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张煌言传略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15243 [book_dec]明之亡也,死义者连镳接衽;若播迁穷海而之死靡他、称一代硕果者,则有宋文丞相而后,推明之张司马煌言云。煌言字玄箸,号苍水;鄞县人。远祖当元时逃入高丽,以家世仕宋故。至明初,始归籍甬东,称高丽张氏。高祖伯祥,起家孝廉为令,列“郡志”“孝友”传。 [book_img]Z_6217.jpg [book_title]卷上 明之亡也,死义者连镳接衽;若播迁穷海而之死靡他、称一代硕果者,则有宋文丞相而后,推明之张司马煌言云。 煌言字玄箸,号苍水;鄞县人。远祖当元时逃入高丽,以家世仕宋故。至明初,始归籍甬东,称高丽张氏。高祖伯祥,起家孝廉为令,列“郡志”“孝友”传。父圭璋,号两如;甲子乙榜。母赵孺人,艰于嗣,虔祷关壮缪;生时父梦五色云现,故小字云。幼善病,病辄濒死。六岁就塾,书上口,即成诵。十二,丧母。父判河东鹾、署解州篆,为壮缪故里;煌言谒词下,撰文祭告,以忠义自矢。年十六,补邑弟子员;迅笔皆惊人语。性豪宕,喜声歌、六博,兼致谈兵挟策之徒。父庭训甚严,屡杖之勿改。年二十三,中壬午乡榜;即操选政,弁其集日“铭燕”,名大噪。 乙酉,宁绍兵起,蹑屩走台郡,迎鲁藩(讳以海,孝王第八子。癸未兖州破,孝王与世子咸殉;南渡袭封,侨居台州);授检讨,司诰敕。时豪帅拥兵自卫,目无共主,士骄民困。虽有建白,势不得行。煌言感愤时事,恒声泪俱咽。 丙戌六月朔,钱塘师溃;仓卒驰归,拜其父曰:“儿将随主航海。” 竟去。 监国驻舟山为行在,虽有城郭、人民,而弹丸地孤峙海中,诸豪帅若王之仁、方国安辈或死、或降,余皆市侩、菜佣,惟老将张名振一军独全,且拥戴无二心。煌言依名振,与之协力,希为一成一旅计。张殁,代统其兵;晋少司马。王兵道尔禄以书招之,不应;俾亲属开谕百端,又不应。令其父谕之降,终不应;最后报曰:“儿不孝,宁为赵苞,不为徐庶;大人善自为计!” 闻者痛之。 舟山破,监国往依闽帅郑成功。其父芝龙,故海中剧盗;崇祯初,受招安,倚海为窟。岁以番舶通日本、琉球、暹逻诸国,积金钱无算。阳奉唐藩,子冒赐姓,跋扈甚;性实恇怯,无大略。丙戌仙霞关不守,芝龙投款,倏而北去。弟郑彩、子成功,踞厦门海岛。以嫌,杀阁部熊汝霖;他若名搢绅之从亡者如钱肃乐、沈宸荃,皆悒怏死。煌言决其无成,不往;独以孤军留浙海。忠信所孚,郑亦敬而爱之,不敢犯也。 既闻父亡,一恸而绝;比苏,不再哭。念已破家殉国,父死不葬;又妻子颠连,无以存活:故终其身不畜一姬侍。盖刻厉如此。吏议拒命,久籍其家;家属发京口养赡,冀其来归,而卒不动。初,煌言入海时,遇飓风,舟尽覆;登海岛,饥困待毙。梦神告曰:“饷君侯千年鹿,候十九年还我!” 诘朝,果得一黑鹿,炙食之;人尝一脔,历旬不饥。遇他舟至,获免。 己亥,郑成功下镇江、犯金陵,煌言亦率其部下楼船,扬帆直抵安庆。未几,成功兵败宵遁。煌言闻报,势不能独留;而江路已截,舍舟从陆。入霍山县境,止一童子相随;纡回山谷间,迷失道。乃赂土人为导,日暮饭脱粟,弃足上靴,易双履,乘月而行。至黎明,走七十里,履不容足,中宵涉水,益加窄,足趾血殷,踵尽裂。腹且馁,望门谋朝餐。凡有问者,皆以“馆师避难”对;村中聚观如堵。导者尚隔水,远见村民之遮道而问也,必谓事露;遽逸去。既失道、复失导,主仆两人步履■〈彳仓〉徨,乡音又异;皆疑为逃卒,盘诘纷然,仍以“馆师”对,久方解。视其中貌厚者胡姓,复赂以金,使导行;强而后可。是日,又行三十里;宿旅店,亦胡族属也。忽胡之弟至,招兄出耳语;良久却入,而曰:“君从海上来,非馆师也。” 问何以知之?曰:“顷有十数人过弟舍,予弟固问之,知君为海上人。吾兄弟意本无他,不须过虑也!” 胡之老人闻之,亦具鸡黍焉。凌晨,谋所向;佥云:“应从安庆问渡。” 当煌言之离芜关而趋江上也,有旧时宾从朱某来谒;叩其近状,云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埠市中。因嘱胡导往其地,令童子先问朱某药室所在;市人见童子之问朱也,觉有异,群踪迹之。市豪徐某、金某皆歙产,夙与朱善;偶从桥上过,闻童子问朱君,市人又踪迹童子,亦觉有异。以数语解散,市人竟去。而朱适他往未返,无居停主,投宿逆旅;媪亦歙人,闻为朱君来,乃下榻。而胡姓导者将于次早别去,势不可留;益怅怅无聊。倏记安庆向有卖稻船往来江南北,必取道枞阳湖;高河之枞阳一水可通,令胡觅便帆渡江出池州,将登九华山,徐图归计。买舟既定,暂止客店。金与徐又自外至,引入空室;问曰:“君得毋姓张乎?” 诡曰:“吴姓。” 金曰:“不然。君固司马公也。日者与朱某同谒公江上,而军务旁午,余无从晋谒,窃于舟次窥见丰采耳。” 