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异辞录
[book_author]刘体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笔记,完结
[book_length]120168
[book_dec]本书为“历代史料笔记丛刊”中“清代史料笔记丛刊”中的一种,以杂记的方式介绍晚清京师的各种掌故,作者记事,大多直笔无隐,对当时要人显宦,颇有抨击。因作者系清季四川总督刘秉璋之子,大学士孙家鼎之婿,在京生活十余年,所叙均为当时高层中的见闻,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book_img]Z_6206.jpg
[book_title]●卷一
皖省科甲门第,逊于江浙,然于学问渊源,则较为早。江慎修、戴东原两先生,在雍乾时代,颇开风气之先。咸同之际,文化渐于南服。郑子尹之流,学问精湛,足以媲美前修。子尹曾受业于程春海侍郎,侍郎,歙县人也。徽州一府经学辈出,举世宗仰,真如泰山北斗矣。桐城方灵皋、刘海峰、姚姬传三先生以文章鸣。历城周书昌编修云:“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此为极盛时代。明方东、东树称姚氏高足弟子,再传而得存庄,名节足多,后先晖映。吴挚翁就湘乡曾氏求学,于姚氏为私淑,讲学最久,名重东北,为桐城人物之后劲云。
都中士大夫口舌尖新,喜为诗词对句,嘲弄当时之人。有某甲为陈子鹤、许滇生两尚书所取士,陈尚书夫人薨,甲挽词有“丧师母如丧我母”之语。次年见许尚书,尚书言其夫人久病。甲云“门生妇当来服事”,尚书固辞。未几,其妇携行李来。及门,许夫人扶病出谢,阻弗使入。时人联云:“昔岁入陈,寝苫枕块;昭兹来许,抱衾与。”
通商之初,士大夫耻言洋务,甚或浮词入奏,生国事之梗。蒲城王文恪以尸谏,遗疏力阻五口通商和议,后人揣测附会,以为弹劾穆相国者,非也。张文毅是其门人,为之掩饰,正理所宜,文毅从此遂不理于众论。南昌一役,虽江忠烈守御之功,然文毅于时为抚帅,临时招之使来,兵饷悉率以听,克保危城,耆柱东南半壁,论勋业,与张、许之守睢阳,何多让焉。相传每日忠烈登陴守备,暮归倦甚而卧,文毅辄至榻前,与之叙语,雅量殊不可及。乃因一事以误生平,其后竟以微疵褫职,当时关涉洋务,为害如此。
先文庄幼学于同邑潘小安封翁,翁之子琴轩中丞与之同学室。文庄小试,初不得志。中丞早入泮,聪颖异于常儿,抱大志,将为京都之游。恐堂上有异言,不敢以告,乏赀用。文庄潜质衣与之,既而幡然改计,与之同走。行两日,先祖与潘翁追至,稍给资斧,训以多语而别。潘翁赠文庄以言曰:“小试之文,毋深思大力。不然,既至北京,不能再北。”潘翁盖疑文庄怂恿其子出游,犹不知中丞之动议也。至京,先见李文忠之封翁愚荃侍御而请学焉,游扬于公卿间,颇为孙兰检、吕鹤田两侍郎所激赏。孙侍郎曰:“学至于此,应童子之试而犹不售,难乎其为庐州府学秀才矣!”文忠曰:“殆犹甚焉。公知吾乡应府县试者常三千馀人,英才屈抑,奚止此乎!”吕侍郎曰:“刘潘两生他日贵显,为吾乡后起之秀。”时道光二十五年之冬也。文庄至京,在文忠丁未会试之先。既文忠成进士,李翁谓:“吾儿新贵,可取资焉。”是后文字,皆就文忠是正矣。
李文忠丁未会试之先,辛苦用功,只温熟《诗经》一部。观公闱作“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二句《四书》文,读公《朋僚函稿》,时引《毛诗》,流露于不自觉,可以概见。古人通经致用,非谓通群经也;苟能通一经,用之绰有馀裕。
若徒诵章句,过而辄忘,食古不化,何益之有!
先文庄与潘中丞初至京,小住庐州会馆,既而移寓城内东单牌楼观音寺胡同观音寺。李翁之友,湖北宜昌府通判江阴沈耀者,嗣于洪杨之乱,陷寇被害。
其子即品莲方伯也,是时遣至京师就学,李翁使之同居寺中。巢县周沐三游学北方,闻风而至。萧然古庙之中,遂有四友。惟沐三为部郎一人之门人,不为文忠下,其后亦未达,馀则兼师其父子。文忠贵后,在北洋督署,沐三荐其幼子持函以往,称谓如旧友。文忠大怒曰:“我旧友中,焉有此人!”其词不无憾焉,然终予以小差,足见前辈崖岸自高而心地自厚,两不相妨。
先文庄与潘中丞,皆冒顺天大兴籍,应己酉北闱乡试,中丞获隽,文庄落第,二人皆未娶也。中丞刻隽卷,与肆中人计较。既毕,肆主见其未娶,调侃之曰:“如此精明,不知谁家女郎得兹佳婿。”时先母程太夫人年已长,先王父、先外祖皆催归完姻。秋试后,文庄乃与中丞同归,时道光二十九年。当中丞未举于乡之先,潘翁曾为之求婚于青阳司巡检。巡检曰:“吾女不惯作炊。”弗许。
闻中丞中式而反求焉。潘翁曰:“与我二百金者,吾子与尔婚。”巡检不得已而与之。适同乡京官谢梦渔侍御有女未字,属李翁为之相攸。李翁曰:“新科举人潘琴轩,吾知其未娶。今归,未知成婚否,当函询之。”侍御起谢者再。及书至,而中丞已以二百金鬻为富家赘婿矣。相传中丞缘此,不乐承欢,于潘翁前者旬有馀日。洪杨乱作,蔓延日广,据有三河镇。中丞,举人也,不能留于其中。潘翁以车白送佳儿佳妇,就其岳家于合肥。巡检留婿及女,而遣潘翁去。潘翁。故里中名士,岂屑与巡检较量短长,坦然径归。自乘车之一边,而以一边载行李,复返三河镇。中途过战区,遇寇兵搜检,叱其下,曰:“汝变妖邪?”潘翁怒曰:“变妖,汝将若何?”遂遇害。中丞因留合肥,入团练,为报仇计。
湘军之制,不收乌合之众。其成军也,能选兵十人以上者为什长。十人之选,何难之有,惟被选者,须缓急可恃之为当。等而上之,能得如是什长十人者为哨弁,能得如是哨弁五人者为管带营官。等而下之,为管带营官者,夹带中必先有哨官五人;为哨官者,夹带中必先有什长十人;为什长者,夹带中必先有缓急可恃之兵十人。其临阵也,什长阵亡,其下兵之存者十人悉斩;哨官阵亡,其下什长存者十人悉斩;管带阵亡,其下五哨官存者悉斩。由此类推,一营全没,则营官应斩;一哨全没,则哨官应斩;一棚全没,则什长应斩。大纲本诸戚继光兵法,变通而行之。淮军因而效之。中兴后五十年,勇营之制不外于此,但执法者不若是整齐画一耳。
曾文正始办团练,尚倚武营弁勇。塔忠武,其杰出者也。以文员从军临阵,盖自罗忠节、李忠武兄弟始。忠武兄弟,先从忠节讲学。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者,古有之矣。上马杀贼,下马讲学,盖未之前闻。忠武殁于吾乡三河镇。相传贼兵大至,忠武闻之大悦,曰:“愈多愈佳,将聚而歼之。”公于是役埋轮絷马,慷慨捐躯,固足以使当时懦夫立志。然屡胜之馀,掉以轻心,有取败之道焉。
鸦片战役之后,国家军力情见势绌。英法和议未定,而未尝一日忘中国,辄于海外作耽耽之虎视,伺衅而动。国中遍地皆寇,无一完善之区,亡可计日而待。
其所以转危为安,成中兴之业者,固由湘、淮军将多出儒臣,不欲更姓改物,致起长久之内争;抑亦八旗将领犹有能者故也。塔忠武材武过人,未尝独当方面。
僧王将蒙古铁骑,驰逐中原,可谓勇矣,而计谋不定,故无成功之望。其绝伦超群者,惟忠勇公多隆阿,自武昌、九江而入皖境,百战百胜之师,卒以意见不协,移军陕西。譬如驱虎入穴而使之斗,何以能尽其才。围攻,受伤身死,惜哉!
入城之日,公卧不能起,刘霞轩中丞往视。公闻其至,移面向内而不与语,未几而卒。
李文忠为编修时,以文字自喜,恒为吕文节草疏言事,时人弗之奇也。洪、杨得武昌,顺流而下,沿江戒严,安庆续陷闻于朝。文忠方在海王村书肆中,遇同乡某君,谓之曰:“尚不知省城失耶,而作此不急之务也。”文忠感念桑梓之祸,过文节,怂恿上章。文节即令其代制,而允具名焉。文忠归,翻检书籍,审察时势,惨澹经营而得长篇。书成已深夜,幸居距文节宅不远,使人持往,不至误翌晨封奏。文忠倦卧,迨醒,日已过午。当时京朝官不得见本日朝报,心念昨事,驾车往见文节。及门,闻合家哭声,如有丧者。登堂,文节自内跳而出,曰:“君祸我,上命我往。我亦祸君,奏调偕行。”是日,文节召对,上大哭,文节亦伏地哭。其后,文忠和何莲舫诗中有“追怆同胞烈士魂”,指文节也。又曰“谏草商量捍吾圉,伏蒲涕泣感君恩”,记是事也。
文忠从文节至皖,等于徒手。官军见寇即走,屡败不振。乡勇乌合,不堪一试。文节以客官,更无能力应敌。驻守舒城,闻寇将至,议守御,文忠与焉。封翁在庐州办团练,老仆刘斗斋久役于封翁京寓中,时随至舒城,见事日急,密引文忠至僻处,告之曰:“若辈死耳,无可避免。公子何为者,独不念老人倚闾而望乎?”文忠悚然问计,刘斗斋曰:“马已备。”急驰去而免。其后文忠有田百顷在英霍之间,命刘斗斋之子某甲为收私租,十年无所得。召往问之,某甲呈簿,入不敷出,须益以三千馀金,出入乃能相抵。文忠怒,以足蹴之,亦不之罪也。
鸦片烟之役,英舰入长江、据镇江。时扬州为盐商聚集之处,因承平日久,倏闻兵事,惊惧异常。有江甲者,素与英军中译人相识,献巨款乞免,英军许之,迎至扬州,设宴款之而罢,颇得众誉,有“江善人”之称。及洪、杨南窜,取金陵,下镇江。盐商狃于蒲骚之役,复使甲往。寇军首领伪许诺,甲如法接待。筵席中,伏甲尽起,缚甲杀之,遂踞扬州。
戏剧最足移人,而作伪亦易。《三国演义》章回小说,宋稗之下乘,而贾竖牧子无不津津乐道,则二簧、西皮之力也。汉距今远,犹云无考。有目前之事乱人耳目者,莫如张嘉祥娶亲一节。忠愍夫人,桂林人。忠愍少为盗,一日为村堡人所擒,夫人亟驰至,劫之以归,人无敢动者。复从至金陵。江南大营未溃时,忠愍遣归,属乡人参将李某送之。里中故无家,以五千金付,置第宅,给衣食。
临行拔一齿,授之为别,曰:“予必战死,恐骨不能归,它日可以是葬。”其语洵烈丈夫也。夫人既自江南还,筑室羚羊峡,与侍妾五人居。会当受一品夫人封诰,诏将至,谓参将曰:“诸妾与予同事,今予受封极品,彼不得沾,恐怏怏多不欢。若读诏,可口增某氏某氏也。”新兴、高明等县有嘉应客民,屡与土人斗,避难者多入羚羊峡,道馑相望,夫人常贷金散之。忠愍殉国,尸觅不获,夫人以所拔齿葬。观此,则忠愍、夫人少年结发,曾与共患难,忠愍故后,能尽死葬之礼。如戏剧所云,岂非杜撰。
旗人于朋友之际,亲如家人骨肉。平时往还,主人主妇同出见,子女侍侧。
遇有吉礼,虽非亲属,而与叔伯兄弟舅甥无异。凶礼则人人白服,适合古人同爨缌之礼。《桃花圣解日记》讥官文恭在武昌,其妾之死,官吏皆白服送丧。因举《拜经文集。为妾服缌议》,谓在阮文达两广督幕时,文达有爱妾死,而以此献媚。按同爨尚缌,妾于何有?是不知满俗,且未能尽通古礼也。且官文恭镇武昌,与胡文忠为契友,在其笼络之中。相传文忠太夫人抚官妾为义女,每在抚署,大夫人待之真如己出;妾视文忠不啻手足。因是文恭遇事推崇,督抚若为一体,而文忠遂以得行其志,果建殊勋而平大难。此又文忠经权互用之宜,非腐儒所得能揣测也。
胡文忠之才,为中兴诸贤之冠。曾忠襄率军东下,知兵之士多虑后路之孤。
文忠勖之曰:“往矣,昔有兄弟二人,兄不谈阴阳,弟多迷信,频年兄弟均未逢凶宿。弟拘禁时日,颇以为苦,思效其兄,以自疏放。不择日径出,果遇黑煞神于途,责其不循故辙。弟曰:”吾从吾兄,奈何独当其咎?‘神曰:“汝兄懵懂,阴阳怕懵懂,不得不避之。汝畏服我者也,胡可违命。’天下人,惟懵懂足以举事。往矣,行见大功之成。”及忠襄克金陵,就鄂抚任,与官文恭交恶。李文忠闻之,辄举前言以为笑乐,曰:“是太懵懂矣。”
科第时代,重师生之谊。李文忠公出福元修中丞门下。洪、杨乱中,文忠免于舒城之难,归乡,随封翁治团练。事出创举,不免募捐,乡人为之揭帖,云翰林变作绿林未几李翁以忧卒,或云自杀。李翁体肥,会当夏令,辄痛饮,且露宿于外,无疾而终,故云然。文忠《和何莲舫诗》有句云“锦囊未敢忘三矢,荩箧何曾有一钱”,盖记实也。是时,文忠益不得志,福中丞时为皖抚,乃往依之。
中丞惟倚总兵秦定三、郑魁士两军,以互相猜忌而败,中丞镌级去。文忠入曾军,乃得大用。其后中丞任乌里雅苏台将军,失地夺职,文忠为叙前劳,还原衔。文忠治军,不使诸将和睦,预防其协谋为主帅害,似传中丞衣钵。文忠常述中丞之言曰:“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似此口吻,足以知当时治军之法。我军之终以不振,胥由于此。然武人之不能揽权,亦由于此,未可厚非之也。文忠末年居京,中丞如夫人犹在,每岁首,文忠亲往叩拜如礼,犹不忘本。郑魁士卒,文忠为之请恤,重旧日同寅之谊也。
先文庄以孙省斋方伯之荐,入张文毅公幕中,一见以国士相推许。庚申之前一岁,特令入京办报销,兼应会试,期以大用于世。文庄生平,于文毅旧谊,始终不忘云。公先以言事失职,侨寓绍兴,未几有办理徽池军务之命。是时皖南之寇,筑芜湖石垒为巢,蔓衍池郡,而江右广、饶之寇方炽,势欲相连。徽郡适当其冲,岭隘重叠,村落殷富,故受兵尤亟。浙江大吏,以皖南为浙省藩篱、徽、宁为入浙门户,故不分畛域,遣兵济饷,力保徽、宁。先后令徐观察荣、石观察景芬、晏廉访端书至徽经画军事,犹恐未尽善,最后乃奏用公。公以五年五月十日至徽。时寇据休宁,郡城危急。公轻骑由昱岭关驰至,指挥各军,复休宁、黟县,驱寇出羊栈岭,复岭外之石埭。公以为守徽惟当守岭,岭防既固,民自安,故令周天受筑垒守之。于是招集流亡,和辑将弁,训练士卒,抚恤疮痍,诛锄奸慝,护持善良,设立厘卡,劝谕捐输。数月而人心大和,军实渐振。兵屡出而不扰,财乐输而无怨,实始于此。公善用人而重筹饷,先由浙江供给,改拨江西,又不时至,惟以忠义激励将士,人咸乐为之用。有事濒于危,以调遣得宜而转为安者四焉。六年三月,江右之寇分为两路,由祁门、婺源进逼郡城。公仓卒率亲军出城安营,收集前军溃卒,两日之间,军声大振,御寇潜口,败之。九月,寇大股由黟、休宁入。公列营七里亭,督江、周两军大战五日,寇败遁。七年五月,景德镇之寇,由祁门、休宁间道至,公调集诸将击走之。十年二月,池郡之寇,由泾、旌、太以陷绩溪,直逼郡东,公出城,督江镇军,乘大雨,鏖战两日击退。
徽郡四面受敌,岭路分歧,不能禁寇之不至,至而有以待之;不能保城之不失,失而旋即复之;不能必战之不败,败而有以持之。四境之内,农商不失业,庠序不废学,留心民事,用人各尽所长。部下江长贵、周天受辈,由偏裨而为大将;吴曰“富不理于乡”,特为湔祓;张泰忠、唐仁廉自拔来归,任以将领:咸著忠节而建功名。邻境有事,均视如己事无异。先是,江右广信之寇,由衢州趣金华。
已,急令王恩荣往援,又使江长贵、周天受继往,浙省获全。晏中丞奏云“保浙之功,推为第一”,非溢美也。十年间,所部劲旅悉调赴浙江,仅留楚军萧辅臣,及新降韦志俊之军,其勤于王事,不分畛域如此。戎事之暇,培植士林,己未恩科,特为奏请,借浙闱乡试。学使邵公亦得举行院试,皖南士人至今颂之。公守徽始终,五载有馀,支持危局,不遗馀力。十年春,江南大营溃败,苏、常沦陷,浙抚欲招至浙,共办浙事,公以未奉朝廷命,弗肯行。及秋,有言官劾其不职,公即叙摺自劾,奉旨内召。时曾文正已任两江总督,兼办四省军务,以徽事交李元度接办。八月二十日,公去徽,越五日,徽郡陷,周天受及皖南道福咸、知府颜培文、宣城令王乃晋皆死之。徽郡之遭祸酷矣,以张文毅之绸缪五年,而卒不终受其芘,殆有以取之。先文庄在戎幕,身亲其事,时杨濠叟亦在幕中。文庄会试房师滨石先生,咸丰壬子一甲二名进士,官太常寺少卿,久直南书房,与濠叟为兄弟行,在会榜之前不之知也,然同寮极相得。濠叟之言曰:“徽郡之祸未有艾也。郡人喜倾陷,尚财利。其言利也,虽父子兄弟间,必析及毫芒,自诩不苟且。饷捐之数虽多,皆迫于势,而国家之官阶、庠序之学额、绅董之优叙,犹足以相抵,未见有慨舍其资不责报而为德于乡里者。宿师数万,先后六年,军营成市,藉之为利者甚厚。军中所领之饷,仍靡之于徽,故徽郡名为匮于捐输,实则增其居积。蕴利生孽,一朝溃决,将不可止。”未几,果有庚申八月二十五日之事,濠叟之言验矣。
