成一系统也。
[book_title]七 一攀丹桂三趁黄槐
清代以科举取士,故士人图上进者,自以应试为惟一正途。然宗棠之出身,则颇特殊。
宗棠年十五,始应童试,次年应府试,知府张锡谦奇其文,拟以冠军,旋以某生年老,抑置第二名,而宗棠亦以母病遽引归,未与院试。注89已而母卒,逾二年,父又卒。因连续丁忧,遂未获再应院试,故宗棠非秀才也。
年二十一,服阕,纳资为国子监生,经与仲兄宗植应湖南本省乡试,宗植中式第一名举人,宗棠中式第十八名举人,然已失而复得。故事,乡试同考官以各省州县官由科目进者为之,凡试卷先经同考官阅荐,而后由考官取中,同考官所摒斥,谓之遗卷,考官不复阅之。宗棠卷,故已被摈,惟是科宣宗有特命,令考官郑重搜阅遗卷。于是考官阅荐卷毕,先搜第一场遗卷,得六人,而以宗棠卷为首。自余吴敏树与罗汝怀二人,后均以古文辞名家。当宗棠卷取中时,考官命同考官循例补荐,不应。比以新奉谕旨晓之,旋又调次场经文卷传视各同考官,始无异议。其礼经文,尤为考官所击赏,题为“选士厉兵,简练杰俊,专任有功”,后并进御览。顾自内帘监试官以下,仍颇疑为温卷。按唐之举人,先借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故所谓温卷首,意即暗通关节之卷也。及启糊名,知为宗棠,群疑始释。盖宗棠文才,早已闻于三湘七泽间矣。于是监临湖南巡抚吴荣光亦揖考官贺得人,此考官何人,则徐法绩也。宗棠以有此知遇之感,故当任陕甘总督时,既引致其文孙韦佩于戎幕,保为知府,复就其在泾州故里土门徐村之墓,特加修葺而永禁樵采。注90
陈夔龙《重宴鹿鸣赋诗》有云:“年比看羊苏典属,才输倚马左文襄。”自注:“湘阴左恪靖侯相国壬辰(1833)乡举三场试卷朱墨本十四卷,至今完好,近日文孙乞余题词。”注91云云,此实为士林嘉话。其驰名之礼经文一篇,录得如下:
选士厉兵,简练杰俊,专任有功。
人与器俱精,得其将而戎政毕举矣。夫选士厉兵欲其精,简练杰俊欲其严,由是择有功而任之,而戎政不已毕举哉。
且军旅之故,难言之矣。率不习之师,执不利之器,而驱之于万死一生之会,其心不固,其器不豫,是将以其士与敌也。官无别择之识,将有猜疑之意,而责之出生入死之交,是君以其将予敌也。
天子何以命将帅哉?
一曰士,士不欲其众,欲其精。一曰兵,兵不欲其多,欲其利。老者怯,少者愤,几事不密。其识惑,当事不前。其气夺,见事不察。其几昧,临事不惧。其神溃,惑而夺者走之机,昧而溃者危之道也。制欲慎,用欲审,凡金之刚虞其折,凡木之性虞其脆,凡火之性虞其散,凡革之用虞其裂,折与脆者制之过,散与裂者用之过也。选之哉,厉之哉,形无强弱,惟视其力。壮而猛者,强可用。精而悍者,弱亦可用也。器无轻重,惟其便,止而斗者,重为可用,行而防者,轻亦可用也,则选厉之道也。
一曰杰俊,官不惟其备,惟其人,人不惟其全,惟其表。善山战者,宜夫步,马轻夫车,车轻夫人,虽高必逾,虽险必涉,此攻险之才也。善野战者,宜夫车,前有其冲,后有其继,其来如风,其止如山,此夷敌之才也。善略远者,宜夫外,熟边地之形,悉外荒之利,虏其名王,平其土地,此疆埸之选也。善抚镇者,宜于内得士民之心,谙险夷之势,调剂其丰歉,预制其盈虚,此封疆之寄也。简之哉,练之哉,职无大小,唯视其才。罢软而无能者,大可退,果勇而有方者,小可进,分无疏戚,唯视其能。庸懦少识者,虽戚宜疏,忠锐而多勋者,虽疏亦戚也,则简练之道得也。
至于膺专阃之威,受中外之托,则必有缓急可恃之人焉。其在开创之日,披垦草莱,以起皇图,削平群奸,以襄王事。若此者,可多得哉。德能服众,位列元戎之上而人不争,职居亲戚之前而尊莫贵,故能总群力群才以赴功名之会焉。而举动系天下之安危,其在中兴之时,神州著克复之勋,孤忠可托,宗社有灵长之庆,安不忘危。如此者,有几人哉?端凝者其度,无故犯之而不惊,神妙者其心,多方感之而悉应,故能立业树功,以应乾坤之运,而进退每关天下之乐忧。
若是而戎政不已毕举哉!
读此文,可知宗棠早年对于军事学识,已有鲜明坚定独特之见解。其后参与戎幕,躬临战阵,凡所措施,几无不由此文发挥,以原理见诸事实。文之末段,论中兴命将,尤若自为一生勋业写照,其人奇,其文奇,其事奇,可作传奇观已。
顾宗棠虽一举成名,嗣应礼部试,乃三度名落孙山。第一次备中而未售。第二次卷在同考官温葆深房中,极力呈荐,总裁亦亟赏之,评为立言有体,已取中第十五名。将揭晓,以湖南溢中一名,遂易以他省卷。葆深争之不得,仅获挑取为誊录。葆深家江宁,后宗棠督两江,适葆深以侍郎退休里居,重叙师生之谊。及葆深卒,宗棠于代递遗疏时,为之请谥,致以违例议处,盖亦衔一荐之恩也。第三次仍荐而未取,是时宗棠年二十七,决计不复会试,故宗棠亦非进士也。注92
宗棠制兰州省城甘肃试院一联曰:“重寻五十年旧事,一攀丹桂,三趁黄槐。”注93实为宗棠一生从事举业之信史。
咸丰元年(1851),清廷诏举孝廉方正科。郭嵩焘请于湘阴儒学,拟以宗棠保送,儒学并允免收一切费用,宗棠坚辞不就。注94是时宗棠年已四十,殆自嗟老大,决然无志于功名矣。
宗棠之于科举,其本人历程既如是,其对于科举之见解,可见于训子之书。长子孝威中举人后,急欲与会试,宗棠谓之曰:“我之教汝者,并不在科第之学。”又曰:“作一个有用之人,岂必定由科第。”孝威言:“欲早得科第,免留心帖括,早为有用之学。”宗棠更谓之曰:
……科第一事,无足重轻,名之立与不立,人之传与不传,并不在此。科第之学,本无与于事业,然欲求有以取科第之具,则正自不易。非熟读经史,必不能通达事理,非潜心玩索,必不能体认入微。世人说,八股人才毫无用处,实则八股人才,亦极不易得。明代及国朝乾隆二、三十年(1755—1765)以前,名儒名臣,有不从八股出者乎?罗慎斋先生(典)以八股教人,其八股亦多不可训。然严乐园先生(如熤)从之游,卒为名臣。尝言得力于先生,在一思字,盖以慎斋教人作八股,必沉思半日,然后下笔,其识解必求出寻常意见之外,乃首肯也。今之作者,但知涂泽敷衍,揣摩腔调,并不讲题中实理虚神,题解题分,章法股法,与僧众诵经念佛何异?如是而求人才出其中,其可得哉?如果能熟精传注,则由此以窥圣贤蕴奥,亦复非难。不然,则书自书,人自人,八股自八股,学问自学问,科第不可必得,而学业迄无所成,岂不可惜。……注95
及诸孙长成,宗棠又于训子书中,指示其趋向:
……诸孙读书,只要有恒无间,不必加以迫促。读书只要明理,不必望以科名。子孙贤达,不在科名有无迟早,不过望子孙读书,不得不讲科名。是佳子弟,能得科名,固门闾之庆,子弟不佳,纵得科名,亦增耻辱耳。……注96
综括宗棠之意,求科名,须副以实学,方为有用。然有实学,能致用,即不必有取乎科名。宗棠于中举人前,即已致力实用之学,即中举人后,仍致力实用之学,故其所持以教子孙,始终一贯。
宗棠致力实学之旨趣,见于其上徐法绩书:
……宗棠早岁孤贫,失时废学,章句末技,且鲜所窥,每观古今蓄道德,能文章,卓然为时论不可少之人,天地不数生之才者,即其英妙之年,类皆能坚自植立,不为流俗所转移,其始亦未尝不为世诟病也。及其功成事就,而天下翕然归之。如贾谊、诸葛亮、陈同甫辈,可指数乎。夫人生无百年之身,大业非百年可就,小时嬉弄跳梁,不能遽责以学问之事。老而龙钟衰惫,非复可用之人,求其可用,其惟壮时乎。而又以妻子室家科举征逐故,阻其来修。乃至割其余景,以为读书求道之日,其何而成矣。比者春榜既放,点检南归,睹时务之艰棘,莫如荒政及盐、河、漕诸务。将求其书与其掌故,讲明而切究之,求副国家养士之意,与吾夫子平生期许之殷。十余年外,或者其稍有所得乎。然其成与不成,则仍非今日所能自必者也。敢附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敬陈所怀,小子狂简,吾夫子其何以益之。……注97
按此书作于道光十三年(1833),宗棠时年二十二岁,正所谓英妙之年,少壮之时。以其能坚自树立,不为流俗所转移,终于以实学见诸事实,及功成事就,天下翕然归之,遂为时论不可少之人,天地不数生之才,亦可谓不负素志者矣。
[book_title]八 山川万里归图画
左宗棠家书与兄子澂云:“人生读书,得力只有数年,十六以前,知识未开,二十五六以后,人事渐杂,此数年中放过,则无成矣。”注98虽勉子弟之语,亦自道其一生得力所在也。
宗棠仲兄宗植,精于天文之学,而宗棠则精于地舆之学,可谓二难。宗棠初步研究地学,在十八九岁时,尝于书肆购得顾祖禹《方舆纪要》一书,潜心玩索,喜其所载山川险要战守机宜,了如指掌,系以评语:
顾氏之书,考据颇多疏略,议论亦欠斟酌,然熟于古今成败之迹,彼此之势,魏氏源谓其多言取而罕言守,言攻而不言防,乃抢攘策士之谈。此论大谬,大凡山川形势,随时势为转移,至于取守攻防,则易地可通也。