遂不讳而告以故。金固要至其家,始通姓名。诘朝,令一何姓者为伴,由枞阳渡黄湓出江,抵张家滩;池州东流县所辖也。再历建德、祁门山中,走休宁;皆何姓所熟识,逐伴同行。惟鸟道羊肠,较霍山尤甚;又患疟,扶病走,头岑岑汗下如雨,蹒跚而前。东、建延袤高山,多小寇出没,或乘夜剽掠;土人相率持兵守岭头,凡过客,皆攫金为费,有戒心焉。将次祁门,江右有兵出屯朱桥;村舍逋逃,商旅裹足。赖同行多歙人,得无他。计程两日,抵休宁,即可买棹溪行,信宿达严陵矣。乃休邑有客兵过,闉闍昼闭;乘间得抵城中,寓徐之诸父善岐黄者家,治具相款。然实认为馆师与其犹子善,而不识其根柢也。兵过,买棹将趋严陵。过新安亭,亭长呵止之;索篙师金,始放行。达街口,有巡司廨逻卒登舟讥察,睥睨久之而去。解维过淳安,乃入浙省。会有文符捉民艇戴兵,纡道走遂安。凡两买棹,才得严郡;而晦迹益难。乃自婺之东、义出天台,以赴海壖;鸟道羊肠,视徽州为更甚。而辛苦艰难,亦复倍之。溯自霍山奔走以来,之安庆、之池、之徽、之严、之婺、之浦江、之义乌、之天台、宁海,计程二千余里;间关百折,志不少挫。归而招集散亡,寄身孤屿;在南田、临亹间,飘泊数年。恒以一剑自随,誓死不贰。 甲辰秋,逻者获二卒为导,突往执之。被执登舟,所畜一小猴相向哀鸣,跃入水死。至郡城,提督张待以客礼;角巾葛衣,舆而入。张曰:“张先生何以屡邀而不至?” 答曰:“父死不葬,不孝;国难无匡,不忠。不孝、不忠,羞见江东!” 劝之降,不答。次日,送之赴省;前此投诚诸将卒送者几千人,齐声号恸。煌言神色自若,出西门,曰:“姑缓!” 望北四拜,辞阙也;望郭门四拜,辞乡也。随与岸上送者拱手而别。登舟,左右翼而行,虑其赴水;笑曰:“无庸!此非我死地!” 至武林,处于旧府。时总督赵劝之降甚力,始终不答。自被执,即不食;日赋诗自娱。守者叩头哀恳,煌言徐曰:“既办一死,何苦累若等!” 乃复食,亦惟啖时果数枚而已。一日,督院赴馆,蹙额曰:“老先生部文到矣!” 煌言即起。肩舆至官巷口,口占曰:“我年四十五,今朝九月七;含笑从文山,一死万事毕。” 端坐于地而正命焉。会城义士朱亶生、张文嘉等葬其遗骸于西湖南屏山(杭人称为南屏先生)净慈寺左邵皇亲坟翁仲后之左侧,遥与岳武穆、于忠肃两墓相望。煌言诗:“西子湖头有我师”;从初志也。夫人董,先死;子万祺,前三日亦被刑于京口。幕客句容罗纶、鄞人杨冠玉,与煌言同死;俱葬于左右,三冢巍然。杨冠玉者,大家后裔;与煌言比邻。父母死,从之海上。临刑,当事见其幼,欲释之;冠玉曰:“司马公死于忠,某义不忍独生!” 延颈就刃。今寒食酒浆、春风纸蝶、岁时浇奠不绝;而部曲过其墓者,犹闻野哭云。 自丙戌至甲辰,盖十九年矣。煌言死而明亡。 林时对曰:公幕客王畏斋,黄岩诸生;今披缁,名超遯。语余云:“公被执前一日,梦金甲神持符,称奉上帝命召公。次早,告畏斋,詑其异。俄有白气一缕,直冲至所居茆厂;畏斋亲见之。夜半子时,即蒙难。” 呜呼!公之生死,固非偶然也。 卢宜曰:苏子卿之使漠北也十九年,公之处海上也亦十九年。而公所历,有倍难者;其一生一死,固可勿论也。公少白晰,美丰姿;后乃高颧长髯,岳岳千仞。宜家去公宅仅三、四十武,幼时犹及亲公色笑。知之最详,亦最确当。执公时,得一箧满,中皆书札;提督张虑连染滋祸,取火焚之。适里中朱氏妇在署中为女红师,乞得公诗文名“奇零草”两帙;今与“北征记”、“祭张侯服(名振字)文”、“答王招抚、王兵道、赵督院书”并传于此。然则天地之正气,固鬼神所呵护也。公诚文山之后一人而已;尝考文文山小字云孙,而公降生之兆,适与文山同,是又一奇也(张美翊案曰:见“续表忠记”)。 有明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黄宗羲 语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所谓慷慨、从容者,非以一身较迟速也。扶危定倾之心,吾身一日可以未死。吾力一丝有所未尽,但不容已;古今成败利钝有尽,而此不容已者,长留于天地之间。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常人藐为说铃,贤圣指为血路也。是故知其不可而不为,即非从容矣。 武林张文嘉、甬水万斯大与僧超直葬苍水于南屏之阴。余友李文允谓:“文山属铭于邓元荐,以元荐同仕行朝也。今行朝之臣无在者,苍水之铭非子而谁?” 余乃按公“奇零草”、“北征录”及公族祖汝翼世系,次第之以为铭。 [book_title]卷中 公讳煌言,字玄箸,别号苍水;宋相张知白之裔也。曾孙集贤修撰袭,自沧州徙平江;集贤子吁,又自平江徙鄞。九传至景仁,避元末之乱,泛海至高丽;洪武初,始返乡里。又四传,而张氏以雍睦名。长伯祥,举成化癸卯贤书;次珽、次玠、次璟,里人以孝友名之。玠生锡,锡生淮,淮生尹忠,尹忠生应斗。