花鼓会,赌钱戏也,今上海盛行,谓之“花会”,害人至死,不可胜计。实出自徽,土人疾之,谓之“花镫蛊”,与闽粤之花会略同。得隽者以一赢三十,愚人以为失仅一而得则三十也,争趋之。夫三十而中一,甚难之势也。业此者欲人财之聚也,偶露其倪,时令获中,故忻羡者不可遏。道光之末,起于绩而盛于歙,山村水曷设坛场,聚游手,隐屏而为之报信者,谓之“走水”,交驰于道,数十里内,呼吸通也。徽人嗜利,自士大夫至乡民,靡不染其习。妇女在深闺,凭“走水”代射,或暮夜乞灵于淫昏之鬼。富者丧赀于无形,妇女迷惘失志,愤而戕生者,比比皆是。亲戚朋友互相排斥,怨深水火,风俗大坏。其最著者曰吴老铭,即吴曰富,绩人也,自名豪健,不吝于财。棍猾附之,穷困之士亦从之,惟绅富之悭鄙,不能饬其子弟妇女者,疾之如仇,扬言其谋逆。于是郡守达秀擒而置之狱。至粤寇逼岭,议募勇集团,徽人忄匡怯且吝啬,莫可与计事者。有潘学陶者,以全家具保,请于郡守而出之。绅富汹汹腾谤,而寇已破祁门,至黟邑。
吴出狱,即号召其人数千,成军出御,驱寇出羊栈岭。有功,谤稍戢,然花鼓会不能禁也。至咸丰乙卯春,浙江所遣之徐观察荣御寇死难,都司江长贵受重伤,吴老铭之勇败散,而郡城失守。郡人程葆以新授广东肇庆知府,道经浙江,浙抚奏令回籍办团,吴老铭之散勇暂归之。迨张文毅至,一郡人疾吴如疾寇,恐其复用。文毅面谕之曰:“尔之子弟妇女,何不自教饬,而怨他人乎!吾闻吴尚能率勇御寇,不若巨富之惟以馈献为事也。”郡人语塞,乃复录用之,令其部下禁绝花镫蛊。吴虽粗材,颇义侠,财不入己,奉文毅之令惟谨,其援浙尤有功,善戢士卒不扰民,杀贼奋勇,绅富渐与相安,不复腾谤,而花镫蛊亦遂熄矣。八年冬,援浙回,以病死,已擢副将,死之日,惟一故妻守丧,子幼,家无馀财。
徽郡四面岭隘,岭内山路崎岖,百道岐出,善防之,外兵无由入,实易守也。
寇之始入也,由祁门之大洪岭。邑令唐治,贤吏也,忠义奋发,缮守御,得士心。
祁邑向不修城,修城于西乡不利。寇逼岭外,议筑城以守,绅士洪小蒙等集其事。
乡顽程狮者,执不筑城之说,与官绅为难,率众毁洪小蒙家,拆城墙二级。唐令怒,擒而诛之。狮妻衰麻赴安庆,泣诉于寇帅请兵,遂导之入岭,于咸丰五年二月破祁门,唐治及巡检钟普塘死之。
粤寇据安庆,又据太平府,筑芜湖石垒而守之,游弋于池州诸属。其艳徽州之富饶久矣,顾限于岭隘,不知路径,不敢遽入。既徇程狮妻请,入祁门,又至黟境,为吴曰富即老铭之勇逐出,益知岭内路径虚实。黟人平日素贾于省城,寇据省城,黟人之贾如故,与寇甚习,导寇入黟之羊栈岭,而为之居间。黟富集巨赀以馈献,蕲免淫掳。已而寇受馈献仍淫掳,遂破休宁,入郡城,皆不免于馈献,实无救于事也。及张文毅初莅徽,令助饷劝捐者,犹以此为藉口,富户始有所愧,慑而不敢抗。商贾嗜利,不恤其乡;绅富恋财,乞怜于寇。古人言徽人必有抱金而死者,信矣。
石咏斋观察景芬以御史简知府,丁忧起复过浙时,上海奸民倡乱,戕官据城,逼近浙境。巡抚黄宗汉知观察之能,即令率兵,会江苏巡抚吉尔杭阿之师复沪城。
咸丰五年二月,粤寇陷徽州,浙中大惊,苏抚何桂清,急遣观察率沪上得胜之师取徽州,授金华府知府。四月,寇复入徽,连陷休、婺、黟、祁。浙抚又遣观察赴援,并奏请张文毅督剿,连复各县,驱寇出岭。时侍郎沈兆霖奏请暂设皖南巡抚,部议改安徽宁池太广道为皖南道,增设皖南镇总兵,得会衔专摺奏事。文宗嘉观察屡著战功,特授为皖南道,以江长贵为总兵,同驻池太之间,与张文毅协力防剿,图攻芜湖石垒,以断寇江上往来之路。攻青山失利,方谋再举,伺桂清遽劾罢之。观察为人,强直自遂,好文爱士,待若子弟。遇时俗之士,则严肃峻冷,不稍假辞色,见上官,直言不逊,人多恶之,是以被劾。张文毅初至徽,练勇五百人,以杜时升为之长,左右无他将才也。观察虑兵单,文毅并所练勇与之。
爱护如此,竟不能用尽其长,文毅惜之。及观察既劾去,邓介槎观察瀛继为皖南道,劝率士民,同心御贼,任用能吏袁青云为宣城令。近与留防之邓绍良和衷共济,而远联徽防,与文毅互相联络。浙抚晏端书,其会房所取士也,深知徽、宁为浙省西南蔽障,故取求必应。故七、八两年强寇压境,卒能自守,民困稍苏。
自胡兴仁为浙抚,以为浙中自谋不暇,弗为邻境调兵筹饷,浙吏又视宁台为利薮,候补道许良营得之,而饷不时至,主客交讧。时邓绍良已战殁,代者郑魁士。
魁士尚气,以饷之不继,恨甚,参奏浙抚所用非人。得旨邓观察解任,许良撤粮台差,交总督何桂清质讯。旋以福咸任皖南道,浙省以孙省斋观察代许良,并请罢郑魁士而代以周天受。未几,浙抚胡兴仁去职,楚藩罗遵殿代之,屡经更张,事益棘手,不可为矣。先文庄在徽营久,见邓观察所致文毅手书,月必数至,尔雅恳挚,计画多中事情,蔼然仁者。文毅心折焉,每得书,必叹其忠,恨不与共晨夕。旋起旋踬,固属不幸,然奸诈庸劣之徒,亦未有幸免焉者。死生成败,固时与命为之也。
李新塘太守莼,由进士授编修,陟卿贰。为奉天学政,以言事降调,出守九江,回避为徽州,与林君廷选对调。四年春,粤寇扰徽,太守适至,崎岖军旅间,郡城空虚,乡勇恣横,花会盛行,为害歙、休、绩三邑最甚。饷无所出,捐无可集,绅富袖手,士民腾谤,太守以清华之质,处此境地,如堕尘网,悄然不乐。
张文毅至徽,太守为翰林前辈,求谢府任,他事惟命。文毅乃与要:若能任粮台者,当为请于督抚,乃得开缺,而林廷选复任云。太守之解职也,人咸目为畏葸,不娴吏治,太守但听之。及至专任粮台,厉精为之,黎明即起,率属综核庶务,竭力奉公,发付各营,调剂缓急,均平和协,无不悦服。其治文书,虽冗繁杂Ш,一览不再视,而曲折洞然,过时能诵,莫不惊服。私财用之不吝,一涉公款,无丝毫苟且,洞察物情,下不敢欺。治事二年馀,积劳成脾泄病。七年秋,卒于徽州。所任用者沈凤才、沈起鹗、程亦陶等,皆著能名。
沈凤才,字五楼,当涂人,以贡生为绩溪训导,敏练多能,氵存保直隶州知府衔。文毅离徽,凤才即入都谒选,选甘肃阶州知州。履任后,适粤寇启逆、川寇蔡二顺同时窜陕,路过,城陷殉难。沈起鹗,字荐廷,石埭人,以浙江县丞,随晏中丞来徽,留派粮台,练达诚笃,同列倚之。补浙江海盐县知县。程亦陶后官浙江知县。先文庄在徽营,自太守以下,诸君皆与共事,故知其详。
张文毅再起,先至庐营,见福元修中丞。往临淮见袁午桥统军,袁故亲家也。
途中见统军所张告示而美之,知出颜博洲培文手,遂乞于统军,延入幕府。文毅仓卒受事,左右无多人,惟先文庄与杨濠叟、颜博洲、王庆三等诸人。庆三司杂事,濠叟司文案,其军务则惟文庄与博洲任之。行至昌化,招勇五百人,博洲坐昱岭关口,执册点之而入。至徽郡,驻新安卫署。时文庄与濠叟、博洲同住厅事旁,事无巨细,无不闻知。文毅于清晨起治事,见属官、绅士谘诹筹度,送客出,即入厅旁,令办所言事,有时同客入,谋议尽善,属稿、画诺、发行,不逾晷刻也。濠叟通《说文》,善篆书,学问为一时侪辈之冠。博洲于事敏捷详练,策宁郡饷事,条举一岁之出至纤至悉,上之文毅,请函告皖南道邓公商之。濠叟笑谓博洲曰:“吾辈行与君别矣。”博洲愕然。濠叟曰:“此函去,邓公有不檄君为助者乎?”既而,果然。博洲握篆未久,宁郡失守,未几克复,仍署府事,久之即真。十年八月,宁郡再陷,死之。博洲在郡,任用能吏袁青云为宣城令,上承邓公之教。粤寇逼境,悍将鸱张,君调和其间,支撑数年,民兵相处,不致决裂。
其心力良苦,卒无救于城陷,则时势为之也。
孙镜潭太守成鉴,以吏员升补贵池县知县。当道光年,大江南北县令之所倚者,曰“南漕北赈”,浮收之弊,犹取民之馀,赈则攘民之不足,捏报灾数,领款抵亏,以救百千万饥民之资,救一吏之家,上下视为固然,此乱前之积习也。
皖省之池属,于前岁困于水,太守令贵池:遇水将成灾,先至各乡,遍查户口,分上中下造册,核定赈数,白大府请赈。赈银既至,以银数晓示境内,按灾册所列各乡饥户分银,唤熔工凿银,分包标明发某乡、某董分赈。随将饥口名数、赈银两数、某董名姓、限某日发完书榜给各乡张贴,十日而事毕。凡因赈事所用,置册登记开销,即申报抚藩。大吏嘉其速,为发续赈银三千两,因其实惠及民也。
至粤寇扰江介,池州府陈源兖在庐州殉难,太守以贵池令兼摄府篆。张文毅时在徽,来谒,且以一册呈览。视之,则池郡绅士之贤否、商民之贫富、宿棍之出没,并与粤寇相通、民间隐事,无不毕载,其尽心民事如此。
李文忠封翁,曾文正讲学之友也。李翁故后,文忠所如不合,嗣以故人之子,得入曾军。观文正手书《日记》,视如李次青方伯之流。英雄贱日无殊乎众,固不足异。祁门之役,张文毅投劾去,文正将之徽州受代。幕府诸人咸尼其行,而令次青方伯往,未几,果败。文正疏请治罪,众争之力,不可,乃以去就争。文忠辞曾营,而就其兄勤恪公于江西某知县任所,途过益阳胡文忠军,见之且告之故,益阳曰:“君必贵,然愿勿离涤生。君非涤生,曷以进身?”对曰:“吾始以公为豪杰之士,不待人而兴者,今乃知非也。”拂衣起,归寓。束装将行,益阳之使适至,挽之回;不许,强而后可。留饮数日,绝口不谈前事,尽欢而别。
文忠在江西,简福建遗缺,道阻兵,进退维谷,闻文正克安庆,驰书往贺。文正报书云:“足下行踪亦颇突兀,昔祁门危而君去,今安庆甚安而不来,何也?”
前辈口传如此,与今本曾集微异。文忠得复,遂、回曾营,文正特加青睐,于政治、军务,悉心训诰,曲尽其薰陶之能事。时先文庄至皖,见文正,文正称为“皖北人才”,著之《求阙斋日记》曰:“气象峥嵘,志意沈著,美才也。”退见文忠,文忠曰:“吾从师多矣,毋若此老翁之善教者,其随时、随地、随事,均有所指示。虽寻常赠遗之物,使幕府皆得见之,且询其意,是时或言辞,或言受,或言辞少而受多,或言辞多而受少,或取乎此,或取于彼。众人言毕,老翁皆无所取,而独抒己见,果胜于众。然后心悦而诚服;受化于无形焉。”未几,文正荐文忠为苏抚,飞皇腾达,盛极一时,勋业几加文正之上。天津教案,继文正督直,新旧交替,同居督署中。一日,谈笑极乐,文正谓文忠曰:“我遇困境,咸赖汝继。汝才胜我,我聊以自解者,汝究为我所荐也。祁门之别,益阳来书云‘李某终有以自见,不若引之前进,犹足以张吾军’。今思其言验矣。”观此,可想见曾公之雅量、胡公之远见、李公之奇气,而三公遇合之迹,亦可略寻其源。
李文忠居乃兄知县署中。一日,遇九华衲子于友人所,善相法。见勤恪,曰:“贵人也,不十年,当任方面。”继见文忠,曰:“贵不可言。令兄之贵,胥由于公。”归而告母,太夫人大喜。次日,使赠以赀,再询其详,则已行矣。及文忠入阁办事,居贤良寺。九华某寺僧至京,请藏经。余家仆媪辈多为九华旧香客,素与寺僧习夤缘,而至文忠所为之求书。公呼寺僧至,问以衲子所在。寺僧巧言善谀,承文忠意曰:“此地藏王菩萨化身也。”文忠乐甚,亲为洒翰,且命贤良寺主持僧为之上下关说,得早领经以去。
左文襄勋业,以幕客时为始。文襄在军,距曾军数十里程,间日跨马而来,文正辄盛设馔食以待,谓大烹以养圣贤,重之如此。文襄善啖而好谈,入座则杯盘狼藉,遇大块用手擘开,恣意笑乐,议论风生,旁若无人。偶与辩胜,张目而视,若将搏噬之状。称人必以其名,惟于文正则敬之称字。一日,言事有异同,文正出句云:“季子自鸣高,与我心期何太左?”文襄对曰:“藩臣身许国,问君经济有何曾?”以名对字,偶一呼名,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李文忠时在文正幕,辄不相下。曾军湘人为多,值彭刚直来谒,讥评之中,忽涉皖籍人士。
刚直尊人久任合肥青阳司巡检,文忠反唇相稽。刚直遂用老拳,文忠亦施毒手,二公互殴,相扭扑地,座客两解之,乃已。文忠与文襄、刚直始终不协,今文忠《朋僚函稿》,于捻事言及逆首张总愚辄云“太冲非其对手”,于西事颇责其误国甚于崇厚丧地。文襄家书,诋淮军等于捻匪。读者殊以为已甚,不知二公时宣于口,较之笔诸书者为更甚,而觌面之辞则其尤也。盖文忠皖人,性情坦直,以率性为道;湘军自讲学而起,修道为教,不免有许多勉强之处。至于道之大原,则一也。
虚报战功,为随营刀笔之惯技,匪特不肖者为然也,虽贤者亦有不免焉。
《李文忠集》中奏议、函稿、电稿之属,当时抄录,早自分类。所谓吴挚翁编者,特已然之迹耳,而事后删润之处,颇有端绪可寻。同治间邸抄,文忠疏称李秀成死者,一再而三,此岂小故也哉!当文忠未至苏时,曾文正置于乃弟忠襄军中一载,练习军事。嗣后文忠谓人曰:“吾以为湘军有异术也,今而知其术之无他,惟闻寇至而站墙子耳。”盖时时设备,乃湘淮立军基础,固异于文忠初办团练时,专以浪战为能也。及陈报军情,军中幕客令文忠秉笔,一挥而就。时主稿者为半通之学子,阅之不以为然,大加删改。文忠贵日,辄述及之,曰:“吾武事弗如也,而谓我握管行文,乃不若彼耶!”盖文忠之文,素有奇气,难免有铺张之处。
不通文法者,或反以为近于虚报,致成笑柄耳。
道光末年,时南人冒北籍者多,得第之后,好为大言,訾北人之无学。某君得高第,辄云:“北人焉能至此,惟恃吾辈冒籍者为之增光耳。”北人憾之,相约中式之后,不为出结会试。潘中丞应道光庚戌科会试,文已入选,因词气勃发,为房官某所指摘,疑非冀土人士手笔,乃黜。中丞自是愤不应考。次年,先文庄纳粟入监读书,登辛亥科北闱乡榜,嗣参张文毅公幕于徽州,粤匪事起,以道途阻隔,屡误会试之期而不往,至庚申始成进士。时中丞方领乡团与贼战,闻之不觉泪下。当时重科举,学者于进身之阶,犹知慎之如此。
湖口高碧湄大令心夔,先文庄庚申会榜同年生,久馆故尚书肃顺家,待之厚。
庚申殿试,肃顺方握大权,素爱才,以大令为国士,必欲得为状元。试前密询之曰:“子书素捷,何时可毕?”大令曰:“申酉间其可。”至日,属托监试王大臣,于五句钟悉收卷,以工书者必迟未讫,则违例列榜末,大令可必得第一。然事出意料之外,未满卷者多至百馀人,概置三甲,大令竟在其中;而仁和钟雨人学士素不以书名,竟擢一甲第一名。大令先以己未会试中式,复试出韵,置四等,停殿试一科。至是朝考,又以诗出韵,置四等归班。其出韵皆在十三元。湖南王湘绮嘲以诗云:“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说者以为有时运焉。
先文庄不重楷法,会试中式以后,前辈见其卷楷匀整,辄许曰:“可望二甲。”
故事,殿试前十名,原卷进呈御览,传胪之日,必亲往听命,或幸而移前,不然,以违例论,亦置三甲末。剧中言:有阴德者,始或屈辱,已得第而犹未觉,忽闻报到,举室生辉,故作惊人之笔以为快。然其次第,辄言皇榜第八名,以一甲第一至二甲第七之前十名,不能迨后始知也。演剧虽戏事,编者点缀成真,苟出乎例外,则近于儿戏,无人信之矣。庚申胪唱之日,因文庄自揣不在前列,偕友出游西山。归而往询,正二甲第八,仅差一间,免至三甲末,亦云幸矣。
胜保颇有战绩,然拥兵养寇,为自固之计,与汉唐季世将帅同一恶习。幸当中兴之世,湘淮子弟材勇辈出,又皆儒臣统兵,为之表率。益形末路旗营之劣,而无以逞其奸,遂为士夫所不齿。尤其罪状昭著者,业经逮问治罪之时,仍以疏请垂帘,自居拥戴之功,胆敢上章自诉,为尝试之计。给事中赵树吉请速诛之。
御史吴台寿,乃其党也,为之申辩甚力。御史刘其年旋劾台寿欺罔,并及其兄山东候补道吴台朗夤缘肆恶。同治二年四月,俱奉旨褫职,军政为之一肃。刘侍御疏,为南皮张文襄少年手笔。是岁文襄举进士,廷试第三名,始露头角。
湘淮军外,豫尚有宋忠勤之毅军、张勤果之嵩武军,皖则自郐以下矣。英果敏部下,如史绳之中丞、程从周军门、牛师韩总镇,皆著称于时,论其功绩,尚在若有若无之间。军营习气,贼去则虚报战事。果敏所当者捻匪,行踪飘忽无定,其击走与自走本五分别。幸未逢劲敌,得以功名终,亦云幸矣。
英果敏任合肥县时,倚乡绅解某,浑名解五狗子者治官团,同时,李采臣方伯率西乡诸圩治民团,实为淮军之先导。官民分两党,各不相下。李部健将,其后有铭、盛、树、鼎四军,隶李文忠公麾下,同时乡曲悉被引用。解部因有宿怨,患不相容,故莫之从。洎先文庄出为将,始招至军。其著者曰解先措、曰解向华,皆战死;曰黄桂荣,以伤废;曰吴武壮,仕至广东提督;曰王占魁,仕至广东高州镇总兵;曰叶志超,仕至直隶提督。功业盛衰,则有幸有不幸焉。
张靖达与弟勇烈居于乡,粤寇过境,乡人咸筑圩练兵自卫。寇众大至,悉众入堡,以死坚守。贼不能久留于小邑,往往为所拒退。寇去追杀,每获辎重、俘殿兵,以论功邀赏,有名于时。同时有周刚敏、武壮昆仲及刘壮肃之圩相近,守望相助。潘琴轩中丞为赘婿于青阳司巡检署,随至庐州府,行无所归,因从李采臣方伯办民团,所谓吃大锅饭者也。