嗣得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与齐召南《水道提纲》诸书,复于可见之施行者,另编存录之。注99更尝绘制皇舆图,时则僦居外家,即宗棠创作,而筠心夫人所影绘。夫人有诗云:“山川万里归图画。”自注:“近制舆图成。”殆指此也。注100宗棠对于图之设计,见于致贺熙龄书:
……窃意古今谈地理者,索象于图,索理于书,两言尽之矣。然而陵谷之变迁,河渠之决塞,支源之远近,疆索之沿革,代不侔也。又土宇有分合,则城治有兴废,于是疆域杂错,攻守势殊。故有古为重险,今为散地,彼为边荒,此为腹里者,如此则图不能尽记也。广轮之度,山川所著也,山川脉络,准望所生也,于是方邪迂直高下,均于是乎凭之,然而一言东,则东南,东也,东北,东也,果何据以为此郡此县之东乎。既辨其为东南矣,又或以东兼南,以南兼东。或东南各半,始以毫厘,终以千里,果何据而得其东南之数乎。既得其东南之数矣,或自某省量至某府,某府量至某县,又自所界之府州县治忖之,或饶或减,歧出不定,果何从而折衷至是乎。如此,则书亦不能尽告也,亦不能尽信也。宗棠不揣,窃自思维,以为欲知往古形似,当先据目前可据之图籍,先成一图,然后辨今之某地,即先朝之某地。又溯而上之,以至经史言地之始,亦犹历家推步之法,必先取近年节令气候,逆而数之,乃为有据,故千岁日至,可坐而定也。欲知方位之实,当先知道里之数,欲知道里之数,当先审水道经由之乡。凡夫行旅舆程之记,村驿关口之名,山冈起伏之迹,参伍错综以审之,直曲围径以准之,以志绳史,以史印志,即未必尽得其实,其失实也,亦寡矣。古书流传绝少,贾图李志,恒不多见,诸书引注,除蔡沈、王伯厚、胡身之数家外,类多牵凿,而外间所行诸图,位置乖舛,尤无足观。大率先画疆域大界,稍依各书,填载方向,展转增窜,不求其安,譬犹凿趾以适其履,诚不知其不可也。宗棠才识昏陋,讵能办此,又僻处深山,虽稍有书籍,究鲜友朋讨论之益,良用慨然,惧不自克,以为儒者羞。辰下左图右书,以日以夜,拟先作皇舆一图,计程画方,方以百里,别之以色,色以五物,纵横九尺,稍有头绪,俟其有成,分图各省,又析为府,各为之说。再由明而元,而宋,上至禹贡九州,以此图为之本,以诸史为之证,程功浩荡,未卜何如,窃有志焉。注101
逾年,图成。复取《图书集成》中康熙舆图并乾隆内府舆图,悉心考索,以订正其脱误。注102
绘图之外,摘抄《畿辅通志》,以次及西域图志,各直省通志,于山川关隘道里远近,分门记录,凡数十巨册。已而复从事地学图说,拟于山川道里,疆域沿革外,但条列历代兵事,而不及形势,以为地无常险,险无常恃,攻守之形,不可前定,非仅不欲居策士之名已也。时罗汝怀亦好地学,宗棠与书研讨:注103
承谕从事地理之学,甚感甚感。此学历少专门为之者,大都钞掇旧书方志,以矜博炫多耳,齐次风《水道提纲》,乃矫其弊。惟据目今之形势,而不援袭古人一字,数千年来,言地学者,奉为典册。然其中舛错颇多,不可一一。李申耆(兆洛)于肥水条,力纠其误,而亦不知其所据之何书,孰知此公乃并无书可据耶!盖仅据仁庙时西士之图成书,其于此学,未尝窥其一二也。大抵吾辈著述,必求其精审,可以自信,然后可出以示人。若徒以此为啖名之具,则其书必不能自信,不能传久,枉用功夫,殊无实际,何为也。顾景范书,较胜于阎百诗、胡朏明诸人,而其间亦不免时有所失。仆尝论古今言地之书,《禹贡》而外,无一完书,亦无一书不可备采,此在有志而专精者,自为择别而已。……注104
其对于地学之自负如此。
同治初,宗棠任闽浙总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征取各省地图,宗棠覆陈其主张:
查地理之学,百闻不如一见。近时地方文武所呈各辖舆图,率皆照据旧本临模,于地方道里方向,曲直广袤,山之险夷,水之深浅,均无体会,惟填用颜料,模山范水,以取美观,究竟地之真形,全不相合。若此,与俗画山水,何以异乎?我朝舆地之书,如顾祖禹之《方舆纪要》,胡渭之《禹贡锥指》各图,皆用开方法,每方百里。然限于篇幅,所注地名之口岸及府县名字,占去实在地形,故不免舛错之弊。惟康熙、乾隆年间内府舆图最为精当。虽未开方计里,而山水方向,道里远近,较为确实,顾外间绝少流传,无从稽览。今拟由各道给各府红方格纸十张为式,每方两寸,一方准平地五十里,其山路崎岖,水道迂曲,所占里数,概行折算。譬如人行之路,上山若干里,下山若干里,由某港汊经过,只有若干里,绕过若干里,均须照地形平准计算,其由崎岖迂曲占去若干里之数,概须除去,其方向应用罗盘之二十四字,始较精密,否则一言东,而东南东北无分,一言南而东南西南无分,皆令地失其形,难于省览。各县画成后,将稿汇由各府联合,始填用颜色,总绘为一府沿海舆图,各府又呈该道,总绘为一道舆图。其色山用黄兼绿皴写,高峻处用墨点;溪港用青,阔处淡青,深处浓青,海用黄色,潮水所到之处用赭,衙署、祠庙、村庄、津渡,均只注其名,不必画屋。惟商海船只所泊埠头,及官兵营汛,与洋面岛屿礁石,均须画其本形,贴说其下,以备省览,庶几与时手摹照旧本者,稍为精核。地方官不能一到了然,须择各处绅士,携带罗盘,同往相度,但须屏去舆从,免骇听闻。其夫马不无费用,准其开销,由司给领。此件非同寻常索取舆图,如该守令等不认真遵办,仍潦草塞责,本部堂即严饬掷还,勒令更正,方准销差。总以确实地形为主,不取美观也。
又以函申其说曰:
……其《豫乘识小录》、《河南林县志》所言图说之式,与晋司空裴秀分率表望诸法,宋括《笔谈》所载取飞鸟数之说相仿,故一并引申之。俾各守令有所依仿,务得山水真形,而有图以明其象,有说以明其数,或较之寻常官式应酬者,稍为确核耳。……注105
良以宗棠于此道究之甚精,故能言之真切,不同虚应故事。前宗棠自制皇舆图,系欲由今而推之古,令所属绘呈之图,乃欲由县而合为府,由府而合为道,彼时测绘之术未精,宗棠所具计议,不能不谓为别具只眼。
光绪初,宗棠任陕甘总督,帝俄兵官索思诺福齐(Sosnovsky)访之兰州省城。其人舌辩有才,谈次,每自诩其地学之精。宗棠细玩其所携之中国地图,果细微异常,山川条列备具。因问,客游中国日浅,未经身历各郡县,何能周知山川形势,凭何绘成全图。则云,此就康熙图摹绘而成也。宗棠乃晓之曰,康熙舆图,是测度定地而成,故为古今希有定本。后此拓地渐多,乾隆中,随时增入,并令何国宗携带仪器,遍历各处,详加覆订,是为乾隆内府舆图,则精而又精者。因取影刊大图示之,索思诺福齐嗒然,自此希言地学。注106
尝考宗棠一生勋业,泰半在军功,而其用兵之神奇,与夫料敌之精审,无不得力于早岁舆地之学。今读其奏疏、书牍、批札,言及山川形势,与军事进退关系,历历如绘,且援古证今,俯拾即是,诚足见其对于地学素养之湛深。顾当宗棠之青年时期,凡为士人,无不以八股文、试帖诗及律赋为惟一学问,见宗棠独耽地学,无不目笑存之。讵知以后伟大之成就,即植基于此耶!亦犹前明之王守仁与孙承宗,因偶精地理,遂为儒将也。
抑清自道光中叶而后,中外形势剧变,故宗棠自彼时起,益精研西洋各国地学。凡唐宋以来史传、别录、说部及本朝志乘载记、官私文书,有关海国故事者,靡不考览。注107其后总督陕甘,并督办新疆军务,对于中、俄、英交涉,每能洞中肯,亦得力于此。然不无误会之处,如鸦片战争后与人书,以为米里坚即明之洋里干,西洋海中一小岛。注108又如收复新疆时与人书,以为安集延人所有锐利之兵器,乃来自乳目国,其国则在俄、英之西。注109凡此云云,自以为是,颇觉可笑,则以当时言海外地理之书,究属尚多隔阂,故有认识不足之憾。
[book_title]九 湘上躬耕
左宗棠于地学外,尤精农学。先是,宗棠既以湘阴先人遗产,悉畀伯兄嗣子,仅僦外家一庑以居。注110历九载,举积年修脯,于湘阴东乡柳家冲,置薄田七十亩,并筑屋数间,移眷属于此。自是始自有其家,署其门曰柳庄。注111每自书馆归,督工耕作,以平日所讲求古农法试行之,日巡陇亩为乐,自号湘上农人。益种茶,植桑竹,以尽地利。湘阴本无茶,其产茶,实宗棠为之倡,而每载茶园收入,差可了清田赋。桑既长成,又教家人饲蚕治丝。宗棠此一时期之生活,颇为快意。《二十九岁自题小像》诗有曰:“有女七龄初学字,稚桑千本乍堪蚕。”筠心夫人和诗亦有云:“清时贤俊无遗逸,此日溪山好退藏。树艺养蚕皆远略,由来王道重农桑。”注112饶有梁孟之遗风。宗棠更有致贺瑗书曰:“山中小笋新茶,风味正复不恶。”又曰:“兄东作甚忙,日与佣人缘陇亩,秧苗初茁,田水淙淙,时鸟变声,草新土润,别有一段乐意。”注113宗棠好以诸葛亮自况,此情此景,倘不殊隆中高卧时乎?
