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张良 [book_author]孙毓修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完结 [book_length]44567 [book_dec]《少年丛书》之一,《少年丛书》最早于1908年冬天由张元济主持的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出版,又名《中外伟人的传略》。《少年丛书》共28册,分别讲述了28位中外名人的人生故事。孙毓修著。张良,西汉初大臣。字子房。祖先五代相韩。秦灭韩后,他结交刺客,在博浪沙(今河南原阳东南)谋刺秦始皇未遂。后更姓名,亡匿下邳 (今江苏邳县西南),得《太公兵法》。前208年,聚众归刘邦,为其重要谋士。汉朝建立,封留侯。刘邦曾夸赞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book_img]Z_6221.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忧患中之修养 有苏秦、张仪之智,而无其谲;有荆轲、聂政之勇,而无其粗(荆轲,卫人,为燕太子丹刺秦王,未成而死。聂政,为严仲子刺杀韩相侠累,二人皆入《史记·刺客传》);有鞠躬尽瘁之忠,而晚年从赤松子游,从容终老,不若诸葛公秋风五丈原,至竟勤劳而死;有扁舟五湖之高,而身居长安,备朝廷之顾问,不若范少伯之隐姓改名,莫知其处(少伯范蠡相越王勾践灭吴,功成而后扁舟泛五湖,莫知其所终),若此之大人物,则惟留侯张良为然。 人之少也,父母师长,孰不望其他日为名人?不但望其为一节可取之名人,且望其为纯粹完美之名人。望其尽力于公家,有益于社会,且望其富贵寿考,为世上之福人。西汉之兴,云起龙骧,一时豪杰皆大建功名于世。而萧何以狱吏见斥,陈平之阴谋太险,韩信彭越,皆不得善终。此数子者,皆千载之选,而犹不足令人踌躇满志。足令人踌躇满志者,其惟留侯乎。然留侯者,非生而为完美之名人,康宁之福人,盖几经蹉跎,而始得力于忧患之中者也。 大人物之原素有三:曰才学识,才由于天赋,学识由于造就。子房少年任侠,为韩报仇。其才气有过人者,然充其所为,亦不过一刺客之流亚耳。后遇圮上老人始有以消除其粗豪之气,而辅以深沉之学识矣。 子房,韩人也。韩本晋大夫韩厥之后。至其孙虎,与赵魏二氏,共分晋国,建国曰韩,今河南之郑州,其都城也。传十余世,秦始皇十七年,灭之。子房先世,自祖至父,皆为韩相,已五世矣。由此言之,韩固子房之祖国,与韩之公室,又有休戚相关之谊。其不能坐视韩之亡也明甚。惟此时年少,且未食禄于朝,不能有所计议,救韩国于不亡。既亡之后,又不能率韩国之遗民,近之如项羽之复楚(项羽之先世为楚将,楚亡,其叔父梁起兵,立楚国之后,重复楚国),远之如文山之保宋(文天祥,字文山,江西吉安人,宋犹起兵以图兴复,力竭死之),独此忠义之心耿耿不忘,计无复之,乃有博浪沙之事。 当韩之亡也,子房遣散家童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壮士,刺秦皇,为韩报仇。自秦始皇并诸侯,焚诗书,坑天下之儒士;诽谤时政者,杀其三族(谓父党、母党、妻党也);两人聚而相语,不问其所言之何如,皆弃市;又复南修五岭(岭者,西自衡山之南,东至于海其间,共分五岭,秦始皇使尉佗开通岭路,以攻百越),北筑长城,东填大海,西建阿房,劳民伤财,天下骚然。子房此举,盖非特为韩报仇,亦为天下除害也。 子房东见仓海君(当时夷狄之长也),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此古秤也,古时秤小,今时秤大,一百二十斤约抵今四十斤)。秦皇帝东游会稽(今浙江绍兴),子房伺之于博浪沙中(浪亦作狼,今河南阳武县南),车驾至,突出击之。然始皇恐六国遗民,出而报仇,车驾所至,常有副车在前,使人莫测。力士不知其计,见前驱者至,以为是矣,实乃中其副车也。于是始皇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而子房从容脱去,走至下邳(今江苏邳县),变姓名,匿居故人项伯家。 呜呼,子房之计亦疏矣。秦灭六国,非一时一人之力。继毙始皇,亦何补于亡韩之大计也哉?而徒使亡国之民,多一层箝制。如波兰之受虐于俄,印度之受虐于英,安南之受虐于法,高丽之受虐于日而已。苏文忠以一身之危险,为子房惜(详见苏轼《留候论》),犹其小焉者也。子房当匿居之际,幽思深虑,其亦有悔心乎。 闲居无聊,偶步下邳桥上,有一老人,坐于桥阑之侧。见子房走近,故堕其履于桥下,顾谓子房曰:“孺子为我取履!”夫以素不相识之人,一旦邂逅,而遽命以仆妾之役,未有不怫然不悦者也。况子房视万乘之尊如无物,直前刺之,何有于一老人。不谓子房强忍下取履,跪而进之,老人绝不辞让,以足受履,笑而去。以子房之以才气自喜者而能谦抑至此,盖自悔其少年举动之孟浪,今已幡然一变矣。 老人见子房之受役而不忤也,乃遂语曰:“孺子可教矣。”约五日后平明,相会于桥上。子房欲穷其异,因诺之。如期而往,老人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何后也?今去,五日后早会。”五日后,子房鸡鸣即往,老人又先在,复怒曰:“何后也,五日后复早来。”子房乃以夜半往,候有顷,老人始来。 喜曰:“当如是。”子房见老人郑重至此,不知其胸中有若何之秘密,将剖腹以相告。继见老人出一卷书相授,曰:“读此则为王者师,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已。”遂去不见。 【批评】 太史公为人作传,好摭拾一二荒唐之事,以附会之。堂堂正正之事,反多遗漏。虽非史传之正轨,而文章则独绝矣。如子房遇老人事,史公写得恍恍惚惚,如遇鬼魅,致后世读者皆不能定其所遇之果为何人。苏东坡读书,别具慧眼,始定为避秦之隐士,虽姓名翳如,其说则确然可信矣。 天资奇特之人,偶为血气所蔽,行事不轨于正,终能言下顿悟,或事后追悔,痛除前非,誓不再犯。子房为韩报仇,不务其大者远者,而出于暗杀,此非大丈夫光明正大之行为也。仓皇避难,折节老人,其正子房痛悔之时乎?后日佐汉高,与项羽相争,运筹帷幄,未尝复出其椎击之手腕。加之项羽,盖自知其少年之举动,可一而不可再也。 暗杀之目的,公愤为上,而私仇为下。子房之杀始皇,固公愤而非私仇,然其无补于事,而徒为人道之贼,则一也。设当日无副车之误,而专制之魔王,竟死于博浪之中。秦人丧君有君,天下晏然,而韩终不能复。更安知秦不鉴于始皇行事之非,其嗣君以仁易暴,四海归心?刘项更无崛兴之机,而子房之欲覆之者,正所以拥之也哉?观于近日俄国虚无党之无成,可以知之矣。 秦始皇三十三年,有一惊天动地之事,足为汉族之光者,则开通南粤是矣。南粤之地,实包今之广东广西安南等地,始皇徙民五十万人移居之,休养生息,开发其地之利源。虽殖民政策矣,然南粤僻居岭外,中央政府,有鞭长莫及之势。则以开辟道途,求交通之利便为急,于是有南修五岭之事。五岭者,《水经注》云:五岭最东者曰大庾,第二曰骑田,第三曰都庞,第四曰萌渚,最西曰越城。按:大庾,在今广东南雄府,保昌县北;骑田,一名上岭山,又曰黄岑山,在今湖南郴州南;都庞亦曰永明岭,在今湖南永州府永明县北;萌渚在今永州府江华县西南;越城亦曰始安岭,在今广西桂林府兴安县北。 有苏秦和张仪的智慧,却没有他们的狡诈;有荆轲和聂政的勇敢,却没有他们的鲁莽(荆轲,卫国人,为了燕国太子丹去刺杀秦王,没有成功而死。聂政,为了韩国严仲子而去刺杀韩相侠累,两个人都入了《史记·刺客传》);有鞠躬尽瘁的忠诚,但晚年却跟随赤松子云游四方,从容终老,而不像诸葛亮晚年了还与敌军相持于五丈原,最后劳累而死;有泛舟五湖的高尚情操,却身居长安,随时为朝廷出谋划策,不像范蠡那样隐姓改名,没人知道他的去向(范蠡,字少伯,他帮助勾践兴越国,灭吴国,功成名就之后泛一叶扁舟于五湖之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能做到这些的大人物,就只有留候张良了。 在人年轻的时候,他的父母老师,谁不希望他日后可以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不仅是希望他在一方面成功,更希望他在各个方面都可以成为完美的人。希望他尽心尽力的为国家,做对社会有益的事;还希望他可以富贵长寿,做一个有福气的人。西汉兴起之初,英雄豪杰纷纷乘时而起,一时间各路豪杰都在世间大建功名。但萧何因曾为狱吏而遭人诟病,陈平的计谋又太过阴险,韩信和彭越也都没有得到善终。这些人,都是千载难遇的豪杰,但还是不能让人感到满意。能够让人感觉满意的,就只有留候张良了。但张良并非生下来就是完美的名人,健康的有福之人,也是在经过许多困难后,才得以在忧患中得到了提升。 要成为大人物,向来需要有三个条件,分别是才、学、识。才是来自于天赋,学、识则因为生活造就。张良年轻时讲究侠义之气,一心想为韩国报仇。他的才气确实有过人之处,但他的所作所为充其量也就是个刺客。直到后来在沂水圯桥头遇上了位老翁,才开始消除身上的粗豪之气,而学会了沉稳处事。 张良,是韩国人。韩国的开国君主,是晋国大夫韩厥的后代。韩厥孙子韩虎,与赵襄子、魏献子两人共分晋国,建国名为韩国,都城建在现在的河南郑州,传位十余世,秦始皇十七年时被灭。张良的祖先,从祖父到父亲等先辈,都在韩国为相,已经经历了五代。由此而言,韩国本来就是张良的祖国,他与韩国的皇宫贵族,又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他不能看着韩国灭亡而什么都不做。只是那时他还年少,没有在朝廷为官任职,不能做些什么来阻止韩国的灭亡。韩国覆灭后,又不能统率韩国的遗民,近像项羽复兴楚国(项羽祖先是楚国的将军,楚国灭亡后,项羽的叔叔项梁起兵后,又建立了楚国),远如文天祥保卫宋朝(文天祥,字文山,江西吉安人,宋朝衰竭时依然带兵打仗,希望可以兴复宋朝,最后力竭而死)那样,唯独这份忠心不能忘记,虽没有办法复兴祖国,但仍策划了博浪沙行刺秦王这样的事。 韩国灭亡后,张良遣散了家中三百多奴仆,弟弟死了以后也没有下葬,而是用所有的家财招募壮士,刺杀秦始皇,为韩国报仇。自从秦始皇统一了天下之后,他焚毁了先代典籍,坑埋天下的儒士;凡是说秦朝坏话的人,诛灭三族(指父亲一族,母亲一族,妻子一族);两个人聚在一起,不问你说的是什么,都会被斩首于市;又在南边修了五岭(五岭,西始自衡山之南,东始自于海里,中间共分五岭,为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越城岭,秦始皇让赵佗开通五岭之间的路以便攻打百越),北边修筑了长城,东边填了大海,西边建造了阿房宫,既劳民又伤财,百姓怨声载道。张良的举动,虽是想为韩国报仇,但也是为天下的黎民百姓除害。 张良到东方拜见仓海君(当时夷狄的君王),找到一个大力士,为他打造了一只重达120斤的大铁锤(这是古时候秤的标准,古时候的秤比较小,现在的秤大,120斤大约是现在的40斤)。秦始皇东游到会稽(现在的浙江绍兴),张良和大力士藏在博浪沙(浪也可做狼,现在河南阳武县的南边),等车行驶过来,突然袭击。然而秦始皇很怕六国遗民出来报仇,故车队所到之处,常常是副车在前面,让人无法判断真假。大力士不知道其中玄虚,看见前面的车,以为是秦始皇的车辇,其实误中副车而已。秦始皇对此事十分恼怒,下令全国缉捕刺客,急切地想抓到贼人。然而张良从容地逃脱了,逃到了下邳(今江苏邳县),隐姓埋名,隐匿在朋友项伯的家中。 唉,张良此计真是粗劣啊。秦国灭六国,绝非一个人一时之力就可。就算杀死了秦始皇,对于已经灭亡的韩国复国的大计,又有什么帮助呢?只会让亡国的遗民,多一层钳制而已。就如同波兰受制于俄国,印度受制于英国,安南受制于法国,高丽受制于日本一样。苏轼因张良以一己之力冒着生命危险去刺杀秦始皇,而为他感到遗憾(详见苏轼《留候论》),这是常见的事。只是不知张良隐居之时,深深反思,也会后悔吗? 张良在家闲来无事,偶然走到下邳桥上,遇到了一位老翁,坐在桥栏杆边上。这个老翁见张良走近,故意把鞋扔到了桥下面,然后差使张良道:“小子,下去给我捡鞋!”这人本是素不相识的人,才刚见面,就立刻让人做下人做的事,没有人会高兴开心的。况且张良连秦始皇都视为无物,敢前去行刺,更何况是一个老人呢。不说张良强忍心中的不满,替老人将鞋捡了上来,并恭敬地递给了老人,却说老人一点也不表示感谢,穿了鞋后,长笑而去。以张良这样以才气自喜的人而能够如此谦让并控制自己的性情,大概是后悔自己年少时做事的鲁莽,而今日已经幡然悔悟了吧。 老翁看见张良被自己差使也没有忤逆,于是便对张良说:“你这小子还是可以教导的。”并约张良五日后的凌晨,再到桥头相会。张良想知道老人是何意,就应诺下来。五日后如期前往,老翁已经先到,他生气地斥责道:“与老人相约,为何迟到?今天先走了,五日后早点来。”五日后,张良凌晨鸡一叫就前往相约地,老人又先到了那里,很生气地说:“怎么又迟到了?五日后再早点来。”五日后,张良于是半夜就前往相约地,等了一会,老人也来了。他高兴地说:“就是应该这样。”张良见老人如此郑重其事地来这里,不知道他心中有什么重要的秘密,想要诚心告诉自己。随后只见老人拿出一卷书,交给张良说:“熟读此书后就可以做帝王的老师,十年后就会发迹,大富大贵。十三年后,你到济北谷城山下见到的黄石,便是老夫。”说罢便离去不见了。 【评论】 太史公为别人写传记,喜欢收集一些比较荒唐的事情,来补充其人的经历。这种堂堂正正的事,反而会删漏一些不予记载。虽然这不是史传的正统写法,但是却更具独特性。比如张良遇到老人的事情,太史公写得恍恍惚惚,就像是遇到了鬼魅一样,让后世读书之人都不能断定张良遇到的到底是什么人。苏东坡读书,别具慧眼,开始就将他定义为逃避秦始皇的隐士,虽然姓名湮灭无闻,但他说的确实比较可信。 天资奇特的人,偶尔也会被血气所影响,行事不按常规出牌,但最终都能听取别人的劝告而幡然醒悟,或者是事后追悔,痛改前非,发誓以后再也不犯。张良当年为韩国复仇,没有长远的谋略,而是选择了暗杀,这个举动就不是大丈夫光明磊落的行为。后来仓皇逃难,折服于老人,正是张良痛心悔悟的时候吗?日后辅佐刘邦,与项羽相争,运筹帷幄之间,没有再使用过之前刺杀秦始皇的手段。加上遇到项羽,便知道自己年少时轻狂的举动,不可以再犯了。 暗杀的目的,报国仇在先,私仇为后。张良刺杀秦始皇,固然是因为国仇而不是私恨,但也是于事无补的,徒然被世人称之为贼人,这是第一。假设当时没有误中副车,而是刺杀成功,那么专制的魔王秦始皇最终死在了博浪沙,但是秦始皇死了之后还会有其他人继承皇位,天下依然安定,韩国终究将无法复兴。又怎么能知道秦国后来的君主不会借鉴秦始皇的错误行事风格,以仁义替代暴政,从而使四海归心?