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张居正传 [book_author]佘守德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225772 [book_dec]佘守德撰。成书于民国初年。原名《张江陵传》,曾被列入梁启超等所编著的《中国六大政治家》一书,后出版单行本发行。全书共有十九章,对张居正的生平事迹有综合性的论述。该书从介绍张居正的家世开始,继而出仕,张居正便以“匡时救世”自许。当时严嵩把持朝政,大明摇摇欲坠,其一腔抱负无法施展,便暂时归隐田园,但依然没有放弃远大理想。后来,张居正和高拱、高仪三人接受穆宗的遗诏,一同辅佐朝政。张居正当了内阁首辅,执掌朝政,权力达到顶峰,甚至有人认为他是“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内阁首辅”。从吏治到用人,从将领到治兵,从理财到教育.......张居正缝缝补补,左支右绌,才勉勉强强延续大明七十余年的太平盛世。张居正死后被抄家,儿女深受其累,各级官员对其诋毁,深恐落人之后。直到熹宗天启年间才复官复荫。最后有各家对张居正的评论,让读者更全面、更客观地看待张居正这个历史人物。 [book_img]Z_6212.jpg [book_chapter]原文版 [book_title]汪 序 古所谓社稷之臣,与后世权臣异者,唯在用心公私之间耳。伊周管葛,虽成败不同,王霸殊术,而其公忠体国则一也。苟利国家,虽丛天下之疑谤,毅然行之而不顾,而天下后世且终谅之。故得主愈专,在位愈久,其流泽遗爱,亦愈深远。 伊周不可尚已,管葛以来,或取秦之商鞅,唐之李德裕,宋王安石,明张居正配之,称中国六大政治家。新会梁启超为传,顾独阙江陵,岂文献不足征,抑论定犹有所疐耶?佘君守德恨其书之未完,旁稽载籍,补为是编,其体例一仍梁氏。 余受而读之,盖有数善:江陵身丁叔世,又值暗君,而同莘野重任之心,武侯鞠躬之志,处境艰困,有倍曩时。故屈节以交冯保,夺情以从王事,枉尺直寻,盖非得已。然而并时既多怨诽之臣,身后复遭腐儒之谤,是非殽乱,百喙交攻。君独抉其本心,不随众议。是为卓识。其善一也。梁氏之文,匪云闳雅,而委曲条畅,易于流传,是编虽标传名,实同史论,步趋梁氏,具见例言。然则律以文体则乖,揆诸众情则当。是曰适俗。其善二也。读史者非仅识往,要以喻今。考成败,验得失,则知所从违矣;明善恶,慎褒贬,则有所惩劝矣。故曰:“股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又曰:“《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此物此志也。明代去今未远,政情民俗,犹有同者,资为龟鉴,谅异陈书。是编虽传江陵一人,而于有明中叶政治利弊,擿发殆尽,至若刑赏僭滥,贿赂公行,上下相蒙,民情壅遏,凡此数端,尤以不惮反复致意,详君自序之言,旨实同于朦诵。是曰寓箴。其善三也。 唯论儒法之辨,略有未精。儒家何尝不重法,特与时为张弛耳。综核名实,既为政之常规,治乱用重,亦拯弊之要术,宽猛相济,如用药然。江陵处痿痺不振之时,非用猛无以起积疴,挽颓运,而其居心立言,蔼然仁者,安在其非儒也?唐虞之民,不可复睹,张弛之道,亦既难言;以后来任法者多,而遂谓法治胜于礼治,是不探本原之论也。 余既善佘君书,序而归之,复附此言以相质,亦犹佘君之志云尔。 一九四四年八月 汪东序 [book_title]卢 序 昌法治说者言必及张太岳。不知太岳每以性命与经济并论,所谓学不究乎性命不可以言学,道不兼乎经济不可以利用也。君子处世所以制俗,非由俗制。制不在文,常挽以就实。此为法体。治世常自文返质,久则自质而文,文敝则世乱,而乘敝达变是在贤者。不轻易,不苟因,一本其实,于是法行。所谓法制无常,近民为要,古今异势,便俗为宜。法无古今,惟其时之宜,与民之所安。政以人举,法贵宜民;法无常良,行之在人。此为法用。 夫人之相与,情不至而后益之以文,信不至而后饰之以礼。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非意之也,必洞于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分,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 盖法能不违民,不乖人情,而后体用始备。如是法治吾之所谓情治者也。不究性命必不能通达人情,法失其体矣;不能通达人情必不能制俗便民,法失其用矣。 然今日回国运当以法治始,昌法治尤当以正人情为先。太岳之学之为世重,有以哉!顾今人口中之太岳,但知虎怒蟒嗔之太岳,严急少恩之太岳,严刑明法之太岳而已;不知有师心之太岳,是不明太岳学之本,亦即不明法治之本也。 吾友赣榆佘君草《张江陵传》成,属余一言。余惟江陵事切政术,佘君书论之已详,不用复赘。而余之所重太岳者在彼不在此,因举太岳之言语佘君,缀诸卷端,且以质诸今之昌法治说者。 一九四四年五月 卢前 [book_title]第一章 叙论 外史氏曰:所谓大政治家者,岂易言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此谋士耳;而非吾所谓大政治家也。威震强敌,望重干城,此大将耳;而非吾所谓大政治家也。至若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此可谓之纯臣矣;而犹非所以语于大政治家也。托孤寄命,忠贞不渝,此可谓之良相矣;而犹非所以语于大政治家也。然则必如之何而后可谓为大政治家哉?必也具有超人之抱负,独到之主张,而又行之以恒心,持之以毅力;故其能以一人之身,而为天下安危之所系,以一代之政,而为世运否泰之所关;其所设施,容或不便于当时,而实有裨于后世;其所作为,容或不理于众口,而实有造于邦家。其始也,必本诸一己之政策,戮力推行,以转移时势;其既也,复持其独具之卓识,力排众议,而奠定邦基;其终也,卒赖其老成之远谋,挽回末运,而泽被宇内。若而人者,殆所谓作中流之砥柱,造时势之英雄;其政绩所被,英主固赖之以图强,庸主亦可因之而免祸,季世固赖之以苟全,叔世更可因之而鼎盛。所谓大政治家者,非此之谓欤? 明乎此义,乃可与论张江陵矣。江陵明之名相;而明之名相,非止一江陵也。前乎江陵者,若夏忠靖,若三杨;与江陵同时者,若徐文贞,若高文襄,固皆卓有建树,俨然有古大臣之风者也。而无如彼其人者,率皆以书生之本色,当钧衡之重寄;虽亦具有纯臣之操守,良相之规模,顾其所抱负者,既以囿于萧规曹随之见,而卑之无甚高论,因之其所设施者,亦遂局于当世一时之利,而政随其人以息。易言之,彼辈殆皆无一定之政治主张,以为其施政之鹄的;充其极,亦仅佐成小康之治,以称叠于一时而已。其影响所及,绝非能与吾所谓大政治家者同日而语也。然则以彼例此,吾不得不服膺新会梁氏(启超)之言,而以江陵为有明一代惟一之大政治家矣。江陵之相业,如辅君、匡政、经武、理财诸端,固亦多步前人之成规,与时贤相伯仲,骤观之,似亦无以大异于众也。然其所以卓然超出于众,自别于一般之纯臣良相,巍然跻于中国以至世界大政治家之列,而能当之无愧者,则以其具有超人之抱负,独到之主张,而又行之以恒心,持之以毅力;故其设施虽不便于当时,作为虽不理于众口,而其影响于天下后世,所以补其阙而匡其失,正其本而清其源者,则至深且巨。无惑乎其终能转移时势,奠定邦基,而末运且赖以挽,宇内咸被其泽也。夫以有明中叶之由盛而寖衰,嘉隆时代内忧外患之交集,而江陵者,乃不恤受揽权之恶谤,被负友之重嫌,冒震主之不韪,干夺情之非议,兢兢焉第求政策之推行,凛凛然惟谋时势之转变。以视诸葛武侯之夹辅幼王,支撑危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后人何必不如前;再以方诸泰西大政治家,如马志尼、俾斯麦诸人者,又宁遑多让乎?至若明代诸名相,如上述之夏、杨、徐、高诸公者,则等诸自哙矣。然而生不见谅于愚昧之同侪,死复获咎于昏庸之幼主,甚且众口铄金,积非胜是,史籍所载,泰半谤言。彼愚昧之徒,惑于世俗斗筲之见,不能了然于江陵匡扶之苦心,而徒执一二微疵,斤斤焉以议于后而掣其肘;而昏庸之主,复狃于安富尊荣之习,不能无憾于江陵诤劝之严规,而遂信宵小浮言,悻悻然以加之罪而没其功;彼以其昏庸愚昧而出此,固自无损于江陵伟大之人格。所不能令人无憾者,则以一代惟一之大政治家,若江陵其人者,而坐令其横遭埋没,饮恨千秋,且与唐之李卫公同其不幸之命运。其所施于天下后世者如彼,而其所食之报顾如此。使人世而竟无真正之是非公论者,则毁誉之加,区区又奚足道;使人世而终有真正之是非公论者,则天下不平之事,宁有更逾于此者乎?然则扫尽浮言,别成信史,明是非而垂久远,拨云雾而见青天,斯亦匪异人任矣,吾又安能已于言也?于是作《张江陵传》。 [book_title]第二章 张居正之时代 大政治家以于其所处之时代,譬犹机器之大齿轮然。大齿轮者,受发动机之推动,而同时又推动小齿轮者也。其在大政治家,则历史之趋势者,其所由推动之发动机也;而天下后世者,则其所推动之小齿轮也。故大政治家之功业,无不由于历史趋势之推动,而其功业之成果,则又足以推动天下后世者也。然则江陵所处之时代,果何如乎?请以历史的眼光,就当时之世界及本国情势分别观察而论述之。 就世界历史之眼光以观,则江陵所处之时代,为十六世纪之中叶。斯时之欧洲,正当文艺复兴之后,宗教改革鼎盛之时;列国间多从事于宗教战争,而其国内亦多以政教纷争而未归于统一;中世纪之封建社会,虽已开始动摇,而助成国家统一之君主专制制度,则尚未能成立;新大陆虽因航路初通而已被发现,而欧洲与美、亚两洲间之交通,则仍甚阻隔。盖彼时之欧洲各国,均尚未成为现代之国家,其政治文化各方面,自亦幼稚无足称道。至若美洲,则更系洪荒乍辟,初无任何国家之存在。即与中国同居亚洲之日本,亦尚徘徊于分崩离析之封建时代,而未及完成其内部之统一。环顾当时之世界,厥惟中国具有数千年之历史,拥有亚洲大陆大部之土地;以言学术文化,则灿然而美备;以言君主专制制度,则蒂固而根深。其为当时全世界惟一之大帝国,自可居之而不疑。江陵乃适于此际,身居此大帝国之相位,手握此大帝国之政权者,前后达十余年之久;而此大帝国且赖其不朽之功业,由中衰而臻于复兴;旋乾转坤,经纶卓绝,周视寰宇,独具雄姿。则谓为当时全世界惟一之大政治家,又岂有愧色乎哉? 至就本国历史之观点言之,则江陵所处之时代,正当明室由盛而衰由衰转盛之际会;而主持此大转变之机纽者,又即江陵其人。是其拨乱反正之殊勋,更足使其坐享大政治家之荣衔而无愧矣。明自太祖以一布衣而跻万乘之尊,其创业垂统之功,殆惟汉高帝足与后先辉映。再继以成祖、仁宗之安内攘外,有明一代大一统之基础,遂于焉奠定。自后百余年间,虽其嗣君未能尽致郅隆之治,顾其国势则以承平既久,而蒸蒸日上。乃降至武宗,而明之国势浸衰,再传至世宗,而明之国势,竟几至一蹶而不可复振。按其中衰之迹,则以正德(武宗年号)时代,中部既有宸濠之变,海疆复有倭寇之警,而武宗宠任寺人刘瑾,尤足以紊乱朝纲,摧残士气,致使洪武(太祖年号)以来百余年之深仁厚泽,几为之摧毁无余。世宗继统以后,即有小王子、吉囊等寇边之患,而尤以俺答犯边肆扰,为祸最烈。至嘉靖(世宗年号)二十九年,遂有“庚戌之变”,寇薄京师,边将至莫敢撄其锋,武功之不振,于斯盖已达于极点矣。外患之猖獗如此,顾明之君臣则何如?试就史籍之所载,而一观其究竟: 嘉靖中,又有方技滥官之秕政。邵元节以祷词有验,封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演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锡金玉印象牙印各一,班二品,紫衣玉带,以校尉四十人供洒扫。寻又赐“阐教辅国”玉印,进授礼部尚书,给一品服;荫其孙启南为太常丞,进少卿,曾孙时雍为太常博士。其徒陈善道亦封清微阐教崇真卫道高士。又有陶仲文以符水治鬼,封神霄保国宏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累进礼部尚书少保少傅少师。明代一人,兼三孤者,仲文一人而已。寻又封恭诚伯,岁禄二百石,荫其子世同为太常丞,世恩为尚宝丞,婿吴濬、从孙时雍为太常博士。其他段朝用、龚可佩、蓝道行、王金、胡大顺、蓝田玉、罗万象之流,亦皆以符咒炼扶鸾之术,竞致显荣。甚至顾可学官浙江参议,亦以炼秋石得幸,超拜工、礼二部尚书;盛端明官副都御史,亦以通晓药术,拜工礼二部尚书;朱隆禧官顺天府丞,亦以长生秘术,加礼部侍郎。则不惟方士借以干进,即士大夫亦以之希荣邀宠矣。(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四) 严嵩。……自是益务为佞悦帝(世宗)。……诸宗藩请恤乞封,挟取贿赂。……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嵩父子(谓其子世蕃)独得帝窾要;欲有所救解,嵩必顺帝意痛诋之,而婉曲解释,以中帝所不忍;即欲排陷者,必先称其美,而以微言中之,或触帝所耻与讳。以是移帝喜怒,往往不失……(《明史》嵩本传) 夫以当时国势之阽危有如彼,而明之君庸臣奸又如此,则忠君爱国如江陵者,时虽居于闲曹,然其忧时之心,自不容其坦然坐视,又安能已于言哉?乃以一翰林官,于嘉靖二十八年上疏,痛切陈词,以冀挽回国势于万一,其疏曰: 臣闻明主不恶危切之言以立名,志士不避犯颜之诛以直谏,是以事无遗策,功流万世。故嫠妇不恤其纬,而抱宗国之忧。臣虽卑陋,亦厕下庭之列,窃感当时之事,目击心怀,夙夜念之熟矣;敢披肝胆,为陛下陈之,伏维圣明少留意焉。臣闻天下之势,譬如一身。人之所恃以生者,血气而已。血气流通而不息,则薰蒸灌溉乎百肢,耳目聪明,手足便利而无害;一或壅阏,则血气不能升降,而臃肿痿痹之患生矣。臣乃推今之事势,血气壅阏之病一,而臃肿痿痹之病五,失今不治,后虽疗之,恐不易为力矣;臣敢昧死以闻。 臣闻天地交而其道通,上下交而其志同,为泰;泰者,通也。天地不交,其志不同,为否;否者,塞也。故天地交而能成化育之功。上下交而能成和同之治。臣不敢以久远喻,直以近事言之。昔者孝宗皇帝之急于求治也,早朝宴罢,亲信大臣奏事,辄屏左右近侍之人,或日昃不倦;台谏有言,皆虚己纳之,虽甚狂悖,不罪也。百工奉职,官无留事,德泽旁洽,流于无穷,一时际会之盛,至今可想也。今陛下即位以来,二十八年矣;自成祖以来,历年之久,未有过于陛下者。功化之美,固宜上追唐、虞,而近配烈祖。乃今阴阳不调,灾异数见,四夷未宾,边尘屡警,犹不能不勤宵旰之忧者,意奉职未得其人欤?抑上下之志犹有所未通耳。今群臣百僚不得望陛下之清光,已八九年;虽陛下神圣独运,万几之务无有留滞,然天道下济而光明,自古圣帝明王,未有不亲近文学侍从之臣而能独治者也。今陛下所与居者,独宦官宫妾耳。夫宦官宫妾,岂复有怀当时之忧,为宗社之虑者乎?今大小臣工,虽有怀当时之忧,为宗社之虑者,而远隔于尊严之下,悬想于於穆之中,逡巡噤口而不敢尽其愚。异日以台谏不言之故,常加谴责矣,是臣下不匡之刑也;而至今无一人举当时之急务以为言者,无已,则毛举数事以塞责。夫以刑罚驱之而犹不敢言,若是者何?雷霆之威不可干,神明之尊不可测,陛下虚己好谏,未尽暴著于臣下故也。是以大臣虽欲有所建明而未易进,小臣虽欲有所献纳而未敢言。由此观之,血气可谓壅阏而不通矣;是以臃肿痿痹之病,乘间而生。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匮。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 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风俗之移易所系。臣伏睹祖训,观国朝之所以待宗室者,亲礼甚隆,而防范亦密。