应斗生圭章,字两如,天启甲子举人,仕至刑部员外郎;公之父也。妣赵氏,封宜人。公幼颇跅弛不羁,好与博徒游,无以偿博进,则私斥卖其生产;刑部恨之。然风骨高华,落落不可一世。年十六,为诸生。时天下多故,上欲重武,试文之后试射。诸生从事者新,射莫能中;公执弓抽矢,三发连三中,暇豫如素习者。观者以为奇。崇祯壬午,举乡试。 东江建义,公与钱忠介同事,授翰林院编修;出筹军旅,入典制诰。丙戌,师溃,公泛海依肃鲁于翁洲。明年,松江吴胜兆反,公以右佥都御史持节监定西侯军以援之;至崇明,飓风覆舟,公匿于房师故诸暨令家以免,得间道归海上。又明年,移节上虞之平冈山寨,与王司马相犄角;焚上虞、破新昌,浙东列城为之昼闭。庚寅,翁洲为行在,公复从之。翁洲堕,扈跸至闽海。时闽事主于延平,遥奉桂朔,监国为寓公而已;公激发藩镇,改鷁首而北之。癸巳冬,返浙。明年,复监定西侯军,入长江,登金山,遥祭孝陵,三军皆恸哭失声;爟火通于建业,题诗兰若中。以上游师未至,左次崇明。顷之,再入长江,掠瓜、仪,抵燕子矶,南都震动;而师徒单弱,中原豪杰无响应者,亦遂乘流东下,联营浙海。 戊戌,滇中遣使授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延平北伐,公监其军;碇羊山,孽龙为祸,海舶碎者百余,义阳王溺焉。羊山者,海中小岛,群羊乳其上,见人了不畏避,然不可杀;杀之,则风涛立至。军士不信,执而烹之,方熟而祸作。于是返旆。 明年五月,延平全师入江,公以所部义从数千人并发。至崇明,公谓延平:“崇沙,江海门户,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自依。” 不听。将取瓜州,延平以公为前茅。时金、焦间铁索横江,夹岸皆西洋大炮。炮声雷鍧,波涛起立,公舟出其间。风定行迟,登舵楼,露香祝曰:“成败在此一举。天若祚国,从枕席上过师;否则,以余身为齑粉,亦始愿之所及也!” 鼓棹前进,飞火夹船而堕,若有阴相之者。明日,延平始至,克其城。议师所向,延平先金陵,公先京口。延平曰:“吾顿兵京口,金陵援骑早发夕至,为之奈何?” 公曰:“吾以偏师水道薄观音门,金陵将自守不暇,岂能分援他郡?” 延平然之,即请公往。未至仪真五十里,吏民迎降。六月二十八日,抵观音门。延平已下京口,水师毕至。七月朔,公哨卒七人掠江浦,取之。五日,公所遣别将以芜湖降书至。延平谓:“芜城上游门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公不足办!” 七日,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郡以截上流、一军拔和阳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偪新安。传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则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阳、建平,州则广德、无为、和阳,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四。江、楚、鲁、卫豪杰,多诣军门受约束,归许禡牙相应。当是时,公师所过,吏人喜悦,争持牛酒迎劳。父老携杖炷香、挈壶浆以献者,终日不绝。见其衣冠,莫不垂涕。 亡何,而金陵之败闻。公方受新安之降,乃返芜湖。初,公语延平:“师老易生他变,宜遣诸帅分巡郡邑。留都出援,我则首尾邀击;如其自守,我则坚壁以待。四面克复,收兵麇至,金陵如在掌中矣。” 延平不听;自以为功在刻漏,士卒释兵而嬉,樵苏四出,营垒为空。大兵谍知,以轻骑袭破前屯,延平仓卒移帐;质明,军灶未就,大兵倾城出战。兵无斗志,大败。延平亦遂乘流出海,并撤京口之师而去。公之闻败也,亦谓虽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且退守镇江。故弹压列城,无有变志。遣人至延平,请“益百艘,天下事尚可为化。” 已而知其不然。大兵千余艘截于下流,归路已梗;引兵趋鄱阳,以集散亡。八月七日,次铜陵,与楚师遇,兵溃。有言英、霍山寨可投者,乃焚舟登陆,士卒尚数百人。十七日,入霍山界。县有阳山寨,在山巅,可容万人,饶水泉,故义师所据,已受招抚。闻公至,拒之。英山有将军寨,转而至彼;渡东谿岭,追师奄至。士卒皆窜,公相依只一僮、一卒,迷失道;土人止之,公赂土人为导,变服夜行。天明而踪迹者众,导脱身去,踪迹者得赂乃解。然茫然不知去向,念有故人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埠,求一人导至其所。