这样刘邦、项羽更没有崛起强盛的机会,而张良想要颠覆的秦朝,不正是维护了秦国吗?观察近日俄国虚无党一无所成,就可以知道答案了。 秦始皇三十三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足够成为中原汉族的荣耀,那就是打通了连接南粤的道路。南粤这个地方,实际是包括了现在的广东广西越南等地方,秦始皇迁徙了五十万人到这里居住,休养生息,开发这里的有利资源。用的虽然是殖民者的政策,但南粤地理位置比较偏僻靠近山岭,秦王朝的统治有些鞭长莫及的感觉。原则上就以开辟道路,力求交通畅行为最紧要之事,于是就有了秦始皇南修五岭的事情。五岭,《水经注》里说:五岭中最大的叫大庾岭,第二叫骑田岭,第三叫都庞岭,第四叫萌渚岭,靠近最西边的叫越城岭。注:大庾岭,在现在的广东省南雄县,保昌县北边;骑田岭,还有一名字叫上岭山,又叫黄芩山,在现在的湖南郴州南边;都庞岭也叫永明岭,在现在的湖南永州永明县北边;萌渚岭在现在的永州江华县西南边;越城岭也叫始安岭,在现在的广西桂林兴安县北边。 [book_title]第二章 秦季之发难 子房所得于老人之书,旦日视之,则周武王时太公望所著之兵书也(又名六韬,其书至今犹存)。子房得其书,开卷读之,如获至宝。诸君亦知太公兵法,果太公所著乎?夫太公当日,佐武王定天下,岂有闭户著书之工夫?此盖春秋战国时人所撰,而托名于太公者也。以今世人之眼光视之,则著书之目的,其上焉者为名,而下焉者为利。乃劳心笔札,而托名于他人,复何名利之有?盖古人著书,将以发见其所学,初无名利之心。又恐己之名氏不足引重,人将以轻其名者,并轻其书,故嫁名于一世之大人物以为重焉。周汉间人,常有此例。然则著太公兵法者,其人为何许人,而攻何种之学派,以今观之,盖为道家之学者(今所传黄石公书,谓即圮老人所作,然不可信)。 道家之学,始于春秋时之老子(名聃,周人也),其弟子满天下。至于战国,士方揣摩纵横之术(战国之时,秦连一国,以伐五国,曰横。六国联盟,以拒秦,曰纵。其说始于鬼谷子),未有挟道家之言,见之于整治者。至汉文景之间,采其清静无为之说,以为治术,天下颇安。而开其端者,张子房也。 子房未读太公兵法以前,散千金求死士,以刺暴君,何其勇也。其后浸淫于道家知白守黑,尚柔下刚之旨(句见《老子约略》。言之即俗语,退一步之意,道家之要道在此),而粗豪之气质,为之一变。少年人不能得贤师友而切磋之,得名人之遗著,朝夕讽诵,其收效之速,与名人亲炙于一堂,无以异也。老氏之学,虽有流弊,而子房一生,实得力于此,故表而出之 。 子房在项伯家,好赴人之难,急人之危,虽在羁旅之中,而读书不辍。游侠成风,不以破家之祸,戚戚于胸中。其识量过人远矣。项伯常杀人,吏捕之急。子房设计匿之,得免。当博浪沙事发作之后,始皇大索天下十日,竟不能得。今且以亡命之术,转授项伯,而项伯亦无恙。其智之不可及如此。 二世元年(民国前二零一五年)阳城(今河南河南府登封县东南)人陈胜(字涉)阳夏(今河南陈州府太康县)人吴广(字叔)起兵。时天下恶秦已久,顾莫敢发难。二世即位,发平民九百,出戍渔阳(今直隶顺天府密云县西南),胜、广皆为屯长。夫去国离乡,人情所悲,况其为军役乎!以是人皆不愿。当日暴君专制役使人民,等于犬马,固未可以今日人民报国之大义,责此九百人也。行至大泽乡(今安徽凤阳府宿州南),会天大雨,道不通。度至彼已失期。依秦之法令,军人失期者皆斩。胜广乃告众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当斩。纵令不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事,令有名于天下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徒属皆从之。 子房自博浪沙后,在东南草泽中,浪游十载。本极无聊。闻胜广起兵,乃大喜,亦聚少年百余人,起而应之。时景驹自立为楚假王,在留(今江苏沛县东南)。子房欲往从之。适沛县人刘邦,亦杀沛令而自立为沛公。陈胜遣武臣、张耳、陈余攻略赵地,郡县响应,沛公遥和之。兵至下邳,与子房相遇焉。 沛公有大度,宽厚爱人。子房一见倾心,遂不赴景驹所,而以其兵属于沛公。草创之世,君择臣,臣亦择君。择君之法,不在兵强地众,而以其人之可与有为与否为断。当时群雄并起,强盛十倍于沛公者何限,子房皆不喜,独与沛公相善,可谓有眼识英雄矣。少年人与人结纳,亦当如此。 【批评】 秦汉之间,道家之学,盛行于世,而儒术微矣。道家尊专制,拥帝王,与儒术相反。子房用之,以兴汉业。然此亦时世所造成,不能遽责子房,谓何不行共和于灭秦之后也。 古来名人,往往得力于一卷之书。赵普为宋之开国元勋,实得力于半部《论语》。盖事实本乎理想,理想之造成,资乎观感。书如食品然,酸盐异味,各随人嗜好以求之,无不得所欲而去者。初则博览,后则守约,不但一卷可奉以终身,即一字一句,亦有终身行之,尚不能尽者。 子房击始皇,专制国定律,此为罪大恶极矣。项伯肯与之同死,其义侠有过人者。鸿门之事,复为解围,诚血性男子哉。吾人结友,能得此等人而友之,始无憾矣。 张良从老人那里得到书后,待天亮时打开一看,发现原来是周武王时姜太公吕望所著的兵书(又名《六韬》,此书至今还存在于世)。张良得到这卷书,刚开始读后,就感觉如获至宝。大家也知道太公兵法,但这本书真的是姜太公本人所写吗?当时的姜太公,正辅佐周武王打江山,定天下,哪里有闭门写书的时间呢?这卷书大概是春秋战国时期有人写后,假借姜太公的名字罢了。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著书立说的目的,一是为名,二是为利。他费心写书,却又假借他人之名,又哪能求得名和利呢?因为古时候的人写书,主要是将好的、有用的学问留给后人,一开始根本没有名利之心。但又怕自己人微言轻,不能足够引起他人的重视,人们不认识这个人,便不会看重这本书,因此才假借一位当时影响力大、受人尊敬之人的名字,希望书能得到后人的重视。周朝、汉朝时期的人,经常这样做。然而撰写太公兵法的到底是什么人,是哪一学派的,如今看来,大概是一位信奉道家的学者吧(现在所传的黄石公书,有人说就是圮老人的著作,但是这不可采信)。 道家的学说,起源于春秋时期的老子(老子,名李耳,字聃,周朝人)。他的学生很多,遍满天下。到了战国时期,士人才研究、学习合纵连横之术(战国时期,秦国用联盟一个国家而讨伐其余五国的方法叫连横,六国联盟抵抗秦国的方法叫合纵。纵横之术起源于鬼谷子),没有执政者用道家的主张来整治国家的。到了汉文帝、汉景帝年间,采用了道家清净无为而治的理论,作为治理国家的方法,天下很是太平。而首先提出这一主张的,就是张良。 张良在没有学习太公兵法之前,花重金招募死士,去刺杀暴君秦始皇,这是多么勇敢!但后来他沉浸于道家学说,深知为人处世,自己一定要明白是非对错,外要表现得愚钝,懂得进退,崇尚怀柔、以退为进的思想(具体见老子约略,里面说的退一步的意思,道家的中心思想就在这里),而后他身上的粗豪之气因此完全改变了。少年人虽然没有贤师益友可以相互切磋,但得到了名人所著之书,早晚诵读,其进步的速度,与直接得到名人的教诲是没有区别的。老子的道家学说,虽然也有弊端,但张良的一生,确实是得利于此的,所以才在这加以表述。 张良在项伯家的时候,喜欢帮助别人,救人于危难,即使是客居异乡,但读书却没有停止。他虽喜欢行侠仗义,却没有因为家破人亡而时刻陷于忧伤。他的见识胆量超过别人太多了。项伯曾经杀了人,巡捕急切想抓住他。张良用计将他藏匿了起来,让他得以幸勉于祸。当日博浪沙刺杀之事发生后,秦始皇大怒,全天下通缉了十天,都没有抓到张良。现在他把逃命藏匿的方法教给项伯,项伯也得以安然无恙。张良的智慧常人无法企及到了这个地步。 秦二世元年(民国前2015年),阳城(现在河南省登封县东南边)人陈胜(字涉)、阳夏(现在河南省陈州府太康县)人吴广(字叔)率兵起义。当时人民虽然痛恨秦的残暴统治已经很久,但是没人敢反抗。秦二世即位后,征调了九百平民去戍守渔阳(今北京市密云西南),陈胜和吴广都是带队的屯长。背井离乡,是件让人感到悲伤的事,何况还是去服军役呢!因此,人们都不愿意。当时秦朝的专制制度残暴无情,奴役人民就像对待犬马一样,本来就不能以像现在的人们报效祖国的大义一样来责备这九百人。他们行进到大泽乡(今安徽宿州西寺坡乡)时,正好碰上大雨,道路无法通行,眼看无法按期抵达渔阳。按照秦朝当时的律法规定,凡所征戍边兵丁不能按时到达指定地点者,一律处斩。陈胜和吴广因此对大家说:“我们遇上了大雨,已不能按期抵达渔阳了,按照法令将被斩首。即便不被砍头而去戍守边塞,十分之六七的人也会送命。再说英雄好汉不死便罢,要死就要取得大名声,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名字!王侯、将相,难道天生就是贵种吗?”众人都选择跟随了陈胜、吴广。 张良自从博浪沙刺杀事件后,在东南的荒野水乡浪迹了十年。本来是十分无聊的。现在听说陈胜、吴广率兵反秦,非常高兴,也召集了一百多个年轻人,起义响应他们。当时景驹自立为代理楚王,驻兵于留县(现在江苏沛县的东南部),张良打算前去追随他。正好当时沛县人刘邦,也杀死了沛县县令自立为沛公。陈胜派遣武臣、张耳、陈余去攻打赵地,各郡县纷纷响应,刘邦派兵远行相助。当他行兵到下邳时,与张良相遇了。 刘邦十分大度,待人宽厚仁爱。张良一见他,便对他倾心不已,于是没有再前往景驹那里,而是带领他的兵归顺了刘邦。天下开创之初,君主选择臣子,臣子同样也在选择君主。选择君主的标准,不在于兵强地广,而在于这个君主能否共同创业。当时群雄并起,实力十倍强胜于刘邦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张良都不喜欢,唯独与刘邦交好,真可谓是慧眼识英雄啊。年轻人与他人结交朋友,也应当如此。 【评论】 秦末汉初之时,道家的学说十分兴盛,而儒家学说已经没落。道家学说推崇帝王专制,与儒家恰好相反,但张良却推崇道家学说,并用它来兴建汉室。这也是当时的时势造成的,不能因此骤然责备张良,说他为什么不在秦朝灭亡之后就推行共和制度。 自古以来的名人,成功往往得益于一本好书。赵普成为宋朝的开国元勋,实际是得益于半部《论语》。因为事实本来就来自于理想,理想的形成,又来源于感观。书就像食品一样,酸甜苦辣各有味道,各自根据自己的爱好去选择,没有不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离开的。他们开始时博览群书,然后便按书中的要求去做,不但一本书可以信奉一辈子,就算是一字一句,也有用一生去实践而不能完全研究透彻的。 张良刺杀秦始皇,按专制国家的法律,这是罪大恶极的行为。但项伯肯与张良同生共死,这说明他比一般人讲义气啊。在鸿门宴上,他又为刘邦解围,确实是个有血性的男子汉!我们交朋友,能得到这样的人为朋友,才会无憾啊! [book_title]第三章 复韩 当豪杰之群起而亡秦族也,皆狃于三代封建之风,欲自统一而返诸割据。各求齐、楚、燕、赵、韩、魏之后,奉之为君。夫自春秋以后,天下之苦在封建战国,以后天下之痛在专制,二者皆非良法也。今去一统之专制,而为割据之专制,是犹以水濯水,徒扬其波,不足以保民而久安也明甚。然秦灭六国,其遗民皆有故国旧君之思。今适如其望而复之,自足维系人心,后来之利害,亦不暇计矣。 时项梁起兵于楚,求楚怀王之孙心,立为楚王。至是子房复韩之机,不可失矣。乃往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成贤,可立为王,以厚列国之党而弱秦。”由是韩国始复,子房继其祖父之业,再为韩相,出兵与沛公合,西向而攻秦。 沛公西入峣关(即蓝天关,在西安府蓝田县东南),此时赵高既弑二世。使人与沛公约,分王关中,沛公不许。及子婴诛赵高,遣将将兵距峣关,沛公欲击之。子房曰:“秦兵尚强,未可轻视。臣闻其将,屠者子,易动以利。愿我兵无动,但张旗帜于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郦音历,食其读若异基),持重宝陷(徒滥切以利饵人曰陷)秦将,事乃可成。” 郦食其者,高阳人(杞县之高阳城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衣食业,年六十余,犹困于监门,里老皆谓之狂生。沛公略地陈留(今河南开封府陈留县),过高阳,食其仗剑诣军门造谒。沛公方于床上,令两女子洗足。食其见之,长揖不拜,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长者食其自称也)。”沛公改容谢之。自此食其常在军中,为沛公划策。其人负胆气,工口辩,有战国策士之遗风。子房故举之,以为秦使。 秦将得沛公之重宝,又入郦食其之游说,果愿连和,与沛公俱西袭咸阳。子房曰:“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懈而击之。”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遂北至蓝田(今陕西西安府蓝田县西)。再战,秦兵竟败。沛公之兵,长驱直入,遂破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入秦,睹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之富,意欲留居之。夫奢侈娱乐,此秦之所以亡天下也。今沛公乐之,其无远志可知矣。 樊哙谏沛公出舍于外,沛公不听。子房曰:“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躬行苦俭,为天下倡。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纣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见《孔子家语》)。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从之,还军霸上(临潼县南霸水之上也。霸亦作灞)。豪杰初起,各自为政,无统一之政府。此时项羽最强。羽,楚人也。而其所奉之主,则楚义帝也。诸侯并认为共主,而听命焉。义帝遣人入关灭秦。是时秦兵强,诸将无以先入关为利者。独项羽怨秦破项梁(项梁败秦兵有骄色,后为秦将章邯所破,杀项梁),自愿先行,义帝不许。初,义帝尝与诸将约曰:“先入定关中者王之。”不意沛公乃先入关,欲执行义帝之约,以王关中。于是有鸿门之役,微项伯之助,几乎身不能保。强弱之间无公理,观于古而已然矣。 当沛公入关之先,秦伐赵,告急于楚。义帝使宋义为上将,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救赵。