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张居正大传 [book_author]朱东润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272419 [book_dec]《张居正大传》是朱东润具代表性的作品,二十世纪四大传记之一。全书以确凿可信的史料描述了张居正的一生,他从一个普通家庭起步几经沉浮,终位极人臣。面对弊政,他不惧难关进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扭转了明朝后期的颓势。作品不仅刻画了这样一位有作为的历史人物形象,也揭示了封建王朝内部的权力斗争,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政治状况。张居正 是明朝后期杰出的政治家,也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改革家之一。他从荆州的一个普通家庭起步,经过不懈努力,成为万历首辅、神宗皇帝老师,以及明朝中兴的奠基人。 张居正对明朝的弊政做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取得了良好成效,在政治、经济和军事等方面都颇有建树。但是,为了推行改革措施,张居正也曾经使用过不光彩的手段,其个人生活也难说检点。生前,他位高权重,一言九鼎;死后,却被剥夺谥号,查抄家产,祸及子孙。否定了张居正改革成果的大明帝国,也走向了灭亡之路。 [book_img]Z_6213.jpg [book_title]序言 二十余年以前,读到鲍斯威尔的《约翰逊博士传》,我开始对于传记文学感觉很大的兴趣,但是对于文学的这个部门作切实的研讨,只是一九三九年以来的事。在那一年,我看到一般人对于传记文学的观念还是非常模糊,更谈不到对于这类文学有什么进展,于是决定替中国文学界做一番斩伐荆棘的工作。 宗旨既经决定,开始研读。除了中国作品以外,对于西方文学,在传记作品方面,我从勃路泰格的《名人传》读到现代作家的著作;在传记理论方面,我从提阿梵特斯的《人格论》读到莫洛亚的《传记综论》。当然,我的能力有限,所在地的书籍也有限,我只有尽我的力量在可能范围以内前进。 在这几年以内,陆续写成《中国传记文学之进展》《传记文学之前途》《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述论》《传记文学与人格》和其他几篇文字发表了,没有发表的也有几篇。除了散篇以外,本拟叙述中国传记文学之趋势,但是因为参考书籍缺乏,只能写定一些纲领,未能完成;完成的只有《八代传记文学述论》一本十余万字的著作。 对于中国传记文学的进展,总算勉强有些认识,但是认识过去,当然不是开导将来。佛家所谓“阅尽他宝,终非己分”,是一句颠扑不破的名言。要想为中国文学努力,专靠称扬古人,叙述故籍,其结果只落得“阅尽他宝”,谈不上继往开来的工作。一般文学如此,传记文学也是如此。所以决定实地写一本传记。这是一个尝试,成功固然很好,失败也可以给自己和别人一些警戒,实际也是一种成功。自己对于失败,本来不感觉很大的威胁,何况现在无论如何都有相当的成就呢! 写作的目标决定,其次便是形式的问题。自己认定世界是整个的,文学是整个的,在近代的中国,传记文学的意识,也许不免落后,但是在不久的将来,必然有把我们的意识激荡向前、不容落伍的一日。史汉列传的时代过去了,汉魏别传的时代过去了,六代唐宋墓铭的时代过去了,宋代以后年谱的时代过去了,乃至比较好的作品,如朱熹《张魏公行状》、黄幹《朱子行状》的时代也过去了。横在我们面前的,是西方三百年以来传记文学的进展。我们对于古人的著作,要认识,要了解,要欣赏。但是我们决不承认由古人支配我们的前途。古人支配今人,纵使有人主张,其实是一个不能忍受、不能想象的谬论。 西方三百年来传记文学经过不断的进展,在形式和内容方面,起了不少的变化,假如我们采取这一条路线,我们究竟采取哪一个方式呢? 最有名的著作当然是鲍斯威尔的作品。一部《约翰逊博士传》成为家传户诵的文章。这里我们看到一位不修边幅的博士,和他的许多朋友,我们听到他们讨论文学,讨论政治,乃至于讨论栽树鬻果一切零碎的小事。有时约翰逊来一次恶谑,捧腹大笑,剩得被嘲的鲍斯威尔抱怨自己的不幸。约翰逊笑也有,骂也有,但是他的学生葛立克趁先生不在的时候,描写先生夫妇间的爱恋,蹑手蹑脚,更引起哄堂的狂欢。这是生活,因此这部著作成为不朽的作品。但是要写成这样一部作品,至少要作者和传主在生活上有密切的关系,而后才有叙述的机会。至于作者文学上的修养和鲍斯威尔那种特有的精神,都是这类著作的必要条件。 另外一种是斯特拉哲的《维多利亚女王传》。这是一部近代的著作,打开了“现代传记文学”的局面。在薄薄的二百几十页里面,作者描写女王的生平。我们看到她的父母和伯父,看到她的保姆,看到她的丈夫和子女。我们看到英国的几位首相,从梅尔朋到格兰斯顿和狄士莱里。这里有英国的政局,也有世界的大势。但是一切只在这一部薄薄的小书里面。作者没有冗长的引证,没有繁琐的考订。假如我们甘冒比拟不伦的危险,我们不妨说《维多利亚女王传》很有《史记》那几篇名著的丰神。这一部书打开一个新的局面,其实不是偶然的事。但是一九四三年的中国,似乎还不是提倡这一类著作的时期。英国人有那种所谓实事求是的精神,他们近世以来那种繁重的作品,一部《格兰斯顿传》便是数十万字,一部《狄士莱里传》便是一百几十万字,他们的基础坚固,任何的记载都要有来历,任何的推论都要有根据。在这个情形之下,斯特拉哲脱去一切繁重的论证,探赜钩玄,当然立刻使人耳目一新,夺取特有的地位。但是斯特拉哲的著作正筑在那个坚固的基础上面。尽管有许多人称道这个写法,但是我的愚见,倘使斯特拉哲在中国,绝对不能写成那样的名著。中国人模仿他的写法,只会写成那种含讥带讽、似小说不是小说、似史实不是史实的作品。二三十年以来的中国文坛,转变的次数不在少处,但是还没有养成谨严的风气。称道斯特拉哲的人虽多,谁能记得这薄薄的一册曾经参考过七十几种的史料?仲弓说过:“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朱熹《集注》:“言自处以敬,则中有主而自治严,如是而行简以临民,则事不烦而民不扰,所以为可;若先自处以简,则中无主而自治疏矣,而所行又简,岂不失之太简而无法度之可守乎?”这是说的政治,但是同样也适用于文学,没有经过谨严的阶段,不能谈到简易;本来已经简易了,再提倡简易,岂不失之太简而无法度之可守乎?所以斯特拉哲尽管写成一部名著,但是一九四三年的中国,不是提倡这个做法的时代和地点。 那么唯有谈到第三个做法了。十九世纪中期以来的作品,常常是那样地繁琐和冗长,但是一切都有来历,有证据。笨重确是有些笨重,然而这是磐石,我们要求磐石坚固可靠,便不能不承认磐石的笨重。十九世纪以来的作品使人厌弃的,不是它的笨重,而是取材的不知抉择和持论的不能中肯。这两点,从斯特拉哲的著作里,我们可以得到启示,可以学会许多的方法。莫洛亚攻击这派的著作,认为他们抱定颂扬传主的宗旨,因此他们所写的作品,只是一种谀墓的文字,徒然博得遗族的欢心,而丧失文学的价值。这个议论,确然获得我们的同情,传记成为颂扬的文字,便丧失本身的价值,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中国所需要的传记文学,看来只是一种有来历、有证据、不忌繁琐、不事颂扬的作品。至于取材有抉择,持论能中肯,这是有关作者修养的事。在作者着手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抱如此的期望,但是能否达到这个目标,一切只能付之读者的评判。孟子说过:“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力的方面,我们应当努力;巧的方面,不一定是单凭努力可以办到的事。 做法既经采取这一种,便得确定一个传主。我曾经说过:“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一生。这一生的记载,在优良的传记文学家的手里,都可以成为优良的著作。所以在下州小邑、穷乡僻壤中,田夫野老、痴儿怨女的生活,都是传记文学的题目。”这是一个理想的说法,事实上还有许多必要的限制。一个平常的人物,不能引起读者的注意,所以作者对于这样的传主,唯有运用细腻的文学技巧,从人格分析方面着手,使读者对于传主的性格,感到深切的同情,然后始能了解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独特的价值。不过我们所能细密认识的,只有最有限的几个人,假如眼前不是替他们作传的时候,在这方面,实际便无从着手。在西方文学里面,平常人物的传记,还是非常地寥落,这是一个理由。 因此,只能从伟大人物着手。一九四一年的秋天,正是我徬徨不定的时候。中国历史上的伟大人物不在少数,但是在着手的时候,许多困难来了。有的人伟大了,但是他的伟大的场所不一定为我所了解。有的人的伟大是我所了解的,但是资料方面,不是少到无从探取,便是多到无从收拾。抗战期间的图书馆,内部的损失和空虚,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抗战期间的书生,生活的艰苦和困乏,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所以在择取传主的时候,更有许多顾虑。其次,在下笔的时候,还得考虑写作中的困难。传主的时代太远了,我们对于他的生活,永远感觉到一层隔膜;太近了,我们又常常因为生长在他的影响下面,对于他的一生,不能得到全面的认识。那一个秋天,我因为传主的选择,经过不少的痛苦。 最后才决定了张居正。中国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虽多,但是像居正那样划时代的人物,实在数不上几个。从隆庆六年到万历十年之中,这整整的十年,居正占有政局的全面,再没有第二个和他比拟的人物。这个时期以前数十年,整个的政局是混乱,以后数十年,还是混乱;只有在这十年之中,比较清明的时代,中国在安定的状态中,获得一定程度的进展,一切都是居正的大功。他所以成为划时代的人物者,其故在此。但是居正的一生,始终没有得到世人的了解。“誉之者或过其实,毁之者或失其真”,是一句切实的批评。最善意的评论,比居正为伊、周,最恶意的评论,比居正为温、莽。有的推为圣人,有的甚至斥为禽兽。其实居正既非伊、周,亦非温、莽:他固然不是禽兽,但是他也并不志在圣人。他只是张居正,一个受时代陶镕而同时又想陶镕时代的人物。 但是,许多困难的问题来了。 第一,居正是几乎没有私生活的人物。现代传记文学,常常注意传主的私生活。在私生活方面的描写,可以使文字生动,同时更可以使读者对于传主发生一种亲切的感想,因此更能了解传主的人格。但是关于居正的私生活,我们所知道的太少了;明代人笔记里面,也许有一些记载,我们为慎重起见,不敢轻易采用,这一个缺憾,几于无法弥补。 第二,居正入阁以后的生活中心,只有政治;因为他占有政局的全面,所以对于当时的政局,不能不加以叙述。繁重、琐屑,都是必然的结果,但是不如此便不能了解居正。也许有人以为史传中的人物,寥寥数百字,可以挈举当时政局的大概,为什么要这样地浪费笔墨?不过,任何一篇史传,只是全部正史的一篇,在史家运用互见之例,尽可言在于此而意喻于彼,这是传记文学作品享受不到的便利。 最困难的是一般人对于明代大局的认识。大家知道居正综核名实,但是要他们举出名实是怎样地综核,他们便有些茫然。一个研究中国文学的大学生不知道明朝内阁的制度;一个研究政治的专家不知道明朝实际政治的运用,不是一件罕见的事。尤其不幸的是人们那番“好古”的精神。因为好古,所以不知现代,乃至不知和现代接近的时代。一般人知道秦始皇筑长城,而不知现在的长城是杨一清、余子俊、翁万达、杨博等所筑的边墙;他们知道隋炀帝开运河,而不知现在的运河是宋礼、万恭、李化龙、曹时聘等所凿的水道。知识界这种知古而不用今的习气,使得他们对于近代的事态,发生一种隔阂。说少了,他们不会明白;说多了,他们会嫌烦渎:这是一个两难的境地。 这许多困难的后面,还有一个难题,便是材料的缺乏。《明史》《明史纪事本末》《明纪》《明史稿》《明会典》这一类常见的书籍,固然可以到手;但是重要的材料如《明实录》,就正是一部不能轻易看到的书,除了间见征引以外,竟无从利用,不能不算是一件遗憾的事。 主要的史料仍是《张文忠公全集》四十六卷。以本人的著作,为本人的史料,正是西方传记文学的通例。一个人的作品,除了有意作伪一望即知者以外,对于自己的记载,其可信的程度常在其他诸人的作品以上。关于这一点,当然还有一些限制:年龄高大,对于早年的回忆,印象不免模糊;事业完成,对于最初的动机,解释不免迁就。对于事的认识,不免看到局部而不见全体;对于人的评判,不免全凭主观而不能分析。人类只是平凡的,我们不能有过大的期待,但是只要我们细心推考,常常能从作者的一切踳驳矛盾之中,发现事态的真相。西方传记文学以传主的作品为主要的材料,其故在此。 《张文忠公全集》四十六卷的母本,是明刻《太岳集》,卷数同。在这四十六卷之中,共奏疏十三卷,书牍十五卷,文集十一卷,诗六卷,《女诫直解》一卷。除《女诫直解》以外,一切都和居正生活有关,当然是最好的史料。但是事实上这并不是居正全集的原貌。居正进白莲、白燕颂,见《明史》,今集中有《白燕曲》而无《白莲颂》。居正为高拱墓铭,见书牍卷十四《答司马曹傅川书》,今不见文集。居正有《请令天下度田疏》,略见《明史纪事本末》,今不见奏疏。张嗣修《编次先公文集凡例》言:“先公文集,在旧记室所者,自嗣修等逢难,十余年后,始得完归,存者十八,逸者十二;如少年所作诸赋,全逸;应制诗,敕撰文,逸十之二;仅据存者编次之,凡为诗六卷,为文十四卷(1),为书牍十五卷,为奏对十一卷,合之则为全集,离之亦可四种。”所谓“存者十八,逸者十二”,大致是一句遁词。余懋学曾为居正进《白莲颂》,提出弹劾(2);神宗曾斥居正“假以丈量遮饰,骚动海内”(3);《白莲颂》和《请令天下度田疏》未经收入,大致是有意的删除,不是无意的逸失。至于高拱墓铭的被删,当然只是嗣修、懋修的偏见。韩愈论张巡、许远的后裔,斥为“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大致嗣修、懋修恰是“不能通知二父志”的一类。 这四种著作的编次,也不一律。假如全体都用编年的次序,对于后人当然是一种便利,偏偏嗣修等要分类,尤其是诗集、文集,非经过一番研读参证的工夫,不能推定某篇是某年的作品,而推定的结果,只是一种假定,不是确定,所以史料的价值,不免受到影响。 幸亏奏疏、书牍的篇次,大体是编年的,所以勉强可以寻得一些端绪,但是编年之中,还不免有些分类的意味。奏疏十三卷之中,前十一卷为居正入阁以后的作品,而后二卷为入阁以前的作品。书牍十五卷,前十三卷为居正入阁以后的作品;第十四卷为居正与徐阶书三十一篇,与高拱书四篇以及其他与徐、高二人有关的书牍;第十五卷为报知己书,与王世贞、世懋兄弟书,以及入阁以前的作品,而以示季子懋修书附后。一切都看出那种编次无法的形态。 最诧异的是书牍诸篇的标题。嗣修自言:“先公书牍,自旧记室所携来,盖嗣修等遭家难十余年所,而手泽完归,考其年月,似裁答俱无恙也。或有举其官,缺其号,或有举其号,缺其官,或官号俱备,或直举其讳,凡例不定。嗣修等不敢以己意追补,仍其旧日授书记语耳。”(4)嗣修认为书牍标题,出于居正口授。其实这是一句遁辞。书牍十三有《答宣大巡抚郑范溪书》,其时郑洛为宣大总督而非巡抚;有《答蓟辽总督张崌崃书》,其时张佳胤为宣府巡抚而非蓟辽总督,及居正殁后,佳胤始有蓟辽总督之命。诸如此类,可举者尚多。一切看出书牍前十三卷纵使大体保存编年的形态,但是标题方面,还是非常凌乱;有一部分出于居正口授,还有一部分则出于事后的追题,至其或出于书记之手,或出于嗣修、懋修之手,则不可考。 