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意大利建国三杰传
[book_author]梁启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42576
[book_dec]近人梁启超撰。一卷。主要叙述马志尼、加里波第、加富尔领导意大利资产阶级复兴运动的始末。于三人身世、经历、政治主张和活动叙述甚详。对马志尼组织青年意大利党采取教育与暴动并行、加富尔进行资产阶级民主改革颇为称赞。成书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有光绪二十九年上海广智书局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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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发端
梁启超曰:天下之盛德大业,孰有过于爱国者乎!真爱国者,国事以外,举无足以介其心,故舍国事无嗜好,舍国事无希望,舍国事无忧患,舍国事无忿懥,舍国事无争竞,舍国事无欢欣。真爱国者,其视国事无所谓艰,无所谓险,无所谓不可为,无所谓成,无所谓败,无所谓已足。真爱国者,其所以行其爱之术者不必同,或以舌,或以血,或以笔,或以剑,或以机,前倡于而后倡喁,一善射而百决拾,有时或相歧、相矛盾、相嫉敌,而其所向之鹄,卒至于相成相济而罔不相合。梁启超曰:今国于世界者数十,其雄焉者不过十之一,彼其鼓之、铸之、缔造之、歌舞之、庄严之者,孰有不从一二爱国者之心、之力、之脑、之舌、之血、之笔、之剑、之机而来哉!
梁启超曰:欧洲近数百年,其建国之历史,可歌可泣可记载者,不一而足;其爱国之豪杰,为吾生平所思、所梦、所崇拜者,不一而足;而求其建国前之情状,与吾中国今日如一辙者,莫如意大利。求其爱国者之所志所事,可以为今日之中国国民法者,莫如意大利之三杰。之三杰者,其地位各不同,其怀抱各不同,其才略各不同,其事业各不同,其结局各不同,而其所以使昔日之意大利成为今日之意大利者,则无不同。无三杰则无意大利,三杰缺一,犹无意大利,三杰以意大利为父母为性命,意大利亦以三杰为父母为性命。吁嗟乎危哉!今日之中国,其乌可无如三杰其人者。吁嗟乎耗哉!今日之中国,夫安所得有如三杰其人者?吾寐而叹之,吾寐而言之。我国民其犹知爱国乎?虽其地位相万,其怀抱相万,其才略相万,而万其言,而万其途,而万其策,而万其业。其上焉者,亮无不可以为三杰之一;其次焉者,亮无不可以为三杰之一之一体。人人勉为三杰之一,人人勉为三杰之一之一体。则吾中国之杰出焉矣,则吾中国立焉矣!作《意大利建国三杰传》。
[book_title]第一节 三杰以前意大利之形势及三杰之幼年
今之意大利,古之罗马也。自般琶西莎儿以来,以至阿卡士大帝之世,并吞欧罗巴、亚细亚、阿非利加之三大陆,而建一大帝国,为宇宙文明之宗主者,非罗马乎哉!当此之时,天下者罗马之天下,於戏,何其盛也!何图一旦为北狄所蹂躏,日削月蹙,再轭于回族,三轭于西巴尼亚,四轭于法兰西,五轭于日耳曼。迎新送旧,如老妓之款情郎;朝三暮四,如畜犬之依豢主。支离憔悴,年甚一年,直至十九世纪之初期,而山河破碎,益不可纪极。东悬于法,西隶于奥,中央夷于班。“意大利”三字,仅为地理上之名词,而非政治上之名词者,千余年于兹矣。望加西士陷落之火焰,吟法马之悼歌,薤露苍凉,劫灰零落。昔人诗云:“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伤心画不成。”嗟乎!哀莫哀于无国之民,后世读史者,旁观犹为感慨,而况于身历之者乎?宁复知十九世纪之下半纪,距今最近数十年之间,俨然一新造国,涌出于残碑累累、荒殿寂寂之里,泱泱然拥有五十余万之精兵,二百六十余艘之军舰,六千余英里之铁路,十一万余英方里之面积,二千九百余万同族之人民,内举立宪之美政,外扬独立之威烈,雪数十代祖宗之大耻,还二千年历史之光荣。此革命家达士里阿所当瞑于九原,而大诗人但丁所当且感且泣而始愿不及者矣。呜呼!谁实为之而克有此。
当十八世纪之末年,拿破仑蹂躏意大利,其时意大利已支离灭裂,分为十五小国。拿破仑铁鞭一击,合而为三,置之法政府督治之下。虽然,意大利后此之独立,实拿破仑之赐也。拿破仑废其小朝廷,锄其家族,将封建积弊,一廓而扫之。以法国民法之自由精神,施行于其地,于是意人心目中,始知有所谓自由,有所谓统一,且对外反动而知有所谓独立。拿破仑实意大利之第一恩人也。萌蘖初生,而牛羊牧之。盖自拿破仑既败,各国专制君相会议于维也纳,绝世奸雄梅特涅,敢以“意大利不过地理上之名词”一语,明目张胆以号于众,于是尽复前者王族压制之旧,全意仍为若干小国,为外来种族波旁家哈菩士博家等所分领。其王位为意大利人血族者,惟有撒的尼亚(Sardinia)国王之一家而已,而亦压于群雄,奄奄残喘。盖至是而意大利暗无天日矣。时势造英雄,呜呼!时势至此,岂犹未极耶。
天不忍神圣之罗马,苶然黯然长埋没于腥风血雨之里;天不忍数千万文明坚忍之意大利民族,呻吟于他族异种一摘再摘之下,乃于1805年6月22日诞育一豪杰于意大利之治那阿市,名曰玛志尼。实怪杰拿破仑即意大利王位于米仑之岁,而法国大革命后十有三年,拿破仑征服意大利将十年也。犹以为未足,复于翌二年即1807年7月22日,更诞育一豪杰于意大利之尼士府,名曰加里波的。犹以为未足,复于翌三年即1810年,更诞育一豪杰于意大利之撒尔维亚,名曰加富尔。自兹以往,而千年冢中之意大利遂苏。
玛志尼,一士人子也。年十三,入于市立大学。其时正去维也纳会议后三年,法国革命之反动力大作,奥大利之压抑愈甚,而国运日以益非。每读前史,块然若有所失,自兹以往,惟著深墨丧制之服以终其身。后有叩其故者,玛曰:“吾当时亦不知其所以然,惟在群儿稠人欢笑杂遝之中,自觉悲气沉沉而来袭心,使人哀,使人老。噫嘻!吾其无国之民,吾其服国丧以终吾年。”掩泪欢场,悲歌牖下,多情多恨之英雄,大率然矣。年十七,既悉通诸学之奥,见识文章,迥绝流俗。日者侍母散步于治那阿之海岸,忽一巨人,面目深黧,须髯如戟,颀长七尺,风采棱棱,飙然来前,脱帽而施礼曰:“愿为意大利之亡命人有所尽。”母则泫然探怀中出若干金钱,揾一掬之泪,纳诸巨人破帽中。玛志尼问母:“彼何为者?”母曰:“此爱国男儿也,彼等欲救国而事不成,离父母,割妻子,流窜以至于此。”玛志尼自闻兹言,如冷水浇背,心大感动,其牺牲一生以酬国民之志,实始于此。
加里波的,舟人子也。性慷慨义烈,感物易哀,嫉不义如仇,喜鸣不平,为人急难,其所愤激感触,趋义赴难,视生命如鸿毛也。日者游罗马大都之废墟,观其大壁大门大伽蓝,颓址半倾,丹青狼藉,低徊感慨,亡国之悲,勃郁于胸中,而不能自禁。年未十五,已浩然有以国事为己任之志,尝语人曰:“余誓复我意大利,还我古罗马。”自兹以往,吐弃一切,惟注精神于革命一事。
加富尔,撒的尼亚王族之一贵公子也。其出身既与彼二杰异,其少年之经历,亦自不同。始盖一自倨不逊、纨袴无赖之恶少年也。年十岁,虽卒业于小学校,然更不悦学,日聚群儿为恶戏。既而欲为军人,入焦灵兵学校,自是始向学,研精测算。年十六卒业,擢为测地官。虽然,爱国之心未起也。尔后年齿渐长,诵古今之历史,察现今之形势,思为国家有所尽力,而未得其下手之方法。然颇来往于治那阿诸地,与诸亡命相往来,呼吸自由之空气,贵族之习性一变。
[book_title]第二节 玛志尼创立“少年意大利”及上书撒的尼亚王
初,意大利当十八世纪以前,已有哲理家文学家但丁、麦耶俾尔、荷士哥等,微言永叹,大声疾呼,以革新匡复之义,导其国民,流风渐播。于是有加波拿里党(Cobonari)之设,加波拿里者,烧炭之义,实秘密革命之盟社也。当1820年,事机迫于一发,乃在意大利中央之尼布士及帕特门伦巴的诸地,同时爆发。时玛志尼十五岁,加里波的十三岁,加富尔十岁。然事竟不成,首事者或死锋镝,或死囹圄。其余以嫌疑流窜治那阿者,不可胜数。治那阿,即玛志尼之故乡也。在意大利西南,为地中海滨一绝港。政府以此窜谪志士,窜者既多,而治那阿遂成为自由主义之中心点。玛志尼所遇之巨人,即1820年役中一无名之英雄也。
先是玛志尼以爱国热血之所涌,思有所凭藉,乃投入加波拿里党。既而察其内情,以为此党之人,血气有余,而道心不足。当其沥血淋漓,指天誓日,虽凛凛然若薄云霄而贯金石,一遇挫折,苶然馁然,前此之壮怀盛气销磨尽矣。玛志尼以为欲成大事者,不可不先置成败利钝于度外。今日不成,期以明日;今年不成,期以来年;如是乃至十年二十年百年数百年,所不辞也。及身不成,期之于子,子犹不成,期之于孙;如是乃至曾孙、玄孙、来孙,所不辞也。吾力不成,期诸吾友;吾友不成,期诸吾友之友,乃至吾党不成,期诸他党所不辞也。惟求行吾志、贯彻吾主义而已。玛志尼以为非有此等气魄,此等识想者,不足以言革命,不足以言天下事。而欲养成此气魄、此识想,不可不推本于学力,不可不推本于道德。玛志尼深察加波拿里党之不足语于此也,于是脱离之,自组织一党,名曰:少年意大利(Young
Italy)。
1830年,法国第二革命起,时玛志尼二十五岁,加里波的二十三岁,加富尔二十岁也。风潮所簸,影响遍及。加波拿里党复扬其余烬,蜂起于各郡国。奥国移兵剿洗,瞬息戡定。而玛志尼为侦吏所卖,逮系狱中者六月,仅减死一等,见放于意大利境外。
1831年,撒的尼亚前王死,其从弟查理士·阿尔拔(Charles
Albert)嗣立。阿尔拔者,号称近世最英仁之主,夙怀恢复意大利之志,而曾加盟于加波拿里党之人也。时玛志尼越在法国,闻之大喜,乃上书于阿尔拔曰:
某死罪,上书于所爱之撒的尼亚王阿尔拔殿下:越在海外,逖闻我王继体主社稷,诚欢诚抃。虽然,王其念之,王欲为新意大利最初之一大伟人,惟今日;欲为旧意大利最后之一民贼,亦惟今日。我意大利人民,其非可以姑息敷衍因循以镇抚之也,非一日矣。彼等于数百年来求而不得之民权,今也认之已真,望之已渴。彼等爱法律,爱自由,爱独立,爱统一,然而上被裁断,外被阻绝,中被压抑,跼天蹐地,无所告诉,今也国不知何在,家不知何附,身不知何存。外人之游其国者,字之曰奴隶之国;接其人者,谥之曰已死之人。彼等有血气,有须眉,习闻此言,宁为木石?彼等吞声忍恨,饮奴隶之卮者已数十世,自今以往,誓以此身与此卮惧碎矣!王乎王乎,今意大利之国民,无不额手延颈、企踵倾耳、拭目以待命于殿下者。愿买丝为殿下绣作“自由、独立、统一”三字于旗上,愿殿下自进而立于国民之马首,为民权之倡导者、保护者,为全意大利之建设者、革新者,举数千万之同胞,出之于野蛮外族之手,而还我太平。王如有意乎,吾侪不才,愿捧其身命以待王之驱策,集意大利散漫之诸州而致诸王之麾下,以舌以剑而为王服犬马奔走之役。民困不可久也,时会不可失也,惟大王图之。
阿尔拔固素知玛志尼者,良敬其为人。虽然,自以羽毛未丰,不可高飞,深虑玛志尼之轻率以害大局也。又不欲自居嫌疑之地也,得其手书,曾不致答,反下严命曰:玛志尼若越境复入于意大利,则直捕缚之。虽然,一人之王,充耳其如褒,数百万人之国民,倾耳其如雷。此命一下,举国失望,相率而入于“少年意大利”者,以数千百计,玛志尼益为爱国志士之中心点矣。
少年意大利之所以异于加波拿里者,何也?彼盖消极主义,而此则积极主义也。彼等恶官吏,恶虐政,誓与当时之小政府不两立。虽然,彼等有破坏而无建设者也,玛志尼不惮破坏,然以为破坏也者,为建设而破坏,非为破坏而破坏,使为破坏而破坏,则何取乎破坏,且亦将并破坏之业而不能就也。少年意大利之目的,实在于是。此亦可见我绝代佳人玛志尼者,非可与彼蛮恣横暴之无政府主义,同类而并观矣。玛志尼尝言:
革命者,国民之天职也,是根于“为国民”(For People),“由国民”(By
People)之两大义而来者也(按:西哲言政治者有三名言,最简而最精曰Of People,曰For People,曰By
People。第一义谓国者人民之国也,第二义谓国政者为人民而立者也,第三义谓国事者当由民自处置也。政治之精理,此三义尽之矣。若君主专制政体,无论施虐政于民,施善政于民,皆不过To
People而已。论者不审别其本,而欲举中国儒者所言仁政,比诸泰西今日之政治,失之远矣。文法之有关于学理也,如此吾向谓中国文法简于欧西。今此四语欲求如原文以一字表其义,译之而适当者,诚束手无术矣。附注于此以质将来)。以故吾辈舍此之外无学术,舍此之外无宗教,舍此之外无性情。
玛志尼之所以为玛志尼,于是乎在矣。虽然,加波拿里党所以失败之原因,犹不止此,彼等所最缺者,无协同和衷之运动也。协同和衷者,革命图成之第一要义也。彼等无一政纲,无一信仰,无一高远之理想,夫是以协同和衷之实不可得举。故玛志尼欲就此大业,先以教育国民以为独一之义务,而其教育之法,在首与当时腐败之宗教宣战。玛志尼又言曰:
今日之大问题,宗教的问题也。彼持唯物论者,谓费尔许之辛苦周折,以求新建一国。毋宁仍其旧而改革之,苟能维新便民,虽分裂何害,虽服属何害,为此论者是对于宗教上而放弃其高尚之天职者也。其能抚我者,无论如何之政府甘服从之;其能应援我者,无论如何之方法,皆画诺之;其可以救目前片刻之苦痛者,无论如何之约束,皆欢迎之。是非人之所以为人之道也,是故当知欲获胜者,只有一途,曰舍身而已,曰舍目前之乐利,舍物质上之乐利而已。
是所谓玛志尼唯心论之宗教也,是玛志尼教育之精神也。其纯洁之理想,莹于冰雪;其精一之情感,高于云霄。玛志尼岂徒豪杰,实圣贤也。彼于是据其所信以定此会之纲领曰:
少年意大利者,意大利人中之信进步、义务两公例,而确认我意大利为有天赋一国民的资格之诸同志所结合而成者也。入此会者,以再建一自由、平等、独立、自主之意大利为目的。凡在此目的外之思想动作,悉牺牲之,以兹决心,组织兹会。
而其所以达此目的之方法,则曰:
教育与暴动,同时并行。
以此二事团为一体,可谓奇事奇文。虽然,有深识者苟思其故,不禁为之拍案三叹。
举世仇公敌之奥大利而摈诸境外,以收回自主之权,此其第一著手也。彼非不哀腥风血雨战争之惨,然以为是固终不可得避。既尔,则其破裂早一日得一日之利也。虽然,用外交政略,而藉他国之政府为应援,是玛志尼所不许也。其言曰:
联络主义者,发于依赖之劣根性,而使意大利丧其资格于世界者也。
玛志尼之徒以此等主义播之人民,疾而呼之,强而聒之,如牧师神父之传教者然。虽然,彼等非欲以力强移人民之意志者也,一日国民统一之业若成,则应建何种类之政府,一任国民之自择,此玛志尼党之所志也。其会中纲领又云:
我党对于国民投票所立之政府,无论其形式若何,皆甘膜拜于其前而不辞。盖服从公意者,实个人应守之义务也。
以上所引,虽东鳞西爪,语焉不详,亦可以略窥少年意大利之纲领旨趣,而其苦心经营之人之学识才略,亦从可察矣。更约言之,则少年意大利之目的,在救济意大利而统一之于共和政府之下也。其方法,则教育与暴动也。其标语,则神与人民也。其旗帜,则一面书“独立统一”字样,一面书“自由、平等、人情”字样也。
党体既立,应者如响。自学生而学生,自青年而青年,其结合之速力,几为前古所未曾有。时加里波的方夙夜皇皇,所在募同志,偶遇此少年意大利党员之一人,乃始知世有所谓玛志尼者其所志所事,正与己同,大喜,遂投身入会。加富尔当时未知有加里波的也,顾颇闻玛志尼,欲会见之而未得其机。
[book_title]第三节 加富尔之躬耕
其时之加富尔则何如?法国第二革命之起,玛、加二贤固奋袂扼腕,亟欲一雪,而加富尔亦少年盛气,不能自制。尝于广座之中,痛骂撒的尼亚政府之因循,谓意大利人竟无一个是男儿者。政府闻之,直命陆军省禁彼,不许住居治、那阿焦灵两地,遂谪于僻邑,为巴特城之土木监督。居一年,怏怏不乐,遂挂冠去。读者试掩卷一思,加富尔去将何适?意者其不投革命军,则入政党已耳。而加富尔会心独往之处,有非寻常人所能拟议者。噫嘻!桓灵失纲,四海鼎沸,群雄拊髀攘臂之际,而绝代伟人诸葛亮,乃躬耕于南阳。当法国革命,全欧如麻,豪杰蜂起水涌之时,而绝代伟人加富尔,乃学圃于黎里,古之欲就大业者,必有所养。呜呼!其亦可以师矣。
盖加里波的,军人之资也,其意以为:“彼哥索加(拿破仑产地也)之英雄,当法国危急存亡之秋,能以一呼披靡天下,内平内乱,外敌俄、普、奥三大敌,无他,能用其国民,使怀必死之志以报国。则向之农民、市民,皆可忽变为精锐无敌之练卒。彼何人哉?我何人哉?我意大利今虽积弱矣,然国民愤闷勃郁之气,既将熟而可用,吾将率之以追我祖般琶之伟绩,复我史罗马之光荣,制梃以挞奥法,吾信其非难矣。”此则加里波的之志也,玛志尼异是。玛志尼,学者也,理想家也,以为:“欲行革命,则不可播革命之种子;欲求文明,则不可不筑文明之土台。故当推本于国民精神,养其不移不屈之道心,鼓其死而后已之元气。”此则玛志尼之志也。若加富尔则又与二豪异其撰,彼以为:“今日者外交时代也。以气盖一世之拿破仑,不免为圣气连拿(拿破仑迁死之地也)孤岛之鬼,岂有他哉!为其敌天下而已。夫吾恃吾力而不倚助于人,固正气所当尔,固人道所应尔。虽然,此道此气,岂不在我?居今日之天下,而惟侈言不顾成败、不恤利钝,陈义非不甚高。然业也者期成者也,期成之业,岂惟恃道,盖术亦不可不用者矣,故夫加波拿里者,乌合之众,无谋之师,不足云矣。即彼少年意大利亦恐至诚有余,而智力不足以相济。吾思之,吾重思之,今日意大利列国中,如昔昔里,如尼波士,如罗马,如达士加尼,如仑巴的,皆不足凭藉以成大业,其可以有为者,惟我宗邦撒的尼亚耳。虽其地狭众寡,不足为轻重于欧洲,若夫善用之,岂不在人!撒的尼亚,实我一生之舞台也。”此加富尔之志也。
加富尔之所志者,既在此不在彼,其所以利用此舞台之术则如何?彼自以身列贵族,一跃而为宰相,殆非难事。今以嫌疑被谪,若不自戢,徒逸此机,毋宁自隐焉以为他日之地。当其翩然归耕也,其友有贻书吊之者,惜其以有为之身,受嫉当途,老于山野,加富尔戏答之曰:“事未可知,天若假公以年,伫看他日加富尔为全意大利宰相之时矣。”嘻,伟人之自负自信,有如此者。
加富尔之隐于农,非徒隐也,而真农也。彼盖搏虎搏兔皆用全力之豪杰也。彼始事于黎里,延及邻近诸地,自农事之改良,道路之兴作,灌溉之新案,水车之制造,无不孳孳汲汲,以身任之。其时轮船之制新发明,乃首采用之,以运输于麦阿里之湖上。一切地方上民事,皆干预之,奖厉之,遂于彼特们兴一最大之农会,创建焦灵银行,日夕尽瘁,未尝宁居。盖加富尔之远识,早有见于欧洲社会,必有一番大变革,而殖产兴业,实为之源。故先导其民使习于此,彼其后此当国之际,所以能举而措之。若烹小鲜者,盖其养之于前者豫矣。
不宁惟是,彼又乘此空隙,遍游英法诸国。盖彼既以未来之宰相自命,则其于各国政治之实况,审之不可以不熟也。其至英也,与哥布顿(Cobden)最亲,其至法也,与基率特(Guizot)最善。哥布顿自由之思想,与基率特保守自负之精神,彼皆能融纳之。又屡往就英国国会之旁听席,饫闻当时大政治家格兰斯顿、比康斯佛等之舌战,大有所感动。自是心醉英国政治,而尤歆其自由势力之旺盛。见夫《选举法改正案》《信教自由案》《全废奴隶案》等之屡次剧战,而卒归胜利,虽以惠灵吞之英名,犹不能压当时之民气。则拍案快呼曰:“有是哉!有是哉!我意大利国民之精神,其亦不可不以此为鹄矣。我辈今犹然奴也,今犹然缚也。”自是以往,加富尔以崇拜英风闻于天下。虽然,彼无所雌黄焉,无所躐进焉,矻矻焉更研英文、治英学,详察英国政治、宗教、教育、农工商各事业,以备将来经国之用。盖加富尔以农以游自隐者凡十者有六年。十六年之星霜,不可谓不久。此十六年内意大利之事变,不可谓不多。虽然,彼遂不厌,彼遂不动,盖其胸中早有所自主,而定识定力,非外界所能夺也。加富尔实最富于忍耐力之伟人也。翻观此十六年中玛志尼、加里波的之二豪则何如?
[book_title]第四节 玛志尼、加里波的之亡命
玛志尼之见放也,遁于法国之麻士夭市,自创一报馆,即以其党名名之曰:少年意大利。以其高尚纯洁之理想,博通宏赡之学识,纵横透辟之文词,洒热血于笔端,伸大义于天壤,举国志士,应之者云起水涌。时加里波的方为一船长,航行于君士但丁奴不(土耳其国都)。舟中与一仙士门派(仙士门者,土国一哲学家倡大同共产主义,尝与其徒实行之)之法国人相觌,慷慨扼腕,言论风生,乃始知其祖国有所谓玛志尼其人者。寻读其一字一泪之檄文,一棒一喝之报纸,则大感动,乃决弃船长之业,访玛志尼于麻土夭,以谋大计。当二人之相见也,所语者不过“少年意大利”之来历及其目的,泛泛问答一夕话耳。及其相别也,玛志尼语人曰:“吾见加里波的,吾之负担轻减其半。”加里波的亦语人曰:“吾见玛志尼,其愉快有视哥仑布新觅得阿美利加时尤甚者。”自是以往,两雄握手,而半岛之风云,卷地来矣。
玛志尼见阿尔拔(撒的尼亚王)之不足与谋也,乃与加里波的及各同志定策,欲乘大祭之夜起事,倒撒的尼亚政府,逐其王而绝奥国之羁绊,不幸事泄,党人或捕缚,或遁走。加里波的闻变,急遁入一卖饼家,求潜匿,饼师之女怜之,给以袯襫,俾易服宵遁,间关十日乃达家乡,一诀慈亲,再思行遁,忽为法国缇骑所获。伺夜深人静,潜从丈五高楼跳下,藏于山深菁密处,断食者两日,乃达麻士夭,偶检新报一读,则己之姓名已受死刑宣告矣。然犹与诸同志寻消问息,企图再举,志不少衰。时1832年,玛志尼廿七岁,加里波的廿五岁,而加富尔廿三岁也。
虽然,以当时虎狼虺蜴之欧洲列国,万方一概。吾道将穷,天地虽大,何处可容意大利革命英雄侧身之所乎?1833年8月,法国以撒的尼亚政府之要求,驱玛志尼出境,乃潜窜于瑞士。自兹以往,殆如囚虏者凡十余年,避探侦,避鉏麑,屏居于斗室暗澹之中,一灯凄凉之下。日夜慷慨淋漓,伸纸吮笔,然胸臆中炎炎千丈之活火,著书草论,指天画地,策方略散诸各地,以指挥其同志。嘻,玛志尼虽壮快真率、光明磊落之一男子乎,至其深谋致虑,洞察情伪,兔起鹘落,熟精夫神秘隐密之革命家不二法门。往古来今,未见有其比也。其所著书,至今凡有志于政治上秘密结社者,奉为枕中鸿秘,得其术以达所志者,不知凡几矣。1836年,复不为瑞士政府所容,坎轲流浪,仅得托足于从来不逐“国事犯”之英国。自1837年以后定居焉。英国者,实玛志尼第二之故乡也。去国益以远,来日益以难。战一国之大敌未已,而一身之小敌,且纷至而沓来。战疾病,战饥寒,三旬九食,十月单衣,典时表,典外套,典长靴,犹不足以自给。最后乃丐得一报馆卖文为活,然犹日日奔走呼号,和血和泪,以从事于著述。遂更组织一新党,名曰“少年欧罗巴”,外之以通他石之情,内之以系同胞之望,如是者又十年。盖此十年中,而其所谓教育国民之主旨,乃始磅礴圆满,而此后如荼如锦之意大利,根柢乃始立矣。
玛志尼既久于英国,与名相格兰斯顿交甚契,常诉以意大利人民压制之苦,及己之所抱负。其卖文于报馆也,常发明意大利之国情,及欧洲列国所以待意大利之道,英人听之,大有所感动。此后加富尔一统政策,大得格兰斯顿之赞助,以底于成,亦不可谓非玛志尼十年流落之遗赐也。
[book_title]第五节 南美洲之加里波的
加里波的既不见容于法国,茫茫全欧,托身无所,乃飘然倚剑,远遁于南亚美利加。自兹以往,不踏欧洲尘土者十四年。此十四年中,又加将军一天然之学校,而为将来回天事业之练习场也,不可以不记。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举似世间人,谁有不平事。”千古之大侠,往往被发以救邻斗,拔剑以助路人,盖其至诚热血,磅礴郁积于腔子里,一触即发,非有所为而为之,盖非是则无以为欢也。以龙拏虎掷之加里波的,一旦投闲置散于故乡万里之外,揽镜华发,据鞍髀肉,跎蹉岁月,何以为情?彼苍苍者深怜夫闲杀英雄也,无端而生出里阿格兰共和国倡强立与巴西帝国开战之役。任侠尚气之加将军,既同病以相怜,复见猎而心喜,彼以舟人之子,十余年生长于海上,使船如马,夙具长技,乃率十二人驾轻舟,击巴西一军舰,夺而据之,为独立军应援,屡战屡捷。此十二人者,皆意大利亡命志士,而与加将军同生死共患难者也。日者碇泊于某河口,翌朝深雾障天,咫尺不辨,忽有二敌舰驶至其侧,声称速降,随放巨炮轰击。此十二人中有名菲阿仑者,然炮应敌,百发百中,敌兵入海者无算,俄而为飞丸中额仆地,加将军前往救之,亦中丸而仆。舰中士官展轮急遁,船如断梗,漂流海上,地理不明,针路不悉。当此之时,加里波的之不死,其间不能容发,而菲阿仑竟赍志而长逝矣。一士官开海图示加将军,乞其指挥,将军手不能动,口不能言,惟溅一滴泪于图中桑得菲之点。士官等悟其意,向此港进行,凡漂泊十九日,乃达嘉尔伽港,就疗养焉。彼他日尝语友人曰:“吾不惜死,但吾欲涂肝脑于本国之土地,不甘如菲阿仑之葬水中也。”哀哉斯言。
天为意大利生伟人,岂其当意大利未建国而夺之?加将军留嘉尔伽港者六月,医疗奏效,渐归平复。虽然,嘉尔伽者,敌地也。自顾此身已等囚虏,且船被没入官,同志悉皆就缚,而眇躬亦旦夕不可测。日者乃鞭悍马思急遁,入一森林,人马俱疲,藉草稍憩而追谍忽至,卒被擒捕。盛以土囊,缚诸马上,渡数十里沼泽,复为阶下囚于嘉尔伽长官之前。严鞫拷掠,背缚两手而悬诸梁上者,凡两点钟,气息垂绝,四肢冰冷而始终不屈。时以溅血之眼,一睨堂皇上人,卒科以强盗杀人之罪,投之犴狴,阅两月,复逃狱归于里阿格阑,再抗巴西军,所向有功。虽然,至是而加里波的濒于九死者,既三回矣。历观古今中外正史小说所记载英雄患难之事,惊心动魄者不一而足,未有自入患难、自出患难一而再再而三如加将军者,将军殆以患难为儿戏也。加将军者,又多情之豪杰也。两年以前,曾在乌嘉伊国之彭巴士旷野,失途踯躅忽遇一佳人,止而觞之,为奏希腊前哲荷马之古歌。将军有所感想,未尝去怀,今以机缘,遂为伉俪,即绝世之女豪杰马尼他夫人,而此后加将军用兵故国时出入于万死一生中,以佐汗马之劳者也。天涯落魄,遇青眼于红颜;造物有情,调冬心以春气。呜呼!英雄之感慨何如哉?