宗棠以为农事乃人生要务,思为一书以诏农圃,乃分类撰著曰《朴存阁农书》。注114惜此书只有稿本,未完成,仅传《广区田制图说序》一文。
区田之制,农书传之。创自伊尹与否,未可知。若语农务之精良,古近无以过,盖论农之理,具六善焉,论农之事,兼三便焉。
今法,田必秧种,宿水积谷,夜凉昼沉,酿郁蒸逼使芽。甫芽,布诸秧田,春阴多雨,秧悴不耐,谚谓之酣。晴乃起,否竟浥澜不成。苗长二寸以上,始分栽,并手忙插,一夫日毕二三亩。嫩绿数茎,欹卧白水中,贵种贱植,于兹甚矣。夫嘉禾视乎种,未有种不善而禾善者。一谷三移,元气屡泄,亲下之本,既久去地,伤母之体,岂能全天。儿在胎中,贼其天和,堕地而哭,尪悴善疴,良媪其将如尔何?世传撮谷种,宜稼而丰苗,利较恒田倍。然指撮谷,足踏水,水漾,谷不安簇耘荡艰,且托根已浅,不耐酣病,差与秧种等。区田法,布谷于区,手覆按令着土,足履区旁高土,水不绉,谷不易其所,有撮谷之利而无其病,善一也。
凡农之道,厚之为宝。土宜禾,粪益土,粪欺土者穰,土欺粪者荒。是故上农治田,先治粪,粪与田称,禾之良也。今农田一亩,粪多十数箕而止。农粪之薄,禾亦报之薄。徐文定公称张宏言,以粪壅法治田,今田一亩,亦得谷二十余斛,多恒田三之一。区种法,区用熟粪二升,一亩一千三百五十二升,旁土不粪,土受粪者,止亩四之一。实土戴粪,粪圜禾,质取其熟,力取其多,以视恒田,倍十有加,善二也。
禾畏旱,畏风。今田竟亩不为畎,费水多,宿水尽,辄翘首望泽,不时则损。区种法,费水止今田四之一,水易足,又禾根深,禾叶茂,雨泽虽迟,实土常润,荫谷能旱。凡灌稼,沟纳外水,自区角斜入递注之,岁甚旱,五六番足矣。区深一尺,禾自出叶已上,至结实时,旋助区土壅之,无虑七八寸,振林之风不损,善三也。
禾畏虫。今农田一亩,为禾二千余科,疏者千数百科,禾长掩亩,气不得利,郁蒸所至,并钟五贼。积热在土,盛雨卒加,外湿里燥,根则受之,是生蟊。日正烈,忽小雨,自叶底流注节间,或当午纳新水,热与湿薄,厥病均,是生贼。露未晞而朝暾红,雾未散而温气蒸,着叶而凝,是生蟘。热附于根,湿行于槁,时雨时旸,二气交错,是生螟。不雨不旸,蕴气难泄,日霾宵暍,是生。凡厥五贼,贼禾之渠,未化之先,遇风乃除。区种法,空四旁,风贯行间,洒洒然,郁者通,结者解,虫类无由滋。书曰,上农治不萌,此故胜也。惟蝗与蝝,末由独免,然耕道交互,足不践稼,卯午之间,勤扑逐,视他田便,善四也。
有农焉,地饶而粪强,苗长而叶光,望之非不油油然,蕃且良矣。逮日至,实暍叶丰,十谷五空,于谚为肥暍,美其始而恶其终者,何也?纤根旁出,遇浮泥而滋,直根力衰,遇实土而止,得浊气也多,得清气也微,阳极阴绌,叶繁而心不充。拙农不知,乃专咎夫风,旨哉,周髯之论稼也。耨禾时,足蹑禾四旁,令浮根断,如是者再,其谷倍丰,其米耐舂。区种,务勤锄厚壅,禾生叶马耳已上,即锄,比稼成,数不啻十遍,隤土附根,深可七八寸,旁根断,正根王,穗蕃硕而长圆,粟而少糠,米饴以香,多沃而食之强,善五也。
先农尽地力,又惧地力乏,息者欲劳,劳者欲息,棘者欲肥,肥者欲棘,岁易之法易其田,代田之法易其甽,禾不欺土,土不窃谷,上之上也。今农为田,宁普种而薄收,地稀种则诧,禾稀谷则无究之者,嘻,其惑矣。区田,岁易其所,不甚其取,旋相为代,地气孔有,善六也。
非惟六善,是有三便。
今农,惟壮丁治田,老弱妇稚供馈饷小运,鲜以充耦。区田,用力虽频,不甚劳累,力小者亦任。开区,治田,担粪,引水,壮夫任之。和土,布谷,锄草,土壅根,余丁力可给。地近,足力省,锄小,手力省,陇高,体不沾,足不涂,犁既废,省牛牧与刍,肩不重负,腰脚便无前牵后拽之劬。老自六十以下,稚自十岁以上,主妇童女自治馈应饷外,皆量力而趋。循行耕道,来徐徐,尽室作活如嬉娱,人无冗而力无虚,其便一。
贫农赁田,先奉田主上庄钱,岁租多寡,视此为差。我乡上田,亩约钱二千许,岁租石五斗。湘潭西南乡上田亩十金,或减其二,岁租一石,大率湘潭上农赁耕一亩,得谷可四石,岁租一石,一石充粪值,庸钱、杂费、上庄子钱应除一石,余乃为佃农利。吾乡上农,赁耕一亩,得谷三石六斗有奇,岁租石五斗,一石充粪值,庸钱、杂费、上庄子钱应除斗许,余乃为佃农利。他县郡佃例不一,兹固其概也。岁歉收,或丰而谷贱,佃农搰搰终岁,仅及一饱。次亏子钱,又次乏耕资,负租不能偿,或以上庄钱抵,或径谢赁地,还取上庄钱,弃耕图暂活,中下农与田,更无论尔已。区田法,治田少而得谷多,壮丁一人,但佃二三亩,上庄钱少,租不外科,余丁合作,自庸其家,粪虽多,准恒年广种所需,又何加焉,其便二。
旧说,区获四五升,亩计三十石,食五人,糠少粒圆,斗得八升,总为米二十余石。初年学种,以半计,即以半计,计亦非左。数口之家,力作不惰,凶岁能飧,丰年大可,既高吾廪,复通人货,易乏为饶,反瘠为沃,效莫捷焉,其便三。
是故,读书养素之士,世富习耕之家,末作趁食之民,游手无俚之子,皆能自营转雇,称力而食。一家为之一家足,一邑为之一邑足,天下为之天下足,聚民于农,人朴心童,几蘧之理,于焉隆矣。嗟乎,我言区田之利,我农重思之,不诚如此乎!乃惊其土省而获多,又畏其烦数不易治,辄置之。嗟嗟,人心无古今,习故安常,莫适为倡。或间为之而不悉其法,或厌其烦数而意为增损,利不及古,则倦生矣。嗟乎,此区田之制所为旋作旋废,彼作此废,孤良法于数千百年而未能多睹其验也夫!注115
按区田者,“一亩之地,广一十五步,每步五尺,计七十五尺,每一行占地一尺五寸,该分五十行,长十六步,计八十尺,每行一尺五寸,该分五十四行,长广相乘,划为二千七百区,空一行种,于所种行内,隔一区,种一区,除去隔空,可种六百七十五区。”注116然如宗棠言,区用熟粪二升,一亩一千三百五十二升,则以为亩可种六百七十六区也。
又尝致贺熙龄书云:
……宗棠于农事,颇有所窥,尝问之而得其事,亦学之而得其理。以为今之农者,与今之学者,弊正相等,皆以欲速见小,自误而以误人,其关系天下不少也。……注117
所谓欲速见小者,即谓循俗密种而不知采用古区田法也。光绪三年(1877),宗棠方总督陕甘,会大旱,与两省官绅商善后,复致书帮办陕甘军务刘典:
……秦中宿麦,未及播种,已种者,不能出土,殊为可虑。此时亟宜仿照陈文恭公(宏谋)抚陕时救旱之政行之。开井一法,是崔前中丞(纪)已行有效,而文恭奏请照办者。鄠县名儒王丰川先生(心敬)当时亦极以为然,并有区种一说,与凿井同为救荒善策。以陕中名官乡贤遗法,救陕西之灾,地方人情,均无不合。施之于今,以工代赈,费不外筹,尤为便利,而此法一行,秦中可永无旱荒之患矣。……
以为开井与区种,两法本是一事。非凿井无从得水,非区种何能省水。两事并举,方能有益。刘典请推行于甘肃,宗棠力赞成之。但以为庆阳治旱,自以开井区种为宜,平凉则川地甚多,俗称为粮食川,与其开井区种,尚不如多开引地,其利更普。注118时谭钟麟为陕西巡抚,宗棠益与书讨究区种与区田之差别,其一曰:
……区田之法,传自伊尹,其说固不可考,然周秦农书已有之。汉儒氾胜之于农学,最为博通,其言亦堪互证,是古法流传,非汉代后赝作,此可知也。王丰川先生《区田圃田说》,去今不远,其言区田,意以为难行而多费周折,不如划为种禾之沟,按时灌注之,法省而工捷,是变通古区田为区种,非复隔一区种一区之旧,可免负水浇种之繁,汲井水入总沟(如南中所呼包田圳),由总沟分入各小沟,即所言种禾之沟,故云法省工捷,但丰川原说未及明晰耳。……
其二曰:
……丰川氏区种之法,改区田之隔一区,种一区,为间一行,种一行,与赵过代田相同。特代田者,今年种此行,明年种彼行,而区种只就一年种法言之,谓其改区田而兼用代田之意则可,谓其即是区田,即是代田,均之不可也。……注119