即就编年的奏疏及书牍而论,所谓“编年”,其实只给一个先后的顺序,并没有注明某疏、某书作于某年某月,也没有指实某卷是某年某月之作,编年的作用,实际还不能充分,一切待从史实方面推比证验,始能得到一个大概的情形。不过比诗集、文集要每卷、每篇单独推求的,已经便利了许多。 要为居正作传,眼前所有的材料,只有这一点点。倘使看到《明实录》,对于居正入阁十六年中的政绩,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认识;倘使看到同时诸人的文集,对于居正一生的史实,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参证。但是没有办法,一切的空论,掩饰不了材料的空虚。我感到徬徨了,几番想把这个主题搁下,但是还有一些眷恋,终于竟把这本传记写成。这是为的什么?我认定传记文学的写成,不完全是材料的问题,同时还有写法的问题。蒙尼辨耐的《狄士莱里传》写成六大厚册,一百五十万言,在材料方面,可称毫发无憾,但是莫洛亚的《狄士莱里传》继此出版,不妨为一本有名的著作。华盛顿早年的日记,直到最近方始发现,关于他早年的恋人,还无从确定名姓,但是华盛顿的传记,已经出到五百种以上,并没有因为材料的不完备而停止。“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家知道有一个“至善”,也知道这个“至善”是无法完成的,但是人类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对于“至善”的努力。也许我们对于居正的估计,未免朦胧一点,其实从他对于国家的关系讲,人物不能不算伟大,只要传记文学的风气一开,以后再有十种乃至百种张居正传,并不是不能想象的事。那么这一本材料不甚完密的著作,替大家做一个前驱,未尝不是尽了一份必要的责任。 其次关于文字的方面。我写《读诗四论》和其他几本书的时候,用的是文言,因为这许多书中,充满文言的引证,为求本文和引证的配合起见,当然以用文言为妥适。但是在写的时候,时常感觉到一种新的意境,必须运用新的笔调,才没有辞不达意的遗憾。后来写《八代传记文学述论》,用的语体,便是这个理由。用语体写的时候,也有两种困难。第一,本文和引证显然用两种文体,读者最易感觉文字的不谐和,这是无可避免的困难。其次,语体的语汇比较贫乏,因此在叙述的时候,时常有借用文言语汇或另行创造的必要。这个困难也是同样无可避免,不过最近数年以来,这样的写法,已经成为风气,文字语言都在不断地蜕变,大家在这个风气之中,也就觉得无可非议。“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许二十年以后,又有一种变化,一切留给将来的人批评吧。 这样便引到对话的问题。对话是传记文学的精神,有了对话,读者便会感觉书中的人物一一如在目前。一篇《项羽本纪》是一个很好的例证。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项羽和项梁往观,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项梁掩其口曰:“无妄言,族矣!”这是两个人的对话。项羽要杀宋义,他说:“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这是项羽誓众的宣言。其后鸿门之宴,项羽、范增、项庄、沛公、张良、樊哙,都有说话,文字非常生动,尤其是樊哙入见的一段,项羽按剑说:“客何为者?”这是问樊哙的,偏偏樊哙不答,张良说道:“沛公之骖乘樊哙者也。”项王才说“壮士,赐之卮酒”,这又是吩咐侍从了。一切都写得错综变化,使人感觉异常地活跃。 这个写法,在小说家手里,成为最好的工具。现代传记文学家也时常采用这个写法。但是传记文学是文学,同时也是史。因为传记文学是史,所以在记载方面,应当追求真相,和小说家那一番凭空结构的作风,绝不相同。这一点没有看清,便会把传记文学引入一个令人不能置信的境地;文字也许生动一些,但是付的代价太大,究竟是不甚合算的事。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只要是有根据的对话,我是充分利用的,但是我担保没有一句凭空想象的话。这里另外也有一些困难。从前人记对话,往往不用活的言语,而用死的文字。例如谷应泰记严世蕃下狱以后,徐阶和刑部尚书黄光升等计议的一节: 阶固已豫知,姑问稿安在,吏出怀中以进,阅毕曰:“法家断案良佳。”延入内庭,屏左右语曰:“诸君子谓严公子当死乎,生乎?”曰:“死不足赎。”“然则,此案将杀之乎,生之乎?”曰:“用杨、沈正欲抵死。”徐阶曰:“别自有说。杨、沈事诚犯天下公恶,然杨以计中上所讳,取特旨,沈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岂肯自引为过?一入览,疑法司借严氏归过于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严公子骑款段出都门矣。”(5) 这不会使人相信徐阶和黄光升等是这样说法的。明白一点说,从前人把白话翻成文言,现在我们必须把文言仍旧翻回白话。这一类翻译的方法,在经史方面有相当的根据。尧典:“帝曰:‘畴咨若时登庸?’兜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嚣讼,可乎?’帝曰:‘畴咨若予采?’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工。’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这是一段佶屈聱牙的文章。太史公五帝本纪便完全改过了,我们看到“尧曰:‘谁可顺此事?’兜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不用。’尧又曰:‘谁可者?’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尧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太史公做过一番翻译工夫,文字便非常地通畅。假如太史公生在今日,那么看到我们把谷应泰的文言,翻回白话,一定不会感到诧异。 在把文言翻回白话的时候,我们应当注意这是翻回明代人常用的语言,而不是翻成现代人常用的语言。我们对于明代人的说话,未必有很清楚的概念,但是不妨认为明代人不会用现代特有的语汇,不会用现代变质的文法,不会用现代稗贩的幽默。在这几方面加以注意,也许可以得到明代人说话的大概。稍为困难的是明代帝后的说话。封建帝后早已随着时代而消失了,我们没有机会和他们接触。他们是和普通人一样地说话吗?还是同剧本所写的一样,平时也是称“孤”道“寡”吗?从我所见到的,大致他们还是和普通人一样。神宗生母孝定太后说过:“说与皇帝知道,尔婚礼将成,我当还本宫,凡尔动静食息,俱不得如前时闻见训教,为此忧思。”(6)神宗自己也说过:“我一时昏迷,以致有错,尔等就该力谏乃可。尔等图我一时欢喜不言,我今奉圣母圣谕教诲我,我今改过,奸邪已去。”(7)这都是极普通的说话,我们可以从此看到帝后说话的大概,在叙述对话的时候,也有一个根据。 最可喜的是居正奏疏中间留下许多对话的记载,如《谢召见疏》(8)《召辞纪事》(9)《召见纪事》(10)《召见平台纪事》(11)《送起居馆讲〈大宝箴〉记事》,《送起居馆论边情记事》(12)。在记载的当中,居正偶然也有把对话写成文言的时候,但是大多数都能保存当日的语气,即如《谢召见疏》记隆庆六年六月间居正奉召入朝以后,神宗说:“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又说:“凡事要先生尽心辅佐。”其后居正奏请遵守祖宗旧制,讲学亲贤,爱民节用,神宗答称:“先生说的是。”居正再请神宗慎起居、节饮食,神宗说:“知道了。与先生酒饭吃。”在这许多地方,我们看到当日的语调,正是最有价值的记载。 同时我们还得知道即使居正所记的说话,有时虽写成文言,其实文言和语体本来没有绝对的界限,而在说话之中,为求语言的简练,时常有由语体转成文言的倾向。授课的时候,教师有时采取近乎文言的语句,以便学生笔记,正是平常习见的事,何况奏对之时,更觉“天颜”咫尺,不许冗长烦琐呢? 这本书的大体计划,是在一九四一年决定的。次年春间,写成《八代传纪文学述论》。今年春间,重行写定《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是为师友琅琊馆撰述第四种、第五种。在这几年之中,一切剩余的时间,都消耗在这本书上,实际著笔是从今年一月三日开始,八月六日终了,是为师友琅琊馆撰述第六种。 也许有人看到大传的名称,感觉一点诧异。传记文学里用这两个字,委实是一个创举。“大传”本来是经学中的一个名称;尚书有《尚书大传》,礼记也有大传;但是在史传里从来没有这样用过。不过我们应当知道中国的史学,发源于经学,一百三十篇的《史记》,只是模仿《春秋》的作品:十二本纪模仿十二公,七十列传模仿公羊、谷梁。“传”的原义,有注的意思,所以《释名·释典艺》云:“传、传也,以传示后人也。”七十列传只是七十篇注解,把本纪或其他诸篇的人物,加以应有的注释。既然列传之传是一个援经入史的名称,那么在传记文学里再来一个援经入史的“大传”,似乎也不算是破例。 几年以来的心力,所成就的只是这本很平常的著作,自己的学力,仅仅达到这个阶段,原是无可如何的事。我的希望,本来只是供给一般人一个参考,知道西方的传记文学是怎样写法,怎样可以介绍到中国。我只打开园门,使大众认识里面是怎样的园地,以后游览的人多了,栽培花木的也有,修拾园亭的也有,只要园地逐日繁荣,即是打开园门的人被忘去了,他也应当庆幸这一番工作不是没有意义。《法显行传》记法显经过沙河的一节:“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惟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在一个漫无边际的境界,我们唯有踏着前人的足迹,作为自己前进的路线。前人对于我们所尽的责任,正是我们对于后人所有的义务。无论成功或失败,现在的努力,对于后人都是一个重要的参考。 我应当趁这个机会,对于远方的两个人,表示衷心的感谢。二十余年的生活,养成我不事家人生产的习惯。我独自漂流异地,难得在寒暑假中回去一次。对日作战以后,我从越南入国,绕到抗战的大后方,从此没有看到故里。家事的处分,儿女的教养,以及环境的应付,一向我不过问,现在更落在一个人的肩上。我没有听到抱怨,也没有听到居功。尤其在故乡沦陷以后,地方的情形更坏,斗大的一个县城,充满最复杂的事态,天涯游子的家属,剩得举目无亲的境地,但是我始终没有听到怨恨和愁诉。正因为有人把整个的心力对付家庭,我才能把整个的心力对付工作。我自己的成就只有这一点点,但是在我历数这几种撰述的时候,不能忘怀数千里以外的深闺。我认为在我的一切成就之中,这是和我共同工作的伴侣。 还有一个更远在万里之外,现正在作一次国外的旅行。我们的认识远在三十余年以前。我们曾经共同受过小学教师的训导,共同听过泰晤士河的波声;之后,在同事十余年之中,又共同欣赏过东湖的初月、乐山的暮钟。在我们同事的中间,他的著作,我都曾经看过;我的作品,也没有一本不曾经过他的商订。这本书写成的时候,他不及看到,但是最初的计划,曾经和他讨论。从他那里,我得到不少的鼓励,不少的协助;但是以前因为时常见面的关系,没有感觉致谢的必要。现在我得告诉他,万里波涛的重洋,遮断不了平生许与的友谊。 努力啊,我愿有更好的成就,报答一般友好的关切。 朱东润自序于重庆柏溪寓斋 一九四三年八月六日 ———————————————————— (1) 合《女诫直解》计之,故言此。 (2) 《明史》卷二三五《余懋学传》。 (3) 《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 (4) 《书牍凡例敬题》。 (5) 《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四。 (6) 《张文忠公全集》奏疏六《乞遵守慈谕疏》。 (7) 奏疏九《处治邪佞内臣疏》。 (8) 奏疏二。 (9) 奏疏七。 (10) 奏疏八。 (11) 奏疏九。 (12) 奏疏十一。 [book_title]第一章 “荆州张秀才” 宋恭帝德祐二年,临安陷落,皇帝成为俘虏。宋代遗臣立益王昰为帝,改元景炎,继续斗争。景炎三年帝昰死了,他们再立卫王昺为帝,改元隆兴。整个的斗争,开始向南转进,南宋王朝的根据地,剩得海南岛的一角。是年,文天祥的孤军失败,天祥也成为俘虏。隆兴二年,崖山的斗争又失败了,陆秀夫抱帝昺投海。张世杰还想再立皇帝,重新燃起斗争的火焰,但是惊天动地的风浪沉灭了这一个民族英雄。南宋王朝的抗元斗争就这样惨痛地结束了,从此整个的中国第一次开始受鞑靼族的统治。这一年是元世祖至元十六年。 宋王朝倒下去了,元王朝兴起来了。但被压在底层的广大贫苦人民地位并没有改善,他们过的仍然是被奴役的生活。在中国境内,仍然是只见到荒淫、暴虐、屠杀和灭亡。部分的统治阶级没落了;曾经统治中国三百二十年的宋室,再不能产生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的死亡,在士大夫的中间也喊不出一个百折不回的志士。剩余的只是月泉吟社这一流的诗人,借着“春日田园杂兴”的诗题,流露一点改朝换代的叹息。 整个的中国,便随着上层阶级的没落而没落,四千年的历史,从此便成为统治者脚下的灰尘吗?不会的。和西方传说中的长命鸟一样,中国人民正从毁灭里得到再生。人民的力量是不能摧毁的。统治者的昏庸腐朽,替他们自己挖掘坟墓,但是人民大众不会随着垂死的统治者走向灭亡,他们要用自己的力量挣断身上的枷锁,争取生存的权利。他们正准备力量给骑在头上的统治者以狠狠的打击,而他们中间,也正在产生领导人物,领导全人民作斗争。这便是元顺帝以后中国的情态。顺帝至正十一年贩布的徐寿辉起兵,十二年卜士的儿子郭子兴起兵,十三年贩盐的张士诚起兵,十五年白莲会的韩林儿称帝。在这一大群人中,最特出的,一个是皇觉寺的和尚朱元璋,一个是沔阳的渔夫陈友谅。朱元璋把握着最后的胜利,成为明朝的太祖高皇帝。 明太祖起兵,定远人李善长到了军门,只是说,“从此有天有日了”。濠人陆仲亨才十七岁,父母兄弟都死了,他怀着最后的一升麦,躲在草中,唯恐被乱兵搜到,把他送上死亡的境地,恰恰被太祖看见了,太祖喊一声“来呀”,仲亨从此投军。这里看到当时的惨状,和一般人对于这一番动乱的期待。以后善长直做到左丞相,仲亨也成为开国功臣,封吉安侯。有名的功臣里,徐达、汤和是濠人,李文忠是盱眙人,李善长、冯国用、冯胜是定远人,邓愈、胡大海是虹县人,常遇春是怀远人,廖永安是巢县人,他们以外还有许多出身濠州附近的功臣。在明太祖的领导下,淮水流域出了许多英雄。到了明室中衰的时期,也幸亏淮水流域一个无名英雄的后裔,再从人民中间出来,重新领导国家的事业,为明王朝的统治,延长了七十二年的存在。(1)这是明代的大学士张居正。 居正出生的时候,明室已经中衰了。太祖、成祖的武功没有了,仁宗、宣宗的文治也没有了,接后便是正统十四年英宗出征,不幸恰被鞑靼人包围,大军数十万遇到歼灭的命运,连皇帝也成了俘虏。在这个困难的阶段,幸亏于谦出来,拥立景帝,支持了当日的天下。以后是英宗复辟,于谦被杀,再下便是宪宗即位,全国的政治,更看不到清明的时代。宪宗的儿子孝宗,总算是一个贤君,但是孝宗下面,便是荒唐的武宗:北京古老了,宣府是他的“家里”;皇宫住腻了,他住在“豹房”;皇帝做厌了,他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太子没有,东宫也不要了,他有无数的义子,把积庆坊、鸣玉坊毁去,改建他的义子府。正德五年安化王寘造反,十四年宁王宸濠造反,总算没有成为大乱,但是明室的元气,已经衰耗了。