项羽杀宋义,自为上将军,率诸侯兵渡河,皆自沉其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者十余壁(军所驻之处,皆筑垒以自卫。十余壁,谓诸侯之兵分筑十余垒也。钜鹿今直隶赵州宁晋县西南),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楚既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楚汉之争,亦于是始矣。 【批评】 人之识见,皆以经验而随时改变。子房初欲刺始皇,为韩报仇。既知此事难成,即成亦无补于事。于是以正正之师,堂堂之旗,西行灭秦。初欲重立韩后,既知封建不能再复,割据不能久安,乃忍其亡国之痛,不复作存亡继续之思。今日之见解,胜于昨日,则弃旧从新,虽十易其政见不为病。而固非有始无终,游移不定,及以势利为从违者,所可借口也。 汉初承战国之余风,故犹未脱策士之习。郦食其、陆贾、随何皆卓然舌辩之士,其用贤于十万师。古人以辩士之舌端,与武士之剑端并重,辩士之有益于国亦大矣。古时纸墨未兴,传写不易,故不重笔而重舌。其口述之语,犹今笔述之文,抑扬反复,皆非苟焉而已。昔齐宣王在稷下、狙丘两地,开馆以延能言之士,梁昭明太子文选序曰:“坐狙丘,议稷下,冰释泉湧,金相玉振。”即赞其言语之妙,他人听之,如聆音乐,不觉意为之移。此后世极妙之文字,尚不能及也。子房佐汉,利用此术,以代武士之剑端,诚得其道矣。 汉祖灭秦,即乐其宫室妇女之奉,而无大志,又不量力,遽欲闭关绝楚,据关中以自立。平心论之,其英武不如项羽,先发难不如陈胜,项陈不得人故败,汉祖得人故成也。子房初见汉祖,说以太公兵法,语人曰:“吾与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闻之欣然。遂以兵属之。”盖子房之于汉祖亦不以汤、武相待,惟取其能纳善言而已。夫己不智而能用人之智,犹胜于愎谏自用者。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陈胜有一武臣而不能用,此其所以败也。 项羽钜鹿之战,亦吾国历史上之大战也。力拔山兮气盖世之概,可于此战见之。羽之善战,可比拿破仑,惟治国之才不及。如以拿破仑当之,则入关之后,天下事已大定矣!何至有垓下之困,而身败名裂也哉! 当时各路英雄豪杰揭竿而起要灭秦朝,却都拘泥于秦朝以前三代的封建思想,各自都想一统天下,反而回到了最初群雄割据的局面。他们各自找到齐、楚、燕、赵、韩、魏六国的后代,拥戴为王。自从春秋时期以后,天下百姓痛苦地生活在封建战国时代的战火之中,之后又生活在秦朝的专制制度之下,这两种都不是好的治国办法。现在推翻了统一的专制王朝,又变成了群雄割据的状况,就像是用水洗涤水,只是推波助澜罢了,明显的不能保证百姓的长治久安。然而秦朝灭六国后,六国的遗民都有兴复故国旧君主的念头。现在正好满足他们的希望而让他们重建故国,自然可以维系人心,至于后来利害关系,也就无暇顾及了。 当时项梁在楚地起兵,他找到楚怀王的孙子芈心,立芈心为楚王。这下张良有了复兴韩国的机会,机不可失。于是他前往游说项梁说:“您已经拥立了楚国的后人,而韩国后人中的一位公子韩成十分贤能,可以立他为韩王,以此来增强抗秦阵营的力量。”于是韩国复国,张良继承祖父的官位,做了韩国的丞相,带兵与沛公汇合,向西进发攻打秦国。 刘邦率军进入峣关(现在蓝天关在西安府蓝田县东南)时,赵高已经杀害了秦二世。他派人过来与刘邦协商,想两人在关中各自为王,刘邦不同意。子婴杀了赵高后,他派遣将领率重兵扼守峣关,刘邦想要攻取峣关。张良说:“目前秦国守关的兵力还很强大,不可轻视敌人而轻举妄动。我听说峣关的守将是个屠夫的儿子,容易被钱财收买。我希望沛公暂且不要行动,但可在四周的山上插上军旗,虚张声势,作为疑兵。然后再派郦食其(郦读历音,食其与异基同音)带着珍宝财物(白白地给很多珍宝来引诱敌人称之为陷)去劝诱秦将,这样事情就可能成功了。”郦食其,陈留县高阳乡人(杞县就是高阳城)。喜欢读书,从小家境贫寒,缺衣少食,六十多岁了还在当看门人,家乡的里长都称他为“狂生”。刘邦带兵攻打陈留(现在河南省开封市陈留县),路过高阳,郦食其带剑前往军营拜访。当时刘邦正坐在床边让两个女人洗脚。郦食其进来见此情形,只对刘邦作个长揖而没有倾身下拜,并说:“如果您决心推翻暴虐无道的秦朝,那就不应该用这种倨慢无礼的态度对待长者(郦食其自称为长者)。”刘邦赶紧恭敬道歉。从那以后郦食其便留在军中,为刘邦出谋划策。郦食其很有胆识,并且能言善辩,很有战国时期谋士的风范。张良因此向刘邦举荐他,作为前往峣关游说的使者。 峣关守将得到刘邦送来的珍宝,又加上郦食其的游说,果然愿意与刘邦联合,一起向西袭击咸阳。张良却说:“这只是峣关的守将想反叛罢了,恐怕底下的士兵们是不会听从的。士兵不听从必定会带来危险,不如趁着他们松懈时攻打他们。”于是刘邦率兵攻打秦军,大败敌兵。于是向北到达了蓝田(现在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西边),与春军再次交战,秦兵惨败。刘邦的军队因此长驱直入,最终攻破咸阳,秦王子婴投降。刘邦进入秦国皇宫,看见宫室里面的帐幔、狗马、贵重的宝物和美女等,不计其数,就想留下来住在皇宫里。正因为奢侈娱乐过度,所以秦王朝灭亡了。现在刘邦却喜欢这些,可见他也是没有远见的了。 樊哙劝谏刘邦出去居住,刘邦不听。张良说:“正因秦朝暴虐无道,所以沛公才能够有机会来到这里。要想为天下人消灭暴政,应该自身要勤俭朴素,作为天下作表率。现在沛公刚刚进入秦都,就想安享其乐,这正是人们说的助纣为虐。况且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详见《孔子家语》),希望沛公能够听取樊哙的意见。”刘邦这才听从,率军回到霸上(临潼县临潼县南霸水之上。霸也作灞)。当时各路豪杰刚刚兴起,各自为政,没有统一的政府。那时,项羽的队伍是最强大的。项羽,楚国人。他所侍奉的君王是楚义帝。其他各诸侯也共同侍奉楚义帝,听命于他。楚义帝派人进入关中,消灭秦朝。那时秦朝的兵力强盛,各诸侯没有一个认为先进入关中是对自己有利的。唯独项羽怨恨秦杀了项梁(项梁在击败秦兵后有骄傲的表现,后来被秦朝将领章邯所杀),自愿先入咸阳,但楚义帝不同意。当初,义帝曾经与众将约定:“谁先进入关中,就封谁为王。”没想到刘邦最先进入关中,他想按与楚义帝的约定,在关中称王。于是这才有了鸿门之宴,如果不是项伯偷偷相助,刘邦几乎不能自保。强者和弱者之间,从来就没有道理可言,通过古代的事情就可以知道了。 在刘邦进入关中之前,秦国派兵讨伐赵国,赵国向楚国求救。 楚义帝命令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上救赵国。后来项羽杀了宋义自己做了上将军,率领各诸侯军渡河救赵。他命士兵把渡船全部砸沉河底,打破做饭的釜甑,烧掉所有行军帐篷,只带三天的军粮,以此来表示全体将士拼死战斗,不留后路的决心。于是,军队抵达后便包围了王离的军队,与秦军相遇,展开了9次激战,截断了对方甬道,大败秦军;击杀了秦将苏角,俘虏了王离;涉间因不愿投降楚军,放火自焚而死。当时,楚兵的勇气和声威盖过各路诸侯军。各诸侯军中前来解救钜鹿之围的有十多座营垒(军队驻扎的地方,筑营垒十多座以保自卫。这里说各诸侯国的兵力一共筑了有十多座营垒之多。钜鹿在现在的河北省南自平乡任县至晋县藁城一带),没有谁敢派兵出击。等到楚军攻击秦军时,各诸侯军都躲在营垒上观战。楚军战士都是以一当十,杀声震天,诸侯军将士无不颤栗恐惧。楚军打败秦军以后,项羽召见诸侯将领,他们进入军营辕门时,没有不是跪着向前的,没有谁敢抬头仰视。从此之后,项羽便成了各路诸侯军的上将军,各诸侯都属他节制。楚汉之争,也从这时开始了。 【评论】 人的学识见地,都会因为生活经历的变化而随时改变。张良最初是想去刺杀秦始皇,为韩国报仇。后来他知道这件事很难成功,就算成功了也于事无补。于是他便率领堂堂正正的军队,光明正大地西上灭秦。刚开始想重立韩国王室后人为王来复国,后来知道封建王朝不能再重建,群雄割据不能让天下长治久安,于是忍受着亡国之痛,不再去想韩国的复国之事。现在人们的学识见解,远远胜过从前,因此弃旧从新,即使十次改变政见也不算什么毛病。当然,这也不能成为那些有始无终、游移不定,以及因势利变化而依从或者违背者的借口。 汉朝初期承袭了少许战国时期的作风,所以还没有摆脱任用谋士的习惯,郦食其、陆贾、随何等都是能言善辩的人,他们的用处胜过十万军队。古人以能言善辩者的舌尖,与武士的剑端相提并论,觉得两者同样重要,认为能言善辩者对国家的兴盛也很有益。古时候纸张和笔墨没有普及,传授书写东西不方便,所以那时不重书写而重演说。他们口述的话,就相当于现在用笔写的文章,抑扬顿挫,都不是随便而为。从前,齐宣王在稷下、狙丘两个地方开设学馆来招揽辩士,梁昭明太子在《昭明文选》的序言里为此写道:“辩士辩于狙丘,议于稷下,高谈阔论,像冰雪消融、泉水奔涌一样滔滔不绝,又像黄金为质、玉声铿锵一般文质兼美。”这便是称赞他们的语言非常奇妙,让人听了,就好像是在听音乐,不知不觉地就跟随他们的想法转移。这就算是后世奇妙的文字,也不能和他们相比的。张良辅佐汉朝,利用这种方法,以舌尖代替武士的剑,确实是深得其中的精髓啊。 汉高祖刘邦灭秦之后,便想享受秦朝皇宫内侍女的侍奉,而胸无大志,又不自量力,急切想封锁关卡隔绝楚军,以关中之地自立为王。平心而论,他的英勇威武不如项羽,起义又没有陈胜早,但项羽和陈胜因为没有得到贤人帮助而失败,刘邦因为得到了厉害的谋士,所以他成功了。张良刚开始遇见刘邦,便向他讲说太公兵法,后来张良对别人说:“我跟别人说太公兵法,别人都不能领悟,只有刘邦听后很高兴,于是我将军队指挥权交给了他。”张良对待刘邦也不像对待商汤、周武王那样把他当作圣王,只是因为刘邦善于接纳别人意见而已。自己没有智慧,但是能够任用有智慧的人,这比那些刚愎自用的人强很多。项羽有一个范增却不能用,陈胜有一个武臣也不能用,这就是他们所以失败的原因。 项羽指挥的钜鹿之战,也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一个大战役。他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风范,可从这场战役看出。项羽的善战,可以和拿破仑相提并论,只是治国的才能比不上。如果换作是拿破仑担任统帅,那么在入关之后,天下的大局早就定了!又如何会有后来的垓下之困,以致自己身败名裂呢! [book_title]第四章 鸿门之会 项羽至函谷关,有兵守之,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欲王关中。项羽大怒,破关而入。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今陕西西安府临潼县东北)。沛公兵十万,在霸上,相去四十里。项羽期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风云将兴于俄顷,而沛公犹梦梦也。盘根错节,乃见利器。此时可观子房之手段矣。 项伯者,项羽之季父,子房昔日患难之交也,今在羽军中为左尹(楚官名)。闻子房在沛公军,夜往见之,具以羽之计告,呼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子房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急亡去,不义。请公少待臣,入言之。”子房乃入,具告沛公,且问沛公,谁为划此策者。沛公曰:“有人说我曰,闭关无纳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今触项王之怒,为之奈何?” 子房此时,因项伯之来,乃于危急之中,而得转圜之计。属沛公以礼接见项伯,而托其解释于项王之前,两军言归于好。沛公从之,出见项伯,奉卮酒上寿(古人于相见之时,献酒于其人,井加颂词,名曰上寿。今欧美人亦有此风)。 约为婚姻。项伯固长者,见沛公礼意甚殷,则已愿任调停之责矣。 沛公平日,本不善辞令,而其对项伯之语,则何其婉耶!殆子房教之也。其言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谓以其户口登于簿籍),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背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早自来谢项王。”沛公诺之,于是项伯复夜去。 天高月小,灞水有声,一骑夜驰,急于星火。一至月落星横,晓日重临,则阵云布野,两军已肉薄于郊原矣。险哉!此真一刻千金之时也。项伯回营,急叩项王之帐,具以沛公言告,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羽以许诺。伯非说士(说读如税),无苏秦张仪之舌,徒以诚恳之心,奔走于楚汉之间。竟以一席之话,释项王之疑,安汉王之军,使鲁仲连不得擅美于前(战国时,秦兵围赵,欲使诸侯尊秦为帝,鲁仲连出而游说,排难解纷秦兵乃退)。子房因人成事,其手段之灵妙,有如此者。 明日,沛公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项王即日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项羽尊范增为亚父,犹齐桓公之尊管仲为仲父)范增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坐。范增忌沛公,思即席杀之。举所佩玉玦,以示项王者三。玦与决同音,令其决意也。项王默然不应。范增出,使项庄入舞剑,欲因以击沛公。庄则入为寿(注见前)。毕寿,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乃拔剑起舞。项伯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子房见席间光景如此,出语樊哙曰:“顷事甚急。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戟古军器也。守卫之兵,互交其戟,以防人之潜入,故曰交戟)之卫士欲止不纳,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遂得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眥尽裂。