乃今一二宗藩,不思师法祖训,制节谨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竞求真人之号,招集方术逋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亲媚于主上,以张其势,而内实奸贪淫虐,陵轹有司,朘刻小民,以纵其欲。今河南抚臣又见害矣;不早少创之,使屡得志,臣恐四方守臣,无复能行其志,而尾大之势成,臣愚以为非细故也。所谓宗室骄恣者此也。 臣闻才者材也,养之贵素,使之贵器;养之素则不乏,使之器则得宜。古者一官必有数人堪此任者,是以代匮承乏,不旷天工。今国家于人才,素未尝留意以畜养之,而使之又不当其器;一言议及,辄见逐去,及至缺乏,又不得已轮资逐格而叙进之,所进或颇不逮所去。今朝廷济济,虽不可谓无人,然亦岂无抱异才而隐伏者乎?亦岂无罹微玷而永废者乎?臣愚以为诸非贪婪至无行者,尽可随才任使,效一节之用;况又有卓卓可录者,而皆使之槁项黄馘,以终其身,甚可惜也,吏安得不乏?所谓庶官瘝旷者此也。 守令者,亲民之吏也。守令之贤否,监司廉之;监司之取舍,铨衡参之;国朝之制,不可谓不周悉矣。迩来考课不严,名实不核,守令之于监司,奔走承顺而已;簿书期会为急务,承望风旨为精敏。监司以是课其贤否,上之铨衡。铨衡又不深察,惟监司之为据;至或举劾参差,毁誉不定。贿多者阶崇,巧宦者秩进。语曰:“何以礼义为?财多而光荣。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以此成风,正直之道塞,势利之俗成,民之利病,俗之污隆,孰有留意者乎?所谓吏治因循者此也。 夷狄之患,虽自古有之,然守备素具,外侮不能侵也。今虏骄日久,迩来尤甚,或当宣大,或入内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边圉之臣,皆务一切幸而不为大害,则欣然而喜,无复有万世之虑,建难胜之策者。顷者陛下赫然发奋,激励将士,云中之战,遂大克捷,此振作之效也。兵法曰:“无恃乎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乘战胜之气,为预防之图,在此时候,而迄于无闻。所谓边备未修者此也。 天地生财,自有定数。取之以制,用之有节,则裕;取之无制,用之不节,则乏。今国赋所出,仰给东南;然民力有限,应办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于国初之时;大官之供,岁累巨万,中贵征索,溪然难盈,司农屡屡告乏。夫以天下奉一人之身,虽至过费,何遂空乏乎?则所以耗之者,非一端故也。语曰:“三寸之管而无当,不可满也”。今天下非特三寸而已,所谓财用大匮者此也。五者之弊,非一日矣。 然臣以为此待臃肿痿痹之病耳,非大患也。如使一身之中,血气升降而流通,则此数者可以一治而愈。夫惟有所壅闭而不通,则虽有针石药物无所用。伏愿陛下览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佐,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虑,君臣之际,无所关格,然后以此五者分职而责成之,则人人思效其所长,而积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臣闻扁鹊见桓公曰:“君有疾,不治将深”!桓公不悦也。再见,又言之。三见,望之而走矣。人病未深,固宜早治;不然,臣恐扁鹊望之而走也。狂瞽儒臣,辙触忌讳,惶悚无已。虽然,狂夫之言,而圣人择焉。伏维圣明少留意于此,天下幸甚!(《全集·论时政疏》) 此疏所谓“血气壅阏之病”,纯系针对世宗本身立论,不啻予以当头棒喝;而所谓“臃肿痿痹之病”,尤足对当时时势痛下针砭。斯时之江陵,以一疏远小臣,而鲠直敢言如此,其大政治家之风度,已于此露其圭角矣。顾其全疏所指陈者,既与当时君庸臣奸之积病大相凿枘,其未触君上雷霆之怒,斧钺之诛,已属万幸,更安望世宗之能采纳其言乎?固无怪世宗之漠然置之,而国势且愈趋于衰弱不振,几成不可收拾之局也。 江陵所处之时代,其情形盖如此。此种历史趋势,既经其身受目击,则所以刺戟而推动之者,自足使其反应之于不自觉。厥后世宗即世,穆宗继统,江陵以潜邸旧臣之关系,原已简在帝心,又重之以徐文贞之汲引,而江陵遂于期年之间,由学士五品之官,一跃而跻于卿贰之位。及其柄执国政,遂一意本其法家严正之精神,一洗当时疲玩萎靡之积弊,而当时之国势,终赖之由中衰而转成复兴之局。虽以继起无人,功业中绝;然以神宗之昏庸,其于江陵殁后,犹获坐享承平近二十年,苟易以聪明有为之君,则明祚之鼎盛绵延,殆意中事。吾故曰:大政治家者,犹机器之大齿轮然,其功业无不由于历史趋势之推动,而其功业之成果,则又足以推动天下后世者也。 [book_title]第三章 张居正之略传 江陵讳居正,字叔大,号太岳。其先庐州合肥人。始祖福以壮士从太祖起濠,渡江,克采石,从大军定吴、越、闽、广,累功授归州长宁所千户。其四世孙自秭归徙家江陵,遂为江陵人。高祖名旺;曾祖名诚字怀葛;祖名镇字东湖:皆家居不仕。怀葛为人有长者风,施德于人,不食其报,得钱即以周贫乏,以是有声于乡里。怀葛生三子,而镇居次。镇豪宕任侠,不事生产,又弗业儒,然怀葛顾独爱之。镇生文明,即江陵父也。文明字治卿,号观澜,经明行修,为时望所属;然数奇,七上有司不第,遂弃去,乡居教子,以布衣终其身。 (按)江陵之先世,类皆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其家仅属小康之产,其人亦第中人之资而已,非有养尊处优之足恃,丰功伟业之足称也。以视李卫公之席丰履厚,相业传家者,殆犹远不逮焉。呜呼!此正天之所以启江陵之衷而助其成功者也。夫以其家无足恃之产,人无可传之业,则自消极言之,固可免其蹈于骄奢淫佚之恶习,而自积极言之,尤足促其奋斗向上而有余。加以其父既屡试不售,则其一腔郁郁不平之气,无可发泄,自不得不以其平生之希望,转而寄托于江陵之一身。观江陵述其为人,谓其“幼警敏,为文下笔立就,不复改窜,口占为诗,往往有奇句;然不能俯首就绳墨,循榘矱,以是见屈于有司。性任真坦率,与人处,无贵贱贤不肖,咸平心无竞,不宿仇怨,人亦无怨恨之者。……其自奉甚约,每食未尝过二器。……凡服食器物虽至敝坏,不以分给诸子,妾媵皆不得衣帛……”(《先考观澜公行略》)则其所以诱导江陵以恭俭之道,启示江陵以为学之方者,必有以大过人者在。然则江陵日后伟大之成就,孰非其纯朴之家风,严明之庭训,有以助成之哉?君子观于此,窃叹贤父兄之大有造于子弟,而家庭教育之不可以无也。 江陵以明世宗嘉靖四年(公元一五二五年)生。十二岁补博士弟子员。十六岁举于乡。二十三岁成进士,选庶吉士,读中秘书。二十五岁授翰林院编修,上陈时政疏,不报。三十岁以体故孱弱,遂告假归乡养病,自是山居者六年。嘉靖三十九年,年三十六,以其父观澜不欲其家居以坐废,惧伤父意,不得已复出。赴京,遂以右春坊右中允管国子监司业事。四十一年,因徐阶之荐,充《承天大志》副总裁;既受命,甫八阅月而手自脱稿,为十二纪以献。四十二年,以右春坊右谕德兼充裕王讲官。四十五年,进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穆宗隆庆元年,年四十三,进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复以帝加恩侍从藩邸诸臣,进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直内阁。寻充《世宗实录》总裁,进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二年,加少保兼太子太保,是年八月上《陈六事疏》,为日后柄政之纲领。四年,加太子太傅吏部尚书,荫一子中书舍人,是年十二月加少傅兼建极殿大学士,荫一子尚宝司丞。五年,充会试主考官。六年,加少师兼太子太师,予一子锦衣卫正千户,世其官。是年五月穆宗崩,与高拱、高仪同受顾命辅政。未几拱罢去,仪旋卒,公乃一人柄政。神宗万历元年,年四十九,进中极殿大学士。四年,加特进左柱国,进太傅,支伯爵俸,赐玺书奖劳,赐宴礼部。十年(公元一五八二年),进太师。是年夏六月公薨,时年五十八。赠上柱国,谥文忠,归葬江陵故籍。十二年正月,追夺官阶。至天启(熹宗年号)中,以都御史邹元标言,始追述其功,诏复故官,予祭葬。崇祯(庄烈帝年号)中,又复其恩荫及诰命焉。 江陵昆弟凡四人,而江陵居长,弟曰居敬、居易、居谦。江陵元配顾氏,继配王氏。生子六:长敬修,礼部主事;次嗣修,进士,翰林院编修;次懋修,进士,翰林院修撰;次简修,锦衣卫指挥同知;次允修,秀才;次静修。女一,适刘戡之。江陵既论罪,静修以不胜张诚等之刑责,自诬服寄三十万金于王篆、曾省吾、傅作舟家,寻自缢死。居易与嗣修俱发戍烟瘴。熹宗追复江陵官,庄烈帝后亦以敬修孙同敞请,复敬修官,并授同敞中书舍人,《明史》载称同敞负志节,感帝恩,益自奋。崇祯十五年奉敕慰问湖、广诸王,因令调兵云南。未复命,两京相继失,走诣福建。唐王亦念江陵功,复其锦衣卫世荫,授同敞指挥佥事。寻奉使湖南,闻汀州破,依何腾蛟于武岗。永明王用廷臣荐,改授同敞侍读学士。为总兵官刘承荫所恶,言翰林吏部督学必用甲科,乃改授同敞尚宝卿。以大学士瞿式耜荐,擢兵部右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总督诸路军马。同敞有文武材,意气慷慨;每出师,辄跃马为诸将先;或败奔,同敞危坐不去,诸将复还,战或取胜,军中以是服同敞。清兵破严关,诸将尽弃桂林走,城中虚无人,独式耜端坐府中。适同敞自灵川至,见式耜,式耜曰:“我为留守,当死此。子无城守责,盍去诸?”同敞正色曰:“昔人耻独为君子,公顾不许同敞共死乎?”式耜喜,取酒共饮,明烛达旦。侵晨被执。谕之降不从,令为僧亦不从,乃幽之民舍,虽异室,声息相闻,两人日赋诗倡和,阅四十余日,整衣冠就刃,颜色不变。而江陵第五子允修,亦于张献忠掠荆州时,题诗于壁,不食而死。(《明史》江陵本传) (按)江陵夹辅神宗,厥功至伟;而神宗愚騃而贪,惑于群小之言,几令江陵身后遭僇尸之惨。明之刻薄寡恩,自太祖开国时已然,况其末流所趋,有不变本加厉者乎!乃同敞不念旧恶,惟感君恩,慷慨成仁,克尽臣节。观其从容就难,视死如归,大义凛然,千载下犹有生气。是其祖训昭垂,养之有素,一门忠进,有自来矣!今世之人,当国难严重之时,每多朝犹高据要津,夕竟甘心附逆者,其放弃国民之天职,促成民族之危机,自外生成,万死犹有余辜。以视同敞者流,其贤不肖相去为何如哉!是以君子观乎此,而深感恢复民族固有道德之刻不容缓也。 [book_title]第四章 执政前之张居正(一)——少年时代 新会梁氏启超之论王荆公也,有云:“古之天民与大人者,必有其所养。观其所养,而其所树立可知也;观其所树立,而其所养可知也。”吾则以为所谓天民与大人者,其所树立固由于养之之有素;而其所以养之者,则每渊源于其父母戚党之爱重,与夫老师宿儒之期许。盖以父母戚党之爱重之也厚,则所以督教之也严,而其自视也亦愈高;老师宿儒之期许之也深,则所以激励之也切,而其自信也亦愈坚。自视高而自信坚,则其所以养之者,又安得而不加人一等乎?谓吾不信,则请一观夫少年时代之江陵。江陵之生也,相传有月精之瑞,故其初名曰白圭,其后郡守李公之初见之也,亦传有梦授符玺之兆,始为易名曰居正。此其为荒诞无稽之神话,固无足以深论置信之价值。然在民智未开之时代,此类神话性的传说,自足增强其父母戚党之爱重,爱重之也既厚,则督教之也亦严。况又加以江陵幼时之颖悟绝伦,至未离襁褓而即有神童之目,此在其父母戚党之心理,更足坚其生有自来之信念。宜乎长老先生之识者,皆期之以公辅,而其父母戚党所以督教之者,亦更有异于寻常也。彼其五岁而记句读,十岁而通六经,其早慧固有以致之,然亦未始非都教之功,夫岂偶然也哉?而其自视之高,则已于此肇其端矣。及其十二岁就试于有司,又为郡守李公及督学田公所激赏。《行实》记其事云: 嘉靖十五年丙申,就试有司。大司徒李公士翱为郡太守,先一夕,梦上帝剖符封识玉玺,令授一童子。明日,进所取士于庭下,太师(谓江陵)名在第一。李公摄太师升阶,目摄童子何如人,果梦中所见者,乃大喜,更太师初名,曰:“白圭不足名子,子他日当为帝者师,余闻命天皇上帝矣,愿自爱”!会督学使者田公顼行部至郡,李公具言郡中有童子能文大奇。田公立召之至,试南郡奇童赋,援笔立就,无所点窜。田公目视李公曰:“太守试以为孺子何如贾生”?李公再拜贺曰:“贾生殆不如也”。田公谢曰:“虽顼亦以为不及也”。遂补太师博士弟子高等。适摹得唐北海太守李邕《南岳碑》。田公读未竟,即以与太师,曰:“子之才,他日无论北海矣!” 呜呼!异征之说,虽属附会其辞,而田、李二公者,固当世之老师宿儒也,其于江陵期许之心何切,而其精诚抑何动人之深也!此在一髫龄童子得之,安得不因其激励所加,而遂自信弥坚乎?此其促进江陵当时之修养,与夫日后之树立者,又岂浅鲜也哉?虽然,天之所以启江陵者,犹不止此也。夫自视过高者,恒易流于傲;自信过坚者,恒易流于慢。使江陵竟由此扶摇直上,莫成蹉跎,则以其早熟之天才,或且自恃其聪明,视取金紫如拾芥;侈心既萌,势将流于傲慢而不自觉。如此则其所修养与树立之果何若,固犹在未可知之数也。顾天乃假手一顾璘,先姑微挫之,以抑其傲慢之气;继复激励之以奋其向上之心。于是其向之自视甚高者,因微挫而更自知有所短;向之自信甚坚者,因激励而益自展其所长。傲慢之气抑,而修养之道以明;向上之心奋,而树立之基以奠;无恃蓍龟而知其日后之必底于成矣。试观江陵十三岁应乡试时之情形: 时大司寇顾公璘开府楚中。顾公者,故海内所称矫然名世臣也。一见,知太师王佐才,语直指使者冯公曰:“张孺子天授,即令早在朝廷,宜亦无不可。然余以为莫若老其才,他日所就当亦不可知耳。此使君事也,使君其图之”!于是太师棘中所射荚业,为观察使陈君束所称,陈君以为请,而冯公竟用顾公言,置勿第。(《行实》) 此顾公欲老其才,而姑微挫之以抑其傲慢之气者也。再观其十六岁乡试获隽以后之情形: 至庚子乃第,会顾公以大司空有事于献皇帝陵园,太师过谒顾公。顾公曰:“张生幸过我。大器晚成,此自中材,仆诚不当以中人薄视吾子,迟吾子三年作相。然仆诚见解承旨(解缙)奇才,高皇帝遣归受学,德念甚厚,即令谨待十年未晚,而承旨曾不少下,卒以此为世悲叹。我所为语冯侍郎者,愿吾子志伊学颜,毋徒以秀才独喜自负也。”久之别去,顾公亲属文赠之,又解所系束带为贺,曰:“此非子所就,聊以明吕虔意耳。”(同上) 此又顾公欲大其器,面复激励之以奋其向上之心者也。夫顾公者,固所谓矫然名世臣者也,其所期许江陵者有如此,宜乎江陵于柄致以后,犹深致其感激之忱于顾公之知遇也。此于其与赵麟阳书可以见之。 仆昔年十三,大司寇东桥顾公时为敝省巡抚,一见即许以国士,呼为小友。每与藩臬诸君言:“此子将相才也,昔张燕公识李邺侯于童稚,吾其庶几”云云。又解束带以相赠,曰:“子他日不束此,聊以表吕虔意耳。”一日,留仆共饭,出其少子今名峻者,指示之曰:“此荆州张秀才也,他年当枢要,汝可往见之,必念其为故人子也。”仆自以童幼,岂敢妄冀今日?然心感公之知,思以死报,中心藏之,未尝或忘。 江陵既经顾公之激励,于是向之潜心举业,视为干禄之阶者,至是乃转移其旨趣,而从事于举业以外古典之研求。观其日后自述谓: 吾昔童稚登科,冒窃盛名,妄谓屈、宋、班、马了不异人,区区一第,唾手可得,乃弃其本业而驰鹜古典。比及三年,新功未完,旧业已芜。今追忆当时所为,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甲辰下第,然后揣己量力,复寻前辙,昼作夜思,殚精毕力,幸而艺成;然亦仅得一第止耳,犹未能掉鞅文场,夺标艺院也(《示季子懋修》)。 绎其语意,犹若以“弃其本业而驰骛古典”为失策。此自干取禄位之观点言之,诚有似乎失策,即其于二十岁赴京会试,又经一度之落第,亦莫非其荒废举业之影响,宜其举之以诫其子。而实则江陵所以成为“将相才”,一如顾公之所期许,而不仅“掉鞅文场,夺标艺院”,如屈、宋、班、马之以文人终其身者,何莫非“弃其本业而驰骛古典”有以使之然哉?何以言之?