至则故人他往;而故人之友识公为张司马,怜其忠义,导公由枞阳湖出江,渡黄湓,抵东流之张家滩。陆行建德、祁门两山中,公方病疟,力疾零丁;至休宁,买棹入严陵。浙人熟公面目,改而山行,自婺之东、义,出天台,以达海壖。树纛鸣角,散亡复集。 庚子,驻师林门。辛丑冬,入闽海,遣客罗子木至台湾,责延平出师。时延平方与红夷构难,殊无经略中原之志。公作诗诮之云:“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梁?” 明年,滇事败,延平师既不出,公复归浙海。 甲辰,散兵居于悬嶴。悬嶴在海中,荒瘠无居人;山南多■〈氵义〉港通舟,其阴巉岩峭壁。公结茅其间,从者为罗子木、杨冠玉,余惟舟子、役人而已。于时海内承平,滇南统绝,八闽澜安;独公风帆浪迹,傲岸于明、台之间。议者急公愈甚,系累其妻子、族属以俟。公之小校降,欲致公以为功;与其徒数十人,走补陀,伪行脚僧。会公告籴之舟至,籴人谓其僧也,昵之。小校出刀以胁籴人,令言公处,击杀数人,而后肯言。曰:“虽然,公不可得也。公畜双猿以候动静,船在十里之外,则猿鸣木杪,公得为备矣。” 小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缘藤踰岭而入,暗中执公,并及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十九日,公至宁波。方巾葛衣,轿而入;观者如堵墙,皆叹息以为昼锦。张帅举酒属公曰:“迟公久矣!” 公曰:“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 后数日,送公至省,供帐如上宾。公南面坐,故时部曲皆来庭谒。司道郡县至者,公但拱手,不起;列坐于侧,皆视公为天神。省中人赂守者得睹公面为幸。翰墨流传,视为至宝;每日求书者,堆积几案,公亦称情落笔。九月七日,幕府请公诣市。公赋绝命诗:“我年适五九,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遂遇害。子木、冠玉、舟子三人,皆从死。子木名纶,溧阳人;冠玉,鄞人。公生于万历庚申六月初九日,年四十五。娶董氏,子万祺,先公三日戮于镇江;今以再从子鸿福为后。 公精于六壬,兵屯东谿岭,占得四课空陷;方大惊,而追骑已及。籴舟未返,占课大凶,主有非常之变;徘徊假寝,卒遭束缚。间尝以公与文山并提而论,皆吹冷焰于灰烬之中,无尺地一民可据;止凭此一线未死之人心,以为鼓荡。然而形势昭然者也,人心莫测者也;其昭然者不足以制,其莫测则亦从而转矣。惟两公之心,匪石不可转;故百死之余,愈见光彩。文山之“指南录”、公之“北征录”,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文山镇江遁后,驰驱不过三载;公丙戌航海、甲申就执,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首尾十有九年。文山经营者,不过闽、广一隅;公提孤军,虚喝中原而下之:是公之所处为益难矣。 公父刑部尝教授余家,余诸父皆其门人;至余与公,则两世之交也。念昔周旋鲸背蛎滩之上,共此艰难;今公已为千载人物,比之文山,人皆信之。余屈身养母,戋戋自附于晋之处士,未知后之人其许我否也? 铭曰:庐陵之祠,四忠一节。文山自许,俎豆其列。谁冠貂蝉,增此像饰!曰惟信公,终焉是揭。西湖之阳,春香秋雾。北有岳坟,南有于墓;公亦有言,窀穸是附。同德比义,而相旦暮。前之庐陵,后之甬水;五百余年,三千有里。一时发言,俱同谶语;天且勿违,成人之美。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鄞张公神道碑铭全祖望 世祖章皇帝之下江南也,浙东拒命,虽一岁遽定,而山海之间告警者尚累年。吾宁之首事者,为钱、沈二公;其间相继殉节者四十余人,而最后死者为尚书张公。 方钱忠介公之集师也,移檄会诸乡老,俱未到;独公先至。忠介相见,且喜且泣。既举事,即遣公迎监国鲁王于天台;王授公为行人。至会稽,赐进士,加翰林院编修,兼官如故;入典制诰,出筹军旅。公虽与忠介共事,而持议颇不尽同。闽中颁诏之使至,议开读礼;张公国维与熊公汝霖为一议,朱公大典与忠介为一议。公出揭,以为当如张公之言;因请自充报使入闽,以释二国之嫌。王从之。及自闽还,累有建白,不见用。 江干之破也,公泛海入舟山;道逢富平将军张名振扈王入闽,公从之。既至,招讨使郑成功以前颁诏之隙,修寓公之敬于王,而不为用。公劝名振还石浦招散亡,以谋再举;乃偕还,王加公右佥都御史。时威虏侯黄斌卿守舟山,名振以石浦之军与为犄角。明年,松江提督吴胜兆请以所部来归,斌卿心不欲往;而都御史沈公廷扬、御史冯公京第与公并劝名振应之,遂监其军。以行至崇明大风覆舟,沈公死之,公与名振等皆被执;有百夫长者识公,导之使走,乃得至公之故壬午房考知诸暨县钱氏。