淮军自团勇起,寇至则相助,寇去则相攻,视为故常。叶曙青军门时为解家将,每战勇冠其曹。一日途遇一女,羡甚。解慰之曰:“汝战若再捷,吾为汝致此。”乃夺而与之。既而知女与张靖达昆仲为中表妹,公然不惧,惟不通往来而已。军门既通显,复为姻娅如初。
援苏之师,早有动议。是时镇江、上海两处,一省中较为完善之区,未决何途之从,主将人选,亦不能定。先是益阳胡文忠为曾文正谋曰:“用李氏兄弟中一人为两淮运使,以揽盐利。”益阳意中,犹惑于冯子材之言,重在镇江也。及李文忠虹桥之捷,文正闻之,喜可知也。复文忠书曰:“昔见君行楷,以为必贵;胡文忠以许负相人法,亦谓‘君必贵’。今果然。”
程忠烈初陷寇中,自拔来归,妻子皆为寇杀,京戏中铁公鸡隐指是事,而以张忠愍当之。忠烈反正之后,战功虽著,当是时,湘军之锋甚锐,鸡犬皆有升天之望,客籍混入其中,颇难出人头地。适李文忠率淮军东下,求将才于文正,忠烈为桐城籍,乃以其军隶焉,且勖之曰:“江南人爱降将张国梁不置,汝往,又一张国梁也。”湘潭郭武壮为忠襄爱将,以勇冠其曹,中同袍忌,蜚短流长,颇有谤言。李文忠常戏曰:“某与某争功欤,抑争风也?”旋请于文正,以之自随。
华阳杨忠勤,不得志于霆军。鲍忠壮与李文忠,同以羁旅在湘军,互相引重,交谊颇笃,援苏军起,荐忠勤往。文正又以亲军二营佐之,当时所谓赠嫁之资者是也。其后程军独树一帜,郭、杨二将,先从文忠介弟季荃观察为裨将,既而与淮将铭、盛、树、鼎四军合力排观察,去诸军皆自立,不相统属。论者常哂之曰:“铭、盛、树、鼎犹鸟也而无翼,今得郭、杨以为之翼,于是乎飞矣。”湘淮蝉蜕之形始此。
泗泾之役,寇众倍蓰于我,程忠烈之军困于中,敌围之数重。未几,援军四面大至,内外夹击,大捷。四江口之役,情形相似,惟程忠烈自外入为稍异。两役士卒曾陷于围中者,厥数无多,其所以能支持许久,以待救兵者,未始非郑国魁之功。国魁故为枭,苏枭皆庐州籍,是时多从寇,与之相习,本无决斗之志。
寇将渺视我军之微薄,可不劳而获,督战亦不力。古人所云“一可以敌十,十可以敌百,百可以敌千,千可以敌万者”,胥有所以然之故,非尽一与一相当,不两立之情也。
李文忠与先文庄旧为师弟,文忠奏调至军疏曰:“刘某沈毅明决,器识宏深,与臣为道义交,十有馀年,深知结实可靠。该员去冬由安庆经过,督臣曾国藩一见,大加器许,谓为‘皖北人才’。臣今统军来苏,曾国藩允为奏调臣营,学练军事,昨又函催臣自行奏请。可否饬赴臣营,酌量委任。”上许之。观此可见平素之好。然观文庄在淮军,与文忠意见殊不能相惬,曾、左二公,反时露招致之意。江浙肃清后,文正拟令统老湘营;东捻平后,文襄拟奏保为晋抚:皆辞勿就。
文庄常曰:“老湘军已成之局,晋省偏西之地,是时无重要军事,不能舍易取难云。”
淮军与寇先战于上海,三战皆大捷,威声甚振,进规苏州。程忠烈率开字营,向昆山一路。李季荃观察率大军,与周氏昆仲盛字营,向太仓一路。铭、鼎、树三军人数无多,驻浦东,防浙寇,备后路。先文庄募军征浙西,方集兵力,未任战事。是冬,常熟寇将骆国忠、国、孝兄弟,皖籍也,以常熟、福山降。李秀成集江、浙两省寇众,围攻常熟不下,别遣兵自江阴,复陷福山,绝其通水之路。
文忠以常胜军配先文庄,载以轮船三艘,溯江往援。当是时,华尔已去,戈登未来,统带未得其人,叫嚣不听令,岁终中道而还,文忠患之。适潘琴轩中丞及刘壮肃、张勇烈三人至沪贺新岁,文忠令各分兵千人趣救,使黄武靖率淮阳水师翼之以前进,文庄仍护之行。登陆集众,议攻取。壮肃曰:“贼脆弱不经战,直前搏击,擒捕鼠辈耳。”中丞曰:“取福山守兵易,御常熟援寇难,不若翻墙子之为便。”“翻墙子”者,先筑一垒守之,再前筑一垒,移后垒之兵于前,更调兵守后垒,如是者回环不已,直向敌垒而进,立于不败之地,古所云“步步为营”
者是也。壮肃曰:“吾当援寇。”中丞曰:“公战不胜,吾属危矣。”壮肃曰:“吾不克援寇,而能归见公耶!”乃战。常熟援寇果大至,壮肃败退,寇出鼎、树两军后,沿堤漫野而来。两军屡经大敌,虽腹背受攻,殊不惧怯。勇烈奋身出战,肘中流矢,督兵益力御。文庄自与潘中丞并马,率健儿数十骑,由敌兵密集处冲出。方离敌营,中丞一僮坠马大呼。中丞略驻马足回顾,叱曰:“上马!”
乃挟之还。遇壮肃于途,作蹲地喘息状。文庄哂曰:“省三胡不打?”壮肃曰:“打一个鸟。”此合肥土语也。鼎树两军,皆自围中拔出,故死伤独夥。寇多相识,亦调自浦东防地,与官兵遇,辄唾曰:“奈何复遇于此?”未几,戈登率炮队至,轰福山城,倾一角,寇惊惧遁。我师追之至谢家桥,福山、常熟相距四十里,此其中道也。寇忽筑营墙,我军略顿,亦自为垒。夜使人探,则墙仅一面,作新月式,为掩蔽逃归之用,寇已尽走。探至常熟止,则数万之众一时皆走。寇众征自江、浙各地,时左文襄在浙连克各城,寇不得不还自救。观此,乃知曾文正督办四省军务,以左文襄援浙,李文忠援苏,沈文肃抚赣,同时并举,使寇首尾不能相应,乃善策也。是役诸将同里,皆能同仇,师克在和,故能以少击众而获成功。
张勇烈以勇著,靖达善谋,相得益彰。当团练时,常随官军追寇于太湖,寇忽反攻,为所乘,勇烈大呼曰:“吾兄若弟,吾辈将束手就缚乎!从吾者来。”
乃驰入寇军,决死以斗,寇走避,乃反败为胜。福山之役,刘壮肃以断寇援兵自任,既而不能,我军半陷围中,勇烈大呼如前,未几,中流弹。是时,先文庄尽护诸军而行,文忠奏报中,皆言“据编修刘某函称。当仓卒之中。漏未之及,勇烈终身以为憾云”。
李季荃观察军至太仓,寇将蔡元隆降,居间者为吾乡黄某。元隆要索另编成军,给都守、千把等职,且切询事上之道。黄某以“拜门”劝,元隆曰:“‘拜门’奈何?”黄某曰:“汝有物则献之,汝有财则与之。”元隆曰:“如是焉尔?”
黄某曰:“诺。”次日,官军以赏赉之冠服往,使黄某赍至寇营。见甲寇戏以顶戴强加于乙寇之首,乙寇弃之于地。会丙寇经过,观之,又掇起,欲试诸丁寇,丁寇逃走不受,其馀之寇竞取冠服,互相戏谑,略无诚意。黄某贪利忘害,自鸣得意,归弗以告。至受降日,观察整队出迎。至一箭之远,闻敌队中有人遥谓之曰:“但患汝逃耳。”始知其异,而敌已杀至,措手不及,大败奔还。寇自后尾追,士卒死者七八。观察左右之童子军,皆幼弱未成年,从不给饷,是役死伤略尽,器物遗失无算。文忠闻报,调开字营军往援,令先文庄监战。文庄驰抵太仓,程忠烈甫至,促之进击。忠烈曰:“李观察已不能军,我队伍未齐集,不敷分布,且宜有待。”文庄曰:“李观察虽失利,自将弁以下,耻为贼所卖,急于一试,足当一路,愿公勿疑。”忠烈许之。翌日攻城,寇甫接战即遁,遂克太仓。先是,程忠烈致李文忠书,言李观察军死亡四五千人,文忠见文庄而问焉。文庄笑曰:“殆有千百。”文忠调侃其弟曰:“或言四五千,或言千百,是大败也,不可讳饰。”观察退谓文庄曰:“吾未向公乞烧埋银两,何诬至此?”文庄曰:“如其为诬,则言四五千者,大诬也;言千百者,小诬也。吾今小巫见大巫矣。”吾家与李氏世有交谊,文庄与观察,少同学于李封翁。一日,观察袭抄旧文,为封翁所知,呼之前,至,将扑责之,文庄亦随至而为之请,会封翁有客来,乃免之。
观察与文庄夙相好,戏狎无忌,故问答如此。
太仓捷书至,文忠读之喜,谓文庄曰:“杀寇数万人,可以偿吾将士之命矣。”
文庄未答。文忠复问之,文庄曰:“吾方思所见,吾于南门坡下见一寇逃未出,死于途。他无所知,不敢诳报。”文忠笑置之。盖军营报告本不足凭,败后铺张胜事,为免罪图功之计,尤为惯技,亦文忠所明知也。其后湖州之役,文庄身当前敌,不肯轻战。俟后路军队布置齐备,无隙可乘,始进兵攻城。寇先弃城遁,李质堂提军尤之曰:“公若早发一炮,即可报捷。”于此,可见当时习气。
八降王既诛,寇党惊扰,与官军混战。奈渠魁已死,如蛇无首不行,乃应手而灭。士卒乘势劫掠,满城大乱。文忠呼程忠烈字责之曰:“方忠,汝自谓纪律佳,今若何?”忠烈骑马出门,游行街市,欲以定众。遇其部下营官,行于桥上,左右手各携一妇。忠烈愧极,下马凭桥栏呼曰:“吾投水死矣。”营官急挽之,且长跪谢罪,乃已。
苏城劫后,古书旧本,悉归丁雨生中丞持静斋,而以殿板《十三经》、《廿四史》、《九通》、《佩文韵府》、《渊鉴类函》、《骈字类编》、《全唐诗》《文》之属,悉辇至李文忠处。中有碑单张四箧,或告文忠,言文字多泐,荐某甲善于描补,终日为之整治。识者见之,毋不匿笑。谓文忠与中丞相提并论,有雅俗之殊焉。然文忠于赏鉴非其所长,纵有误解,亦君子之过,不足为盛德之累。
中丞收藏,颇有言其“取之非其道”者。即以藏书一端言之,固不宜与文忠相提并论也。
中丞以知县失地褫职,投效苏营,不数年,荐升方面。苏人以其熟于洋务也。
俗谓外人为“洋鬼”,遂称为“丁鬼”。刘壮肃将游惠山,是时大乱初平,女尼极盛之时也。中丞闻之,正色曰:“公以提镇大员,乃有此行,毋乃为人所哂。”
壮肃怒且笑,呼其字曰:“雨生,汝胡忽作此言?汝初至军时,日以西洋春册赠吾偏裨,猎取保案,而忘之耶?胡忽作此言?”当时军中传为笑谈。
中丞洋务进身,购置军中器械,尤为炫人之具,当时风气未开,信为难能而可贵。淮军初习陆军操法,先文庄曾手订成书,附图一卷,所部亲庆军中,奉为秘籍。辗转而为中丞所得,刊布于外。军中知其剽窃,然以为无足重轻之故,莫与争也。未几,神机营改用新法,征求是类之书于李文忠,中丞装潢以献。文忠夙知此事,笑而谢之。中丞变幻仅止于此,久而其技不售,宦途中殊不得志,复献策移江南制造局于江西湖口,希为赣抚。一日,执邸抄于手读之,见先文庄简江西布政使,自知无望,叹而弃置不观,未几遂卒。
《汉书。韩信传》:“信击魏,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阳夏以木罂渡河。”
服虔曰:“以木柙缚罂缶以渡。”韦昭曰:“以木为器,如罂缶也。”师古曰:“服说是,‘罂缶’谓瓶之大腹小口者也。”按,服韦二说皆是也。以木作桶,如罂缶形,入水能浮;用木为柙,约而联之,盖之以板,则如筏矣。常熟之役,李文忠亲在行间,介弟季荃观察为主将,郭武壮当前敌。寇因苏州之杀降,誓死以守,环攻不下。戈登率常胜军至,以巨炮轰击,城西北角陷一罅,城濠深不能渡。戈登令工程队出大铅筒,如枕之形,长丈许,围约二三尺,加板于上,广如其筒之长,如是数十具,两边各有钩环。先推一片入水,继以一片钩搭相连。铅筒入水有浮力,推之转动如辘轳,直达彼岸为止,以当浮桥之用。郭武壮率师将入,守寇殊死战,我军败回。城中以土石塞缺口,备御益坚。适先文庄至,闻之,谓观察曰:“吾为公悬赏:先登者得勇号、黄马褂,可乎?”观察叹曰:“孰无是二者,而谁肯尽力耶!”入见文忠,文忠曰:“得人者兴,失人者衰,程方忠死而士气馁,甚矣。”文庄曰:“是何言欤!公自能军,传一令下,‘明日必克’,孰敢不从。”文忠召程忠烈部下刘士奇、王永胜至前,问曰:“而以程方忠死而不力战欤?”皆对曰:“未奉命故也,其敢不从!”翼日,二将各执一旗,上书“不怕死”三字,随常胜军浮桥而上,遂克常州,擒陈坤书。方事之殷也,赫德自上海往见。文忠引至战帐,甫坐,股栗不止。文忠笑遣之,而时向人言及,曰:“谓西国人人能战者,非通论也。”观此而知古人所云,人各有能有不能之说,益信。
浙西之师,先文庄与忠烈各当一路。文庄率师自松江行,即今之沪杭铁路线也。连克枫泾、西塘。至张泾汇,值巨港,兵不得渡,自往阵前视之,中流弹。
将士奋往,卒克济师。嘉善、平湖已在掌中。平湖寇将号陈翘胡子,乞降,文庄自率军与鼎军往受之。嘉善寇将号陈三木匠,降于程军部下之华字营。遂至嘉兴,军城东南,程军西北。忠烈与文庄约:晨取要隘,日午攻城。文庄先得要隘,按兵未动。至日失,忠烈军始近郭城,寇惮其炮火之猛,悉力拒战。文庄乘虚而进,前锋黄桂荣相视城砖微迤之处,斜步直上,诸军继之,后至者梯而登,乃皆入。我军有淮扬水师,水陆并进,城河深者,令之渡师。先一日,水师舳舻相接以待。忠烈战不利,咎其不便于行。水军主将李质堂军门变阵容,船首行列如平地。程军欲前,城上投枪弹矢石甚盛,仍不得进。及东南陷,寇奔出,忠烈大喜,衣黄马褂,督队将往。疑城未破,恐中奸计。军垒之上,本留一孔,常以觇敌,因立其间以视之。寇未及去者,群见而射击,中其颅,未几伤重,遂卒。是役虽战胜,失一大将,如忠勇公多隆阿之于,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焉。
果报之说中于人心,往往于疑似之间,示人以神妙之迹。程忠烈之杀八降王也,军士乘之而大劫,李文忠咎之曰:“君亦降人也,奈何遽至于此。”及克嘉兴,微有不慊于文忠,伤重呓语曰:“君亦降人也。”因自决其创口而死。当时之人,咸谓降王索命也。
吴武壮初从解练入淮军,隶先文庄部下。先文庄素识其封翁,倚为腹心,缓急可恃。军中辄予以重任,升阶较速而最早,甫克嘉湖二府,保案擢副将。李文忠哂曰:“君部下庸者,亦得戴红顶耶?”武壮终身以为恨。淮军将领,无不倚文忠为重,惟武壮独自立异,结交朝贵以为攀援,罗致文人以通声气,然终不能至方面。当日文武异途,固为一大原因,究竟黜陟进退之途,于人心天理之公,其时尚有得半之道,故同治而后,犹称中兴焉。
受降如受敌。降人力屈,不奋斗以求生路,而俯首归命,当时必有以说动之者。既而,所欲不遂,心怀怨望,不善处之,则变生肘腋而不可测。平湖寇将陈殿选归顺,文庄部下亲庆军,及潘中丞琴轩所部鼎军,实往受降,吴武壮先帅两营以进。钱荣山总镇王兴时为寇目,密告文庄曰:“殿选降后,辄有怨言,常自语曰:”孰为翰林学士,孰为道台,勿谓吾刃不利也。‘“文庄以语中丞。中丞曰:”彼部下将有变,待吾一言为轻重,尚不知彼刃利与,抑我刃利也。“次日,降部大哄于城内,杀殿选。官军营于城外,严为之备而坐视不动。俄而王兴率诸寇目来谒,献殿选首级。文庄与中丞坐帐下见之,其喜可知。中丞佯怒其擅杀,责斥甚久。旋经文庄解说,始允赦其罪。遂入城,检视府库,尚馀六十馀万金。
以训钦先伯暂护县令,抚慰遗黎,旬日乃安。玉兴自此后从文庄军,曰:“潘公责人无已,我愿事公。”其后积功补四川重庆镇总兵,署四川提督。闻文庄每道及此,辄曰:“权术可用也,而不可多用也。”
金陵围攻不下,时苏州已克。朝旨令淮军助战。李文忠迁延不行,显然让功之意。及大功告成,文忠至金陵,官场迎于下关,文正前执其手曰:“愚兄弟薄面,赖子全矣。”方诏之日促也,铭、盛诸将咸跃跃欲试,或曰:“湘军百战之绩,垂成之功,岂甘为人夺。若往,鲍军遇于东坝,必战。”刘壮肃曰:“湘军之中,疾疫大作,鲍军十病六七,岂能当我巨炮。”文忠存心忠厚,终不许。将卒皆知其事,文正益感不置,故云然。金陵克后,首功李忠壮臣典,未及受封而卒子军。相传忠壮少年恃壮,一日夜御十八女,事虽无据,然近人纪传,多隐约言之。曾文正公报捷,奏称“我军杀敌十馀万人”,则子女玉帛,悉为所有,可想而见。国变之后,北军南下,仅大劫三日,舆论指摘,不遗馀力,可谓人苦不知足。时势使然,非今人贤于古也。当时功次于忠壮者,萧壮肃及刘南云阁学,解甲家居,遂不复用。虽琉球、越南、缅甸相继失丧,外患日深,鼓鼙声急,朝廷曾未忆及之。可见金陵之役,从军之士满载而归,必有不慊于上心者矣。
湘军于金陵红旗报捷、江浙军务底定之后,文正奏请尽发欠饷,遣散归农。
伟哉,大臣谋国之道,善用所长,善藏所短,非他人所能企及也已。淮军自始至终,每年皆发饷七关有半,而南北设粮台,坐收各省解款,先以解款不到而致欠饷,既到不以发饷,遂积成巨款。李文忠直隶总督任内,淮军银钱所专司其事,历王文勤、荣文忠两公,洎文忠复任,犹存五百馀万两。文忠逝世,项城用以扩充新军,至六镇之多。南北风行,皆练新军,遂屋清社。
曾文正遣散湘军,惟留老湘营。又知先文庄与淮军将领气味不投,终不相合,欲以老湘营隶文庄领之,常驻江宁为防军。致书请于李文忠曰“将使之淬厉湘军暮气,我亦得日以老生常谈勖之,俾成栋梁之器云”。黄昌岐提军持书谒文忠于苏州,文忠不置可否,私谓文庄曰:“往也,惟此老翁,能致人于方面重任。”
时文忠家居拙政园,设宴待提军。值春初山茶盛放,文忠曰:“花如此丽,虽仆婢今日折一枝,明日摘一朵,究无损焉。”提军退而备行具,文庄问何若是之速。
提军曰:“昨日之言,公不闻与?已示意不欲公往,尚待言耶!”