则以所谓举业者,其范围不出于当时通行之《四书五经大全》,其形式亦不外乎为古人立言之八股,究其极亦第专制帝王所籍以笼络文人之工具而已,以之干取禄位固犹可,苟欲以之经世济民,则犹缘木而求鱼也。纵令江陵“昼作夜思,殚精毕力”,以终其身,亦止成为皓首穷经之腐儒已耳,于其日后之相业何有哉?至若所谓古典者,虽未确知其何所指,然既自谓为“驰骛”,则其涉猎之博,研讨之多,当有远出于制艺范围以外者。以江陵之颖悟绝伦,而乃逞其才气;博览群书,俾知举业而外,犹有大学问在,则其于自由探讨之余,思想有不纵横驰骋,学术有不突飞猛进者乎?于是江陵乃不仅视潜心举业为已足,而别明其修养之道;不仅视干取禄位为要图,而别奠其树立之基矣。然则其日后不仅以文人终其身,终竟成为“将相才”,巍然跻于中国之至世界大政治家之列者,非幸也,彼固有以养之也;而其所以养之者,则又渊源于父母戚党之爱重与督教,与夫老师宿儒之期许与激励也。呜呼?江陵远矣。今世之少年,其父母戚党所以爱重而督教之者,非必有逊于当时之江陵也;老师宿儒所以期许而激励之者,或且远过于当时之江陵也;观夫江陵之所树立,其亦察其树立之由来,而亟求有以养之哉! [book_title]第五章 执政前之张居正(二)——入仕时代 江陵以驰骛古典而弃其本业,致有初赴会试之失败,固已如上述。但明代为科举之时代,凡文人之居宰辅而执钧衡者,非由科举出身莫能致。因之江陵虽已于驰骛古典之中,别有其所修养之道,顾仍不得不重攻举业,以谋进身之阶。盖以苟非如此,则以其家世之平凡,欲求厕身政治,必且不可得,遑论柄执国政,大展经纶乎?乃经其三年“昼作夜思,殚精毕力”之结果,终获于二十三岁时成进士。于其举业生活乃告一结束,而其三十年之政治生涯遂亦于兹发轫矣。 江陵以嘉靖二十六年入仕,三十三年告归。此七年中,因其于会试中式以后,初既膺庶常之选,继复晋编修之职,始终服官翰林;而翰林为清要之官,庶常更以读书为其本职,于是其向之所修养者,不惟未因厕身政治而稍蒙影响,且以其精研载籍而造诣益深。盖至是江陵始获本其天纵超人之质,尽读翰苑“中秘”之书,于驰骛古典而外,更获一广其涉猎之范围,从事于当代文物典章之探讨,与夫政情世务之研求。观其《翰林院读书记》一文,已可略见其造诣之奚若。兹节引其说于左: 学不究乎性命,不可以言学;道不兼乎经济,不可以利用。故通天地人,而后可以谓之儒也,造化之运,人物之纪,皆赖吾人为之辅相;纲纪风俗,整齐人道,皆赖吾人为之经纶;内而中国,外而九夷八蛮,皆赖吾人为之继述。故操觚染翰,骚客之所用心也;呻章吟句,童子之所业习也。二三子不思敦本务实,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预养其所为,而欲借一技以自显庸于世。噫,甚矣其陋也!且道德者,事之实也;文词者,德之华也;故尚行则行有枝叶,尚言则词有枝叶。训诰典谟,圣人岂殚精极虑,作意而为之者哉?几微内洞,文采外章,扬德考衷,启发幽秘,不求文而自文耳。……根本固者,华实必茂;源流深者,光澜必章。是以君子处其实不处其华,治其内不治其外。夫恢皇王之绪,明道德之归,研性命之奥,穷经纬之蕴,实所望于尔诸君也。 此虽托诸师说,而江陵抱负之非凡,见解之超卓,于此已可窥见一斑矣。 然而江陵此时之成就,犹未止于此也。翰林院既系承应天子顾问之所,自为一时人文荟萃之区。加以明制自枢府宰执之臣,至六部卿贰之官,莫不兼领翰林原职,人物之盛,概可想见。江陵置身其间,所与往还者,既系一时俊彦之选,自多良师益友之资。况以其对于政情世务关心素切,则于师友晤谈之顷,当必以其平时所研习者而讨论。如此则其平时所研习之学理,更可因之而与实际情形相印证。此其有禆于他日柄政之经验,诚非浅鲜也。 江陵此时期之良师益友,固自不乏其人,而就中以徐文贞(阶)与之关系为最深,期许为尤切。当江陵为庶常时,文贞适为翰林院学士,教习庶吉士,江陵乃获受业于其门。《行实》述文贞对于江陵之观感云: 时少师华亭徐公在政府,见太师沉毅渊重,所为文虽旁列子史百家者言,而其学一本之躬行,根极理道,以此独深相其许,曰:“张君他日即尽臣重国矣”。 观此可知文贞对江陵期许之殷。而文贞既与江陵谊属师生,情深知己,且于调掌礼部,参与中枢以后,亦正需英才如江陵者以资臂助,依理言之,似应于此时即加援引。无如此时正值严嵩当国之际,文贞虽与同在内阁,顾屡为嵩所扼,其本身之职位尚且岌岌难保。自更无力以引致江陵。因之江陵遂以磊落之才,而久居闲散,中怀郁悒,不问可知。故其《致耿楚侗书》有云: 长安棋局屡变,江南羽檄旁午,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衅,则不可胜讳矣。非得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弭天下之患,顾世虽有此,人未必知,即知之未必用,此可为慨叹者也。中怀郁郁,无所发舒,聊为知己一吐,不足为外人道也。 以国势如此其杌陧不安,而君庸臣奸之积势既成,自不容磊落奇伟之士如江陵者,一展其扫除廓清之抱负。其《论时政疏》之不见用,更足以沮其忧君爱国之忱,使之慨然有国事不可为之念。“莫问国事,且食蛤蜊”,于是江陵乃引疾归田矣。顾其一腔忠义,于国事自犹未肯漠然置之,因于临行上书于其师徐阶,以治国之道为勖。此书于为政之方阐发至当,既足觇江陵此时之抱负,又可预窥其日后之树立。爰节引如左: 相公雅量古心,自在词林,即负重望三十余年,及登揆席,益允物情。内无琐琐姻娅之私,门无交关请谒之衅,此天下士倾心而延伫也。然自爰立以来,今且二稔,中间渊谋默运,固非谫识可窥,然纲纪风俗,宏模巨典,犹未见使天下改观而易听者,相公岂欲委顺以俟时乎?语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窥见向者张文隐公(张治)刚直之气,毅然以天下为己任,然不逾年遽以病殁;近欧阳公人伦冠冕,向用方殷,亦奄然长逝。二公者,皆自以神智妙用,和光遵养,然二三年间相继凋谢。何则?方圆之施异用,愠结之怀难堪也。相公于两贤,意气久投,何图一旦奄丧,谁当与相公共功者?况今荣进之路,险于榛棘,恶直丑正,实繁有徒。相公内抱不群,外欲浑迹,将以俟时,不亦难乎!盍若披腹心,见情素,伸独断之明计,捐流俗之顾虑,慨然一决其平生。设天启其衷,忠能悟主,即竹帛之名可期也。吾道竟阻,休泰无期,即抗浮云之志,遗世独往,亦一快也。孰与郁郁顑颔而窃叹也?夫宰相者天子所重也,身不重则言不行。近年以来,主臣之情日隔,朝廷大政,有古匹夫可高论于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何则?顾忌之情胜也。然其失在豢糜人主之爵禄,不能以道自重,而求言之动人主,必不可几矣。愿相公高视玄览,抗尘埃之外,其于爵禄也,量而后受,宠至不惊。皎然不利之心,上信乎主,下孚于众,则身众于泰山,言信于蓍龟,进则为龙为光,退则为鸿为冥,岂不绰有余裕哉!公孙弘有言:“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节俭”。身为汉相,脱粟布被,良史称之。夫京师,四方之极;大臣,庶民之表也。自顷内外用竭,习尚侈靡。病者短褐不完,而在位者或婢妾衣纨绮;百姓藜藿不饱,而在位者或厮养厌梁肉;此损下益上之尤者也。诚宜倡之以俭,视之以礼,弘晏子狐裘之节,览诗人羔羊之咏,庶仪刑百辟,易侈移俗也。 夫天子有诤臣,士有诤友,故能动不失则。药石犹生我,美疢滋毒也。端人直士,药石也;令色孔壬,美疢也。然端直劲而难亲,佥壬柔而易狎。巧佞之人,未语而惟惟,未言而诺诺,较德则拟于皋、伊,论功则卑乎管、晏,足使人志满情逸,受则面谩。此高允所以深疾闵湛,谓其所营尺寸之间,而贻崔浩无穷之害者也。愿相公择士之端谅者,使在左右,资其匡辅,闻其谠言,亦鸿业之一助也。夫士习者人才之关也。自顷士气颓靡,廉耻道丧,苞苴显于贽雉,幸孔多于亡羊,乞温逐臭,相煽成风。岂可令明主在上,相公在位,而习弊至此?夫爵禄赏鉴,所以磨世也;廉耻节义,所以建标也。爵禄赏鉴,不足以激上才,止可劝中人耳。然上才百一,中才者多。令爵禄赏鉴常归之廉耻节义,则中才者望标而趋矣。迨夫清议已行,士气已振,然后相公振之以无名之仆,酝之以醇和之气,即大化薰蒸,风俗长厚矣。此相公今日所得为者。若夫格天之业,致王之功,固非末士所与,且愚蒙未谙,故不敢言也。 此书所论宰辅之道,可谓要言不烦,独见其大。试就所举各点而论,如“以道自重”,“上信乎主,下孚于众”者,立威望之谓也;“倡之以俭,视之以礼”者,移风俗之谓也;“泽士之端者,使在左右,资其匡辅,闻其谠言”者,进贤才之谓也;“令爵禄赏鉴,常归之廉耻节义”者,明赏罚之谓也。凡此诸端,世之位宰辅而执钧衡,立大功而成伟业者,有能不以之为治国之要者乎?亦有能不此是务而其功业克底于成者乎?吾敢信其必不能也。然则此数端者,固江陵今日之以勖其师,亦即其他时之以树其业者也,讵可等闲视之哉?再就其词旨而言,则此书立意既甚周至,措词尤为恳切,既合风人之旨,复得诤劝之宜;从可见江陵之于文贞,固不徒尽师生之私情,而实有合于君子爱人以德之大道。就中尤以所云“委顺俟时”,“内抱不群,外欲浑迹”,“顾忌之情胜也”数语,更有以中文贞难言之隐,而生其发奋之思。盖以贼嵩当国,文贞屈身其下,徒滋吾道不行之叹,未成匡时弼政之功。此在承平之世,尚难免伴食之讥;况其时外患交迫,内政不修,而文贞以亚相之尊,负一时之望,徒以见扼于权奸,未遑一施其抱负,苟以清议绳之,岂能免于尸位素餐之诮乎?江陵以及门之谊,尽忠告之诚,固自有其难已于言之苦衷,亦即所以报文贞之知遇者也。至所谓“抗浮云之志,遗世独往”者,则又江陵此时所已实行;而所谓“伸独断之明计,捐流俗之顾虑,慨然一决其平生”者,亦即其他日所将树立。江陵一生之出处,固能以此为依归,而一一见诸躬行实践,宜其侃侃而谈,悉举以勖其素所敬爱之师也。 [book_title]第六章 执政前之张居正(三)——归田时代 江陵之告归也,以三十而立之年,正英俊有为之际,而乃悄然生不如归去之思,浩然有颐养林泉之志。观其一则曰: 岂是东方隐,沉冥金马门?方同长卿倦,卧病思梁园。蹇予秉微尚,适俗多忧烦。侧身谬通籍,抚心愁触藩。臃肿非世器,缅怀南山原。幽涧有遗藻,白云漏芳荪。山中人不归,众卉森以繁。永愿谢尘累,闲居养营魂。百年贵有适,贵贱足论?(《述怀》) 再则曰: 有欲苦不足,无欲亦无忧。羲和振六辔,驹隙无停留。我志在虚寂,苟得非所求。虽居一世间,脱若云烟浮。芙蕖濯清水,沧江飘白鸥。鲁连志存齐,绮皓亦安刘。伟哉古人达,千载想徽猷。(《适志吟》) 此两诗,一作于将归之前,一作于既归以后,而其字里行间,均富有佛老虚无之想。世之论者,因遂谓其归田之动机,当系由于不为世用,而遂趋于消极出世之观念。然江陵果竟因一时不为世用,而遽萌消极出世之感乎?则请一观其平日之人生观,及其归田后生活之动态,借以证明所论之不确。 江陵平日之人生观果何如?《明史》述其为人曰: 居正为人,勇敢任事,豪杰自许(见本传)。 夫既曰“豪杰自许”,则其态度之积极可知;既曰“勇敢任事”,则其必不因挫折而灰心又可知。此试就其所自述者以观之,尤足以资佐证。公《答吴尧山言宏愿济世书》云: 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欢喜施与,况诋毁而已乎? 《答湖广巡抚朱谨吾辞建亭书》又云: 吾平生学在师心,不蕲人知,不但一时之毁誉,不关于虑,即万世之是非,亦所弗计也。 呜呼!溲溺在所不避,毁誉在所不虑,是非在所不计,此其态度之积极为何如乎?以如此之人,而谓其偶因挫折而灰心,一时不为世用而遽趋于消极出世之观念,其孰能信其然乎?间尝论之,以为江陵者,具有积极之用世的人生观者也。试就其生平行事而言,其所以能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者,以其具有超人之抱负,独到之主张,而又行之以恒心,持之以毅力也。而所谓“恒心”,所谓“毅力”者,则又赖有积极之用世的人生观,以支配而撑拄之者也。譬犹行舟:其抱负,其主张,舟之本身也;其恒心,其毅力,舟之桨舵也;而其用世之人生观者,则划桨操舵之人也。使无划桨操舵之人,则虽有桨舵,舟亦莫由前进;然则苟无用世之人生观,则虽有恒心毅力,又安能使其抱负及主张终见诸实施哉?观其于未入仕以前,既潜心于举业,以求进身之道,复驰骛乎古典,以奠树立之基;及其既入仕以后,更从事于当代文物典章之探讨,与夫政情世务之研求;其汲汲焉皇皇焉惟学问修养之是务者,何莫非其用世之人生观有以支配而撑拄之乎?再观其柄政以还,不恤受揽权之恶谤,被负友之重嫌,冒震主之不韪,干夺情之非议,兢兢焉第求政策之推行,凛凛然惟谋时势之转变者,又何莫非其用世之人生观有以支配而撑拄之乎?夫今日之江陵,犹是昔日之江陵也,他日之江陵,亦即今日之江陵也。昔日之江陵,固已具有此用世的人生观,他日之江陵,亦复具有此用世的人生观;而谓今日之江陵,乃突以一时不为世用而遽萌消极出世之观念,与其平日之人生观而弃如敝屣。呜呼,为此论者,抑何浅视江陵之甚也! 此第就其平日之人生观以推论之也。试更进而观其归田后生活之动态复奚若。《行实》有如左之记述: 太师体故孱弱,又倦游,三十三年甲寅,遂上疏请告。既得请,归则卜筑小湖山中,课家僮锸土编茅,筑一室仅四五椽,种竹半亩,养一癯鹤,终日闭关不启,人无所得望见。惟令童子数人事洒扫,煮茶洗药;有时读书:或栖神胎息,内视返观。久之,既神气日益壮,遂下帷益博极载籍,贯穿百氏,究心当世之务。盖徒以为儒者当如是,其心固谓与泉石益宜,翛然无当世意矣。 此处所谓“栖神胎息,内视返观”及“其心固谓与泉石益宜,翛然无当世意”数语,适与上述江陵两诗相关照,殆即一般推测其消极出世者之所本。但江陵此时果竟自谓与泉石为宜,翛然无当世意乎?顾其同时固自“博极载籍,贯穿百氏,究心当世之务”矣,则又何耶?世人安有既萌出世之想,复求用世之需者乎?此说之不可通者也。然则此其所论,未能道看江陵此时之心事,固甚明矣。无已,姑再就江陵所自述者,以一穷其究竟。公有《学农园记》一文,其中有云: 余少苦笃贫,家靡担石,弱冠登仕,裁有田数十亩。嘉靖甲寅,以病谢,自念身被沉疴,不能簪笔执简,奉承明之阙。若复驰逐城府,与宾客过从,是重增其戾。乃一切谢屏亲故,即田中辟地数亩,植竹种树,诛茆结庐,以偃息其中。时复周行阡陌间,与田父佣叟测土壤燥湿,较穜稑先后,占云望祲,以知岁时之丰凶。每观其被风露,炙熇日,终岁仆仆,仅免于饥;岁小不登,即妇子不相眄,而官吏催科,急于救燎,寡嫠夜泣,逋寇霄行,未尝不恻然以悲,惕然以恐也,或幸年谷顺成,黄云被垅,岁时伏腊,野老欢呼,相与为一日之泽,则又欣然以喜,嚣然以娱。虽无冀缺躬榼之勤,沮溺耦耕之苦,而咏歌欣戚,罔不在是。既复自惟用拙才劣,乏弘济之量,惟力田疾耕,时得甘膬,以养父母,庶获无咎。且斯事虽贱,非学亦无由知也。因榜其园曰“学农”,以申止足之义焉。或曰:“农,生民之本也,周家用稼穑兴王业,即治天下国家,固亦由力本节用,抑浮重谷,而后化可兴也。吾子意其斯乎”?夫君子志其远者大者,小人志其浅者近者。吾侪小人,饔飧之不给是虞,而又敢有他志?且为菟裘以娱吾生而已。《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此其初归时之作也。以江陵之英俊有为,徒以身居闲散,竟致莫补时艰,称疾引退,则其满腹牢骚,自不能不有所发泄。观其所谓“用拙才劣,乏弘济之量”;“吾侪小人,饔飧之不给是虞,而又敢有他志”;其一腔孤愤,固已情见乎辞。顾仍斤斤致意于力本节用,抑浮重谷,是其虽置身田野,而其心固犹未尝忘情于治国之方。此记及上述两诗之所云云,特其一时激愤之词,当非放弃其平日用世的人生观,而遽萌消极出世之观念。而其所以“恻然以悲”,“惕然以恐”,又或“欣然以喜”,“嚣然以娱”者,固自与禹稷饥溺之怀相出入,倘以与靖节先生东皋舒啸之心情相校,则又迥然异其趋矣。 虽然,其所自述之足证吾言者,犹别有在,姑再录一二以申吾意焉: 张子既登衡岳数日,神悄悄焉,意惘惘焉,类有击于中者,盖其悟也。曰:嗟乎!夫人之心何其易变而屡迁耶?余前来道大江,溯汉口而西,登赤壁矶,观孙曹战处,慷慨悲歌,俯仰今古,北眺乌林,伤雄心之乍衄;东望夏口,羡瑜亮之逢时。遐思徘徊,不知逸气之横发也。