七日,间道复归舟山。 时忠介已奉王出师于闽,浙东之山寨亦群起遥应之;公乃集义从于上虞之平冈。山寨之起也,因粮于民;民始以其为故国也,共饷之。而其后遂行抄掠,民苦之。其不以横暴累民者,祗李公长祥东山寨、王公翊大兰山寨与公而三;履亩输赋,余无及焉。 庚寅,闽师溃,诸将以王保舟山,名振当国,召公以所部入卫;加公兵部右侍郎,兼官如故。辛卯,浙之提督田雄、总兵张杰、海道王尔禄并以书招公,公峻辞拒之。 是秋,大兵下舟山;名振奉王亲捣吴淞以牵制舟山之师,拉公同行。舟山陷,公扈王再入闽,次鹭门。时郑成功军甚盛,既不肯奉王;诸藩畏之,亦莫敢奉王。而公独以名振之军为王卫,时时激发诸藩,使为王致贡。然公极推成功之忠,尝曰:“招讨始终为唐,真纯臣也。” 成功闻之,亦曰:“侍郎始终为鲁,亦岂与吾异趋哉!” 故成功与公所奉不同,而其交甚睦。 癸巳冬,复间行入吴淞。寻招军于天台,次于舟山。明年,军于吴淞,会名振之师入长江,趋丹阳,掠丹徒;登金山,望石头城,遥祭孝陵,三军恸哭失声,烽火逮江宁。时上游故有宿约而失期不至,左次崇明。顷之,再入长江;掠瓜洲,侵仪真,抵燕子矶。而所期终不至,复东下,驻舟山。是役也,诚意伯刘孔昭亦以军会;或曰:“孔昭,南都之乱臣也;公何以不绝之?” 公曰:“孔昭罪与马、阮等;然马、阮再卖浙东,而孔昭以操江亲兵栖迟海上者盖累年矣,则其心尚有可原。倘疾之已甚,使为马、阮浙东之续,将何补乎!” 闻者服之。 是年,名振卒;遗言以所部付公。自公平冈入卫之后,部下不满三百;至是始盛。乙未,成功贻书于公,谋大举。丙申,公军于天台;是冬,军于闽之秦川。丁酉,大兵迁舟山之民,公还军舟山。时王已去监国号,通表滇中。戊戌,滇中遣使加公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江督郎廷佐以书招公,公峻辞拒之。是年七月,成功以师会公北行,仍推公为监军;泊舟羊山。羊山多羊,见人驯扰不避,然不可杀;杀之,则风涛立至。至是,军士不信,杀而烹之;方熟而祸作,碎船百余,义阳王溺焉。复还军舟山治舟。 明年五月,成功会公于天台;悉师以行,游军至于鄞之东鄙。师次崇明,公曰:“崇沙,江海之门户也,且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以为老营。倘有疏虞,进退可依也。” 不听;而请公以所部为前军,向瓜洲。时大兵于金、焦间,以铁索横江;所谓“滚江龙”者也。谭家洲岸,皆西洋大炮雷鍧。而公孤军出其间,成功遣水师提督罗蕴章以所部助;公又令善泅水者断滚江龙,而支军进夺谭家洲炮。相约滚江龙既断,则公即进踞上流,夺其木城以夹击之。滚江龙虽断,然舟多应炮而没,不得前。公登舵楼,焚香祝天,飞火夹船而堕,遂以十七舟竟渡。公渡,而谭家洲守炮者亦走,木城俱溃,操江都御史朱衣祚被擒。明日,成功始至。城中出战不利,提督管效忠走;攻城,克之。议师所向,成功欲直趋江宁;公请先取镇江。成功恐江宁之来援也,公曰:“吾但以偏师水道薄观音门,彼将自守不暇,何援之为!” 成功即请公行。未至仪徵五十里,士民迎降。六月二十七日,成功来告镇江之捷,公兼程昼夜进。次日,抵观香门;而致书成功,请以步卒陆行赴白下。时江督郎廷佐惧甚;不意成功卒以水道来,大兵之征黔者凯旋闻信,倍道而至,入同守城,于是严备已具。七月朔,公哨卒七人乘虚入江浦。初四日,成功水师方至;次日,公所遣别将以芜湖降书至。成功谓“芜湖为江、楚所往来之道,请公往扼之。” 公颇以成功年少恃勇为忧,欲留军中,与之共下江宁而后发;辞之不得。乃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州,以遏上流之援;一军拔和州,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逼东、道、休、歙诸城。大江南北相率来归,其已下者:徽州、宁国、太平、池州四府,广德、和、无为三州,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巢、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水、溧阳、建平二十四县。初公之至芜也,军不满千、船不满百,但以大义感召人心。而公师所至,禁止抄掠。父老争出,持牛酒犒师;扶杖炷香,望见衣冠,涕泗交下,以为十五年来所未见。濒江小艇,载果菰来贸易者如织;公军入,以船板援之而上江滨,因呼为“船板张公之军。” 公所至城邑,入谒先圣。遗臣、故老赴见者,角巾抗礼,抚慰恳至;守令则青衣待罪,考其政绩而去留之。远方豪杰,延问策画,勉以同仇;多有订师期而去者,日不暇给。于是徽州降使方上谒,而江宁之败问至。初,公贻成功书,以“师老易生他变;宜遣诸将,分取句容、丹阳诸城邑。