又宗棠拟劝民用区田法,种米棉,以代罂粟,有凤翔府知府原峰峻者,尝致力于区田,因复与书研究,其一曰:
……曾阅豫中所刻区田编加注中言,该守兄弟,于咸丰八年(1858),在东乡平皋,试种区田有效,足见留心本计,一行作吏,凤翔何异于温县之平皋乎。近因罂粟为害最烈,思课民种棉,艺百谷,芟除恶卉,易以本富,该守试详举区种各法示我,俾得广为刊布。……
其二曰:
……区田图,与古农书不合。古法,第一行一陇一区,第二行一陇一区,第二行如第一行,区陇无相并者,意取四面通风,根不相交也。先正陆桴亭虑其不能犁耧,改为一沟一陇,已失本法。兹改为区陇相并,似更非宜耳,区法宜于人稠地狭之处,非陕甘所急,惟宜种棉耳。……注120
由此可知宗棠虽早岁一主区田之说,及其见于施政,仍贵因地制宜也。
大抵宗棠少壮读书,虽尝潜研汉宋儒先之书,并尝以寡言与养静二端自课,趋向于理学之途径(参阅六节),顾仍以时务为主,地学、农学而外,于荒政、漕政、盐政、河工、海防,尤所究心(参阅七节)。注121今按宗棠于二十一岁中举后,仅在耕读中度其淡泊之生涯,至四十一岁始出山,而四十岁以前之素养,正为四十一岁以后功业之基础,故家书与其长子孝威云:
……学问日进,不患无用着处,我频年兵事,颇得方舆旧学之力,入浙以后,兼及荒政、农学,大都昔时偶以会心,故急时稍收其益,以此知读书之宜预也。
又一书云:
……古人经济学问,都在萧闲寂寞中练习出来,积之既久,一旦事权到手,随时举而措之,有一二桩大节目事,办得妥当,便可名世。……注122
盖仍自道其一生得力所在。
[book_title]十 课徒自给
往昔士人出路,大抵不外三途,一仕宦,二游幕,三教读。左宗棠之生涯,亦不外是,其次序则先教读,继游幕,最后乃仕宦,而宗棠之教读凡三度。
吴荣光为湖南巡抚时,与本省士人贺熙龄等合力创设湘水校经堂,以经学课士,宗棠与焉。且资膏火自给,尝于一岁中列第一名者凡七次。宗棠之中式本省乡试举人也,荣光又适为监临,对宗棠夙器重。其再度会试报罢归来,遂聘以主讲醴陵之渌江书院。院在县西渌水南靖兴山,邻李靖之祠,傍红拂之墓,固为名胜之区,实宜潜修之所。院中分六斋,东三曰主敬、正谊、明道,西三曰存诚、进德、居业。注123学生住斋者近六十人,妻弟周诒晟亦从学。宗棠之为教也,凡诸生晋谒,各给日记一本,令将工课随时记载。日入,头门下钥,即查阅工课。如旷废不事事,及虚词掩著两次,将本课除去膏火,加与潜心攻苦之人。计七十余日,熟《毛诗》一部及《尚书》二卷。作文每课约改六七篇,本本批点详细。又念先儒所谓制外所以养中,养中始能制外,二义互相圆足,因于小学节文内,撮取八则,订为学规,以诏学者。月朔望,会订工课日记,为之引掖而督勉之。其有不率,则扑责而斥逐之。醴陵故山川僻狭,先辈又绝少宏达儒宗,闻见未广,故风气较閟。以往书院讲席未得其人,黠者益其奸,拙者诲之惰,少年无俚之人,竞以訾薄相长益,以故父兄少娴礼教者,辄以子弟入院为非幸事。自宗棠主讲,各生俱知强勉学问,士习文风,为之丕变。注124是为宗棠教读之第一次,凡一年。
陶澍之卒也,胡林翼与贺熙龄(陶与贺,故有姻娅之谊)邀宗棠课其子桄。宗棠以陶澍生前与有一日之雅,直任弗疑。注125携伯兄嗣子世延以往,顾以为世家子弟修身立名之难,较寒士百倍。盖缘先世之禄,足以自赡,凭席余业,刻厉之志不生,内志不生,外缘益盛,其入非僻之路,较便于凡人,其求成立之心,倍宽于素士,浸至志钝名败。惟桄于其时,方当就傅之年,私识未开,新机乍启,正谚所谓“素丝无常,惟其所染”。故宗棠之教育方针,重在小学幼仪,求淑其身,以淑诸人,初不必以寻常世宦子弟掇科名,博雅望,以翩翩见誉。注126是为宗棠教读之第二次,凡八年。
宗棠早年所受于父师之教育,重在以程朱之学,涵养德性,陶铸人格,故其后所以教育人者,亦以此为宗。如同治十年(1871)批答平凉王知县禀设义塾条规云:
古人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次第节目,一定不可易。故小成大成,各有规模,经正民兴,人才从此出,风俗亦从此厚矣。……须知自洒扫应对至希圣希贤,下学上达,皆是一贯。今日入塾童子,先宜讲求幼仪,弟子职,而归重于《小学》一书,才为得之,薛文清公(瑄)有云:“《小学》一书,我终身敬之如神明。”以其为人作榜样,表里精粗,全体大用,无不具也。……注127
又如光绪九年(1883)跋江阴南菁书院题额云:
……易曰:“君子以朋友讲习。”夫子以学之不讲为忧,盖明于心而不宣于口,则旨趣未畅,其必往复辩论,而后人已共浃洽于中也。博学、审问、慎思之后,继以明辨,义亦如此。惟自顷士习凌夷,狃于科第利禄之说,务为词章,取悦庸耳俗目,而不探其本原。其有志于学者,又竞于声音训诂校雠之习,以搏击儒先为能,或借经世为名,謏闻动众,取给口舌,博声誉为名高,而学术益裂。求如李申耆先生暨阳讲席,训诲后进,恪以程朱为宗旨者,百不一二也。……愿承学之士以程朱为准的,由其途辙而日跻焉。升堂入室,庶不迷于所向矣夫。注128
尊重汉宋儒先之学说,排除功名仕宦之俗念,乃至词章考据之士风,盖犹在小淹课陶氏孤儿,在醴陵主渌江书院时之思想与方法也。
宗棠在陶氏家塾,宾主情谊极笃。其间贺长龄为贵州巡抚,尝以书币邀往,宗棠坐是作书辞之:
……文毅夫人时遣所亲预定明年之约,因请至数十次,殷勤诚恳,不懈如初。学子在侧,窃闻有辞谢之说,则诵读益勤奋,倍他时。闻其母夫人尝戏语之云:“儿不力学,先生将舍汝去矣。”彼误以为诚然,故如此,其痴益可念也。宗棠鉴此,已心诺之,来命虽殷,成言敢食,且辞少就多,避寒就暖,寸心可念,十喙难辞。……注129
陶夫人母子求师之笃,与宗棠行止之宜,并足称焉。逾年,复申之以婚姻,其事成于陶夫人之坚请,与贺熙龄之力劝,宗棠之态度,则见于其覆熙龄一书:
……长女姻议,辱荷师命谆谆,宗棠何敢复有异说。然其中委曲极多,此议始于戊戌(道光十八年——1838)之秋,旋复中止。今夏王师璞为述文毅夫人之意,必欲续成前议,并代达一切。宗棠初颇不以为然,盖实有碍难处措之势也。……知者以为童蒙之求我,不知者必且疑宗棠之就此馆,及今日之欲辞此馆,皆隐有求系求援之意。窃维君子之处事也,与其欲人之我谅,不如示人以无可疑。且此间人各有心,难期协一,订姻之后,尤难自处。……但闻文毅夫人催备纳采礼物甚急,足征其用意之诚。宗棠既有俟我师一决之约,自不能复有他说,许之却之,一听我师之命而已。但成否两议,意在速决。盖此议知之者多,而宗棠又现馆此间,过于迟延,殊无以相处耳。注130
以师生而进为翁婿,可谓一时嘉话。然在此书中,可见宗棠所求自处者,如何郑重。
八年而后,陶桄成婚,宗棠乃去职。越一载,赴长沙省城,就朱文公祠,设馆授徒,桄仍受学。此外从游者,有黄冕三子,黄瑜、黄上达、黄济,及周开锡。注131为时虽仅一年,然于未来功业,雅有关系。开锡先于咸丰八、九年(1858—1859)间,在小淹陶氏,课宗棠诸外孙,嗣从宗棠戎幕,为得力之一人。黄济当宗棠西征时,方官四川资州知州,宗棠当令助运军米。此为宗棠教读之第三次,名为设馆授徒,实仍为桄之故,于是又辞云贵总督林则徐之招(参阅八节)。
[book_title]十一 入山惟恐不深
鸦片战争之作,英军沿海北上,连陷定海、镇海、宁波、乍浦、上海,两江总督牛鉴注132自吴淞遁走。又溯江西上,陷镇江,而直捣江宁省城。时清廷筦中枢者,为大学士穆彰阿,注133主和,褫主战之林则徐两广总督职,戍之伊犁,遣琦善注134继其任。琦善与英媾和,遽徇其严刻之要求,遂逮问。复与英战,战不利,始复言和。左宗棠方在安化陶氏家塾,闻之忧愤甚,上书其师贺熙龄,论战守机宜,为料敌、定策、海屯、器械、用间与善后诸篇。又贻函黎吉云为御史者,谓“非严主和玩寇之诛,诘纵兵失律之罪,则人心不耸,主威不震”。注135又尝作感事诗四首,发抒其愤懑,其末首云:
海邦形势略能言,巨浸浮天界汉蕃。西舶远逾师子国,南溟雄倚虎头门。纵无墨守终凭险,况幸羊来自触藩。欲效边筹裨庙略,一尊山馆共谁论。注136
则颇自负其才,而自惜其不用。今考宗棠之策,见于与熙龄书者,如练渔屯,设水寨,编泊埠之船,设造船之厂(参阅第六节)。晚年筹办海防,大抵仍此一番议论。
《江宁条约》成,宗棠以为时事竟已至此,梦想所不到,古今所未有。注137于是益思入山归隐,先有一书告熙龄:
……天下汤汤,曷其而归?午夜独思,百忧攒集,茫茫世宙,将焉厝此身矣!去冬归家时,即拟营一险僻之处,为他日保全宗族亲党计。近得乡间诸昆书云,得一山于湘阴与长沙交壤之间,去先世敝居十余里而近,其中群峰错互,山谷深邃,即方志所谓青山者也。一山绵亘,而相近以洞名者数,宗棠虽未尝亲履其地,然窃以意揣之,或有差可托足者。冬间解馆归,拟便道先往谋之。田可区,材可爨,薯蓣可保藏。园可桑,山可竹,羊可牧,数年而后,其遂从山泽之氓,优游此间矣。昔孙夏峰先生(奇逢)当明末造,入易州五公山,从者数千百人,皆衣冠礼乐之士。部署诸人,量才分守,干戈扰攘,有太平揖让之风焉。魏敏果(象枢)尝奉母潜入蔚州德胜寨,卒以免难。宁都三魏(际瑞、禧、礼),与邱邦士及群从子弟守乡寨,捍山寇,寇至则挺刃交持,寇退则弦诵不倦。尝读书至此,既服数君子保身之哲不可及,而又以悲其时之人,夫使数君子得行其道于天下,则天下之郡县,非即其寨堡乎?天下之人民,非即其宗族亲党乎?而何独优为于此!长沙北境五十里许,有智度山,其特起而高者,为黑石峰。湘水西七十里,有嵇家山(一作嵇架,一作嵇茄),背湘而面沩。二山岩谷幽夐,皆昔人避世之所,若于此间得一行窝,亦一乐也,吾师其有意乎?……注138
鸦片战争方已,而太平军继起。此故宗棠所逆料者,尝谓:“国威屡挫之余,内地奸民,啸聚山泽者,亦复在在有之。……辰下康年屡降,故事变未形,一旦稍有水旱之灾,正恐无复收拾之日。”注139其言乃不幸而中,太平军于转瞬间由广西骤入湖南,经趋长沙省城,势如洪水滔天。宗棠于是自柳庄,徙家白水洞,距湘阴县城五十余里。盖宗棠自与熙龄函述入山之计,便常物色其地,此白水洞为上述青山之一部,与郭嵩焘、崑焘兄弟相约结邻之处,亦尝寓书熙龄报告:
……偶阅明人诗云:“老去寻山报国恩。”每微吟一过,辄为之不怡。大栗港近地,有名白水洞者,距星翁之庄,不过数里,深邃幽窈,一如锷云所言。昨无意中晤彼地一农人,具悉其概,检阅省志,唐裴休有游白水洞观瀑布诗,亦颇及其境之佳妙。前卧云曾云,彼中有百亩之田可得,价亦不昂,惜相距太远,且卧云未移居其间,无依倚耳。……注140
至是则诛茅筑屋以居,仲兄宗植与僚婿张声玠夫妇等均从,而嵩焘兄弟别居梓木洞,山中时相往还。宗棠早岁尝有诗云:“赌史敲诗多乐事,昭山何日共茅庵。”自注:“素爱昭山烟月之胜,拟买十笏地,他日挈孥老焉。”注141今所居虽非昭山,而为青山,然夫妇偕隐之愿,差可偿焉。
宗棠之山居,本尚有其远大之规划,为长治久安之计。
……广置田产,或一洞而得其三之一,或及其半,召良善有力而可为我使者十数家耕其中。于通径则坚筑庄屋以当之,即隐寓碉堡之意,于山径则修凿之,俾其难越而易守。总计本洞丁口,设立社仓,为辅助之计,体察谣俗,严立条规,为正俗之计。内衅不作,外侮易防,庶几安枕高卧其间,吾无忧矣。……注142
所惜时势需才,不容久于高蹈,于是曾几何时,宗棠虽为太平军而入山,亦终为太平军而出山,自是移其经营一山一洞之谋略与精神,经营一省一国。
[book_title]十二 幕府生涯之第一期
太平军之入湖南,实予左宗棠以游幕之机会,将一生经纶抱负,作初步之试验。
宗棠之游幕,可划为两个时期。第一期在湖南巡抚及署湖广总督张亮基幕府。
先是,咸丰二年(1852)三月,太平军围桂林省城,江忠源闻警,发家财,募勇往援。太平军北走,连陷兴安、全州两城,遂入湖南境。由永州窜道州、江华、永明、嘉禾、蓝山、桂阳、郴州、安仁、攸县,所至城悉陷,终于道醴陵,直薄长沙省城。省城官民料太平军必从耒阳、衡州正道来,不料其遽掩至,益惶急无措。于是清廷罢骆秉章湖南巡抚,移贵州巡抚张亮基继其任。注143时胡林翼方任贵州黎平府知府,尝荐宗棠于亮基,盛称其才。至是,亮基一至常德,即专使礼迎宗棠入幕。宗棠初未有以应,林翼走书责以大义,谓宜出纾桑梓之祸,不当独善其身,并盛称亮基之贤。注144忠源追太平军,壁长沙省城南,亦以书促行。仲兄宗植与郭嵩焘、崑焘兄弟同居山中,并力劝之,以为公卿不下士久矣。张公此举,宜有以成其美。宗棠始毅然应聘,驰见亮基于长沙围城中,握手甚欢,如旧相识。干以数策,立见施行。注145已而又引崑焘入幕相赞,宗棠亦亲督兵勇助防守。太平军以地雷轰城,三陷缺口,而宗棠三抢堵之,由是亮基益以兵事相委。未几,亮基调署湖广总督,挽宗棠偕行,亮基在湘阴途次,接受关防,即渡洞庭湖,由岳州入湖北,沿途居民避贼,迁徙一空,士卒掘芋充饥,两人尝在破屋风雪中,危坐终夜。既抵武昌省城,太平军去甫十数日,公私荡尽,惟贡院巍然独存。而尸骸枕藉,则亟命葬埋整葺,权作休息办公之所。而军民政事旁午,批答咨奏,皆宗棠一人主之。其间又尝与亮基先后亲至田家镇,相度地势,筑炮台半壁山麓,北岸亦建水营,历旬日始返。废寝忘飧,昼夜劬瘁,亮基益推诚相与。每夕,手挈总督关防以属宗棠及崑焘曰:“军情缓急,眉睫间耳,有发先行而后告。”注146会亮基调补山东巡抚以去,宗棠亦辞归,仍居白水洞。
此一时期,在湖南巡抚幕,计自咸丰二年(1852)八月至十二月,凡五阅月。在湖广总督幕,计自咸丰三年(1853)正月十二日,至九月十三日,凡九阅月,先后都十四月。注147在此十四月中,宗棠之运筹帷幄,足以踌躇满志者,与可以惆怅扼腕者,各有两事。
浏阳有征义堂者,为周国虞与曾世珍等所结秘密团体,已有十余年之久。借名团练,阴聚徒众,颇为闾阎患。太平军围长沙省城,征义堂啸聚至二万余人,实与潜通,廪生王应蘋举发其事,则杀应蘋。事闻于清廷,有诏按问,浏阳县署吏胥多为征义堂党羽,于是知县惧祸,意主羁縻,力辨其无反征。会忠源平巴陵土寇,将旋师,宗棠乃建议亮基,乘间移师剿办。知县益惶急,至为血书上亮基,保征义堂不为乱,亮基心动,宗棠力持之。注148于是忠源由平江取间道入浏阳,筑垒竟,遽张示,捕诛征义堂渠魁,宥胁从。周国虞等阴觇其军少,以为易与,率众数千,猝扑忠源。忠源遣一营卫县城,而自督两营拒战,大败之。下令良民诣营领牌免死,遂直逼其巢,复击破之。统计是役自咸丰三年(1853)十二月十八日接仗起,至三十日止,先后生擒暨各乡团捆送党徒六百七十余名,临阵斩首暨乡团格杀七百余名,先后解散胁从四千三百余户,一万余名,起获大炮六尊,抬枪鸟枪二百余杆,长矛三百余杆,挡把挡牌六十余件,腰刀一百数十把,皮甲二十余具,硝磺子药数十石。凡征义堂党徒啸聚巢穴,无不深入穷搜,地方一律肃清,良民安堵如故。注149后嵩焘论其事,以为“江忠源平征义堂,实受方略于左宗棠,发谋决策,皆宗棠任之,张亮基受成而已”。注150今考宗棠密函忠源之方略,一曰“进兵宜神速,令贼不测”;二曰“解散胁从,以孤贼势”;三曰“联络乡团,使并力齐进,以助军威而寒贼胆”。注151以一纸书悉去肘腋之患,此足以踌躇满志者也。