项王曰:“壮士能饮乎?”哙乘势说之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有虎狼之心,天下皆叛之。义帝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人之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谓已亡之秦也)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子房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项王俟之,久不至,因使陈平召沛公。沛公不至,令子房留谢,从间道逃归霸上。临行,语子房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子房如其言,入谢曰:“沛公不胜酒,不能面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只,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只,再拜献大将军足下(大将军谓范增也)”。项王问沛公安在,子房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谓督责其过失也),脱身独去,已至军矣。”如此存亡呼吸之危局于一昼夜间了之。虽有沛公之机警,樊哙之奋勇,而暗中为之主动者,实子房也。 【批评】 沛公入关,即欲王之,恃有义帝之成约在先,则亦坦然无所疑虑。然两国相交,要以强权为重。条约也,公理也,皆强国欺人之谈耳!岂足恃哉?鸿门之事,沛公自始至终,从未提及义帝旧约,真是识窍。 沛公闭关绝楚之计划,子房何不讽谕于事前,而必待补救于事后?然观子房谁为大王划策之问,则固未知沛公之行事也。诸葛公在军,事无巨细,无不躬亲。如此军国大事,而子房不知,何其疏也。然子房此时,处宾师之位,固不如诸葛公责任之专。史称子房常称病不出,从知此公虽寄迹军旅,复闭门习静之时为多,神志萧闲,固与诸葛公之食少事烦者异趣矣。 秦汉之间,彭城项氏,实多奇才。梁羽二人之战功,固已照耀史册。而吾所爱者,乃在项伯。匿子房于下邳,义也;手刃仇人之头,侠也;及闻项羽欲击破沛公军,复不忘故人,驰往相救;经沛公之剖白,即慨然以鲁仲连自任。对羽之言,亦得大体。鸿门席上,不用一毫武力,以身翼蔽,而已令沛公安如泰山。兴汉之功,伯当居第一。项羽虽喑呜叱咤,而于尊长之言,无不听从。梁使之学,即学;戒其无妄言,即不妄言;梁见破于秦,羽常有报仇之志;鸿门誓师,正尔盛怒,闻伯一言,即为霁颜,光明磊落,诚血性男子也。 子房见项伯,即在项伯身上讨生活。然惟平日相知有素者,乃可以肝胆相托耳。天下尽有迫于势利,不惜卖友求荣者。子房之率然托付,正以见知人之明,而项伯之为人愈足重矣。 范增效忠于项氏,别无远大之图,而惟即席杀沛公为快,其识见之陋,正如子房少年。然行之于宴席之间,其诡秘之手段,又在子房下数等。项羽不应,任其遁归霸上,则犹能持大体也。岂得以乌江之败,而归咎于当日之不断哉? 项羽带领军队到了函谷关,有军队守卫,他没能进入关内。又听到消息说刘邦已经攻占咸阳,想在关中称王。项羽因此勃然大怒,于是率军破关而入。此时的项羽拥兵四十万,驻扎于新丰鸿门(即现在的陕西西安府潼县东北一带);刘邦有兵十万,驻扎在霸上,两军距离仅四十里而已。项羽下令次日早上让士兵饱餐一顿,为打败刘邦做准备。战争的风云将兴起于顷刻之间,而刘邦却还如同在梦中,毫不知情。盘根错节,才能体现器具的锋利。这时就可以看出张良超人的谋略了。 项伯,是项羽的叔父,曾经和张良是患难之交,如今在项羽军中任左尹(楚国官名,相当于左丞相。)一职。他听说张良在刘邦军中,连夜赶往刘邦军营去见张良,将项羽的计划告诉了他,劝他和自己一起离开。他说:“不要跟着汉王一起被杀。”张良答道:“我答应了韩王送刘邦入关的,如今沛公大难在即,我却逃离,为不义。请您等我一下,我去将此事告诉沛公。”张良进入刘邦帐内,将事情告诉了刘邦,并问刘邦,这是谁替他出的计策。刘邦说:“有人曾向我说,守住函谷关不让其他诸候进来,秦国所有的地盘便可任我称王,因此我才听了他的话。现在因这让项王犯怒,如何是好?” 此时的张良,因为项伯带来的消息,在危急之中想出了转圜的办法。他让刘邦以高规格的礼仪接见项伯,而托项伯让他在项羽面前帮自己解释这一误会,两军和平相处。刘邦听从了张良的建议,到帐前面见项伯,并奉上美酒给他(古时候的人在见面时,有献酒并赞美对方的习俗,称之为“上寿”。如今西方国家的人也有这样的习俗),并约为亲家。项伯本为长者,他见刘邦对自己礼遇有加,便答应了刘邦,愿意调解双方的矛盾。 刘邦平时本来不善言词,但他对项伯说的话却为什么如此委婉动听呢?原来,这都是张良教他的。刘邦对项伯说:“自从我入关以来,丝毫财物也不敢沾染,我登记官民户口(是说把人口登记到户籍簿上),封存了府库,以等待将军的到来。之所以派遣官兵把守函谷关,是为了防备盗贼的进出和意外变故。我日夜盼望着将军的到来,怎么敢反叛项王呢?希望您对项王详细地说明,我是不会忘恩负义的。”项伯答应了,他对刘邦说:“明天你不能不早些来向项王谢罪。”刘邦答应了。于是项伯又连夜赶了回去。 天高月明,水声潺潺,项伯一路飞驰,如同天空急闪而逝的流星。一旦到月落星斜、朝阳东升的时候,便会是大军布野,两军在原野上展开厮杀的时候。好险啊!现在真的是一刻千金之际。项伯回到营中,急急忙忙入项王帐内,详细将刘邦的话转告给了项羽,因此说道:“刘邦不先攻破关中,您怎么敢进来呢?现在人家有大功你却要打人家,这是不仁义的。不如就趁机友好地款待他。”项王便答应了。项伯不是说客(说读音税),没有苏秦、张仪的能言善辩,只是用诚恳之心,奔走于楚国项王与汉王刘邦之间。最后用这一翻话,便去了项王的疑心,使汉王得以安全,这让战国时期的鲁仲连都不能独享其美名(战国时期,秦国的军队困住了赵国,使其他诸候国不得不尊秦为帝,是鲁仲连出面游说,排忧解难,进行劝说才使秦国退兵的)。张良借别人之手办成自己的事,其手段之灵活巧妙,达到了这种程度。 第二天天一亮,刘邦就带领一百多人马来见项羽。到达鸿门后,刘邦向项羽谢罪说:“我和将军合力攻打秦国,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我在黄河以南作战,然而我自己也没想到能先打败秦军入关,又得以在这再次见到将军。”项王当天就留下刘邦饮酒。项羽和项伯面东而坐,亚父(项羽尊称范增为亚父,和齐桓公尊称管仲为仲父一样)范增面南而坐,刘邦面北而坐,张良面西而坐。范增这个人忌惮刘邦,想在酒席上杀了刘邦。他举起所带的玉玦,多次示意项羽动手。玦通为决绝之意,用这个示意让项羽下定决心。项羽沉默没有回应。范增起身外出,让项庄到帐内舞剑助兴,想借此杀了刘邦。项庄进到帐内后向刘邦祝酒(详见前面注释)。祝完酒后,说道:“君王和沛公饮酒,军营里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请让我舞剑来助兴吧。”于是拔出佩剑舞了起来。项伯也拔剑伴舞,并常常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刘邦,项庄没机会下手。 张良见席间气氛如此紧张,便起身到门外对樊哙说:“席上情况非常危急!现在项庄拔剑起舞,他的目光常常落在沛公身上,想杀沛公。”樊哙说:“这太紧迫了!请让我进去,和他们拼命。”樊哙说完就带着剑拿着盾进入军门。交戟的军门卫兵(戟是古时候军人的兵器,卫兵之间相互交换自己的戟,用来防止人潜入)想要阻止不让他进去,樊哙侧举盾牌将守卫撞倒在地就进去了。他揭开帷幕面向西站立,瞪眼看着项羽,头发根根直坚,眼眶也要裂开似的。项羽说:“壮士!能喝酒吗?”樊哙乘机说道:“我死都不怕,一杯酒又哪里值得推辞!秦王有虎狼一样凶狠的心肠,天下老百姓才都背叛了他。义帝曾与各位将军约定,先打败秦军进入咸阳的人,将封为王。现在沛公先打败了秦军进入咸阳,所有东西丝毫不敢动用,封闭宫室,然后退军霸上,等待大王到来。如此劳苦功高,却没有得到封侯的赏赐,您反而听信小人谗言,想要诛杀有功之人,这只是亡秦的继续罢了。我以为大王不应该采取这种做法。”项王没有回应,只说“坐”。樊哙挨着张良坐下。 坐了一会儿,刘邦起身上厕所,趁机把樊哙叫了出来。项王等了很久,却不见刘邦回来,因此派都尉陈平去叫刘邦。刘邦没有来,他让张良留下来道歉,自己从小道逃回了灞上。临行前,刘邦对张良说:“从这条路到我们军营,不过二十里罢了,估计我回到军营了,你再进去。”张良依刘邦所言,进入帐内向项羽道歉说:“沛公因不胜酒力,不能当面向您辞谢,让我奉上白璧一双,敬献给大王;玉斗一双,敬献给大将军(大将军指范增)。”项王问沛公现在在哪里,张良说:“听说大王有意要责备他,他已独自离开,回到军营了。”这样,存亡于呼吸之间的危局就在一夜之间化解了。其中虽然有刘邦的机警、樊哙的勇敢,但在暗中掌握主动权,出谋划策的还是张良。 【评论】 刘邦入关后,便想在关中称王,是凭借义帝之前的约定,这样确实也可坦然,不用有所怀疑和顾虑。然而两国相交,实力强大才是最重要的!那些条约、公理,都只是强国用来欺骗他人耳目的手段而已!怎么可能成为保障?鸿门宴之会,刘邦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起义帝之前的约定,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刘邦封锁函谷关阻止楚军进入的计划,张良为什么不在事发之前提出来,而要在事后才来进行补救?然而看张良问刘邦是谁出的主意,便可知道他在事前是不知道这个计划的。诸葛亮在军中,大小事宜,都是亲力亲为的。这样的军国大事,张良却不知道,这是多么疏忽啊!但这时的张良,只是刘邦的宾客,本来就不能像诸葛亮那样专职做事。历史上有记载说张良经常对外称病而闭门不出,从这可知,张良虽然身在军队里,但经常闭门静修的时间很多,精神和志趣处于闲散的状态,这本来就与诸葛亮日理万机废寝忘食的情况是不同的。 秦汉之间,彭城的项氏一族,确实是出了很多奇才。项梁与项羽两人的战功,本就已光耀史册。但我个人所欣赏的,却是项伯。在下邳时他帮助张良躲藏,这是仁义;亲手取下仇人的头颅,这是侠义;等听到项羽要派兵攻打刘邦时,又不忘记朋友,急忙赶去救援;听了刘邦的辩解后,又以鲁仲连自居,豪爽地扛起了调解的责任。项伯对项羽说的话,也是识大体的。鸿门宴上,没有使用任何武力,以自己的身体为屏障,而后便使刘邦得以像泰山一样安然无恙。大汉朝建立的功劳,项伯应当位居第一才是。项羽虽然叱咤风云,而且对长辈的话也是言听计从。项梁要他学习,他就学习;告戒他不要乱说话,他就不乱说话;项梁被秦军杀后,项羽想着为他报仇;鸿门誓师,正是他盛怒的时候,但听了项伯的话,便收敛了怒容,光明磊落,确实是个真正的血性男儿! 张良一遇到项伯,就在项伯身上寻求活路,躲避秦始皇的追捕。然而只有平时相互非常了解的人,才可以肝胆相照,以性命相托。天下因外界利益引诱,不惜出卖朋友以求荣华富贵的大有人在。张良毫不犹豫地将性命托付项伯,正反映了他的知人之明,而项伯的为人也就更值得人尊重了。 范增效忠于项氏一族,并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而只是想着在宴席上杀掉刘邦以图痛快,他浅陋的目光就和张良年轻的时候一样。但他在宴席上的行为,其诡秘的手段,又比张良差了几个等级了。项羽没有回应他击杀刘邦,任由刘邦逃回了霸上,说明他还是有一定的大局观。怎么能将后来的乌江之败,归咎于当时的不果断呢? [book_title]第五章 汉中之关系 伊索寓言,载狮与他兽同猎,得一鹿。他兽皆喜,以为狮必与之均分矣。乃狮曰:“首吾所嗜也,腹亦吾所欲,如有触其尾者,则请尝吾之足。”于是诸兽皆默然而退。沛公与项王共伐秦,其结果盖亦如此。但鸿门相会,业已讲解,又恶负约,致诸侯之恶感。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谓有罪之人也),皆居焉。且巴蜀亦关中地也(四川省今属扬子江流域汉时扬子江之航路未通,川中往来,皆假道陕西,故亦其区域属于关中)。”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赠子房黄金百镒(二十两曰镒百镒二千两也),明珠二斗,以酬其功。子房具以献项伯,使请汉中地,与汉王。项王许之,汉王乃就国。 子房初意在复韩国,以尽其爱国之心而已。今见暴秦已倒,各国故侯,亦皆复国,以为天下从此太平。而周季七雄并峙之局,再见于楚汉之际也。 岂知时势不同,事机即异,古今岂有印板之历史哉?汉王至国,子房送至褒中(今陕西汉中府襄城县东南),握手言别。 汉王依依不忍,子房曰:“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窃有一言,为王告者。项王驱王至此,明示其猜忌之心也。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汉王以为然。子房还,乃行烧绝。 子房至韩,则项王不许韩王成就国,既又杀之。时齐王田荣反于楚,项王将击之,而又虑汉王袭其后。子房乃曰:“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项王犹未敢深信,乃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拒汉王,而自将兵东伐齐。子房见韩国已无再兴之望,项王东去,关中空虚,有机可乘。乃转辗亡归汉王,鱼水君臣,一朝重聚,其欣喜可知。伐楚之谋,于是定矣。汉王封之为成信侯。 汉元年(史以高祖十月至霸上为汉元年,因秦以十月为岁首,也民国前二一一七年)五月,汉王引兵从故道出,还定三秦(三秦者,即项羽所封之,秦降将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也)。当汉王之入蜀也,诸将及士卒皆歌讴思东归,多道亡者(道亡,谓随行之人不愿至蜀,半途逃去者)。韩信为治粟都尉,亦亡去。萧何追还之,因荐于汉王曰:“必欲争天下,非信不可。”于是汉王设坛场,拜信为大将军。信劝汉王决策东向,与项羽争天下,并陈三秦易并之计。汉王然之,既略定三秦。羽闻之,欲还。子房遗书阴阻之曰:“汉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复东。”羽信之,遂无西还意,而北击齐。 项羽今徐州宿迁人也(楚称彭城),前者入关,以大势言之,则宜就秦之故居,阻山带河,以定国都。羽见秦之宫室,皆已烧残,乃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遂返都彭城。