中兴功臣,多有古大臣风。金陵克后,洪福已逃出,沈文肃遣军追击,获之。
奏报擒斩逋寇,而不言其为首逆之子,亦不铺张功绩。刘忠诚督粤,代理海关,是时监督为旗员著名优缺,岁入无算,忠诚悉舍弗取,并未专摺上闻,仅于《京报》中,见数月之中,收数增至十馀万而已。至丁文诚之斩安得海,彰彰在人耳目,内幕之中,尚有人主使,较此犹逊一筹。
世祖亲政,则夺摄政王爵;圣祖年长,则罪四辅;仁宗继业,则斩和┞;文宗即位,则退穆相;两太后垂帘,则诛三奸;醇王摄政,则逐项城;一朝天子一朝臣,几为向例。恭忠亲王为议政王,不及四载,至同治四年三月五日,编修蔡寿祺疏劾王揽权纳贿,请逮治,两宫召见商城、艮峰两相,朱桐轩、万青藜两尚书、吴竹如、王小山两侍郎、桑柏斋、殷谱经两阁学,议治王罪。两宫言王目无君上,妄自尊大。且云王在热河,曾言王欲叛,又出于寿祺参本之外,更有背景。时值同治中兴之后,诸臣守正,不敢唯阿,上怒稍霁,商城请查实据,许之。
越二日,倭相等会议于内阁,召寿祺质正,摺中“挟重资而内膺重任,善夤缘而外任封疆”二语,寿祺指出薛焕、刘蓉二人,供称闻之给事中谢增。及质讯增,增言本无所闻,且弗曾与人言及。寿祺俯首无词,薛焕犹追问,不肯息事,诸臣劝解始已。未几,蓉明白回奏,言:“起自草茅,未趋朝阙,亲贵之臣,不识一面,枢密之地,未达一缄。请严究诬枉根由。”寿祺以是降级,其后终身不用。
恭王虽受裁抑,无复议政名目,然仍值枢府,屡踬复起,克保令终。较之前朝重臣,则有幸有不幸矣。先文庄于散馆授职后,奉旨往江苏军营。寿祺昏,于朝报亦未之悉,其条陈军营滥保疏中,波及是事,言“庶常投效军营,保举留馆,实为取巧”,当时以事实不符,均不措意,及至文庄赣抚入觐,遇寿祺于江西公宴,调之曰:“某散馆授职后,即奉命出征,在本衙门日浅,于诸前辈多未奉教,向慕不置。”寿祺时已衰迈落托,无复人形,唯唯而已。
陈右铭中丞治乡团,御粤寇,嗣在京为殉节者请恤,义宁一州,多至三千人。
刘忠诚抚赣,虽知其粉饰,以中丞当时清望,无如之何也。中丞氵存升府道,军中保案,无足深论,《清史稿》称其走湖南,参易佩绅戎幕,拒走石达开;之江西,为席宝田画策,歼洪福是以保案为功业。中丞有知,谅不乐于有此虚誉。
李季荃观察在淮军,与曾忠襄之在湘军,皆以统帅介弟之亲,将兵独众。忠襄犹能成功,其后在鄂,虽小有波折,亦克自振。观察竟不能终始其事,固由于淮军之团结力不若湘军,致遭排挤;抑亦观察沉毅之性不如忠襄,遇有艰阻,不能坚持故也。
曾忠襄处事坚决,有过人之处,固已。其将才勇略、学识,操守,未见出于李季荃观察之上,而勋业各相迥殊者,更有遭际不同之故。军中卤获,自古所不能免。将门之后因以致富,以晋之石崇为最知名,馀可类推。淮军所得俘物,以充军实,按诸奏报,较湘军为多。湘军将领富有赀产,颇流露于《湘军志》文字之间。然淮人吝啬,染商贾之习,颇用以营运,与民争利,不似湘人仅供浪用。
如蒋湘南方伯,一夕而尽丧其历年所有,无损于人也。曾、李二介弟高下之分,固有地理风俗关系存焉。
文忠至苏,鲁白阳管淮军粮台,使其弟求见于先文庄,述其兄之意曰:“顷见李抚帅,抚帅曰:”粮台何难于应付,惟李观察、刘学士不得罪焉,可耳。‘今李公座营八、公座营六,皆发足饷,可乎?“”李观察“谓季荃观察”刘学士“
即谓文庄也。文庄曰:“不可。如我座营得足饷,馀营皆不得,则不为我用,是自损军力十之七也。请从众。”东捻平后,文庄乞解兵柄,求其饷于文忠,争持累日,乃得三关半。时欠饷经年累月,文庄无已,悉移交于继统是军之吴武壮,归洁其身而已矣。当时风俗醇厚,军士罢役回籍,待饷不得,即去而之他,值军务未平,尽有去处,尚不生事。粤捻两役肃清,潘中丞顿军徐州,犹染旧习,迁延不予,军中将拥营弁鲍某为乱。地距亲庆军不远,吴武壮驰骑晓谕。大率同府县城之人,非亲即故,薄给以赀,悉散去。其后鲍某潦倒已甚,遇武壮,尤之曰:“非汝,则我黄袍加身久矣。”
鲁白阳久不得志,知左文襄与文忠意见不协,乃悉以淮军粮台帐簿辇送于彼。
文襄曰:“吾属皆军人,奚肯以此中伤同类。”时人皆服文襄之度。白阳后需次于直隶,文忠衔之甚深,屏弗接纳。白阳朝夕站班,使文忠均见之。如是者年馀。
文忠怒骂曰:“趣行,毋溷乃公。”给以省外一差而遣之,时人更钦文忠之量。
后十馀年,白阳贿得上海道。未几,事发解职,落拓不能自活,双足挛肿,复不能行。又如是者数年,适值文忠至京议和。上书,不答。翌日,白阳以两役掖之行,至文忠所。文忠怒骂,两役惊惧走,遗白阳于地,号兆乞恩。此亦官场之异闻也。
郭善臣军门,出身于陈国瑞部下卒伍,以事触其怒,缚而悬之于门外。时金学亭军门亦在其军,令立而守之。自饮酒,毕,倚胡床而卧。郭体肥,不胜其苦,叹曰:“俟彼醒而释我,吾死久矣。”金怜之曰:“纵汝去,则我应代死,曷若偕行?我无家,途中呼汝为父,汝呼我为子,免人疑问,何如?”郭欣然允诺。
逃至凤阳,见郭母。郭母曰:“恩人也。汝辈年相若,何得称为父子?曷结为兄弟,皆为我子。”于是改姓郭,名运昌,从兄复入伍,积功至提督,乃复姓金氏。
李世忠、陈国瑞、詹启纶落职后,横行不法,无复顾忌,中兴之世,良为罕见。世忠故为匪类,国瑞从僧王久,启纶用兵在淮徐一带,多与旗兵相处,放恣之性,不知法纪为何物,抑习染使然。其后世忠、启纶皆得罪以死,国瑞远戍不返,乃其宜也。
曾文正为钦差大臣剿捻匪,先文庄为襄办,献守运河之策:作长墙于岸,限止马足,使不得度,圈之于一隅。李文忠署江督,力争不可,手致文庄书云:“古有万里长城,今有万里长墙,不意秦始皇于千馀年后,遇公等为知音。”文庄将万人渡河,得文忠牍,言饷缺不得增兵。事事干涉,诸如此类。且时上章,条陈军务,文正弗善也。及师久无功,文忠继为帅。文正愧弗忍去,自请留营效力。文忠至军,亟取钦差关防于文正所。文正曰:“关防,重物也。将帅受代,大事也。彼弗自重,亟索以去,无如之何,然吾弗去也。”文忠遣客百端说之回任,弗许。或为调停曾、李计,言乾隆时,西征之师,以大学士管粮台,位与钦差大臣相埒。文正故作不解曰:“何谓也耶?”文庄曰:“今回两江之任,即大学士管粮台之职也。”文忠又私告曰:“以公之望,虽违旨勿行可也。九帅之师屡失利,不惧朝廷谴责欤?”文正遂东归,自是绝口不谈剿捻军事。文忠代为帅,亦无以改文正扼河而守之策。大功告成,文忠疏请加恩从前领兵大臣,文正得加一“世袭轻车都尉”。闻之大怒,谓江宁府涂朗轩太守曰:“异日李宫保至,吾当为之下,今非昔比矣。”
臼口之败,郭武壮为贼擒,全军覆没,陷俘虏中。贼不知其为统将也,有降卒纵之出,乃得免,旋乞病归。次岁再出,招集旧部,声势复振,克以功名终。
综其生平战绩,皆与李文忠俱也。
霆军多容游勇,平时仅给之食,有额则补为正兵。战时常令游勇当先,胜则大军继之;不胜,贼与游勇混斗已久,纪律必乱,乘以锐师,往往克捷。尹隆河之役,纵铭军先战,以当游勇,谑而虐矣。壮肃弃冠而走,鲍忠壮得之,牒于文忠曰:“省三殉矣。省三得头品顶戴,穿珊瑚细珠为帽结,以示异于众,今获于贼手,其殆死乎。”文忠与忠壮,皆以异籍处湘军,互相友好,忠壮出征,文忠在文正幕中,辄为之内主。暨是役之后,文忠与忠壮不无遗憾。《朋僚函稿》中语多微辞,殆有由也。
先文庄率师追捻于鄂、豫之交,逢鲍忠壮。当时各军遇于某所,主帅固宜知之。他日见曾文正,文正问曰:“见鲍春霆欤?”曰:“然。”文正曰:“穿黄马褂耶?”曰:“否。”文正诧曰:“何欤?”曰:“客先问主人:有黄马褂子也无?因知其无,而易着他服,不以其所有形其所无,客敬主人之意也。”文正曰:“叙战功欤?”曰:“主人仰客大名,幸得一见,将谦让之不遑,岂复有可叙之功。客因主人口不言功,而不言己功,亦客敬主人之意也。”文正大笑。观此可知驭将之道,虽在小节,亦不可不知之,审而问之详也。
树军在江苏,每战克捷,靖达、勇烈昆仲,意见渐不合。靖达乃就徐州道任,解兵柄,专属勇烈。移军征捻,曾与周刚敏一军同时奉命,属先文庄相度调遣。
潘中丞谓文庄曰:“淮军二海,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吾为子虑之。”既而,两军皆避道而行,无从指麾,当时游击之师,亦无处捉摸也。臼口败后,诸军闻捻踪在鄂,群趋往援救。文庄与树、盛两军遇贼于汉、黄之间,刚敏先见曰:“往日贼逢我军,走避之不暇。今入鄂境,彼连战皆捷,乃敢直前决斗,必有以惩之而后可。”约次日合军迎击而去。至定昏,刚敏遣人来言,贼与树军一遇即走,海柯未回营中。文庄不知何谓。时两营相距约十里程,率两骑执烛往,就询之曰:“海柯未回营,曷故?”刚敏曰:“阵亡矣。”军中讳言之,故云然。翌日驰往视丧,其地土名曰:“倒树湾。”事有先兆,理或然欤。勇烈部众三营,追贼中伏。勇烈以一营当先,一营当后,而自居中策应。以千五百之步卒,当数万人之骑兵,如卵击石,诚非战之罪。勇烈就义时,外着军服,内衬湖绉短袄。身受两伤,一矛刺腰际,一刀断喉,意揣中矛坠马,贼见衷服,知为将领,因而害之。
勇烈遗骸入殓,面色如生,其后有人疑其为衣冠葬者,闻文庄时为详述如此。勇烈字海柯,刚敏字海聆,故潘中丞言“二海”云。
曾文正剿捻,未奏速效。捻入鄂时,曾忠襄为鄂抚,遣将御之。贼骑飘忽,非粤匪凭城据守之比,湘军初逢劲敌,屡战失利。李文忠闻之,不免讥刺。时文正疏中,有云“臣不敢以一战之功,遂自忘其丑陋”,疑有所指。他日,文庄见文忠而告之。文忠瞿然曰:“有是哉?”文庄曰:“是则然矣。”命取邸钞视之,果也。是后,文忠谈鄂事,亦稍稍慎之矣。
捻匪自初起以迄于亡,均以抄掠为生,不与官兵战,追之急,则择一平原之地,面有深河,以为之蔽,背倚于高阜,以为陷阱。贼匿阜侧,先以残兵羸马诱官军渡河。既渡,军稍乱,乃纵骑出击,驰逐过河,迫之于平原,蹂之以马足,虽有猛将精兵,罔不挫败。臼口、麒麟凹、尹隆河之败,胥由于此。先文庄率所部亲庆军至鄂,与杨忠勤之勋军,追贼于小河溪。入镇,无镇焉者。忠勤曰:“去远矣,速追勿失。”钱玉兴总镇时为探路员,谏曰:“灶突尚暖,贼离未久,宜慎之。”弗听。未几,勋军中伏,总兵张遵道等皆殁,军士死伤强半,贼挟溃卒,且著其冠服,汹涌而下,兵匪莫辨。时文庄在镇中,闻之。使亲军哨弁吴建昭配以锐卒百人横截之。矛揭其草帽,见长发,大呼曰:“贼也!”刺而杀之。
庆军分统吴长庆,以枪队瞄准射击,每发悉中。贼多殪,惊退返队,勋军馀众乃得归。时恶氛渐逼,一末弁请曰:“望中有堡,宜据之而战斗。”文庄曰:“望之近,行至其处不易,是逃耳,速斩以徇,凡言退者视此。”镇外树林,枝干尚密,文庄命工夫植椿于外,移营据守,军中过山炮四尊,悉置前方,满装子弹,令日:“待旗举而后发。”时贼伏小山后,出没坡下。江南大营旧将况文榜,时为后军分统,请曰:“贼凶狡,可诱而致。”许之,遂率所部驰往搜索,往反二三合,奔而回曰:“贼至矣。”文庄严阵以待,令曰:“贼百步,告我。”及贼近百步,又令曰:“再二十步,告我。”须臾,令旗一举,弹子横飞,如雨雹骤下,贼万马密集,长矛齐举,望之如春笋,经炮火一震而全倒,悉骇遁。文庄率师,凡与武夫俱者,不自主稿,辄任彼军书记为之。是役也,勋军报捷,适亲庆军吏亦至粮台领饷,见李文忠。文忠曰:“讳败言胜者丑丑。”军吏曰:“丑者丑矣,美者自美。”文忠不责也。其后文庄见曾文正,文正曰:“臼口、麒麟凹、尹隆河三役,贼胜而骄极矣,小河溪一战,将使彼知其我军之有人。”
李文忠继曾文正为钦差大臣,捻贼扑过河至山东,文忠变通而用扼河之策,反守运河,圈贼于山东境内不得出。铭军部卒有为捻所得者,任柱纵之还,曰:“幸为我传语刘公:吾子年十岁,骑不纯熟,来岁方为越河而西之计,今兹未也。”
壮肃亦纵所俘贼,仍予酒食,遣去以报之。赣榆之战,铭军先失利,走匿沟内,适值秋季,正青纱障时也。任柱奋勇直前,追杀我兵。匿沟内者,潜伏狙击,忽闻贼大扰乱,言“大王中弹”。未几,前所纵俘名潘贵者,奔告任柱受伤身死。
铭军乘势进击,遂获大胜。
吴伯华、香畹观察昆仲,以乡团从李文忠援苏,隶程忠烈部下,称“华字营”,战比有功;从征浙西,受嘉善之降。时杭寇乞抚,李文忠将受之。左文襄争曰:“越境剿贼则可,越境受降则不可。”文忠于是乎止。先文庄率师过张泾汇,连战皆捷,嘉善已在掌握,华字营遽受寇降书,文庄不悦。嘉兴既克,两军偶有斗殴细故,华字营不胜。未几,伯华观察以事见,随从多人,因而寻衅。门者以告,不免言之过甚。及入见,文庄以军法杖责之。观察颇忿,上书于李文忠,言本朝二百馀年,从无鞭挞道员之理。文忠曰:“汝读书,尚不知身在军中,当从军法耶!”时同袍者皆乡人,事过劝解,和好如初。既而,徐州道缺出,文忠问于文庄曰:“孰为宜?”文庄曰:“似无若伯华者。”文忠笑诺。观察辞弗受,未几辞归。文忠犹未忍于其去也,偶遇其部下,问曰:“主将有书来与?”对曰:“然。”出于衣袖中。书曰:“李宫保不可与处,汝等趣归耳。”“李宫保”者,当时军中于文忠之称也。文忠怒,遂与之绝。香畹观察代统其众,驻扬州。捻贼败于山东,跳而免,奔过六塘河浙军守汛。文庄使马队官叶志超、杨歧珍追之。
临行请命曰:“捻行有二路:一之蒙,亳寻老巢,一过扬州投李世忠,为求降计。
将若之何?“文庄曰:”捻若归皖,羽类众多,千万人一呼立集。吾求解兵柄于东捻肃清之后,早有成议,不能久俟,尔行勿出苏境。若入运河,则吾贺汝絷赖文光归耳。“时贼众尚不下二万,与我军战于淮城东,大破之,擒斩几尽。志超、岐珍知文光在逃,留俘获于清江浦而率兵穷追。文光仅馀数骑,遇闸辄呼曰:”吾官军也,为贼所败。速去板,贼至矣。“及我军追及,几经解释而后得过,遂落贼后。文光先至扬州,舟渡中,小卒跪进金带,称”大王“,为华字营兵所见,擒以献。翌日,文庄至扬,语观察曰:”从此兵革息矣。“谈笑甚欢。后三日而郭武壮至,争曰:”吾辈耕之,君食之耶?“观察引见文庄而解之,乃已。
观察得以道员记名简放,久而未即真除。文庄简赣藩入觐,过津遇之。与文忠谈及,问曰:“香畹活捉赖文光,胡弗得赏?”文忠曰:“朝廷忘之久矣。”文庄曰:“公昔为帅,而今居相位,何可弗言?”归寓而观察来,逊谢至再。知文忠左右,必有为之侦视者也。
古人常有言:“吾活多人,子孙必有兴者。”此为无罪者言之也,若宽纵恶人,不啻养虎,乌得谓之阴德?即论王氏之事,后遂生莽,以覆其宗,奚足为福!