长沙省城西濒湘江,过江溁湾市及渔湾一带,系通宁乡、益阳,直趋常德大道。常德与湖北荆州,隔长江,相为表里,又与岳州隔洞庭湖对峙,同为两湖重地。顾太平军之迫长沙,背水而扼其城南,官军扼其东北,湘江西岸,均未措意。宗棠则策,如城围解,太平军必渡江西窜,因主同时应严西岸之防,扼土墙头与龙回潭,杜其去路,亦断其米、盐、硝磺之来路。时湖广总督徐广缙主戎政,未之信。注152咸丰二年(1852)十月十九日,太平军果解八十余日之围,渡江而西,长驱北上,过益阳,虏船数千,过岳州,又虏数五千余于是艨艟万艘,帆帜蔽江,既下武汉,旋又弃之,直下江宁省城。注153使早从宗棠言,太平军一时末由割据长江下游之局面,或竟遂局促湖南一隅,驯至消灭。如吴三桂叛时,以清兵坚扼岳州,终不得逞往事,均未可知。秉章虽卸任湖南巡抚,时犹在城中,因谓:“住城一大学士,三巡抚,三提督,总兵十一二员,城外两总督,而不能阻贼西往,深为可恨。”注154然吾人今日读史至此,感觉岂惟可恨,抑又可笑,此可以惆怅扼腕者也。
太平军入据江宁省城后,复分党北上,达于安徽之滁州,折入河南之新郑、许州。湖北官军扎应山、孝感北界,严密防御。太平军乃改由罗山袭黄安,有众三千余人,有马六七百匹,声势甚盛。宗棠逆料其必由麻城、黄冈内河,图出长江,由此可向南循陆通江西,向东顺流达江西、安徽,上亦可逆袭武汉,张其恫喝之势,当先分军由河口赴黄安拒堵。咸丰三年(1853)六月二十七日夜半,得急报,太平军倾众而来,于是不及关白亮基,权患遣武昌省城兵三千人,星夜驰往团风镇,扼其入江之路。甫至数刻,太平军果水陆并至,官军急起奋勇力战,太平军知官军层层布置严密,势难出江,当即折回。而官军已追至新洲,更知前后受敌,万无出路,乃分水陆窜去,官军亦分水陆两路追击。陆上要之于马鞍山,水上要之于黄石港,甫及八日而事定。当场毙太平军近一千名,溺毙者数百,余俱剃发潜逃。各州县复日有盘获,凡夺骡百数十匹,民间牵去者,尚不在内。烧沉船七十余艘,其辎重尽弃去不暇取,为乡民所分者,约十数万金。太平军自言,自金田举事以来,从未遇官军知此死战者,此又足以踌躇满志者也。注155
自太平军入踞江宁省城,清廷令长江各省督抚,造木簰,安设炮位,用严江防。宗棠以为长江下游,江面甚宽,极狭之处,亦自五六里至七八里不等,簰少则控制难周,簰多则需费甚巨。惟安庆省城下游,有东梁山与西梁山,对江夹峙,江面尚不甚宽,距江宁省城又近,此处设防,则安徽、江西、湖北各省江面,均可无虑,遇便仍可相机协剿。若合三省全力扼之,通力合作,分办其事,而专责其成,兵力厚而物力稍丰,视各省之节节设防,徒滋劳费而力单费绌,终归无补者,少为可恃。亮基深然之,上其议于清廷,但事属三省,呼应不灵,意见各别,又人才难得,求一谋勇兼资者,总司其事,甚非易易。会亮基去任,宗棠引归,此议竟无实现之机会,坐视太平军纵横江面,三陷武汉。所谓藩篱一撤,堂奥堪虞,诚如宗棠所料,悔不可追,注156此又可以惆怅扼腕者也。
王柏心同在亮基幕府,是时有赠宗棠诗云:
……吾子天下才,文武足倚仗。谈笑安楚疆,备箸无与让。建策扼梁山,事寝默惆怅。复议造戈船,进攻万里浪。鄂渚临建康,拊嗌等背吭。从此下神兵,势出九天上。赞画子当行,麾扇坐乘舫。……注157
恰可综括宗棠在第一期幕府生涯中之故实。
[book_title]十三 幕府生涯之第二期
左宗棠归白水洞未久,太平军大举溯江而西,进围武昌省城,上陷岳州,更南陷湘阴,西陷宁乡。虽由胡林翼、塔齐布、王錱等先后收复,而岳州旋复失陷。时骆秉章复任湖南巡抚,屡遣使币赴白水洞奉邀,宗棠坚谢不出。已而宗棠因事至长沙省城,秉章又再三殷勤劝驾,宗棠顾念时事益棘,始允权为襄办。逾时,曾国藩、彭玉麟、杨岳斌、罗泽南等水陆并力,太平军之续进湘潭、龙阳、常德者,均被击退,岳州再度收复。宗棠乃请辞,而秉章推诚委心,坚不之允,宗棠遂慨然相许,重为入幕之宾,注158直至秉章举劾永州总兵樊燮一案被诬(参阅第十四节),始以忧谗畏讥,决然引去。此为宗棠游幕之第二时期,起咸丰四年(1854)三月初八日,讫九年(1859)十二月二十日,专湖南军事者五年九阅月。顾据宗棠自言,秉章“初犹未能尽信,一年以后,乃但主画诺,行文书,不复检校”。注159
宗棠在第二次戎幕之伟画,揭其最重要之一点,括以二言曰:内清四境,外援五省。湖南之为省,北邻湖北,东接江西,此三省交界,常为太平军出没之区,姑弗具论。南则广东与广西,本为太平军策源地,虽大军已越湖南而东下,仍有零星散股,往来边区,阴为呼应,或与当地土匪勾引滋扰。至西界为四川与贵州,四川因接境较少,无多关系,而贵州之苗民与土寇,则时在蠢动。宗棠以为不靖边境,不能保湖南之安全,不援邻省,不能致湖南边境之肃清。于是毅然以一省兵力与财力,当太平军之全面,其始意仅在维护桑梓,其后愈推愈远,功在国家矣。注160
湖南之防南境寇,以桂阳州一带,宜章一带,及江华一带为据点,各驻陆师,后方以衡州为据点,驻以水师,视寇窜扰至何处,分兵或合兵击之。
广东寇之入扰湖南,在咸丰四年(1854)八月至十月间为最嚣张。有由仁化犯桂阳州之一起,有由乐昌与乳源犯宜章之一起,有由连州犯临武之一起,均旋被官军击退。官军且徇广东总督之请援,赴剿连州,直至韶州一带。连州左右,固广东寇之巨窟也。注161咸丰五年(1855)之两起入犯,声势最大。其一亦为仁化寇,先于二月中,犯桂阳州,不逞。走广西之富川,已而又入犯永明,不逞。再走广西之灌阳,已又入犯道州,仍不逞。则乘间越零陵而直陷东安,官军围攻四阅月,始下之。寇逸出新宁、祁阳间,亦被击散。其二亦为连州寇,先于四月中,由韶州入犯宜章,分掠临武、嘉禾,遂上陷郴州、桂阳州,更北侵永兴而掠耒阳,袭安仁而陷茶陵。于是衡州、武冈土匪,乘机响应,两者合势,不下数十万,官军分剿合击,先复耒阳,次复桂阳州,次复茶陵。桂阳州寇西窜江华,则截之于宁远,茶陵逸寇东窜江西,则截之于酃县。寇势既散,于是围攻郴州而收之,顾沦陷已半载矣。寇分走宜章、临武,卒遁入连州。注162六年(1856),湖南官军出境,追剿连州寇,三月,及于阳山、英德,六月,直破潭洞屯,嗣是湘粤边境大定。注163潭源洞居楚、粤之脊,山南之水入粤,山北之水入湘,千岩环峙,耸入云霄,古为黄芥岭,即五岭之一。洞故少土著之民,有田可耕,而地气高寒,岁收歉薄,惠潮嘉穷民取煤造纸,搭寮居住者,数百千户,故奸民多藏匿其间也。九年(1859),太平军翼王石达开入湖南,广东寇始复起,则有如四月英德寇之窥伺郴州、桂阳州,五月连州阳山寇之入犯临武、蓝山、宁远而掠道州,陷永明,八月乳源寇之犯宜章,九月湖南官军追击入粤,悉荡平之。注164
广西寇繁殖于灌阳一带,犹广东寇之于连州一带也。且两者时通声气,广东亡命无赖之徒,号广码,广西本籍乱民号土码。其大举入犯湖南,一在咸丰四年(1854)九月,先围道州,次袭江华,均被官军击退。已合恭城寇,袭零陵,复被官军击破。官军且越境而剿洗恭城寇于栗木街,更回师而剿洗龙虎关逸寇。乃散在江华与道州之余寇,复纠连州寇,反攻宁远,仍被官军所击走。而连州寇又大入蓝山,灌阳寇遂与合势,侵嘉禾、宁远,然均未获逞。其间又有清水寇者,亦勾结连州寇,一度陷江蓝,然亦旋被克复,于是至十一月而寇氛息。注165一在咸丰五年(1855)十月,先犯永明,次陷江华。六年(1856)正月,官军复江华,寇走宁远、嘉禾而入临武,由临武而遁连州。其窜富川者,又一度入江华,亦被击退。注166至湖南官军之应援广西者,先后凡水陆两起。咸丰七年(1857)四月,广西群寇陷柳州,窜桂林省城,广西巡抚求助于湖南。湖南以其逼南境也,命蒋益澧练湘勇一千五百八十人,又令督段莹器一千人,永勇四百人,赴全州进援。寇亦转进灵川兴安相拒。于是复益以江忠濬楚勇一千人,遂复兴安,寇走平乐,旋又复之,此则陆师也。八年(1858)四月,广西巡抚见益澧军之可用也,留以助剿浔州、梧州、庆远寇。于是益澧回湖南,益募水师,载船六十余艘及火药七万余斤以往。月饷二万两,由湖南任之。先克浔州,以次略定他地,此则水师也。嗣是湘桂边境亦大定。注167至石达开入湖南,而贺县寇一度陷江华,旋自弃之,掠江蓝厅而走,更一度自灌阳窜入道州,走永明,官军追逐出境,直入贺县、灌阳荡平之。注168