武宗殁后,他的从弟世宗即位。世宗是一个有名的干才,但是聪明当中带着痴呆的气息,尽管一面制礼作乐,处处表现太平盛世的现象,可是建斋兴醮,也处处流露荒诞无稽的思想。整个政治的提示是偏执和专制;大臣常有的机遇是廷杖和杀戮。因此到处都是谄谀逢迎的风气。政治的措施只能加速全社会的腐化和动摇。这是张居正出生的时代。 居正的先代,一直推到元末的张关保,凤阳定远人。(2)关保是太祖初起时的一个兵士,以后渡江,破采石矶,从大将军徐达平定江南,立功浙江、福建、广东,最后授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居正的祖先,只是定远一个无名的英雄,以后入了湖广的军籍。军籍是明代的一种制度,天下初定,各府设所,诸府要害之地设卫,大致五千六百人为卫,一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一百一十二人为百户所,兵士和官长都有世籍,所谓军籍。居正的祖先,是太祖的功臣,以后又世隶军籍,这便造成了他一生以身许国的夙愿。 关保在史册上没有留下怎样的功绩,死后葬在宜都。居正答宜都知县许印峰说:“远祖孤茔,辱垂青扫拂(3)”,大致即指此。关保的子孙,在居正《先考观澜公行略》里,仅仅传下两个名字,但是到了关保的曾孙,便有事迹可考。他名诚,字怀葛,是居正的曾祖。 张诚只是次子,世袭千户的尊荣,当然与他无关,因此从归州迁到江陵,入江陵籍。张诚到了江陵以后,不得不靠自己谋生,有余的时候,他便施舍穷人,斋供和尚,因此自己永远处在困顿的中间。张诚有点口吃,江陵人给他起一个外号“张謇子(4)”謇子尽管謇子,但是他的话特别多,江陵人常常引“张謇子”的话,教训子弟。居正自己也引过这样几句: 昔念先曾祖,平生急难振乏,尝愿以其身为蓐荐,而使人寝处其上。使其有知,决不忍困吾乡中父老,以自炫其闾里。(5) 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此亦吴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欢喜施与,况诋毁而已乎?(6) 答吴尧山书作于万历元年,上溯二十年为嘉靖三十二年,是年居正二十九岁,正在居正为翰林院编修,大学士徐阶深相期许之后,也正在他以相业自期的时代。宰相的抱负,直溯到一个“謇子”的教训,似是不易理解而其实是最易理解的事。居正把曾祖的宏愿,作为自己的宏愿,这不是蹈袭而是心理的契合。 “謇子”三个儿子:钺、镇、釴。镇字东湖,是居正的祖父。钺长于治产,家道日渐殷实;读书,补县学生;偏偏张镇既不读书,又不治产,只是一味放浪,最后在江陵辽王府充当护卫。(7)从张关保从军到张镇当护卫,总算是一线相传,克绍箕裘。但是中间已隔四代,一切的观念都改变了,这里没有慷慨从军的气概,没有英雄事业的声誉,所剩的只是豪爽的气魄、放浪的生活。偏偏“謇子”喜欢他。这不是因为张镇的可喜,而是因为父母对于不成材的子女,常有特别爱护的意趣。居正称“謇祖顾独爱之,逾于伯季远甚”(8),其因在此。张镇的豪爽放浪,在居正的生活里,留下一些痕迹:专权、自恣,正是豪爽放浪的人走上政治生活以后的形态。 尽管“謇子”对于张镇特别爱护,但是始终感到一点失望。第二个儿子既不如他的哥哥和弟弟,只有希望他生一个好孩子。所以张镇生子文明的时候,“謇子”说:“我这一生,帮人的忙多了,应当出一个好子孙,也许就是这个孩子吧!”文明字治卿,别号观澜,二十岁上,补上府学生,在科举的时代,总算是一种发展,但是考过七次乡试,始终没有录取。一直到居正点了翰林,三年秩满以后,文明才掷下考篮,叹道:“我从小读书,到今四十年,自己看看,没有什么不如人,但是一直困顿到现在,这是命呀!”其实这不是命,只是文明的“学问”不够。居正说: 先君幼警敏,为文下笔立就,不复改窜,口占为诗,往往有奇句,然不能俯首就绳墨,循矩矱,以是见诎于有司。(9) 四十年的读书,毕竟不能使文明认识自己的不就绳墨,这正是他的倔强。居正又说他“性任真坦率,与人处,无贵贱贤不肖,咸平心无竞,不宿仇怨,人亦无怨恨之者。……喜饮酒,善谈谑,里中燕会,得先君即终席欢饮。自荐绅大夫以至齐民,莫不爱敬,有佳酒,必延致之,或载至就饮”。这里写的当然是文明父以子贵以后的形态,但是也看出他那种放浪不羁的意境。他毕竟是张镇的儿子,也正是张居正的父亲。 “謇子”对于文明的期望,显然还是一个泡影,但是最后他看见居正的出生。居正的成就,是“謇子”存心济世的“报应”吗?未见得,但是他有那种发心济世的宏愿,当然他的子孙会有一天实现他的志愿。居正出生在嘉靖四年五月初三日,他的曾祖父张诚,祖父张镇,父张文明都在。文明是年二十二岁,母赵氏,比文明小两岁。 大人物的怀孕和出生,照例有许多传说。据说居正的母亲,夜中看到房间里突然发亮,一阵火光,一直连到天上,接后一个青衣童子,大约五六岁的样子,从天上慢慢地下来,在房间里绕床尽转,于是赵氏怀妊了。这个大约是居正大贵以后,他的母亲编出来的,以后透过自我催眠的作用,本人竟信以为真了。这正是知识不健全的乡间妇女常有的事。敬修《文忠公行实》还指出赵氏怀孕十有二月才生居正,好像也认为贵征。这大致不会假的。本来在妊十月,虽然是人道之常,但是一个强壮的少妇,第一次怀妊期常会加长,这是每个医生知道的事实。 敬修还指出两个梦。就在居正出生的前夕,张镇梦到遍地大水,一直流满屋子。张镇惊惶的了不得,问奴辈道:“哪儿来这许多水?”奴辈说:“水是从张少保的地里流出的呀。”同夜张诚也梦到月亮落在水瓮里,照得满瓮发亮,随后一个白龟跟着水光浮上来。 居正字叔大,别号太岳,但是小的时候,名为白圭,这是“謇子”因为他的幻梦,给他起名的结果。白圭只是白龟的谐音。嘉靖十五年,居正考生员的时候,荆州府知府李士翱看见居正,认为白圭两字不妥,替他改名居正。 居正的家庭,只是一个寒伧的家庭。嘉靖三十三年居正请假自京回籍,上徐阶书说起:“窃念正起自寒士,非阀阅衣冠之族,乏金张左右之容。”(10)万历中与王世贞书也说:“仆先世单寒,非阀阅衣冠之旧。”(11)这都显出他对于这个家庭环境的认识。但是他存心要挣脱这个环境的约束。本来明太祖是从下层阶级出身的人物,这便给他一种启示。居正《西陵何氏族谱序》说:“至我国家立贤无方,唯才是用,采灵菌于粪壤,拔姬姜于憔悴;王谢子弟,或杂在庸流,而韦布闾巷之士,化为望族。”(12)这篇文章,大约作于嘉靖三十七年,其时居正是翰林院编修,正在准备为国家重用。 不过即在居正小时,张家经济状况方面,已经改进了,有奴,有乳媪,总是绰有余裕的形态。居正二岁的时候,大家都看出他是一个聪明孩子。一天他的同堂叔父龙湫(13)正在读孟子,居正在旁,龙湫和他开玩笑道:“孩子,不要夸聪明了,要认识‘王曰’二字才算本领。”又过了几天,龙湫读书的时候,乳媪和居正又来了。龙湫把居正抱在膝上,要他认“王曰”二字,居正居然认识。因此得到神童的名称。五岁居正入学读书,十岁通六经大义,在荆州府很有一些声名。 嘉靖十五年,居正十二岁,在荆州府投考。据说荆州府知府李士翱前一晚做一个梦,梦见上帝给他一个玉印,吩咐转给一个孩子。第二天荆州府点名的时候,第一个恰恰是张白圭,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李士翱把他喊近,仔细一看,正是梦中所见,因此替他改名居正,还嘱咐许多自爱的话。荆州府考过以后,湖广学政田顼来了。李士翱见到田顼,告诉他荆州府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田学政把张居正招来面试。试题是“南郡奇童赋”,居正很快地交了卷。学政和荆州府都惊异的了不得。这年居正补府学生。(14) 大致就在次年发生居正和辽嗣王宪中间的一段故事。太祖洪武十一年封第十五子植为卫王,二十六年改封辽王。起初辽王府在广宁,今辽宁省北镇县。建文年间,辽王渡海南归,改封荆州,这是辽王府在荆州的由来。张镇为辽府护卫,张家和辽府从此发生关系。居正出生的前一年,嘉靖三年,第六代辽王袭封,这是庄王致格。次年庄王妾生子宪,正和居正同年。致格是一个多病的人,府中大小一切,都由王妃毛氏管理。毛妃有主张,有办法,在当时很有声望。嘉靖十六年,庄王死了,宪因为还在丧服中间,当然不能袭封,而且年龄很小,所以大权还在嫡母毛妃手里。毛妃看到宪只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少年,但是居正已经是名震荆州的小秀才了。一天毛妃招居正入府赐食,吩咐宪坐在下面。毛妃对宪说:“你这样不上进,终有一天给居正牵着鼻子走呀!”宪充满了惭愤,但是没有发作。他和居正,从此成为相识,但是在友谊的后面,深深地滋长了仇恨。 居正十三岁的这一年,从荆州到武昌应乡试,这次要是试中,便是举人了。诗集留下两首最早的作品,录一首于此。 题竹(15)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 这首诗很幼稚,也不像应试的格式。大致这时居正的声名,在湖广已经很大,所以主考给他临时的口试,和平常的形式不同。单凭居正的年龄和声名,原有中举的希望。但是因为湖广巡抚顾璘的主张,这次却没有成功。 顾璘,应天府上元县人,是当时有名的才子,和同县陈沂、王韦称为金陵三俊,其后又加入宝应朱应登,称为四大家。(16)他认为十三岁的孩子就中举人,以后便会自满,反而把上进的志愿打消,这是对于居正的不利,因此主张趁此给他一些挫折,使他更能奋发。他和监试的冯御史说:“张居正是一个大材,早些发达,原没有什么不可,不过最好还让他迟几年,等到才具老练了,将来的发展更没有限量。这是御史的事,一切请你斟酌吧。”这次居正的考卷,很得湖广按察佥事陈束的欣赏。陈束极力主张录取,但是监试御史想起顾璘的吩咐,竭力拒绝,居正竟没有录取。这件事对于居正发生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居正对于顾璘,始终感激。委实这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要是居正就在这年中举,不过早了三年,以后也许在湖广添一个唐寅那样的人物,而一生的事业,便会在诗酒风流中消逝。他自己也曾说: 仆昔年十三,大司寇东桥顾公,时为敝省巡抚,一见即许以国士,呼为小友。每与藩、臬诸君言:“此子将相材也。昔张燕公识李邺侯于童稚,吾庶几云云。”又解束带以相赠曰:“子他日不束此,聊以表吕虔意耳。”一日留仆共饭,出其少子,今名峻者,指示之曰:“此荆州张秀才也。他年当枢要,汝可往见之,必念其为故人子也。”仆自以童幼,岂敢妄意今日,然心感公之知,思以死报,中心藏之,未尝敢忘。(17) 嘉靖十九年,居正十六岁,再应乡试,这次居然中试。十六岁的举人,毕竟很年轻了。恰巧这时顾璘正在安陆督工,居正到安陆进见,顾璘很高兴,把自己的犀带赠给他,说道:“古人都说大器晚成,这是为中材说法罢了。当然你不是一个中材,上次我对于冯御史的嘱咐,竟耽误了你三年,这是我的错误了。但是我希望你要有远大的抱负,要做伊尹,做颜渊,不要只做一个年少成名的秀才。”其实顾璘对于居正十六岁中举的事,毕竟还以为太早。 就在这年,辽嗣王宪三年丧服已满,照例袭封,成为第七代辽王。居正的发达,当然会加重母妃的督责,也增添宪的惭愤。一切的怨恨,都发泄到辽府护卫张镇的身上。据说宪把张镇召进辽府,赐他喝酒。张镇看到孙儿中举,辽王又赐酒,正得开怀畅饮。可是一杯又一杯,也委实喝不下了,宪强还要他喝。最后,张镇竟是醉死的,因此在居正、宪中间,又添了一件大仇,然而表面一切,还是非常的亲近。居正的曾祖“謇子”,大致已经死了,没有看到居正的发达。 居正乡试中试的第二年,嘉靖二十年辛丑,是会试的一年,这次居正曾否入京会试,不可考。明代的制度,乡试的次年便是会试,新科的举人都要入京,也许居正因为年龄太小,没有去。到嘉靖二十三年甲辰,居正入京会试,这次却失败了。他曾说到失败的原因: 夫欲求古匠之芳躅,又合当世之轨辙,唯有绝世之才者能之,明兴以来,亦不多见。吾昔童稚登科,冒窃盛名,妄谓屈宋班马,了不异人,区区一第,唾手可得,乃弃其本业,而驰骛古典。比及三年,新功未完,旧业已芜,今追忆当时所为,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甲辰下第,然后揣己量力,复寻前辙,昼作夜思,殚精毕力,幸而艺成,然亦仅得一第止耳,犹未能掉鞅文场,夺标艺苑也。(18)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居正再行入京会试,会试以后,再与殿试。这次成功了,中二甲进士,选庶吉士。《明史·选举志》言:“成祖初年,内阁七人非翰林者居其半,翰林纂修亦诸色参用。自天顺二年,李贤奏定纂修专选进士,由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通计明一代宰辅一百七十余人,由翰林者十九,盖科举视前代为盛,翰林之盛则前代所绝无也。”居正这时,已经身居储相之列了。 居正会试时,座主是孙承恩、张治,因为他考《礼记》,所以他的房师是阅《礼记》试卷的陈以勤、吴维岳。进士一甲第一人是李春芳,其后与居正同时为大学士,同科还有殷士儋、王世贞、汪道昆、王宗茂,吴百朋、刘应节、王遴、殷正茂、凌云翼、陆光祖、杨巍、宋仪望、徐栻、杨继盛。这一科有第一流的首相、第一流的文人、立功边疆的大帅、弹劾权倖的忠臣,可算得人甚盛。 ———————————————————— (1) 自穆宗隆庆六年张居正为首辅起,至思宗崇祯十七年为止。 (2) 文集十《先考观澜公行略》。其子敬修作《文忠公行实》,则称始祖福,庐州合肥人。 (3) 书牍十。 (4) 《方言》謇,吃也,謇子二字出此。 (5) 书牍三《答楚按院陈燕野辞表闾》。 (6) 书牍三《答吴尧山言宏愿济世》。 (7) 见王世贞《首辅传》。周圣楷《楚宝·张居正传》《观澜公行略》《文忠公行实》皆讳其事。 (8) 《观澜公行略》。 (9) 文集十《先考观澜公行略》。 (10) 书牍十五《谢病别徐存斋相公》。 (11) 书牍十五《答廉宪王凤洲八》。 (12) 文集八。 (13) 张镇一子文明,即观澜公。《行实》称世父龙湫公,似非文明兄弟。 (14) 《明史·张居正传》称十五为诸生与《首辅传》同,当系嘉靖十五年之误。 (15) 十三岁应试作于楚王孙园亭。 (16) 见《明史》卷二八六《文苑传四》。 (17) 书牍十五《与南掌院赵麟阳》。 (18) 书牍十五《示季子懋修》。 [book_title]第二章 政治生活的开始 嘉靖二十六年,居正为庶吉士,从此踏上了政治生活的大道。这时政治的大权,一切都在世宗手里。世宗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十六岁的时候,他只是兴王,武宗死了,遗诏召他嗣位。他自安陆兴王府入京。到了城外,礼部尚书请用皇太子即位礼,世宗立即拒绝,坚持着遗诏只是嗣皇帝,不是嗣皇子。十六岁的青年,这样地坚决,确实是一个英主的举动。即位以后,为了追尊父亲兴献王的事情,和大臣发生许多的争执,但是在大体上,我们毕竟不能不承认世宗称兴献王为皇考,伯父孝宗为皇伯考,是一种合理的主张。此外还有许多兴礼作乐的事,也许现代的我们不感到很大的兴趣,但是如废除孔子文宣王的尊号,只称先师,撤除塑像,只设木主,究竟不失为开明的举动。 然而嘉靖二十六年,世宗已经老了。他只是四十一岁,但是皇帝的年龄,和一般人不同。崇高的位置,使他的生活失去了上进的诱惑,于是他开始感觉到厌倦,再由厌倦感觉到衰迈了。从嘉靖十八年起,世宗已经不视朝,二十年以后,便一直在西苑万寿宫,连宫内也不去。一切的政务,都在因循和颓废中间消磨了。嘉靖二年起,世宗在宫中开始修醮,至此更是无日不在修醮的当中。当时还有前朝、后朝的分别:前朝百官的章奏,是给世宗皇帝看的;后朝便是道士的章奏,也是给世宗看的,但是后朝的世宗,只是道士的领袖。可是世宗对于整个的政治,仍然把持着,一步不会放松。他是洞内的虎豹,发怒的时候,会从洞内跳出来,打死些獐猫鹿兔,打得厌倦了,便仍回洞内,度那优裕懒散的生活。