叶志超、杨歧珍追赖文光于淮城东,大败之,获数千人,留于清江浦。时钱调甫中丞驻此转运粮饷,悉为之剃发而释之。曾文正曰:“至此是尚从不去,皆多年巨憝、人人宜诛者。”其后中丞以头疽死。求福者未必得福,古书当善读,未可尽信也。
曾文正回两江总督任,李文忠代为钦差大臣,先文庄屡求解兵柄。文忠约:俟军务之毕。及赖文光就获,再请。文忠不许,且百端譬解曰:“古人捧檄而喜,岂有亲在而可以高蹈耶!军务以来,候补藩臬无简缺者,今以学士任方面,上下属望之殷,而可恝然视之乎?”文庄奋然曰:“公谓我于区区一藩司之职,万馀人之众,而患失之乎?”文忠不可留,乃作调侃词曰:“儒者读书,贵能下人。
吾昔治团练,从官军战,为敌所乘而失其垒。道逢和禹门,吾下马,向之行旗人半跪礼,禹门欣然下马答礼。是役也,不特未受阙咎,且获保赞善衔。吾固翰林院编修,曾谓清望不若公与。“又曰:”吾辈文人,临战非武夫比。吾昔兵败求死,卧于当道,以阻溃兵之路,皆左右越而去,是其明验也。“时幼荃太常在座,谗言曰:”吾辈部下士气奋发,岂公昔日部下之可比也。“文庄笑。文忠曰:”何笑?“文庄曰:”吾辈部下,非公部下之比,斯言尽之矣。“文忠曰:”吾不若君辈运亨将兵多,故至于此耳。“文庄曰:”然今吾辈亦不若公运亨将兵多,此其所为公下也。“
文忠幼弟幼荃太常,曾文正剿捻,奏调至营,谓有诸兄风。太常风度洒然出尘,在军手不释卷,尤极好学深思之致。文正师行无功,先文庄以襄办军务,犹蒙其咎。东捻平后,求解兵柄,至再至三、至于四五,乃幸得去。太常自将五千人,益以善庆、温德勒克马队八千人,自成一军,原不为少,惟贼踪飘忽,追之过急,则蓄其全力而悉众六万骑,设阱以待;稍涉持重,即终岁不见一贼,弗易奏效。太常由后之说,不为主帅所喜,所部旋改隶别军。赖文光就擒之日,太常虽踵至,已徒手无卫矣,仅论前勋,以运使候补。是时,军中保案,动辄万余人,武职奖札多弃弗取,贱视可知。文职中,以两司候补者,从不获简。至运使三数之缺,太常尤鲜几希之望。军务底定,文忠复避嫌,不为推毂。于是入官则无实授之期,改途又乏出身之路,益郁郁不得志,滤者至劝其复应乡试,太常意动,已而觉其不伦而止。其后至津省兄,郁郁病瘵,遂不起。卒前数日,文忠往视,太常移面向内而不与语,盖先知多忠勇于刘霞轩中丞之事云。《庸庵笔记》载其梦见冥王事,文忠曾述与文庄,言“冥王迎出,太常入拜,冥王亦拜,皆额至地”。
然则冥间行礼,随阳世为转移耶。
先文庄之解兵柄也,并开山西布政使之缺。左文襄示意将请于朝,俾署晋抚,率所部往,当西北路,文庄辞谢之而止。及捻平,西事日亟,朝廷将遣鼎军入关往助,琴轩中丞通书于文襄,文襄复书并不拒却,惟亟言关中非缺兵之为困,而缺饷之为困。书末明言“山头廷尉,请君自择”云云,中丞不敢前往而止。观此两事,可见遇合之不同。
文忠季弟季荃观察,为诸将排去于常州克复之后,其幼弟幼荃太常,旋自行引退于东捻肃清之时。文忠部下,于其昆仲不免寡情,未几,并主帅而欲去之。
履霜至于坚冰,由来已久,《易。象》为周公所作,宜其通于政事也。
张总愚突犯畿辅,诏征各省援兵。淮军诸将悉辞不往,文忠以是拔去双眼花翎,褫去黄马褂。诏至,天方黎明,文忠读而复卧,置之枕侧。晨起,闻诸将咸集,切切私议。出视,郭松林曰:“会兵北上,先取京都耳。”言泄于外,朝廷益疑军中有异志。殷谱经侍郎,以条陈苏省漕粮之事,大受文忠复奏之揶揄,与之有隙,至是昌言:“李氏兄弟大购田地,毗近者悉为所有,几于强取,宜令皖抚抄其赀产。”文忠知之,尤为骇悚。时先文庄已解兵柄,未去,密告文忠曰:“诸将谋去公,显而易见。惟琴轩究竟读书人,可激以义。”又谓潘中丞曰:“吾辈道义之交,缓急顾不可恃耶!”翌日,文忠召中丞至,谓之曰:“见诏书耶?”曰:“然。”文忠曰:“不为我惧乎?”曰:“何惧之有!君之于臣,犹父之于子也,喜则予,怒则夺,抑奚以异。”时赵子方观察在隔室,文忠大笑曰:“子方,如琴轩言,直风流罪过耳。琴轩,其速勤王。”中丞乃率军行。他日,文忠曰:“吾见插羽驿递于道,急呼问其人将往何所,曰:”致李宫保。‘吾心惴惴,以为缇骑至。拆视,读寄谕,潘军已过河,去京不远,私心乃安。“
西捻之平,潘中丞实为功首,是时鼎军已增至万余人。先文庄解兵柄,所部亲庆军吴武壮继为统帅,数亦万余人。中丞从军于合肥西乡团练,与淮军诸将领素所习处,故能得群策群力,而竟此功。刘壮肃先以勤王迟缓被谴责,托病不出,屡诏征至,甫莅军而收其成,《湘军志》已有微言。天下事有幸有不幸,固如是也。中丞临机应变,善战好谋,有古名将风。法越之役,身当前敌,料其终局归于和议,故不以兵事为意,致误军机,一蹶遂不复起,识者惜之。中丞罢官时,挽某烈妇殉夫联云:“你看他末路英雄,大半偷生旦夕;天许尔多情夫妇,再结来世姻缘。”不啻自己写照矣。文庄常言:琴轩最聪明处,即其最不聪明处。“
于斯联亦云。
李文忠与左文襄皆命世之英,贱日相遇,各不相下,久之遂生意见。寇、捻两役,适战地接近,益形敌对。淮军平西捻,张总愚投水死,文忠奏报,时朝廷悬一大学士缺,隐然以为赏格。文忠因此得相位,尤触文襄之忌,公然疏言“张总愚未死,伏有隐患”。是后彼此遂不通讯。文襄征回,久未得手,文忠忽奉诏,西行助战,笑曰:“我军未至潼关,季高必有手书先到。”既而果然。书中先自言其军事办理之不善,次言增兵之必要,末引《诗》曰“须我友”,“实获我心”云云。文忠以教案回津,从此音问又绝。至回匪平,始更修书焉。
杨忠勤卒于西捻未平前数日,未预论功之典。自曾文正任钦差大臣,先文庄为襄办,诸将故等夷,弗乐为所属,常引避,莫肯从战,此李文忠离间众军之效,得于福元修中丞者也。惟忠勤心怀坦白,始终相随。小河溪之役,勋军遇伏,不至全师覆没者,足征左右提挈之功。当文庄于东捻平后乞退,忠勤曰:“吾不能进退与公俱,他日当辞赏,以见同袍之谊。”至是果应其言。然是役也,自李文忠以下,皆给都尉世职而已。诸军驰逐多年,仅得区区之名义,朝廷酬庸,亦孔薄矣。
忠勤故后,一子一女。子聘郭武壮之女,女字刘壮肃之子,皆口允而未行文定之礼。郭武壮立悔前议。刘壮肃曰:“吾不以生死易交。”仍践婚约,且为其家买田筑室于合肥西乡,使安居乐业焉。人多厚刘而薄郭。郭武壮辄自解曰:“少铭不乏赀财,吾与六麻子易地而处,若是者,吾优为之。独是其子失怙,无所庇荫,不知流于何等。吾女终身之事,不敢不慎耳。”“六麻子”者,壮肃少年乡间混号也。当日军中之友无所讳惮,称之多如此。
《清史》载,圣祖见西洋人,与之握手为礼。盖本于《实录》,曾不之讳。
译本《乾隆英使觐见记》载,高宗见印度总督马戛尼,令行拜跪礼;不可,乃从彼俗。大哉!容人之量,怀远之德,为不可企及也已。流俗相传:乾隆朝英使来朝,请行一足跪礼,许之;及人见,不觉两足俱跪。无稽之谈,犹曰“代远无征”
也。同治十一年六月戊申朔,越四日,上御紫光阁,见西洋各国使臣。《桃花圣解日记》云:“夷酋皆震栗失次,不能致辞,跽叩而出,自此不敢复觐天颜。
此辈犬羊,君臣脱略,虽跳梁日久,目未睹汉宫威仪,故其初挟制万端,必欲瞻觐。既许之矣,又要求礼节,不肯拜跪,文相国再三开喻,始允行三鞠躬,继加为五鞠躬,文公固争,不可复得。今一仰天威,便伏地恐后,神灵震慑,有以致之云“。按英法兵入京之后,西人渺视中土久矣,此事为理所绝无。然记当日情形,又众目昭彰之地,胡忽有斯说,人亦胡以能信以为真,诚百思而弗得其故。
文文忠为一代英贤,是时上下不知敌情。李文忠勋业之高,震乎寰宇,惟此洋务之一途,犹为人所指摘。政府之中,主持大计,使邪言不致侵正、众口不至铄金者,惟文文忠是赖。庸讵如市井交易,与外使争较三鞠躬、五鞠躬之数,非徒无益,而且为彼所笑。传之天下后世,岂不诬我文公?斯固不得不为之辨者矣。
[book_title]●卷二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四日,穆宗龙驭上宾,年仅十九岁。前十日已屡濒危殆,宫中议立皇嗣,而文宗无他裔,宣宗诸王孙皆少,无生儿者。贝勒载治,宣宗长男隐志郡王之继嗣也,有二子,幼者曰溥侃,生甫八月。召入,未及立储而上已晏驾,乃止。宫庭隔绝,莫能详也。次日,两宫召见内廷行走、御前军机、内务府王公大臣,弘德殿行走,南书房行走诸臣与焉。慈禧皇太后问曰:“皇帝宾天,天下不可无君,孰为宜?”皆伏泣,不知所对。慈禧皇太后目视恭邸而言曰:“奕其为之。”恭邸悲痛绝于地。慈禧皇太后复徐言曰:“汝不欲任天下之重耶?其令奕之子入嗣。”醇邸亦昏绝于地。邸进言曰:“然则今上不为立后耶?”两宫如弗闻焉而入内。二王仍昏踣不兴,内监扶置板上,舁以出。其后荣文忠语人曰:“醇邸诚长者,闻其子立为帝,中途辄欲自起,余掣其衣方已。”
恭王罢政、醇邸隐执朝纲,果以荣文忠事己不如事其兄,心滋不悦,外放为陕西西安将军,久而始归。旗人居京者专事修饰,衣冠齐楚,视为重要之务。迨出都门,无可讲习,放弛日久,归时行装不免减色矣。文忠服饰修短合度,容仪之美冠乎等辈。西征之役,虽留滞数载,及返都门,仍还旧观,在当时颇以为一绝。
王如生于乾嘉承平之日,亦贤王也。文宗勤于政事,万几之暇,颇耽逸乐,王心弗善焉。及洪秀全之乱,蔓延不可收拾,朝野咸惧,王悦曰:“非此一震,选色征歌,未知伊于胡底,殷忧启圣,正斯时矣。”文宗崩于热河,恭邸献计两宫,谋诛三奸,皆重臣也,王斥其非。及恭邸得罪,王力为调护。穆宗无禄,谋继统者,两宫谕立醇邸之子,王独陈正义,时论尤以此多之。王性戆直,而治事不若恭、醇两邸之敏,故同一懿亲重臣,未获参预密勿。子端王弗克负荷,助匪酿乱,王遂斩祀,惜哉!
同治末,有某伶者,相传曾为上所幸。伶生于二月初旬,而死于三月中。或挽之云:“生在百花先,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消魂。”
同治宾天,有一联云:“弘德殿,广德楼,德行何居?惯唱曲儿钞曲本;献春方,进春册,春光能几?可怜天子出天花。”指王庆祺也。庆祺召入弘德殿,传言在广德楼饭庄唱曲,遇穆宗微行,识之,因之与从行内监交结,遂得供奉。
常以恭楷写“西皮”、“二簧”剧本,朝夕进御。至春方、春册,事本无考,吾国人喜以暧昧之事诬人名节。其后张樵野侍郎、康长素主政得罪,当时亦有是说,未足为凭也。穆宗不豫,人无不归咎庆祺,此对盛传一时。言路闻之,至入弹章,亦足见人言之可畏矣。
左文襄暮年老态,人尽知之。曾文正剿捻时,亦露衰象,乃人所未及察者。
文正饭后有棋一局,谓之养心棋。时钱子密侍郎在幕中,谓先文庄曰:“人皆让路,是终日与不如己者处也,焉得不愈趋愈下。或偶一截之,则沉思稍顷,必得佳著,于是可见其精气。”时捻氛甚恶,有言及者,辄拱而正色曰:“且看他国运何如。”相传龚定庵应试,人预贺其得第,曾以此言为答。文正在京,习知其事,故效其所为,以博一笑。阅小河溪战报,问文庄曰:“闻贼骑不过三四万耳。”
文庄曰:“不止于此。”曰:“何以知之?”文庄曰:“以田中所践禾稼行数远近,精密计算,殆不下六万。”文正回江督任,文庄亦乞病归,同治十一年,薨于任所。先一月,致书文庄,约至金陵,且云:“愿送东山之云,出沛敷天之雨。”
及见,言及李文忠,出巨擘曰:“奈何与此公相背,今上甚从其言也。”文庄退而告梅小岩方伯,方伯笑曰:“公真衰矣,乃以巨擘指门生。”翌日,方伯又谓文庄曰:“闻卫土言,公舆中口诵《论语。吾日三省》一章,殆指公乎?”文庄曰:“吾始从公剿捻,驰驱数省,颇形困顿,告公,公曰:”何不默诵书?‘既而学为古文辞,以就正于公,曰:“此默诵书之所得也。’公曰:”要默诵经书。‘公事事引人入胜,此殆默识之功与。“适李文忠亦有书劝出仕。是时恭王当国,颇受馈遗。文庄至津,寓北洋大臣行辕中,偶谈言之,文忠不顾而言他。次日,天津府知府马松浦太守来见,曰:”奉傅相命,随公乘船观大沽炮台。“文庄于舟中,以昨日之语告之。太守慨然引为己任,其实不过千金之数而已。文庄将出京,向王辞行。王送将至门,仆属耳有所言。王谓文庄曰:”马松浦还费心。“
当日受赂甚微,犹不苟如此。于斯益见文正之守经,文忠之从权。然其雄才大略,信足以长驾远驭,后之人不可企及也已。
先文庄赣藩前任为文友石方伯,与恭王有姻,性愚暗,不明政务,幕友门丁为政,颇有簋不饬之名。刘忠诚偶有谘询,辄对云:“俟归,问王师爷。”忠诚忿之甚,辄谓人云:“他日吾命戈什,以绳系王师爷来。”方伯亦云:“彼如命戈什绳系王师爷,吾将使轿班链锁高师爷。”忠诚竟无术处之。忠诚每岁年终密考,加以贬辞,而无如之何。时江督为曾文正,又于密考中贬之,而仍无如之何。文正诧曰:“文友石诚大有力,吾两考之而不动。”其后三年大计,以“疲软不谨”四字注之,乃得开缺。
先文庄简赣藩,未出京之先,时江西京官正以地方州县浮收漕粮为词,与本省抚藩互相辩论,因公宴文庄,且请纾民困,文庄诺焉。过津,见李文忠而告之,文忠曰:“公失词。夫款项至于十余万,绝无乾没之理,意者外销必有须于此者乎。”及履任,查出用途,以学政棚费为大宗,其他零星外销杂费不可胜计,乃知文忠言果不谬,据情详请覆奏。未几,江西京官由胡小蘧总宪领衔,再上一疏,愈唱愈高。谓提学使者有养廉,何可滥取之民,且责问“江西岂无一廉吏耶”?