若数戡定湖南南境之功,自当首推王錱。錱为宗棠所赏识,尝赞其用兵曰:“审事之精,赴机之勇,皆非近时人所有。”誉其立品曰:“刚明耐苦,义烈过人。”而遇疾苦则慰藉之,遇怨愤则针砭之,于是錱为一时名将。其所部曰老湘营,亦称精劲。其后宗棠东征、西征,均用其旧部,立大功。益澧之援桂,亦为宗棠所促成。其后宗棠平浙,尤多借益澧之力。始广西赤贫,益澧援军,均以宗棠力,资于湖南。及益澧应宗棠调赴浙,而费无所出,劳崇光已由广西巡抚调任广东,广东财力充,则资其行,亦所以为报也。注169
湖南北境之防,远较南境为重要,盖逼近武汉,而其地为太平军所必争也。其关键则在岳州,而湖北之崇阳、通城,毗连湖南东北隅,尤为唇齿相依,其关键则在平江。故自咸丰三年(1853)正月,太平军弃武昌省城东下,湖南北境,本已告安全,及武昌省城再陷,三陷,而敌氛又炽。其时湖南内靖外援工作,亦可以此为界限,析为两个阶段。
咸丰四年(1854)正月,太平军进围武昌省城,上窜湖南,陷岳州、湘阴、宁乡三城。于是曾国藩军援宁乡,王錱军援湘阴,錱败敌于靖港,三城太平军闻耗,皆遽惊走。时胡林翼方攻通城,国藩军亦北上,錱约林翼会师,乃失利于羊楼司,国藩军并被击溃,俱退长沙省城。太平军乘机又陷岳州,进逼靖港,经宁乡而陷湘潭。于是国藩集诸将议,先攻靖港,宗棠独主援湘潭,以塔齐布往,告大捷。而国藩军失利于靖港,再退长沙省城。惟靖港太平军既知湘潭大败,则取水陆两路遁。水由岳州西陷龙阳、常德,且窥澧州。陆由江西北上,会通城部,复图南下澧州。常德陆接荆宜,岳州一府,下通武汉,均为冲要之区。而通城与崇阳、通山等县,又壤接岳州府与江西之义宁州,山谷幽深,民情犷悍,太平军驰骤其间,所志非小。于是林翼自安化攻常德,江忠济自平江剿通城,塔齐布由湘潭趋岳州,国藩命罗泽南军出新墙,与塔齐布会师前进。六月,常德太平军自走,闰六月,克岳州,收通城,由是太平军势蹙。虽于六月再陷武昌省城,而至八月间国藩遽复之,湖南北境为之一靖,此为第一阶段。注170
咸丰五年(1855)正月,太平军复西上,陷湖北之兴国、通山、崇阳、通城,及江西之义宁州。二月,三陷武昌省城,于是湖南亟以江忠济等军屯岳州,遏其由武昌南下。何忠骏率平江勇,遏其由崇通南下。时林翼已为湖北巡抚,屯师金口,湖南资以军实,更练水师。国藩驻南昌,亦拨师回援。五年(1855)六月,通城太平军窜湖南,入临湘,犯湘阴,官军击走之,而以刘腾鸿军增屯岳州。七月,崇阳、蒲圻太平军出入巴陵、临湘境,蔓延三百余方里。时罗泽南由湖口回师援鄂,道出崇通。九月,江、罗两军会克通城。十一月,罗军又克崇阳,然旋并通城失之。六年(1856)四月,义宁、兴国、崇阳太平军益肆扰。五月,腾鸿军将赴援江西,由咸宁出崇通,太平军则由平江、巴陵,上掠湘阴,下犯浏阳、醴陵,冀截其后。会湖南南境大定,调王錱北上,驻军巴陵、临湘间,兼治团练。十月,克通城。十一月,复崇阳。十二月,肃清蒲圻、通山,而林翼亦遂复武昌省城。湖南北境又为之一靖,此为第二阶段。注171
然自武昌省城三复,太平军无复西争上游能力,湘鄂边境从此无恙。而太平军既不能据有湘鄂,坐视湘军纵横东下,亦遂不能成其统一天下之大业。
“湖南晃州、凤凰、永绥三厅,与贵州铜仁、思州两府、松桃一厅接壤。苗地毗连,以苗疆而论,则凤凰厅、永绥厅最为吃紧,以两省而论,则晃州厅、沅州府扼黔楚津要,据西北上游,形势尤重。”注172此宗棠目光中之湖南西境也。太平军既起,贵州土民、苗民、教民,纷纷发难,交织成一片寇氛。贵州官吏不能平,其势骎骎及于湖南,湖南斯复有事于内靖外援之工作,述其重要者三起。
一为铜仁之寇。咸丰五年(1855)十二月,始陷铜仁府城,乃北陷松桃,东扑镇筸城(即凤凰厅治),镇筸驻军击却之。而寇更陷思南、石阡、思州三城,再扑镇筸城,镇筸驻军再击却之。而寇于更陷玉屏后,一路东陷晃州,进围沅州,一路北犯麻阳,直窜永绥。湖南官军既解沅州围,复麻阳、晃州,复肃清永绥,然后出境,会贵州军,克松桃。至六年(1856),又收铜仁府城,此援黔军之所由起也。督军者,守备田宗藩,苗守备吴永清。九月,寇又蠢动,首扑铜仁府城,次扑镇筸城,均为戍军所格。十二月,援黔军且攻破其坚强之老巢,一在铜仁府城属之三角庄,高五十里,人迹罕到;一在铜仁县属之三元屯,四面石壁峭拔,由麓至巅,凡三层,于是全府辖境荡平。此次湖南出兵四千余名,连防边兵五千余名,月耗饷五万余两,历时一年,已共银六十余万两。注173
二为黎平之叛苗。咸丰六年(1856)十二月,黎平六洞苗合土寇,陷古州厅城,获其军火,肆扰靖州,迭为靖州兵所败。次年三月,踞聚金山寨、锦屏乡,援黔军先后攻破之。分两路援黎平,剿抚兼施。六月,复永从。又次年十月,解黎平围,进攻古州。会贵州下游“教匪”起,军势被掣,故迟至又次年即九年(1859)之十月,始将此起叛苗戡定。此次湖南出兵,前后又凡八千余名。注174
三为贵州下游之“教匪”。“教匪”凡三股,在思南者,为白号。在铜仁者,为红号。在思州者,为黄号。皆由贵阳城外之天主堂传布,遍及黔疆。咸丰八年(1858)十月,与叛苗、土寇,合陷镇远,分犯铜仁、晃州,援黔军为益兵,分赴思州、玉屏、青溪、邛水助剿。九年(1859)十月,克复镇远府、卫两城,乱乃止。此次湖南出兵,又三千余名,并每月资助贵州友军饷四千两,及所需军火器械。注175
此外如咸丰五年(1855)镇远苗之逼沅州、晃州,六年(1856)九月,松桃、石岘苗之窥永绥,永从苗之犯通道,均以湖南官军有备,未为患。注176于是湘黔边境,亦保安全。
至湖南东境,与江西毗连之区,初甚宁静,自国藩进攻九江失利而一变。太平军之回师西上者,其一部由湘鄂交界,窜入江西之义宁,江西竟无一人起而捍之,一任长驰直下。其西部之瑞州、临江、袁州、吉安四府属,先后沦陷。宗棠以为此不独湖南唇齿之患,抑亦东南半壁之忧,且国藩此时逼处南康与南昌省城间,而国藩为惟一平乱之人,更岂可使有差失,遂策动援赣之师,分三路进。注177
中路由刘长佑督师,以克复袁州为目标。于咸丰五年(1855)十月,分南北两支,取道醴陵、浏阳出发,分投收复萍乡、万载两县城,会师袁州府城,于六年(1856)十一月克之。复取次前进,于七年(1857)十二月,克临江府城,八年(1858)四月,克抚州府城,其间尚收复诸县城,曰分宜,曰新喻,曰新淦,曰崇仁。而于克抚州后,犹追击由福建来援之太平军于新城、南丰间。注178
北路由刘腾鸿督师,以克攻瑞州为目标。于咸丰六年(1856)五月出发,先由浏阳至万载,会中路军之北枝,收新昌、上高两县城,遂进攻瑞州府城,其间复北上收复靖安、安义、奉新三县城。七年(1857)七月,克瑞州府城,腾鸿殒于阵。注179
南路由曾国荃督师,以克复吉安府城为目标。于咸丰六年(1856)六月出发,由醴陵经萍乡,先复安福县城,进攻吉安府城,至八年(1858)八月而克之。注180