其后里阿格兰共和国遂不可为。未几复有乌嘉伊政府与爱黎士开战之事,加里波的复助之,以桑安尼阿一战获全捷,凯旋于门德维拉府。府民欢迎,举国如狂,顾将军不伐其功,退然屏居,仍为一亡命孤客之情状也。日者法国水师提督慕其高义,造门求谒,则数椽败屋不堪风雨。时日向夕矣,而烛不举,提督异而问焉,将军徐答曰:“仆与共和政府约,供给日用所需,偶忘蜡烛之费,是以不克举火。足下辱临,将以谈心,不必惟见吾面也。”提督肃然,以语军务卿,乃赠以百金,彼悉分与死事者之遗族,惟留足以市蜡之资,语夫人曰:“备提督再来时之需也。”噫嘻,伟人伟人,云中鹤耶?朝阳凤耶?虽欲学之,乌从而学之。
苏子卿之栖海上,胤子已生;陈伯之之望江南,群莺撩乱。盖至是而加将军之客南美者忽忽十四年矣。此十四年中,得子女三人,从门德维拉政府乞五亩之田,率妻子躬耕之,如是者有年。然其间常纠集故国志士以精神上互相操练,又加以里阿格兰、乌嘉伊两度助战,奔突飘忽于铜围铁马之中,为意大利国民一天然之陆军学校。于是加将军部下已有阿历山大王所谓母军队者二百人矣。至是为1847年,而意大利之形势一变。
[book_title]第六节 革命前之形势
当时意大利爱国志士中,凡分三派,其一则玛志尼派(加里波的,玛志尼党人也),专欲以共和理想组织新国家者也。其一则加富尔派,欲凭藉撒的尼亚国以行其志者也。此外,复有一派,名曰尼阿奇布党,欲戴罗马教皇以联合全意者也。之三派者,其爱国之热诚也同,其以意大利民族之一统独立为目的也同;但其政见异,则其手段自不得不异;其手段异,则其党势自不得不异。而此三者孰为谬见,孰为远谟,在当时盖犹一未定之问题也。
于是1846年,而意大利之中央,有雄鸡一声天下白之机,时则罗马教皇皮阿士第九新即位。皮阿士者,野心家也。窃睨天下之风云,欲利用之以恢复百余年前教皇赫赫之权力,乃以甘言结民望,改政体,颁宪法,开议会,声称与民同治。皮阿士之言,非真言也。虽然,以当时久困地狱、渴望天日之意大利人,骤闻此语,殆如涸鲋得水,笼鸟脱樊,且距且跃,且汗且喘,奔走相庆相告语。时适有与奥大利议界约之事,皮阿士力争不屈,于是人望益高,“教皇万岁”“意大利万岁”之声,忽遍全国。玛志尼固不喜撒的尼亚王、不喜教皇也。虽然,其爱祖国救同胞之热心,瞬息不能自制,于是裁一书于教皇,告以责任之重大,勉其行谊之初终。而加里波的亦自南美移书曰:“教皇陛下,窃闻陛下欲为意大利三千万同胞请命。某等十余年怀抱不得达之志,将惟陛下是赖。某不才,愿以一军舰相从以效犬马,惟垂采焉。”加里波的既发书,乃率同志束装以待命,而复书竟杳然。
尼阿奇布党于时大喜过望,其热心恰如水蒸气,沸度益加,点点迸散于全土。如达士加尼王,如撒的尼亚王,皆于行政上大有所改革。除尼布士王弗得南之外,全意暴君之迹,殆将扫绝。夫改革善举也。然改革以虚不以实,以偏不以全,则往往为革命之媒,历史上之惯例然矣。意大利自经玛志尼十数年大声疾呼、热心训练以后,其国民之理想之气力,已非复前此之薄弱腐败,日复一日,旬复一旬,激昂之度愈高愈烈。日复一日,旬复一旬,意大利全国人,无贵、无贱、无贫、无富、无老、无幼,皆怀抱本族独立统一之决心,愈固愈剧,其秣马蓐食,为政治上秘密之运动者,比比皆是。于治那亚有学术会议,于卡萨尔有农业会议,实则皆政谈会也。意大利之动机,殆如在弦之箭,持满而待发,如凌之爆,迸星而欲轰。
其时之加富尔则何如?彼之隐于农既十余年,迨皮阿士既设立宪政,人心大震。彼瞯时机之将熟也,乃蹶然以起,与二三同志设一大报馆,而其纲领旨趣有四:一立宪,二进步,三意大利之独立,四列邦之连合是也。玛志尼倡一统,而加富尔倡连合,此其故有不可不深长思者,盖玛志尼主共和政体,故欲于独立之后代表国民多数之意见,置大统领以行主权,其言一统宜也。然加富尔笑之,以为是能言而不能行,苟实行之,则已毁我撒的尼亚国。夫撒的尼亚者,今日意大利独一无二之凭藉也。一旦而毁之,是欧友助以喂敌也。加富尔非不渴望统一,然必代以连合字样者,以为既倡统一,不可无统一之之人,其具此资格者舍吾撒王莫属也。虽然,今日而昌言以撒的尼亚并吞列国,吾耻之,故毋宁运智焉,以连合之,此加富尔之怀抱也。加富尔既不肯弃所凭藉以从玛志尼,玛志尼亦不肯枉其所信以从加富尔,于是两雄不得不立于相敌之地位以终始。呜呼!志士多苦心,岂不然哉,岂不然哉!
加富尔既定此目的,不复旁骛他事,惟以撒的尼亚之改革为急务。其改革奈何?首颁宪法,开国会,上下和衷,以唤起国民一致之精神。于是国论渐动,撒王阿尔拔倾心其说,卒以1847年召集国会,加富尔自故乡焦灵选出为议员。是即皮阿士布宪于罗马,而加里波的自南美发轫之时也。
于时撒的尼亚复有一伟人,曰达志格里阿者。与加富尔同为撒邦贵族,同倡自由立宪主义,方游历全意各地,纠集同志。睹时势之日煎迫也,乃急归而说其王阿尔拔曰:“语有之,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意大利统一之业,殆终不可以已。我王其无意乎,今皮阿士倡自由,民应如响矣。臣愿闻我王意向之所存,王若有定天下之志,臣等请当之。”阿尔拔颐微颔而不应。达氏厉声曰:“王无言乎,何以谢天下!”阿尔拔环顾左右,以颤声而答曰:“予怀此久矣,顾不敢言。时乎若来,则吾虽牺牲我王冠、我生命、我子孙,亦所不辞!”阿尔拔非豪胆不屈之人也,然其所志实在于是,君子嘉之。
[book_title]第七节 千八百四十八年之革命
嚏矣,眼跳矣,灯花矣,乌鹊噪矣,蛰雷鸣矣,风满楼矣,涛涌堤矣,积维也纳会议以来三十年之奇怨殊毒,乃孕成欧洲十九世纪第一大纪念之岁。实1848年,于是法都巴黎之二月革命起,阿良朝王统一旦轰毙。路易·拿破仑被举为大统领,而第二次之共和国出现,奥匈各国民党,所在蜂起。于是四十年来控纵全欧、气焰赫赫、炙手可热、飞鸟不落之梅特涅,其潭潭府第,付咸阳之一炬,其融融妻孥,为王孙之乞食,抱头鼠窜,孑身夜遁于英国。其前此所以炮烙百千万之志士者,今乃请君入瓮,绳还是绳。至是而意大利人立宪平和之思想,忽飞向九霄云外。革命运动自村而村,自落而落,自市而市,自州而州,自国而国,斩木之旗,揭竿之兵,骚然矣。
冲陈吴之锋者为伦巴的人。伦巴的者,位意大利之东北,而与奥相接壤也。次之为昔昔里人,拔剑以环王宫,顽固倔强之弗得南,遂不得不颁宪法以救眉睫。米亚蓝俾尼士诸地,相率屏逐梅特涅之傀儡,创建共和国。撒的尼亚王阿尔拔,自起为国民军之首领,达士加尼大公爵亦加入国民运动。北方诸州同时应援,齐集于阿尔拔麾下,推为盟主,以与数百年之公敌相周旋。新意大利之幻影,忽有从大白地涌起之观。
阿尔拔乃变其撒的尼亚旗为赤青白三色之意大利国旗,拥五万之练军,堂堂凛凛,以向于伦巴的。惜哉!阿尔拔犹非其人,志气有余而才略不足以济之。一旦与敌之老将拉狄奇相遇,屡战屡北,最后挪巴伦一役,遂一蹶不可复振。卒以1849年5月23日之夜半,于血雨萧萧之里,与军士决绝,自逊绝域,以解奥军之怒。顾命达志格里阿,使辅幼主继遗志,即后此意大利统一共主留光芒万丈于历史上之英玛努埃皇帝是也。哀哀白帝,啼鹃血以谁闻;沉沉鼎湖,攀龙髯其奚及。痛哉!彼舍身救民之阿尔拔,让位四月后,遂以心脏破裂,赍终天之恨以赴泉台,而革命之大业复一顿挫。
[book_title]第八节 罗马共和国之建设及其灭亡
其时之玛志尼、加里波的何在乎?加里波的上书教皇后,未几即发轫于南美,一心为皮阿士之后援。何图抵支布拉达海峡,忽遇撒的尼亚之商船悬三色旗,掠我舟而西,且喜且骇。寻其所由,乃知撒王阿尔拔起义之事,此壮快飒爽之将军,距跃三百,曲踊三百,直驰入撒的尼亚,求隶王麾下以备驱策。惜哉,此心长才短之王,惮之怖之而不能容,曰:“彼乃南美洲一海贼,乌可以共事?”加将军大愤,然无如何,乃改赴米亚蓝。市民耳其名,竭诚欢迎,四方义勇之士走集麾下,不旬日而得首领五十八,士卒三万。方飞翔于米亚蓝境内,厚集其力,而撒王败报,已日有所闻。和议殆将就绪,加里波的愤极,乃率所属以向罗马。而久旅英国之玛志尼,当皮阿士宣誓之时,已与加里波的来往通问,有所密议。及法国革命起,直飞踱海入巴黎,一察形势,遂归故乡。初至撒的尼亚,察阿尔拔、达志格里阿、加富尔之徒非可与己共事者,亦回马首以入罗马。
罗马之教皇皮阿士倡自由,倡独立,口血未干,一旦事变起,忽雌伏蝟缩,手足无所容。狐疑三思之后,卒宣言不加入国民运动,以媚奥大利;同时又举自由派之首领埒志伯,使行新政,以媚国民。未几埒志伯遇刺卒,皮阿士怖怛,不知所为,乃孑身潜遁,作寓公于尼布士。于是罗马混乱已极,陷于无政府之状。玛志尼、加里波的两雄既入罗马,运动不一月,而新罗马共和国成立。以1849年2月9日,结集国会宣告独立。呜呼!距今十七年前,两雄初相见于麻士夭之时,皆翩翩绝世之一少年也。岁月如驰,人天挥手,离多会少,有影无形,今日合并则已同在中年,双鬓斑斑,垂二毛矣。乃始相与洒一掬英雄泪于生平所爱、所恋、所敬、所梦之古罗马会堂,彼时二豪之心事,其悲喜当何如哉!
于是玛志尼被举为共和国临时大统领,执牛耳以指挥国会。加里波的发境内之壮丁,得常备军一万五千人,日夜训练,以为国防。玛志尼之意,以法兰西今新改为共和政体,闻我之独立也,必喜而相助;即不相助,亦当中立而不我干涉。何图彼反覆怯懦之教皇皮阿士,失地以后愤愤不自戢,思藉外国之力以复其位,卒摇尾以乞怜于法。法大统领拿破仑第三正野心勃勃,欲树威域外以固其位,攫此机会,以买本国教徒及军队之欢心,乃骤遣三万五千之大军,临罗马城。宣言曰:“汝等为不道,逐教皇,夺圣地,吾将问罪焉。”法军初进于罗马,以加里波的之设伏,及意国大学学生之助战,大败之。罗马获完者数月,乃5月之杪,法人复以四万之雄兵,三十六门之大炮来,罗马新造之邦,固不足以当此大敌。加里波的率部下奋战十余日,骁勇将裨,死者十八九,卒以6月29日会敌之大袭击,为最后之决战。加将军万死不顾一生,挥刃叱咤,突入敌营,狮子奋迅,毙敌无算。玛志尼知非仅恃一将之勇可以济事也,又恐遂丧加里波的也,乃以急使衔国会之命召还之,以议善后。加里波的入议场,鲜血淋漓,胄铠全赤,既折既缺之刀,插半鞘而未入,乃拍案厉声曰:“今日舍迁都他处,别图恢复之外,更无他图。”虽然,大声不入里耳,除玛志尼外,无一人赞成之者。此新罗马国会上蠕蠕然百五十颗之头颅,惟以乞降免难为独一无二之善后策。而所谓达官显吏,已纷纷挈其孥以遁于城外。加里波的愤郁不能自制,复提孤军袭敌,却之于第二战斗线之外。蓦然回首,则一片惨白之降幡,已悬于桑安启罗城上。夕阳西没,万种苍凉,玛志尼知事不可为,复亡命于第二故乡之英国。加里波的以7月2日之夕,召集其兵士,告以:“士可杀不可辱,与其投兵器以蜷伏于腐败教会所谄谀之敌军之膝下,毋宁逃于山野以图卷土重来。”且演说于军前曰:
吾不揣不肖,愿与诸君更造一新战场。有欲从我游者乎?所至之地,我国民必以肝胆相接引,吾所敢断言也。虽然,予有要求于诸君者一事,则如焚、如沸、如裂之爱国精神是也。吾不能予诸君以俸廉,吾不能予诸君以休息,若夫军食,则所至之地,可取者取之。能耐此苦冒此险者,吾良友也,吾骨肉也。若其不能,毋宁勿行。今日一出国门,非至攘斥法军使不留只影于罗马之日,则誓不归来。呜呼!我辈之好身手,既已遍染法人之血,的的其红猗,今请更与诸君突入奥阵,啜数百年公敌之血,衎衎其醉猗。
此一段演说,言言激越,字字光芒,闻者悲已而怒,怒已而奋,奋已而哭,哭已而歌,瞬息之间,步骑应募而集者五千人。皆以热爱之诚心,仰首视天,高呼加里波的将军之名,祈上帝之眷彼,且相随设誓,从将军以终始。于是此有名誉的败军之将,于萧萧落日之里,率五千健儿,肃肃以行。
加将军之将去罗马也,美国公使奇耶士往访之。且告曰:“事已至此,足下若不弃,请舣船以向我国,仆必为足下效保护之劳。”将军曰:“罗马虽属落城,大事今日未了,全不能舍吾同患难共生死之部下。吾且将有所为。”遂谢之。加将军之夫人,绝世之女豪杰也。将军向在美洲,所有战役夫人无不相从赞画。当罗马国难之起,夫人有身既八月矣。犹汲汲尽瘁于运械转饷之事,将军以其病也,怜之尼之。夫人曰:“国也者,妾与君共之者也,君独为君子,忍置妾耶?”卒不听,至是亦束男装,编入五千健儿队中,从将军。虽然,意大利劫运未尽,加将军之前途日益惨淡,事与心违,初被追于法军,次被迫于奥军,越亚片尼山而西,去死不能容发。部下日被冲散,不数日而仅余千五百人,不数日而仅余二百人,及乘渔船以渡维尼士河之际,其百五十人又为奥军所截留。8月3日,仅得达佐奇耶海岸,而相随伴者,惟夫人及少数之亲友而已。可怜此绝世女豪杰,以临蓐久病之身,仗剑从军,出入于九死一生之里。至是为追兵所袭,困顿几不得步,倚所天之肩,逃至一小森林,忽分娩一死儿,晕绝一小时顷,仅开猩红之泪眼,启蜡黄之笑脸,抚将军之手,道一声“为国珍重”而长瞑。呜呼!英雄英雄,临十万大敌,而英雄之心绪,曾无撩乱,经终日拷讯,而英雄之壮泪曾无点滴,至是亦不得不肠百结而泪如倾矣。
将军既自葬夫人于丛林之抷土,自此以往,为漂流之客者四年。后为鞮骑所获,投治那亚狱。未几越狱遁,走美国纽约,为一蜡烛店之佣保,仅免冻馁,后乃潜归本国,更姓名为农夫,隐于卡菩列拉岛,又蓄纳豪士,待时机以图中原。
[book_title]第九节 革命后之形势