二十六年以后,世宗杀夏言,杀曾铣,杀丁汝夔、杨选、杨守谦、王忬,乃至杀杨继盛,杀严世蕃,都是同一心理作用。然而世宗毕竟厌倦而衰迈了,整个的政权慢慢地从手里落下,严嵩、严世蕃父子就乘此盗弄君权,显赫一时。可是大柄仍然在世宗手里,当他从斋醮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严嵩不免奉命回籍,严世蕃竟至身首异处。假如这是当时政治的轨道,那么居正入仕的那一年,明代的政治正在这样的轨道上面。 明代自成祖以来,政治的枢纽全在内阁。这是和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内阁近似、然而完全不同的组织。现代西方的内阁,是议会政治的产物;它的权力相当庞大,有时甚至成为国家的统治者,除了偶然受到议会制裁以外,不受任何的限制;整个的内阁,人员常在六七人以上,有时多至二三十人;全体阁员,不是出于一个政党,便出于几个政见不甚悬殊的政党;内阁总理,纵使不一定能够操纵全部的政治,但是他在内阁的领导权,任何阁员都不能加以否认。明代的内阁便完全两样了。整个的内阁只是皇帝的秘书厅,内阁大学士只是皇帝的秘书:内阁的权力有时竟是非常渺小,即使在相当庞大的时候,仍旧受到君权的限制;任何权重的大学士,在皇帝下诏斥逐以后,当日即须出京,不得逗留片刻;内阁的人员,有时多至八人,但是通常只有四五人,有时仅有一人;因为阁员的来源,出于皇帝的任命,而不出于任何的政党,所以阁中的意见,时常分歧,偶有志同道合的同僚,意见一致,这只是和衷共济,而不是政见的协调;在四五人的内阁中间,正在逐渐演成一种领袖制度,这便是所谓首辅,现代的术语,称为秘书主任,皇帝的一切诏谕,都由首辅一人拟稿,称为票拟;在首辅执笔的时候,其余的人只有束手旁观,没有斟酌的余地,即有代为执笔的时候,也难免再经过首辅的删定;首辅的产生,常常是论资格,所以往往身任首辅数年,忽然来了一个资格较深的大学士,便只能退任次辅;首辅、次辅职权的分限,一切没有明文规定,只有习惯,因此首辅和其余的阁员,时常会有不断的斗争;政治的波涛,永远发生在内阁以内,次辅因为觊觎首辅的大权,便要攻击首辅,首辅因为感受次辅的威胁,也要驱逐次辅;同时因为维持内阁的尊严,所以他们的斗争,常是暗斗而不是明争;又因为内阁阁员,或多或少地都得到皇帝的信任,所以斗争的第一步,便是破坏皇帝对他的信任,以致加以贬斥或降调,而此种斗争的后面,常常潜伏着诬蔑、谗毁甚至杀机。这样的政争,永远是充满血腥,而居正参加政治的时代,血腥正在内阁中荡漾。 嘉靖二十六年,内阁大学士只有夏言、严嵩二人。在二十三年以后,严嵩曾经当过一年有余的首辅,但是因为二十四年九月起用夏言,这是曾经当过三年首辅、资格较深的人物,所以退为次辅。夏言贵溪人,严嵩分宜人,他们虽然同是来自江西,却是属于两个范畴的人物。夏言是一味的高亢,严嵩便是一味的柔佞。夏言有时甚至和世宗反抗。世宗在醮天的时候,自己戴着香叶冠,一时高兴,制了几顶香叶冠,分赐大臣。第二天严嵩把轻纱笼着香叶冠,颤巍巍地戴进西苑来。夏言竟没有戴,世宗问起来,他只说大臣朝天子,用不着道士的衣冠。在他们同在内阁的时候,有一次严嵩跪在皇帝面前,泪水像雨一样地落下,说夏言欺负他,世宗想起夙恨,把夏言斥逐了,这是夏言第一次落职。以后便是严嵩的专权;贪污放恣成为政治的风气,所以世宗才想起重用夏言。夏言再入内阁以后,他们两人仍把以前的作风再行表演。世宗派小内监到他们家里去的时候,夏言只是坐着,把他们当奴才看待;严嵩却拉小内监并坐,数长数短地问着,等到小内监告辞的时候,更是满把的金钱塞到他们袖管里。世宗醮天,要有一道上给玉皇大帝的表章,——因为写在青纸上,当时称为青词,——便吩咐夏言、严嵩拟上来,夏言只是潦草塞责,严嵩便聚精会神,把他的文学天才,完全灌注到青词上面。这是第二次夏言、严嵩在阁内的斗争,但是这次夏言的失败,却失败在内阁之外。 自从明代开国起,直到神宗中世,国家的边患,只有北方的一面。元代的后裔都在北边,在他们分散的时候,对于国家,本来不成为多大的问题;但是一旦团结起来,常会给予国家一种严重的威胁。最初鞑靼骑士,未入河套,所以国家西边还比较安静。英宗天顺六年,鞑靼开始侵入河套,以后逐渐视为他们的给养地,不时再从河套出击,国家西边遂感觉不安。孝宗弘治十年,设总制陕西三边军务,所谓三边,便是指陕西省甘肃、延绥、宁夏三边,一切的布置,都是对付河套的鞑靼,以后称为“套寇”。第一任三边总制王越曾经主张以十五万大军穷搜河套,事未得行。武宗正德三年三边总制杨一清主张夺回河套,上言:“兹欲复守东胜,因河为固,东接大同,西接宁夏,使河套千里之地归我耕牧,开屯田数百里,用省内运,则陕西犹可息肩也。”但是杨一清的计划,也没有贯彻。到嘉靖年间,盘踞河套的吉囊更加猖獗了。河套不清,三边永无宁日。夏言当政以后,二十五年夏间用曾铣总督(1)陕西三边军务。 曾铣,江都人,虽然出生在风华绩靡的地方,但是充满报国的热情。到任不久,十余万套寇冲入边墙,大掠延安、庆阳,曾铣一面以几千兵抵住套寇,一面却另派大军,直捣套寇的根据地,才算解了目前之急。但是曾铣认定最切实的办法,只有把鞑靼逐出河套。他上疏言: 贼据河套侵扰边鄙将百年,孝宗欲复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使吉囊据为巢穴,出套则寇宣大三关,以震畿辅,入套则寇延、宁、甘、固,以扰关中,深山大川,势顾在敌而不在我。封疆之臣曾无有以收复为陛下言者。盖军兴重务也,小有挫失,媒孽踵至,鼎镬刀锯,面背森然。臣非不知兵凶战危,而枕戈汗马,切齿痛心有日矣。窃尝计之:秋高马肥,弓矢劲利,彼聚而攻,我散而守,则彼胜;冬深水枯,马无宿蒿,春寒阴雨,壤无燥土,彼势渐弱,我乘其弊,则中国胜。臣请以锐卒六万,益以山东枪手二千,每当春夏交,携五十日饷,水陆交进,直捣其巢,材官驺发,雷火炮击,则寇不能支。此一劳永逸之策,万世社稷所赖也。 这是嘉靖二十五年秋间曾铣的计划。他主张一面修筑边墙,一面收复河套,他又说:“夫臣方议筑边,又议复套者,以筑边不过数十年计耳,复套则驱斥凶残,临河作阵,乃国家万年久远之计,惟陛下裁之。”世宗把曾铣的奏疏交兵部议复。经过相当时期以后,兵部尚书陈经议复,认为筑边、复套,都不容易,比较起来,复套更是困难。他说:“夫欲率数万之众,赉五十日之粮,深入险远艰阻之域,以驱数十年盘据之兵,谈何容易。”这是审慎,但是审慎之中,只看到因循。世宗下诏斥责兵部,同时策励曾铣道:“寇据河套,为中国患久矣,连岁关隘横被荼毒,朕宵旰念之,而边臣无分主忧者。今铣能倡复套之谋,甚见壮猷,本兵乃久之始复,迄无定见,何也?其令铣更与诸边臣悉心图议,务求长算。若边境千里沙漠,与宣大地异,但可就要害修筑,兵部其发银三十万两与铣,听其修边饷兵造器,便宜调度支用,备明年防御计。”这一道诏书,正是夏言的手拟。 夏言的岳父苏纲,也是江都人,因此常在夏言那里,称道曾铣,首辅与边臣同心,要立千载一时之功。嘉靖二十六年五月,正在张居正中进士两个月以后,曾铣再在陕西发动战事,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接触,一切正在做大举的准备。十一月曾铣连同陕西巡抚、延绥巡抚、宁夏巡抚,以及三边总兵上疏,决定收复河套。世宗还是说“卿等既已详酌,即会同多官,协忠抒谋,以图廓清”。夏言、曾铣都准备立功。 但是暴风雨来了。严嵩痛恨夏言,正在伺候机会,忽然一天世宗手诏辅臣:“今逐套贼,师果有名否?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否?一铣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何?”这是犹豫,犹豫的后面便是动摇。机会毕竟来了。严嵩是不会放过机会的,他立刻说河套决不可复。夏言质问严嵩为什么不早说,要是有异议,就不应当迟到现在。在夏言盛气凌人的习惯里,这是常事。但是世宗的个性,比夏言还要强,于是从夏言和严嵩的对立,突变为世宗和夏言的对立。严嵩再上疏认为曾铣开边启衅,误国大计;夏言表里雷同,淆乱国事。皇帝的暴怒,是没有限制的。二十七年正月夏言罢职,一面逮捕曾铣入京,政府官吏主张复套者一概罚俸。最后曾铣竟因交结近侍的罪名弃市,夏言则因为苏纲和曾铣同乡的关系,被诬为由苏纲居间,受曾铣赃贿,也在十月间弃市。从此河套永远受着鞑靼骑士的蹂躏,却葬送了一个内阁大学士,一个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严嵩复为首辅,再在那半清客、半权臣的局面下,维持十五年的政权。 明代的翰林院,是政治演进的结果,对于整个政治,发生重大的影响。翰林院的新科进士,对于实际的政治,不负任何职任,只是在悠闲的岁月里,给自己以充分的修养。这里大部分人士,是在研讨诗文,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士,在那里研讨朝章国故。文学的人才,政治的人才,都在翰林院培养。假使我们对于明代的文学,给以一种正确的估价,我们不能不承认翰林院的成绩。同样地,假使我们对于明代的政治,要是仔细考察为什么在许多昏君庸主下面,还能维持二百七十余年的存在,我们对于明代的翰林院,也不能不寄以同情。在张居正入翰林院的时候,多数的进士们,正在讨论怎样做西汉的文章和盛唐的诗句,但是居正的注意力,却集中到实用上面。居正的目光,似已远远地看到二十年以后的将来。 在夏言和严嵩的斗争里,一个新科进士是没有地位的,等到居正对于当时的时局有了些微的认识,夏言已经失败了。居正和严嵩的关系怎样,我们没有切实的把握;但是内阁大学士,是翰林院的长官,在翰林院设内阁公座,而且一切公务行移,皆用翰林院印;所以内阁、翰林称为同官,事实上居正和严嵩是不会不发生关系的。文集中《圣寿无疆颂》《得道长生颂》,以及奏疏中《代谢赐御制答辅臣贺雪吟疏》,这一类的文章,固然是代严嵩做的,没有疑问;就是在严嵩失败以后,分宜县知县替他经营葬事,居正给他说:“闻故相严公已葬,公阴德及于枯骨矣;使死而知也,当何如其为报哉?”(2)可见居正和严嵩,是有相当的感情。不断的政治斗争里,居正在那里揣摹着:他知道在怎样的环境里,应当怎样维护自己。他也知道,在学习的期间,应当怎样地从容缓进。他和蜗牛一样,正在或左或右地,伸出触角,寻觅政治上的支援。 在吉囊盘踞河套、随时领导鞑靼骑士向陕西出击的时候,他的兄弟俺答也正在北部和东北部不断地进攻。嘉靖二十七年八月,俺答进犯大同,九月进犯宣府,深入永宁、怀来。这时夏言、曾铣久已罢职了,严嵩在世宗面前,指出俺答的进攻,完全是夏言、曾铣计划收复河套的结果,再给与世宗以一种新的刺激。其后二人的被杀,便在九月间决定了。二十八年二月,俺答大举入侵,进略大同,直抵怀来。总兵周尚文率兵万人,和俺答大战;宣大总督翁万达也向敌人进攻,居然杀了五十五个鞑靼骑士:算是数十年未有之大捷! 嘉靖二十六年,居正授庶吉士。名义上,庶吉士只是一种学习的官员,在翰林院中称为馆选,三年期满,称为散馆,凡是二甲进士及第的,例赐编修。所以二十八年居正是翰林院编修了,还是一个清衔,没有实际的政务。这一年,他有《论时政疏》(3),首指臃肿痿痹之病五,继陈血气壅阏之病一。他说: 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亏,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风俗之移易所系。臣伏睹祖训,观国朝之所以待宗室者,亲礼甚隆,而防范亦密。乃今一二宗藩,不思师法祖训,制节谨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竞求真人之号,招集方术逋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亲媚于主上,以张其势,而内实奸贪淫虐,凌轹有司,朘刻小民,以纵其欲。今河南抚臣又见告矣。不早少创之,使屡得志,臣恐四方守臣无复能行其志.而尾大之势成,臣愚以为非细故也。所谓宗室骄恣者此也。臣闻才者材也,养之贵素,使之贵器。养之素则不乏,使之器则得宜。古者一官必有数人堪此任者,是以代匮承乏,不旷天工。今国家于人材,素未尝留意以蓄养之,而使之又不当其器,一言议及,辄见逐去,及至缺乏,又不得已,轮资逐格而叙进之,所进或颇不逮所去。今朝廷济济,虽不可谓无人,然亦岂无抱异才而隐伏者乎,亦岂无罹玷用而永废者乎?臣愚以为诸非贪婪至无行者,尽可随才任使,效一节之用。况又有卓卓可录者,而皆使之槁项黄馘,以终其身,甚可惜也,吏安得不乏!所谓庶官瘝旷者此也。守令者,亲民之吏也,守令之贤否,监司廉之,监司之取舍,铨衡参之,国朝之制,不可谓不周悉矣。迩来考课不严,名实不核,守令之于监司,奔走承顺而已,簿书期会为急务,承望风旨为精敏,监司以是课其贤否,上之铨衡,铨衡又不深察,惟监司之为据,至或举劾参差,毁誉不定,贿多者阶崇,巧宦者秩进。语曰:“何以礼义为?才多而光荣;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以此成风,正直之道塞,势利之俗成,民之利病,俗之污隆,孰有留意于此者乎?所谓吏治因循者此也。夷狄之患,虽自古有之,然守备素具,外侮不能侵也。今“虏”骄日久,还来尤甚,或当宣大,或入内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边圉之臣皆务一切,幸而不为大害,则欣然而喜,无复有为万世之利,建难胜之策者。顷者陛下赫然发奋,激励将士,云中之战,遂大克捷,此振作之效也。然法曰:“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乘战胜之气,预防之图,在此时矣,而迄于无闻。所谓边备未修者此也。天地生财,自有定数,取之有制,用之有节,则裕;取之无制,用之不节,则乏。今国赋所出,仰给东南,然民力有限,应办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于国初之时,大官之供,岁累巨万,中贵征索,溪壑难盈,司农屡屡告乏。夫以天下奉一人之身,虽至过费,何遂空乏乎?则所以耗之者,非一端故也。语曰:“三寸之管而无当,不可满也。”今天下非特三寸而已。所谓财用大匮者此也。五者之弊非一日矣,然臣以为此特臃肿痿痹之病耳,非大患也,如使一身之中,血气升降而流通,则此数者可以一治而愈。夫唯有所壅闭而不通,则虽有针石药物无所用。伏愿陛下览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虑,君臣之际晓然无所关格,然后以此五者分职而责成之,则人人思效其所长,而积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在居正奏疏中,这是初次,也许在世宗一朝,除了例行章疏以外,居正上疏,也只有这一次。这里充分地表现了居正的政治才能。他看定当时政治的症结,应当说的已经说了,然而没有得罪世宗,也没有得罪严嵩。这便和杨继盛、海瑞不同。杨继盛攻击仇鸾,攻击严嵩;海瑞攻击世宗:从直言极谏的立场看来,当然没有丝毫的遗憾,但是在事实方面,继盛所得的是弃市,海瑞所得的是下狱,这是居正所不愿为的事。蜗牛的触角伸出了,但是觉得空气不利,终于还是收回,居正只是再埋头于朝章国故的探索,对于时政,便不更置一辞。 嘉靖二十八年居正上疏的时候,才二十五岁,我们因此遥想到汉文帝时一个二十余岁的洛阳少年。然而居正究竟不如贾谊。贾谊《治安策》论众建诸侯以遏乱萌,这是汉代政局的对策,但是在明世宗的时候,要说宗室骄恣,真是太可怜了。武宗的时候,亲藩造反确有两次,但是即以宁王宸濠那样的声势,也是不久即灭,亲藩的威力,已经过去了,其实没有什么尾大不掉之势。在这个时期里,世宗正在崇奉道教,于是徽王厚爝也奉道,世宗封他太清辅元宣化真人;辽王宪也奉道,世宗封他清微忠教真人。这只是讨皇帝欢喜的一种可怜相,还有什么远大的志趣呢?