而汉王之故乡为沛(今属徐州),与项王同里闬也。其父母妻子皆在焉。今乘项羽在北,乃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入彭城收其宝货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还击汉。汉军大败,返至睢水。围汉王三匝。忽大风从西北起,折木发屋,窈冥画晦,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 汉王欲与项羽争天下,而关东之诸侯,皆不属汉。天下大势,皆趋于楚。固非若战国之时,六国各自为政,秦以关中一隅之地,出其阴谋,挑拨诸侯,使与秦连横,已得收兼并之效。此其故子房虑之熟矣,而合纵之谋,乃不得不再见于楚汉之间。 【批评】 蜀以山川之险,著名于世。秦时始与中国通。及考其所以通道之故,则不得不服我先民之智也。秦惠王欲伐蜀,路无由人。乃刻石为牛五头,置金于后,伪言此牛能屎金,以此遗蜀。蜀王贪而信之,乃令五丁共引牛。堑山堙谷,致之成都。秦遂寻道伐之,因名其道曰石牛道。或以其说为荒唐,不知为开化之民族,往往易欺。昔希腊率同盟军之攻脱罗(Troy)(小亚细亚之古国)也,十年长围,竟不能下。西路乃佯为退兵,而暗伏甲士于木马之中。脱罗人见之,以为天赐也,曳之入城。城门窄不能容马,毁门而入。至夜,伏兵齐发,希人乘之,城门不守,遂灭脱雷。此正与秦愚蜀人之事相同。 巴蜀绝地也。自有史以来,居巴蜀者,仅得偏安而已,未有能入中原而争天下者。乃汉转得养精蓄锐,乘项羽之不备,唾手而得关中,为根据地,然后东向以争天下。如秦故事,其机全在得汉中之地。汉中者,秦蜀之咽喉也。走褒斜则入西安(今称北栈),走金牛则入成都(今称南栈)。使此地不属于汉,则长陷于蛮夷之中;泗上亭长,不过一南越王之流亚耳。然为得汉中者,子房也。乘项羽未及注意之时,仅以黄金百镒,明珠二斗得之。其眼光之锐利,识力之远大,诚非常人所能及矣。 道家有言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子房劝汉之烧绝栈道,示无还信,亦即欲取固与之术也。何景明《雍大记》:栈道有四出。从成和、阶文出者为沓中、阴平道,邓艾伐蜀由之;从两当出者,为故道,汉高帝攻陈仓由之;从褒、凤出者,为今连云栈道,汉王之南郑由之;从城固、洋县出者,为斜骆道,武侯屯渭上由之。储大文曰:“两当道乃谚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者,其系于蜀汉甚钜。” 封建之祸,始于春秋,极于战国。宋、明诸儒,误读古书,犹慨慕封建之风,以为三代之极轨。其识皆出子房之下。子房既复韩,见灭于项羽,其后复有郦食其欲高祖重立六国后之机会。子房闻之,宜喜而不寐矣。乃销印息议,惟恐不及。盖不忍重见朝秦暮楚之局,而陷斯民于水火之中。故宁牺牲其半生之主张而不复有所依恋。世有藉国利民福为口头语,阴谋破坏一统之局,以为私利者,观此亦可废然返也。 韩信本淮阴人,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商贾之业,寄食人家,人多厌之者。数至亭长家就食,数月后亭长妻患之,乃先时而炊,及韩信至,则饭食已无,亦不更为具食。信知其意,怒竟绝去。惟城外有漂母,怜而食之。浮沉数年,始归汉王,以一都尉而拜大将,卒定汉业。萧公之赏鉴,固不可及。不知者,以为韩信于少年流浪之中,养成大将之才,几疑英雄之本于天授。然登坛之论,洞见时局,背水之阵,能举兵法,固非不学无术,遭逢时会,猎取封侯者也。书缺有间,后之人末由见其为学之甘苦耳。从来安有不学之英雄哉! 秦始皇混一天下,欲传万世。咸阳为帝王之家,不惜物力,以经营之。观乎阿房之壮大,甬道之宏整,金人之高大,铜柱之坚固,增事踵华,魄力沉雄,颇有欧美人之观念。自古作邑作京之盛,未有过此者也。项羽见之,悉付一炬,其火至三月而始息。三代以来,六国诸侯,累代之菁华,皆荡然无存。人皆知始皇之蔑古,不知项羽之罪为尤重也。 一种时世,自有一种适于时世之方法。战国之时,列国抗衡,合纵连横之说出焉。合纵连横,遂为处置列国抗衡最善之方法。今日欧美各国,以合纵连横为进取,以机会均等为保守。吾国自秦汉以来,一统已久,合纵连横之术,久已不谈,交涉故多失败。虽然今日之列国,非战国时之列国,可以口舌欺也,必先有实力,而后可纵可横耳。 伊索寓言中,记载了一头狮子与其他野兽共同猎食,猎得了一头鹿。其他野兽都很高兴,认为狮子肯定会很公平地分配,但是狮子却说:“头部是我所喜欢的,身体也是我想要的,如果有触碰到它尾部的,就请先尝尝我爪子的利害。”于是所有的野兽都默默地退后了。刘邦和项王一起讨伐秦,其结果大概也是这样吧。但是鸿门之会时,双方已经和解,项羽又不愿违背和约,怕因此引起各诸候的反感。于是项羽暗中想道:“巴蜀两郡道路凶险,秦朝时有罪的人都流放居住此地,且巴、蜀也算关中的地盘(汉朝时四川省内的扬子江流域航路没有开通,往来都绕道陕西,因此这一段也称为关中)。”因此就封刘邦为汉王,统治巴蜀之地。汉王赐给张良黄金两千两(二十两约等于一镒,百镒就是两千两),明珠二斗,以奖赏他的功劳。张良将这些都送给了项伯,请他向项羽请求将汉中之地封给汉王。项羽同意了,于是汉王去了自己的封地。 张良最开始是想恢复韩国,以尽自己的爱国之心。如今看到暴秦已经覆灭,各国之前的诸候,也都恢复了国号,以为天下从此会太平了。然而东周战国七雄争霸的局面,又在楚汉的历史舞台上再次上演。哪里知道时势不同,行事的方式也就会有所不同,从古至今哪有和模板一样印刻的历史呢!汉王去往领地,张良送到褒中(现在的陕西汉中府襄城县东南),然后两人握手言别。 刘邦舍不得与张良道别,张良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私下有一个想法,认为该告诉汉王。项王将您分封到这里,明显表示出了他对您的猜忌之心。汉王您为何不索性烧掉所有入蜀的栈道,向天下表示您已没有再回来的打算,以消除项羽的顾忌呢?”汉王听从了张良的建议,张良离去后就烧了所有的栈道。 张良回到韩国,但项羽不许韩王成恢复国号,不久后又杀了韩王成。当时齐王田荣起兵反楚,项羽想派兵攻打他,但又顾虑刘邦会袭击自己的后方。于是张良说:“汉王烧毁了所有的栈道,就没有再回来的心思了。”项羽还是犹疑不决,不敢深信,于是将关中之地一分为三,封给了三个秦朝的降将,以此来牵制刘邦,而自己则率兵东进讨伐齐国。张良见韩国已经没有复国的希望,项羽又东去攻打齐国了,关中兵力薄弱,汉王这时就有了可乘之机。于是张良几经波折后回到了汉王身边,关系如鱼水般亲密的君臣,一旦再次相聚,其中的欣喜可想而知。讨伐楚国的计划,也就这样定下了。汉王刘邦封张良为成信候。 汉元年(历史上是以汉高祖刘邦到霸上时称为汉元年,因为秦朝时以十月为一年的开始,也就是公元前206年)5月,汉王刘邦率兵从原路返回关中,平定三秦(三秦就是当时项羽封的要秦朝降将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当汉王刘邦的军队进入到四川时,将士们都唱起了思乡的歌,他们想东归回家,很多人因此在路途中逃跑了(道亡就是随行的人,不愿意到蜀这等荒芜之地,半途逃了的人)。韩信作为掌管粮草的治粟都尉也逃了。萧何得知后,将他追了回来,并将他推荐给汉王,说:“要想夺得天下,不能没有韩信。”于是汉王斋戒沐浴开设法坛,拜韩信为大将军,韩信劝汉王下令东去,与项羽争天下,并且陈说了将秦朝三个降将拉拢的良计。汉王同意了,于是平定了三秦。项羽得知这个消息后,想马上赶回来。张良写信蒙蔽项羽说:“汉王想得到关中,就像之前合约中约定的,然后就会停止,他是不敢再向东的。”项羽听信了,于是打消了西回的念头,转而向北继续攻齐。 项羽,是现在的徐州宿迁人(楚国时的彭城)。前次入关,就当时的局势而言,他本应该依靠秦朝故地环山靠河的险要地势,将这做为国都。但项羽因见秦朝的宫室都已经烧毁,于是说:“荣华富贵之后不回家乡,就如同穿了一件华丽的衣服在夜里行走。”于是他返回了彭城,将自己的家乡定为国都。而汉王刘邦的故乡在沛县(今属徐州),和项羽是同乡。他的父母、妻子和儿女都在这里。如今趁项羽还在攻打田荣,刘邦于是令常山王张耳、河南王申阳、韩王昌、魏王豹和殷王卬五路诸侯,领兵五十六万人,直捣楚都彭城,大肆收集财宝、美女,整日置酒宴会。项羽听说彭城失陷,便下令让属下将领继续攻打齐,而自己立即率领3万精兵,回彭城攻打刘邦。刘邦大败,率军退回到睢水。项羽将刘邦里外围了三重。忽然之间,从西北方向刮起了大风,树枝都被折断了,屋顶也都掀翻了,虽是白天却如同黑夜,汉王这才得以带着几十人逃了。 刘邦想与项羽争夺天下,但关东一带的诸侯都没有依附汉王。天下的大势,都是向着楚国的。本来就不像战国时期一样,六国各自为政,秦国凭借关中这块小地方,经营策划,挑拔诸侯之间的关系,使他们与秦横向相连,收到了兼并的成效。这就是张良深谋远虑的地方,而合纵连横的策略,又不得不再次出现在楚汉之间。 【评论】 川蜀一直都以山势险峻而闻名于世。秦朝时才开始和黄河流域相通。在考证了它与中原地区相通的原因之后,则不得不佩服我们祖先的聪明才智。当时秦惠王想要讨伐蜀地,但是没有路可通行,于是令人用石头雕刻了五头牛,将金子放到牛屁股后,谎称这些牛能拉出金子,并将这些牛送给蜀国。蜀王因贪财而信了谣言,便派了五个大力士来拉这五头石牛。他们挖山填谷,将这五头石牛拉到了成都。秦惠王便顺着这条路攻占了蜀国,并称这条道为石牛道。或许有人会说这件事很荒唐,却不知没有开化的民族,往往是最容易被欺骗的。过去,希腊人率领同盟军攻打脱罗人(现在的小亚细亚),围困了脱罗十年之久,始终攻不下。于是西路盟军假装撤兵,而将士兵悄悄藏在了城外的木马肚子里。脱罗人见到这些木马,以为是神赐给他们的,于是想将木马牵入城。由于城门狭窄,木马进不了,于是脱罗人毁掉城门,将木马拉进了城。到了晚上,埋伏在木马内的士兵同时发起攻击,希腊军也乘机发起攻击,攻占了城门,最终灭掉了脱罗国。这正好与秦惠王愚弄蜀国人如出一辙。 巴蜀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自有吏以来,占居巴蜀的,仅仅能偏安一隅,没有入主中原争霸天下的。汉王在这得以养兵蓄锐,趁项羽不备,轻而易举占据了关中,并将关中作为根据地,然后向东扩展争夺天下。就像过去秦国一样,它能统一全国的关键就在于拥有汉中之地。汉中,就像秦朝和蜀国的咽喉一般,走褒斜道(现今称为北栈)则可以到西安,走金牛道(现今称为南栈)则可以进入成都。假如这里不在汉王手里,就会长时间落在少数民族手中。这样,刘邦也只不过是南越王之流。然而,为他得到汉中的人,是张良。他趁项羽没有注意时,仅用两千两黄金和二斗明珠就取得了这块地。张良看问题眼光的锐利、考虑事情目光的长远,确实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 道家有这样一句话:“要想获得什么,必定得先付出什么。”张良劝刘邦将栈道全部烧光,向项羽表达不再回来的信息,也就是采用的先给予的策略。明朝时何景明在《雍大记》中记载,栈道可通往四个方向。从成和、阶文方向走可到沓中、阴平一带,邓艾灭蜀时走的就是这条道;从两当县方向走,可到达故道,汉高祖攻打陈仓时走的就是这里;从褒县、凤县方向走,可到现在的连云栈道,汉王去南郑的时候就是走的这里;从城固县、洋县方向走,是斜骆道,诸葛亮当时驻军渭上就是走的这里。清代储大文说:“两当道,就是谚语中所说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中所指的道,它对蜀汉来说作用巨大。” 封建社会的灾祸,是从春秋时期开始的,战国时期达到顶峰。宋、明时期的儒生,错误领会古书的意思,还在感慨和羡慕忠君的封建思想,认为这是夏、商、周三代发展到极致的表现。他们的见识都不如张良啊。张良复立韩国后,不久又被项羽灭了,后来又有郦食其想劝刘邦重新恢复六国立六国之后为王的机会。张良听到这个消息,应该高兴得睡不着才是。但是他却急忙销毁了六国印鉴,平息言论,还担心时间来不及。因为他不忍再现过去各诸侯小国朝秦暮楚、左右为难的局面,让老百姓陷入战火之中。所以他宁愿牺牲个人半生以来的愿望而不再有一点点依恋。世上有以国家的利益、百姓的幸福为借口,用卑鄙手段破坏国家安定团结来谋取私利的人,看到这里,也应该迷途知返了。 韩信本是淮阴人(今江苏淮安),最初只是平民的时候,无一技之长,既无法为官,又不能经商。经常到别人家吃住,为人们所讨厌。他曾经常到一位亭长家吃饭,几个月后亭长的妻子讨厌他,就早早起来做好饭吃了,等韩信到的时候,饭菜已经没有了,也没有再给他准备吃的。韩信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怒之下离开了。只有城外有位以帮人洗衣为生的老妈妈,可怜他而给他吃的。漂泊了几年之后,他才得以归顺刘邦,从一个小都尉到官拜大将军,最终帮刘邦奠定了大汉基业。萧何对他的赏识和举荐,帮助是无法估量的。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因韩信在年轻时的四处流浪,培养了他领兵作战的能力,甚至怀疑他的本领是上天赐予的。但是能登坛拜将,能清晰地把握当时的局势,有背水一战的勇气和决心,能熟知兵法,这本就不是不学无术的人,正好遇到合适的机会,就能获取功名爵位的。只是古书上记载有遗漏,后来的人没能看到他努力学习的辛苦罢了。世上从来就没有不学无术的英雄。 秦始皇一统天下后,想传万世之久。咸阳是帝国的首都,因此他不惜耗费物力财力进行建设。看看阿房宫的雄伟壮观,地宫的宏伟,金属人像的高大,铜柱的坚固,继承了前代的传统并加以发展,魄力沉雄,很有欧美人的风格。自古以来,建设城镇和国都繁盛的,没有超过这的。项羽看到这些,全部一把火烧了,大火一直烧了三个月才熄灭。夏、商、周三代以来,到秦朝一统六国时,所有积累的精华,全都烧光殆尽。世人都知晓秦始皇蔑视古人,却不知道项羽的罪孽更为深重。 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的生存之道。战国时期,各国相互抗衡,就有了合纵连横的策略。而合纵连横,最终也成了处置各诸侯国抗衡的最好手段。现在的欧美各国,以合纵连横作为进取的策略,以大家机会均等来平衡和保护自己。我国自秦汉以来,统一的时间很久了,合纵连横的方法久到大家都快忘记了。因此对外交涉时才会多次失败。虽然如今的国家,早已不是战国时期的诸侯国,可以用言语来欺骗和拉拢的了,必须先得国家有实力,然后才可以纵横世界。 [book_title]第六章 游说之成功 战国之时,苏秦、张仪,以口辩称,朝秦暮楚,藉甚一时。士无贤不肖,皆尚其风,而雄辩之学盛焉。