短命之罗马共和国既已殇逝,自其表面视之,则1849年以后之意大利,无异1815年以来之意大利。虽然,其然岂其然哉!凡国之存亡,在其精神非在其形质也。苟无精神,则虽以今日拥二万万里地麇四万万余人之中国,不得不谓之亡;苟有精神,则虽以当时分裂仍旧压制仍旧之意大利,不得不谓之存。盖意大利之建国,非自1871年罗马定都时始,实自1849年罗马陷落时始也;又非自1849年罗马陷落时始,实自1820年“少年意大利”创立时始也。虽然,自此役以后,而意大利人所新经验有得者两事:一曰知自由统一之业非终不可成就,二曰知撒的尼亚王室之可信用、可倚赖是也。
自是玛志尼之事业已终,而加富尔之事业方始。咄,我绝代佳人玛志尼,其遂终焉已乎?曰然也。以精神论,则玛志尼之事业无始无终,虽谓其至今存焉可也。以形质论,则我《意大利建国三杰传》自第八节以后,无复有玛志尼出现之舞台,故曰终焉也。玛志尼所妊育之殇子,越二十年而复苏。虽然,其苏也,借尸还魂也。非统一而连合也,非共和而立宪也。其成之者,非玛志尼之党人,而玛志尼之政敌也,故曰终焉也。然则玛志尼瞑乎?曰瞑矣。无意大利则玛志尼忧,有意大利则玛志尼乐。彼心目中惟有意大利,更无玛志尼也。曰:意大利既以立宪成,则其性质宜于立宪明矣。而玛志尼乃倡革命,倡共和,不为无识乎?不为多事乎?曰:恶,是何言?无革命之论,则立宪终不可成。通观今世界之立宪君主国,何一非生于革命风潮最高点之时代也(英国宪法号称自然发生者,然非长期国会之革命,则其宪法亦废弃久矣)。且立宪国有两事最不可缺:其一,则君主不敢任意蹂躏宪法;其二,则国民知宪法之可宝贵是也。凡已有特权者,谁乐分之以与人,故民间无革命思想,则君主断不能以完全之宪法与民,一也。凡得之太易者则视之不重,视之不重者则守之不牢。故民间苟非以千血万泪易得宪法,则虽君主三揖三让以畀之,而亦不能食其利,二也。故无论欲革命者当言革命,即欲立宪者固不可不言革命,即己不欲言,亦不可不望有他人焉,言之无革命之立宪,则高丽是已(高丽于光绪二十三年自称为立宪之国,其宪法无一非拥护君主权利也)。试问高丽宪政之前途何如矣?故论意大利建国之功,首必推玛志尼,天下之公论也。玛志尼耕焉,加富尔获焉。试问获者之功德,视耕者何如矣?夫玛志尼有道之士,非功名之人也。倡革命不成,其究极也,至于人笑我为无识,诮我为多事,骂我为峭忍轻躁,如斯而已。天下事,苟有济,成之何必在我。前此无玛志尼,则虽有百加富尔,而大功终不可就;后此无加富尔,则夫受玛志尼之感化者,岂患无人起以获其实也。故造意大利者三杰也,而造彼二杰者,玛志尼也。至是而玛志尼退矣,至是而意大利成矣。
[book_title]第十节 撒的尼亚新王之贤明及加富尔之入相
革命失败以后,前此为意大利作傀儡之诸侯王,皆嗫嗫嚅嚅以复其位,政策悉仿奥国,压制愈加剧烈。撒的尼亚新王英玛努埃,既以1849年5月受禅,时方监国在境内,闻命则痛哭失声。既而拔剑睨奥国之空,且指且语曰:“今意大利犹不失为一国乎。”起舞者三,乃受诏。新王幼不悦学,惟好驰马试剑,以勇略闻国中。彼盖发强刚毅之人,非乃翁所能及也。既受命于挫败之后,时国论纷纷未决,咸欲收拾余烬,与奥军背城借一。王知力之不足以及此也,又知非大整内治不足以图中原也,乃排群议与奥媾和。奥将拉狄奇迫以速废宪法,乃议他事(前王以1847年已布宪法。见第六节)。王毅然曰:
将军必以此相胁者。余虽抛千百之王冠以争之,亦所不辞。我父既以是誓于我民,父之誓言即余之誓言也。将军必欲战乎?撒国虽小,余振臂一呼,集我老弱,峙战较量,蜂虿有毒,将军敢谓取数百万撒的尼亚人民如缚鸡乎?余以是死,荣莫甚焉。将军乎,吾家有死王,无降王,将军其图之。
呜呼!当大敌压境、疮痍满目之余,而敢于断然捋虎须奋鹏翼,牺牲一身,以为国民权利之保障。王之为王,可以见矣。至是而全意大利之舆望,尽集于撒的尼亚王之一身,而加富尔渐有英雄用武之地矣。
玛志尼之徒在撒者,愤前王阿尔拔之一败而挫,不始终其业也。加以卖国之恶名,谓其子不堪嗣位,乃再起内乱,夺治那亚而据之。布共和政,玛志尼实执拗之人也,守其主义而不拔者也。虽然,天既不欲以共和政定意大利,旋复被扑灭。而玛志尼此后遂不得不隐于政界。
英玛努埃即位,即举达志格里阿为首相。达氏方从先王于前敌,负伤未痊,以爱国故,力疾应命。时有以加富尔为言者,王曰:“否否,今犹非其时。”盖以奥难未平也。达氏组织内阁,以桑德罗梭为农商务大臣。桑氏者,加富尔之政友,前此同创报馆之人也。1850年,桑氏卒,达氏乃举加富尔继其任。然达氏犹以为未足,越二年(1852年),卒托病乞骸骨,荐加富尔自代。于是加富尔遂为撒的尼亚宰相。呜呼!非有贤王,不能庸奇才,非有名相,不能让贤路,达志格里阿亦人杰哉!
[book_title]第十一节 加富尔改革内政
加富尔既相,君臣一心,锐意改革。其改革奈何?加富尔以为欲强国必先富民,于是第一,奖厉殖产兴业,采自由贸易政策(即免出入口税之政策)。是彼游历英国时,受哥布丁(英国名士,主张自由贸易政策,舌战于议院卒达其志者也)之感化者也。第二,开通全国铁路,与英、法、比利时等国结通商条约。皆其隐于农事十六年所布画者也。虽然,加富尔之大目的,尚不在是。彼之所志,在使撒的尼亚脱外国干涉之羁轭,为完全一独立国;彼之所志,在以撒的尼亚连合全意诸小邦,还我祖国,以齿于欧洲列强之间。于是乎其第三,著不得不汲汲于扩张军备,筹兵必先筹饷也。于是乎其第四,著不得不议增税。以蕞尔小国承疲敝之后,增税实一至难之问题也。当加富尔之初入阁也,国中敌视之者固不少。虽然,彼满腔爱国热诚,盎睟于面,有以感人于不知不觉之间,使反对者皆表同情。彼终身不娶,而曰意大利吾之爱妻也;彼不治家人生产作业,而曰意大利吾之家库也。以此之故,至诚感人,国民咸愿牺其生命,绞其血汗,一以供相公之布画。故虽在元气未苏、疮痍满目之际,而增兵增税之议案,竟毫无阻挠以通过于议会。呜乎!大政治家之不可以不结信于民,有如是哉!乃知其所以十六年不飞又不鸣者,正所以为今日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之地也!
其第五著之改革,则与民以言论自由、集会自由、出版自由,蠲除一切忌讳,与天下更始,于是众心悦服,民智大进。虽然,其第六事,则加富尔内治第一危难之问题,即教民治外法权案是也。欧洲之有罗马教皇也,其在中古,统一全洲,各国帝王,莫不膜拜肘下。虽自马丁·路得创新教以后,其权力范围日削,然意大利则教皇之所宅都也,故其威尚赫赫不衰。撒的尼亚人民,非惟受治于国王也,亦且臣隶于教皇。于是所谓教士、教民者,有种种特权,横行国中,莫敢谁何,有犯罪者,政府不得逮罚,而别由教皇治下之法庭裁判之,是十数万之人民,立于治外法权下也。加富尔以为国民不一致,则内之不能施政务,外之不能振国权,而一国中有二主权,则国民终不能一致。于是毅然提出改革案,剥夺教会之特权,使一切与齐民等。虽然,以当时教会之势力,辅以人民之迷信,异论蜂起。加富尔一身,陷于四面楚歌之里。时撒王之于加富尔,犹桓公之于管仲也。虽然,王太后、王后皆迷信最深,强聒王侧,且责且劝。太后至迫王以加富尔若终不悛,将干涉王政,为上帝除此魔贼。王,纯孝之人也,处此左右两难之间,百计调停,智勇俱困,为之绝食者累日。而加富尔以国家大局安危所系,前途荣悴所关,反覆譬陈,王意终决。乃毅然曰:“余虽人子乎,犹国王也。国王之义务,余不可以不尽。”遂不退加富尔,而此案卒获厉行。於戏!加富尔虽百折不挠之英雄,然非遇英明果断之主如英玛努埃者,亦安得成功名于后世耶?至是,而撒的尼亚之内治,一切就绪。骎骎乎有神骥出枥、鸷鹰脱韝之志矣。
[book_title]第十二节 加富尔外交政策第一段
(格里米亚之役)
加富尔,十九世纪欧洲外交家中第一流也。彼自十余年前,即以慧眼观察欧洲大局,以为处今日欲用蕞尔国以奏统一之伟业,其势不得不藉外交,故当游历各国时,即随在留意,有所布画。至是撒的尼亚百政修明,国步蒸蒸日上,诸国咸以猜忌之眼睨之。当时全欧专制之潮益达高点,普奥等国,不利撒的尼亚之改革也,欲藉端干涉压制之。谓撒王曰:“王其三思,民权兴则君权亡,猛剧改革非国之福也。王何不效意大利他国之政策以坊其民。”王曰:“谨谢客,吾有吾意所欲为。”此实磊落之答辞也。虽然,又危险之答辞也。如土耳其,如希腊,皆因不受他国之忠告,卒蒙干涉以生国难,斯不远之前车也。加富尔其熟计之矣,以为今日自力之微薄也如此,压力之强大也如彼,以图维持本国之独立,犹戛戛其难,况乃进取以图中原哉。然则欲达此目的,不可不乞援于欧洲一二雄国,而其首注意者惟英国。英最爱自由之国,而加富尔旧游地也。其大夫之贤者多所交识,而玛志尼久旅斯土,屡著论各报中,论意大利国情,英人深同感焉,此可为与国者一。其在法国,路易·拿破仑新得政,野心勃勃,隐然欲步哥悉克(拿破仑第一产地也)老雄之后尘,加富尔察其必将与奥有隙也,吾其利用之,以复我国仇,建我大业,此可为与国者二。盖东连北拒之略,加富尔蕴蓄于躬耕时代者已十余年,至是遂渐为实施之期。
果也,天赞意大利,加富尔入相二年余,而格里米亚战争起。先是路易·拿破仑既被举为法国大统领,包藏祸心,未几即蹂躏国会,驱逐异己,遂篡帝位,称拿破仑第三。时恰俄皇尼古剌第一亦抱非常之远略,思继大彼得之志,席卷宇内,日夜睨土耳其,相机南下。拿破仑知之,以为我新即帝位,国民未服,非耀武域外,以大捷临之,不可以得志。且英国俄之敌也,吾若挑战合纵以击俄,欧洲必生大乱,吾乘其机,则伯父老拿皇之大业可以复见。于是潜结英土以待时机,乃先挑衅,以保护圣墓为名,向土耳其索耶路撒冷地(耶苏墓所在地也)。俄皇闻之,亦要求特权于土,凡土国中从希腊教之人民,悉归俄治下。俄法教权之争,实格里米亚战役原因也。俄皇欲先发制人也,忽发兵十五万压土境,土人告急于法,法乃说英国以相从事,英国疾俄之南下也,又自倭打卢后四十年无战事,人心思动也。于是土、法、英联军抗俄,开格里米亚之大战,实1854年3月也。
加富尔以为是千载一时之机也,使欧罗巴全洲人知有我撒的尼亚国者,将在今日。报百年夙仇,加当头一棒于强奥者,将在今日。乃以加盟土、英、法三国以抗俄之议案,提出于国会。虽然,鲲鹏图南,斥笑之;阳春白雪,巴人嗤之。国会哗然,以为不度德、不量力,何至如是?加富尔昂然曰:
诸君诸君,诸君非以意大利全国之前途为念者乎?今使俄人而捷也,则不待君士但丁奴不(土京)之陷落,而达达尼士、波士佛拉已入俄手,地中海之大权,永在俄矣。诸君宁能旁观耶?且我撒的尼亚,何可妄自菲薄之甚?自重者人恒敬之,自轻者人恒侮之。今也海陆军制,既已大整,与各国合纵挫虎狼,一举而雪千年屈辱之污名,正在今日矣。
嘻,豪杰乎,豪杰乎,守如处子,出如脱兔。十余年来举国豪杰风起水涌之际,而蜷伏一无所事,天下之至怯,孰过是也。一旦以慧眼观破大局,遇可攫之机会,则急起直追勿使逸,凛然当一世之大敌而无所于慑,天下之大勇,又孰过是也。当时国会既踌躇莫敢决,而政府诸同僚,亦无一人与彼同志者,纷纷辞职去。加富尔不屈不挠,得请于撒王,以一身尽兼各部大臣之职,压舆论以行其志,直发二万五千大兵出黑海。
大兵既行,而加富尔手段之活泼,尤有可惊者。彼直怂恿前宰相达志格里阿共侍撒王,游历英法二国,英皇域多利亚,以非常热诚欢迎彼等。且语人曰:“英玛努埃真一世之将才也。”而伦敦市长亦率市民以最盛仪飨宴撒王。其至法国也,拿破仑第三及其皇后皆亲切恳笃相接待,到处交叉意、法两国旗以表同情。时意大利革命党首领绵宁,方在法京,前加富尔屡招与同事,而不肯就者也。至是见交叉之国旗,感极而泣,信加富尔之政策,果足以救此国,乃来谒王及两相曰:“吾夙持共和论者也。虽然,持此论之目的,在统一意大利。今既见之,吾复何憾焉。请致书玛志尼,使今后勿复与公等为敌也。”至是而加富尔之手腕,益为举国所同认矣。
[book_title]第十三节 加富尔外交政策第二段
(巴黎会议)
格里米亚之战,俄军遂北。是役英法之功虽高,而意将马摩拉善战之威名,亦忽轰于欧界。俄皇尼古拉闻败愤死,列国乃开会议于巴黎,议善后事宜。此实加富尔一生之最大舞台也。时法帝拿破仑为主盟,英、俄、普、奥、土、意诸使臣咸集,加富尔乃亲当全权之任,参列此会,方攘臂扼腕以待开议,奥使忽抗言曰:“撒的尼亚,半主之国耳,其使臣无参列会议之资格。”此非意外事而意中事也。撒的尼亚之加盟英、法也,正如晴天一霹雳,响于奥人头上。其用意何在?奥人知之,法人知之,即欧洲列国,亦谁不知之?然则今日奥使之抗议,是加富尔早熟计而逆料者也。至是而知前此撒王英法之游,有妙算存焉矣。彼其于耳相语踵相蹑之间,早已与拿破仑有成言,于是拿破仑以议长之力,直排奥使之议,命意国全权,得占一席。当开议之始,加富尔默然不发一词,议案益益进,而加富尔惟唯唯诺诺,时吐一二奇警之言,使人知此中有一人物而已。其关于大计者,终不齿及。噫嘻,大智若愚,加富尔其果愚哉?昔普皇维廉尝语人曰:“加富尔非革命的人才。”加富尔果非革命的人才哉?加富尔实猛如虎烈如爆之人也。果也,会议将终,而其谷风一啸百兽震恐之气象,乃大发现。