继过岳阳,观洞庭长涛巨浸,惊魂耀魄,诸方涬溟,一瞬皆空,则有网宇宙,齐物我,吞吐万象,并罗八极之心。及登衡岳,览洞壑之幽邃,与林泉之隈隩,虑淡物轻,心怡神旷,又若栖真委蛇,历遐蹈景之事,不难为也。……今吾所历诸境,不移于旧,而吾之感且愕且爱且取者,顾何足控搏?乃知向所云者,尽属幻妄,是心不能化万境,万境反化心也。夫过而留之,与逐而移焉,共谬等耳。殆必有不随物为欣戚,混溟感以融观者,而吾何足以知之!(《游衡岳后记》) 此文当系于告归后病愈出游时之所作。盖此外尚有《游衡岳记》一篇,述其出游之动机,谓:“要欲及今齿壮力健,即不与汗漫期于九垓,亦当遍游寰中诸名胜,游目骋怀,以极平生之愿。”江陵归当三十之年,正齿壮力健之候,且除此时外,更无暇以作汗漫之游,则斯文之作,当在此时。观其历游赤壁、洞庭、衡岳诸名胜,而生种种不同之感触,此种种不同之感触,争相交织于其心,最后乃顿生“不随物为欣戚,混溟感以融观”之悟境。窃以此正江陵对于人生获得更深一层之认识,而其平日之用世的人生观,乃更因此而取得更进一步之发展焉。何以言之?请毕吾说。夫江陵以英俊有为之才,未获一展抱负,俾偿其兼善天下之宿愿,顾乃暂时归隐,以求独善其身,此自其积极用世之观点言之,自不得不认为一严重之打击,其满腹牢骚,一腔孤愤,当系其心理上应有之反感;况此时其精神修养犹未克臻于“心化万境”之域,固无怪其胸中块垒,郁积难平矣。使非经此一度之出游,以开拓其悟境,扩展其胸襟,则其于精神懊丧之顷,纵未必终自沉沦于“栖神胎息,内视返观”之消极的生活,以自放于无为放达之一途,但其一时孤愤,固已深足影响于其平日用世的人生观,而减退其积极有为之兴致,于此而欲其仍保持饥溺之怀,究心当世之务,殆亦必不可能之事。乃其于游览名山大川以后,心灵竟为之一开,而顿生“不随物为欣戚,混溟感以融观”之悟境,于是其向之不免于“万境化心”者,今乃一进而为“心化万境”。观其于《七贤咏》序中所云,即可知其自经此悟境后,其心已不复为形役,而能作超然物外之观矣。其言曰: 常叹以为微妙之士,贵乎目我,屡素之道,无取同涂;故有谤讟盈于一世,而独行者不以为悔,沉机晦于千载,而孤尚者不以为闷;斯皆心有所惬,而游外之方者也。 此自其心理变化方而观之,固非消极出世之感想,而实超然物外之胸襟。必具有如此之胸襟,然后爵禄加之而不喜,斧钺临之而不惧,打破得失毁誉之关头,养成卓立不磨之人格,如武侯所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其乃庶几乎近之。盖至是而其精神之修养,始克跻于登峰造极之地步,而其平日用世的人生观,既经受此精神修养之洗礼,亦遂因之而更趋于积极。是以一经其父之激动,终遂幡然再作出山之计,重发仕进之途。乃其后复膺穆宗之知遇,沐台鼎之殊荣,自更公尔忘私,国尔忘家,本其超然物外之胸襟,造就匡时弼君之事业矣。 江陵归田后以至于复出,其人生观之不为环境所转移者盖如此。以视世之浮薄少年,稍经挫折而即灰心丧志,徒以消极出世思想坐废其身者,又岂可同日而语哉?彼其日后终能卓然树立,以跻于大政治家之列者,有以夫,有以夫! [book_title]第七章 执政前之张居正(四)——再起时代 江陵之复出也,以嘉靖三十九年。入觐后,即以右春坊右中允兼国子监司业。时高拱适为司成,与江陵共就教导诸生之余暇,从事于政理之研究,因之相交甚欢,以相业相期许。越两载,严嵩去相位,江陵始因徐阶荐,充《承天大志》副总裁,八阅月而志成,纪赞皆出江陵之手笔,以是受世宗知,寻迁右春坊右谕德,兼裕王讲官。裕王者,穆宗未嗣位前之封号也。江陵既为穆宗师,穆宗且深知其贤,其他日不次擢用之机固已见于此。时高拱亦同侍裕邸讲,二人之交遂益深。嘉靖四十五年,拱亦因徐阶之荐,以礼部尚书入阁预机务。二人者,于江陵均素所期许,至是既均在枢府,识者咸知江陵旦暮必见重用矣。是年冬,世宗崩,穆宗践阼。江陵以藩邸旧臣,倍蒙礼敬,期年之间,竟一跃而为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自是与阶、拱同参密切,俨然成为政治舞台之中心人物。乃未几而阶、拱竟以交恶闻。先是世宗常居西苑,阁臣直庐在苑中,拱亦移家近直庐居焉。一日,帝不豫,误传已晏驾,拱遽移器用于外。始阶甚亲拱,引入直,而拱以骤贵,负气,颇忤阶。给事中胡应嘉者,阶乡人也,尝劾拱,拱疑应嘉受阶指,大憾之。世宗之崩也,阶草遗诏,凡斋醮、土木、珠宝、织作悉罢,大礼大狱言事得罪诸臣悉牵复之。诏下,朝野咸感激至于泪下,独拱及郭朴以阶不与共谋,心滋不乐。而阶草遗诏,独与江陵计,拱心尤不平。及穆宗即位,拱自以藩邸旧臣,更数与阶抗。隆庆元年,胡应嘉因事削籍去,言官谓拱以私怨逐应嘉,交章劾之。阶于拱上疏自辩时,虽拟旨慰留,但于言者则不加究责。拱益怒,相与念诋于阁中。拱复令御史齐康劾阶,指摘其二子多干请,及家人横行乡里状。阶上疏自辩,力求休致。于是言官复交章劾拱,拱不得已,引疾归。方阶、拱之交恶也,江陵固无与于其间,顾以与二人交谊皆甚厚,自难以超然于事外,及拱去,又莫之能救,其精神上之痛苦,可以想见矣。拱既罢,阶旋亦以张齐劾,乞休去。李春芳代为首辅,而江陵与陈以勤同居于次位。江陵之秩虽以进,顾其最称知己之师友,竟以不相能而先后去于朝,江陵自不免有孤立之感矣。 江陵之以侍从旧臣入直也,感穆宗知遇,知无不尽言,乃于隆庆二年八月上《陈六事疏》。此为江陵发挥政见之第一声,其当时之抱负及其日后之建树,胥可于此窥其凡,足与荆公《上仁宗书》后先相辉映。今全录之,并略加疏解,以供世之习政治者省览焉。 臣闻帝王之治天下,有大本,有急务。正心修身,建极以为臣民之表率者,图治之大本也;审机度势,更化宜民者,救时之急务也。大本虽立,而不能更化以善治,譬之琴瑟不调,不解而更张之,不可鼓也。恭维我皇上践阼以来,正身修德,讲学勤政,惓惓以敬天法祖为心,以节用爱民为务,图治之大本既以立矣。但近来风俗人情,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有积重难反之几,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臣不揣愚陋,日夜思维,谨就今时之所宜者,条为六事,开款上陈,用备圣明采择。臣又自惟幸得以经术遭逢圣主,备位辅弼,朝夕与同事诸臣寅恭谐协,凡有所见,自可随事纳忠,似不必更有建白。但臣之愚眛,窃见皇上又必为之志,而渊衷静默,臣下莫能仰窥,天下有愿治之心,而旧习因仍,趋向未知所适;故敢不避形迹,披沥上陈,期于宣昭王德而齐一众志,非有他也。伏乞圣慈垂鉴,俯赐施行,天下幸甚,臣愚幸甚! (按)“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韩非子·五蠹》),此法家之基本观念,亦即今世西哲所谓适应环境革旧维新之说也。时至今日,此说固已家诵户晓,妇人孺子类能道之矣。顾在往昔,儒者惑于尊古之成见,常人狃于因循之积习,遂致以保守为美谈,斥改革为邪说。纵览史籍,舍法家诸子而外,其能以儒者之立场,采法家之精粹,毅然以革旧维新为职志,终身行之而弗懈,生死以之而不渝者,于宋得一王荆公,于明得一张江陵,上下四千年,亦惟此二人而已矣!荆公之说宋仁宗也,其言曰:“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一,而欲一一行先王之政,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临川集·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江陵之说明穆宗也,则曰:“审机度势,更化宜民者,救时之急务也。大本虽立,而不能更化以善治,譬之琴瑟不调,不解而更张之,不可鼓也。”呜呼!之二人者,其所处之时代不同,其所持之政见不同,顾其不甘守旧,力主维新,慨然以天下为己任,毅然惟改革之是求,其奋斗进取坚忍不拔之精神,则先后一揆,若合符节,诚有令人不胜景仰赞叹者矣!但以当时一般社会之因循怠玩,苟且偷安,积习相沿,由来已久;一旦劝以振作,晓以更张,其不蹙额却走,甚或群起而攻者几希。此所以荆公终不免获咎于当世之君子,江陵尤因而见扼于同列之小人也。虽然二人者,固未尝不知其改革之说,足以引起反感而横遭阻尼也;是以虽揭其革旧维新之旨,犹参以敬天法祖之言。盖欲托法祖之虚名,行维新之实际,借以缓和反感,灭除阻尼;其词愈婉,其心则良苦矣。顾虽如此,犹不足以间执反动派之口,而避免其攻击,驯致荆公终以被放于生前,江陵更复获谴于殁后。而世人不察,犹且执其一二微疵,斤斤计较其短长,坐令二人忠君爱国之热忱,无以大白于天下,几致沉埋于终古。几何而不令志士为之寒心,英雄为之短气哉!噫,悲夫! 计开: 一省议论 臣闻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汉臣申公云:“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臣窃见顷年以来,朝廷之间,议论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跖,或前后不觉背驰,或毁誉自为矛盾,是非淆于脣吻,用舍决于爱憎,政多纷更,事无统纪。又每见督抚等官,初到地方,即例有条陈一疏,或漫言数事,或更置数官,文藻竞工,览者每为所眩,不曰此人有才,即曰此人任事。其实莅任之始,地方利病岂尽周知?属官贤否岂能洞察?不过采听于众口耳。读其词藻,虽若烂然,究其指归,茫未有效。比其久也,或并其自言者而忘之矣。即如昨年皇上以虏贼内犯,特敕廷臣集议防虏之策,当其时,众言盈廷,群策毕举;今又将一年矣,其所言者果尽举行否乎?其所行者果有实效否乎?又如蓟镇之事,初建议者曰:吾欲云云。当事者亦曰:吾欲云云。曾无几何,而将不相能,士哗于伍,异论繁兴,讹言踵至,于是议罢练兵者又纷纷矣。臣窃以为事无全利,亦无全害,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要在权利害之多寡,酌长短之所宜,委任责成,庶克有济。今始则计虑未详,既以人言而遽行;终则执守靡定,又以人言而遽止。加以爱恶交攻,意见横出,谗言微中,飞语流传,寻之莫究其端,听者不胜其眩。是以人怀疑贰,动见诪张,虚旷岁时,成功难睹。语曰:“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此最当今大患也。伏望皇上自今以后,励精治理,主宰化机,扫无用之虚词,求躬行之实效。欲为一事,须审之于初,务求停当,及计虑已审,即断而行之,如唐宪宗之讨淮、蔡,虽百方阻之,而终不为之摇;欲用一人,须慎之于始,务求相应,既得其人,则信而任之,如魏文侯之用乐羊,虽谤书盈箧,而终不为之动。再乞天语叮咛部院等衙门,今后各宣仰体朝廷省事尚实之意,一切章奏务从简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陈,毋得彼此推诿,徒托空言;其大小臣工,亦各宜秉公持正,以诚心直道相兴,以勉修职业为务,反薄归厚,尚质省文;庶治理可兴,而风俗可变也。伏乞圣裁! (按)江陵者,以儒者而主法家之说,且戮力以行之者也。法家首重功利主义,故不尚空言而惟图实效,如韩非子所谓“为人臣者陈其言,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二柄篇》)者是也。明穆宗承世宗之后,虽于即位之初,即已罢斋醮,屏方士,表面上有似一反世宗之所为,顾其时臣民之于道教,则已相习成风,积重难返。而道教之不重功利,又适与法家相背驰。以当时外患之深入,内政之废弛,而士大夫顾惟徒托空言,无裨实际,其不蹈于宋人议论未定,而金兵已渡河之覆辙者几希。江陵心所谓危,故首以扫虚词求实效之说进,观其所谓“欲为一事,须审之于初,务求停当,及计虑已审,即断而行之,如唐宪宗之讨淮蔡,虽百方阻之,而终不为之摇;欲用一人,须慎之于始,务求相应,既得其人,则信而任之,如魏文侯之用乐羊,虽谤书盈箧,而终不为之动”。则其于用人行政之道,诚可谓智珠在握者矣。使人主依而行之,又何虑人之不得其当,事之不尽其功者哉?虽然,吾不能不因之有所感焉。今之论民族性者,恒有言曰:“美利坚者,言而后行之民族也;英吉利者,行而后言之民族也;德意志者,行而不言之民族也;若吾中国者,则言而不行之民族也。”呜呼!使此言而果确,则吾民族当此急功好利之时代,安所恃而与人争一日之短长乎?此吾以为江陵之所云云,不惟明穆宗所应拳拳服膺,即凡今之有用人行政之权者,亦当奉为书绅之戒也。 一振纪纲 臣闻人主以一身而居乎兆民之上,临制四海之广,所以能使天下皆服其教令,齐整而不乱者,纪纲而已。纲如网之有绳,纪如丝之有总。《诗》曰:“勉勉我王,纪纲四方。”此人主太阿之柄,不可一日而倒持者也。臣窃见近年以来,纪纲不肃,法度不行,上下务为姑息,百事悉从委徇。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曲迁就谓之善处。法之所加惟在于微贱,而强梗者虽坏法干纪而莫之谁何;礼之所制反在于朝廷,而为下者或越理犯分而恬不知畏。陵替之风渐成,指臂之势难使。贾谊所谓蹠盩者,深可虑也。然人情习玩已久,骤一振之,必将曰此拂人之情者也,又将曰此务为操切者也。臣请有以解之。夫徇情之与顺情,名虽同而实则异;振作之与操切,事若近而用则殊。盖顺情者,因人情之所同欲者而施之,《大学》所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者也。若徇情则不顾理之是非,事之可否,而惟人情之是便而已。振作者,谓整齐严肃,悬法以示民,而使之不敢犯,孔子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者也。若操切则为严刑峻法,虐使其民而已。故情可顺而不可徇,法宜严而不宜猛。伏望皇上奋乾纲之断,普离照之明,张法纪以肃群工,揽权纲而贞百度。刑赏予夺一归之公道,而不必曲徇乎私情;政教号令必断于宸衷,而毋致纷更于浮议。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仍乞敕下都察院查照嘉靖初年所定宪纲事理,再加申饬,秉持公论,振扬风纪,以佐皇上明作励精之治;庶体统正,朝廷尊,而下法守矣。伏乞圣裁! (按)纪纲也者,法治主义之核心也,岂惟法家重之而已也,即凡治政法之学者,固莫不奉为金科玉律也;抑岂惟专制国家重之而已也,即凡民主国体之国家,亦无不以之为治国要务也。法家之言曰:“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韩非子·定法篇》)又曰:“言行而不轨于法必禁。”(同上《问难篇》)此纲纪之说,非此固不足以言治国也。江陵目击当时法度之废弛,故以振纪纲为请,而其要旨在于“情可顺而不可徇,法宜严而不宜猛”;“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简言之,即谓法宜公平严峻而已矣。《韩非子》曰:“是故诚有功,则虽疏贱必赏;诚有过,则虽近爱必诛。”(《主道篇》)商鞅更从而申之曰:“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治者,罪死不赦。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忠臣孝子有过,必以其数断。守法守职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商君书·赏刑篇》)此法贵公平之说也。《韩非子》又曰:“夫严刑者,民之所畏也;重罚者,民之所恶也。故圣人陈其所畏,以禁其邪;设其所恶,以防其奸,是以国安而暴乱不起。”(《奸劫弑臣篇》)又从而申之曰:“夫以重止者,未必以轻止也;以轻止者,必以重止矣。是以上设重刑者,而奸尽止;奸尽止,则此奚伤于民也?所谓重刑者,奸之所利者细,而上之所加焉者大也;民不以小利蒙大罪,故奸必止者也。”(《六反篇》)此法贵严峻之说也。