如白下出援,则首尾夹击之;如其自守,则坚壁以待。倘四面克复,收兵日至,白下在掌中矣。” 成功以累捷,又闻江北如破竹,谓城可旦夕下;虽有遣水师提督罗蕴章招抚吴会之命而未行,但命八十三营牵连立屯,安设云梯、地雷,并造木栅。而苏松总兵梁化凤等以马步兵相继至,浙之驻防兵亦来援;长驱入城,莫之遏者。前锋将余新锐而轻,士卒樵苏四出,营垒一空。化凤谍知之,以轻骑袭破前屯,擒新以去;成功仓卒移帐。质明,军灶未就,大兵倾城而出,诸营瓦解。成功之良将甘辉亦以马踬被擒,死之;军遂大溃。初,议取崇沙,甘辉之言与公合;及议遏苏、常援兵,辉言亦与公合。而成功皆不听,以致败。公之闻信也,以为虽败,未必遽登舟;虽登舟,未必遽扬帆;虽扬帆,亦必入镇江以图再举。故弹压列城,秘不使诸将知;而更贻成功书,以为“胜负兵家之常,乞益百艘以相助!” 不知成功并撤镇江之师,竟入海。先是镇江之捷,漕督以师援江宁,中道溺死;松帅马逢知密以书请降,其自巡抚而下皆欲出走,故公劝成功持久以观变。既不得请,江督郎廷佐等复以书招公,公峻辞拒之;廷佐乃发舟师,以扼公归路,期必得公而后已。公与诸将议,以下流已梗,而九江一带尚未知我之败;我麾下已万余,前此豪杰来见者又多成约,不如直趋鄱阳,招集故杨、万诸家子弟以号召江、楚。八月七日,次铜陵,与大兵之援白下者遇;公奋击败之,沈其四舟。是夕,大兵以不利,引而东下,炮声轰然;而公军误以为来劫营,遂溃。或劝公入焦湖,慈谿义士魏耕遮道说公,以为“焦湖入冬水涸,不可驻军;而英、霍山寨诸营尚多,耕皆识其魁,请入说之,使迎公。” 乃焚舟登陆,士卒愿从者尚数百人。十七日,入霍山;寨已受抚,不纳。乃次英山;甫度东溪岭而追至,士卒纷窜。相依止一童、一卒,迷失道;赂土人为导,变服夜行。天明,而踪迹者多,导脱身去;又以赂,解散诸踪迹者。然而茫然不知所之;念有故人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复赂一土人导以往。至则故人适他出,而其友有识公者,盖亦以观变从江上来至安庆者也。遂导公由枞阳出江,渡黄湓,抵东流之张滩,陆行建德、祁门山中。公方病疟,力疾零丁。至休宁,买棹入严陵;又恐浙人之多识之也,改而山行,自东阳、义乌以出天台。公之在途中也,海上人未知所向;或曰抗节死安庆,或曰殒英、霍山寨中,或曰为浮屠矣,父老多北向泣下者。及闻公至,妇女皆加额,壶浆迎之。人谓是役也,以视文丞相空阬之逃,其险十倍过之;而其归,则郭令公之再至河中也。遂驻节天台,树纛鸣角,故部渐集。成功闻公还,亦喜;遣兵来助公。公巡视天台,海上有长亭乡者多田而苦潮,乃募诸义民筑塘以扞之;至今犹蒙其利。乃遣人告败于滇中,且引咎;滇中赐公专敕慰问,加官尚书,兼官如故。 明年,移师林门;寻军于桃渚。时大兵两道入海讨成功,皆失利;而成功以丧败之余,虽有桑榆之捷,不足自振,乃思取台湾以休士。公闻之,不喜。辛丑,引军入闽,次于沙关,成功已抵澎湖;公遣幕客罗子木以书挽成功,谓“军有进寸、无退尺;今入台,则将来两岛恐并不可守:是孤天下之望也。” 成功不听。成功虽东下,而大兵尚忌之;惧其招煽沿海之民,于是有迁界之役。沿海之民不愿迁,大兵以威胁之,犹迟延不发;公顿足叹曰:“弃此十万生灵而争红夷乎?” 乃复以书招成功,谓“可乘此机,以取闽南。” 成功卒不能用。公遗书侍郎王公忠孝、都御史沈公荃期、徐公孚远、监军曹公从龙,劝其力挽成功;而卒不克。公孤军徘徊两岛,要其刘琨、祖逖之志未尝一日忘也。而滇中事急,公复遣子木入台,苦口责成功以出师;成功方得台,不能行。公乃遣职方郎中吴鉏挟帛书,间道入郧阳山中,欲说十三家之军,使之挠楚以救滇。十三家已衰敝,不敢出师。 壬寅,滇中遂陷,成功亦卒于台;公哭曰:“已矣!吾无望矣!” 复还军林门。会闽南诸遗老以成功卒,谋复奉鲁王监国,贻书来商;公又喜,即以书约尚书卢公若腾而下,劝以大举。又拟上诏书一道;又以书约成功子经,劝以“亚子锦囊三矢”之业。于是公厉兵束装,以待闽中之问。是年,浙督赵公廷臣与中朝所遣安抚使各以书招公;公复安抚书,大略言:“不佞所以百折不回者,上则欲匡扶社稷、下则欲保扞桑梓。乃因国事之靡宁,而至民生之愈蹙。十余年来,海上刍茭糗糒之供、楼橹舟航之费,敲骨吸髓,可为惕然。况复重之以迁徙,诒以流离;哀我人斯,汔可劳止!今执事既以保境息民为言,则莫若尽复滨海之民,即以滨海之赋畀我;在贵朝既捐弃地以收人心,在不佞亦暂息争端以俟天命。当与执事从容羊、陆之交,别求生聚教训之区于十洲三岛间,而沿海藉我外兵以御他盗。是珠崖虽弃,休息宜然;朝鲜自存,艰贞如故。特恐执事之疑且畏耳,则请与幕府约:但使残黎朝还故土,不佞即当夕挂高帆,不重困此一方也。” 又复督府书:“执事新朝佐命,仆明室孤臣;区区之诚,言尽于此。” 闽南消息既杳,郑经偷安海外,公悒悒日甚。 [book_title]卷下 壬寅冬十一月,鲁王薨于台;公哭曰:“孤臣之栖栖有待,徒苦部下相依不去者,以吾主上也;今更何所待乎!” 癸卯,遣使祭告于王。甲辰六月,遂散军居南田之悬嶴。悬嶴在海中,荒瘠无人。山南有■〈氵义〉港,可通舟楫;而其北为峭壁,公诘茅焉。从者惟故参军罗子木、门生王居敬、侍者杨冠玉,将卒数人、舟子一人。 初,公之航海也,仓卒不得尽室以行;有司系累其家以入告。世祖以公有父,弗籍其家;即令公父以书谕公。公复书曰:“愿大人有儿如李通,弗为徐庶;儿他日不惮作赵苞以自赎。” 公父亦潜寄语曰:“汝弗以我为虑也!” 壬辰,公父以天年终;鄞人李邺嗣任其后事。大吏又强公之夫人及子以书招公,公不发书,焚之。己亥,始籍公家;然犹令镇江将军善抚公夫人及子而弗囚也。呜呼!世祖之所以待公者如此,盖亦自来亡国大夫所未有;而公百死不移,不遂其志不已,其亦悲夫!于是浙之提督张杰惧公终为患,期必得公而后已。公之诸将孔元章、符瑞源等皆内附,已而募得公之故校,使居舟山之补陀为僧,以伺公。会公告籴之舟至,以其为校,且已为僧,不之忌也。故校出刀以胁之,其将赴水死;又击杀数人,最后者乃告之。曰:“虽然,公不可得也。公畜双猿以候动静,舟在十里之外,则猿鸣木杪,公得为备矣。” 故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攀藤而入。暗中执公,并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十九日,公至宁;杰以轿迎之,方巾葛衣而入。至公署,叹曰:“此沈文恭故第也,而今为马廐乎?” 杰以客礼延之,举酒属曰:“迟公久矣!” 公曰:“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今日之举,速死而已!” 数日,送公于杭;出宁城门,再拜叹曰:“某不肖,有孤故乡父老二十年来之望!” 杰遣官护行。有防守卒史丙者,坐公船首,中夜忽唱苏子卿“牧羊曲”以相感动;公披衣起曰:“汝亦有心人哉!虽然,吾志已定,尔无虑也。” 扣舷和之,声朗朗然。歌罢,酌酒慰劳之。而公之渡江也,得无名氏诗于船中;有云:“此行莫作黄冠想,静听先生“正气歌!” 公笑曰:“此王炎午之后身也。” 浙督赵公寄公狱中,而供帐甚隆;许其故时部曲之内附者,皆得来慰问。有官吏愿见者,亦弗禁。公终日南面坐,拱手不起;见者以为天神。杭人争赂守者入见;或求书,公亦应之。呜呼!制府之贤良,在张宏范之上。然非圣祖如天之大度,则褒忠之礼亦莫敢施;非公之忠,亦无以邀圣祖之惓惓也。九月初七日,公赴市;遥望凤凰山一带曰:“好山色!” 赋绝命词,挺立受刑;子木等三人殉焉。 公讳煌言,字玄箸,别号苍水;浙宁波府鄞县西北厢人也。父刑部员外郎圭章,祖应斗,曾祖尹忠。太夫人赵氏,感异梦而生公。公神骨清削劲挺,生而跅弛不羁。喜呼卢,无以偿博进,则私斥卖其生产;刑部怒。先宗伯公之中孙穆甫雅有藻盐,曰:“此异人也!” 乃以己田售之,得金三百两为清其逋;而劝以折节读书。思陵以天下多故,令诸生于试“经义”后,试射。诸生从事者新,莫能中;公执弓抽矢,三发三中。举崇祯壬午乡试。感愤国事,欲请缨者累矣;而卒以此死。公初以争颁诏事,与同里杨侍御文瓒忤;遂不复面。及戊子,侍御一门死节,公哭之恸;曰:“负吾良友!” 所亲有失节者,公从海上贻之书曰:“汝善自卫,勿谓鞭长不及汝;吾当以飞剑斩汝!” 公之初入海也,尝遭风失维,飘至荒岛,绝食。梦一金甲神告之曰:“赠君千年鹿,迟十九年还我!” 次早,果得一鹿,苍色;人食一脔,积日不饿。及被执,又梦金甲神来招之;盖十九年矣。雅精壬遯之学。己亥之渡东溪也,占得四课空陷;方大惊,而兵至。籴舟未返,即以金甲之梦占之,大凶;方呼居敬告之,而兵至。生于万历庚申六月初九日,得年四十有五。娶董氏,子万祺,并先公三日戮于镇江。女一,即归予族祖穆翁为子妇;予族母也。初,杭有举人朱璧者,抗词作保状,以百口保万祺母子;不得。今以再从子鸿福为公后。公之未死,尝赋诗欲葬湖上岳忠武王、于忠肃公二墓之间。于是鄞人故御史纪五昌捐金,令公甥朱相玉购公首,而杭人张文嘉、沈横书等敛之。有朱锡九、锡兰、锡旗、锡昌兄弟者豫为公买地经纪之,而鄞人万斯大等葬之南屏之阴,从公志也;姚江黄公宗羲为之铭。子木等三人附焉。 至今十七余年,每逢春秋佳日,游人多以只鸡絮酒酹公墓下者;而吾乡亦以公忌日祭之。罗子木者,名纶,以字行;溧阳人也。己亥,公在江上,子木挟策上谒。公以其少年而负奇气,有清河李萼之目,欲留之幕中;以父老辞。及公之芜关,子木之族父蕴章故在成功军中,引见成功。江宁之败也,子木涕泣顿首,固请成功无遽去;而不能得。成功因强子木奉父泛海;子木至海上,不欲参成功军事。旋奉父北行,将赴公营;卒与大兵遇,格斗。子木坠水得救起,而其父被缚去。子木展转闽南,思出奇计以救父;逾时不得音问,呕血几死。 