加富尔既于会议之际,与列国使臣交,使知我为热诚不屈之人物,为濒亡之国一大政治家。及议案将结,乃请于议长(议长为法国外务大臣华利士忌)曰:“愿为敝邦意大利人发一言。”议长诺之。奥使虽愤愤,然无如何。加富尔乃徐振悬河之雄辩,历叙数十年来意大利之历史。其略谓:“我国民比年以来,暴动又暴动,革命又革命,徒使生民涂炭,百务荒凉,此实革命家之罪,吾不能为我国民讳者也。虽然,进而观内部主权者强暴压抑之状,其生息于猛虎苛政之下者,诚亦可怜。民孰不好生而恶死,好安平而恶危乱,而乃甘于掷百千万之头颅血肉,填苦海而不悔者,此必非可专为斯民咎也。”乃进而描写意大利列国苛虐惨制之形,人民呻吟呼吁之状,举座闻者,咸为掩涕,遂请诸大国使臣,同以一公牍忠告尼布士王弗得南,及其他诸邦,使之改革。及演说将终,乃益直捣中坚,睨奥使而厉声曰:
余所述种种惨状,其原因何在乎?则奥大利是也。奥大利者,我之铁锁也,自由之敌也,独立之仇也;奥大利者,实一大恶魔,而为我所代表之有历史有名誉的意大利全国自由民之蟊贼也。
噫嘻,此何等言耶?此实不啻对于奥大利而下宣战书之言也。吾实不知此黎里一老农,其一身之中,有胆几许,乃敢断然向万山之中而捋虎须也。当时奥使目瞠然而不扬,颜勃然而屡变,乃复抗议曰:“此非国际之言,请议长尼之。”虽然,举座诸使,已为加富尔之挚诚猛烈的以太所感动,无一人表同情于奥使,惟相与错愕赞叹、心口相语曰:“不意阿布士山下一蕞尔国,乃能有此人才。”嗟乎!猛虎在山,藜藿为之不采,苟有人焉,何小之云,君子读《加富尔传》,不禁吞声饮泪。而叹彼之以千里畏人者,不知复何面目以立于天地也。
[book_title]第十四节 加富尔外交政策第三段
(意法密约)
加富尔经巴黎会议以后,盛名忽轰全欧。而意大利本族中,若伦巴的、若卑尼士亚、若罗马、若尼布士、若达士加尼诸地人民,咸奔走以贺撒国之战捷,至合赠大炮百门,以为防卫撒奥交界亚历山德利亚炮台之用。加富尔既昌言奥大利为我公敌,其不啻对于奥而宣战也。既宣战矣,必求同盟。若英若法,虽表同情,至于结攻守之约,其皆未可恃也。当加富尔之初谒拿破仑也,拿卒问曰:“吾将以何助君?”加徐答曰:“求助于陛下者正多多。”虽然,未明言也,彼何以不明言,彼知拿皇极诡秘而不可恃也。故以为与其亲法,毋宁亲英。乃私于英使格黎灵敦侯(即英国派遣巴黎会议之全权公使)曰:“吾国与奥之开战,殆终不可避。自今以往,或为奥人一完全奴隶国,或恢复千年已坠之英名,二者必居一。于是,君侯其图之。”格侯颔之而归。虽然,英国素以保守著,雅不欲与大陆列强轻生衅隙。其倭打卢一役,格里米亚一役,不过恶其窒本国力征经营之路,自为计以出于战耳。今一旦助意而与奥为仇,于己无丝毫之利,而于奥贾莫大之怨,英人不为也。加以适遇达纽布诸侯连络之事,英法坐是有隙,英人却有与奥相结之势,加富尔不得已,乃决取联法之方针。
计画未熟,无端而一意外之事变起,则玛志尼党人之所为也。先是玛志尼弟子,有阿西尼者,曾与于米亚蓝之役(即1848年革命之役。见第八节)有战功。其后遁于英国,当美领事桑达士飨意大利革命党于伦敦也,阿氏与玛志尼、加里波的、巴士奇诸豪皆列席焉,赫赫有名于英意间。其后玛志尼南袭士乙兒,北袭伦巴的(皆1848年以后之事)而皆不成,至是复编敢死队八十人,谋狙击奥国将校。阿西尼虽与闻其事,然以为无益,不肯相从,乃独往巴黎,谋刺拿破仑第三。时1858年,拿皇方挈其后赴剧场,忽大爆弹轰裂于车旁,声震天地,侍从十人死之,其负伤者百六十,而帝后竟幸免。阿西尼被缚,鞫之,则曰:“今日之事,意在杀拿破仑,使法国起革命,而传其热于我意大利人民。”既而在狱中复上书拿皇曰:“卿非曾为意大利人有所尽乎(按:拿破仑第三微时曾入烧炭党),何变节之速也?卿犹不悛,不思自赎,则吾党人欲为我所为者,不知几许,卿今后其无安枕之时矣。”拿破仑得书大惊,乃微服访狱中而慰谕之,曰:“朕必守卿之戒不敢忘。”未几阿西尼遂斩于市,濒死莞然而笑曰:“拿破仑践誓其言,吾死瞑矣。”时加富尔方以全力交欢法国,骤闻警报,忐忑不自安,方致一极诚恳之慰唁书于拿皇,为国民谢无状。而拿皇自见阿西尼后,悚然若冷水浇背,以为若不及今买民望于彼国,则第二之阿西尼遂不可免。乃急召加富尔于布郎比里殿,相与结《意法密约》。呜呼!玛、加二杰虽曰政敌,而玛党之举动,往往或以直接,或以间接,或以正动,或以反动,以助加富尔之成,此亦其一端也。君子观于此,而益叹《大易》同归殊途一致百虑之语之不吾欺也。
《意法密约》以攻守同盟为目的。其大意如下:
一、战胜之后,割奥属之俾尼西亚、伦巴的使合并于撒的尼亚国。
二、以此之故,撒的尼亚将其所属之沙波、尼士两地割让法国,以为报酬。
三、以达士加尼为中心点,而建设中央意大利国。
四、合罗马及尼布士为一国,使教皇主之。
五、以撒王英玛努埃之女某,嫁于法帝拿破仑之从弟某。
割沙波,割尼士,固非撒的尼亚所欲。虽然,其地本犬牙错于法境,居于此者多属法民。以兹蕞尔者比诸伦巴的、俾尼西亚两大地,其得失非可同日而论。至建一王国而属诸教皇,其为后患固不小,教皇常依法国以自重,此实法人自植其势力之阴谋也。果尔,则奥去而法来,前虎拒而后狼进。以加富尔之智,宁不知之?虽然,彼以为吾既乘战胜之威,并伦巴的、俾尼西亚,则土地人口,皆已三倍于今日。泱泱大国之基已立,然后徐挑衅于中央,中央之民其不甘服法轭也明矣。加富尔既有成算,定步步为营、得寸进尺之计,于是遂徇法请。
[book_title]第十五节 意奥开战之准备
布郎比里密约,除拿破仑、加富尔、英玛努埃三人外,举天下无知之者。然英玛努埃尝语人云:“吾不久将定吾之位置,不为全意大利之国王,则为沙波之一平民。”闻者以其夙抱大志,不之怪也。未几,又为1848年挪巴伦之役从先王死国难之战士建一纪念碑,铸一勇士之像于绝顶,挥剑以睨奥国。而拿破仑亦汲汲修战备不怠,虽梦中之奥大利,亦不问而知其故矣。加富尔当此孤注一掷之时,厉精殚虑,不遑启居。内之防政府之间生异议也,自兼各部大臣,使事权得归于一;外之惧革命党之生支离也,竭力与之交通周旋,密告以大计,令其少安毋躁。又欲藉英国之声援也,乃乞哀于巴弥斯顿侯(当时英国首相也),巴侯虽表同情,然明告以不能兵力相助。至是而战机已迫眉睫矣。
加里波的者,素持共和论,玛志尼之党人,而加富尔之政敌也。至是加富尔知挫奥之功,非此君莫属,以书礼聘之,使出共事。加里波的,天人也,其心目中惟知有国家,不知有党派。至是察大势之所趋,审机会之将熟,乃欣然诺之,蹶起于卡菩列拉之山泽,著广袖尘渍之赤外套,戴缘缨下垂之破帽,直抵焦灵王宫,求谒相国,问其名,昂然不答。阍者骇其形貌之瑰异也,入以语主人。主人曰:“然,是或我故乡之贫儿,欲有所请托而来,其纳之便。”至是而意大利之大政治家与大将军始相合并。读史至此,不禁为彼数千万苦压制望自由之意大利人民,浮大白而呼万岁也。两雄相见,其壮快固无待言。加富尔即以撒王之命,命加里波的为军团长,募阿布士山下之义勇兵,以待时机。虽然,加将军者尼士之产,而拿破仑之所恶也。加富尔知其然也,故隐其任用加里波的之事,而不使拿破仑知,恐失拿破仑也。又隐其割让尼士之事,而不使加里波的知,恐失加里波的也。呜呼!英雄之深算可敬,英雄之苦心亦可怜矣。
1859年1月,拿破仑当贺年之际,接见奥公使,瞿然曰:“纵使奥法两国之关系,不能如我所期,然朕与奥帝之私交,更无异畴昔。”奥使以其言之闪烁也,诧异之,然已察其用意之所存。同时,撒的尼亚王临国会演说曰:
我邦乎,我邦乎!以壤地褊小之我邦,俨然列欧洲会议,博信用而荷荣誉。是我地虽小,而所代表之理想,所感之同情,实大且深也。虽然,今日非我君民上下高枕为乐之时。吾侪深愿遵守条约,但我同胞疾痛惨怛呼吁之声,自意大利之各方面而来集者,吾不能充耳而不闻。於戏!我协我力,我正我权,尚其慎重刚毅,以敬俟皇天上帝之休命。
国会之欢迎此敕语,则何如?当时有目击之者,纪其实曰:“王每发一语,辄间以‘国王陛下万岁!’之声。至疾痛呼吁之一句甫离王舌,满堂若电气刺激者,然其慷慨激昂之状,非笔所能记,非口所能传。上院议员,下院代议士,及旁听者,皆蹴席腾跃,全身几为热情欢声之所破裂。法、俄、普、英诸公使目击此状,心胆俱夺,尼布士大使面色忽苍忽白,高声喝,低声语,曰:‘呜呼!吾侪无告之流民!’曰:‘记忆吾侪痛苦的国王!’曰:‘约以国予吾侪的国王!’感动赞叹,语无伦次,和以狂不可耐之拍手,杂以涌潮飞瀑之老泪。意大利各地之代表者,既已感激固结,描写一意大利全国统一之共主于其胸中矣。”
奥人闻此等言,固欲默不得默,前此既建战死之碑,今兹复为挑衅之语,乃使公使质撒廷,促其回答。英国见事机之迫也,出而任调人之役,其调停之大略曰:奥法两国皆撤去兵备,勿使在教皇属地内也。曰奥国将保护门的拿巴马之权废止也。曰奥人宜许意大利诸州以改革也。是实英人欲弱法、奥势力于意境,而使撒的尼亚巩其实权之微意也。虽然,法、奥岂能许之?奥人乃应曰:先使撒的尼亚撤战备,乃议他事。而法帝拿破仑,亦非利撒国之得志也,又闻加里波的之在撒军也,颇悔前约而欲翻覆之。炯眼敏腕之加富尔,窥其然也,乃急如巴黎,胁吓拿王曰:“事已至此,一旦退缩,功亏一篑。陛下席卷中原之雄图,亦成泡幻矣。臣无已,请以布郎比里之密约,公之于世,以明其事之出于陛下。”拿破仑之意乃决。奥人闻拿破仑之踌躇也,谓机不可失,宜以今日先发制人,碎撒的尼亚于一击之下。则法人虽欲助,恐终袖手。乃以1859年4月23日,下哀的美敦书于撒政府,使其以三日内尽解兵备。撒人不应,战端遂开。
[book_title]第十六节 意奥战争及加富尔之辞职
拿破仑既受加富尔之责言,乃于月之26日,告其驻奥公使曰:“若奥军渡志西诺河,即以法兰西之敌国论,径宣战。”29日,奥军果渡河,于是法意同盟抗奥之局成。5月2日,撒的尼亚王誓父墓,下诏布告战事于国内,亲率五军赴前敌,濒行,以箧封遗诏以授群臣曰:“朕若不生还,后事取决于此。”法帝旋自率近卫兵,来会于治那亚,而加里波的亦奋其神变不可思议之运动,别为游击队,以5月9日率义勇兵三千七百发焦灵。同盟军锐厉不可当,一月之间,势如破竹。6月4日,捷于麦京达。8日,入米伦。24日,大战于梭菲里那。是役也,同盟军十五万,而奥军又增之。虽然,加里波的也,英玛努埃也,拿破仑也,皆一世之飞将军,决非奥人之所能敌也,于是敌军遂死伤一万五千余,卒退却。于斯时也,加富尔之雄心,忽飞跃九天之上,彼其数十年来吞声饮泪、停辛伫苦、昼想夜梦之事业,一旦涌现于眼前,英雄快心,孰有过此者耶!
月明何预浮云事,偏向圆时故故生,佳期易误,好梦难圆。呜呼!以一私人身世之经历,犹且往往千波百折,且踬且进,且起且伏。若有造化小儿,播弄之,试验之,使之备尝甘苦而后达其目的。而况于建设一国者乎?加富尔之雄心,正达极点,无端意外一大波澜又起。战事正酣,军中忽失拿破仑所在。咄,此公何往乎?盖拿破仑非有爱于意大利者也,彼以为吾之所以挫奥者,苟如是,是亦足矣。过此以往,则撒的尼亚将羽翼大就,横绝四海,而非复缯缴之所能施。于是乃微行入奥军,与奥帝佛兰西士会,卖撒王,卖加富尔,独断以结和约。所谓《肥拉甫郎卡条约》是也。其大略曰:
奥人割伦巴的之地,使合于撒的尼亚也。
于意大利之中央,戴罗马教皇而设联邦也。
于达士加尼及门的拿诸地,逐革命党,而还其旧主也。
依此条约,则俾尼士仍为奥属,教皇仍握重权。而其他意大利中央诸地之人民,日夜引领相望,谓当脱附庸奴隶之苦轭,以进入自由天国者,忽遇此报,叹息痛恨,殆将绝望。拿破仑归自奥军,赍此私约以示撒王,促其画诺。不宁惟是,且更市恩而索沙波、尼士之两地。加富尔闻报,震怒欲裂,直驰入阵营,见两君,不复顾外交之礼义,不复顾阁臣之节制。相如睨柱,头与璧其将碎;原轸唾廷,声与泪而俱厉。以傍若无人之概,奋迅狮吼于两君之侧,污辱嫚骂之声,殆如雨下,最后乃要其君曰:“必勿许此约,必勿受伦巴的。苟尔者,臣惟有披发入山不复能为我王效驰驱矣。”王见法帝之意已变而不可复挽也,又见独力而不足以抗奥法也、卒不用加富尔之言,竟与奥平。加富尔遂挂冠去,复为黎里一老农。
纵观加富尔一生之历史,其意气用事,不能自制者,惟此一役而已。此役也,盖英玛努埃之判断力,实远优于加富尔也。虽然,是不足以为加富尔咎也。彼其于开战以前,积忧、积患、积思、积虑、积智、积谋、积劳、积瘁,天下古今历史上之人物,未见其比。彼以一身立于举国怨毒最深感情、最烈义侠、最迫骚扰、最剧窘厄、最甚之盘涡中,内之压制如沸如腾之革命,外之睨视如虎如狼之大敌,旁之应付如鬼如蜮之列邦,而又揣摩大势,攫得千载一时之机会,于其手中。故以至静制天下之至动,以至柔制天下之至刚,始终以沉著慎重温和忍耐之态度出之。沉著慎重,温和忍耐者,实加富尔一生成功之不二法门也。
当是时也,加富尔以眇眇之身,兼任总理大臣、外务大臣、军务大臣、内务大臣之各要职,构寝室于军务省内,夜则著寝衣,自此省往来彼省,处置警察之事务,监督外交之文书,指挥战争之准备,衣不解带、目不交睫者殆半年。故当时撒的尼亚人相语曰:“吾侪有一政府,有一国会,有一宪法,而其名皆名加富尔。”呜呼!其坚忍若是,其刻苦若是,其劳瘁若是,凡以收一大希望一大结果于今日也,乃功已垂成,一旦而败之,虽圣如孔子,佛如释迦,犹将不能无失望无愤激,而况于忧国如焚之加富尔耶。君子观于此,而益叹外力之万不可恃。虽热诚如加富尔,机变如加富尔,鸷锐如加富尔,犹且不免为人所卖,苟非有意大利全体人民之实力以盾其后者,则此役其又将为1848年之续矣。嘻,可畏哉!可畏哉!