此其所言,与江陵之说,正可互相发明,而为法治主义之极则,虽以今世西哲之言法者,又何以加焉?夫左氏有言:“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桓二年《左氏传》)纲纪不振,其流弊所及,势不至亡国败家不止!治国者又安可不加之意乎? 一重诏令 臣闻君者主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君不主令,则无威;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无法,斯大乱之道也。臣看得旧规,凡各衙门章奏,奉旨有“某部看了来说”者,必是紧关事情,重大机务;有“某部知道”者,虽若稍缓,亦必合行事务,或关系各地方民情利病,该衙门自宜参酌缓急,次第题覆。至于发自圣衷特降敕谕者,又与泛常不同,尤宜上紧奉行,事乃无壅。盖天子之号令,譬之风霆,若风不能动,而霆不能击,则造化之机滞,而乾坤之用息矣。臣窃见近日以来,朝廷诏旨多废格不行,抄到各部,概从停阁。或已题奉钦依,一切视为故纸,禁之不止,令之不从。至于应勘应报,奉旨行下者,各地方官尤属迟慢,有查勘一事而数十年不完者。文卷委积,多致沉埋,干证之人,半在鬼录。年月既远,事多失真。遂使漏网终逃,国有未伸之法;覆盆自苦,人怀不白之冤。是非何由而明,赏罪何由而当?伏望敕下部院等衙门,凡大小事务,既奉明旨,须数日之内即行题覆。若事理了然,明白益见者,即宜据理剖断,毋但诿之抚按议处,以致耽延。其有合行议勘问奏者,亦要酌量事情缓急,道里远近,严立限期,责令上紧奏报,该部置立号簿,登记注销。如有违限不行奏报者,从实查参,坐以违制之罪。吏部即以此考其勤惰,以为贤否。然后人思尽职,而事无壅滞也。伏乞圣裁! (按)法家之功利主义,既不尚空言而惟重赏效,则于一切之证令,自必力求其加紧推行,以增进行政之效率。其言曰:“国之乱也,非其法乱也,非法无用也;国皆有法,而无使必行之法”(《商君书·画策篇》)惟其然也。故“圣人知必然之理,必为之时势,故为必治之政,战必勇之民,行必听之令”。(同上)其有玩视法令者,则死无赦。故“亏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从令者死”。(《管子·重令篇》)而其能行如此严峻之法者,则在于独裁。故曰:“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申子语)此法家法治精神之所寄,非此固不足以言法治也。江陵心知其然也,故于当时玩忽功令之情形,攻击不遗余力,而纠之以“凡大小事务,既奉明旨,须数日之内即行题覆”,不得“委积”。夫政令委积者多,则百端废弛,纪纲陵替,势不至无威无法以至于大乱也不止,尚有何行政效率之足言乎?江陵深知乱源之所在,故本功利主义之立场,力以考核事功之说进,欲以拨乱而反之正,其苦心孤诣,诚有以大过人者。无如乱势已成,积重难返,欲求“锄强戮凶,剔厘革”,实有“不得已而用威”之必要,此江陵他日所以援法入儒,欲借急切用威以挽回疲玩怠情之颓势,而终难免于“威柄之操几于震主”之讥也。可慨也已! 一核名实 臣闻人主所以驭其臣者,赏罚用舍而已。欲用舍赏罚之当,在于综覈名实而已。臣每见朝廷欲用一人,当事者辄有乏才之叹。窃以为古今人才不甚相远,人君操用舍予夺之权,以奔走天下之士,何求而不得?而曰世无才焉,臣不信也。惟名实之不核,拣择之不精,所用非其所急,所取非其所求,则士之爵赏不重,而人怀徼幸之心,牛骥以并驾而俱疲,工拙以混吹而莫辨,才恶得而不乏,事恶得而有济哉?臣请略言其概:夫器必试而后知其利钝,马必驾而后知其驽良。今用人则不然。称人之才,不必试之以事;任之以事,更不必考其成;及至偾事之时,又未必明正其罪。椎鲁少文者以无用见讥,而大言无当者以虚声窃誉;倜傥伉直者以忤时难合,而脂韦逢迎者以巧宦易容。其才虽可用也,或以卑微而轻忽之;其才本无取也,或以名高而尊礼之。或因一事之善。而终身借之以为资;或以一动之差,而众口譬之以为病。加以官不久任,事不责成,更调太繁,迁转太骤,资格太拘,毁誉失实。且近来又有一种风尚:士大夫务为声称,舍其职业而出位是思,建白条陈,连篇累牍;至核其本等职业,反属茫昧。主钱谷者不对出纳之数,司刑名者未谙律例之文,官守既失,事何由举?凡此皆所谓名与实爽者也。如此则真才实能之士,何由得进?而百官有司之职,何由得举哉?故臣妄以为世不患无才,患无用之之道。如得其道,则举天下之士,惟上之所欲为,无不应者。臣愿皇上慎重名器,爱惜爵赏,用人必考其终,授任必求其当。有功于国家,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于国家,虽颦笑之微,敝袴之贱,亦勿轻予。仍乞敕下吏部严考课之法,审名实之归。遵照祖宗旧制,凡京官及外官三六年考满,毋得概引复职,滥给恩典,须明白开具“称职”“平常”“不称职”以为殿最。若其功过未大显著,未可遽行黜陟者,乞将诰敕勋阶等项酌量裁与,稍加差等,以示激劝。至于用舍进退,一以功实为准,毋徒眩于声名,毋尽拘于资格,毋摇之以毁誉,毋杂之以爱僧,毋以一事概其平生,毋以一眚掩其大节。在京各衙门佐贰官,须量其才气之所宜者授之,平居则使之讲究职业,赞佐长官;如长官有缺,即以佐贰代之,不必另索。其属官有谙练故事尽心官守者,九年任满,亦照吏部升授京职,高者即转本衙门堂上官。小九卿堂官品级相同者,不必更相调用。各处巡抚官果于地方相宜久者,或就彼加秩,不必又迁他省。布按二司官,如参议久者,即可升参政,佥事久者,即可升副使,不必互转数易以滋劳扰。如此则人有专职,事可责成,而人才亦不患其缺乏矣。此外如臣言有未尽者,亦乞敕下该部悉心讲求,条例具奏,伏乞圣裁! (按)法家所恃以推进其政策者为法令,其所用以执行其法令者为官僚(即今所谓公务员),而其官僚政治之基础,则又在于综核名实,以为选贤任能赏功罚罪之准绳。故夫综核名实者,法治主义最重要之基层工作也。法家之言曰:“朝有经臣,国有经俗,民有经产。何谓朝之经臣?察身能而受官,不浮于上,谨其能,不以毋实虚受者,朝之经臣也。”(《管子·重令篇》)此官僚政治之大体也。又曰:“举而得其人,望而收其福,不可胜收也。官不胜任,奔走而奉其敝事,不可胜救也。而国未尝乏胜任之士,上之明适不足以知之。是以明君审知胜任之臣者也。”(《管子·君臣篇》)此综覈名实于未任用之之先也。又曰:“非信士不得立于朝,是故官虚而莫敢为之请。君举事,臣不敢诬以其所不能。君知臣,臣亦知君之知己也;故臣莫敢不竭力,俱操其诚以来。”(《管子·乘马篇》)此综核名实于既任用之之后也。又曰:“赏不加于无功,罚不加于无罪。”(《韩非子·难一篇》)“主过予则臣偷幸,臣徒取则功不尊。无功者受赏,则财匮而民怨;财匮而民怨,则民不尽力矣。故赏过者失民,用刑过者民不畏。有善不足以劝,有刑不足以禁,则国虽大必危。”(《韩非子·饰邪篇》)“故有术之主,信赏以尽能,必罚已禁邪。”(《韩非子·外储说篇》)此综合核名实以求赏罚之当者也。夫君之于臣,甄选如此其慎也,考核如此其勤也,赏罚又如此其严且明也,则为臣者安有不称其职者乎?行政效率安有不继长增高乎?此所以江陵此时上疏不得不亟以综核名实为言,而其他日柄政尤复亟以综核名实为务也。虽然,综核名实之说,自法家首创以还,历代大政治家,若汉之诸葛武侯,若宋之王荆公,若明之张江陵,若近代之曾、左诸公,奕代接武力求实践者,固已不乏其人;然而历时二千有余年,我国官僚政治终犹未入于正轨,迄今犹有待于继续努力改进者,则又何也?曰:由于未能将综核名实之政治思想,成为具体的制度化而已。夫制度者,思想之具体的结晶,而在政治上则为最有效最持久之工具也。徒有完善之政治思想,苟无完善之政治制度,以为其实施之工具,则其为效必限于一时,而不能昭垂于久远。孟子所谓“徒善不足以为政”者,即此之谓也。我国传统之政治思想,其能适需求而奏实效,亘百祀而莫或替者,无不有具体的制度以为之寄托也。即就今日之五权宪法而论,监察权与考试权之独立,所以有异于泰西各国,而蔚为中国独有之政治特点者,谓非历代相沿之御史制度及科举制度有以使之然乎?乃返观官僚政治所恃为基础之综核名实的思想,虽其萌芽固在二千有余年以前,发扬光大之者亦大有人在,顾以视泰西各国之制度美备,成效卓著者,终不免瞠乎其后,则亦未能确立完善的人事行政制度之过也。呜呼!江陵所陈关于综核名实之方法,意非不美且善也,言非不周且详也,但终不免于“人存政举,人亡政息”之结果者,徒以未能如斯达因、俾士麦辈之确立人事行政制度,以昭垂久远而已。然则今之言人事行政者,鉴于前人之失,其亦亟谋完善制度之确定,盖以巩固官僚政治之基础也欤! 一固邦本 臣闻帝王之治,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书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自古虽极治之时,不能无夷狄盗窃之患。惟百姓安乐,家给人足,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无虞。惟是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盖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其势然也。恭维皇上嗣登大宝,首下蠲恤之诏,黎元忻忻,方切更生;独昨岁以元年蠲赋一半,国用不足,又边费重大,内帑空乏,不得已差四御史分道督赋,三都御史清理屯监,皆一时权宜,以佐国用之急,而人遂有苦其搜括者。臣近日访之外论,皆称不便。缘各御史差出,目睹百姓穷苦,亦无别法清查,止将官库所储,尽行催解。以致各省库藏空虚,水旱灾伤,视民之死而不能赈;两广用兵,供饷百出而不能支。是国用未充而元气已耗矣。臣窃以为天之生财,在民在官,止有此数。譬之于人,禀赋强弱,自有定分;善养生者,惟撙节爱惜,不以嗜欲戕之,亦皆足以却病而延寿。昔汉昭帝承武帝多事之后,海内虚耗,霍光佐之,节俭省用,与民休息。行之数年,百姓阜安,国用遂足。然则与其设法征求,索之于有限之数以病民,孰若加意省俭,取之于自足之中以厚下乎?仰惟皇上即位以来,凡诸斋醮土木淫侈之费,悉行停革,虽大禹之克勤克俭,不是过矣。然臣窃以为矫枉必过其正,当民穷财尽之时,若不痛加省节,恐不能救也。伏望皇上轸念民穷,加惠邦本,于凡不急工程,无益征办,一切停免,敦尚俭素,以为天下先。仍乞敕下吏部慎选良吏,牧养小民,其守令贤否殿最,惟以守己端洁,实心爱民,乃兴上考称职,不次擢用。若但善事上官,干理簿书,而无实政及于百姓者,虽有才能干局,止与中考。其贪污显著者,严限追赃,押发各边自行输纳,完日发遣发落,不但惩贪,亦可为实边之一助。再乞敕下户部悉心讲求财用之所以日匮者,其弊何在?今欲措理,其道何由?今风俗侈靡,官民服舍,俱无限制。外之豪强兼并,赋役不均,花分诡寄,恃顽不纳田粮,偏累小民。内之官府造作,侵欺冒破,奸徒罔利,有名无实。各衙门在官钱粮,漫无稽查,假公济私,官吏滋弊。凡此皆耗财病民之大者。若求其害财者而去之,则亦何必索之于穷困之民,以自耗国家之元气乎?前项催督御史事完之后,宜即令回京,此后不必再差,重为地方之病。其屯监各差都御史应否取回别用,但责成于该管抚按,使之悉心清理,亦乞敕下该部从长计议,具奏定夺。以后上下惟务清心省事,安静不扰,庶民生可遂,而邦本获宁也。伏乞圣裁! (按)节用爱民之说,政治者类能道之,儒法诸家于此尤殷殷垂教,其义甚显,无俟发明。江陵之时,适当世宗骄奢淫佚之余,且承贼嵩聚敛掊克之后,民不堪命久矣,欲求矫积弊而固国本,自更不得不以节用爱民为先务;而其首以奖廉惩贪为言,则尤属正本清源之道。治国者固不应徒以消极的自求节俭为己足,而必积极从事于廉洁风气之提倡与培养。必也执法以绳,务使贪污绝迹,则人民咸获安居乐业,富强之基,胥系于此矣。 一饬武备 臣惟当今之事,其可虑者莫重于边防。庙堂之上,所当日夜图画者,亦莫急于边防。迩年以来,虏患日深,边事久废。比者屡蒙圣谕严饬边臣,人心思奋,一时督抚将领等官,颇称得人。目前守御似亦略备矣。然臣以为虏如禽兽然,不一创之,其患不止。但战乃危事,未可易言,须从容审图,以计胜之耳。今之上策,莫如自治,而其机要所在,惟在皇上赫然奋发,先定圣志;圣志定,而怀忠蕴谋之士,得效于前矣。今谭者皆曰:吾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臣以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夫兵不患少而患弱。今军伍虽缺,而粮籍俱存,若能按籍征求,清查影占,随宜募捕,着实训练,何患无兵?捐无用不急之费,并其财力以抚养战斗之士,何患无财?悬重赏以劝有功,宽文法以伸将权,则忠勇之夫,孰不思奋,又何患于无将?臣之所患,独患中国无奋励激发之志,因循怠玩,姑务偷安,则虽有兵食良将,亦恐不能有为耳。故臣愿皇上急先自治之图,坚定必为之志,属任谋臣,修举实政,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计而审行之,不出五年,虏可图矣。至于目前自守之策,莫要于选择边吏,团练乡兵,并守墩堡,令民收保,时简精锐,出其空虚以制之;虏即入犯,亦可不至大失。此数者昨虽已经阁部议行,臣愚犹恐人心玩愒日久,尚以虚文塞责。伏乞敕下兵部申饬各边督抚,务将边事着实举行,俟秋防毕日,严查有无实效,大行赏罚;庶沿边诸郡在在有备,而虏不敢窥也。再照祖宗时京营之兵数十万,今虽不足,尚可得八九万人,若使训练有方,亦岂尽皆无用?但士习骄惰,法令难行,虽春秋操练,徒具文耳。臣考之古礼,及我祖宗故事,俱有大阅之礼,以习武事而戒不虞。今京城内外,守备单弱,臣常以为忧。伏乞敕下戎政大臣申严军政,设法训练,每岁或间岁季冬农隙之时,恭请圣驾亲临校阅,一以试将官之能否,一以观军士之勇怯。有技艺精熟者分别赏赉,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如此不惟使辇毂之下常有数万精兵,得居重驭轻之道;且此一举动,传之远近,皆知皇上加意武备,整饬戎事,亦足以伐狂虏之谋,销未萌之患,诚转弱为强之一机也。伏乞圣裁! (按)整军经武,原系立国之常规;思患预防,尤为当时之急务。明自开国未久,北方即连遭边祸,如成祖时既有马哈木及阿鲁台之寇,英宗时则有也先“土木之变”,世宗时复有小王子及俺答之警;而东南沿海,倭寇尤复出没无常,世为边患。武备之弛,国势之弱,为南宋以来所未有。疏中所谓“虏患日深,边事久废”者,固慨乎其言之,抑亦当时之实况也。江陵蒿目时艰,心长语重。谓无兵无食无将帅俱不足患,所患在人主因循偷安,而无奋励激发之志,可谓虑之审而言之切矣!至所陈自守之策,谓“莫要于选择边吏,团练乡兵,并守墩堡,令民收保,时简精锐,出其空虚以制之”,则尤适合于古人“以静待动以逸待劳”之旨,出入乎近代“避实就虚持久作战”之术,清时之围剿捻匪,固莫不恃此以克奏肤功者也。惟其力主举行校阅,至谓其既可“试将官之能否”,“观军士之勇怯”,复能“伐狂虏之谋,销未萌之患”,则揆诸事实,殊嫌其未能免于书生纸上谈兵之积习,而于整军经武之方,显有所未尽也。夫君上亲临大阅,固足以振奋人心于一时,究未若将士训练严明,始足以整肃戎行于平日。当时“士习骄惰,法令难行”,既有如疏中所指,夫岂一年一度照例奉行之大阅,所能救其积失,挽其颓势?此当时整饬武备终必有赖于戚(继光)、李(成梁)诸名将之训练有方,而现代国民革命之初步成功,固系肇端于黄埔设校,抗战建国之非常时期,尤须注意于集中训练也。彼其仅以举行校阅为请者,意或盖以启发穆宗振作有为之志,俾收上行下效之功也欤?不然,以江陵之深谙戎事,何至为此舍本逐末之谋也? 此疏侃侃而谈,切中时弊,所陈各端,几无一非救时良药,而其根本主张,则在于援法入儒,厉行富国强兵而已。自荆公《上仁宗书》而后,无论就其本身价值言,或就其时代影响言,此文当推为名臣奏议之巨擘,政治言论之翘楚也。惟穆宗为人,《明史》谓其“宽恕有余,而刚明不足”(见《本纪》),究其实亦第中庸之资已耳。