也许居正念念不忘宪,在这个机会里,给他放一枝冷箭,但是他却忘去关于宗藩的一个大问题。明代宗藩的问题是宗禄。太祖二十六子,除懿文太子外,其余皆封王,王的长子当然也是王,其余便封郡王,如是一代一代地递降,除长子袭封以外,便有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王和郡王的女儿是公主、郡主,递降还有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公主的丈夫是驸马,郡主以至乡君的丈夫是仪宾。这一切人都有岁禄,从王的一万石到乡君及仪宾的二百石,单单一个王府的岁禄,已经是非常骇人。而自成祖以后,每经过一个皇帝,当然又要添若干王府。在宗室媵妾没有限制的时候,他们的子女,也没有限制。太祖二十六子、十六女,已经是很大的数目,但是晋府庆成王奇浈便有子七十人,虽然没有打破田常七十余男的多子记录,比太祖已经多出三倍。一切王、郡王、将军、中尉,真把整个的国家吃穷了。直到嘉靖四十一年,御史林润才指出“天下之事极弊而大可虑者,莫甚于宗藩禄廪。天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诸府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以山西言,存留百五十二万石,而宗禄二百十二万。以河南言,存留八十四万三千石,而宗禄百九十二万。是二省之粮,借令全输,不足供禄米之半,况吏禄、军饷皆出其中乎?故自郡王以上,犹得厚享,将军以上(4),多不能自存。饥寒困辱,势所必至,常号呼道路,聚诟有司,守土之臣,每惧生变。夫赋不可增,而宗室日益蕃衍,可不为寒心?宜令大臣科道集议于朝,且谕诸王以势穷弊极,不得不通变之意,令户部会计赋额,以十年为率,通计兵荒蠲免存留及王府增封之数,共陈善后良策,断自宸衷,以垂万世不易之规。”林润的见地,便比居正中肯了。以后神宗万历六年,居正奏定宗藩事例,在这方面,才建立了一些规模。 嘉靖二十八年三月庄敬太子死了,居正集中有《庄敬太子挽歌》(5)。但是这一件事留给居正的不是一首五律而是毕生的事业。世宗八子,五子早夭,成立的只有次子载壑、三子载垕、四子载圳。嘉靖十八年立载壑为太子(6)、载垕为裕王、载圳为景王。十年以后,太子死了,谥为庄敬。这时当然是裕王晋封太子了,偏偏世宗认为册立太子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所以无形地耽搁下来。当时得宠的道士陶仲文又提出二龙不能见面之说,皇帝是龙,太子当然是小龙,所以世宗索性不立太子,裕王、景王也看不到他们的父亲,从此裕王们便真真莫睹龙颜了。在太子的地位没有确定以前,裕王、景王成为急切的竞争者,幸亏他们都只是平庸到无可奈何的人物,所以宫廷以内,不曾演出流血的惨剧。这一件事直到嘉靖四十年,景王归藩,四十四年景王死去,才算告一段落。但是从二十八年到四十年的这个段落中,裕王的地位,实在是非常地不安。景王夺嫡的计划,在宫闱中已经是公开的事实。首辅严嵩对于裕王也是相当地冷淡。裕王应得的岁赐,一直拖欠了三年,自己当然不敢和父亲世宗提起,只得由左右先送银一千两给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才能补发。可是严嵩对于裕王,还是不很放心。一天世蕃对裕王讲官高拱和陈以勤两人说: “听说裕王殿下对于家大人有些不愿意,是怎样一回事呀?” 这是一个霹雳。在世宗、裕王父子不得见面,严嵩在世宗面前说一听一的时候,要是严嵩感到裕王的威胁,一切的演变都不是意外。高拱正在设法移转世蕃的注意,以勤只是沉静地说: “国本久已决定了。裕王殿下的讳字,从后从土,明明是土地之主,这是皇上命名的意思。亲王讲官,旧例只有检讨,(7)但是裕王讲官,兼用编修,和其余诸府不同,这是宰相的意思。殿下常说唯有首辅才算得社稷之臣,请问不愿意的话从何而来呀?” 这一席话,保全了裕王的地位。其后高拱、以勤入阁,都是因为裕邸讲官的关系。嘉靖四十三年居正为裕邸日讲官,其后隆庆元年,居正入阁,也是因为这个关系。 嘉靖二十九年正月,大学士严嵩七十岁了,这正是他炙手可热的时候,居正有《寿严少师三十韵》(8)。从“握斗调元化,持衡佐上玄,声名悬日月,剑履逼星缠,补衮功无匹,垂衣任独专,风云神自合,鱼水契无前”几句,可以看出世宗对于严嵩信任之专。同篇“履盛心逾小,承恩貌益虔,神功归寂若,晚节更怡然”,也指明严嵩那一番谨慎小心的态度。直到这时,居正对于严嵩,还保持相当的好感。 这一年春间,居正曾经请假回江陵一次。《宜都县重修儒学记》(9):“庚戌之春,余用侍从,请告归故郡。”可证。明弘治间规定两京给假官员,除往回水陆程外,许在家两个月。那时北京到江陵,交通困难,所以往回水陆程期再加在家两个月,居正回京的时候,已在秋间,因此有名的庚戌之变,居正大致恰巧看到。 嘉靖二十九年六月间,俺答寇大同,八月入蓟州,攻古北口,同时从黄榆沟溃墙入境。巡按顺天御史王忬出驻通州,调兵死守,一面向北京告急。本来从成祖初年,弃福余、泰宁、朵颜三卫以后,北京已经站在国防第一线了。蓟州失陷以后,敌人再从古北口取道通州进攻,对于北京,完成围攻的形势。北京原是明代第一个要塞,一切都是取的战时体制。成祖设京卫七十二,计军四十万,加以畿内八府军二十八万,中部大宁、山东、河南班军十六万,一共八十余万军队,当然不会感受任何的威胁。但是成祖的规模已经不在了,京军由三大营改为十二团营,再改为东西官厅,额军由三十八万再减为十四万,世宗初年京营额军只剩得十万七千余人。武备是一天一天的废弛了。等到俺答逼到近郊的时候,兵部尚书丁汝夔清查营伍,只有五、六万人。丁汝夔下令出城驻扎,但是这一群残兵,一个个只是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战争没有把握了,世宗才下诏勤王。第一个奉诏的,是大将军咸宁侯仇鸾,从大同带了大军二万入援,以后各地勤王军一共来了五、六万,总算有了一点声势。但是给养方面,没有什么办法,饿死的兵士,正是日常习见的事。俺答到了北京城下,仇鸾不敢开战,派人和他接洽,只要不攻城,什么条件都可以承认。俺答当然有他的要求,但是和清朝中世英国侵略者东来的故事一样,称为要求“入贡”。世宗召大学士严嵩、李本,和礼部尚书徐阶到西苑便殿,手持俺答求贡书,问他们的办法。 “这是一群饿贼,皇上用不着操心。”严嵩说。 徐阶郑重地说:“军队一直驻到北京城外,杀人和切草一样,不仅是饿贼了。” 世宗皇帝只是点首,一面问严嵩看到“求贡书”没有。严嵩也有一份,从衣袖里递出说:“求贡是礼部的事。” “事是礼部的事,但是一切还请皇上作主。”徐阶说。 “本来是和你们商议的。”世宗说。 “敌人已经到了近郊,要开战,要守城,什么都没有准备,目前只有议和,但是唯恐将来要求无厌,这是困难。”徐阶的话逐渐地具体了。 “只要于国家有利,皮币珠玉都给得。”世宗慨然地说。 “只是皮币珠玉,事情便好办了。”徐阶说,“万一还不满意,怎样处分?” 世宗竦然地说:“卿可谓远虑。” 计划是决定了。徐阶主张,指出俺答的“求贡书”,是用汉文写的,日后不能做讨论的根据,而且也没有临城求贡之理,只要他开出长城,改用鞑靼文写,再由大同守将转达,一切可以商量。当然这是一个缓兵之计。日子拖长了,四方勤王的军队开到北京,朝廷便有决战的实力。日子拖长了,鞑靼的骑士,掳掠已多,俺答也失去决战的热情。终于有一天,俺答整顿辎重,作退却的准备。这时世宗正在接二连三地催促兵部作战。丁汝夔问严嵩,严嵩说北京和边疆不同,在边疆打了败仗,不妨报功,在北京近郊打败了,皇上没有不知道的,那时怎样办?严嵩决定等待俺答掳掠饱了,自己退出,可是世宗也决定趁此大变杀戮大臣,“振作纲纪”!俺答一退,丁汝夔立即下狱。汝夔向严嵩求救,严嵩肯定地说:“我在,你绝对不会死。”然而世宗的决心,没有挽回的余地,严嵩也没有援救汝夔的意志。直到弃市的时候,汝夔才知道被严嵩出卖了。兵部尚书受讯,兵部的参谋长官——职方司郎中王尚学例当连坐,汝夔只说“罪在尚书一人,与郎中无预”,因此尚学免死远戍。汝夔还没有知道,临刑的时候,很关切地问左右道:“王郎中已经免死吗?”广王尚学的儿子王化在旁跪下道:“承尚书大恩,家大人免死了。”汝夔叹了一声道:“你的父亲屡次劝我速战,但是我为内阁所误,以至于此。现在你的父亲免死,我可以安心了。”丁汝夔的冤枉,是当时大众俱知的事,后来到了隆庆初年,才得追复原官。 经过这一次大变,居正认清了兵备是怎样地废弛,边备是怎样地重要,以及应付俺答的对策是怎样地急迫。他认清了严嵩误国卖友,对于严嵩,确是断念了。蜗牛的一个触角及时收回,但是另一个触角就趁此时伸出。他已经发见一个友人,就是他任庶吉士时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现任礼部尚书的徐阶。在翰林院的名分上,徐阶是居正的老师,但是在政治立场上,他是居正的政友。他们间的友谊,一直维持到万历十年居正身殁为止。 徐阶,松江华亭人,短小,白皙,一个典型的江南人。在政治上,他正是严嵩的敌手。严嵩柔佞,夏言刚愎,柔能克刚,所以夏言失败了。但是一味地柔佞,柔到和水一样,便唤不起信任。大难临头的时候,柔佞的人只是推卸责任,这样最容易引起轻视。徐阶不是这样。他不是钢铁,也不是水,他是一方橡皮。橡皮是柔的,遇到坚强的压力,能屈服,能退让,但是在压力减轻的时候,立即恢复原状。对于外来的力量,他是抵抗,但是永远不采取决裂的态度,即在退让的时候,他也永远不曾忘去撑持。这是政治上的一种风度,以后张居正、张四维,都曾经采取过。申时行维持九年的政权,也是采取这个风度。 这个时代,恰是阳明之学盛行的时代,徐阶不是王守仁的学生,但是他的朋友很多阳明一派的人。他曾和聂豹、欧阳德、程文德等,在北京灵济宫讲学,听讲的人有时多至五千,是北京讲学的盛会,但是他的良知之学,和他的侍从世宗,修治斋醮,好像不曾发生冲突。他讲求经世之学,但是他也精心结撰青词,好像也没有矛盾。他正在准备在政治上和严嵩争斗,然而表面上只有和平。时机还没有来,他正跧伏着。 嘉靖三十年是明代对外关系中可以纪念的一年。二十九年俺答入侵,终于在饱掠以后退出长城了,但是对于北京正是一个随时可发的威胁。大将军仇鸾不敢开战,只有设法避免战争,主张采取马市的办法。马市是由俺答岁进若干马,朝廷岁给若干币帛粟豆。在表面上,是通商,在事实上,俺答所得的是生活必需的资源,明朝所得的是不能作战的马匹。三十年三月,开马市。第一个反对的是兵部员外郎杨继盛。继盛奏言十不可、五谬。世宗召集大臣会议,仇鸾大声地说:“杨继盛没有看过战争,把事情看得这样容易!”最后的决定还是认为既和俺答约定了,无从反悔。继盛也就在这次贬为甘肃狄道典史。继盛是徐阶掌国子监时的门生,但是徐阶看到仇鸾结纳严嵩,正在得宠的时候,一句话没有说。就是居正,也在这个时期为严嵩赋三瑞诗;一篇称颂严家瑞竹、瑞芝、瑞莲三物的诗。最后的几句: 扶植原因造化功,爱护似有神明持。君不见,秋风江畔众芳萎,唯有此种方葳蕤! 这时是夏言已倒,徐阶未起的时候,世宗的力量,正在维持着这一本江西贵溪的瑞莲。 马市的事实,对于朝廷毕竟是一种侮辱。世宗衰迈了,也许有一些苟且,然而经不起这一刺激。高傲的血液里,激荡着复仇的气息。仇鸾没有知道,还在庆贺自己的成功;俺答也没有知道,还在和平的气氛中,不断地进攻大同、怀仁。战争的呼声又起了,沉没了世宗苟安的杂念。三十一年三月,他一面派仇鸾赴大同巡视边防,一面用礼部尚书徐阶兼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徐阶看清世宗对于仇鸾的信任已经起了变化,首先便把仇鸾贻误大局的策略揭破。五月召仇鸾入京,八月收仇鸾大将军印,九月罢马市,朝廷和鞑靼间,恢复作战的体制。世宗对于仇鸾的反感,一切都看在严嵩的眼光里。严嵩本来也感到徐阶的威胁,正在打算借徐阶、仇鸾平时接近的关系,给他们一个一石两鸟之计,却想不到第一个推翻仇鸾的却是徐阶,被他占了先着。于是他把一腔仇怨深深地埋藏下去,再伺候适宜的机会。徐阶也趁此时机,结纳居正。周圣楷《张居正传》称“时少师徐阶在政府,见公沉毅渊重,深相期许”,便是这个时候。《明史·张居正传》称:“严嵩为首辅,忌阶,善阶者皆避匿,居正自如,嵩亦器居正。”徐阶和居正,方在计划推倒严嵩的政权,但是表面上还是平和的。严嵩看到居正在那里做《贺灵雨表》《贺瑞雪表》《贺冬至表》《贺元旦表》那些不痛不痒的文章,有时便吩咐他代拟一道,居正那些“臣等秩首班行,恩深眷遇,涵濡德泽,同万物以生辉,拜舞衣冠,仰九天而称贺”(10),“臣等叨尘密勿,夙荷生成,念岁月之既多,感宠恩之愈厚”(11),都是在嘉靖三十一、三十二年代辅臣拟作的。在严嵩的眼中,居正只是一个应酬诗文的作家,这又证实严嵩不如徐阶的敏感。 嘉靖三十二年,居正是一个二十九岁的青年,但是他的抱负,已经把他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诗集《拟西北有织妇》一首,大致是这年作的: 西北有织妇,容华艳朝光,朝织锦绣段,暮成龙凤章。投杼忽长吁,惄焉中自伤。绵绵忆远道,悠悠恨河梁,远道不可见,泪下何浪浪!春风卷罗幙,明月照流黄,山川一何阻,云树一何长。安得随长风,翩翻来君傍,愿将云锦丝,为君补华裳。 究竟是少年人,在一首通篇比兴的诗后,透出志在宰辅的抱负。幸而严嵩不会看到此诗,可以不必顾忌,他只在那里等待江南来的长风,把他送进内阁。 二十九年,俺答包围北京的时候,仇鸾不敢开战,是严嵩的同志;马市开了,世宗一意听信仇鸾的话,仇鸾便成为严嵩的威胁,所以杨继盛攻击仇鸾,间接也给予严嵩一种安慰。三十一年,仇鸾失败,继盛便由狄道典史,一升山东诸城知县,再升南京户部主事,三升刑部员外郎,四升兵部武选司;从三十一年到三十二年,一岁四迁,严嵩看清这次继盛一定是感激涕零了,偏偏继盛也看清严嵩只是一个辜恩误国的权奸。到任一个月,他弹劾严嵩十大罪,又说: 嵩有是十罪而又济之以五奸。知左右侍从之能察意旨也,厚贿结纳,凡陛下言动举措,莫不报嵩,是陛下之左右,皆贼嵩之间谍也。以通政司之主出纳也,用赵文华为使,凡有疏至,先送嵩阅,然后入御。王宗茂劾嵩之章,停五日乃上,故嵩得展转遮饰。是陛下之喉舌,乃贼嵩之鹰犬也。畏厂卫之缉访也,令子世蕃,结为婚姻。陛下试诘嵩诸孙之妇,皆谁氏乎?是陛下之爪牙,皆贼嵩之瓜葛也。畏科道之多言也,进士非其私属,不得预中书、行人选;知县非通贿,不得预给事、御史选。既选之后,入则杯酒结欢,出则馈赆相属,所有爱憎,授之论刺,历俸五六年,无所建白,即擢京卿。诸臣忍负国家,不敢忤权臣。是陛下之耳目,皆贼嵩之奴隶也。科道虽入牢笼,而部、寺中或有如徐学诗之辈,亦可惧也,令子世蕃,择其有才望者罗置门下,凡有事欲行者,先令报嵩,预为布置,连络蟠结,深根固蒂。各部堂司,大半皆其羽翼,是陛下之臣工,皆贼嵩之心膂也。陛下奈何爱一贼臣,而忍百万苍生陷于涂炭哉!至如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 继盛上疏之前,斋戒三日,满以为一诚上达,为国除害。但是他却忘去了世宗的存在。世宗任用严嵩,这是世宗的认识;继盛指摘严嵩的奸贼,便是指摘世宗的认识错误。这一点徐阶看得清,但是徐阶对于继盛的上疏,也是无可如何,只有坐看严嵩的挑剔,和刑部尚书何鳌的罗织。继盛经过廷杖一百以后,系刑部狱三年,最后在嘉靖三十四年,附着毫无关系的都御史张经案中弃市,这是后话。 居正是一个深沉的人,从继盛下狱以后,处处感到危机。对于时局,他的愤懑已经达到极点,可是偏偏不许流露。他的抱负是伟大的,可是在这个政局里,只要他做不关痛痒的文章,用不到他的抱负。平生的知己,剩得徐阶,然而徐阶只是那样地小心翼翼,纵使居正有什么主张,他一概不问,永远是静静地待着;而严嵩的政权,正在日新月异地,因为受着世宗的栽培而滋长。 这是作诗的时机吧!居正充分地把一腔哀怨交给他的诗囊。 述怀 岂是东方隐,沈冥金马门?方同长卿倦,卧病思梁园。蹇予柄微尚,适俗多忧烦。侧身谬通籍,抚心愁触藩,臃肿非世器,缅怀南山原。幽涧有遗藻,白云漏芳荪,山中人不归,众卉森以繁。永愿谢尘累,闲居养营魂,百年贵有适,贵贱宁足论。