忠诚虽以生员出身行伍,然彼时生员非末流之比,文笔正自不弱,方拟稿,言“总宪任贵州学政途中,有受贿情事,此时在查办中,岂有不取棚规之理!君上之前,不可欺饰也”。语意颇愤愤。幕客高杏村云:“似此措辞,近于互讦,无益也。不知胡公之田赋纳也未?”问之新建县。知县对曰:“十七年矣,只纳一年。”于是由杏村主稿参奏,其中警句云:“以五百亩之多,岂无一隅膏壤;以十七年之久,岂无一岁丰穰。”前辈口述如此,今观《忠诚奏议》,字句稍有不同,似后人增饰之。当时忠诚曾云:“彼曾纳一年,不虑其自诉耶?”杏村曰:“彼恶敢然!”奏入,总宪受处分降三级。同时以黔案处分降四级,至正五品。
旋补卿缺,久不升迁,遂致仕。
李芋仙大令为曾文正公弟子,嗣需次江右,文正为说项于刘忠诚者屡矣,甚或为之解曰:“闻公买书,欲有咨询之处,芋仙,其人也。”忠诚不重文人,卒不遂所请。及先文庄任赣藩,大令来见,谈及文正,亟出布包于怀,侧身寻检良久,出文正所与批牍,中有奖励之词,若不胜荣幸者。文庄曰:“已矣,勿复言,须后命。”既而以告忠诚,俾署临川县事,忠诚有难色。文庄曰:“彼一愚骏书生,姑令得赀以去耳。”忠诚乃许之。往甫及一年,亏空近两万。当时因文庄定新例,知县交代不清,不允到省。大令及门,门者弗与通,大令力扑之,偾于地上,而自登客堂。仆人曰:“主人归卧室。”大令大言曰:“吾从入卧室,如何?”
文庄闻之,命呼首县。未几,首县进见,引之客室中。文庄出,厉色严词责李大令,申斥备至,曰:“汝欠官款违省例,而强横若此,岂反叛乎!汝在抚州府知府幕客室中吸鸦片烟,行为已极不法,反谩骂知府为龟竖,天下焉有无赖龟竖之知县如尔者乎!”叱出。大令长跪乞宥,不许。命首县先行看管,当治以应得之罪:革职、查抄、监追。既而或为之缓颊,文庄曰:“吾责其交代而已,岂有他哉!”大令闻案情稍弛,复作态曰:“是曾骂我。”文庄笑且怒曰:“国法,长官骂属下,必面见耳闻、证据确凿者,得降级留任以下处分。我视官如敝屣,惟区区者欲与我相角,不值一角耳。”未几诏下,曰:“可会河南省,有应监追而逃走者,吏部定例以后,首县亲视入监。”李大令捧书不语,俯首饮泣。既而事经年余矣,文庄已权抚篆,屡得李文忠函,为之关说,文庄命缓之,遂逸至沪。
嗣文忠书中又言及之,曰:“芋仙在申,他日《申报》对公讥刺之词必不已矣。”
文庄复书曰:“夜行于乡野,遇犬吠,明知其有嗾之使然者,然不至毁衣伤肤,任之而已。大庭广众,忽逢优伶扮小旦,来前颂扬功德,辱斯为甚。流俗毁誉,何足为凭。”然终大令之世,《申报》中不载诋毁文庄之文,《天瘦阁诗》半在此时期,并无怨语,自前至后,均未言及罢官事。且全书中,绝未见疑似之间,有讥刺之处。于此可见,旧日文人尚知自治。大令故后多年,此一段公案,屡见报章后幅琐记,于大令当日之事诸多掩盖,而将实情露出一二,并非全出伪托,使人不能不信以为真。料想大令在沪,不敢著之于书。文人狡猾,口舌之间,喜占便宜,不免粉饰,以与人言。辗转相传,承讹袭谬,时或不免。兹纪其大略如此。
招商局创办之始,揽各省海运。武进盛杏荪观察至南昌,以李相书为介。新宁刘忠诚公开府江右,先文庄任布政使,为之上详。忠诚命司道会议,多以为难行。文庄以李相故右观察,辄言其利便,反复申述。同宫中,候补道廖芷汀哂曰:“中丞所不许者也。”文庄曰:“既中丞之意,曷不早告,奚用多言为!”乃已。
及至文庄抚浙,观察来见。已得所请,复以海运例有保案,乞以奖励商局职员,而令照筹饷例,纳其赀之半数。文庄曰:“是二折卖捐耳。”笑谢之。然终爱其才,不之恶也。观察以南皮荐授京堂,修铁路,名满天下。常云:“苟有见我者,吾能令之赏识。”徐荫轩相国永拒不见,无如之何矣。
李文忠在曾军时,颇受湘人排挤,毕生心中,不免有芥蒂。致先文庄书,于左文襄则曰:“湘人胸有鳞甲。”于彭刚直则曰:“老彭有许多把戏。”“把戏”
二字,即欧美政客手段。犹惜刚直生于彼时,且生平未办外交,不曾精研而一试之。论其本指,直道而行,尚是湘军初起。讲学宗风。查复刘忠诚被参“多妾吸鸦片烟”一摺,言多妾因无子,吸鸦片烟因治病。忠诚见之,愠曰:“是代我认罪矣。”刚直与忠诚,乡谊友谊兼而有之,而犹如此,何况其他乎!
《庸庵笔记》盛称劳文毅在粤镇定之功。《越缦堂日记》于咸丰甲寅文毅移督云贵诏下注云:“闻从英人之请。署黔抚韩超罢任,以张亮基兼署,不见明谕,亦出英人意也。”二书记载不同。新宁刘忠诚由赣抚移节两粤,先文庄以赣藩继任,于其行也,饯之于百花洲。酒酣,同官各有颂词。忠诚起谢,已而曰:“闻前任在羊城,每日作乌龟一次,此真难乎为继耳。”时文毅诸公子中,有需次江西者,且适在座,同官为之大窘。
刘忠诚简粤督,先文庄继为赣抚,临行时,问以旧令尹之政,忠诚密告曰“吾闻诸沈文肃:南昌本无教堂,教士偶然一至。每出,则有某把总潜率所属,衣便服,随其所往而踪迹之。行不多程,土人未知所以,往观者众,必露扰乱之状。内地居民少见多怪,乍遇碧眼虬髯之客,讥笑詈骂,不一其态,因之无识儿童抛掷瓦石,所不能免;市井无赖乘间窃发,有群起而攻之势。外人不通言语,初不之觉,既而微知情节,则已身入重地,必形惊惧。把总及其下便衣兵卒,暗加保护,而导之以至县署,乃正告之,令其速离。自文肃至此,抚臣两任,皆以是术抵制外人入境”云。观此,可见六十五年前之外交政策。把总受秘密任务,颇著能名,长官垂青,常有优差调剂,益觉志得神畅。惟小人欲壑,终无满足之理。一日,忽往见文庄求退职,文庄召入便室一见,问曰:“久不见汝,而竟衰敝,不复能任事耶?”把总以为未解其意,许其解职,惶遽不知所对词。文庄徐言及他,有顷,曰:“吾以汝为老迈不堪矣。今与语,精神如故,材力犹可用也。
往矣,勉尽尔职。宁谓此戋戋者,不足于汝求进之路乎?“把总既退,文庄尝曰:”吾不善用权术,对于此辈,则不能不稍改常度矣。“
英人马嘉理由滇往缅甸,道经腾越,执有护照,沿途所在,照约应为护送。
比其反也,被害于途。地方诿为未经知会,而其从人得官兵号衣作证,以为官民合计谋杀。英使威妥玛与译署议不协,下旗归国,道出天津,见李文忠。督抚衙署体制:由门役达号房,由号房达门房,由门房达签押房,非有贵客,各处未必一见即行,常有阻滞,于是门外之客不免久候。时值夏令,威妥玛曰:“不能杀我,殆将渴死我耶!”怒而行,遂往沪,使其参赞某稍留,复约会晤,谈及滇案,诿罪于官,虽岑襄勤亦遭波及。李文忠意轻参赞,词意不甚恭敬,谓其情节未必确实,而合肥土音,此老一生不变,曰:“汝谎。”译者以辞害意,遽责其欺。
西俗以谎语应堕地狱。参赞怒曰:“公奈何厥口诅祝!”亦负气去。未几,译署使赫德尾追而至,跟踪至沪,威妥玛不欲回津,李相不允赴沪,乃折中而有烟台之约。宾主一堂相聚,前嫌顿释。威妥玛约文忠登英兵轮观操,其时吾人于外情尚未深悉,且先有叶名琛登轮一去不返之鉴,深入人心,从者咸请辞谢。文忠毅然而往,不稍游移。临别,威妥玛执其手曰:“吾今服矣。”文忠此举固有定识,而随员中有丹徒马眉叔,通达中外情势,颇有翊赞之功云。
李文忠生平以洋务受谤,固由于吾国人之昧于大势,抑亦西人不知内情,过于崇奉之故也。伊犁之役,戈登远至,文忠欣逢旧雨,欲举阃外以相属,戈登许诺。俄人抗议,戈登愿脱英军籍,而外交政策无如之何。出观队伍,喜盛军,曰:“率此以往,足以御敌矣。”戈登者客将也,先引至译署,将加重用。当时王大臣十余人,莫有所主,惟视恭王言动为进止。王一启口,则群声相应,无一语得其要领。戈登怒,归谓文忠曰:“速予兵五千,先入京清君侧,再议西征。”于是不欢而去。穆宗宾天,以无嗣子闻于外。法使热福理曰:“不如李某为帝。”
虽属空谈,不免流露。其后八国联军至京,深恨吾国攻击使馆之不道,有言立曲阜衍圣公为主者,有言立明后者,究以不当事情而旋止。瓦德西至,见吾国无衅可乘,使德璀琳谓文忠曰:“各国军舰百余艘,拥公为帝,可乎?”文忠笑谢之而罢。以此言之,匪特吾人不知敌形也,敌人欲知吾国虚实,殆亦不易。惟文忠为能知之,故任何笑骂,不失英雄本色。不然,使人耳而目之,曰:“此欲为帝者也。”其将何以自容哉!
葛毕氏案发,先文庄时为赣抚,居南昌。前抚刘忠诚在任,彭刚直出巡,每至湖口,必绕道之省一行。及是复至,曰:“南昌非吾汛地也,往日因访岘庄来。
今当公任,过而不入,公其以吾为简矣乎。“文庄留之饮。刚直居杭久,筑室西子湖,与俞曲园为姻,知时事甚悉。谈及葛毕氏曰:”葛毕氏人尽夫也,非杨乃武一人。葛品莲任其所为,本无取死之道。然乃武虽不杀品莲,品莲实因乃武而死,盖有由焉。先是,乃武狎葛毕氏,往来甚频。杭人多楼居而临衢,一日,乃武与葛毕氏坐楼上,适钱塘县夫人出,舆从甚都,乃武戏谓葛毕氏曰:“是奚足奇。待我得乡举,拣选知县,汝杀而夫,从我履任,汝即肩舆中人也。‘未几,乃武果中式,榜后填亲供,见师门,酬贺客,打抽丰,终日碌碌,尚未与情妇相见。葛毕氏惟记前言而乐之极,竟不及待而致品莲于死地。杭人以品莲死为有异,且无不知葛毕氏通于乃武之事,以乃武为主谋。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问官以此定案。不幸品莲受鸩之日,正当乃武会课之时,狱词稍有罅漏。一经部驳,无从掩饰,全案皆翻。都中士夫言事,多偏于理,而未审天下事出于理外者正自不少。适丁文诚入觐,颇持正论,终不能解铄金之众口。此则自宋以来之通病,而毋容讳言之也。”
彭刚直谈葛毕氏案,任筱沅中丞时为江西提刑按察使,适同在座。先文庄曰:“葛品连覆验无毒,苟鸩死而使无迹之法,有诸?”中丞曰:“有之。吾为县令时,遇一谋害亲夫案,查无实据。既判无罪,行将释之矣,夫弟上诉不已,省署发县复鞫。吾百思无术,乃呼犯妇入内室,屏人,令夫人密语之,曰:”兹县令与汝为同舟之人矣,果得其情,汝判罪,县令随之落职。汝曷以实告,俾共图之。
汝夫为汝与奸夫毒死,确乎?‘犯妇良久乃曰:“确也。奸夫市砒八两,令每日于食物中下一分,不及半年而毒发。’药性由渐而入,故验之不得云。”中丞又曰:“至此,吾亦无如之何,不得不为之秘密矣。”文庄曰:“然则夫弟不将反坐乎?”中丞曰:“定例:死罪反坐减轻。”坐客皆嗟叹不已。
同时江西有谋死亲夫之案,与此相类。有与妇通而鸩其夫者,其致死之处,在死者之家。刘忠诚公任内,奸妇判不与闻定案。先文庄覆审,谓杀人于其家,使妇人不同谋,何从著手?疑奸夫自知将死,为情妇开一生路,早有预定之计。
问官不加细察,据以录供。质诸发审局,一再推敲,果然。时文庄欲为更正,局员云:“如此,则前任有应得处分。”以忠诚方履粤督新任,同官固不肯为此也。
文庄问局员曰:“然则奈何?”对曰:“如犯妇本不知情,而夫死之后仍与续奸者,亦得死罪。”已而,妇人自认知情,不认续奸,竟无如之何。未几,大赦释出。此则误解经书“罪疑惟轻”四字之弊也。
鞫狱处分:失出五案以上,臬司降一级调用,督抚降一级留任,准抵;失人一案,臬司降二级调用,督抚降二级留任,均不准抵;故有“救生不救死”之说。
然盗案则特重,仅下于逆案一等。十人为盗,劫一人家,十人皆死罪,欲减轻其一,必先为之开脱,言仅把风而未入门,亦不免烟瘴充军。州县亲民之职,苟境内出盗案,限中未能缉获,则展期半年为再限,三限至四限为止。过此四限,则开缺候缉,谓之“四参案”。地方官不幸而罹此咎,较之贪赃革职为尤甚。革职能另案开复,此惟有捕务之一途,舍是则万劫不复矣。故宫闻盗则穷治,役闻盗则急迫。人家匿盗,则立往自首,恐为窝家所牵累。途中遇盗,则群起而攻,否则望邻见证,亦难免祸也。以中国幅员至广之域,人民良莠不齐之众,承平之际,时无论日夕,地无论远近,一人独行而不忧其不至,一人独居而不虑其有他,非治盗之重典,曷克臻此!末流之弊,州县四参之例不及四届,皆辗转请托,力求调任,而视朝章如具文,一也。邻近州县偶破一案,则事无论若干起,贼无论若干人,期无论若干久,悉令自承而不问情真罪当,二也。南京三牌楼杀人案,业将曲学如、僧绍宗认为凶手,诬服论抵处决;而真杀人之周五、沈鲍洪在他处就擒,供出前节,遂兴大狱。斯由于承审官洪琴西都转非刑案老手,轻易起稿,未曾豫为之地。先死之曲学如、僧绍宗本届无赖,不问斩决、杖毙、瘐死,均非冤狱,宜定为主要罪人;而以余犯待查,为虚下之笔,则他日纵有正犯,另造口供,认为帮凶,俾无罅漏。则可以自圆前说,不致矛盾,为人受过矣。都转以能吏为时所称,陈臬开藩,皆指顾间事,不幸因此落职,一蹶不能复起。光绪癸未,先文庄简浙抚,过津,将航海往。李文忠专船送行,时招商局方制新舰曰“海晏”,乘至上海,与都转同舟,途中颇羡西湖之胜景。文庄因其案情之重,畏清议,未敢延纳也。都转往粤,未几病故。张文襄为请开复,甚费踌躇,见于晦若侍郎手书李文忠函稿,于此,犹足征盛时恤刑之意云。
薄罪代杖,重犯顶凶,极平常事也。明中山王故宅抄没归公,当鼎革之时,谓属赐第,取诸国帑,无人能为之辨。既而宅改提刑署,一犯因加杖而呼。问之,则宅裔徐青,代人受刑,言定仗数钱数,不虞承审官之增重也。王孙末路,无足深论,类此者遍处皆是,无可讳言已。顶凶每出于械斗,本有死罪,以一死免众人之死,而许赡其妻子。或同罪而因其贫,或非贫而抱恶疾,案件虽多,案情大率如此。河南斩犯胡体安临刑呼冤一事,殆兼兹二者而有之。王树汶,劫案要犯,本应处决,差役得胡体安贿,纵之去,而令树汶兼承两罪;不意当场举发,反得减等,可谓狡已。光绪初年三大案,误也,非冤也。主持平反者,后皆失意,历历可数云。
绍兴刑幕,师弟相传为业,初学必自大幕始。年满之后,随事勤习,师以为可,则荐往州县,由道府过司,至督抚署。年事既到,则资望随升,格式尽通,则操纵在握,无他长也。夏兼甫大令以知县需次豫章,值先文庄开藩江右,严定州县追欠章程,欲清军兴以后积习。大令来乞见,文庄责其交代。大令曰:“能交代与不能交代之故无他,缺有肥瘠之殊而已。侏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奈之何!”文庄曰:“启口引书,知子为学人矣。天下书汗牛充栋,有教人赖债者耶,何况库款!”时,视学使者,许恭慎也,为大令缓颊,求补过失。文庄曰:“今将有缺出,彼欠交代,弗能与也。公告其速缴。”恭慎以语大令。大令思稍顷,曰:“缺耶,其玉山乎,妙之至矣!非此固不能令我食而肥也。”旋还前欠,往玉山任。更亏巨万,倍旧数,未及受代而逝世。沈文肃是时督两江,函劝勿登白简,将以入先贤祠庙。文庄命将大令所著《明通鉴》板归江西书局,折其欠数,其家不可,乃复文肃书曰:“我弹劾而公开复,各行其是焉耳矣。”大令在官,有一事,为流俗所称许者,为杖毙教民十八名一案。大令呈文,洋洋数千言,以为绌邪崇正,除暴安良之计,莫便于是者。文庄曰:“奏入,教士噪于朝,汝落职,朝廷旰食矣。”大令惧而退,谋诸抚幕高杏村,改为械斗致死,并造口供以实之,由县而司,会详以上,幸而免咎,则刑幕依法成谳之功也。后十有余年,文庄移督四川,未及到任而有重庆教案。教绅罗元义以乱民将攻教堂,雇众拒斗,杀伤踏毙十余命。欲加以重罪而毋词谋诸督幕臧吟樵、胡山农曰:“吾欲枭罗元义,以徇于众,俾知所戒,其可乎?”对曰:“案有由,其可哉。”乃共定谳词曰:“死由于踏,踏由于追。罪坐所由,比以械斗为首之例,尚觉情浮于法,应拟斩枭。”疏入,报可会电线方展之渝,立电就地正法。法使为之请,固已无及。
刑幕功用较之律师,似无不及。
《湘军志》言,李世忠落职闲居后,朝中尚疑其有异志,曾文正在江督任中,密使侦察,至其家,则已竹篱茅舍,种花莳竹,不复与闻外事矣。湘绮老人此章纪载,不知何据。世忠居安庆省城,挥霍如故,久之难以自给。开设鸦片烟馆,以为生计,窝藏匪类,自不能免。会有斯文败类,因欠烟资,为其所辱,纠众复仇。世忠野性,岂堪受此强制,亦号召徒党械斗,两方颇有伤夷。时裕禄为皖抚,裕庚在幕中,闻之,召至抚署,言将有所戒饬。世忠敝衣破履,从容而来,殊不经意。入门,遂禁勿出。疏请处之重典,制曰:“可。”诏书至皖,裕禄先勒兵,严为之备。中夜,取世忠出行刑。世忠见灯火满前,兵刃夹道,知不能免,夷然曰:“我昔居巍位,若有诏赐死,当先谢恩。”令人取冠服来。裕禄不许,遂诛之。世忠本剧盗,综其所行所为,一死不足蔽辜,然临刑数语,犹有磊落之象。
裕禄用法,以事论事,则失之过甚。湘绮老人《湘军志》一书,评者多訾其不实,吾于此亦云。庚子拳乱,裕禄任直督,不之间,反与匪魁张德成、曹福田分庭亢礼,致酿大祸。若以轮回报应之说定之,张、曹定为世忠后身。裕庚夤缘至出使大臣,归而沾染洋风,至译署,置冠于地。袁爽秋太常入而讶曰:“冠胡能近履?”