至于汉初,其风未衰。子房之佐汉,亦收功于此。初不仅恃,攻城野战也。汉王自遭彭城之败,仓皇西走。子房从之。至下邑(今江苏徐州府砀山县东),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弃之,谁可与共功者?”其意欲联关东诸侯,以分项氏之势。此本秦人,惯用之伎俩,今日袭之,亦殊适用也。子房进而对曰:“九江王黥布,楚勇将,与项王有郗(同隙);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者,缓急之际,可备指使。而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 因欲联黥布、彭越,而游说之士出矣。其往淮南说黥布者,随何也。何仕汉,为谒者。至淮南,太宰主之(布使其太宰款待随何,代为主人也),三日不得见。随何因谓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强,以汉为弱,然臣亦有其见。使何得见,言之而是耶,是大王所欲闻也;言之而非耶,使何伏罪于淮南之市,以明背汉而与楚也。”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随何曰:“汉王使臣敬进言大王,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布曰:“寡人北面而臣事之。”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面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强,可以托国也。然楚汉战于彭城之日,王苟事楚,宜悉境内之兵,以属于楚。乃坐观成败。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夫楚兵虽强,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约而弑义帝也。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 黥布心然其言,阴许叛楚与汉。随何知楚使者在,方急责布发兵。突入语楚使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何曰:“今事已败露,不如遂杀楚使,而与汉并力。”布思楚既见疑,不归汉,亦无以自全。遂击杀楚使,与随何归汉。复使辩士说彭越,亦下之。 辩士之舌,终不敌子房之脑,能宰制万事。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忧恐,与郦食其共谋之。郦固辩士也,语汉王曰:“昔汤伐桀,武王诛纣,皆封其后。今秦灭六国,其子孙无立锥之地。陛下诚复立六国后,则皆争戴德义,愿为効死。楚之兵势,必弱矣。”此亦深得外交之法,汉王如从其计,未始不可收效于一时,而不知其返一统为封建,天下将从此多事也。郦生未行,适子房从外来谒汉王。汉王方食,具以郦生之言告。子房惊曰:“果如此,则大事去矣。夫天下游士,离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以从陛下者,但日夜望咫尺之地。今乃立六国后,土地皆尽,无以封有功之人;游士各归事其主,从亲戚,返故旧,陛下谁与取天下乎?”汉王辍食骂曰:“竖儒几败乃公事。”遂寝其议。 【批评】 史记云,韩信平齐,使人告汉王曰:“齐夸诈多变,反复之国,不有假王之填(同镇)之,其势不定。臣请自立为假王。”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乃欲自立为王耶。”子房急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而立之,使自为守。不然,变且立生。”汉王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于郦生之言则止之,于韩信之请则许之,通权达变,以赴事机,非子房不能也。而汉王之一骂而怒,一骂而喜,亦皆有深意存乎其间,可谓巧于骂者也。 六国各守其祖宗相传之基业,势均力敌,莫能相下。与秦无怨亦无德,故向之可也,背之亦可。若汉初关东诸国,皆项氏卵育而翼传之,其事楚之心甚坚,说之不易。随何始则委宛曲折以说之,终则用手段以制之,真是口手并灵者。 子房知灭楚方法,宜以战士辅辩士而行,故又继萧何而荐韩信。武侯当草庐坐啸之日,决定他日进行之策。子房于彭城大败之后,决定他日进行之策,其眼光正同。 战国时期,苏秦和张仪都是巧舌能辩之人,他们时而倾向秦国,时而倾向楚国,一时间赫赫有名。士人不管贤能与否,都崇尚这种风气,因而雄辩之学开始兴盛起来。到了汉朝初期,这种风气还没有衰退。张良辅佐汉朝,也是因为这而成功。刚开始时,依靠的不仅是这个,还有攻城野战。汉王刘邦在彭城之战失败后,仓皇向西逃走。张良也一路跟随。到了下邑(现在江苏省徐州市砀山县东边),刘邦下马倚着马鞍问张良:“我打算舍弃函谷关以东的一些地方作为封赏,谁能与我一起建功立业呢?”刘邦是想联合关东各地的诸侯,来分散项羽的势力。这种办法是之前秦朝常用的伎俩,现在照搬,也是很适用的。张良进言说:“九江王黥布是楚国的猛将,同项羽有隔阂(同隙);彭越与齐王田荣在梁地反楚,这两个人在有变故发生之时,可以使用。而汉王帐下,只有韩信可以托付大事,独当一面。如果想要分封关中以东的地方,就分封给这三个人,那么楚国就可被打败了。” 因为想要联合黥布和彭越,所以刘邦派出了使者去游说他们。其中去往淮南游说黥布的人,叫随何。随何,在汉王手下做官,是掌通传晋见的人。到了淮南,由太宰接待(黥布派太宰设宴款待随何,代替自己招待客人),等了三天也没有见到淮南王。随何因此对太宰说:“大王不召见我,一定是认为楚王强大,汉王弱小,但是我有不同的看法。倘若我得以召见,我的话要是说得对,那正是大王想听的;我的话说得不对,就将我在淮南场市上斩首吧,以此表明大王背汉向楚之心。”太宰于是把这话转告黥布,黥布接见了随何。随何说:“汉王派我恭敬地上书大王驾前,我私下奇怪大王为什么和楚王那么亲近?”黥布说:“因为我向他面北称臣侍奉他。”随何说:“大王和项王都并为诸侯,向他北面称臣来侍奉他,一定是认为楚王强大,可以把您的国家托付给他。但汉王和楚王在彭城作战的时候,大王如果是奉楚为王,那么应该集合国内所有士兵,将他们交给楚王。但您却垂衣拱手,在旁观看。把国家托付给人家的人,难道是这个样子的吗?楚军虽然强大,却背负着天下不义的名声,因为他背弃盟约杀害了义帝。所以说楚王不如汉王,这是显而易见的。如今大王不和万全的汉王交好,却将自身托付于危在旦夕的楚王,我私下为大王感到迷惑。” 黥布心里承认随何说得对,暗中答应了叛楚归汉。随何知道楚国的使者也在,正迫不及待地催促黥布出兵。随何突然闯入对楚国使者说:“九江王已归附汉王,楚王凭什么让他出兵?”黥布大吃一惊。随何趁机劝黥布说:“现在事情已经败露,不如杀死楚国的使者,与汉王并肩作战吧。”黥布考虑到楚国已经起疑,如果不归顺汉朝,也没有办法自保。于是他击杀了楚国的使者,与随何一起归顺了汉王。刘邦又派人去游说彭越,同样游说成功。 谋士的口舌之利,终究是比不了张良的智慧,能掌控万千之事。汉三年(前204年),项羽把汉王紧紧地围困在荥阳。汉王很是忧恐,与郦食其一起商议解决办法。郦食其原本就是谋士,他对汉王说:“昔日商汤讨伐夏桀,封夏朝后人于杞国。如今秦朝消灭了六国后,他们的后代没有任何封地。陛下如果能够重新封立六国的后裔,六国的君臣百姓一定会对陛下感恩戴德,甘愿为陛下效死。这样,楚国的兵力势必会消弱。”郦食其这种办法深得外交的精髓,汉王如果听从了他的计谋,短时间内未必没有效果,只是他不知道,如果将统一的国家制度改为封建君主割据制度,那么天下从此将又会变得不得安宁了。郦食其还没有离开,正好张良从外面来拜见汉王。汉王正在吃饭,他把郦食其的话都告诉了张良。张良大惊道:“如果真是这样,那陛下的大事就要完了。天下的游士,他们离开亲人,舍弃祖坟,告别朋友跟随陛下,只是日夜盼望着得到一块小小的封地。假如现在复立六国后代为君,土地都封赏出去了,就没法封赏那些有功之人了;这样天下的游士各自去侍奉旧主,陪伴亲人,返回故乡,陛下将与谁一起夺取天下呢?”汉王听了放下碗筷,骂道:“这个书呆子差点坏了大事。”于是否决了郦食其的办法。 【评论】 《史记》记载,韩信平定齐国之后,派人告诉刘邦说:“齐国人狡诈多变,是个反复无常的国家,如不设立一个代理君主来镇压,局势将不会安定。请求陛下让我成为代理齐王。”刘邦听后十分愤怒,大骂韩信:“我被困在这很长时间了,天天盼着你前来助我,没想到你却想要自立为王。”张良急忙暗中踩刘邦的脚,凑近他的耳边说:“汉军现在正处境不利,怎么能阻止韩信自立称王呢?不如就此机会立他为王,使他自守一方。否则,可能马上就会发生变乱。”刘邦经提醒后醒悟过来,因此又骂道:“大丈夫平定了诸侯,就能做真王了,为什么只要做代理君主呢?”对郦食其的计谋进行阻止,对韩信的请求便又同意,能根据情况的化懂得变通,以适应事情的发展,这只有张良能够做到。而汉王的一骂而怒,又一骂而喜,也同样有他深刻的含义在里面,也可以说是懂得骂人的艺术了。 战国时六国各自守着祖宗传下来的江山基业,势均力敌,不分上下。他们与秦朝没有任何的仇恨或恩德,所以归属秦国可以,背叛秦国也可以。如果汉初时期的关东各诸侯国,都是项氏从刚开始就辅佐传位,那他们侍奉楚国的心肯定十分坚定,游说会十分困难。随何刚开始很委婉地游说他们,后来则用手段制服了黥布,当真是头脑和行动都十分灵活的人。 张良知道灭亡楚国的方法,应当用战士辅助谋士,所以接着萧何又举荐了韩信。诸葛亮当日在草庐闲坐吟啸(亦作坐歗)时,就决定了以后行动的方向;张良在彭城打败之后,便决定了日后行动的策略,他们的远见卓识是一样的。 [book_title]第七章 灭楚之计划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疲转输。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也。”夫古之武士,志在杀其仇人而止仇人以外。有滥及无辜者,虽与以天下勿取也。项王此言,其犹有古时武士之风焉。汉王则不听。 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疲食绝。先是汉王父母妻子,为楚军所掠。至是汉王使侯公往说项王,请归汉王父母妻子。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在荥阳县东南二十里)以西者为汉,鸿沟以东者为楚,即归汉王父母妻子。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古诗云,一愿倾人城,再愿倾人国。倾者平之,反贯其国,将不平而即于危亡之途,故封为平国君)。”侯公不受封,匿弗肯见。 和议既定,项羽解兵东归,汉王亦欲解兵而西矣。时汉之四年也,两方皆苦兵革。自有此和。庸庸者以为天下从此太平,武臣谋士,可以酬庸受报,安享富贵矣。惟子房则曰否否。 子房谓汉王曰:“今汉有天下大半,楚兵疲食尽,此天亡之时。不因其机而遂取之,所谓养虎自贻患也。”和议方成,而遽背之,其道似近于杂霸。然外交之道,总以自利为前提,风云变幻,安有定局?岂能拘小信而误大事哉? 汉五年冬十月,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期,会而击楚。至固陵(故城在河南陈州府怀宁西北),而信、越之兵不至。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不然则事未可知也(韩信前已自立为齐王,子房更欲使汉王正式封之,以安其心耳)。”汉王曰善。 于是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依海,与齐王;雎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 当和议未成之时,有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以感动之。乃托相人之术,入见韩信,因以说之曰:“当今楚汉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举,其势莫敢先动。”韩信如听其说,则秦亡以后,天下四分五裂,人民不得安堵,非数年或数十百年之后,不能重见太平也。幸其徘徊未决之时,而汉使即至。韩信念汉廷相待之厚,终不忍背之,遂谢蒯通。子房之识力可谓宏远矣。 汉王乃合韩、彭之兵,围项王于垓下。项王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则夜起,饮帐中,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概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王之乌江自杀,楚遂亡。时汉五年,民国前二千一百十年,汉家一统之业始于此。此虽系于韩信、彭越、英布、樊哙之善战,萧何、陈平之善谋,随何、侯公、郦食其之善辩,合群策群力,以成此大功!要惟子房为能断大事而定大难也。 【批评】 子房劝汉王背约之事,后人皆以为讥。宋程子曰:“张良才识高远,有儒者气象,而亦以此说汉王,不义甚矣。”明杨慎辩之曰:“程子之言迂矣!张良此言,正所以为义也。且张良之佐汉,本为韩报仇。报仇者谁?先则无道之秦,后则不仁之羽也。且秦之无道,甚于商纣;羽之不仁,埒于嬴秦。高祖之诛秦灭项,何异于书所谓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易所谓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乘此机不取,则大事去矣!天下何时而息肩乎?程子之所谓义,必欲汉王守小信而西归,项羽复炽,则天下生灵,死于干戈,又不止长平四十万而已。儒者立论,何其迂哉?”蒙谓程子之论,固已迂矣;杨氏之辩,庶为得之。书言“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子房实知彼己间之优劣,故不忍坐失此机。夫成败之机,间不容发。常人能于事过之后,追论往事,而当前则昧。立断于机先,明鉴于事前,其惟英雄豪杰能之。 信、越一受封,而即请进兵。武夫浅陋,已在子房算中。亦以此见忌汉祖,引后日杀身之祸。 蒯通之言,其所以为韩信谋者至矣。