(12) 适志 有欲苦不足,无欲亦无忧,羲和振六辔,驹隙无停留,我志在虚寂,苟得非所求,虽居一世间,脱若云烟浮。芙蕖濯清水,沧江漂白鸥。鲁连志存齐,绮皓亦安刘,伟哉古人达,千载想徽猷。(13) 蒲生野塘中 蒲生野塘中,其叶何离离,秋风不相惜,靡为泉下泥。四序代炎凉,光景日夜驰,荣瘁不自保,倏忽谁能知。愚暗观目前,达人契真机,履霜知冰凝,见盛恒虑衰。种松勿负垣,植兰勿当逵,临市叹黄犬,但为后世嗤。(14) 在那个时代里,政治界的人物,大都是热中的。无疑地,居正的整个政治生活,充满热中的气息。然而这时他居然恬淡了。他没有忘去鲁连存齐、绮皓安刘的伟业,但是眼前正留着种松负垣、植兰当逵的炯戒。归去吧,归去吧,江陵的山水正在向他招手。 据敬修《文忠公行实》,居正元配顾氏,继配王氏。他第一次结婚在那一年,不可考。从诗集编次看,大致嘉靖三十二年,顾氏已经死去一年了。诗题:“余有内人之丧一年矣,偶读韦苏州伤内诗,怆然有感。”这首诗很流露了居正夫妇间的爱恋:“蹇薄遘运屯,中路弃所欢,嬿婉一何促,饮此长恨端”四句,指明他们相处的时期,并不太长,然而已经永别了。“离魂寄空馆,遗婴未能言”,正写出寄榇北京的情形,遗婴是否就是敬修,也不可知。(15) 顾氏死后,不久居正又结婚了,这是王氏。正和一切再娶的情形一样,人生的缺憾是无法弥补的。居正诗集中《朱鸟吟》的最后两句:“仙游诚足娱,故雌安可忘”,是一个证明。 归去吧,归去吧!平生的抱负无法实现,当朝的权奸无法扫除;同年的杨继盛已经下狱,自己的前途毫无保障;少年的伴侣,已被死亡夺去;感情的创痕,又无从弥补。嘉靖三十三年的居正,只是一个三十岁的青年,然而已经认识了人生的痛苦,纵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疾病,他已经感觉到衰病缠绵。(诗集《送黎忠池》—首之二:“余有归与兴,抱病淹朝秩”可证。)终于在这一年,他告了病假,仍回江陵。临行的时候,他对徐阶留下一千几百字的一封长信。他说: 相公雅量古心,自在词林即负重望,三十余年;及登揆席,益允物情,内无琐琐姻娅之私,门无交关请谒之衅,此天下士倾心而延仕也。然自爰立以来,今且二稔,中间渊谋默运,固非博识可窥,然纲纪风俗,宏谟巨典,犹未使天下改观而易听者,相公岂欲委顺以俟时乎?语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窃见向者张文隐公刚直之气,毅然以天下为己任,然不逾年遽以病殁。近欧阳公人伦冠冕,向用方殷,亦奄然长逝。二公者皆自以神智妙用,和光遵养,然二三年间,相继凋谢。何则?方圆之施异用,愠结之怀难堪也。相公于两贤,意气久要,何图一旦奄丧,谁当与相公共功名者?况今荣进之路,险于榛棘,恶直丑正,实繁有徒。相公内抱不群,外欲浑迹.将以俟时,不亦难乎?盍若披腹心,见情素,伸独断之明计,捐流俗之顾虑,慨然一决其平生。若天启其衷,忠能悟主,即竹帛之名可期也。吾道竟阻,休泰无期,即抗浮云之志,遗世独往,亦一快也。孰与郁郁颔而窃叹也?夫宰相者,天子所重也,身不重则言不行,近年以来,主臣之情日隔,朝廷大政,有古匹夫可高论于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何则?顾忌之情胜也。然其失在豢縻人主之爵禄,不求以道自重,而求言之动人主,必不可几矣。愿相公高视元览,抗志尘埃之外,其于爵禄也,量而后受,宠至不惊,皎然不利之心,上信乎主,下孚于众,则身重于泰山,言信于其蓍龟,进则为龙为光,退则为鸿为冥,岂不绰有余裕哉!(16) 究竟经验是跟着年龄来的。三十岁的翰林编修,已经迫不及待,拂衣而去了;五十二岁的内阁大学士,却认清楚还得忍耐,还得忍耐。“披腹心,见情素”,固然是一个办法,但是在固执己见、阿护前非的世宗面前,指摘严嵩,便是激怒皇上。杨继盛的例子在那里,这个使不得。“抗志浮云,遗世独往”,也很好,可是在和严嵩决裂以后,要想退居林下,安然自得,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是事实,不是徐阶的过虑;徐阶去位以后,遇到高拱当国,高拱去位以后,遇到张居正当国,都经过很大的危难,何况严嵩是一个比高拱更有办法,比张居正更无顾忌的人呢?不错,为了国家的安全,为了自己的安全,徐阶一步造次不得,他终于还是跧伏着,一切还是和平。他想到居正信中最后的几句,简直有些讽刺自己固位希宠了,他只是深切地沉吟:青年人不知道自己的苦衷,临去的时候,连辞行的礼貌都没有,那么,就让他去吧。徐阶依旧是“内抱不群,外欲浑迹”。 ———————————————————— (1) 嘉靖十九年,改总制为总督。 (2) 书牍一《与分宜尹》。 (3) 奏疏十二。 (4) 上字应作下,《明史·食货志》引作上。 (5) 诗三。 (6) 《明史·庄敬太子传》误作嘉靖八年。 (7) 见《明会典》。 (8) 诗六。 (9) 文集九。 (10) 奏疏十三《贺元旦表》二。 (11) 奏疏十三《贺元旦表》五。 (12) 诗一。 (13) 诗一。 (14) 诗一。 (15) 王世贞《首辅传》卷七言居正以妻丧请急归,与居正言不合。 (16) 书牍十五《谢病别徐存斋相公》。 [book_title]第三章 休假三年 嘉靖三十三年,居正请告归江陵,暂时脱离了政治生活。在这一年,俺答还是不断地向大同进攻。东南方面,倭寇的侵扰更加积极。由太仓溃围的残贼,夺海船再入江北,大掠通州、海门、如皋这一带,前锋直到山东境上。江南一带、海盐、嘉兴、嘉善、松江、嘉定,到处都是倭寇。总督浙福南畿军务张经和巡抚浙江副都御史李天宠正在积极地堵御。到冬天,严嵩的义子赵文华上奏,倭寇猖獗,请祷祖东海,镇压暴寇。异想天开的对策,从专事斋醮的世宗看来,正是合理的策略。赵文华奉命南行,沿路骚扰,一面上疏弹劾张经,不肯办贼。张经正在调兵杀敌,等到三十四年五月在王江泾大破倭寇,斩贼一千九百的时候,赵文华上疏的结果也揭开了。张经被逮入京,不久李天宠也被逮,十月间,二人弃市,附带着杨继盛也趁此被杀。弹劾严嵩的和不善伺候文华的,得到同样的结果。这是当时的政治。东南方面和西北方面的敌人同时进攻,这是当时的情势。这一个有抱负、有主张、有办法的三十岁的青年,已经退出政治生活,在诗酒往还中消磨他的岁月。 居正《先考观澜公行略》,自称“甲寅,不肖以病谢归,前后山居者六年,有终焉之志”。六年指从嘉靖三十三年到三十八年为止,只是一个大概的计数。其实三十六年,居正已经销假。《种莲子戊午稿序》(1)称“往甲寅,不佞以病谢归”,又称“丁巳,不佞再泰朝列”,可证。实际上三十三年至三十六年,居正整整度了三年的悠闲生活。三十七年便道归家,大致三十八年仍回北京,连同以前的时期,称为前后山居者六年。 敬修《文忠公行实》对于前期三年的生活,有以下的记载: 三十三年甲寅,遂上疏请告。既得归,则卜筑小湖山中,课家僮,插土编茅,筑一室,仅三五椽,种竹半亩,养一癯鹤,终日闭关不启,人无所得望见,唯令童子数人,事洒扫、煮茶洗药。有时读书,或栖神胎息,内视返观。久之,既神气日益壮,遂博极载籍,贯穿百氏,究心当世之务。盖徒以为儒者当如是,其心固谓与泉石益宜,翛然无当世意矣。 周圣楷《张居正传》亦称“终日闭关不起,人无所得望见,久之,益博极载籍,通当世之务”,当然是根据敬修之言。《明史》本传对于此节,完全略去。其实居正的生活,并不这样恬淡。诗集、文集里面,留下许多断片,我们可以看出他怎样消遣岁月。 在这个阶段里,他有过许多的游宴,最后在三十五年游衡山,生活中有过不少的波澜。但是最使他关心的还是整个的政局。《登怀庾楼》(2)有这几句: 但恐濛汜夕,余光不可留,风尘暗沧海,浮云满中州。目极心如惄,顾望但怀愁,且共恣啸歌,身世徒悠悠。 这是热中。居正对于整个的政局搁不下:自己没有机会把握政权,但是眼看政权落在人家手里,国家踏上不幸的命运,真是万分的不甘。《修竹篇》(3)又说: 永愿老烟霞,宁知劳岁移,但畏伶伦子,截此凌霄枝,裁凿岂不贵,所患乖天姿。亭皋霜露下,凄其卉草衰,愿以岁寒操,共君摇落时。 这好像是恬淡了,然而还是热中。历史上的政治家,常常在热中的情绪上,蒙上一层难进易退的色彩。其实真真有抱负的人,用不到这样地做作。长沮、桀溺耕田的时候,看到子路,桀溺只顾讽刺孔子,孔子怅然地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他说既然是人,便得为人类谋幸福,孔子决然不肯和长沮、桀溺那样做个辟(4)世之士。这是孔子的热中。热中不是一件不能告人的事,用不到讳饰。居正也是不容讳饰的热中。他曾说起:“当嘉靖中年,商贾在位,货财上流,百姓嗷嗷,莫必其命,比时景象,曾有异于汉、唐之末世乎?幸赖祖宗德泽深厚,民心爱戴已久,仅免危亡耳!(5)”这是怎样的景象!在这个时期,自负清流的君子们,也许只是优游林下了,偏有不辞赴汤蹈火的人,纵在林下,还是不断地怅念,他的热中,还不值得后人同情吗? 居正又有闻警一首(6): 初闻铁骑近神州,杀气遥传蓟北秋,间道绝须严斥堠,清时那忍见毡裘。临戎虚负三关险,推觳谁当万户侯?抱火寝薪非一日,病夫空切杞人忧。 三十四年九月,俺答犯大同、宣府,十二日后,进犯怀来,北京戒严,这首诗大致指此。国家已经乱到这个地步了:皇帝在那里斋戒祷告,祈求长生;商贾式的严嵩在那里继续“货财上流”;清醒的徐阶只是束手无策,把整个的心力,精治青词,逢迎帝心。居正在朝也没有办法,何况在野!他的心绪,只向诗集里倾泻,最沉痛的是一篇七贤咏叙(7): 余读《晋史·七贤传》,慨然想见其为人,常叹以为微妙之士,贵乎自我,履素之轨,无取同涂,故有谤盈于一世,而独行者不以为悔,沈机晦于千载,而孤尚者不以为闷,斯皆心有所惬,游方之外者也。夫幽兰之生空谷,非历遐绝景者,莫得而采之,而幽兰不以无采而减其臭;和璞之蕴玄岩,非独鉴冥搜者,谁得而宝之,而和璞不以无识而掩其光。盖贤者之所为,众人固不测也。况识有修短,迹有明晦,何可尽喻哉?今之论七贤者,徒观其沈酣恣放,哺啜糟醨,便谓有累名教,贻祸晋室,此所谓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独持绳墨之末议,不知良工之独苦者也。尝试论之。《易·翼》有言:“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故语默不同,其撰一也,弛张异用,其旨归也。巢、由抗行,稷、契宣谟,并容于尧代;箕子佯狂,比干死诤,俱奖于宣尼,岂有异议哉!余观七子皆履冲素之怀,体醇和之质,假令才际清明,遇适其位,上可以亮工宏化,赞兴王之业,下可以流藻垂芬,树不朽之声,岂欲沈沦滓秽,无所短长者哉! 等待吧,到了“遇适其位”的时候,居正决定要做出一番大事业。为国家致太平,为个人求不朽,一切都待着适当的时机。 但是嘉靖三十三年,居正已经请告回籍了,国家大事,只有交付给“货财上流”的政府,他自己正准备做一个“沉沦滓秽”的人物。在朝廷大政没有清明的时候,要在外省找一片干净土,事实上不可能。地方行政,永远是中央行政的反映,居正没有不知道的。在他回到荆州府以后,他只觉得在明代最初一百年间,荆州的情况还好,但是: 其继也,醇俗渐漓,网亦少密矣,变而为宗藩繁盛,骫权挠正,法贷于隐蔽。再变而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又变而侨户杂居,狡伪权诈,俗坏于偷靡。故其时治之为难。非夫沈毅明断,一切以摘奸剔弊,故无由胜其任而愉快矣。(8) 事情是显然的:宗藩乱政,当然给宗藩以限制;大地主兼并土地,贫民失业,当然给大地主以制裁;机巧变诈的人多,当然只有痛快地施行法治。一切都在居正的眼里,但是他只是一个在野的人,尽管有加以制裁的决心,但是没有加以制裁的权势。他只有种田了,一篇《学农园记》,写着他的生活: 余少苦笃贫,家靡儋石,弱冠登仕,裁有田数十亩。嘉靖甲寅,以病谢,自念身被沈病,不能簪笔执简,奉承明之阙,若复驰逐城府,与宾客过从,是重增其戾。乃一切谢屏亲故,即田中辟地数亩,植竹种树,诛茆结庐,以惬息其中。时复周行阡陌间,前田夫、佣臾,测土地燥湿,较穜稑先后,占云望祲,以知岁时之丰凶。每观其被风露,炙熇日,终岁仆仆,仅免于饥;岁小不登,即妇子不相眄;而官吏催科,急于救燎,寡嫠夜泣,逋寇宵行;未尝不恻然以悲,惕然以恐也。或幸年谷顺成,黄云被垄,岁时伏腊,野老欢呼,相与为一日之泽,则又欣然以喜,嚣然以娱。虽无冀缺躬馌之勤,沮、溺耦耕之苦,而咏歌欣戚,罔不在是。既复自唯,用拙才劣,乏宏济之量,唯力田疾耕,时得甘膬以养父母,庶获无咎。(9) 田赋以外,还有商税。洪武十八年令:“各处税课司局商税,俱三十分税一,不得多收。(10)”这是一个原则,但是原则是原则,执行是执行,商税的额外苛求,无形转嫁,更加重一般人民的负担。这也在居正的眼中。他说: 异日者,富民豪侈,莫肯事农,农夫藜藿不饱,而大贾持其盈余,役使贫民。执政者患之,于是计其贮积,稍取奇羡,以佐公家之急,然多者不过数万,少者仅万余,亦不必取盈焉,要在摧抑浮淫,驱之南亩。自顷以来,外筑亭障,缮边塞,以捍骄虏,内有宫室营建之费,国家岁用,率数百万,天子旰食,公卿心计,常虑不能殚给焉。于是征发繁科,急于救燎,而榷使亦颇骛益赋,以希意旨,赋或溢于数矣。故余以为欲物力不屈,则莫若省征发,以厚农而资商;欲民用不困,则莫若轻关市,以厚商而利农。 周子曰:“即如是,国用不足,奈何?” 张子曰:“余尝读《盐铁论》,观汉元封、始元之间,海内困弊甚矣,当时在位者,皆扼腕言榷利,而文学诸生,乃风以力本节俭。”其言似迂,然昭帝行之,卒获其效。故古之理财者,汰浮溢而不骛厚入,节漏费而不开利源;不幸而至于匮乏,犹当计度久远,以植国本,厚元元也。贾生有言:“生之者甚少,靡之者甚多,天下财力,安得不困?”今不务除其本,而竞效贾竖以益之,不亦难乎?(11) 居正只是一个在野的人,但是对于政治,他的主张已经很清楚地留下一个轮廓。要解除民众痛苦,便得减轻负担。嘉靖三十年来最大的负担:第一是对外的国防经费;其次是皇宫的建筑。在政治方面有抱负的人,对国防,对皇室,都要有一番布置。居正看清楚了,慢慢地在伺候他的机会。 在他休假三年的当中,辽王宪是一个往还甚密的同伴。真不幸,这两个同年同岁的人,眼看他们的命运,永远纠结在一处。毛妃死了,宪自由了,在辽王的崇衔以外,他是清微忠教真人。这是一重保障,对于崇奉道教的世宗,他是一个彻底的同道。修道只是一个名义,宪最喜欢的还是女人,是游戏。亲王是不许擅自外出的,但是宪有时会到数百里以外,追求他的爱好,谁也管不着。你管得着皇帝的同道辽王殿下吗?居正回家,宪又添了一种欢愉,他虽然不是什么游朋浪友,但是既是翰林院编修,诗是一定会做的了。宪也喜欢作诗,嬲着居正作诗。唱和、催句,凡是酸秀才爱做的事,都做到了。在喝酒、追女人这一类的生活以外,又添一种新的娱乐,这可够宪高兴了。居正数到当日祖父被宪灌酒的创痕,料不到自己又身受这催诗的虐政。一切且忍耐着,他只得抽取空闲的时间,追陪这一个自命曹子建、李太白的辽王殿下。辽王自然有辽王的诗才。居正曾说: 盖天禀超轶,有兼人之资,得司契之匠。其所著述,虽不效文士踵蹑陈迹,自不外于矩矱。每酒酣赋诗,辄令坐客拈韵限句,依次比律,纵发忽吐,靡不奇出。或险韵奇声,人皆燥吻敛袂,莫能出一语;王援毫落纸,累数百言,而稳贴新丽,越在意表,倾囊泻珠,累累不匮。(12) 这是一种讽刺。所谓“越在意表”“靡不奇出”,当然是一种不上家数的态度。但是居正还得和他唱和。一杯苦酒,只得慢慢地咽下。诗集有《同贞庵殿下、李罗村饮述斋园亭》(13)《味秘草堂卷为贞庵王孙赋》(14)《和贞一王孙八岭山韵》(15)《赠贞庵王孙二首》(16),贞庵即贞一。又诗中屡言“瑶章惊锡蓬莱阙,羽节高悬太乙宫”(17),“江上初闻小有洞,年来不住大罗天”(18),显然是指宪。李罗村名宪卿,湖广巡抚,嘉靖三十六年,擢左副都御史,总督湖广川贵,采办大木,开府江陵。 居正文集里有两篇关于辽府的文章:一篇是《辽府承奉正王公墓志铭》(19),一篇是《王承奉传》(20)。墓志铭是休假中作的,对于宪称为“英敏聪达,才智绝人”。《王承奉传》作时,居正已经还朝了,直言“王聪敏辩给,而嗜利刻害,及长,多不法,常出数百里外游戏,有司莫敢止”。