裕庚曰:“西俗如此。”太常云:“俗自西而人自东,虽学之貌似,无益也。”
女德菱供奉内庭,著英文《清宫二年记》,于禁中事言之颇详。
南报销案,周瑞清等入刑部狱,费至三千金;龙继栋等羁关帝庙,费至二千金。瑞清得小室三间,继栋止一间,可自携仆作食,且通家人、宾客往来。否则仅一小土炕,以两狱卒敝衣秽垢者夹持之,饮食皆草具,不许一物纳入矣。望溪《狱中杂记》,有老监、现监、板屋之分。贫者系手足入老监,有资得脱械居板屋,费数十金。至光绪初,至百倍以上,可畏也。望溪言韩城张公廷枢、静海励公廷仪悉革其弊。又合肥李氏述其先德相传,文忠尊人愚荃侍御为提牢厅时,加惠于狱囚云。然世纵有三公复生,仅片时之苏息。狱卒窟穴其中,一或疏忽,则故态复萌,根株不能尽绝也。
左文襄幼年自负,几不可以一世,人称之为“小诸葛”,公有时游戏笔墨致友人书,自称“老亮顿首”。其后丰功伟业,媲美武乡,可称佳话。常谓后人思想薄弱,不敢以今拟古。武侯所当曹操、司马懿,对手较为劲敌。然文襄勋绩,南平闽、越,西定河、湟,过于六出祁山远矣。
左文襄西征之后才智已竭,所谓鞠躬尽瘁者,是也。入赞纶扉,参预密勿,乃醇邸用南城舆论,以为左胜于李。及见其衰惫,不免爽然若失。旧例:军机大臣惟领班一人上奏,其馀则不问不敢对。文襄越次而为王德榜求缺,蒙恩许诺。
及下值,议令德榜谢恩。恭邸徐讽之曰:“且俟诏下。”乃已。李文忠奏报永定河堤坊一摺,枢臣以文襄为外任,熟于其事,引与计议。文襄曰:“宜先往观。”
欲即行。恭邸讶曰:“不待奏准而遽出京,若上问及,将何辞以答?”文襄曰:“然则举动必待奏准耶?”恭邸曰:“内廷中,是则然矣。”
以下僭上,惟君臣之礼宜严,师弟则稍杀矣。圣门之中,有尊卑之别,不可稍逾。曾子责子夏曰:“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隐然有天泽之分焉。刘焉、刘璋父子,相继为益州牧,刘表讥其有西河之似,可谓罕譬而喻。庚子议和之役,李文忠居贤良寺别宅。建德周玉山制府,时以直隶布政使为随员,寓寺东院,有时乘肩舆而出,京朝官自侍郎以下所未有也。于晦若侍郎讥之曰:“如刘璋之在蜀。”此制府一时任意,侍郎亦一时戏言耳。实有其事者,惟文忠丁忧之时,张靖达护理直督,庶乎近之。
其奏调丰润张幼樵学士帮办水师,有参四道八镇之说。斯时学士直声振中外,挟以自随,实为示威属下之意。诏责其冒昧,弗许。相传公子霭卿部郎,清流党人也,与之为友,先得其同意,而后奏入。学士语人曰:“事诚有之,而未之允,疏已遽上,诚为憾事。是日考差,余适有小功之服,未之前往。不知者以为避考待旨,尤为误会。”未几,靖达至京,遇学士,谓之曰:“吾尝读《四书》文矣,冒昧足以偾事,冒昧亦足以济事。”学士一笑置之。然靖达遂以是得罪南城舆论,直至移督两粤,开缺从军,众口雌黄,犹未已也。
朝鲜之役,以国王本生父大院君与闵妃争权,王外迫于所生,内逼于所爱,处置不善,致启内忧而兴外患,人人知之,不待言矣。大院君,朝鲜守旧党也,心向吾国,为息事宁人之本。朝鲜国家大计,固莫便于此。闵妃喜新法,少年急进之徒,诱以自强之说,而不自度德量力,实为乱阶。变作,朝廷遣将出师。吴武壮率兵以往,即先文庄部下之亲庆军,于捻平之后,留驻北省,拱卫京畿者也。
武壮军人,不谙外交。时张靖达署直督,使丹徒马眉叔同行。入其国,知其情,欲去祸源,有投鼠忌器之势。当时之上策,纵乱卒戕害闵妃,诚一劳而永逸。其后日本定朝鲜之乱,即行此计。武壮见未及此,知弗能治闵妃之罪,更无词可使出境,必不得已,携大院君还。譬如二人互斗,其过在甲,因有他故,不能使甲离其地,而强乙以去,亦不失为中策。使吾国于大院君之来,优加礼貌,使之乐而忘返,未始非息争之一道。乃视若俘虏,待如囚犯,安置于保定府。属国忠诚之士,反在羁禁之中,人心不平,藩邦觖望,莫甚于此。醇王以皇帝本生父当国,视大院君为同类,本乎一人之私,不顾国家大患,又无故而纵之。反使大院君一党,服事我者既已灰心,闵妃一党,谋叛我者更生异志。不及十年,东学党再起,而世事不可问矣。
母弟辅政,周公犹有疑焉,况下者乎!一误再误,虽宋太宗,未免于僭,馀可知已。、恭、醇三王,犹有皇王气概,非宣统间亲贵之比也。咸丰朝咸不见用,天子之弟,不必有以自见,颇得养晦之道。文宗用人,惟贤是尚,不分满汉,皆肃顺匡辅之功。秋热河,以军符予曾文正,实开中兴之业。不幸帝乃殂落,三奸夷灭,恭邸当国,阴行肃顺政策,亲用汉臣,李文忠尤其倚赖,凡所措置,足奠邦基,直至宣统末年,宫禁并无失德,颇足彰明一朝盛治。德宗嗣位初年,醇邸欲以左易李,既知不可,任之益专。文忠坐镇津门,朝廷大事,悉咨而后行。
北洋章奏所请,无不予也。淮军将校果有能者,无不用也。臣下弹章,如黄涑兰侍郎、朱蓉生侍御,皆立予谴责,不能动也,较之他日疆吏贿买当国者,殆有异焉。文忠安内攘外,声望极一时之盛,当贤王倚畀之日,正外邦倾服之时。然地位愈高,益自隐晦,威福之柄,殊不自居。张文襄督粤,使王雪澄观察观政于北洋,往见文忠。文忠知其习滇事,谘诹甚备,而无暇及于新政。观察归至沪,见谕旨擢用岑襄勤,一切设施,悉如所言,乃知文忠之才大心细,而当局之言听计从也。曾惠敏归自欧洲,文忠以文正之嗣,亲近异乎寻常。惠敏年富气盛,略示欲得两江之意。文忠曰:“以子之才地勋劳,且承先德,何不可者!江南地大不易治,先试诸陕甘,何如?”惠敏怒曰:“虽死,固不愿往。”既而,醇邸屡以惠敏位置为问,文忠曰:“徐之以老其才。”惠敏困于译署,郁郁而卒,病中颇怼文忠负义,时人方知文忠遥执朝政云。又有一事,足以与此互相印证者。张霭青观察,南城谓之“清流靴子”,讥其比之于腿,犹隔一层也。又谓为“捐班清流”,而乃翁靖达为“诰封清流”,以善与诸名士交,而有是称。观察才识,文忠固所夙知。先文庄以姻娅故,益加青睐,需次入蜀,立予盐差,旋补建昌道缺。
致书文忠,荐为按察使。文忠复书曰:“朝廷黜陟,从不与闻。”再请,则曰:“道员升臬,鲤鱼跃龙门,谈何容易!”其讳言权势而慎重名器如此。
李文忠坐镇北洋,遥执朝政,凡内政外交,枢府常倚为主,在汉臣中,权势为最巨。生平持盈保泰,从不敢擅作威福,虽参预密勿,惟恐人知。素与先文庄交善。今观所遗书牍,一再表明其志,可见时人误为宋之贾似道、明之严嵩。然宋人劾似道,明人劾嵩者,俱有奇祸。今人劾文忠者,充其极,至御史回原衙门而已;犹可藉此得美名,博取人间富若贵,亦何惮而不为哉!推原其故,文忠虽无不满于人意之处,然李氏族大人众,良莠不齐,与民争利,倚势凌人,恐不能免。其致怨也,或以此之故与!先文庄丁忧起复,入京过天津,寓文忠行辕,与赵子方观察居一院。子方密告“傅相疏荐”,旋见而言谢。文忠笑曰:“子方泄我几事矣。内意将简东抚,以法、越生衅,浙省海疆事急,陈携丞求调,因移携丞于东,而以浙江借重使君云。”其后醇邸阅海,携丞中丞不请诸王仪制,为备行馆于烟台,用黄缎绣龙铺垫。醇邸行时,唯恐太后见疑,特请李莲英自随,名为优礼亲藩,以内廷宫监赍送往来,出于体恤之诚,隐寓监察之意。闻地方供给越出礼外,托词不复登岸。张勤果从办海军,勋劳甚著,随节出巡,遇事辅相,颇为邸所激赏。未几,黄河决口,携丞中丞去官,勤果即继其任。《清史稿》采取断烂朝报,似未贯串。
《清史》而立《货殖传》,则莫胡光墉若。光墉,字雪岩,杭之仁和人。江南大营围寇于金陵,江浙遍处不安,道路阻滞。光墉于其间操奇赢,使银价旦夕轻重,遂以致富。
王壮愍自苏藩至浙抚,皆倚之办饷,接济大营毋匮。左文襄至浙,初闻谤言,欲加以罪。一见大加赏识,军需之事,一以任之。西征之役偶乏,则借外债,尤非光墉弗克举。迭经保案,赏头品衔翎,三代封典,俨然显宦。特旨赏布政司衔,赏黄马褂,尤为异数矣。
光墉藉官款周转,开设阜康钱肆,其子店遍于南北,富名震乎内外,佥以为陶朱、猗顿之流。官商寄顿赀财,动辄巨万,尤足壮其声势。江浙丝茧,向为出口大宗,夷商把持,无能与竞。光墉以一人之力,垄断居奇,市值涨落,国外不能操纵,农民咸利赖之。国库支黜有时,常通有无,颇恃以为缓急之计。
先文庄抚浙之初,藩库欠光墉资二十万,尚不知其为何如人也。光墉见,称述中堂不置,而莫明其为谁。问之,乃湘阴也,笑而遣之。未久,光墉以破产闻。
先是,关外军需,咸经光墉之肆。频年外洋丝市不振,光墉虽多智,在同、光时代,世界交通未若今便,不通译者,每昧外情;且海陆运输利权久失,彼能来,我不能往,财货山积,一有朽腐,尽丧其赀,于是不得已而贱售,西语谓之《拍卖》,遂露窘状。上海道邵小村观察,本有应缴西饷,靳不之予。光墉迫不可耐。
风声四播,取存款者云集潮涌,支持不经日而肆闭。
光墉有银号一、典二十有九、田地万亩,其他财货称是。上海、杭州各营大宅,其杭宅尤为富丽,皆规禁御,仿西法,屡毁屡造,中蓄姬妾辈十馀人。先一日,光墉由沪而杭,尽呼之集一堂。自私室出,立即下键,各予以五百金遣去,不得归取物,有怀挟者任之。光墉选艳,惟爱幼孀,以为淫佚恣意之便,本无一人崇尚名节,故一哄而散,毋稍留恋。
次日,光墉将其业产簿据献于文庄,不稍隐匿。在落魄之中,气概光明,曾未少贬抑。文庄为设局清理,令候补州县二十九人接收各典,皆踌躇莫知所对语。
文庄谓此二十九人者曰:“诸君学古入官,独不思他日积赀致富,设典肆以谋生乎?收典犹开典也,不外验赀查帐而已。”
文协揆存款三十五万,疏请捐出十万,报效公帑,其余求追,以胡庆余堂药肆之半予之。孙子授侍郎乃文庄庚申同年也,有万金在其银肆内。张幼樵学士来书云:“子授得失尚觉坦然,而家人皇遽,虑无以为生计,乞为援手。”亦诺焉。
其外,京朝外省追债之书,积之可以丈尺计。则一时中扰乱情形,可想见已。
前一岁,有僧以赀五百元存于杭城典肆,肆伙以为方外,书名不便,拒而不纳。僧以木鱼敲于门外三日三夜,光墉偶过其处,问故,许之。及是,僧至取款不与,则敲木鱼不止,肆伙笑谓之曰:“和尚,汝昔以三日三夜之力而敲入,今欲以三日三夜之力敲出,不可得也。”不得已,而以妇人衣裤折价相抵。僧持,泣曰:“僧携此他往,诚不知死所矣。”挥泪而去。其流毒类如是。
是时,贾商贩竖挟胡氏物出售者,其类不可胜数,罔不显其奢丽,其屋上雕镂、室中几案、园内树石,每易一主辄迁移以去,至于清亡而未已。
光墉未几即死,其母旋亡,距七十寿筵不足一岁。杭人谑之曰:“使母早三月逝,当备极荣哀之礼,此老妇人真以寿为戚矣。”
《海上花列传》中,黎篆鸿即光墉也,语焉未详。传中有女婿朱淑人,今亦无考。然光墉有后嗣,庆余堂之半仍为彼有,营业至今不衰云。
台匪黄金满,逸盗也。盗既逸出,天涯地角、海氵筮山陬无不可以容身,虽欲缉获,无克期必得之理。当时大乱初平,人心未静,不逞之徒辄假之为标帜,江浙两省每遇盗贼之案,均用影射,甚至苏州文庙以金满名易入神位,尤为骇人听闻。先文庄任浙抚,诏旨督捕甚严,复使彭刚直往浙专治其事,而渺不可得。
会旧部文员中徐春荣,杭人也,与天台县廪生谢梦兰习,令梦兰入其穴招之来降,问以近日江浙两省事,均茫然不知所以。春荣引之入见,乃一委琐不堪之贼也。
文庄谓曰:“为盗而枭首于吾辕下者,不知凡几尔。犯罪累累而许以不死,何其幸也。”金满作向前势,曰:“抚台命我前进几步。”即上前几步,又作向后势,曰:“抚台命我退后几步。”即退后几步。文庄曰:“如此,良佳。”及刚直入粤督师,携金满往,且为之娶。至粤,来书曰:“金满又纳妾,从此不思为贼矣。”
同时清议颇不以招降为然,文庄于始早为之计,令台绅请于刚直,刚直许可,乃会闽督何小宋制府衔入奏,而言路弹章仍复不免。一日,文庄至幕客文芸阁孝廉室,见一简,为盛伯羲祭酒书。论及金满案,言一劾不许必再,再劾不已必三云。
及时过境迁,皆知金满无贰,甲午之役,将用以拒敌,皆曰:“彭刚直招降之功也。”吾国士大夫毁誉,大率类此。
东晋焚石勒币,壮哉!自此以后,莫能几矣。然宋以岁币奉敌,犹能言和,延祚百馀年而后亡。推原其故,国家尚有断制之力,不为士夫所劫持。至明末,欲和而不敢和,可和而无以和,则庄烈之朝纲,不如真、仁、高、孝远甚。而南宋道学方盛之时,尚有正气,又非东林诸人比也。道光朝,海禁大开,夷务为第一要政,于是挟一罅之见者哆口张目,发为快论,以隆虚誉而谋私利,置国家安危、生民祸福于不问。甚谓宁可覆国亡家,不可言和。郭筠仙侍郎《使西纪程》云:“不意宋、明诸儒议论,流传为害之烈,一至于斯。”足为流俗箴砭,而远大计划未之及也。以弱遇强,必如周太王事之以皮币、事之以犬马,事之以珠玉;越王句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乃足成霸王之业,滔滔者何足语此!