[book_title]第十七节 加里波的之辞职
加富尔既去,王慰留不可,乃以拉达志代之。拉达志者,无主义,无定见,因循姑息,非乱世宰相才也。受事之后,即命撤散义勇兵(义勇兵,爱国人民报效而来,加里波的所统也)。加里波的不可,乃自下令于军中曰:“政事之方针,非吾侪军人所得与闻。虽然,今日何日,今时何时,此必非吾人可以释兵甲抛宿志之秋也。吾他无所知焉。吾惟知奉我英明神武之陛下,益讨军实,使欧洲列国,知我意大利男子,决非一蹶即挫之小丈夫。呜呼!诸君其同斯怀抱乎,吾敢信卷土重来之机会,震天铄地之奇观,其决不远也!”
未几,撒王命往佛罗灵为中央意大利军总督。加里波的既至此地,仰其威名,望风归附者络绎不绝,瞬息之间,而达士加尼、门的拿、巴马及教皇属地之一部,几全落其手。当是时,加将军之威望,如日中天焉。乃木秀于林,风则摧之。新任军务大臣福安治(拉达志内阁之军务大臣)等,嫉其能媢其功也,乃出阴险卑劣之手段,以防障其大业之成就。盖自1849年以来,撒的尼亚之黑暗时代,莫此数月为甚矣。加里波的乃长叹曰:“已矣乎,吾其复为卡菩列拉岛之一老农乎。”撒王百计慰谕温留之,莫能挽也,乃自解其御用常佩金装灿烂猎枪赠之,以志爱慕,而加将军遂去。
将军既去,全意大利叹息苦闷之声,遍于境内,其部下之将校亦纷纷乞骸骨。将军闻之,乃自卡菩列拉岛发一书以慰抚之曰:
呜呼!中央意大利同志诸君:诸君勿以鄙人一时失职,而忘其神圣之主义,冷其如焚之热心也。自鄙人之与所敬所爱之代表意大利自由诸君相分携也,吾悲不自胜。虽然,吾知我必有复与诸君握手戮力,以成就我辈所梦寐不忘一大事之日。吾以是自信,吾以是自慰。诸君乎,诸君乎,顽陋之外交家,固不足以语国家之大事,或且目诸君为轻躁为冒昧。虽然,彼外交家之休战条约,决非可永续,吾侪固非欲侵略外国以自夸耀。至我祖宗我兄弟所固有之土地,虽尺寸不得以授人。吾侪以此决心,立于天地,其有犯不韪而与吾抗敌者,则吾与自由与彼俱毙,荣莫大焉。使彼公敌者,知吾地虽可以力取,吾民不可以威服。诸君乎,诸君乎,我辈苟坚持此主义,虽复中道以死,而此同仇敌忾之念,犹将传诸我子孙,我辈以枪炮与独立心遗子孙,彼国仇民贼,决不能高枕而卧也。
[book_title]第十八节 加富尔之再相与北意大利之统一
自1820年烧炭党革命以来,迄于今日,实为1860年。时玛志尼五十五岁,加里波的五十三岁,加富尔五十岁。此四十年中,骚乱继以骚乱,蹉跌继以蹉跌,意大利志士之脑之血,亦既已绞尽矣。大业垂成,遂为奸雄拿破仑所卖,名相名将相继辞职,意大利之黑暗至是而极。虽然,积数十年来万千志士之脑之血,固断非无结果以终古。至是而意大利统一之业,既已如壁上画龙,鳞爪俱现,其点睛飞去,直需时耳。果也,不数月而加富尔复相。
虽然,自《肥拉甫郎卡条约》以后,大局之形势一变,既非复《巴黎条约》时代之旧。其在法国,务坚守《肥拉甫郎卡约》,使中意大利之附庸小侯王皆复其旧。其在奥国与法同意,而更促撒的尼亚以实行。其在英国,则渐解意大利之真相,谓必当从民所欲以施政治。其在意大利人民则切望统一,深恐复蹈1849年之覆辙,而惴惴皇皇,不可以终日。于是加富尔既再出山,有不可不含诟忍辱者一事。何以故?加富尔今日之政策,莫急于防奥法合纵故,防奥法合纵,则不得不践前诺割沙波、尼士两地于法,以买其欢心故。
时撒的尼亚志士,若达志格里阿,若菲里尼之徒,游说奔走于四方,以鼓舞其人民,或往波罗格拿,或往门的拿,或往达士卡尼亚、巴尔摩、罗马格拿诸地,怂恿其民,使图自立,各地云集响应,莫不执干戈以逐其傀儡之君主,而求合并于撒国,彼时为撒国者何以待之,亦一困难之问题也。其纳之乎,是间接以蔑弃肥拉甫郎卡之条约,授强敌以口实也;其拒之乎,彼等之来,本出于加富尔辈所奖厉,始乱之而终弃之,是使撒的尼亚之威信坠于地也。加富尔乃说拿破仑曰:“今事势已至此,且为奈何?我直割沙波、尼士与贵国,贵国其许我自由以处置彼等乎?”拿破仑犹豫而未应,加富尔曰:“事变终不可以无著,诸地憎奥既极。今非合于撤,则合于法耳。今革命党既得势力,虽其首领之意多向我撒,然民心犹未可定。盍征诸各地舆论,使人民各投一票,从法从撤,唯其所择,三占决二,以多票为衡,任之天运,不亦可乎?”拿破仑曰:“诺。”于是为全国普通投票,卒以大多数而前举之诸国悉合并于撒的尼亚。拿破仑愕然,而“意大利万岁万岁万岁”之声,遂震天地。
1861年4月2日,意大利开第一次国会,凡新合并诸国,皆各选出代议士,齐集于焦灵,加富尔之喜可知矣。时沙波、尼士虽割于法国,尚未实行,玛志尼自故乡志那亚,加里波的自故乡尼士,皆选出为议员。尼士之割,固加富尔所不欲,而加里波的所尤痛心者也。乃于4月16日,在国会场,拍案厉声痛骂加富尔之无状,詈之为犬,詈之为狐,詈之为卑劣之奴,詈之为意大利之敌,最后乃放言曰:“若加富尔者,以无情之手段,而卖国于外,以挑发我同胞相残相杀之祸,以若此之政府,而欲使余与彼握手共事,余有死不能。”而玛志尼等复相与应和之,其咆哮无礼实难名状。加富尔初闻恶言,亦愤懑几不自制。一刹那间,忽复其沉著之旧态,徐答言曰:“余知余与所最敬爱之加将军,其间若有一深渊,使我两人隔绝者存。余以割地之事劝诸我王,质之我国会,是我最伤心之义务,而亦为完我一生种种之义务,不得已而为之者也。当日余之所经验所悔恨(按:此指去年辞职之事也),亦不减于加将军。余冀以此自解于将军,若将军必不解而不我恕者,然吾敬爱将军之念,终不以此而稍渝也。”虽然,加里波的盛怒之下,终不可霁。其日国会议场,纷扰不知所极。议长乃命停议,自后各有志者频出调和,而两人之沟壑终不可破。国王忧之,卒乃于焦灵城外之离宫召二人密谈,为加里波的详述国运内外之实情,辨明前此政府所取之方针不得已之故。加富尔亦披肝沥胆,请将军解怒顾大局,于是,此第一大政治家与第一大将军,复握手于其所尊所爱国王陛下之前,齐呼“意大利万岁”,共戮力以图将来。
[book_title]第十九节 当时南意大利之形势
北意大利统一,大业成就既已过半。虽然,加富尔巴黎会议之宣言,特指尼布士之惨状,以激众怒而博同情,今者尼布士之戴外族受压制,犹依然也。当时意大利列邦之虐政,虽万方同慨,而其尤甚者莫如尼布士。当1851年,英国名相格兰斯顿游历彼地,归而述其所见,公诸报纸,大攻尼布士政府之失政,力言其地志士日日思爆裂,良非无由,而暗示欧洲列国当援手以解此倒悬之意。时尼布士政府虽亦公布一书以致辩驳,然愈辩驳愈以证其言之实耳。论者谓读格公书而知当时尼邦人民所以蓄怨积怒而欲一甘心于政府者,必非好为犯上作乱之徒可比也(按:格公书文调甚优,他书多有译本,以其太长故阙不录)。
是时尼布士王兼王昔昔里,实代表波旁王统(法国路易第十四即属于波旁王统),而依奥法两强以为奥援者也。初欧洲中世之末,自由主义之萌芽,实自南欧起,即南意大利之自由市府为其最率先者,而昔昔里、尼布士、即其市府之一也。彼其在历史上早已以自由获名誉,今也反为外族傀儡所压抑,在全欧中为第一无告之民族,则其亟思一雪也亦宜。
至是意奥方争于此,昔昔里、尼布士之民,以为若失此不图,则他日更无可以自立之望。方将起事,而北方和议遽定,事为尼布士政府所诇知,势将破裂,则同志不得不束手就缚。于是玛志尼党中有一豪杰,曰格里士比者,以为先发制人,事不可已。乃首发难,竖义旗于巴拉摩、蔑士拿、卡达尼亚诸地,一面飞报玛志尼、加里波的二杰,乞其来援。实1860年春也。
[book_title]第二十节 加里波的戡定南意大利
时加里波的方闻故乡尼士被割于法,愤怒填膺,往往窃叹曰:“不图今在故国,乃反为外国人。”深不满于加富尔(著者按:前第十八节所记加里波的在国会痛骂加富尔及撒王出为调解之事实,在1861年南北意大利全统一之后。前误据他书录入彼处,今合更正),至是闻南意之乱也,乃决意自投之自助之以达其志,濒行,上一书于英玛努埃曰:
臣自知臣今所企画者,为至危至险之事业。虽然,臣不敢避,臣所志若成,愿以一更新且莹之宝玉以饰王冕。臣尤愿陛下独奋乾断,排斥枢臣之卑劣政策,还我歌斯哭斯钓斯游斯之故乡一片地,勿使臣附属彼以奴隶于他族。臣不胜缕缕。
加里波的既上书,不俟报可,竟率其麾下素共甘苦之“千人队”,发志那亚海岸而南。呜呼!谁谓加将军而徒勇者乎,彼其时义不可与撒的尼亚政府相关涉。与相关涉,则是功未就而先陷撒的尼亚于荆棘也。其此后又义不可不与撒的尼亚政府相关涉,不与相关涉,则是其统一意大利之目的终不可得达也。于是加将军先画成竹于胸中,乃以兔起鹘落之手段,飘然乘长风以行。实1860年5月5日也。
彼时之加富尔何为者,其许之耶?利邻邦之叛乱,煽部民为应援,非政府所宜出也。其禁之耶?沮同志之大业,任同胞之涂炭,尤非政府所欲出也。于是加富尔又出其外交手段,而柴立其中央,若为不闻加里波的之阴谋也者,不予节制,而听其自去。随布告各国,声称严守中立,弹压暴民,旋派海军舰队蹑加里波的之后以行,名为追之压之,实则为其后援也。濒行,加富尔以至简单之一言训诫其海军提督曰:“此去宜航行于加里波的与尼布士舰队之间,愿足下解此意。”提督比尔萨那亦为至简之答词曰:“吾已解君意,吾若误会,请君狱余。”遂去。
加里波的之既行也,此报达于各国,外交界之激昂不可思议。时唯一英国深愍尼布士涂炭之苦,谓此举不可已耳。自余各国则詈以海贼,詈以狂人,嫚骂之声不堪入耳。幸加里波的之地位,为外交干涉之所不能及,而加富尔老练敏活之政略,能以一身立于非难攻击之冲,而无所于动。嘻!加里波的南矣,南方积数百年水深火热之惨,至是既熟之又熟,加以百战飞将之威灵临之,如空卷残云,风扫落叶,东征而怨,徯后苏来。时尼布士政府经练之兵,虽有二万,莫不慑于先声,望风奔溃,不出数日而昔昔里全定。追逐所谓爆裂王佛兰西士第二者于斯巴狄宾。9月9日遂入尼布士,尼布士以困兽犹斗之势,抵抗颇力。加将军部将比奇志那曰:“我等殆当少却以避其锋。”加将军直前掩其口曰:“噫,勿言,我等到处皆可获死所,岂择地耶!”卒奋战挫之,不数日,而加里波的及其同志之一队,遂为南意大利全部之主人。
呜呼!奋七尺以先三军,未两旬而举万乘。此实有史以来震天铄地之伟勋。而后此虽有作者,恐亦无复能望其肩背也。于是飞报轰达于世界,举世界之人,目眙而不能瞬,舌挢而不能下,如醒如梦,如祝如诅,相与奔走相告语曰:“加里波的,天人也,非寻常有肉有血之人类也。”嘻,此际之加富尔,喜可知矣。加富尔平昔最患加里波的等轻忽剧烈之手段,惧其牵一发而全身动,以为大局政策之累。若夫当此等之时,在此等之地,演此等惊天动地之大活剧,则虽有百加相国,其不能当一加将军之一指趾也。于是尼布士、昔昔里之旧政府既毙,加里波的一跃而为两国之摄政官。
[book_title]第二十一节 南北意大利之合并
时玛志尼方在加里波的军中,参预百事,见大功之既就也,而加里波的自称摄政官无独立之意也。乃诘之曰:“何不布共和政?”加将军固爱共和者。虽然,其爱共和也,不如其爱意大利。将军之意,以为无统一则无意大利,苟应以共和而得统一者,则吾牺牲百事以从共和。苟应以非共和而得统一者,则吾牺牲百事以从非共和。所求者达此“统一”之目的耳,若其手段,则无容心也。今日不可无一意大利,亦不可有两意大利,今日撒的尼亚既具可以统一之资格以起于北,吾辈亦具可以统一之资格以起于南,是两意大利也。真有爱意大利之心,固不可不诎其一以伸其一,以彼经数十年厉精图治、兵强国富、君明臣良之撒的尼亚,欲一旦使之弃其所据以从我,靡论不能也。即能矣,而共和政之前途,又安敢保必有愈于彼?于是乎加将军诎南以伸北之志,遂确乎其不可拔。玛志尼无以难也,遂听其所为。虽然,加里波的、玛志尼皆崇拜古罗马,数十年昼作夜梦未尝去怀者也,其意以为若无罗马,则意大利终不得为意大利,彼等恐撒王之自足而苟安也。及上书以要王曰:“臣今权摄政官,便宜行事。苟非至我王定鼎罗马之日,臣百事不敢奉诏。”此当时南部诸豪布画之情形也。
加富尔既闻加里波的之定南也,又闻玛志尼之在军中也,且喜且惊且惧,乃急下令于提督比尔萨那曰:“意大利非脱离外族凌逼、专制束缚、狂人跳掷之三苦海,则不能自存。”所谓狂人跳掷者,谓玛志尼之徒也,曷为目以狂人?加富尔一虑加里波的,被感于玛志尼所迷信之共和主义,不肯相下,而遂致分裂。二虑彼等乘一胜之威,不自量力,直进击罗马。苟尔,则必招法国之干涉,而此区区民间义勇队,终不能与强国久练之师为敌,而终取灭亡。故其焦急至不可思议。此当时北部诸豪布画之情形也。
于此时也,意大利九天九渊之界线,争此一发。加富尔毕生事业视此,玛志尼毕生事业视此,加里波的毕生事业视此。吾侪读史者至此,则酣歌起舞,拍案浮白,而不知正诸豪绞脑髓、呕心血、兢兢翼翼、沉沉栗栗之秋也。于是加富尔出其熟练政略,务欲移此至艰至巨之责任,出之于粗豪的侠士之手,而入之于沉稳的政治家之手,乃决派重兵向罗马制机先,以防加里波的之运动。虽然,当加里波的之南征也,各国已纷纷责言,谓其将则故撒将也,其兵则皆撒民也,其必为撒的尼亚政府所唆使,百口莫能辨也。至是复以重兵向罗马,而各国其安能默焉,于是加富尔之外交政略又出。
加富尔乃告驻扎各国之本国公使曰:“若我军不能于加里波的军未到喀德里卡以前而先占荷的夭那河,则我国必亡矣。意大利必沉于革命之苦海矣。”法帝拿破仑第三闻之曰:“尔撒的尼亚既知此之为害乎,既知今日自救之不可以已乎,然则不可不赌孤注一掷之运命,以自制其所煽动之人。”时拿破仑欣欣然若有喜色,而不知加富尔所求者,正在彼之此一言也。于是加富尔毅然告以一切责任,我悉负之。于是撒的尼亚之兵,遂以9月拔队而南,与罗马教皇兵遇于卡士的菲达罗,大败之,遂据安哥那之地。
加富尔所虑第一事,盖过虑也。加里波的既早有成算也,至其第二事,则不出所料,若非加富尔之急起直追,则前途遂不可问也。玛志尼语加里波的曰:“我军非以二十日内直抵罗马或俾尼士,则我辈之志终不得达。”加将军颔之,急厉兵秣马以行。幸也!天相意大利,值尼布士收拾余烬,距加里波的于荷的夭那河之北岸。10月1日,两军始得决战,尼布士军大溃,其王走于基达,而撒的尼亚军亦已渡河而南矣。此时之英玛努埃,犹未知加将军之意如何也,深惧两军之或有冲突也。何图加将军已整饬队伍,仍被其广袖尘渍之赤外套,手提其缘缨下垂之破帽,莞尔而出迎曰:“臣待我王久矣。”王亦握其手而慰劳之曰:“谢卿贤劳。”於戏!其磊落飒爽之态度,千载下犹将见之。君子读史至此,而叹意大利之所以兴,盖有由矣。
加里波的将以血汗所得之土地献诸其王,乃于前一日为告别之宣言曰:
诸君乎,诸君乎,明日实我国民之一大纪念日也。何以故?我共主英玛努埃,将抉破数百年来离间我国民之障压,而临幸于斯土故。吾侪其竭诚尽敬以迎我王,吾侪其竭诚尽敬以迎上帝所畀我之王。吾侪之爱情,能令王感,吾侪以“协同”之花撒于王路,能令王悦。自今以往,更无政治上之意见;自今以往,更无党派;自今以往,更无竞争,更无不和;自今以往,我如锦如荼之意大利,统一于我英武仁慈之英玛努埃王治下。意大利万岁!英玛努埃万岁!