斗争已经开始了,当然用不到讳饰,这是后事。在休假中,居正对宪,还是妥协。对于辽王的不法,一句没有提到。甚至宪的私生子冒充嫡子的事,也没有说。《王承奉传》便尽情地揭露,并且指出在呈报的时候,照例应由承奉正署名,但是在王大用(21)拒绝以后,宪偷偷地把承奉印盖上,其后大用竟因此气死。一切的事,居正在应酬唱和中,都看在眼里。直到隆庆二年,才得到结束。 休假之中,居正曾经一度到过武昌。《贺少宰镇山朱公重膺殊恩序》(22)称“今年愚承乏,与得阳董公偕,得辨材省中”,即指其事。镇山朱公即朱衡,浔阳董公即董份。 最使居正感兴趣的,还是衡山之游,文集有《游衡岳记》《后记》两篇(23),诗集便有十篇左右。居正自言: 余用不肖之躯,弱冠登仕,不为不通显。然自惟涉世酷非所宜,每值山水会心处,辄忘返焉,盖其性然也。夫物惟自适其性,乃可永年,要欲及今齿壮力健,即不能与汗漫期于九垓,亦当遍游寰中诸名胜,游目骋怀,以极平生之愿。今当发轫衡岳,遂以告于山灵。(24) 这一次的旅行,在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同游者有应城李义河、湘潭王会沙、汉阳张甑山,山中盘桓八日,下山后遇长沙李石棠。他们看到岳庙、半山亭、祝融峰、观音岩、上封观、兜率寺、南台寺、黄庭观、方广寺、二贤祠。录两诗于次: 宿南台寺 一枕孤峰宿暝烟,不知身在翠微巅,寒生钟磬宵初彻,起结跏趺月正圆。尘梦幻随诸相灭,觉心光照一灯然,明朝更觅朱陵路,踏遍紫云犹未旋。(25) 出方广寺 偶来何见去何闻,耳畔清泉眼畔云,山色有情能恋客,竹间将别却怜君。瘦筇又逐孤鸿远,浪迹还如落叶分,尘土无心留姓字,碧纱休护壁间文。(26) 在游山中间,居正的心绪,仍旧是在矛盾中的。这两首诗显见得他是无意功名了,但是《谒晦翁、南轩祠示诸同志》(27)说: 愿我同心侣,景行希令猷,涓流汇沧海,一篑成山丘,欲骋万里途,中道安可留?各勉日新志,毋贻白首羞! 什么是“万里途”“日新志”?当然不会是“遗游寰中诸名胜”之志。居正的心永远是热的。在他到上封观的途中,他的目光永远是向北方。 最奇怪的是他一边请告回籍,一边还认定“欲骋万里途,中道安可留”!请病假的是他,自称“齿壮力健”的也是他。号称“闭关不启”的是他,约李义河游山的也是他。(28)病假当然应当取销了;他的心绪,正在不断地计划早日还朝。敬修《文忠公行实》解释嘉靖三十六年秋间居正出山的动机: 大父见太师居山中且三年,而坚卧不起,常邑邑不乐。前问“大人所为焦劳状云何?”大父辄起行若不顾,而又时时以其意语所亲者。以此恐伤大父心,遂出。 假如不是有意的曲解,这一定是敬修的无知。 居正的请告,完全是因为对于政局的不满,也许还有一点惧祸的心理。《谢病别徐存斋相公书》已经给我们一些启示。他请告中的诗句,更显然地指出: 民生各有性,迭用异柔刚,羡君倜傥概,千里何昂昂。而我荏弱姿,忍垢俱发铓,偏智守一隅,语默互相妨。(29) 昔我图南奋溟渤,身逢明主游丹阙,作赋耻学相如工,干时实有扬云拙。一朝肮脏不得意,翩翻归卧沧江月。故人知我烟霞心,遥传毫素寄云林,看图仿佛犹龙面,使我跌宕开尘襟。尘襟已消豁,世网谁能侵?休言大隐沈金马,且弄扁舟泛碧浔。他日紫阁如相忆,烟水桃花深更深。(30) 江陵的山水看厌了,他开始发见自己怀恋的只是北京的城阙。危险也许有一些危险,但是顾不得。不相知的也许要责备他的热中,但是也顾不得。居正终于毅然决然地回北京了。《独漉篇》(31)《宝剑篇》(32)大致都是嘉靖三十六年北上途中的著作。 国士死让,饭漂思韩,欲报君恩,岂恤人言!(33) 君不见,平陵男子朱阿游,直节不肯干王侯,却请上方斩马剑,攀槛下与龙逢游,大夫磥砢贵有此,何能龌龊混泥滓!(34) 最透出居正个性的,是他的《割股行》。 割股行 割股割股,儿心何急!捐躯代亲尚可为,一寸之肤安足惜?肤裂尚可全,父命难再延,拔刀仰天肝胆碎,白日惨惨风悲酸。吁嗟残形,似非中道,苦心烈行亦足怜。我愿移此心,事君如事亲,临危忧困不爱死,忠孝万古多芳声。(35) 居正毅然地扔下一切。从此以后,他没有家庭,没有恋爱,只有国家。他热恋政权,一直到临死的时候,没有一天放下,然而他的热恋政权,主要的还是为的国家。他牺牲朋友,遗弃老师,乃至阿附内监;只要能够维持政权的存在,他都做得,因为维持自己的政权,便是报国的机会。从此以后,他十九年不曾看到父亲一面,父亲死了,不奔丧,不丁忧,不守制,不顾一切人的唾骂;政权是他唯一的恋人,政权是他报国的机会。“欲报君恩,岂恤人言!”居正大声地吼着。 ———————————————————— (1) 文八。 (2) 诗一,约三十三年作。 (3) 诗一。 (4) 同避。 (5) 书牍十二《答福建巡抚耿楚侗》。 (6) 诗五,约作于嘉靖三十四年。 (7) 诗一。 (8) 文集九《荆州府题名记》。 (9) 文集九。 (10) 《明会典》卷三十五。 (11) 文集八《赠水部周汉浦榷竣还朝序》。 (12) 文集八《种莲子戊午稿序》。 (13) 诗一。 (14) 诗五。 (15) 诗五。 (16) 诗五。 (17) 《味秘草堂卷》。 (18) 《赠贞庵王孙》。 (19) 文集五。 (20) 文集九。 (21) 承奉正为王府内监官名,大用为人名。 (22) 文集八。 (23) 文集九。 (24) 《游衡岳记》。 (25) 诗五。 (26) 诗五。 (27) 诗一。 (28) 诗三《与李义河给谏约游衡岳不至奉嘲二首》。 (29) 诗一《再寄胡剑西二首》之一。 (30) 诗二《曹纪山督学题老子出关图谢之》。 (31) 诗一。 (32) 诗二。 (33) 《独漉篇》。 (34) 《宝剑篇》。 (35) 诗二。 [book_title]第四章 再投入政治旋涡 嘉靖三十六年的秋天,居正从江陵入京,再投入政治的漩涡。这一次他的出山,多分是因为不甘寂寞。整个的政治局面,丝毫没有改进,世宗还是一意修玄,严嵩还是大权在握,徐阶还是精心结撰青词,不动声色。新起的政治势力还有严世蕃——严嵩的儿子。严嵩老了,逐日要到西内伺候世宗,一切的官员,要和他接洽政务的,他都吩咐和他的“小儿东楼”商量。东楼是世蕃的别号,父亲对人称呼儿子的别号,在当时是一件诧异的事。世蕃从太常卿升工部左侍郎;这是一个名义,事实上,他是严嵩的代表。当时的政治社会里,严嵩是“大丞相”,世蕃是“小丞相”。 在这个时期里,对外的方面,还是没有办法。俺答不断地向北京外围——古北口、通州、蓟州、大同、宣化——进攻,国家的政治中心,成为他的最后的目标。东南的倭寇,也是不断地进犯。他们没有远大的计划,但是全国富庶之区,长时期受到他们的蹂躏。内政方面,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地方治安。居正回到翰林院以后,曾经说起: 长安碁局屡变,江南羽檄旁午,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衅,则不可胜讳矣。非得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弭天下之患。顾世虽有此人,未必知,即知之,未必用。此可为慨叹也。(1) 这个磊落奇伟之士,正在那里等待时机。徐阶是他的知己,但是徐阶没有用他的机会。严嵩把他当一个文士,没有注意。世蕃认为自己和陆炳、杨博,是天下三大奇才,也没有注意。居正对于严嵩父子,只是一味地恭维。后来严嵩的夫人死了,居正在祭文中称颂他们父子: 唯我元翁,小心翼翼,谟议帷幄,基命宥密,忠贞作干,终始唯一,夙夜在公,不遑退食。……笃生哲嗣,异才天挺,济美象贤,笃其忠荩,出勤公家,入奉晨省,义方之训,日夕惟谨。(2) 这是后事,但是很可看出居正对于严嵩父子是怎样地应付。 正和居正所说的一样,翰林院是一个“敦本务实,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预养其所有为”(3)的地方。在这里他做过培养的工夫,也曾想到实际的事业。尽管别人当他一个文士看,但是他的个性,在书牍里,已有不少的流露: 中世以后,大雄之法,分为宗、教二门。凡今吾辈之所讲研穷究,言语印证,皆教也。若夫宗门之旨,非略象忘诠,真超玄诣,讵可易言。然宗由顿契,教可依通,譬之法雨普沾,随根领受。而今之学者,皆舍教言宗,妄意揣量,执之为是;才欲略象,而不知已涉于象;意在忘诠,而不知已堕于诠。此竖拳喝棒、狗子矢橛之徒,所以纷纷于世也。(4) 近日静中,悟得心体原是妙明圆净,一毫无染,其有尘劳诸相,皆由是自触。识得此体,则一切可转识为智,无非本觉妙用。故不起净心,不起垢心,不起著心,不起厌心,包罗世界,非物所能碍。(5) 《易》所谓“困亨”者,非以困能亨人,盖处困而不失其宜,乃可亨耳。弟甚喜杨诚斋《易传》,座中置一帙,常玩之。窃以为六经所载,无非格言,至圣人涉世妙用,全在此书,自起居言动之微,至经纶天下之大,无一事不有微权妙用,无一事不可至命穷神。乃其妙,即白首不能殚也,即圣人不能尽也。诚得一二,亦可以超世拔俗矣。兄固深于易者,暇时更取一观之,脱去训诂之习,独取昭旷之原,当复有得力处也。(6) 学问既知头脑,须窥实际。欲见实际,非至琐细,至猥俗,至纠纷处,不得稳贴,如火力猛迫,金体乃现。仆颇自恨优游散局,不曾得做外官。今于人情物理,虽妄谓本觉可以照了,然终是纱窗里看花,不如公等只从花中看也。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非意之也,必洞于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分,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人情物理不悉,便是学问不透。孔子云:“道不远人。”今之以虚见为默证者,仆不信也。(7) 居正的时代,恰是阳明之学盛行的时代。这一派的学问,融合儒家、释家的言论,而最后的目标是在事功方面的表现。居正所谓“本觉可以照了”,正是阳明学派的启示。但是他对于这一派的讲论,始终采取不妥协的态度。嘉靖三十二至三十四年间,聂豹在北京讲学的时候,居正直谓“近时论学者,或言行颇不相复,仆便谓其言尽不足信,是以孤孑迄于无闻。窃谓学欲信心冥解,若但从人歌哭,直释氏所谓‘阅尽他宝,终非己分’耳”(8)。其后居正当权,禁止讲学,只是这个态度的演变。但是他说“信心冥解”,其实还是心学的学风。用这个学风治经,当然只有“脱去训诂之习,独取昭旷之原”。万历八年,居正答朱睦论春秋云,“春秋本鲁史旧文,仲尼稍加笔削,盖据事直书,而美恶自见,非有意于褒贬也。自三传启穿凿之门,世儒袭见闻之陋,圣人记事之意,寖以弗存。所谓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9)主张还是如此。 嘉靖三十七年,戊午,崇端王翊袭封,居正奉命到汝宁册封崇王。汝宁去江陵不远,居正便道回家,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父亲。万历六年三月居正上《再乞归葬疏》:“痛念先臣生臣兄弟三人,爱臣尤笃。自违晨夕十有九年,一旦讣闻,遂成永诀。”其言指此。在他回家的时间,依然免不了辽王宪的纠缠。《种莲子戊午稿序》,是一篇奉命的文章。序言“今年秋,以使归谒王,王手诗三册曰:‘此近稿也。’不佞受而读之”,可证。“种莲子”是辽王宪的别号。 就在这一年,严嵩和徐阶的斗争,逐渐具体了。嘉靖三十七年三月,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张翀和董传策同日上疏,弹劾严嵩。时来疏称: 顷陛下赫然震怒,逮治偾事边臣,人心莫不欣快。边臣群军朘军实,馈执政,罪也。执政受其馈,朋奸罔上,独得无罪哉!嵩辅政二十年,文武迁除,悉出其手,潜令子世蕃出入禁所,批答章奏,世蕃因招权示威,颐指公卿,奴视将帅,筐篚苞苴,辐辏山积。犹无餍足,用所亲万寀为文选郎,方祥为职方郎,每行一事,推一官,必先秉命世蕃而后奏请。陛下但知议出部臣,岂知皆嵩父子私意哉!他不具论,如赵文华、王汝孝、张经、蔡克廉,以及杨顺、吴嘉会辈,或祈免死,或祈迁官,皆剥民膏以营私利,虚官帑以塞权门。陛下已洞见其一二。言官如给事中袁洪、张璒,御史万民英,亦尝屡及之。顾多旁指微讽,无直攻嵩父子者。臣窃谓除恶务本,今边事不振,由于军困,军困由官邪,官邪由执政之好货,若不去嵩父子,陛下虽宵旰忧劳,边事终不可为也。(10) 张翀疏称:“臣每过长安街,见嵩门下,无非边镇使人,未见其父,先馈其子,未见其子,先馈家人。家人严年,富已逾数十万,嵩家可知。私藏充溢,半属军储,边卒冻馁,不谋朝夕,而祖宗二百年豢养之军,尽耗弱矣。边防既隳,边储既虚,使人才足供陛下用,犹不足忧也。自嵩辅政,藐蔑名器,私营囊橐,世蕃以驵侩资,倚父虎狼之势,招权罔利,兽攫鸟钞,无耻之徒,络绎奔走,靡然从风,有如狂易,而祖宗二百年培养之人才尽败坏矣。”传策疏中,更列举严嵩坏边防、鬻官爵、蠹国用、党罪人、骚驿传、坏人才六罪。三人同日上疏,同样着重边防,很容易引起严嵩的猜疑。 严嵩看见吴时来、张翀,都是徐阶的门生,董传策是徐阶的同乡,认定有人主使。便一力在世宗面前挑拨。世宗不听,后来时来遣戍横州,张翀遣戍都匀,传策遣戍南宁,比杨继盛的惨祸,显然不同。徐阶的地位,已经逐渐提高了,对于他们,隐隐地成为保障。以后穆宗即位,徐阶当权的时候,三人都起复原官。 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徐阶晋吏部尚书。这是一个崇衔,因为实缺的吏部尚书还有吴鹏。三十九年徐阶再从少傅晋太子太师,就在这一年,居正从翰林院编修,升右春坊右中允,管国子监司业事。 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右中允正六品,在官阶上进了一品。明代有左春坊、右春坊,管太子奏请、启笺及讲读之事,长官为春坊大学士,其次则有庶子、谕德、中允、翊善,司直郎等官。但是后来都成为翰林官升转的虚衔,没有一定的职务。所以居正实际的职务,只是国子监司业。明代南北两京都有国子监,是当时的国立大学,但是因为只有两个国子监,所以比现在的国立大学,地位更加隆重。国子监的长官是祭酒,其次是司业,就是国立大学校长和副校长。在居正当司业的时候,国子监祭酒是高拱。徐阶、高拱、张居正,是嘉靖末年直到隆庆六年政治界的三个主要人物。 高拱新郑人,字肃卿,又号中元。嘉靖二十年进士。曾为裕王侍讲九年,和裕王的关系很深。世宗自庄敬太子死后,不立太子,裕王便是实际的太子。东宫宫僚,照例是大学士的候补人,所以严嵩、徐阶当政的时候,对于高拱,都是非常地器重,以后高拱升国子监祭酒,便是他们的主张。高拱和居正在国子监同事的时候,他们互相了解,都看到日后两人在政治界的地位。 嘉靖四十年春,俺答自河西踏冰入寇,七月犯宣府,九月犯居庸关。十一月俺答的侄儿吉能犯宁夏,进逼固原。十二月他的弟弟把都儿犯辽东盖州。这一年鞑靼的攻势虽不特别紧张,但是范围很广泛,正面的北方以外,东北和西北都受到他们的蹂躏。敬修《文忠公行实》,特别提到“四十年犯蓟”的记载。这一年鞑靼的进攻,给与居正一个新的刺激,大致他和敬修父子间常时谈到,后来便留下这个记载。 四十年十一月,西苑大火,世宗因为所住的永寿宫被毁,只得暂住玉熙殿。他看到地方又窄又小,和严嵩、徐阶计较。严嵩劝世宗仍还大内,不料触动了世宗无限的伤感。十九年以前,嘉靖二十一年十月的夜间,世宗宿在曹端妃宫里的时候,宫婢杨金英定谋,几乎把世宗勒死,幸亏方皇后来了,才把世宗救活。那时他在惊惶的中间,话都说不出来。方皇后传圣旨,把杨金英、曹端妃都杀了。杨金英的死不说了,世宗眼看端妃被杀,连申辩的机会也没有。端妃的冤枉,世宗是明白的,但是却怨不得救命的皇后。一个温馨的好梦,剩得血腥的回忆。从此以后,他不再回宫了,西苑是他的世界。“啊,严嵩,”世宗想,“大内是回不得的了!”在世宗沉吟的当中,徐阶早看到神态的不安。 “那倒不必,”徐阶说,“最近重盖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所余的材料很多,交给工部尚书雷礼,用不到很久,尽可重盖一座。” “就这样吧。”