韩信辞谢之后,通又说之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犹言生死之交也)。其后两相忿争,成安君至于见杀。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擒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餍、陈释。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足下虏魏王、禽夏说、诛成安君、徇赵、协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将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窃为足下危之。”高文雄辩,至今诵之,犹令人气旺,故附记之。且以见专制国内,为人臣之难,有如此者。 楚、汉长久相持,胜负未决,年轻人厌倦了长期的军旅生活,老弱也因水陆运输而十分疲惫。项王因此对汉王说:“天下动荡纷乱好几年,只是因为你我两个人。我想要和汉王单独挑战,一决雌雄,不要让天下的子民受苦了。”古时候的武士,志在杀死自己的仇人,而不会波及仇人之外的人。有滥杀无辜的人,就算把整个天下都给他,也不会愿意。项羽说这话,还存有古时候武士的风范啊。汉王没有听从。 当时汉朝兵强马壮,粮草充足,项羽则是兵疲粮绝。之前汉王的父母、妻子被楚军所抓。此时汉王派侯公前去游说项羽,请归还汉王的父母妻子。于是项羽就和刘邦约定,平分天下,割鸿沟(在荥阳县东南二十里)西边为汉朝,东边为楚国,汉王如果同意这个条件便立即放回他的父母妻子。汉王于是封侯公为平国君,说:“这个人是天下的能辩之士,他呆在哪国,就会使哪国倾覆,所以给他个称号叫平国君(古诗云,一愿倾人城,再愿倾人国,倾覆其所在的国家,并占领这个国家,将倾覆不了的国家推向灭亡,所以封他为平国君)。”候公没有接受刘邦的封赏,隐匿起来不与刘邦相见。 和约商定后,项羽便带上队伍退兵回了东边,汉王也想撤兵去西边。当时是汉朝四年,楚、汉两方的军事都非常辛苦。自从这个和约签定后,平庸之人以为从此就会天下太平了,将军和谋士,都可以得到相应的酬劳,安享荣华富贵了。唯独张良感说不可能会是这样的。 张良对刘邦说:“现在汉朝已经拥有天下的大半,楚国已经兵疲粮尽,这正是上天亡楚国的时机。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将楚消灭,这就会是所谓的‘养虎为患’啊。”和约才刚刚达成,便马上背叛,这样的行为有点像用王道掺杂霸道。但是外交的手段,总是以维护自身利益为前提,风云变幻,怎么会有定局?又怎能因拘泥于小信而延误了大事呢? 汉五年冬十月,汉王追击项王到达阳夏南边。他让部队驻扎了下来,和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会合,约定共同攻打楚军。汉军到达固陵(古时候指河南陈州府怀宁西北),而韩信、彭越的部队没有来会合。楚军攻打汉军,大败汉军。汉王又逃回营垒,掘深壕沟堑坚守。汉王问张良道:“诸侯不遵守约定,怎么办?”张良回答说:“楚军快被打垮了,韩信和彭越还没有得到分封的土地,所以他们不来也是很自然的。君王如果能和他们共分天下,现在他们就会立刻前来。如果不能,形势就难以预料了(韩信已经自立为齐王,张良更迫切地想让汉王正式封赏韩信,用来安抚韩信的情绪)。”汉王答应了。 于是汉王派出使者告诉韩信、彭越说:“你们和我一起合力攻击楚国,打败楚军后,从陈县往东至海滨一带的地方给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一带的地方给彭相国。”使者到达后,韩信、彭越都说:“我现在就带兵出发。” 当楚河汉界的协议还没有达成的时候,有个齐国人叫蒯通,知道天下大局的关键在韩信手中,因此想用妙计打动韩信。于是他借口说自己会相面术,面见韩信,并因此游说韩信说:“现在楚、汉的命运,全部都掌握在您的手上。如果您帮助汉王,汉王就会取胜;您与楚国联合,楚王就会胜利。希望您能听我的建议,不如让他们两方都得益,一起存世,这样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势必没有人敢先发难。”韩信当时如果听了蒯通的建议,那么秦朝灭亡之后,天下仍然四分五裂,黎民百姓都不得安宁,除非数十年或者数百年之后,不然都不能有太平盛世。幸好在韩信犹豫未决的时候,汉朝使者到了。韩信顾念汉王对自己的厚遇,终究不忍心背叛,于是谢绝了蒯通。这样看来,张良看人的眼力真是宏远啊。 汉王于是联合韩信、彭越的军队,把项羽围困在垓下。项羽身边有一个美人名虞姬,一直受宠跟在项羽身边;有一匹骏马,名叫骓,项羽经常骑。他深夜听到汉军在四面唱起了楚地的歌,连夜起来,在帐中饮酒,不禁慷慨悲歌,自己作诗吟唱道:“力量能拔山啊,英雄气概举世无双!时运不济啊,骓马不再往前闯!骓马不往前闯可怎么办啊?虞姬呀虞姬,怎么安排你才好呀?”项羽在乌江自杀,楚国随即灭亡。当时是汉五年,民国前2110年,汉朝的一统天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这虽然是韩信、彭越、英布、樊哙的善战,萧何、陈平的谋略,随何、候公、郦食其他们的能言善辩,大家群策群力,所以成就了这千秋大业,但其中能够决断大事、平定大难的就只有张良了。 【评论】 张良劝汉王背弃盟约之事,后人都以此来讽刺他。宋朝程子说:“张良才识高远,非常有儒者的气度,却劝告汉王背弃盟约,这点非常不义。”明朝杨慎辩解说:“程子说的话很迂腐。张良这样说,才是真正的义。张良辅佐汉王,本来就是要为韩国报仇。找谁报仇?刚开始是残暴无道的秦朝,后来是不仁不义的项羽。而且秦朝的残暴无道,更甚于商纣王;项羽的不仁,跟秦始皇差不多。汉高祖刘邦诛灭秦朝和项羽,与《尚书》上所说的兼并弱小、攻击愚昧,夺取政治荒乱、将亡之国有什么区别?《易经》中所说商汤、周武王的战争,是顺天应人的。如果不趁这个机会拿下项羽,那就错失大势了!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呢?程子所说的义,必定是要汉王守信率兵回西边,等项羽恢复实力,那么天下的黎民百姓死于战争的,就不止长平之战的四十万人了!儒生的这种理论,是多么迂腐啊!”个人认为程子言论,原本就是很迂腐的;杨慎的辩解,差不多领悟到了张良的想法。书中说“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张良确实是知道汉王和项羽之间的实力差距,所以不忍心失去这个机会。事情成败的机会,稍纵即逝。一般人只是在事后来追论事情的始末,在事情发生时则显得愚昧无知。在机会来临前作出决断,在事情发生前预判结局,这只有英雄豪杰能做到。 韩信和彭越刚一受封,就立刻请求发兵。武夫见识浅陋,早已经在张良的算计之中。也正因为这样,被汉高祖猜忌,导致了日后的杀身之祸。 蒯通的话,为韩信考虑得也算周到了。韩信辞谢之后,蒯通又劝他说:“您自认为和汉王非常友好,想一起建立千秋万世的功业,我私下认为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当初常山王张耳与成安君陈作还是平民时,两人结为刎颈之交(相当于生死之交),后来两人因事互相争执,成安君最终被常山王杀害。这两人结交之时,亲密无间,其友谊天下无人能比,然而最后却自相残杀以至死亡,这是为什么呢?这祸患就起于欲望太多,人心难测啊。现在您因为忠信而与汉王交好,肯定不会比常山王与成安君关系更紧密,而所争论的事情又往往比张餍、陈释的事重要。所以我认为您坚信汉王不会危害您是错误的。况且我听说勇猛和谋略使君主忌惮的人将难保性命,功业压倒当世的人必将得不到奖赏。您俘获魏王,活捉夏说,讨伐成安君,攻占赵国,以声威镇服燕国,平定齐国,向南摧毁楚国军队二十万,向东进军斩杀龙且,这些都是天下没有第二人可比的功绩,世间少有的谋略。如果归附楚王,楚人不会信任您;归附汉王,汉人也会害怕您。您想带着这些功业和威望怎么归附呢?处在人臣的地位,而有高于君王的名望,我实在为您担心啊。”高亢的雄才辩论,至今读诵,仍然令人精神振奋,所以把它写在这里。且从这可看出,在专制国家,为人臣子,有多么的困难。 [book_title]第八章 一统后之设施 汉廷大臣,风节凛然,作法垂后。奠国家于苞桑之固,措人民于袵席之安者,其人亦不可胜数。独子房不矫矫以立异,亦不庸庸以随俗,不泥涂乎轩冕,亦不热中乎富贵;似隐非隐,似谲非谲,盖以才智自喜,而又得力于黄老之学者也。 群雄纷扰之秋,则兵强者胜矣。然高祖语项王曰:“吾宁斗智,不愿斗力。”其后灭项兴刘,卒恃智而非恃力。高祖之敢为此言,盖自知己之兵力,不敌项羽,惟子房之才智,则日在高祖之心目中,虽遇失败仍隐然恃之,以为有斯人在吾终不亡。史称子房常常称病,怯弱如妇人女子,及其挥智术,运奇谋,则力扫千军而有余,非萧何、陈平所能望其项背。高祖之为人也外柔而内刚,外拙而中巧,独遇子房则质直如小儿,天真烂然,相见以诚。是盖深信子房之忠于为国,而其智又足以决事也。 汉六年,天下已平,大封功臣二十余人;未得封者,日夜争功不决。高祖居洛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数十人,并坐沙中,指天画地,若有大事相议者。高祖甚疑之,以问子房,子房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 夫谋反何事,而乃聚数十人于禁近之地,倡言无隐,此虽至愚者亦不出此。子房之为此言,盖逆知革除之后,人人自以为有功,欲尽裂地而封之。则土地有所不给,不封则人怀反侧,早晚必有大乱,故思设法以消弭之也。高祖闻之,蹙然不安曰:“为之奈何?”子房曰:“陛下起布衣,与此属取天下。今陛下已为天禧,而所封皆故人,所诛皆仇怨。今军吏计功,天下不足以遍封,若辈虑陛下有意督过之,故相聚而谋反耳。今急先封雍齿。天下皆知雍齿,为陛下所怨,今且得封,余子自安然待命,无有谋反者矣。”高祖以为然,于是功臣皆安。 自来建都一事,常为有国者之一大问题。我国自开辟以来,皆建都河南。虽黄帝之都幽魝,尧舜禹之都冀方,于今皆为河北,在昔皆为河南(郑樵《通志·都邑略》云:大河故道自碣石入海,碣石今平州也所以,幽魝之邦,冀都之壤,皆为河南地,周定王五年以后,河道湮塞渐移南流,至汉元光三年,徙从顿邱入渤海河道遂南)。自周以来,河南之都,惟长安、洛阳;自汉晋以来,江南之都,惟金陵、杭州。然吴、越又常为偏安之首选也。洛阳据中国之中,八方之所会集,亦二千年前重要之区。高祖会诸大臣,共议定都之地。刘敬谓宜都关中,而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古称太行以东诸地,为山东,非今之山东省也),多劝帝都洛阳。帝以问子房,子房谓洛阳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国,宜都关中。西汉、全唐,我国极盛之时也,皆卜宅于长安,此亦子房佐命中之可纪者也。后世迭经寇乱,冲车所攻,矢石所集,繁华之都,划为荆榛。加以文明之会,交通之利,日趋于江海之区,而黄河流域,遂无复建都者。 【批评】 高帝项王,皆楚人。沛临淮,相去至近。二人之心,岂一日忘山东哉。羽见秦地皆已烧残,乃思东归。使其如昔日之盛,未必不都关中也。汉五年夏,虽自洛阳,驾之关中,然长安宫殿,寄治栎阳,高帝之在关中,无几时矣。五年秋,亲征臧荼,复至洛阳。六年十二月,取韩信,退至洛阳。七年冬十月,自征韩信,又自洛阳至长安。时宫阙已成,乃是栎阳徙都长安,则高帝都关中定矣。萧何未尝劝驾,而营未央宫,特为壮丽,以坚帝四迁之心,其用意深矣。 鼎革之后,人人自以为有功,常有报者倦矣施者未厌之苦。独美国独立功成,自华盛顿以下诸元勋皆解甲归田,其平日为农者仍为农,为工者仍为工,灯前酒后,追话当年战争事,以为笑乐,未尝有责偿食报之心也。盖彼之视国事,犹家事也。家中有意外之事,子弟各弃其职业,而赴公家之难。虽已解矣,则仍各返其业,此有何责偿食报之可言。及至化家为国,则国内之事不能不有人承之。然某也贤,可当某事;某也才,可当某事,皆听国人之公举。公举及之,始不得不弃其故业,出门就道焉。此卓然平民政治之风,美之所以盛也。吾国自古以来,视官吏为一种之职业,且视为最荣之职业,故有功之人,无不欲谋充一官,以慰夙望。而聪明才智之士,皆视实业为卑陋,而不屑为。振古如兹,滔滔不返,社会安得有起色哉。 汉朝的大臣,风骨节操令人敬畏,行事方法留传后世。为国家奠定了牢固的根基,令百姓生活平安稳定,这种人多不胜数。唯独张良没有觉得自己不同凡响而标新立异,也不庸庸碌碌俗于众,不轻贱权贵,也不刻意巴结富贵之人;像隐居又不是隐居,像狡诈又不狡诈,这都是因为他以才智而自好,而又得益于黄老之学啊。 各路英雄互相残杀的时候,只有兵强马壮才可以取得胜利。然而高祖却对项羽说:“我宁愿斗智,也不愿斗力。”后来消灭项羽兴建汉朝,他依靠的都是智慧而不是武力。汉高祖之所以敢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兵力不如项羽,但是张良的才智,却天天记在高祖的心里,即使遇到了失败,但高祖仍隐隐依靠着张良的计策,认为只要有张良在,自己就始终不会失败。历史上称张良经常称病,性格胆小的如同妇人女子,到他挥洒自己的才智,运用奇谋,则是力扫千军而绰绰有余,不是萧何和陈平可以赶上的。高祖的为人,是外柔内刚,外表笨拙而内心灵巧,唯独遇上了张良就变得质朴,如同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以诚相待。这是因为他深知张良对自己的忠心,而他的智慧又可以决定天下大事。 汉六年,天下已经平定,皇上大封功臣二十多人,其余没有得到封赏的,日夜都在争抢功劳,争执不下。刘邦住在洛阳南宫,从楼阁复道看见几十个将领,并排坐在沙地上,指天画地,好像在议论什么大事。刘邦很是疑惑,便问张良。张良说:“陛下不知道吗?这是在商议谋反呀。” 他们是要谋反什么,聚集了几十个人在皇宫禁地,畅所欲言,毫不隐瞒,再愚蠢的人也不至于会这样做。张良之所以这样说,大概是预料到变革成功之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功劳,都想着自己能分封到土地。但土地不能分给所有人,没有受到封赏的人肯定会有反叛的心,这样天下早晚会有大乱,所以他故意设下这个局来消除这个祸患。汉高祖听了,局促不安地问:“应该如何处置?”张良说:“陛下以平民身分起事,靠着这些人取得了天下。现在陛下做了天子,而所封赏的都是萧何、曹参这些陛下所亲近宠幸的老友,所诛杀的都是仇人。