天下事皆有两端。一端以款为罪,则自命清流之列者也。当时诸名士,为首者称四大金刚,负敢谏之名,为朝廷所重。一疏上闻,四方传诵。平时谏草,辄于嵩云草堂,为文酒之宴,商榷字句。有张某为之奔走,传观者呼为“清流腿”。
其依草附木者,则以“清流靴子”呼之,意谓较之于腿,犹有间也。因而有赀者为“捐班清流”,有佳子弟者为“诰封清流”,由是互相标榜,以跻显贵。既有捷径,则人莫不趋,徒党之众,固其宜矣。于是一端以款为主,恃“洋务”二字为妙用而致速化。越南事起,言事者多败,惟{客心}斋依北洋,获以保全。己酉之岁,日本游士竹添静一者,移书通商衙门,欲见吴江殷谱经侍郎及南皮张香涛太史。主者以闻,上知其人,屡加不次之擢。南皮遂由编修得司业,跻阁学,授晋抚。先以外力致贵,得志后不忘其本,用人行政,惟以洋务为重。于李文忠,则亦步亦趋,尤极其揣摹之工,非余子所能望其肩背。及{客心}斋败于辽西,清流之中,惟余南皮一人,如硕果仅存,锐意新政,实得文忠心传。再传而武进、项城,南海、新会同时并出,遂屋清社。
周武壮于军务平后,驻防小站,以西法练兵,每日往校场亲自督率。当时,北洋淮军平日不忘武备者,以盛军为冠。发、捻两役,旧将存者,亦惟武壮一人。
甲申之岁,丁忧回籍,旋即病故淮军命运,于以终焉。
法、越事起,政府以曾忠襄督两江,特召入觐。人人心目中,以为忠襄久于行间,娴习营务,应变之才,或非所长也。及见张幼桥副宪论兵事,曰:“吾兄文正公盈满是惧,吾亦成功而不居。不然,金陵既克,我师七八万,皆百胜之卒,先打捻子,后打回子,再打鬼子,宁待今日!”见周小棠通政,有旧,稍作深谈,曰:“我师今与西师战,有十六字秘诀,曰:”先去先败,后去后败,同去同败,不去不败。‘“值边情日急,副宪、通宪常相见,述及,讶曰:”奈何于彼此之不同也?“翌日,会于译署,恭邸问曰:”事将奈何?“时副宪、通宪及诸大臣皆在侧,颇觉答语措词之难。忠襄曰:”吾犹炮耳,诸公犹炮手,全权在握。诸公命勿动,炮之为物,静物也,待命则已。诸公一拨机括,则弹丸立出。“当时闻者,四面均有照应。及去,佥服其应答之妙。忠襄既履任,先将南洋兵轮大者五艘遣出援台。法舰追逐至镇海,攻击月余弗克,而吴淞反不被兵。江南防务,诏使闽县陈伯潜学士为之佐。闽县素好言事,忠襄辄不列衔,使独具名。会军务不利,各省多受严旨诘问,闽县去而忠襄身名俱泰。同时将帅,善处功名之际,毋若此翁者也。
先文庄初至浙,筹画防务,查问库款,时粮道库尚存银二十万两,藩库欠阜康银号银二十万,两相抵无余,空如洗矣。推求其故,则日供西饷之不给。时德晓峰中丞为布政使,召问之曰:“前任杨石泉中丞,何以舍己而芸人?”方伯曰:“闻诸幕中:虽竭所有以与之,左公责言犹无已时,问杨中丞之官禄,何自而来,区区者,反靳而不与。”文庄曰:“此言私也,非公也。其自今日止,勿解西饷,为海防计。”此浙省海疆兵事之始。未几,甘督谭文勤公果有书,趣方伯协款。
方伯以自备无力辞。文勤来书,诘问浙省何备之足云。方伯以告,文庄令以法衅将起婉复之。先是,左文襄西征事急,文庄时抚江西,承平无事,常尽力以给其用。及告终养归,西征军罢,文襄疏请嘉奖各省接济者,文庄曾膺上赏头品顶戴。
至是,甘、浙以协款而有违言,文襄因旧谊,驰书致文勤,言浙之助财,非定例所有,毋执成见,过于争竞,其事遂解。文庄与岑襄勤之交,亦以江西协饷之故,襄勤谢书今犹在箧。独在浙抚任内不与甘饷者,时地之不同也。
先文庄于东捻平后乞病归,知军力单薄,不足当捻众也。请以所部一军予潘琴仙方伯,俾合众击贼。时李文忠代曾文正为帅,不允,使本军中资望稍深者吴武壮领之,且曰:“吾终当留此军与子。”及浙防浙急,吴武壮率师在朝鲜,文庄函致文忠索之,文忠游移其词。未几,丰润张幼樵副宪来书,云“筱轩久驻朝鲜,其雅歌投壶之概,尚足愚朝鲜人耳目。若移而之浙,文人无行者,必将趋之若鹜,截旷之饷,不足以供其挥霍”云。文庄得书,笑曰:“傅相示意也,此军终不予我矣。”其后军分为二:留江南者,曹德庆、班广胜领之,驻吴淞;在冀北者,黄仕林、张光前领之,驻旅顺。将领四散,独树一帜,位至直隶提督者,叶志超;久从文庄在浙,授福建水师提督者杨岐珍;终守镇海者吴杰;从至四川,授重庆镇者,钱玉兴;授川北镇、调直隶宣化镇者,何乘鳌;官广东提督者,蔡寿亭;随张文襄,领军曰“凯”字营者,吴元凯。皆久于征战,官位较崇。其余无实职者,未及显贵而战死者,虽属部下而非亲随者,不在此列。
先文庄部下,以吴武壮为读书种子,视之最重。东捻平后,求解兵柄,即以众授之。李文忠殊不谓然,文庄曰:“筱轩不我弃也。”当时追寇,常距粮台数十里外,所得寇食,常辇以从,遇饷银前后不属之时,用以赡军。濒行,悉与武壮,有“领”字收据,久存吾家。至彼若何支销,亦不之问也。同治壬申,文庄由陆道入觐,武壮时驻军扬州,送至清江浦始返,骨肉之亲,殆不啻焉。武壮故后,为请建祠于嘉兴。未几,长君子恒往谒词,遂至杭州,馆于抚署,文庄以故人之子畜之。子恒性豪迈,不守矩度,文庄弗善也。一日,谓子恒曰:“尊公入祠之日,吾恨未往,默祝一言以询之。”子恒曰:“死者已矣,何询为?”文庄曰:“吾问何术,以止其乃郎之诞也。”子恒无愧色,亦终不悛。及文庄督蜀,请假回无为州宅,吴王夫人率其次子彦复来见,寓于余家。文庄视彼事如家事,责善难免过甚。偶问彦复经句,声色俱厉,彦复时年十六,急自辨曰:“《五经》素未熟读。”文庄谓吴王夫人曰:“嘻!筱轩日与文士游,其子未习《五经》,辱莫大焉。”又勖彦复曰:“勉之,速求学,未为晚。”后生小子,每不知先代之事,遂愈远而愈疏。非惟在公为然也,虽在私亦有之。
法舰至闽,丰润以浙为闽督辖境,电调浙江“超武”、“建威”两舰,舰长未奉巡抚之命,不敢驶往。丰润恶其违命,奏请逮治。先文庄怒,拟疏弹劾丰润玩寇之咎。已将驿递,幕客汪小彭曰:“公勿尔。不日行见丰润败矣,公何所图而取怨于友?”事遂中止。未几,丰润书来借舰,云:“浙仅两舰,无能对法。
如移而之闽,闽足以御法,而闽日固,闽足以卫浙而浙不孤。于以见苏季合从之计,足破孟明鄙远之师。“邮至,马江已败,船械俱烬矣。及文庄移督四川,超武拖船送至汉口乃还。
法攻镇海之役,先文庄为战备,命吴吉人副将杰守海口,招宝山炮台。旧部中,杨西园提军岐珍、钱荣山提军玉兴、马聘三总镇朝选均守要隘。未几,法师船果至,攻招宝山弗克,杰功居多。提督欧阳利见,湘人,曾文正之妻党远族也。
剿捻军中曾献策,令军土各持竹筒一,敌至掷之,以羁绊马足,传为笑柄。因文庄素轻其人,弗予增兵,亦弗重用。及文庄移督四川,利见谓副将居心险诈,函请闽浙总督奏参革职。时宁绍台道薛福成新简英使,抗疏力争。朝廷以谘文庄,副将得昭雪,留川防边。及日本师起,浙抚廖谷似中丞叠电调用,皆辞不往。中丞取朝旨,促之而后行,守镇海。历任巡抚仍之,至死乃易人。谚曰:“国乱思良将。”惜乎承平之时,凡事未之豫也。
中法之战,湘淮旧将犹有人焉,冯勇毅、王孝祺鏖战于越南,刘壮肃、孙壮武扌耆拄于台北,皆有令名。镇海之役,李文忠电稿载上海电报捷音,薛叔耘副都《浙东筹防纪略》,诩为中外交涉后初次增光之事。先文庄身亲其役,当时绘有战图,进呈御览,其副本尚存余家。战最烈者为吴杰,守威远、靖远、镇远三台,当炮火之冲,奋击甚力。功最巨者为钱玉兴,潜伏清泉岭下,置过山炮,击毁法船,自是法舰不敢近宁波海口。总其成者为杨西园尚书。皆文庄亲庆军旧部也。《清史稿》求其案卷不得,乃以浙江提督欧阳利见当之。兹将光绪十五年六月,文庄昭雪吴杰原奏摺片录下:吴杰系尽先参将,实任镇海营守备,管理镇口招宝山炮台,已历多年。臣前在浙江巡抚任内,因筹办海防,亲往查看,见其队伍整齐,炮具精洁,演放灵便,颇谙西法。访诸舆论,平日抚驭炮兵,威惠兼施,能得其死力,心窃器之。光绪十一年正月,法舰将犯镇口,所有南洋援闽之三轮避入镇口,人心惶惧。浙江提督欧阳利见忄匡怯无谋,仓皇失措,倡为徙炮拆台退守之议,将欲徙招宝后堂大炮,经吴杰极言不可,流涕力争,欧阳利见志在必行,谓违则即行正法。臣闻此信,严电饬止,乃定守口之计。及法船多只,来攻招宝炮台,数百磅长弹纷落如雨。镇海、宁波一带,人民迁徙一空。前镇海营参将郑鸿章所部兵丁,竟有翻穿号衣潜逃者。吴杰手开巨炮,与南洋退回之轮船,彼此齐发,各中两炮,洞穿法船两只,敌始败退。越日,又来猛攻,复击退之。法船尚于我炮不及之处,攻打旬馀,实赖吴杰稳守招宝一台,扼其咽喉,使不得逞。上海洋人登诸画报,中外传为美谈。事平之后,法提督李士卑士固求登台履看,讶其布守之坚固。欧阳利见因羞成怒。实阴仇之。臣会同调任闽浙督臣杨昌将郑鸿章奏参降补,即委吴杰署理镇海营参将。查郑鸿章贪庸忄匡怯,欧阳利见所与沆瀣一气者也。劾其所爱,用其所憎,欧阳利见益痛恨之。大抵义烈之士,敢于赴汤蹈火,不惯营私献媚,声望愈美,怨毒愈深,加以标营将弁,侵饷是其故智,欲去吴杰而夺其炮台差使,自便私图,亦以浸润之见,迎合欧阳利见之意。于是,乘闽浙总督卞宝第到任未久,不知底蕴,朦请参革,浙东官绅士庶,多抱不平。臣阅邸钞,正深诧叹。顷奉谕旨,钦感交并,乃知公道尚在人心,是非难逃圣鉴。窃思海防为目前第一要务,似此忠勇有功之良将,遭贪庸提督之进谗,误被参劾,深恐内寒将士之心,外为敌人所笑。夫以专阃提督,吹毛求疵于一守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以远隔二千里到任未久之总督,据提督来函,参一守备,亦只是循例办理,臣何能越俎为之昭雪!惟钦奉谕旨,垂询三端。臣在浙有年,闻见较确。吴杰才具,实足备干城之选,平日办事,实属可靠,至击退法船之功,尤赫赫在人耳目者。
臣与卞宝第系儿女姻亲,此次误参,自未悉吴杰立功之底蕴。查海防获胜,系臣在浙江巡抚任内之事,见闻最真,吴杰之才,卫荣光必知其可用,而吴杰镇口之功,或不如臣亲见之详。事关海防,现奉特旨,着即据实覆奏。臣具有天良,何敢引嫌避怨,姑负天恩。理应披沥直陈,固无庸为卞宝第回护,尤不敢为欧阳利见曲徇也。
镇海击沈法舰,薛副都时任宁绍台道,谓先文庄奏报,全凭诸将告捷文书,不善描写,未免将捍海奇勋,湮没不彰。乃援乾嘉年间新疆回疆之例,绘成战图附说。兹摘钞如下:浙省至宁波郡城向有电报,由宁波至镇海四十里,乘潮往返,文报稽延。法越事起,抚臣拟亲莅宁郡,就近调度。薛福成以巡抚出省,则调兵筹饷转多隔阂,因请由宁至镇,添设电线,一切机宜,电饬营务处薛福成、杜冠英传谕各营,虽相距数百里,而号令迅捷,如在一室。十年冬,法船游弋浙洋,迨十一年春接仗后,与法船相持数月,电报往来,日十数起,军机无误,则设立电线之效也。
镇海海口散漫,南岸育王岭,布阵岭、孔峙岭、清泉岭、沙蟹岭,北岸蟹浦、湾塘、沙头堰等处,均登岸要区。招宝山至梅墟,关系尤重。抚臣饬杨岐珍、钱玉兴将南北营垒布置后,各率所部,修筑堤卡。故声势联接,脉络贯通焉。
镇海口自小金鸡山至招宝山,宽约二百丈。马江告警后,抚臣以南、北两岸虽有炮台,仅二百磅子大炮一尊,若不于海口设立拦阻船路之物,恐敌以一二兵船羁绊炮台,余船直驶入口,两岸营勇力无所施。檄饬营务处薛福成,督同杜冠英与宁波府宗源瀚,购买舂木,用机器排钉海口。或七八十枝为一丛,或四五十枝为一丛,或二三十枝为一丛,自南至北,横立二十二丛,自内至外,直列十丛,经营数月始告竣。海口定议钉椿,抚臣虑舂密则水道壅滞,椿疏则罅漏较多。复饬薛福成督率杜冠英、宗源瀚,买海船三四十艘,饬令两岸防勇满装石块排沈舂缝之内,中间仍留口门二十丈,以便商船出入。另购大船五艘,三杠网三重,并借宁商宝顺轮船一搜,以备有事时封塞口门。厥后五船虽沈,宝顺尚留未用,商旅仍通,饷源不匮,而宁镇居民安堵如故,盖恃舂船之力也。
海口设防,抚臣咨请北洋大臣,饬派水电匠目四名到杭州,设局制造,并购置水旱电线。饬杨岐珍于营勇炮兵中,选择精细伶俐者,令其习沈埋演放之法。
岐珍与杜冠英督率吴杰,于海口沈船排舂之外,沈放水雷六排。每排八雷,纵横相距十丈许,共沈四十八雷。又于小港濒海严要之处,埋伏地雷六十枚。其他如布阵岭、孔峙岭、清泉岭、沙蟹岭、蚶子岭等处,长墙卡门之外,各埋地雷三四十枚。敌知有备,始不敢登岸。
法船在马江开战,宁波绅民指目教堂,皆言法人藏匿大炮,将为内变。薛福成照会英国领事官固威林,俾转告法国主教赵保禄,速迁往江北岸居住。赵保禄请饬查教堂,果有大炮与否。薛福成谓此说本非确实,但众怒难犯,如不速迁,日后断难保护。郡城团练夜过教堂,或以矛撞其门,争詈法人,法教士不自安,乃率男女徙居江北岸。薛福成允拨兵代守教堂,亦隐以稽察奸宄。俄而,定海讹言又起。定海民人教者二千人,教堂内日纠二百人操演,枪声与定海镇操兵声相溷也。薛福成谓徙其教士,则教民无所附丽。适奉抚臣严檄督促,致书定海守将,密商机要,而明告法教士以不能保护。往返驳辩甚坚,赵保禄语多恫喝,薛福成严折之。一日,教堂中阒然,则教士已尽室迁回宁波江北岸矣。薛福成乃禀调衢军右哨,及派卫安勇五十人,驻扎江北岸,名为保护教士,实拘守之,教士亦悚服听命。又令新关稽查洋船,凡法国商民、教士,但准出口,不准进口,以清间谍。故海口鏖战,而内地晏然。
法事日棘,抚臣函饬薛福成,遵照北洋大臣电传密谕,设法暗阻敌船引水宁波尚有引水洋人必得生、师密士二人,领新关执照,驾小船,在镇海口外,受雇领港。薛福成与约,月给厚费,俾敛船入口,交杜冠英差用。是时,师密士适接法兵船密信,雇为引水,薛福成使拒绝法人,且另给重资以酬之。既又函会税务司葛显理,派洋人随同杜冠英撤去新关向设之七里屿、虎蹲山等处塔灯、标杆、浮筒,以迷敌轮之路。迨开战后,薛福成侦知孤拔在上海募英人赫尔、德人贝伦为人浙向导,各许万金,如伤亡,则十倍给其家属。因亟电商江海关道邵友濂,派员禁阻。声言将撤销其执照,永不许在中国引水,乃议定各酬以千金。福成复告各国领事,如有洋人为法船引水,宁郡民情强悍,必相率而攻毁洋房。此以一无业之莠民,累及合埠安分之富商也。且难保非法人诡计,欲故坏各国声名。诸领事以为然,密致书驻沪领事,禁约洋人。后闻孤拔欲募引水,以攻镇海,悬价六万金而莫之应云。
法船四艘驶入蛟门,抚臣得报,飞饬各营,要约赏罚,并严饬南洋三轮合力协助,电饬杜冠英,传谕各炮台,镇静以待。正月十五日未刻,法将孤拔乘一小轮,亲入虎蹲山北,测量水道。我台开炮,击之几中,乃遁去。旋一大黑船,名纽回利,扑攻招宝山炮台,杜冠英饬炮目周茂训,开炮迎击,一发中其船头。敌势惶迫,掉头用排炮轰击,又被我炮台弹折头桅。我炮台,亦被敌击中数十弹,弹重二三百磅,陷入三合土内。后一弹著我炮洞门楣,铁炸入洞,击伤周茂训右胫。杜冠英令吴杰亲自开炮,杨岐珍亦至炮台,仝励弁兵,又弹中敌船尾,南洋兵轮,亦两炮击中敌船。随后三法船群开排炮,我两岸亦开排炮御之。自未至申,轰声不绝。法船连受五炮,伤亡颇多,我炮兵勇丁,只阵亡三人耳。
正月十五日之战,法轮败退,泊金塘山下。十七日黎明,又添两船,巳刻,复以一大黑船驶入虎尊山之北,攻我招宝山炮台。杨岐珍、杜冠英督率吴杰开炮,敌船甫近,即被我弹中其烟筒,再中船桅。横木下坠,压伤兵头及护从多人。
南洋兵船,复从旁击中二炮,法船创甚,收旗转轮,仅获出险遁去。厥后,闽浙总督杨昌接探员电报,有法船运到一兵头之柩,葬于马祖澳,送葬者数百人,据传即将军迷禄,正月十七日在镇海伤亡者也。
法船再败之后,不敢再近招宝山口门。十八日夜,乘风雨晦冥,将用小船潜登南岸,图袭我港口之炮台。我师水陆弁勇,每夜轮流放哨。副将费金组瞥见小船,戒营勇屏息以待。及其渐近,突发枪炮,尽力截击,沈其两舸,余悉惊遁。
小港炮台,旧置炮位五尊。内光膛生铁炮三尊,未能及远,钢炮击远两尊,弹仅重四十磅,早经移置沙蟹岭、乌龙岗,但留空台,为疑敌之计。正月二十七日,法船遥对小港,开六七十炮,著炮台十数弹,陷入三合土内。二十八日,又来轰击,连开数十炮,未中。复将炮车吊桅顶,意在凭高易中。乃甫扯登桅,绳忽中断,炮坠舱面,压毙多人。自此遂不来攻,其为计穷力竭,已可概见。
法船屡挫之后,退泊金塘,唯以一船向前抛泊,倚游山为屏障。钱玉兴以乘夜袭击,可以得志,适当薛福成在镇海劳军,相与密商定计。二月初四夜,钱玉兴亲督副将王立堂,选敢死士,潜运后膛车轮炮八尊,伏南岸清泉岭下,四更后突击之,敌船连受五炮,伤人颇多,传闻孤拔亦受伤云。法船开炮回击,弹落水田。我军一无所损,旋即收队。
法越战役中,张文襄授山西巡抚,闽县会办江防,丰润会办福建船政,以词臣而仕军役,皆异数也。文襄受命,上书谢恩,有“身为疆吏,犹是依恋九重之心;职限方隅,敢忘经营八表之略”。文襄既去,其兄文达相国偶取视时辰表,笑谓客曰:“余只一耳,其七在舍弟所。”及越事急,移督两广,力主潘仕钊之说,弛闱姓之禁,颇为时论所訾。时各省军务多不利,闽县单衔条陈时务,触上怒,镌级去。侯官与闽县同城,实为一地。丰润败于马江,船械尽失。疏请恤马江死事诸人疏有云:“李长庚死事于闽洋,而其部将邱良功等卒平海盗。曾国藩初覆师于湖口,而其后遂为中兴第一功臣。此固人事之平陂往复,抑亦天心之草昧艰贞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