世宗高兴地说,一边加派徐阶的儿子徐璠为工部主事,负责督工。 嘉靖四十一年的春天,万寿宫盖好了,世宗住进以后,很得意,升徐阶为少师,兼食尚书俸,徐路也升太常少卿。从此严嵩的势力,逐渐地低落;徐阶的势力,便逐渐地高涨。 就在这年,御史邹应龙给严嵩一个严重的打击。初夏是多雨的时节,一个阴雨蒙蒙的日期,应龙在内监家里躲雨。淅淅的雨声在窗外打个不住,应龙和内监说:“近来内里有些什么事咧?” 内监当然知道的。但是说:“啊,说不得,说不得!” 这一来便引起邹应龙的追问。内监只得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内里来了一个蓝道士,叫蓝道行,扶得一手好鸾。皇上相信的了不得。一天皇上问乩仙:‘天下为什么不治呢?’那时乩盘沙沙地动,你看上面留着几个什么字?啊,说不得,说不得!九个大字,‘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皇上吃了一惊,便问贤不肖是哪几个。乩仙判着:‘贤如徐阶、杨博,不肖如嵩。’皇上又问:‘那么乩仙为什么不除他呢?’沙,沙,沙!又是一阵,乩盘上还是六个字,‘留待皇帝自殛。’相公,你看怎样?当时皇上着实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一场雨声,透漏了内里的消息。看看雨也小了,邹应龙谢过主人,在风雨料峭中回去。这一晚他对着烛光发愁。严嵩是奸臣,凡是御史、给事中,都得替皇上除害。但是想起沈炼、杨继盛、吴时来的前途,何尝不值得担心?一封奏章,要是倒不了奸臣,至少便得充军三千里。可是也许皇上已经动心,只要再动一下,还愁倒不了一个严嵩!应龙真有些踌躇。朦胧之间,他竟昏昏地睡去了。他做了一个梦。据说是在东风中,他带着随从出去打猎。远远地看见一座高山,他对准放了一箭,那箭飕飕地不知哪里去了。加上一鞭,他骑着马迎着东风走去,当前又是一座山,可是小得多了。山旁一座楼,下面全是田。田里只看到一堆米,米上盖了草。他晓得北方没有稻田,就算有一点吧,也不会在春天把米苫在田里。奇怪得很。不管他,且发一箭。不发还好,一发以后,只听到哗喇一声,像天塌下一样,米堆倒了!楼倒了,小山倒了,连带大山也倒了。这一场大乱,吓得应龙浑身大汗,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烛光在东风中摇晃,因为烛花长了,显见得黯淡了许多,满桌都是烛泪。应龙把烛花剪过,重新对着烛光沉思。据说当时他在桌上乱画着“高山,高山”几个字。模糊中他看到“山”字连到“高”字,正是严嵩的“嵩”!“好啊!”应龙拍着案,得到了新的启示。事情是容易了。东面的楼是“东楼”。他在桌上写一个“田”字,上面是“米”,“米”上加“艸”,明明是一个“蕃”字。他明白了,这一枝箭,不让它飕飕地落空,一定对准了射去。在烛光摇晃的当中,他起草,他誊清,一分钟没有放过。这是御史邹应龙的奏章: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借父权,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赂遗,使选法败坏,市道公行,群小竞趋,要价转巨。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二百金得知州。夫司属郡吏赂以千万,则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纪极!平时交通赃贿,为之居间者,不下百十余人,而其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人严年、幕客罗龙文为甚。年尤桀黠,士大夫无耻者至呼为鹤山先生,遇嵩生日,年辄献万金为寿,臧获富侈若是,主人当何如!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扬州,无虑数十所,以豪仆严冬主之,抑勒侵夺,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乡里又何如!尤可异者,世蕃丧母,陛下以嵩年高,特留侍养,令鹄扶榇南还;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至鹄之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骚百故,诸司承奉,郡邑为空。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内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溪壑;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病,天人灾变安得不迭至也?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亦宜亟放归田,用清政本!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严嵩的政权倒了。世宗一面降旨安慰严嵩,一面却叫他回籍休养;严世蕃交法司讯问,最后判决世蕃、严鹄、罗龙文,充军边远。世宗对于严嵩还是不时地眷恋,在西苑奉道修醮的时候,永远舍不下这一个撰进青词的老臣。但是徐阶和新进的大学士,那个慈溪才子袁炜,不还是一样吗? 严嵩的政权终于倒了。从嘉靖四十一年到四十四年三月,内阁中只剩徐阶、袁炜两人。袁炜是徐阶的门生,但是这是老远的过去了,袁炜当然不再退让,一切的章奏,他要过问。徐阶的经验多了,在微笑中,一切的事务,都和袁炜商量。徐阶在大学士直庐贴着标语,“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他不做严嵩,他只要做贤相。他赢得一般的好感,但是他也正在计划怎样杀严世蕃,怎样饿死严嵩。对于袁炜,他只是一味地微笑;“小孩子啊,”他想,“待我慢慢地计划。”无疑地,在风和日暖的状态中,整个的政权是徐阶的了。 在严、徐政权的递嬗中,我们不要忘去张居正。他曾经劝过徐阶和严嵩明白地干一下。他的计划失败,然而徐阶的计划成功了。他正在重新跟老师学经验。徐阶认识居正是国家栋梁之材,他舍不得让他做杨继盛、吴时来,甚至也舍不得让他做邹应龙,冒着最后一次的危险。他只让居正在幕后活动。严嵩失败以后,居正感觉到无限的高兴,对于自己的政治前途,抱着无限的希望。四十一年的秋天,他有这样几句诗: 狂歌嫋嫋天风发,未论当年赤壁舟。(11) 佳辰已是中秋近,万里清光自远天。(12) 这年他才三十八岁,究竟还是年轻。他的希望激动了,但是“天风”只是一层虚响,“清光”也不免有些迟疑。“是老师忘去了吗!”他立刻又感到失望,他把希望和失望都交给诗卷。 赋得秋色老梧桐 凉露燕山秋自偏,高梧十寻殊可怜,萧萧落叶当寒井,瑟瑟悲风起暮烟。疑有凤凰鸣碧干,不堪哀怨付清弦,皎月夜窗闲对汝,外人谁识子云玄!(13) 这一首诗里“凤凰碧干”是期望,“哀怨清弦”是失望:从期望到失望,正是最大的痛苦。“外人谁识子云玄”,一语道破。居正只是怨切地说,“你们不认识,不认识啊!”究竟年轻,他还不免有些躁急。顾璘对于居正十六岁中举的事,认为太早,倘使再迟五六年,也许他可以更沉着一点。 其实徐阶把居正留在幕后,一切的政治秘密,居正都有与闻的机会。嘉靖四十二年三月,吴维岳调任贵州巡抚,在明代贵州还是蛮荒,维岳一肚皮不高兴,居正给他说: 师翁绝才冠世,卓行范俗,当路且欲虚接席以待,贵阳开府,只暂借耳。比奉手教,乃有东山之怀,岂群材所望乎?(14) 这里很可看出居正说话的地位。关系更大的是景王夺嫡之事。徐阶掌握政权是嘉靖四十一年以后的事,景王虽然已经归藩,(15)但是因为裕王的名分,始终没有确定,所以还是不断地计划。居正说过: 原任少师大学士徐阶,当世宗时,承严氏乱政之后,能矫枉以正,澄浊为清,惩贪墨以安民生,定经制以核边费,扶植公论,奖引才贤,一时朝政修明,官常振肃,海宇称为治平,皆其力也。是时先帝潜居藩邸,世庙一日忽有疑于先帝,命检成祖之于仁宗故事,阶为之从容譬解,其疑乃释。此一事则惟臣居正一人知之,诸臣皆不得闻也。(16) 成祖曾经一度决心废太子,立汉王高煦,所谓“故事”者指此。宫廷的秘密,徐阶都和居正商论,他们间的关系可知。景王死于嘉靖四十四年,这是四十一至四十四年中间的事。 嘉靖四十二年,是一个多难的年代,福建、浙江的倭寇还是不断地进攻,幸亏刘显、俞大猷、戚继光几个名将,打了几次胜仗,把他们堵住了。北方的鞑靼,正月里在俺答领导下,进攻宣府,南掠隆庆。十月把都儿和俺答的儿子辛爱,破墙子岭入寇,北京戒严,直到十一月解严,中间他们曾经大掠顺义、三河。嘉靖年间,北京经过几度戒严,这是最后的一度。 世宗还是没有忘情文物制度的事。正德十六年,他从安陆州入都即位。嘉靖十年,升安陆州为承天府,命文学侍从之臣,为《承天大志》。徐阶当国的时候,再修《承天大志》,大学士徐阶、袁炜,都是《承天大志》总裁。四十二年,徐阶荐居正为副总裁。居正集中留下一篇《承天大志纪赞》(17),还是些不痛不痒的文章。(18) 嘉靖四十三年,《承天大志》完成,居正进官右春坊右谕德,(从五品)为裕邸日讲官。谕德是一个虚衔,居正的职务是裕王府讲官,为日后进官大学士,留下一个基础。一切看出徐阶为居正作一个从容不迫的布置。其后居正给徐阶两子书中,一再说:“仆受太翁老师厚恩,未有以报”(19),流露了他心中的感激。 裕邸进讲的事,居正自己曾经留下下列的记载: 臣追思皇上昔在藩邸,臣因进讲汉光武杀直臣韩歆事,反复开导,言人臣进言之难,叹息光武以明圣之主,不能容一韩歆,书之史册,甚为盛德之累。荷蒙皇上改容倾听。(20) 这是隆庆二年的奏疏,所称皇上,即是嘉靖年间的裕王。《文忠公行实》称“太师每进讲,必引经执义,广譬曲谕,词极剀切,以故皇考(21)往往目瞩太师,加礼焉”,指此。 嘉靖四十三年,御史林润再劾严世蕃,逮世蕃下狱。四十四年,林润上疏数世蕃父子罪,世宗发三法司审讯。世蕃只是得意地说,“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他的计划,认定自己的罪状,只要承认受贿的事,其余还不难洗刷,最好是要三法司上疏的时候,提到严嵩坑陷沈炼、杨继盛的事实。两人的被杀,固然是严嵩的策动,但是都取过圣旨。一经提到,世宗想到前事,必然发怒,这样一来,一切的判决都推翻了,世蕃不但会免罪,而且还有蒙恩的可能。计划好了,世蕃的党徒只是一味地数说,“啊,不好!要是三法司提起沈炼、杨继盛的前事,严世蕃没有活命了。”空气在北京城里激动,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果然中计,他们正要上疏,把严世蕃父子陷害沈炼等的罪状,痛快地数责一番。草稿起好了,三个人去拜访徐阶。 徐阶早知道了。“三位的疏稿,可以看得吗?”他说。 三位法司把疏稿递给徐阶。 徐阶只是说:“法家的断案,再好没有了,钦仰得很。”一边领着三人到内室里去。大家静静地坐下,左右支使出去了,门也掩上。 “诸位的意思,还是要严公子死呢?还是要他活?”徐阶问。 “这是死罪,”三位都说,“当然要他死。” “那么,办这件案子,”他又问,“还是杀他,还是救他?” “在奏疏里,提到沈炼、杨继盛,正是给他死罪的根据。”他们都说。 “话是不错的,”徐阶慢吞吞地说着,“可是另外有一层道理。杀沈炼,杀杨继盛,诚然是犯了天下的众怒。但是沈炼攻击严嵩以后,严嵩把沈炼的名字,放在白莲教徒的供词中,只算杀了一个白莲教徒。这是圣旨。杨继盛,因为疏中‘召问裕、景二王’一句,严嵩认为‘诈传亲王令旨’,圣上大怒,传旨定罪,成为日后被杀的张本。这是皇上的特旨。皇上是最英明的,不会认错。诸位的奏疏一上,皇上疑心三法司借此归罪皇上,必定勃然震怒,恐怕大家不免问罪,严公子也自在地回家了。诸位以为怎么样?”徐阶又问。 这一问,大家愕然了。最后决定还是由徐阶主稿,不提沈炼和杨继盛,只说世蕃“交通倭寇,潜谋叛逆”。一切都是非常机密,非常敏捷。终于由世宗降旨,把世蕃杀了。不久严嵩也抄了家,得银二百万两以外,在当时几乎和国家一年的总收入相等。 有人称赞徐阶铲除大奸,徐阶蹙了眉头,慨然地说:“严惟中(嵩)杀夏公谨(言),惟中的儿子,又由我杀了,必然有人不会见谅,我的心境,只有上天知道吧。”严嵩的政权完全没落了,整个的政局,都在徐阶手里。 嘉靖四十五年,居正由右春坊右谕德进翰林院侍读学士(22),掌翰林院事。在官阶上没有进展,但是在翰林院的地位提升了。《翰林院读书说》(23)大致是这一年的作品。 在四十四年和四十五年的中间,内阁又起了变化。本来是徐阶、袁炜二人的内阁。四十四年三月,袁炜病重罢归,四月,补严讷、李春芳二人;就在这年十一月,严讷又病了,内阁只剩徐阶和李春芳。春芳是一个好好先生,一切都很安定。但是到了四十五年的三月,徐阶又引进郭朴和高拱。郭朴从嘉靖四十年起,已经是吏部尚书,在资历上,久已应当入阁;高拱在当时是数一数二的人才,而且曾经做过裕王府讲官,大学士本来是他的本分,徐阶及早引进,认为这是一种政治手腕。他看定高拱对他必定感激,至少也是政治上的友人。但是徐阶却看错了。 这一年,世宗更加衰老了,因为多病,斋醮得更积极,一切的目标只是长生。“啊,长生,长生!只有生命是值得追求的,朝章国政,自然有人担负着!”世宗这样想。二月里户部主事海瑞委实看不过,决定上书直谏。直谏!一切直谏的榜样都在那里,世宗的朝廷里,正充满了血腥。海瑞买好棺材,准备后事,一边吩咐妻子,“这条性命,就献给皇上吧!”他慨然地说。他回头一看,书僮和长随都跑掉了,大祸临头,他们平时伺候主子,现在用不到逗留,什么人愿意陪主子坐监呢!海瑞点点头,他很明白。终于他上疏了,他还记得最激昂的几句: 陛下诚知斋醮无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之积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间,使诸臣亦得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其身于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释此不为,而切切于轻举度世,敝精劳神以求之于系风捕影,茫然不可知之域,臣见劳苦终身而终于无所成也。 这不仅是一个刺激,简直是一个霹雳!世宗把海瑞的奏疏扔在地下,大声地说:“把他捉住,不要让他走了。”内监黄锦接着道:“奏明皇上,这人不会走的。”他把海瑞上疏以前的行为,一切奏明。世宗待他把奏疏捡起,读了一遍又是一遍,长叹了一声:“我虽不是纣王,此人可方比干了。” 世宗的衰迈,显然地增加了。有时他想传位裕王,让自己安心养病。他和徐阶商量。他说:“海瑞说得也不错,但是我病久了,事情怎样办得?”徐阶是明白的,他不敢劝皇帝退位,只是请皇上顾念祖宗基业,天下苍生。当然世宗不再谈传位了,他只是一意修玄。事情不是很明白吗?前年五月的夜里,正当世宗坐在天井里的时候,御座上“降”下一个仙桃。内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从空中降下的。你不相信?五天以后,又“降”下一个。这不是上天的赏赐是什么?五月的天气,北京会有仙桃么?以后的以后,白兔生子了,白鹿又生子了,这是瑞兔瑞鹿。翰林院进过奏章,还不相信么?上帝的恩赉多着呢!只要耐心等着。 皇上正在修玄,道士们的工作,越发积极。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纷纷地进仙丹,进丸药。他们是道士,也有的是医士。不管他,自古不是说巫医吗?一概升官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