方其继位之始,赖有徐阶以顾命老臣为之匡弼,始有停斋醮罢土木诛方士恤言臣诸善政。及徐阶既去,虽以李春芳、陈以勤之贵近,犹未克多所辅导,以勤条上谨始十事,穆宗善之而未能用,旋又条上时务因循之弊,亦仅由都察院议行“治赃吏”一事而已(《明史》以勤本传)。至科臣石星则因历举节饮、笃学、勤政、速断、纳谏、去谗六事尽谏,而竟致撄帝之怒,至以廷杖加之,并令削籍以去(见《明史·穆宗本纪》,并见《明鉴》)。观此则穆宗之为君何如,已从可想见。顾其于江陵此疏,则独予垂青,立加采纳,许为“深切时务,着所司详议以闻”(《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并见《全集》)。于是都御史王庭等议覆振纪纲重诏令事宜,兵部议覆饬武备行大阅事宜,户部议覆固邦本节财用事宜,穆宗均一一允行,且定于翌年九月举行阅兵典礼。于以见穆宗信任江陵之深,江陵他日夹辅神宗,任劳任怨之死靡他者,盖即所以报穆宗之知遇也。 江陵政治主张,固已悉被采纳,顾以当时积习之深,一时自不易收改革之效。而首辅李春芳“务以安静帝意”(《明史》春芳本传),不肯稍事更张,恰与江陵力求振作之主张相枘凿:同列陈以勤亦碌碌无所表现。江陵孤立无助,其主张自更难于贯彻矣。隆庆三年八月,赵贞吉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预机务。贞吉“学博才高,然好刚使气,动与物迕;九列大臣,或名呼之”(《明史》贞吉本传)。及入阁,自以名辈居先,易视江陵,呼为“张子”,语朝事,辄曰:“非少年所知。”(《明纪》卷三十七)江陵固亦以才气自负,为所挫辱,意自难平,且主张因以见梗,更所难堪,乃于是年十二月奏准起用高拱以折之。拱素与江陵善,及再起,知出江陵荐,益善之。拱“性强直遂,颇快恩怨”(《明史》拱本传),而贞吉亦以刚着称,于是二人遇事辄相扼,江陵因得倚拱以制贞吉,盖非此无以实行其政见,固与朋比为奸者大相径庭也。隆庆四年七月,陈以勤引疾罢,盖以勤与拱为旧僚,贞吉其乡人,而江陵则所举士,自度不能斡旋于其间,故坚决求去。同年十二月,贞吉因考察科道事,与拱益相水火,争为疏辨,又不胜,亦去位。翌年五月,李春芳以拱修徐阶故怨,尝从容为阶解,拱不悦;春芳意不自安,亦予告归。于是拱遂为首辅,而江陵亚焉。“拱之再出,专与阶修却,所论皆欲以中阶,重其罪,赖帝仁柔,弗之竟也。阶子弟颇横乡里,拱以前知府蔡国熙为监司,簿录其诸子,皆编戍,所以扼阶无不至。”(《明史》拱本传)初,阶既去,令三子事江陵谨。江陵与阶有师生谊,且入直亦阶所援引,于阶子自不得不尽监护责。及拱坐阶子罪,江陵“从容为拱言,拱心稍动,而拱客构江陵纳阶子三万金,拱以诮江陵,江陵色变,指天誓,辞甚苦,拱谢不审。二人交遂离”(《明史》江陵本传)。及神宗即位,冯保之事起,而二人遂出于决裂之一途矣。 江陵自三十六岁(嘉靖三十九年)复出,至四十八岁(隆庆六年)晋位首辅,前后凡十二年,计其居翰苑及直内阁者各占其半。直阁之六年中,要以封贡俺答、主持辛未会试及在吏部慎选人才三端,为其政绩之荦荦大者,当以下各章详述之。集中有《答上相师徐存斋(阶字)书》,系隆庆五年所作,最能显示江陵此时之心事,及其对于未来之希望,特录之以结本章。其书如次: 犬马齿今年四十有七矣。苟生窃禄,无所建明,触事感时,怃然自失。……惟当以向后余生,矢竭丹诚,求无负于老师家国之托云尔。…… [book_title]第八章 张居正之柄政(上) 隆庆六年五月,穆宗不豫,召江陵与高拱、高仪同受顾命辅政。翌日帝崩,神宗嗣立,年始十岁,诏江陵卜视大行皇帝陵寝。时江陵与高拱因太监冯保事,隙愈深。比江陵卜视陵寝归,拱已为保所构罢。高仪未几亦病卒。江陵自此乃以首辅资格,一人柄政矣。 江陵与拱原极相得,拱之再起,且为江陵所引致。自陈、李相继去位后,二人以志同道合之交,继周、召夹辅之美,允宜同舟共济,相得益彰矣。无如拱蓄意修怨徐阶,扼之惟恐不至。江陵无论为公为私,势不能助之下石。而拱以江陵未肯苟同,竟尔迁怒及之。则二人之隙末凶终,拱自不得辞其咎。至冯保之事,则尤拱刚愎之气有以自贻伊戚,而促成其反噬。据《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所载: 时太监冯保方居中用事,矫传大行遗诏云:“阁臣与司礼监同受顾命。”廷臣闻之俱骇。一日内使传旨至阁,拱曰:“言出何人?上冲年,皆若曹所为,吾且逐若曹矣。”内臣还报,保失色,谋逐拱。 由此可知拱之去固由保所构陷,而保之构拱,则又拱迫之使然也。拱于保之司礼监,初以恶其为人,故靳而弗予;及保矫诏自为之,又欲收其权于内阁,嗣复令科道交章劾保,意欲置之重典。保以一奄寺小人,在如此威胁之下,安得不力谋自卫,务求去拱而后快乎?信哉!陈銮之言曰: 明代奄寺之权,根深柢固,骤难转移。新郑(按:拱系新郑人,故以其地称之)当女君幼主(按:指仁圣、慈圣两宫及神宗),宫府隔绝之时,乃欲夺司礼之权,尽归内阁,其谋固已疏矣。无论不能逐保也,即使去一保,则必复用一保。此曹嵬琐,安得贤于保者而用之?且肘腋之间,持之过激,则南宫甘露之变,可为寒心。新郑愎而疏,不能安其位也必矣。(《全集》附录二《陈銮重刻张太岳先生全集序》) 观此则拱之被逐,实属咎由自取,于江陵何与焉?乃拱既因阶事衔江陵,于保事初则疑江陵与保相勾结,及其党群起攻保,又严戒江陵勿与闻,是其先以不肖之心待人,公然予江陵以难堪矣,又岂江陵之过乎?顾拱之侮江陵也如此其甚,而江陵于王大臣之狱,犹自力为拱解,始获幸免株连;及拱既殁,复赖江陵之力请,始获释神宗之怒而赐予祭葬。昔孔子有云:“以直报怨”,如江陵者,其足以当之而无愧焉。乃犹不能见谅于人,至坐以“附保逐拱”之嫌,而冤遭卖友求荣之谤,此真所谓是非颠倒,众口铄金者矣。 江陵既以元辅柄政,当主少国疑之日,值朝纲废坠之时,欲求重振君威,自非提高相权不可。盖明自洪武中胡惟庸谋叛伏诛以后,遂罢丞相之官,而以六曹分掌政务,别以殿阁词臣加孤卿之衔,司票拟之事,而名之曰阁臣,以代丞相之职。此在雄王御宇之时,原可享乾纲独振之名,免太阿倒持之患,防微杜渐,君权集中,固专制政体之极则也。无如继起之君未必尽具才略,其本身既以未谙法理,无以行兴革之宜,而阁臣复以权力轻微,自难胜匡扶之任。于是向之防相权过重者,浸且并君威而两失之;朝政之不修,其由来也渐矣。江陵洞察其弊,深知欲振君威,必先自提高相权入手。诚以在专制政体之下,君主每因世袭而倍有才难之叹,辅臣则由选拔而易获王佐之材。相权提高,则君虽庸劣,尚可赖辅臣匡襄之力,收垂拱而治之功。此在当时神宗以冲龄而君临天下,尤有其必要者也。惟当主少国疑之际,昌言提高相权,在江陵固孤忠自矢,劳怨不辞,而上自君主,下至群僚,非使诚信相孚,必至动遭掣肘。尤以自高拱去位,盈廷百僚,对江陵未能谅解,已多侧目;苟非善处其间,则不利孺子之流言,势且令江陵内不自安,而无以取得幼君及两宫之信任。江陵于此虑深筹熟,一面既力求博取君主之信从,一面复设法谋求百僚之拥护。其中经过,殊属煞费苦心,始获稍收成效。兹特略加陈述,于以见君主专制国体之下,政治家争取政权之手腕,固与民主国家迥异其趣也。 神宗冲龄践阼,两宫实有参预用人行政之大权。故江陵欲求神宗之信任,必先得两宫之信任。江陵所取之策略,即以法祖之名,使两宫信其举措之率由旧章,不复致疑于其实际之兴革。据《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江陵柄政》节)所载如次: 居正既柄政,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中外想望丰采,一意尊主权,课吏实。尝言“高皇帝得圣之威者也,世宗能识其意,是以高卧法宫之中,朝委裘而不乱。今上,世宗孙也,奈何不以法主?” 又江陵《初上神宗谢召见疏》亦云: 为祖宗谨守成宪,不敢以臆见纷更;为国家爱养人才,不敢以私意用舍:此臣忠皇上之职分也。仍望皇上思祖宗缔造之艰,念皇考顾遗之重,继之益讲学勤政,亲贤远奸,使宫府一体,上下一心,以成雍熙悠久之治。 由此可见江陵盖欲以旧瓶置新酒,阳托法祖之名,阴以维新为务。当守旧势力方盛之时,非此固无以缓和反动而成改革之功,更遑论使宫府一体上下一心乎?此则江陵苦心孤诣,未足为浅人道者也。至其沟通宫府之术,则在善用冯保以为己助。江陵之用冯保,即反对者所引以指摘其“附保逐拱”之口实,实则江陵固别具苦衷,如陈銮所谓“公之驭保,假以词色,俾就羁绁,然后宫廷一气,而惟吾所欲为;制御有方,保亦不能有所过恶。夫曲逆之交驩辟阳,梁公之折节群竖,计虑至深,斡旋至大,不屑以小节自拘也”(《重刻张太岳先生全集序》)。然则江陵之于保,固在用之,而非附之,固在导之为善,而非从之为恶。此正江陵善用政治手腕之处,以视拱之一味刚愎不能容物者,固不可同日而语矣。况江陵为政,纯系自为主体,绝不肯仰人鼻息。以江陵自视之高,自信之坚,而谓其甘于附保以自辱,不亦傎乎!彼为此言以攻江陵者,顾又同时责其“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夫以震主之威,而犹自俯首帖耳于一宦竖之前,吾不知彼肆为诪张者,又何以自圆其说也!观夫神宗与两宫对江陵之尊礼有加,委以朝政,虽神宗于江陵身后,因误信谗间而忽变初衷,而其于江陵柄政期间,固自被以殊荣,待以师礼,历十年如一日,于以见宫府一体之说终获实现,而江陵因势利导之功诚有足多者矣。 虽然,江陵当前亟待解决之困难,固犹有什百倍于此者。盖就其当时之环境而言,不难于委曲求全,以取得神宗与两宫之信任,而难于宽猛相济,俾博取盈廷僚佐之同情。江陵于前者虽已如愿以偿,顾于后者则殊难使就范。诚以朝纲废弛,由来已久,怠玩势成,骤难振作,江陵所谓“势之既成智者不能措意者”,殆实情也。于此而欲提高相权,俾收风行草偃之功,自非徒示宽大所能奏效,而必恃用威以济其穷。据《行实》云: 太师道虽直方,中实恻怛。少读《春秋传》,慨然曰:“古称政之所予,在顺民心。有以咈为顺者,子产是也。吾殆类是乎!”其论治欲儆官邪,齐民萌,不专姑息,有救世之思。盖独见谓罔少密则莫能扞格,法可悬而不可用,特以初引纲维,不得不固握其柄而信用之。意俟天下遵制扬功,风成俗定,然后恢阔禁罔,削除烦苛,示民长厚之道耳。 观此可见江陵以儒家之立场,而犹勉循子产之遗规,偏重法家之治术者,殆亦有所不得已耳。如武侯,如荆公,其所以治乱持危,振衰起废,足以媲美管、商而无愧者,其不得已之苦衷,固亦初无二致也。江陵采用法家之治术,其初步之具体表现,厥为整饬纪纲严核官吏之一事。至其用意则不惟使群僚知幼主之不可欺,尤在使知相权之不可侮。故于柄政之始,即首请神宗颁发考察百官之敕谕,略谓: 朕初嗣大位,欲简汰众职,图新治理,南京六部等衙门四品以上官俱着自陈,去留取自上裁。(《遵谕自陈不职疏引》) 此一举动在当时实至关重要,盖既经考察,则对于失职之僚属,固可严加淘汰,俾肃官邪之戒;对于反对之分子,又可聊资警惕,借安反侧之心。诚可谓一举而两得之者矣。及百官去留既定,复请戒饬群臣集百官于午门外受谕。所拟敕谕,有如左述: 盖闻理道之要在正人心,劝阻之机先示所向。朕以冲幼获嗣丕基,夙夜兢兢,若临深渊。所赖文武贤臣同心毕力,弼予寡昧,共底升平。乃自近岁以来,士习浇漓,官方邧缺。钻窥隙窦,巧为猎取之媒;鼓惑朋俦,公事挤排之术。诋老成廉退为无用,谓谗佞便捷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遂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四维几至不张,九德何由而咸事?朕初承大统,深烛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浊。但念临御兹始,解泽方覃,铦锄或及于芝兰,密网恐惊乎鸾凤。是用去其太甚,薄示戒惩,余皆曲赐矜原,与之更始。《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方嘉与臣民,会归皇极之路,尔诸臣亦宜痛湔宿垢,共襄王道之成。自今以后,其尚精白乃心,恪恭乃职,毋怀私以罔上,毋持禄以养交,毋阿依淟涊以随时,毋噂沓翕訿以乱政!任辅弼者,当协恭和衷,毋昵比于淫朋,以塞公正之路!任铨衡者当虚心鉴物,毋任情于好恶,以开邪枉之门!有官守者,或内或外,各宜分猷念,以济艰难!有言责者,公是公非,各宜奋谠直,以资听纳!大臣当崇养德望,有正色立朝之风。小臣当砥砺廉隅,有退食自公之节。庶几朝清政肃,道泰时康,用臻师师济济之休,归于荡荡平平之域。尔等亦皆垂功名于竹帛,绵禄荫于子孙,顾不美欤!若或沉溺故常,坚守旧辙,以朝廷为必可背,以法纪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百尔有位,宜悉朕怀!钦哉启谕。(《请戒谕群臣疏引》) 此谕既颁,一时百官莫不惕息,纪纲为之一振焉。明自武宗失政,君威凌替,垂七十年;神宗以冲幼之君,竟获振朝纲于既坠,则江陵翊赞之功,为不可没;至相权因之而提高,固犹其小焉者也。乃佥人不谅,犹复妄肆诋毁,如高拱所言,即可见其一斑。其言曰: 人情汹汹,科道官各具本欲言,荆人(指江陵)乃只称病不出。科道以阁中无人,姑待,而荆人出,即语科道曰:“今后内边事,不要说他。”众方观望,而荆人已上揭帖,考察百官。既命下,则科道皆听处分,谁敢声言?于是但异己毫发者悉去之,而留者又示恩以收之。且既经一翻风雨,人皆以见留为幸,而前事不复说起。而彼则引用党舆,布满朝廷,尽反我所行之事。笑吟吟掌定三台印,里迎外合,挟天子以令诸侯,乾坤世界任其翻弄,无复谁何之者(《高文襄公文集·病榻遗言卷三》)。 此文可谓极丑诋之能事。以拱之不慊于江陵,其肆行丑诋,固属无足重轻。第其所持以攻江陵者,则是非公道之所关,是不可以不辩。夫江陵受命于危疑之际,图功于积弊之余,非祛除异己,不足以清反侧而谋革新,非引用同志,不足以谋合作而收实效。至于挟君自重,驭下以威,则尤所以应时势之需求,司成败之关健。凡此皆政治家施政之要图,在开明政体下固为法律之所许,在专制时期中尤属利害之所关。江陵以当机立断之姿,为正本清源之策,是盖出于不得不然,而不应引以为咎者也。况其以一介之儒臣,当钧衡之重任,对上既思有以报九重特达之知,对下更求有以慰兆庶来苏之望。且其毕生抱负,原在匡时弼君,佐成盛世。一旦朝纲在握,素愿克偿,欲求完成当前之事功,自须扫除昔人之积弊。然则拱以悉反所为责江陵者,不且愈足显示江陵除旧布新之功乎?观江陵之辞免恩命也,一则曰: 能薄而位高,则易有覆餗之虞;劳微而获厚,则《诗》有《伐檀》之刺。臣虽至愚,自量甚审。不揣分于知足,必将速咎于颠隮。(《辞免恩命疏》) 再则曰: 朝廷慎重名器,必自贵近始,所以示大公也;人臣虽竭力尽劳,不敢言功,所以昭大分也……臣受先帝顾托之重,夙夜兢兢,惟以不克称塞是惧。于凡大礼大政,皆遵率祖宗彝典,祇奉皇上英断,臣不过鞠躬仰成于下而已,又何功之有焉?(《再辞恩命疏》) 三则曰: 荷蒙皇上:信任专笃,宠以师臣之礼,日承晋接之荣,每事必咨,有言必听,是臣之志已行,愿已遂矣。……又何敢过冒非分之恩,以速必然之咎耶?(《三辞恩命疏》) 是其本心之忘情利禄,固已彰明较著。再观《明史》之称其政绩也,谓: 居正为政,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太仓粟可支十年。……太仆金亦积四百余万。又为考成法以责吏治。……自是一切不敢饰非,政体为肃。……能以智数驭下,人多乐为之尽,故世称居正知人。(见本传) 是其为政之卓著功效,更属有口皆碑。以其本心之忘情利禄也有如彼,而其为政之卓著功效也有如此,可知其争取政权之动机,在事功而不在禄位,在实效而不在虚名。呜呼!如江陵者,诚可谓社稷之臣,超然不失为大政治家之风度者矣!彼悠悠之口,又何足以损其毫发也哉? [book_title]第九章 江陵之柄政(中) 刘台之劾江陵也,曰:“进言者皆望陛下(指神宗)以尧舜,而不闻责辅臣(指江陵)以皋、夔。”(见《明史·刘台本传》,详见下章)呜呼!台为此言,抑何谬妄之甚耶!夫神宗者特一昏庸无知之童子耳。徒以席祖父之余荫,幸得君临乎中国。使无江陵以辅翼而匡是之,则其放僻邪侈之所为,必且自冲年而已著,吾恐不待闯贼之为乱,及清兵之入关,而明社之屋久矣。