11月7日,王与加里波的骈辔以入尼布士。此淡泊宁静之将军,举全军全土以献诸王,于一切勋爵无所受,于一切赏赐无所受,不携一驺从,不拾一长物,飘然一身,直归卧于卡菩列拉岛。呜呼!吾遍读古今东西数千年之史传,欲求一人如将军者,岂可得耶!无已,则北美合众国之国父华盛顿,其近之矣。
[book_title]第二十二节 第一国会
英玛努埃既得尼布士、昔昔里。虽然,尼王法兰西士,非所甘心也。乃诉撒王及加里波的之无道于各国,且乞援于奥法。奥王固欲救之也,然经梅特涅专制以后,国中反侧大起,大军一动,恐遂不免革命之惨,故不敢黜武于外。拿破仑直派军舰,声言为援,然不过恫喝而已,无必救之决心。加富尔乃白王曰:“列国之意向可睹矣,天与不取,必受其殃。虽然,事有顺序,今请仍依前者北部之例,为全国普通投票焉。”从之。卒以大多数合并于撒,佛兰西士大愤,挑战,一败,乞降。
1861年2月18日,开第一次国会,除罗马、俾尼士两地外,其余意大利全国民皆各选代议士,代表民意,齐集于焦灵。此国会开设于凯歌洋溢之中,以此思庆,庆可知矣。虽然,美犹有憾,憾者何?则罗马、俾尼士两地,实意大利之胁腹,今则胁腹中犹张两创口也。罗马者,意大利志士所崇拜之偶像也,加里波的之热力,起点于是。玛志尼之热力,起点于是。彼二杰者,皆有不得罗马虽死不瞑之决心。岂惟彼二杰而已,以加富尔之沉炼慎重,亦常言:“意大利非定都罗马,则强国之统一终不可得。”又岂惟彼三杰,举意大利有血有泪之男儿,固未有不歌罗马、哭罗马、拜罗马而梦罗马者也。于是意大利之体既具矣,而若群龙之无其首焉,故曰美犹有憾也。
[book_title]第二十三节 加富尔之长逝及其未竟之志
第一国会开会数月后,而加相国遂长逝。相国毕生之志事亦既十就八九矣。虽然,国之进步靡有穷,人之希望靡有穷,故爱国志士之责任之怀抱之缺憾亦靡有穷,于是加富尔遂自觉遗下无量数未了之缘,赍志以殁。其最大者则有二端:一曰尼布士善后问题也。尼布士虽合并,然其民未能同化。尼布士人久伏于专制政府之下,不知有法律,近以民气大动之后,流于嚣张,动辄以反对政府为事,于是廷议有欲以严峻之手段治之者。加富尔大忧焉,常语人曰:“若妄下戒严令,以威力治国,以军政临民,虽有智者,必不能善其后也。”加富尔深惧彼捐馆舍之后,执政者以此坠其业也。其在病床,如梦魇然辄喃喃自语曰:“勿下戒严令,勿下戒严令。”如是日数十次,盖忧之深矣。二曰教皇权限问题也。罗马教皇,以千年来掌握意大利之大权,其权不徒在宗教教育而已,而兼及于政治。使教皇而认此半岛(即意大利)为彼所辖之土地,则意大利王决不得为国民的政府之元首。其事理至易明也,然以教皇之尊严,固非能以待尼布士王之法待之也,而欲彼之甘自退让,将千年固有之权力,拱手以畀意王,又事之至难望者也。于是乎意廷不得不穷。当1860年,罗马康达之地之合于意也。教皇固已大怒,宣言屏逐其民于教外,夫使英玛努埃、加富尔即见绝于教皇,亦不足以为二子损,无如彼君臣者,皆热心于教会之人也。故常兢兢焉,不欲有所犯。虽然,无一国之大计,又安得含忍以终古也。加富尔深知乎改革之业,非通于全局而不能为功也。彼常言曰:“凡择一国之京师,不可不因人民之感情。罗马者,实适于为大国之首都。征诸历史上、智识上、德义上而皆然者也。为今之计,宜使教皇知教会之威力,不必依于政权而能独立。教皇脱离政权,然后教会益以光荣,吾有一主义欲宣布于意大利,即‘建设自由教会于自由国’是也。”云云。加富尔怀此主义,屡与罗马宫廷恳笃协议,而事与愿违,意大利每进一步,则教皇之执拗愈深一层。此等梦想,来往于此大政治家之脑者,殆数十年,而卒怀此梦想以入于地。吁,可悲矣!
加富尔三十余年之生涯,历人类所不能历之勤劳,荷人类所不能荷之忧虑。其晚年所经历,至可喜之胜利,与至可悲之失败,循环相续,而彼铁石比坚金玉失莹之躯体,亦销磨尽矣。王英玛努埃于其弥留前十日,寸步未曾离侧,易箦之时,无一言及他事,惟疾呼曰:“下戒严令于尼布士,臣期期以为不可,期期以为不可。惟清彼等,清彼等,清彼等!”(Lilavi,lilavi,lalavi)
最后之一刹那,犹顾其旁侍之爱弟而言曰:“吾弟乎,吾弟乎,自由国中之自由教会!”(Brate,brate,Iibera chiesa in Iibera
stato)
1861年6月6日,意大利独立大政治家宰相伯爵加富尔薨,上自王,下至士大夫、农民、商贾、儿童、走卒,莫不悲恸,如丧考妣,朝为罢朝,野为罢市,全意大利国民沉于烦恼海者数月。呜呼!意大利人之桎梏,加富尔解之;意大利人之荆棘,加富尔锄之;意大利人之常识,加富尔教之;意大利人之自由,加富尔畀之。意大利非加富尔之妻,而加富尔之儿也。加富尔之弃意大利也,年仅五十一,使更假以十年,其未竟之业可以竟,其未偿之愿可以偿,吾敢信意大利之国势,不止于今日也。加富尔之造意大利,与俾斯麦之造德意志同,而俾斯麦之死后于加富尔殆三十年,此德之所以能如彼,而意之所以仅如此也。此吾所以不得不重为意大利人悲也。虽然,加富尔亦可以瞑矣。林肯以放奴为一生大事业,南北美之难甫定而林肯逝;加富尔以统一意大利为一生大事业,第一国会甫开而加富尔逝。呜呼!加富尔其亦可以瞑矣。
[book_title]第二十四节 加里波的之下狱及游英国
此时之意大利,实不可无一加富尔。而加富尔遂逝,举国失望,罔知所措。幸也拿破仑第三犹表同情,以6月下旬,遂公认意大利独立,派公使驻扎意京。而继加富尔之后者,为男爵利卡梭里,萧规曹随,无特别之手段足以系人望者。其年(1861年)7月,意大利政府草一与罗马教皇交涉之法案,托法国转达于皮阿士第九,许以教皇若放弃政权,则以巨万之资相酬,且其教权仍得无限自由,政府绝不干涉。乃皮阿士固执不动,宣言千年以来,历代教皇与其执政所领属之土地,虽尺寸不得割让。政府应付之策殆穷,于是意大利人民大激昂,革命党又蜂起,所在出没。加里波的乃掷长镵,手长剑,复蹶起于卡菩列拉,率义勇兵千五百,由昔昔里登岸。仅一月,遂涉眉西奴海峡,进入教皇境。意大利政府惧招物议,惹列强之干涉,为社稷危也,急发兵堵之。8月29日,两军相遇于亚士菩罗门,互冲突,加将军被伤,遂为王军所擒。此时之加里波的,上自王,下至屠贾负贩儿童走卒,莫不崇拜之若偶像然,徒以外交上之嫌疑,不得不幽之于巴力拿罗。而欧洲列国之舆论,益倾倒至不可思议。将军之在巴力拿罗也,尝偶语侍者曰:“英人之声,余所最乐闻。”此语一出,各报馆竞播述之,英国之名媛名士,有欲一亲其謦欬以为名誉者,有欲以一语慰其岑寂而自以为功德无量者,无贵无贱,无老无少,无村无俏,咸奔走趋集若恐后。巴力拿罗之旅馆,忽为英客所占殆尽。就中有一老妪率其所爱之少女,亦自本国万里渡海,抵加将军狱地,乞为看护妇,使将军日闻其声以为娱乐。将军固逊谢不肯纳,而彼母女者于他国语言,一无所解,旅费既尽,茕茕无归,以意国政府之救助,仅得返故土,而独必欲达其目的而后已。此意达于将军,卒许以一刻之顷入囚室,乞将军手书之字一枚,斑白之发一茎,狂喜以归云。呜呼!此虽小事,而加将军之热诚,吸摄一世,与夫西方民俗崇拜英雄、迷信英雄之气象,皆可想见矣。
未几遂出狱,加将军乃漫游于玛志尼所谓第二故乡之英国,将以唤起英人对于罗马问题之热情。英人素以好客闻天下,至其欢待之切诚,刺激之剧烈,殆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将军舟抵梭僧菩顿,甫登陆,英人蚁集于江干者,忽以万数。相握者手复一手,相接者吻复一吻,积半日犹不能行寸步。将军试剑活泼之手,已挛肿而不能动;将军风尘苍古之面,已涎积其如欲滴;将军数十年来出入必偕之深赤外套,为热狂崇拜者所摸窃所横夺,撕裂为百数十襞,各宝其一寸一缕以相炫耀。英国全国之社会,无朝无野,无老无幼,皆如失其脑力、失其心力。其心中脑中,不复知有职业,不复知有学问,不复知有娱乐,不复知有烦恼,而惟知有一加里波的将军。呜呼!大丈夫,真男子,不当如是耶,不当如是耶!
拿破仑第三素不喜加将军之为人也。闻其受欢迎于英国如是其剧且烈,恐为欧洲全局之影响也。于是私于英相巴弥斯顿,使劝上客之返国,未几而加将军遂归。
[book_title]第二十五节 加里波的再入罗马及再败再被逮
1864年,王英玛努埃复以罗马问题与拿破仑有所协议。其年9月,两国缔约,法人撤其戍罗马之兵,而意王仍不侵犯其政权。此实外交渐进之政策,不得不然也。而热诚如裂之加将军,至此益欲忍不可复忍,彼其少壮以来如挟持之共和主义,遂复出现,以为在此因循帝政之下,终不足以奏统一大业。乃宣言于众曰:
今日我辈终不可不以共和国国旗竖之于巴的干宫殿之上。咄,共和主义,一日不可缓。咄,共和主义,一日不可缓。
时意王既失沉炼敏达之宰相,而在此有共和党之急激运动,在彼有山岳党之绝对反对(山岳党者主张教皇之政权者也),在外复有法帝拿破仑睥睨猜忌。意王立于四面楚歌之中,焦苦殆不可思议。1867年秋,复以政府之命,突然逮捕将军,使蛰居于卡菩列拉,交地方官管束。未几,将军之子名美那治者,忽在外自招义勇队,复侵教皇境。老将军闻之,勃勃不能自禁。遂以10月14日逃出卡菩列拉,所至响应蝟附,以风驰雨骤之势,忽达罗马拿,与其子遇,老将军、小将军骈辔以入罗马,与敌剧战于门的郎,大捷,罗马殆再落于加将军之手。而佛罗灵政府(意大利自1865年由焦灵迁都于佛罗灵)惧执衅偾事,已制机先,急派兵于罗马,法兰西军亦踵至。于是加将军三面受敌,进退维谷,乃集麾下而申警之曰:
我辈以贵重之血,购得此罗马于意大利公敌之手。今佛罗灵政府以兵力侵入之,我辈深愿以无上之爱情,欢迎我同胞(按:此指王及政府军),相与戮力,驱逐残虐之佣兵(按:此指法军)于境外。此区区十年以来所怀之素志,诸君所共闻也。虽然,若彼卑劣巽弱之政治家,仍挟其模棱两可之政策,欲维持继续其所谓9月怪条约者(按:此指1864年意王与拿破仑所定之约),而强逼我辈,使掷兵器,以屈服于妖狐猾魔(按:此指拿破仑及教皇)之下,则当此之时,余惟自认“以己之剑保护己所有属地”(按:此泰西通语也)之权利而已,他非所闻也。罗马之政府,不可不以罗马人民之公意投票而选之。诸君乎,诸君乎,其有念我千年来祖宗所宅之首都,欲建设自由统一之意大利于其上者乎?如其有之,则非待我新意大利去模棱主义之废墟,达良心自由之天国以后,非待千年来公敌暴军,绝其迹于我国土以后,我辈决不得释兵而嬉也!