如今计算将领们的功劳,天下的土地不够一一封赏,这些人怕陛下有意责难而不封赏他们,所以就聚在一起图谋造反了。现在请赶紧先封赏雍齿。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最讨厌的就是雍齿,群臣见雍齿都被封赏,大家对自己能受封必会坚信不疑,自然就没有要谋反的人了。”于是高祖按照张良说的封赏了雍齿,群臣果然全部都安心了。 自古以来建立都城的事情,常常是国家的一个大问题。我们国家自开天辟地以来,大部分建都在河南。纵然黄帝当时建立都城在幽州和蓟州一带(魝字,后来书中记成“蓟”字),尧、舜、禹建立都城于冀方,现在都属于河北,但在古时候都是属于河南的(郑樵《通志·都邑略》说:黄河古时候从碣石入大海,碣石山位于河北省昌黎城北1公里,北京和河北的土地,都属于河南的地方。周定王五年以后,河道因为堵塞逐渐向南边流动,到了汉武帝元光三年,黄河在今河南濮阳西南瓠子决口,再次向南摆动)。自周朝以后,河南的都城只有长安和洛阳;自汉、晋以后,江南之地的都城,只有金陵和杭州。然而吴、越,又是偏安东南的小国常常选择作为都城的地方。洛阳地处中国中央,四面八方的来客汇集在这里,在二千年前就是重要之地。汉高祖面见众大臣,共同商议定都之事。刘敬认为应当定都关中,而左右大臣大多是山东人(古时候太行山以东的地方称为山东,而不是今天的山东省),多数劝皇上定都洛阳。皇上问张良怎么办,张良认为洛阳四面受敌,不是建都之地,应当定都关中。西汉和盛唐,是我国历史上的极度繁荣昌盛时期,全部定都在长安,这也是张良辅佐汉朝事件中可值得记载的。后世历经外患和内乱,这里遭冲车冲撞,箭石攻击,繁华的都城变成了荒芜之地。加上文明汇集的地方,交通便利的地方,逐渐向江海地区靠近,因此黄河流域便再也没有人在这建立都城。 【评论】 汉高祖和项王,都是楚国人。丰沛、临淮(汉高祖,沛丰邑人,因以丰沛称高祖故乡。临淮,安徽凤阳县临淮关镇),离得很近。汉高祖和项羽的心里,又怎么会有哪天忘记过山东呢。项羽见秦朝的宫室都已经被烧毁,便想着回山东。假如将这恢复它往日的昌盛,他未必不会定都关中。汉五年夏天,刘邦虽然从洛阳移驾关中,然而长安宫殿空置,政务大多在栎阳处理,汉高祖在关中的时间并没有多少。汉五年秋天,刘邦亲自征讨臧荼,又回到洛阳。汉六年十二月,攻打韩信,退回到洛阳。汉七年冬天十月,亲自征讨韩信,又从洛阳回到长安。当时长安的宫殿已建成,于是将办公地从栎阳迁移到长安,则高祖定都关中一事才定下来。萧何没有尝试过劝说高祖,只是把未央宫建得特别华丽壮观,用此来坚定高祖四次迁都的决心,其中的用意是非常深刻的。 改朝换代之后,大家都认为自己有功,常常是上报功勋以求赏赐的下人都跑累了,但功臣们却还不满足。唯独美国的独立战争胜利后,从华盛顿往下的将军元勋都解甲归田,平日里做农民的还是农民,做工人的还是工人,也就在灯前酒后,追忆下当年战争的事情,当作笑话取乐,没有过想要报答的心思。因为他们都把国家的事,当成了自己的家事。家中有了意外之事,家中子弟们便都放弃了自己的职业,而赶赴公家的危难。国家的危难已经解除,他们仍各自返回自己的岗位,这又有什么要求报答的呢?等到后来把家和国联成一体,那么国内的事情就不能没有人来承担。然后某人贤能,可以做某件事,某人有才,可以做某件事,这些都要由国民来选举。大家推选了他,他便不得不丢弃原本的职业,出门踏上就职征途。这样不平凡的平民政治风气,就是美国繁荣昌盛的原因。我们国家自古以来,都把做官作为一种职业,并且看作是一种最光荣的职业,所以有功劳的人,没有不想谋求一官半职的,以满足自己的愿望。而聪明智慧的人,都把实业看作是低下的行为,不屑去做。远古以来就是如此,如滔滔之水一去不返,社会又怎么能有所起色呢? [book_title]第九章 史公作传之奇 子房一生,好为权奇倜傥之行。司马迁作文章,遇奇人奇事,又喜加意摹写。其遗传虽皆实事,而暗带小说滋味。如黄石公事其一也(见第一章)。天下既定,封子房为留侯,服辟谷药,闭门不出者岁余。然上伐代,下马邑,及立萧相国,所与从容言天下事甚多。陶宏景(梁武帝时人)好学神仙,而才可经国,时号山中宰相。李泌(唐德宗时人)志栖尘外,虽拜宰相,仍布衣。是皆追慕子房之风,而得其遗范者矣。 子房家居,有一奇事,史公不以为诞。而曲折传之者,莫如定太子一事。帝有宠姬戚夫人,生赵王如意,欲立以为太子。大臣数争之,未能定也。吕后忧之。或曰:“留侯善画计,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良曰:“君常为上谋臣。 今日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子房曰:“始上在患难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人何益?”吕泽要求再三,子房踌躇久之,乃得一意外之奇策焉。 司马迁遗像 有秦代遗民,曰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读如六)里先生者。年老矣,隐居商山,谓之四皓。以高祖慢侮士人,故逃匿山中,义不臣汉。然帝慕此四人,恨弗能致也。子房暗属吕后卑礼厚币,使辩士邀之,为太子客。汉十一年,黥布反,上疾,欲使太子往击之。四人相谓曰:“吾属之来,将以安太子也。今太子将兵,而赵王常居宫中,太子不得立矣。”乃以告吕后,吕后日夜言于上前,太子得不行,帝自将往平之。 汉十二年,上破黥布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子房谏不听。偶宫中会宴,太子侍。上回顾,见太子之后,有四人从焉,须眉皓白,衣冠甚古。上怪问曰:“此四人谁也?”四人前对,各言其姓名。上乃惊曰:“吾求公,公避我。今公何自从吾儿乎?”四人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辱,故恐而亡匿。今闻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愿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 帝闻之,乃召戚夫人至,指视四人而语之曰:“我欲易之,彼四人为之辅。羽翼已成,难动矣。吕氏真乃主矣。”戚夫人涕泣,上为作楚歌以解之。 高帝崩,惠帝即位。吕后心感子房,强劝之食,曰:“人生一世,如白驹之过隙,何自苦如此。”子房乃自叙其生平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天下震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侯,此布衣之极,于愿足矣。愿弃人事,从赤松子游耳。” 读史者至今有一疑问,则子房所云之赤松子,不知何许人也。今考刘向《列仙传》,赤松子从神农时服水土而为雨师,数往来昆仑山。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已而少女追之,俱与仙去。其说甚无稽也。而子房者智术过人,其于天下之故抑了然矣。岂不知世之所习神仙者,幻而非真者耶?何至于弃人间事,举其身而从之游?从之游矣,而向之所谓昆仑石室者之深,王母少女者缥缈霞矫之佩,抑尝与之相及上下乎否也。 司马迁《留侯世家》,记子房以吕后时薨,谥曰文成侯。 子房始所见下邳圮上老父与书者,后十三岁,从高帝过济北,果得谷城山下黄石,取而宝祠之。及子房死,并葬黄石。每上冢伏腊,祠黄石。子房之为人不以此重,而史公之好奇,有如此者。 四皓,《史记》著其别号而已。陶潜《群辅录》云,园公姓唐名秉,字宣明,陈留襄邑人,自注见《陈留志》。夏黄公姓崔名廓,字少通,齐人,自注见崔氏谱。余亦仅载别号。今商州金鸡原有四皓庙,蒙按四皓固实有其人,惟子房之有无此事,实不可知。即有之,则入侍太子者,必伪四皓也。盖子房利用其名,以起高帝之敬,而定储君之位。不然,四皓高士,太子之定否,何与乃公事,乃翩然来仪,堕其高节也哉。 专制之国,以天下为私产,故异己者必锄而去之。谋臣猛将譬之走狗,事急则惟恐其不至,事过则惟恐其不去。昔人所以有“狡兔获,良犬烹”之叹也。汉灭楚,醢淮阴、梁王,杀九江王;酂侯与帝患难交也,然又不免系囚。子房之智,早已见之,特寄意赤松子,数称病辟谷,内以明其澹泊宁静之风,而使之不吾虑,外以远其割裂山河之嫌,而使之不吾忌。此其所以独脱于虎口,而进则与他人同其功,退则不与诸人同其患也。岂果有神仙哉。 张良的这一生,喜好出谋划策且又不受拘束。司马迁写文章,遇到奇人奇事,又喜欢加一些自己的文字描述。他留下来的传记虽然都是记的实事,却又隐隐带了些小说的味道。例如黄石公的事情就是其中之一(详见第一章)。大汉基业已稳,封张良为留侯,张良修道,服用辟谷药,常一年多闭门不出。然而张良跟随汉高祖刘邦讨伐代国,用计攻下马邑,劝他立萧何为相国,和皇帝之间谈论了很多天下大事。陶宏景(梁武帝时期的人)专注于学习神仙之术,然而才能又足以治理国家,当时有“山中宰相”的称号。李泌(唐德宗时期的人)志趣都在红尘之外,虽然做官到宰相,仍然是一袭布衣的平民。他们都是因倾慕张良的作风,而得到了他遗风的人。 张良在家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司马迁不认为这奇怪。而事情曲折传播的,莫过如立太子一事。皇帝有得宠的姬妾戚夫人,生了赵王如意,想要立他为储君。大臣们多次进行劝阻,皇帝都不听。吕后很是惶恐。有人给吕后出主意,说:“留侯张良善长筹谋计算,皇上信任他。”于是吕后派自己的哥哥建成侯吕泽劫持了张良,说:“您经常为皇上出谋划策,是皇上的谋臣。现在皇上打算换立太子,你又怎么能高枕而卧呢?”张良说:“当初皇上在危难关头,采用了我的计谋。如今天下安定,因为喜爱而更换太子,这些至亲骨肉之间的事,即使有一百个与我一样的人进谏又有什么用?”吕泽再三胁迫,张良犹豫了很久,才将一条出人意料的妙计告诉给吕后。 有秦朝的遗民,分别叫园公、绮里季、夏黄公和甪(读如六)里先生。他们年纪都大了,隐居在商山,被称为“商山四皓”。因为汉高祖对士人轻慢无礼,因此他们逃亡隐匿于山野之中,不肯做汉朝的官。然而,皇上仰慕这四人,只可惜不能得到。张良暗中叮嘱吕后不惜谦恭有礼,带着金玉壁帛,派有口才的人去邀请这四人,作为太子的宾客。汉十一年(前196年),黥布反叛,皇上得了病,想让太子率兵前往讨伐叛军。这四个人互相商议说:“我们之所以来,是为了要保全太子。如今如果太子率兵外出平叛,赵王如意经常居住在皇宫中,那太子之位就很危险了。”于是立即告诉吕后,吕后找机会日夜在皇上跟前哭诉,于是太子得以免除带兵出征,皇上亲自带兵东征平息了叛乱。 汉十二年(前195年),皇上平定了黥布叛乱后回来了,病势加重,更想尽快更换太子,张良劝谏,皇上不听。有一次,宫中设置酒席,太子在旁陪侍。皇帝回头,看到太子身后跟着四个人,须眉洁白,衣冠很有古风。皇上感到奇怪,问道:“他们四个人都是谁?”四个人向前回答,各自说出姓名。皇上非常吃惊,说:“我访求各位,各位都逃避着我。现在你们为何自愿跟随我儿呢?”四人都说:“陛下轻慢士人,喜欢骂人,我们义不受辱,所以因害怕而逃避。现在我们私下听说太子仁义孝顺,对士人谦恭有礼,天下人没有谁不想为太子拼死效力的,所以我们就来了。” 皇帝听了后,召唤戚夫人过来,指着那四个人对她说道:“我想更换太子,但是他们四位高士都来辅佐太子。太子的羽翼已经丰满,难以撼动。吕后确实是你的主子啊!”戚夫人听了失声痛哭,皇上为她唱楚歌才得以化解。 汉高祖驾崩后,汉惠帝继承大统。吕后感激留侯,便竭力劝他进食。说:“人生一世,时光有如白驹过隙,何必这样苦了自己呢!”留候于是说了自己这一生的过往,说:“我家世代为韩相,到韩国灭亡,不惜万金家财,为韩国向强秦报仇,天下为此震动。如今凭借三寸之舌做了帝王的老师,封邑万户,位居列侯,这对一个平民来说已是极致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我愿丢却人世间的事情,随赤松子去云游。” 熟读史书的人到今天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张良口中所说的赤松子,不知道到底是谁。如今考证刘向所撰的《列仙传》,可知赤松子是相传为神农时的雨师,服食水土,经常去往昆仑山。在西王母的石室里歇息,随风雨自由上下。不久炎帝的小女儿曾跟随他,亦成仙飞升而去。这种说法真是无稽之谈。而张良的聪明才智、计谋都过人一等,对当时天下之事都已看开了,又怎么会不知道世上所修炼神仙的,都是幻象而不是真的呢?又怎么会抛却功名利禄,而全身心随赤松子去云游四方呢?就算张良跟随赤松子去云游,与刘向所说的昆仑山石室之深,王母娘娘侍女在缥缈霞高举玉佩,或许与这不相关了吧? 司马迁撰的《留侯世家》,记载了张良在吕后当政时就死了,追封谥号文成侯。张良年轻时在下邳圮上遇到的送给他书的老人,十三年后,跟随汉高祖经过济北时,果然在谷城山下找到了黄石,拿了回去放在祠堂郑重拜祭。在张良死后,一并下葬。他的家人每次上坟伏腊祭祀时都会拜祭黄石。张良并不看重这个,而太史公对此的好奇,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四皓,《史记》中记载的只是他们的别号而已。陶潜《群辅录》中有记载,园公姓唐,名为秉,字宣明,是陈留襄邑人,详见《陈留志》;夏黄公本姓崔,名为廓,字少通,是齐国人,详见《崔氏谱》;其余的也仅仅是记载了别号。现在在商州的金鸡原有四皓庙,我个人认为“四皓”是确实有这四人,只是张良当时到底有没有让吕后去找这四个人,实在是无从得知。就算是有,那么辅佐太子的,必定是假的四皓。大概是张良利用四皓的名气,来引起汉高祖对他们的尊重和重视,而确定太子的位置。不然的话,四皓是高义之士,太子之位是否稳固,为何他们会来参与这样的公事?他们如此翩然来仪,实在是降低了自己的高尚节操啊。 封建专制国家,将天下当作个人的私有财产,因此对与自己思想不统一的人一定会排挤掉。在皇上眼中,谋臣猛将就像走狗一样,遇到急事时就担心他们不来,待事情处理好后又怕他们占居高位不走。这才有了古时候人所说的“兔死狗烹”的感慨。汉灭了楚后,便杀害了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以及九江王英布,萧何与汉高祖是患难之交,也免不了被囚禁。以张良的机智,早就预料到了,便特意托辞说随赤松子修道,多次称病辟谷,对内以表明其恬淡寡欲,不追求名利,喜好清静,让皇上不会对自己有所忧虑;对外远离了叛国分裂的嫌疑,使皇上对他不会有顾忌。这也是他最终能得以幸免,但在成功时能与其他人一样获取功劳,退隐时又能避免像其他人一样惨遭祸患的原因。又怎么会真有神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