彼于江陵之生前,固依赖其匡弼之功,以挽回积弱之国势;即于江陵之身后,犹获享其余荫,以勉致二十年之升平。公之所施于彼者固不可谓不厚,顾其所以报公者则何如?以先朝顾命之元臣,积十年公忠之劳瘁,而乃于其尸骨未寒之顷,遽忘日常倚畀之殷,徒以浸润之加,几肇戮尸之惨。呜呼!如公之为臣,庶几无忝于皋、夔,而神宗之为君,其与尧、舜相去,又何可以道里计哉?此所以史家抚其君臣遇合之遗迹,而不禁感慨系之也。 江陵十年相业,功在国家。其荦荦诸端,有关一代兴衰之转移者,容俟别以专章详述;兹先就其关于翊赞君上匡辅王室者,概略言之。俾知公于君臣之分,大义凛然,绳以当时伦理观念之所宗,固不失为一代之完人也。 隆庆六年六月,高拱既去位,神宗御平台,召公慰劳之曰:“皇考屡称先生忠臣。”公顿首泣谢曰:“今国家要务,惟在遵守旧制,不必纷更。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又君道所先。乞圣明留意!”上善之。此公教导神宗之造端也。未几,公即请酌定朝讲日期,奉旨“常朝定三六九日御门听政,余日只御文华殿讲读”。每逢讲日,定以日出时早膳毕即御讲读,至午膳为止。公寻复进《帝鉴图说》。上见捧册进,遽起立,命左右展册。公从旁指陈大义,上应如响,因即宣付史馆。一日上御文华殿,讲毕,览至汉文帝劳军细柳事,公因言“皇上当留意武备。祖宗以武功定天下,承平日久,武备日弛,不可不及早讲求也”。上称善。又奏请明年正月上旬即御殿日讲。万历元年十月,公进讲,言及宋仁宗不喜珠饰,上曰:“贤臣为宝,珠玉何益!”公曰:“明君贵五谷,贱珠玉,五谷养人,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上曰:“然!宫人好冶妆,朕岁赐未尝不节省。”公曰:“皇上言及此,社稷生灵之祸也。”上又曰:“秦始皇销兵。梃可伤人,何销兵为?”公曰:“人君布德修政,以结民心为本。天下之患,每出所防之外。秦亡于戍卒。故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上曰:“然!人定真能胜天也。”二年正月,公奏请引见廉能官,仿祖宗午朝之仪。上从之,遂御皇极门,引见朝觐清廉卓异浙江布政使谢鹏举等二十五人,特加奖励。公又以所删定之《大学讲章》一册、《虞书讲章》一册及《通鉴讲章》四册进,以供上温故知新之用。既而因上言及建文帝在外题诗事,复上太祖所撰《皇陵碑》。公俟上览举,乃曰:“祖宗当日艰难,盖以天心为心,故能创制显庸。皇上以圣祖之心为心,乃能永保洪业。”因述太祖微时事及即位勤俭。上怆然曰:“朕敢不黾勉法祖!然尚赖先生辅导也。”是年十二月,公率大臣上御屏。屏绘天下疆域及职官姓名,用浮帖以便更换。上命设于文华殿后,时加省览。四年五月,公及大臣等请览奏章,时阅太祖所亲批疏稿为法。上曰:“然!”公因简内阁所藏太祖手谕六十三道、御制四十四道,圣旨并帖共六十道,上之。七年,上患疹,慈圣太后命僧于戒坛设法度众。公上言:“戒坛奉皇祖之命禁止至今,以当时僧众数万,恐生变败俗也。今岂宜又开此端?”事遂寝。未几上疹愈,征光禄寺十万金。公上言:“财赋有限,费用无穷。使积贮空虚,不幸有四方水旱之灾,疆场意外之变,可为寒心。此后望力加撙节,若再征金,臣等不敢奉诏矣。”时上渐备六宫,太仓所储屡有宜进。公上户部所进御览钱粮数目,请置之坐隅,时加省览,量入为出。因言:“万历初年所入四百三十五万有奇,六年所入仅三百五十五万有奇,则已少八十余万矣。五年岁出三百四十九万有奇,而六年所出乃至三百八十八万有奇,则已多四十万矣。夫岁出则浮于前,岁入则损于前,此不可不留意也。王制量入为出,计三年之出,必有一年之余而后可。况财用止有此数,设法巧取,不能增多,惟加意撙节,则用自足。”上嘉纳之。七月,给事中顾九思、王道成等以江南水灾,请罢浙直织造内臣。上以示公。公奏:“民重困,宜召还孙隆。”上曰:“彼织币且完,当俟来春耳。”公曰:“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惠。灾地疲民,不堪催督,暂去之,俟稍稔,可复也。”上从之。八年十二月,公请属儒臣以累朝《宝训实录》,分四十余则:曰创业艰难,曰励精图治,曰勤学,曰敬天,曰法祖,曰保民,曰谨祭祀,曰崇孝敬,曰端好尚,曰慎起居,曰戒游佚,曰正宫闱,曰教储贰,曰睦宗藩,曰亲贤臣,曰去奸邪,曰纳谏,曰守法,曰敬戒,曰务实,曰正纪纲,曰审官,曰久任,曰重守令,曰驭近习,曰待外戚,曰重农,曰兴教化,曰明赏罚,曰信诏令,曰谨名分,曰却贡献,曰慎赏赍,曰甘节俭,曰慎刑狱,曰褒功德,曰屏异端,曰饬武备,曰御寇盗;仍敕次第进呈,俟明年开讲,其诸司章奏切要者,即讲毕面裁。时上留意翰墨,公以为笔札小技,非君德治道所系,故有是请。九年正月,公请令翰林分番入直,应和文章,或令侍上清讌,质问经义,陈说治理,如唐、宋故事。十年二月,公上言“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今尚有一事为民害者,带征税粮也。夫百姓财力有限,一岁之入仅足供一岁,不幸岁歉,目前尚不能办,岂复有余力更完累岁积逋乎?有司辟责,往往将今年所征抵完旧逋,即今年所欠又为将来带征矣。况征输额绪繁多,年分淆杂,小民竭脂膏,胥吏饱溪壑,甚者不肖有司因而渔猎。……乞谕户部核万历七年以前积负悉行蠲免,将见年正额责令尽完,在百姓易办,在有司易征,是官民两利也。”上从之。诏下,中外大悦。 综上所述,公之所以劝导神宗,使之讲学勤政,节用爱人,以求不流于恶而无愧为君者,已可略见一斑。第以属望过切,督责自难免较严。即如一日上在经筵读《论语》“色勃如也”,误读作“背”字。公从旁厉声曰:“当作勃字!”上悚然而惊,同列皆失色,此一事也;慈圣训帝严,每切责之,且曰:“使张先生闻奈何?”于是上甚惮公。及帝渐长,心厌之,此又一事也。凡此在贤明之君,自可鉴其忠诚而曲加原宥,甚且嘉其匡翊而倍予尊荣。顾以神宗之昏庸,虽因慈圣之督饬,不得不虚己以听,实则内顾难堪,早生厌恶,宜公之终不免于身后之祸也。 呜呼!以江陵之忠贞事上,而神宗乃二三其德,惟以凉薄报之。江陵之负神宗欤?神宗之负江陵欤?神宗死而有知,吾知其亦难以自解也! 右所述者,特专就江陵所以直接匡导神宗者言之耳。此外尚有两事,则系公以思患预防之策,间接措君主及皇室于泰山磐石之安者,即制驭宦官及节制亲贵是已。 历代宦官之祸,汉、唐最烈。明太祖虽起自田野,顾于阉寺之为害,知之最深,防之最严。观其所谓“求善良于中涓,百无一二。用为耳目,即耳目蔽;用为腹心,即腹心病。驭之之道,但当使之畏法,不可使之有功。有功则骄恣,畏法则检束”(见《明鉴》卷一)。可谓明于制驭宦官之术矣。然自成祖以后,宦官又渐得势。如永乐(成祖年号)中,郑和以一内侍,竟有远征南洋之举,其权势之大可知。然犹未至为害也。至英宗时,因王振之劝而征也先,致有土木之变,则君上已亲蒙其害矣。至宪宗用汪直以主西厂,后复令处置边务、则军民已交受其扰矣。及武宗宠任刘瑾,专擅朝政,残害忠良,甚至欲举天下而“任彼取之”,则社稷几为所动摇矣。推原其为祸之由,殆以彼辈日处宫中,侍帝后之左右,苟遇昏庸之主,未有不受其蛊惑蒙蔽,以致倒行逆施者。明政不纲,此亦其症结之一矣。顾当江陵为政之时,则彼辈多俯首帖耳,甘于就范,无敢专擅者。(参阅赵翼《二十二史札记》)此自公之善于驾驭有以致之。盖公之柄政,政权集中于内阁,阁权复集中于公之一身,凡军国重事,内侍悉不获与闻,如此自足杜若辈专权之渐。即遣往京外采买织造之内臣,亦以公严加裁制而不敢倚势为恶。至公所持以制之者,厥在善用冯保。观左述二事可以知之: 帝初即位,冯保朝夕视起居,拥护提抱有力,小扞格,即以闻慈圣。……乾清小珰孙海、客用等导上游戏,皆爱幸。慈圣使保捕海、用,杖而逐之。居正复条其党罪恶,请斥逐,而令司礼孙德秀等及诸内侍自陈,上裁去留。(《明史》江陵本传) 南京小奄醉辱给事中,言者请究治。居正谪其尤激者赵参鲁于外以悦保,而徐说保裁抑其党,毋与六部事,其奉使者,时令缇骑阴诇之。其党以是怨居正而心不附保。(同上) 公之善于使其自相裁制也如此,故虽以保之才足以济其恶,而终未敢稍形恣横,其他宦官更无论矣。及公殁未几,而榷税采矿之内臣,乃竟故态复萌,肆无忌惮,激成民变而动摇国基者,史不绝书。迨熹宗朝而魏忠贤之祸复作。于是内忧未已,外患乘之,明终以亡其国。然则江陵弭患未萌之功,不且因有此反证而愈显然也哉! 在昔专制时代,外戚宗藩之祸,屡见不鲜。盖以椒房之贵,宗室之亲,苟无防微杜渐之方,每启骄横不臣之患。其理至明,无俟赘述也。江陵于外戚力主裁抑,即以慈圣太后对公礼遇之隆,信任之笃,顾于太后生父李伟请封时,公亦坚持其所封伯爵,不许违例世袭,至于上疏力谏,略谓: 今皇上孝事圣母,岂能有加于世庙?而圣母之笃厚外家,亦岂有逾于章圣皇太后乎?今以世宗皇帝之所不能加,章圣太后之所不可逾,而圣母与皇上必欲破例处之,此臣等所以悚惧而不敢擅拟者也。夫孝在无违,而必事之以礼;恩虽无穷,而必裁之以义。贵戚之家,不患不富,患不知节;富而循礼,富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逾涯之请,非所以自保也。(《请裁抑外戚疏》) 此疏于严正之中,喻以利害所在,是以终获报可。及神宗大婚后,又命内阁为后父王伟等拟旨封爵。公复上疏,引太祖定制非军功不得封爵,世宗敕谕外戚不许封爵,力劝上勿违祖宗定制。神宗勉纳其言,第封伟伯爵而不许世袭,至伟之弟俊、男栋等,则终未获封。凡此不惟慎爵赏以重名器,尤在防后患而安王室,其用意固至深且微也。至其封于宗藩,则于教导而外,尤重安抚。明代宗藩之权势,初原失之过重,卒以启燕王(成祖)靖难之师,高煦乐安之叛。至世宗朝,鉴于宸濠之乱,遂于宗藩严加抑损,所定“宗藩事例”,尤复务为严刻。此固在力惩前失,然衡以亲亲之谊,则又未免矫枉过正。公为力求兼顾起见,一面教导宗藩,劝令安静无扰,慎节自保,如集中《寿襄王殿下序》中所云: 夫物有便于己,则愿常有之;无便于己,即一日不能相守。……贤者使人爱而戴之,便而全之。……子之积厚矣,吾无以益子;子而计子之所有者,慎用之而已。……夫神不可以骛用,啬之则疑;福不可以骤享,啬之则永;强不可以厚恃,啬之则坚。故圣人之言曰:“事天治人莫如啬。” 即可见其教导之苦心,一面则力导神宗以敦睦之义,如《请裁定宗藩事例疏》所谓: 夫令所以布信,数易则疑;法所以防奸,二三则玩。……但欲勒成简策,昭示将来,则必考求国体,审察人情,上不亏展亲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剂虚之术,使情法允协,裒益适宜,乃足为经常虚久之规,垂万世不刊之典。 即可知其安抚之旨归,嗣复就事例未当者十一条,请敕礼官之集议,著为令。诸藩于是感激亲上,而厚薄亲疏有礼矣。呜呼!如江陵者,非所谓善处人骨肉之间者耶? 吾书以限于篇幅,所述江陵相君之方姑止于此。然即就上述者观之,江陵致君尧、舜之苦心固已灼然可见。独惜神宗虽有皋、夔之臣,而不足以大有为也。明之终于不振,虽曰天意,谓非由于人谋之不臧哉!噫! [book_title]第十章 江陵之柄政(下) 江陵自柄政以还,本信赏必罚之方针,行综核名实之政治,用意惟在发扬国力,整饬官方,意美法良,可以想见。无如玩愒之习,久染成风,骤予改弦更张,自易引起反响。是以未几而风波突起,百僚因不便于治术之严明,竟群起而施以公开之攻击。弹章叠上,信口雌黄,其居心盖欲谮愬于幼主两宫之前,必欲去公而后快。以公个性之刚强,政见之坚决,固尝以适宜之处置,杜反对之企图。顾其以一人之身,而为众怨之府,其处境愈艰,而其用心亦愈苦矣。 此次风潮之起因,据《明史》所述,谓系由于“居正以御史在外,往往凌抚臣,痛欲折之,一事小不合,诟责随下,又敕其长加考察”(江陵本传)。究其实,则江陵此举,盖以杜言官挟权掣肘之风,防疆吏贿赂取容之弊,统筹并顾,所以防其渐也。乃给事中余懋学竟率尔上疏,请行宽大之政。公以其不明微旨,第免职示儆而已。万历三年,御史傅应祯又上疏请开言路,为懋学鸣不平,旋被谪戍。于是科道诸臣严用和、刘天衢、徐贞明、李祯、乔严等,又纷纷上疏,为应祯鸣不平,亦均被谴谪。公此时愠于群小,悉心应付,固已痛苦非常。不谓其门生刘台以巡按辽东时违例误报战功,致受饬责,竟于万历四年上疏,对公肆行攻击,借以报复,其措辞之偏激,尤足予公以难堪。此疏立言纯系意气用事,自无足取,然亦可略窥当时士大夫反对江陵集中相权之心理,姑录之以供参考: 臣闻进言者皆望陛下以尧、舜而不闻责辅臣以皋、夔,何者?陛下有纳谏之明,而辅臣无容言之量也。高皇帝鉴前代之失,不设丞相,事归部院,势不相摄,而职易称。文皇帝(成祖)始置内阁,参预机务。其时官除未峻,无专肆之萌。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乃大学士张居正偃然以相自处,自高拱被逐,擅威福者三四年矣。谏官因事论及,必曰:吾守祖宗法。臣请即以祖宗法正之。 祖宗进退大臣以礼。先帝临崩,居正托疾以逐拱,既又文致之王大臣狱,及正论籍籍,则抵拱书令勿惊死。既迫逐以示威,又遗书以市德,徒使朝廷无礼于旧臣。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非开国元勋,生不公,死不王。成国公朱希忠,生非有奇功也,居正违祖训,赠以王爵。给事中陈吾德一言而外迁,郞中陈有年一争而斥去。臣恐公侯之家,布贿厚施,缘例成乞,将无底极。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用内阁冢宰,必由廷推。今居正私荐用张四维、张瀚。四维在翰林,被论者数矣,其始去也,不任教习庶吉士也。四维之为人也,居正知之熟矣;知之而顾用之,夫亦以四维善机权,多凭借,自念亲老,旦暮不测,二三年间谋起复任,四维其身后托乎?瀚生平无善状,巡抚陕西,赃秽狼藉,及骤躐铨衡,惟诺若簿吏,官缺必请命居正。所指授者,非楚人亲戚知识,则亲戚所援引也;非宦楚受恩私故,则恩故之党助也。瀚惟日取四方小吏,权其贿赂,而其他则徒拥虚名。闻居正贻南京都御史赵锦书,台谏毋议及冢宰,则居正之胁制言官,又可知矣。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诏令不便,部臣犹訾阁拟之不审。今得一严旨,居正辄曰:我力调剂故止是。得一温旨,居正又曰:我力请而后得之。由是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威居正者甚于威陛下,威福自己,目无朝廷。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一切政事,台有奏陈,部院题覆,抚按奉行,未闻阁臣有举劾也。居正定令:抚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册,一送内阁,一送六科;抚按延迟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科臣纠之,六科隐蔽则内阁纠之。夫部院分理国事,科臣封驳奏章,举劾其职也。内阁衔列翰林,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已。居正创为是说,欲胁制科臣拱手听命。祖宗之法若是乎? 至于按臣回道考察,苟非有大败类者,常不举行,盖不欲重挫抑之。近日御史俞一贯以不听指授,调之南京,由是巡方短气,莫敢展布,所惮独科臣耳。居正于科臣既啖之以迁转之速,又恐之以考成之迟,谁肯舍其便利,甘彼齮龁,而尽臣言事哉?往年赵参鲁以谏迁,犹曰外任也;余懋学以谏罢,犹曰禁锢也。今傅应祯则谪戍矣,又以应祯故而及徐贞明、乔岩、李祯矣。摧折言官,仇视正士。祖宗之法如是乎? 至若为固宠计,则献白莲白燕,致诏旨责让,传笑四方矣。规利田宅,则诬辽王以重罪,而夺其府地,今武冈王又得罪矣。为子弟谋举乡试,则许御史舒鳌以京堂布政,施尧臣以巡抚矣。起大第于江陵,费至十万,制拟宫禁,遣锦衣官校监治,乡郡之脂膏尽矣。恶黄州生儒议其子弟幸售,则令县假他事穷治无遗矣。