由此观之,加里波的当时之地位,可以见矣。即王师如与我同宗旨同手段也,则以正当之方法,相戮力以取罗马。而不然者,王师若旁观焉,甚乃反对焉,亦必以独力而使罗马终为罗马人之罗马。盖加将军之事业,实以罗马始,以罗马终者也。不幸拿破仑第三以护法为名,早已派遣将军,压境以进,曾无所顾惜,无所犹豫,彼以众寡之数既已相悬。而加将军麾下,又皆无训练,无兵械,空拳白战之军士,徒以大将之威名魔力,奔走群集。虽曰义勇,究岂足以为百战法军之敌,于是于绵达尼一小村落之旁,两军相遇,加将军大败,士卒死亡逾半。王英玛努埃闻之,肝肠寸裂,痛哭不食者三日,语近臣曰:“呜呼痛哉!彼螺旋后膛之烈枪,毒我爱子,断我骄儿,我之苦痛,视弹丸薄击于我肢体为尤甚也。呜呼痛哉!百死莫赎,万冤谁论,吾无暇哀感,吾惟沉痛,吾无暇愤恨,吾惟忏悔。”云云。虽然,英玛努埃固久受加富尔之薰陶,沉稳历炼之人也。彼虽哀痛煎迫,肠断九回,然其外之对于法兰西,内之对于本邦倡乱之义民,皆保其适当之威严。徐乃告拿破仑曰:“君为德不卒,从前盛意,尽付东流。今意大利全国国民中,其念君旧德者,已无复一人,两国同盟之谊,恐非复政府之力所能及矣。呜呼!奈何其以螺旋弹丸,滥掷于同盟国国民之头上也。”虽然,英玛努埃仍自惩其首事之民,无所假借。于是加里波的复被逮,再命蛰居于卡菩列拉岛,加将军之事业遂终。
[book_title]第二十六节 意大利定鼎罗马大一统成
意大利之建国,以得罗马为究竟。而其得罗马之时,彼三杰者皆未尝直接有所效力,彼其时玛志尼既废,加富尔既死,加里波的既锢。前此绞脑髓、掷颈血以易之,而经数十年不能得者,今乃若安然唾手以收其成。浅见者或谓是有天焉,非人力所能为也。而乌知乎人事之尽,既达极点,如画龙壁上,不飞去者只争一睛。睛之点固有时,而画师之心力,盖益不可思议矣。自加将军举事以后,意政府常以左证,以表明本国国民意向之所在,以布告于列国。列国亦惮意民之勇敢而怜其热诚也,表同情者日以益多。此惊天动地之大活剧,浸近团圆时节。1870年,普法战起,疾风暴雨,不旋踵而局遂定。欧洲形势为之大变,吞声饮恨为城下盟之法兰西,已无复余勇为教皇之保护主。至是意大利王再以满腔之诚意,说教皇使之让步,皮阿士第九仍顽然不动。不得已,乃以1879年9月20日,王军遂入罗马,建三色旗于最高之神殿。翌日,下令府中,使其民各以己意欲从王者,欲从教皇者,自由投票,票集椟启,则从王之数,四万七百八十八,从教皇之数,仅四十六。翌1871年6月2日,撒的尼亚王英玛努埃,遂为意大利皇帝,开国会于罗马。敕告国民所举之代议士曰:
於戏,我同胞!我辈数十年来万死不顾、一生经营之事业,今既成就;阅无量数之艰难辛苦,危险挫折,卒乃使意大利返于意大利,罗马返于罗马。我数百年来荡析离居、肝胆秦越之父老之兄弟,今乃得以代议士之名誉,集兹一堂,拭一掬感喜之泪,以认识吾辈所思所梦之故乡。於戏!此等经历,实告我辈以庄严神圣,且以义务之观念,铭刻于我辈之脑中而使莫能谖也。(中略)我辈以爱自由故,故有今日。自今以往,我辈不可不生息于自由与秩序之中,以“力”与“平和”二德为保持生命之要具。(中略)我辈之前途,其幸福似海,其希望如潮,立于世界大国民之间,而有代表意大利名誉、罗马名誉之责任。我辈负此责任,不可不养成其适应于此责任之实力。於戏!钦哉!意大利万岁!!意大利国民万岁!!!
至是新意大利统一之大业,既然已告成。时去加富尔之卒既十年。其翌年,实为1872年3月,玛志尼卒,年六十七。更阅十年,实为1882年6月,加里波的卒,年七十五。
[book_title]结论
新史氏曰:吾侪读史何为乎?察往以知来,鉴彼以诲我而已。吾读泰西列国近世史,观其事业及其人物,无不使吾气王而神往,而于意大利建国史,尤若养养然有所搔抓于余心,趯趯然有所刺激于余脑。使余笑,使余啼,使余醉,使余舞。余求其故而不得,余为《三杰传》,乃始若化吾身以入于三杰所立之舞台,而为加富尔幕中一抄胥手,而为加里波的帐下一驺从卒,而为玛志尼党中一运动员,彼愤焉吾愤,彼喜焉吾喜,彼忧焉吾忧,彼病焉吾病。吾于是一掷笔,西向望祖国,乃沉沉焉睊睊焉曰:嘻,彼数十年前之意大利,何以与我祖国相类之甚。其为世界上最古、最名誉之国也相类,其中衰也相类,其散漫而无所统一也相类,其主权属于外族也相类,其专制之惨酷也相类,其主权者之外复有他强国之势力范围也相类,势力范围不止一国,国民举动,动遭干涉也相类。呜呼!同病相怜,岂不然哉!而彼其不如我者更有数事,曰土地之小,不如我;曰人民之寡,不如我;曰无中央政府,不如我;曰有政教之争,不如我。吾昔论中国时局,持之与十七世纪末之英国比,持之与十八世纪末之美国、法国比,持之与十九世纪末之日本比,皆觉吾之困难,有甚于彼等数倍者。辄以为彼中豪杰之所以成就大业,殆天时人事之相适,而非我辈之所能企也。及读意大利建国史,而观其千回百折,停辛伫苦、吞酸茹险之状,自设身以当此境,度未有不索然气沮,力竭声嘶,一蹶再蹶而若丧我者。而今日之意大利,何以能巍然立于世界上,俨然侧于欧洲六大强国之列,而一举一动,系天下之轻重也?呜呼!吾按意大利建国成绩,而乃始知天下果无易事,而乃始知天下果无难事。吾欲速之谬见一破,吾厌世之妄念一破。
意大利建国,自发轫以至告成,中间凡五十余年。大波折者六次,小波折者十余次,其间危机往往在一发。使其气一馁焉而即败,使其机一误焉而即败,乃其败也,一而再而三以至于十数而馁焉者无一焉。此或失机而常能有不失焉者与之相救,合天下古今之壮剧活剧、惨剧、悲剧、险剧、巧剧,以迭演于一堂。嘻,何其惊心动魄不可思议至于此甚也,岂有他哉!人人心目中有“祖国”二字,群走集旋舞于其下,举天下之乐,不以易祖国之苦;举天下之苦,不以易祖国之乐。人人心目中有祖国,而祖国遂不得不突出、不涌现。佛说:“三界唯心所造。”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西哲曰:“人皆立于所欲立之地。”岂不然哉?岂不然哉!
吾今欲祝中国之为新中国,吾不得不虔祷彼造物者,乞诞若三杰其人于我中国。虽然,吾又疑三杰其人者,非彼苍之生是使独而有以靳于我国民也,皆以三杰为不可几及,而三杰遂不可几及。又其上焉者,或以三杰之性行之事业之志节,望诸他人,责诸他人,而三杰遂不可几及。故吾以为欲造新中国,必有人人自欲为三杰之一之心始,人人欲为三杰之一,未必即能为三杰之一,而千百人欲之,则一二之真似者必出焉矣。即不能而合十人而得似其一焉,合百人而得似其一焉,则我有三十杰、三百杰,而必可任彼三杰所任之事业。而何国之不能救也。虽然,我辈非徒曰慕之,曰学之而已。摹其貌而失其真,不有其所长,而藉口于其所短以自固,则褊急任气者,何不可自言学玛志尼;轻举妄动无忍耐性者,何不可自言学加里波的;持禄保位阴鸷取巧者,何不可自言学加富尔。以此学三杰,三杰不任受也。
善哉善哉!善男子!彼三杰者,有如焚如裂之血诚故,是故当学。彼等心目中无利害,无毁誉,无苦乐,无成败,而惟认定其目的之所在,以身殉之。人人不爱此国也,而我爱之如故;人人爱此国也,而我爱之如故。《记》不云乎,“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而今日中国之少年子弟,或满腔利欲,满腹机械,而犹敢腼然以“爱国”二字为口头禅,此又与于亡国之罪魁者也。故不欲学三杰则已耳,苟欲学之,则第一宜下慎独工夫,日必自省吾爱国血诚之程度,与彼相去奚若,吾之言爱国也,得毋为名乎?得毋为利乎?得毋为事势之迫不得已乎?苟其若是,则是与三杰之人格成反比例,而北辙而南其辕也。夫三杰之血诚,生而具焉不知其然而然者也,我即不能若是,而日日而省焉,昔昔而养焉,固未有不能几者矣。况夫知与行合一者也,吾既知国之可爱,而所以实行其爱者不力焉,苟非知之未灼,则必其自欺者也。故吾以毋自欺为学三杰之第一义。
善哉善哉!善男子!彼三杰者,专一故,是故当学。彼等之爱国也,举天下之人、之事、之物,无足以易其爱挠其爱者,其例多不可具引,吾于其所以待其王者征之。玛志尼非有憎于其王也,以是多不足以达爱国之目的,故始终敌之;加富尔非有私于其王也,以是为可以达爱国之目的,故始终奉之;加里波的亦非有憎有私于其王也,当其见为可以达目的也,则奉之;当其见为不可以达此目的也,则敌之。彼等之视其王,皆若无物也,非轻王、薄王,以为以王与国比较,其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不能以此分其爱也。有攫金于齐市者,吏鞫之,则曰:只见金不见人。彼三杰之只见国不见王,亦若是而已。王与国之关系,如此其密切,而犹不足以分其爱,他更何论矣。《诗》曰:“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精一为学三杰之第二义。
善哉善哉!善男子!彼三杰者,有廉静淡泊高尚之性质故,是故当学。彼等无富贵心,无功名心。加里波的之脱屣爵禄,兔起鹘落于卡菩列拉之一孤岛,其高风亮节,为史家所津津乐道,固无论矣。即如加富尔者,终身立朝,与王室相左右,及肥拉甫郎卡之约成,则若忘其在臣位也,唾骂杂遝于两君之侧,不得请则悍然挂冠而去。彼立于此位,非自为也,为意大利也,苟不能行其志,则一朝不愿居也。玛志尼当1848年归国,先王阿尔拔虚首相之位以待之,且许授彼全权,使制定宪法,而玛志尼自以为非行共和主义,则新意大利终不可立,毅然辞之,不以相位易所信也。凡此诸端,皆寻常人所万万不能,而三杰若行所无事焉。盖其性质之高洁,其道力之坚定,实一切事业之总根原也。吾侪虽不能安而行焉,亦当勉强而行焉,毋曰我有所贡献于社会,则虽厚受社会之酬偿而不为泰也,酬偿非必不可受,而崇贵逸乐,最足移人,与之相习。浸假有丧其志者,而义务之观念,将日薄矣,浸假而有保持之之心焉,则任事冒险勇敢之精神,且日消蚀矣。久而久之,将失其本来面目以自伍于流俗,彼其初志未必非也,牵于外而人格与之俱降也。吾见夫今日志士,往往自恣于声色狗马,而以为不拘小节者有焉矣;干谒于公卿王侯,而以为藉途办事者有焉矣。吾岂敢遽谓此中之必无人才,顾其不堕落者幸而已。故寡欲为学三杰之第三义。
善哉善哉!善男子!彼三杰者,沉毅坚忍,百折不回故,是故当学。综观历史上建设之事业,其挫折之多,未有若意大利此时者也,玛志尼终身未尝成一事,然其革命暴动之举,自二十岁以至六十岁,凡四十年间,无一日不口讲指画伺隙而实行也。加里波的,败于始、成于中而败于终,其目的之极点,一日未得达,则一日不肯休,前后被逮十数次,无所于悔,无所于惧,而一惟贯彻其所志之为务。加富尔足智而持重,事必求可,功必求成,然其失败之役,亦屡见不一见,愈摧而愈坚,愈拂而愈勇,至死之日,犹耿耿以未立之志为念。忍辱负重为成功不二法门,于三杰见之矣。天下事顺与逆相倚,难与易相乘,一事之始末,其顺焉易焉者只有此数,其逆焉难焉者亦只有此数。卑屈怯懦之徒,一遇逆难而遂退转焉,则事无论小大,而无一可成。而岂知过此逆而难之一关头,则必有顺而易者之在其后,苟一退转,则并其前途之顺者易者而失之也。故坚忍精进为学三杰之第四义。
善哉善哉!善男子!彼三杰者,阅历甚深,学养有素故,是故当学。玛志尼之事业,由于其哲学之深邃,理想之高尚,其主义言论,所以能动天下,皆赖是也。加富尔之事业,自彼漫游英国时所察验,卧隐黎里时所经历,后此内治外交,皆举而措之也。加里波的之事业,由彼在南美时经百战,历万难,有以习于行军之术,炼其胆而神其用也。凡欲救国者,不可无其具。农夫出疆,犹不能舍耒耜;市侩营业,犹不能无资本。学问阅历者,实吾辈之耒耜之资本也。日言爱国,而不汲汲于此措意,惟摭拾一二空论高谈雄辩以为快者,非欺人即自欺也。故预备工夫为学三杰之第五义。
要而论之,彼三杰之人格,自顶至踵,无一指一发而无可以崇拜之价值,此五端者,不过对吾侪之缺点,而举之以相劝勉、相警厉云尔。呜呼!我辈勿妄菲薄我祖国,勿妄菲薄我眇躬,苟吾国有如三杰其人者,则虽时局艰难,十倍于今日,吾不必为祖国忧。彼意大利之衰象、困象、险象,夫岂在吾下也!苟吾躬而愿学三杰其人者,则虽才力、聪明远下于彼等,吾不必为眇躬怯。舜何人?予何人?有为者,亦若是也。抑意大利有名之三杰,而无名之杰尚不啻百千万,使非有彼无名之杰,则三杰者又岂能以独力造此世界也!吾学三杰不至,犹不失为无名之杰。无名之杰遍国中,而中国遂为中国人之中国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