国藩军与江西本省官军,均分投赴援,然观各府城之自围攻以至收复,辄经一二年之久,亦可见太平军守援之坚强矣。而湖南之所以援江西者,犹不止此三路之军。当中路军之于咸丰七年(1857)二月间进攻临江府城也,受太平军援师之掣动,尝大败于太平墟,退至新喻。于是湖南复命王錱督老湘营往,责以不必专注一隅,惟确侦悍贼大股所在,卷甲趋之。于三月出发,直抵新喻,驰骤于峡江、永丰、吉水、宁都、广昌之间,屡摧各路奔援之太平军。已而由永丰而东,迭复乐安、宜黄、南丰三县城。八年(1858)四月,克复建昌府城,此则游击之师也。注181当湖南援军之东征也,太平军则肆力西窜,其在江西北部者,由奉新、义宁侵浏阳,由上高、万载侵醴陵。其在江西南部者,由莲花侵攸县、茶陵,由永宁侵酃县,由龙泉、上犹、崇义侵桂东。湖南驻屯军,始则严遏其入境,及南路军复安福,更出境攻剿,于是茶陵、酃县与攸县之师复永宁、永新县城,及莲花厅城。桂东之师复崇义、上犹、龙泉县城。此则边防之军也。注182同时,在江西之北部,自武昌省城光复,湖北水陆各军亦复东下,先后收复瑞昌、德安、湖口、彭泽四县城及九江府城,于是江西全局底定,而湘赣边境得以乂安。
综计湖南之援江西,自中路军于咸丰五年(1855)十月开入萍乡,讫八年(1858)八月南路军收复吉安府城,先后几及两载。出水陆勇丁一万九千余名,用军饷二百九十一万余两,而所耗军械、火药,尚不在内。注183顾宗棠意犹未慊,鉴于太平军大部窜浙江,与林翼计议,移师援浙。先是,国藩于咸丰七年(1857)二月,以丁父忧回里,坚持终制,不肯出山。至是,为请于清廷,强令墨绖从戎,为诸军统率,由湖南每月给饷银三万两,湖北每月给饷银二万两。国藩因于八年(1858)六月复循长江东下,由九江进南昌省城。会太平军又有大部窜福建,变计拟先援闽。不幸李续宾克九江后,渡江攻安庆省城,三河会战,全军覆没,又不得不先援皖,益以曾国荃一军,湖南独任给饷,共每月三万两。注184王闿运《湘军志·援江西》篇有曰:
……江西与湖南唇齿,自曾军出时,谋者已言当出军浏阳、醴陵,乃能自主。骆秉章委事左宗棠,宗棠韪其言,以力不足,故罢。未一岁,湖北、江西并陷,湖南力愈不足,乃始汲汲治援军,尤倾国以事江西,殆所谓收之桑榆者耶。向使秉章不听宗棠,宗棠久持力不足之说,则湖南之亡可待也。湖南亡而曾、胡湘军亦终困踬漂散,无以自图。然则洪寇之灭,湖南之盛援江西之力也。……注185
盖由存江西而存湖南,使湖南更得资湘军,转以江西为根本,而肃清皖、浙、苏,其关键全系乎此。
惟湖南本省之兵,既四出援应邻省,境内不免空虚。翼王石达开,故太平天国健将。当时太平军与湖南援赣之师,角逐瑞州、袁州、吉安各府属者,即为石达开所指挥。嗣太平天国内讧,北王韦昌辉先戕东王杨秀清,天王洪秀全复诛韦昌辉,石达开不自安,遂舍洪秀全。益出入江西、福建,别图出路。咸丰九年(1859)正月之一日,突由江西之南安,窜入湖南之桂阳县,将以趋四川或湖北,号称人众数十万,骡马数千,疾行如风雨,亘六日夜不绝,连陷兴宁、宜章、郴州、桂阳州,全省大震。急召援赣之刘坤一诸军回湘,又于一个月内,募勇成军四万人,以与石达开周旋。石达开初拟由桂阳州上经常宁,直趋衡州与长沙省城。扼于宗棠所布置在安仁、茶陵、衡州一线之防,折而南趋,陷嘉禾,袭临武,分侵新田、宁远。不逞,复上趋祁阳,围永州。宗棠料石达开意在宝庆,则加严宝庆之防,更迤东与衡州相联系,并先以一军解永州之围。石达开折回祁阳,伪以众之一部南下道州,扬言将趋广西,而潜以大众西袭东安陷之。同时,益增兵祁阳,直趋宝庆,而分军窜新宁,围武冈,又不逞,则伪合宝庆、道州、宁远诸军南下,绕广西之全州,而乘虚突北上,再袭新宁,遂围宝庆,连营一百余里,势张甚。而于时湘军在宝庆者,水陆亦且一万三千人,竭两个月四面夹攻之力,卒大败石达开,毙敌八千余人。石达开始气馁,退至广西之兴安。旋复围桂林、柳州,而湘军逐步追击,以至于庆远。当其事急时,宗棠请自临前阵,秉章以幕府无人,不之许。注186
综上所叙,宗棠在第二次参与湖南巡抚戎幕所为,一即肃清边境,二即援应邻省,三为击破石达开主力。故当宗棠之去,林翼尝谓至少可保湖南二三年之安全也。王柏心又与书宗棠,谓为“策安三楚,勋赞一匡”,注187自非过誉。
[book_title]十四 功名所始
左宗棠之参与湖南巡抚戎幕,自非志在功名,顾以后之功名,不能不谓由此始。
最先张亮基以宗棠防守湖南功入告,得旨以知县用,并加同知衔。其后骆秉章追叙宗棠平征义堂功,奏准以同知直隶州选用,辞不获。注188此第一次游幕时期事也。
次曾国藩以宗棠接济军饷功,奏准以兵部郎中用,并赏戴花翎。注189此举宗棠大为不慊,见于致刘蓉书:
……吾非山人,亦非经纶之手,自前年至今,两次窃预保奏,过其所期。来示谓涤公以蓝顶花翎尊武侯,大非相处之道。长沙、浏阳、湘潭兄颇有劳,受之尚可无怍。至此次克复岳州,则相距三百余里,未尝有一日汗马之劳,又未尝参帷幄之议,何以处己,何以服人。方望溪(苞)与友论出处:“天不欲废吾道,自有堂堂正正登进之阶,何必假史局以起。”此言良是。吾欲做官,则同知直隶州亦官矣,必知府而后官耶?且鄙人二十年来所尝留心,自信必可称职者,惟知县一官。同知较知县则贵而无位,高而无民,实非素愿。知府则近民而民不之亲,近官而官不禀畏。官职愈大,责任愈重,而报称为难,不可为也。此上惟督抚握一省大权,殊可展布,此又非一蹴所能得者。以蓝顶尊武侯而夺其纶巾,以花翎尊侯而褫其羽扇,既不当武侯之意,而令此武侯为世讪笑,进退均无所可,非积怨深仇,断不至是。涤公质厚,必不解出,此大约必润之从中怂恿,两诸葛又从而媒孽之,遂有此论。润之喜任术,善牢笼,吾向谓其不及我者以此,今竟以此加诸我,尤非所堪。两诸葛懵焉为其颠倒,一何可笑。幸此议中辍,可以不提。否则必乞详为涤公陈之。吾自此不敢即萌退志,俟大局戡定,再议安置此身之策。若真以蓝顶加于纶巾之上者,吾当披发入山,誓不复出矣。……注190
此函颇诙谐入趣,惟其后所加之官,乃兵部郎中而非知府耳。复次,秉章以宗棠连年筹办炮船,选将练勇,均能悉心谋划入告,请赏加四品卿衔。注191此第二次游幕时期事也。
不特此也,宗棠参与湖南巡抚幕府既久,功在大局,迭经中外大臣保奏,而宗棠之姓名,渐达九重,其最初保奏者,当推御史宗稷辰,略谓:
……自粤寇窜扰长江,数年以来,武臣之能守者既少,文臣之有胆略者尤少。……近日支持两湖,赖有一二书生,如胡林翼、罗泽南,以胆略为士卒先,遂时有斩获收复。此二人者,实曾国藩有以开之。……臣闻见隘陋,未能尽识天下之人才,所知湖南有左宗棠,通权达变,疆吏倚之,不求荣利,而出其心力,辅翼其间,迹甚微而功甚伟,若使独当一面,必不下于胡、罗。注192……
诏秉章,悉心访查,其人果有经济之才,即着出具切实考语,送部引见。秉章据实覆奏,请俟湖南军务告竣,再遵旨给咨送部引见,时在咸丰五年(1855)。次年(1856)林翼奏荐为将材,注193又次年(1857)复有上谕曰:
湖南举人左宗棠,前经曾国藩奏保,以郎中分发兵部行走。复经骆秉章奏,该员有志观光,俟湖南军务告竣,遇会试之年,再行给咨送部引见。现当军务需才,该员素有谋略,能否帮同曾国藩办理军务,抑或无意仕进,与人寡合,难以位置,着骆秉章据实陈奏。
秉章复以湖南军事方急,覆奏相留。注194宗棠同乡郭嵩焘值南书房,文宗亦嘱其劝宗棠务为国家出力。注195盖自宗稷辰等保奏之后,宗棠之为人,益简在帝心,内外臣工入见,知其稔宗棠者,文宗必垂询及之。
然宗棠之作为,固有功于国家,而自身则成为怨府,第一欲得而甘心者,自为太平军。当宗棠出湖广总督幕而还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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