编修李维桢偶谈及其家富,不旋踵即外斥矣。盖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鄙。不然,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何由致之?宫室舆马,姬妾奉御,同于王者,又何由致之? 在朝臣工莫不慨叹,而无敢为陛下明言者,积威之劫也。臣举进士,居正为总裁;臣任部曹,居正荐改御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讼言攻之者,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也。愿陛下察臣愚悃,抑损相权,毋俾偾事误国,臣死且不朽!(见《明史》台本传》) 疏中对江陵妄肆攻击,毫无佐证。即如所言废辽王而夺其府地一事,台既诬之于先,史官即据以诬之于后,以致谤讟相承,沉冤莫白。实则辽王之废国,衅起于荆州分巡施某,狱成于刑部侍郎洪朝选,江陵初无与焉。即辽藩故邸,亦系以给广元王,公更无攘为己宅之事。(见《全集》附录二《陈治纪书》《张文思公文集后》及《张同奎上六部禀帖》)举此一端,可见疏中攻讦江陵私德之处,纯系挟嫌诬构,无足深论。至关于国事方面,彼其所指谪者,不外违犯祖法擅作威福一点。此则针对公之集中相权锐意革新而发,一面固足淆乱天下之听闻,一面尤足破坏江陵之政策,当非忠君爱国如江陵者所能忍受。况以台原出江陵门下,而竟负恩反噬,一至于此,尤为公所切齿痛心。于是为表明心迹计,公乃不得不上书求去矣。原疏如左: 昨以御史刘台论列,具奏乞休。伏奉圣旨:“卿赤忠为国,不独简在朕心,实天地祖宗所共降鉴。彼谗邪小人,已有旨重处。卿宜以朕为念,速出辅理,勿介浮言。吏部知道,钦此。”臣捧读恩纶,涕泗交集。念臣受先帝重托,既矢以死报矣。今皇上圣学尚未大成,诸凡嘉礼尚未克举,朝廷庶事尚未尽康,海内黎元尚未咸若。是臣之所以图报先帝者未罄其万一也,臣敢言去?古之圣贤豪杰,负才德而不遇时者多矣。今幸遇神圣天纵不世出之主,所谓千载一时也,臣又岂可言去?皇上宠臣以宾师不名之礼,待臣以手足腹心之托,和亲相倚,依然蔼然,无论分义当尽,即其恩款之深洽,亦自有不能解其心者,臣又何忍言去?然而臣之必以去为请者,非得已也。盖臣之所处者危地也;所理者皇上之事也;所代者皇上之言也。今言者方以臣为擅作威福,而臣之所以代王行政者,非威也则福也。自兹以往,将使臣易其涂辙,勉为巽顺以悦下耶?则无以逭于负国之罪;将使臣守其故辙,益竭公忠以事上耶?则无以逃于专擅之讥。况今谗邪之党,实繁有徒,背公行私,习弊已久。臣一日不去,则此辈一日不便;一年不去,则此辈一年不便。若取臣之所行者,即其近似而议之,则事事皆可以为作威,事事皆可以为作福。睊睊之谗日哗于耳,虽皇上圣明,万万不为之投杼,而使臣常负疑谤于其身,亦岂节之所宜有乎?此臣之所以辗转反侧,而不能不惕于衷也。伏望皇上怜臣之志,矜臣之愚,特赐罢归,以解群议。博求廊庙山林之间,必有才全德备之士,既有益于国,而又无恶于众者,在皇上任之而已。臣屡渎宸严,无任战栗陨越之至!(《被言乞休疏》) 疏上,神宗特遗司礼太监孙隆持酒食赍温旨慰留,公不得已始复出理政。帝乃逮台至京师,下诏狱,命杖百远戍。公复上疏救之,始从宽免予廷杖,仅遣戍而已。(按《明史》江陵及台本传所载关于台劾江陵事,多厚诬江陵,甚至谓台之死于戍所,亦公有以致之。所言多系虚构,不可信。今从周圣楷所撰公本传,见《全集》附录二) 台既被黜,诸臣知公圣眷方隆,遂莫敢撄其锋,反对风潮因之暂趋于沉寂。顾反对派之敌意固仍蕴蓄于中,无时不伺公之隙,欲得而甘心之。及万历五年九月,公父观澜忽病逝于江陵原籍,于是夺情之议起。伺端报复者乃更有所借口而大肆其攻讦,墨守经义者更从而推波助澜,公乃遭遇其毕生最痛苦之一幕,几于抱恨终天矣。 当公之初闻父丧也,即陈请回籍守制,疏中有云: 臣今犬马之齿才五十有三。古人五十始服官政,而本朝服制止于二十七个月;计臣制满之日,亦五十六岁耳。此时自量精神体力尚在强健,皇上如不以臣为不肖,外则操戈执锐,宜力于疆场,内则荷橐持筹,预议于帷幄;远迩闲剧,惟皇上之所使,虽赴汤蹈火,死不敢避。是臣以二十七月报臣父,以终身事皇上也。昔人所谓报国之日长,报刘之日短者也。如此则君臣父子之伦虽不得以并尽,而亦不至于相妨。夫古人有衔哀赴官墨绖从政者,有金革之事则可。方今赖皇上威德,四郊无垒,九塞清尘,故臣欲以其间少尽私情,此臣之所以吁天泣血,哀鸣而不能自已者也。(《乞恩守制疏》) 此疏情词恳切,无以复加,公之志在奔丧,于此可见。无如两宫太后及神宗倚畀方殷,坚不许去。户部侍郎李幼孜、御史曾士楚、给事中陈三谟等复交章请留。公不获已,乃勉请在官守制,所有应支俸薪尽数辞免,入侍讲读及在阁办事,俱着青衣角带,出归私第,仍以缞服居丧;并迫请俟父茔竣工,准其归葬,就便迎母来京,上随即温旨报可,惟于归葬一节,仍令候旨。讵此议甫定,反对风潮即随之而起。诸翰林王锡爵、张位、赵志皋、吴中行、赵用贤、习孔教、沈懋学辈,纷纷上疏,坚以夺情为不可。员外郞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复继起争之。中行疏中略谓: 居正父子异地分睽,音容不接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匍星奔,凭棺一恸,必欲其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而责以訏谟远献,调元熙载,岂情也哉?……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惟今日无过举,然后后世无遗议。销变之道,无逾于此者。(见《明史》中行本传》) 所言已备极偏激矣。元标乃更进一步而肆为谩骂,至谓: 臣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不知人惟尽此五常之道,然后谓之人。今有人于此,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世不以为丧心,则以为禽彘,可谓之非常人哉!(见《明史》元标本传) 帝览奏震怒,中行、用贤、穆、思孝、元标等五人皆坐廷杖,并谪斥有差。公复上疏力请曲谅言臣无知,勿与计较。时议者犹呶呶不休。帝乃诏谕群臣,再及此事者诛无赦,复采纳言官建议,考察群臣,自陈不职,听候处分。于是此一大风波始告停息。然而公内心之苦痛,盖不问可知矣。万历六年三月,神宗婚礼既成,公乃一再疏请归葬。上初犹不许,后以其情辞迫切,乃勉从其请,惟仍限以三个月内葬毕即上道返京。濒行,上范“帝赍忠良”银印以赐之,令如杨士奇、张孚敬例,得密封言事;并戒次辅吕调阳等有大事毋得专决,驰驿之江陵,听张先生处分。公请广内阁员,诏即令公推荐,公因推礼部尚书马自强、吏部左侍郎申时行入阁。公既归葬毕,以母老不能冒炎暑,请俟清凉上道,卒以朝旨催促,乃于六月回朝复职,计往返正三阅月也。讵于公方还京之际,忽又有户部员外郎王用汲借赵应元托疾乞休事,上疏劾公,略谓: 御史应元以不会葬得罪辅臣(指江陵),遂为都御史炌(陈炌)所论,坐托疾欺罔削籍,臣窃恨之。……今大臣未有不逢相之恶者,炌特其较著者尔。以臣观之,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陛下又不躬自听断,而委政于众所阿奉之大臣,大臣益得成其私而无所顾忌,小臣益苦行私而无所愬告,是驱天下而使之奔走乎私门矣。陛下何不日取庶政而勤习之,内外章奏躬自省览,先以意可否焉,然后宣付辅臣,俾之商榷。阅习既久,智虑益宏,几微隐伏之间,自无逃于天鉴。夫威福者陛下所当自出,乾纲者陛下所当独揽;寄之于人,不谓之旁落,则谓之倒持。政柄一移,积重难返。此又臣所日夜深虑,不独为应元一事已也。(见《明臣奏议》) 此疏责公行私无忌,威福自己,与刘台前后如出一辙。上览奏不悦,立谕将用汲切责,并革职为民。公以“其所言有朝廷政体所关,天下治乱所系者”,乃上疏力辩,略谓: 夫吊丧送殡,人道之常,不但臣无所憾于应元,即应元亦未尝有持秉风裁不为私交之意,但偶不与耳。彼亦何所畏避,而遂以病乞休耶?若其称病之有无虚诈及宪职之果否修举,在炌为堂官,访之必真,臣不知也。前者屡奉明旨,御史托病偷安及差满回道,俱着都察院着实纠劾考察。然掌院之臣竟未闻有执法奉行者。今独炌有此举耳,而遂为人所诬指胁制。则后之居是任者必将以炌为戒,宁背违明旨,而不敢结怨台臣,相与务为共同欺蔽,以致纪纲陵替而不可收拾,岂朝廷所以属任台臣振扬风纪之意耶?……至…谓皇上当独揽乾纲,不宜委政于众所阿附之元辅,此则其微意所在,乃陷臣之机穽也。……明主劳于求贤而逸于得人,故信任贤臣者,正所谓揽权也。岂必若秦始皇之衡石程书,刚愎自用;隋文帝之猜忌任察,谗害忠良,而后谓之有权耶?……夫国之安危在于所任,今但当论辅臣之贤不贤耳。使以臣为不贤耶,则当亟赐罢黜,别求贤者而任之。如以臣为贤也,皇上以一身居于九重之上,视听翼为不能独运,不委之于臣,而谁委耶?先帝临终,亲执臣手,以皇上见托。今日之事,臣不以天下之重自任而谁任耶?羁旅微贱之臣,一旦处百僚之上,据鼎铉之任,若不得明主亲信委用,又何以能肩巨负重而得有所展布耶?况令各衙门章奏,无一不经圣览而后发票。及臣等票拟上进,亦无一不请圣裁而后发行。间有特出宸断,出于臣等智虑所不及者。今谓皇上漫不经意,一切委之于臣,何其敢于厚诬皇上耶?……缘臣赋性愚戆,不能委曲徇人,凡所措画,惟施一概之平。法所当加,亲故不宥;才有可用,疏远不遗。又务综核名实,搜剔隐奸,推毂善良,摧抑浮竞,以是大不便于小人。而倾危躁进之士,游谈失志之徒,又从而鼓煽其间,相与怂恿撺嗾,冒险钓奇,以觊幸于后日,为攫取富贵之计。蓄意积虑,有间辄发,故向者刘台为专擅之论,今者用汲造阿附之言。夫专擅阿附者,人主之所深疑也。日浸月润,铄金销骨,小则使臣冒大嫌而不自安,大则使臣中奇祸而不自保。明主左右既无亲信重臣,孤立于上,然后呼朋引类,借势秉权,恣其所欲为,纷更变乱,不至于倾覆国家不已。此孔子所以恶利口,大舜所以疾谗说也。臣日夜念之,忧心悄悄,故敢不避烦渎,一控兹圣明之前,遂以明告于天下之人,臣是顾命大臣,义当以死报国,虽赴汤蹈火,皆所不避,况于毁誉得丧之间。皇上不用臣则已,必欲用臣,臣必不能枉己以徇人,必不能违道以干誉。台省纪纲必欲振肃,朝廷法令必欲奉行。奸宄之人,必不敢姑息以挠三尺之公;险躁之士,必不敢引进以坏国家之事。如有捏造浮言,欲以荧惑上听紊乱朝政者,必举祖宗之法,请于皇上而明正其罪。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于皇上之职分也。(《乞鉴别忠邪以定国是疏》) 疏上,奉上谕:“朕践阼之初,方在冲幼,赖卿受遗先帝,尽臣辅佐,以至于今。纪纲振肃,中外又宁,此实宗社之灵所共昭鉴。惟是奸邪小人,不得遂其徇私自便之计,假公伺隙肆为谗谮者,累累有之。览奏忠义奋激,朕心深切感动。今后如再有讹言诪张挠乱国是者,朕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不宥。卿其勿替初心,始终辅朕,俾臻于盛治,用副虚己倚毗至怀!吏部知道!”观此谕,无论出自上意,抑系秉承母后意旨,似尚能鉴公忠诚而悉心信任之者。乃厥后公殁未久,遗疏在耳,遽信奸珰之谗,入公于罪。出乎反乎,前后判若两人,抑又何耶?用知专制淫威,喜怒不测,诚有难乎其为臣者矣! 公自迭遭攻击,虽以内省无惭,幸获安于其位,得以尽心竭力,从事于政治主张之实现。加以神宗表面上固犹信任有加,敬礼备至,一切政治设施自可依次实行,无虞掣肘。此自专制时代政治家之立场观之,未始非千载一时之际遇。愿以群僚侧目而视,谤讟萃于一身;一令出则阳奉而阴违,一事举则面谀而腹诽。虽以公之劳怨不辞,形神固已交感疲顿。遂于万历八年三月一再上疏乞休。其第二疏言之尤切,略谓: 今臣之乞去,亦非敢为决计长往也,但乞数年之间,暂停鞭策,少休足力。倘未即填沟壑,国家或有大事,皇上幸而召臣,朝闻命而夕就道,虽执殳荷戈,效死疆场,亦所弗避。是臣之爱身,亦所以爱国也。(《再乞休致疏》) 其言可谓竭诚挚之忱而极哀婉之致矣。顾疏上终不报,慈圣太后并谕上曰:“张先生受先帝付托,岂忍言去?俟辅尔至三十,却再审处,让后人,非晚也。”公不获已,乃不复言去。因是积劳致疾,至万历九年九月遂卧病。上频颁敕谕问疾,大出金帛为医药资。公因上数遣中官趣召,乃力疾强起。至翌年(万历十年)二月公疾复作,四阅月不愈。上屡降手谕问安否,赐内府厨馔,并视医药。百官亦斋醮为祈祷。上命阁臣张四维等理阁中细务,大事即公家平章。及疾革,复一再上疏乞赐骸骨,俾生还乡里,上终不允。是年夏六月二十日,此一代伟人乃终于尽瘁而死矣。讣闻,上震悼辍朝。遣司礼太监张诚监护丧事,赐赙甚厚。两宫太后及中宫圴赐金币。赐祭十六坛。赠上柱国,谥文忠,归葬江陵。 公既薨,张四维遂代为首辅。四维者,公所荐士也,方其初入直,恂恂若属吏,不敢以僚自处。辽东初奏大捷,四维未与功赏,已自不慊于心。及辽东再捷,江陵适归葬父,帝归功于公,使使驰谕,俾定爵赏,公因即条列以闻。时次辅吕调阳已与四维等议定功级,而冒滥颇多。公以赏罚明当,乃足劝惩,乖谬如此,殊为可憾,乃就浮滥者悉追夺之。调阳内不自安,随乞休去,四维因更衔恨于心,亟思报复。及继公为政,又与公所荐引王篆、曾省吾等交恶,因更迁怒于公,欲得而中伤之于身后。适奸珰张诚构公于帝前,四维察帝眷公之意已移,遂亦从而下石。于是公殁后甫年余,而奇祸作矣。据周圣楷所撰公本传,公之身后惨祸,有如左述: 会公卒,上所幸珰张诚以保(冯保)与公交结专恣奏闻,上心动。其与四维善者泄之四维,遂嗾其门人极论保以尝上,上谪保南京而籍其家。言事者窥望风旨,益务攻公为奇,并及其党。于是夺上柱国太师,再夺谥,削其诸子官。御史羊可立者,追论公罪,因谓公以私构辽庶人宪㸅狱。庶人妃因讼狱,且曰:“庶人金宝万计,尽入居正府矣。” 上心艳其事,以可立籍公家,乃命张诚及刑部右侍郎邱橓偕锦衣卫指挥给事往,并勘故构王宪㸅事。王宪㸅者,其父王薨,未立,而公之祖父为护卫卒。太妃闻公少警,且与王同岁,召而奇之。赐食,而坐王宪㸅于其下,且谓:“而不才,当为张生穿鼻。”王宪㸅以是惭而衔之。会公登第,召其祖虐之至死,而王淫酗,横暴其国,远近皆怨之,弹劾屡上,遂至削国,以幽死。所谓金宝者,仇语也。邱橓等籍其家,惧不中程,乃拘其诸子,备极榜笞。长子敬修自缢死,家人死者累累,而荆、楚之间骚然株及矣。狱成,命削公秩,夺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谪其子编修、嗣修戍。 又据《明鉴》(卷十)载称:“时潞王婚礼所需珠宝未备,太后以为言。上曰:‘办此不难,年来廷臣无耻,尽献张、冯二家耳。’自此内中张先生称谓,绝以为讳;而籍没之举亦胎于此”。又云:“籍没其家产,其产不及严嵩二十分之一。……上曰:‘张居正诬蔑亲藩,箝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斫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明史》本传述其籍没时之惨状,谓:“守令先期录人口,锢其门,子女多遁避空室中。比门启,饿死者十余辈。诚(张诚)等尽发其诸子兄弟藏,得黄金万两白金十余万两。其长子礼部主事敬修不胜刑,自诬服寄三十万金于省吾(曾省吾)、篆(王篆)及傅作舟等……”(江陵本传)。而敬修所写血书,至谓:“……其当事噂沓之形与吏卒咆哮之景,皆生平所未经受者,而况体关三木首戴幪巾乎?在敬修固不足惜,独是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不知先公自历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惟变产竭资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难充者。……且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