复赴公营,公勉以立功即为报仇;遂相依不去以死。冠玉,鄞人。制府以其年少,将脱之;固请从死。王居敬者,字畏斋,一字采薇;黄岩人也。公被执,居敬以计得脱。其后为僧,名超遁;颇能言公遗事,亦不负公者。 而前此诱执公之故校,得以功授千户;奉大帅命巡海岛,猝遇公之旧将愤其害公,执而杀之。予尝谓公解军而后,已将以悬嶴为首阳;向非张杰生事徼功,公似可以无死。然是时公犹未五十,非甘心黄冠以老者也。若留公至十年以往,三藩之祸,公决未肯晏然坐视者;而谓中土能忘情于公乎!此文山之所以不见保于梦炎也。且天下无惜死之忠臣,剖肝绝脰,正所以全归也。公丙戌以前文字,皆无存者。令所存者:“奇零草”,甲辰六月以前之作也;“冰槎集”,其杂文也;“北征录”,己亥纪事之编也;“采薇吟”,则散军以后之作,而蒙难诸诗附焉:共八卷。公既爱防守卒史丙之义,遂日呼与语,因得藏公之集。 有宜兴人徐尧章者,从丙购之;曰:“公之真迹,吾日夕焚香拜之;不可以付君!” 尧章乃钞以归。 呜呼!吾乡死事诸公,公为最后,而所成亦最伟。然世人但知夸公之忠诚,而予更服公之经略。故涉历山海之间,且耕且屯,而民乐输赋;招抚江北三十余城,而市不易肆;小住缑城,而陂塘之利传之无穷。惟其深仁以成遗爱,斯在古人中,诸葛孔明渭南之师不过尔尔。诸葛有荆、益之凭藉,所以得成三分之业;而公无所资,终于賫志以死,则天也!尝有盗公之衣者,部下擒而献之公;曰:“衣在我为我煖,在尔为尔暖;其煖一也。” 即以其衣赐之。其大度如此。姚江黄公之志,其叙公北征稍详;而前后多所罣漏。至于公之官阶,终尚书;浙督赵公曾以其印上之。而高氏“雪交亭集”以为阁学、黄氏“墓志”以为侍郎,皆不合;“翁洲新志”则谓公于己丑已官尚书,亦不合。若杭人吴农祥所作公传,尤诞妄不足取信。予乃考公集中诸事迹,合之野史所纪,并得之先族母之所传者,别为碑铭一篇。或曰:公子万祺在镇,故尝有侍婢举一子;守者怜其忠嗣,私为育之。然今无可考矣(张美翊案曰:苍水有后,详见“四月谈助”卷二十四第八叶)。嘉庆三年,浙江提督苍保,其嗣裔也。 其铭曰:天柱不可一木撑,地维不可一丝擎。岂不知不可,聊以抒丹诚;亦复支吾十九龄,啼鹃带血归南屏。他年补史者,其视我碑铭!·张督师画像记余祖望 吾乡传张督师画像者颇多,其遗集卷首亦有之;而神气骨相各不同。先伯母自黄岩归,予以叩之;则曰:“无一肖者。尝闻先公于甲辰钱塘狱中,曾写一像,富有存者;汝盍访之!” 予乃贻书访之万九沙先辈,而九沙曰:“有之”;因摹寄焉。先伯母曰:“是已。” 予遂取姚江黄先生之志、杨徵士遴之记及吴农祥传读于旁,先伯母曰:“惟“吴传”舛戾无可信者。然吾所记轶事,虽耄忘十九,尚有足以补黄、杨之阙;汝其识之!先公生平不执宿见。画江之役,闽中以诏书至,张公国维、熊公汝霖谓不宜开读,以阻军气;朱公大典、钱公肃乐恐启争端,相持未下。当时庶僚疏论此事者,李侍郎长祥与先公右张,而杨侍御文瓒右朱;先公即出揭力排杨。由是,相为水火。及议遣大臣入闽,先公方以翰林兼行人请,得辅行;以折闽人之诘难。已而杨之兄弟娣姒一门死义,先公在海上贻书汝诸祖,以为媿良友;今其牍尚有存也。舟山之陷也,张名振初闻大兵三道并出,自以习熟形势,谓“蛟关天险,不可旦夕下。” 乃悉其锐师,奉王扬声趋松江,以牵舟山之势。是时,先公亦为所拉,同在行间;不料荡胡失守,以火攻死。一夕昏雾,大兵毕渡。名振已抵上海,闻变遽还,则不及矣;谓其轻出则可,谓其奉王以逃则误也。是时名振老母、爱弟、妻子俱在城中,卒以一门殉;使其逃,则何不尽室而行乎!甲午,名振邀先公入长江,诚意伯刘孔昭亦同行。或言“孔昭先朝巨奸,岂可与共事?” 先公曰:“孔昭之乱南都,擢发不足罄其罪;然当赵之龙辈迎降恐后,独全军出海,则尚有可录者。今托同仇之义以来,疾之已甚,恐其为马士英之续也!” 闻者韪焉。乙未,名振病卒,遗令以部卒来属,先公麾下始盛。郑氏遣人来通好,先公言:“监国乾侯之辱,郑氏修唐藩颁诏之隙也;然郑氏不肯负唐,吾又岂敢负鲁!” 故虽与郑氏合从,而终为鲁;郑氏亦谅先公之诚也,以公谊相重焉。是时,郧阳山寨有所谓十三家军者;滇事之急,先公尝遣吴职方祖锡往说之,令出兵挠楚以救滇而不克。壬寅而后,先公贻书汝诸祖,以事不可为,欲散其军;然日复一日,以王在也。直至甲辰王薨,而后决计入山。故“采薇”之吟,自此而始。先公有从弟从军海上,入山以后不知所终。闻有冒其名至钱塘者,为诸遗民所诘而去。” 先伯母之所传如此。是时年八十矣,牙齿俱脱。悬画像于房,喃喃然且泣且语;每语又于邑,闻者皆泣下。而督师之须眉,亦浮动纸上。予时年十八,据觚而听;听已记之,然其文草草未就也。未几,先伯母返黄岩,踰年而卒。 雍正己酉,始重为诠次,而记之画像之首。欧公记王彦章画像,多正“旧五代史”之谬者;予文虽劣,亦不为无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