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政海轶闻
[book_author]陶菊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传记,完结
[book_length]68083
[book_dec]1934年8月.上海文明书局出版了陶菊隐先生的一部笔札《政海轶闻》。该书传主大多为民国政治舞台上的名流巨子,如袁世凯、蔡锷、熊希龄、徐世昌、王士珍、张敬尧、泞锟、吴佩孚、张作霖、张宗昌、冯玉祥、韩复榘、张辉瓒、苏曼殊、王闾运等。由于作者当时系名记者,长期养成了一种注重资料搜集、整理、积累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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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袁世凯
△西后听政时
西后垂帘听政时,袁世凯以出卖戊戌六君子功任北洋总督,极意结交阉宦,使侦后意向以投其好,因之宠眷逾恒。其时国步方艰,朝庭罔恤民力,值后诞辰,疆吏搜珍选异,各出心裁,以贡品之良窳,卜恩眷之隆替。煌煌盛典,举国骚然,惟北洋大臣近在辇毂之下,独无所献,人咸咄咄称奇,然袁意别有所在也。某日,后巡观珍品,啧啧称赏。最后目注四堵,沉吟无语而出。宦者以告,袁猛省曰:“得之矣。”
即搜集名画若干帧,盛饰以进。后大悦曰:“慰亭实获我心,吾正思此物,此物来矣。”
袁所费最少,独邀青睐,其善伺意旨,诚不可及也。后袁当国,左右便佞亦师其故智,揣摩风气,袁亦不悟。以是知当大任者,其不为宵小所惑,盖亦鲜矣。
△办共和
袁帝制自为,身败名裂。论者每归咎于左右之浸润,而不知左右皆窥意承志,发纵指示者乃其自身也。民国三四年,袁氏每与人谈办共和之成绩如何,对各省大吏来京请训者亦以是为询。夫共和政体,信誓旦旦,岂容冠以“办”字?其蔑视共和可知,其以此为试办性质可知。然闻者初无以应,盖反对共和即为叛国行动,虽元首言外有物,亦无人敢宣之于口也。
△君宪救国论
杨度知其隐,欲以一言为天下先。四年春,与袁长子克定谈及变更国体事,克定曰:“兹事体大,必罗致国中群彦,相与研讨,庶足以杜悠悠之口。任公(梁启超)领袖名流,得渠一言,贤于十万毛瑟也。”
乃遣介邀梁至,克定先言曰:“近有人以共和不适国情,主张变更国体。先生谋国之忠,必有所见。”
梁仓猝不知所答,久之,始期期曰:“吾生平所研究者,乃政体而非国体。”
梁退,杨与克定谋曰:“推任公之意,盖只问立宪与否,而君主、民主非所计也。”
是年夏,杨撰《君宪救国论》,命总统府内史夏寿田密呈袁氏。袁省览至再,语夏曰:“姑秘之。然所论列,灼见时弊,可寄湖北段芝贵精印数千册,以备参考。”
自是春光泄漏,国人有以窥袁隐矣。
△幕僚中三要角
时府中有内史若干,其首要为内史监,犹今之秘书长也,阮忠枢任之。阮随袁久,小站练兵时即为入幕宾。此外内史中杰出者,一为张一麟,亦小站旧人,资望逊于阮,信任几与相埒,以内史兼任机要局局长(隶属政事堂);一为夏寿田,系陕抚夏时之嗣,少年掇高第,杨度为之推毂,治事勤敏,袁颇礼重之。袁昧爽即兴,盥栉竟,往签押房披阅案牍,习以为常。阮有烟霞癖,起床晏;张兼绾局务,亦未能如时入。
夏乃独任其劳,鸡鸣即至,示尝后时。袁浏览绝疾,且阅且批,某也交政事堂、某也交军事统率办事处、某也交内史,批讫,纳之大红封套中,分发各处。其要件须作答或指示办法者,袁氏喃喃作语,夏则据案角振笔疾书,俄顷立就,殊惬袁意。其时国务院更名政事堂,徐世昌总揽一切,人呼“徐相国”,有呼“相国”而去姓者。下设左、右丞各一,左丞杨士琦,右丞钱能训。另设机要局,局长即张一麟。
夏以新进,与袁不跬步离,近水楼台,得月宜早。尊如阮忠枢,亲如张一麟,外而政事堂,内而机要局,所得个中蕴秘,皆瞠乎其后。岂惟瞠乎其后而已,有留中未发者,且须就询于夏焉。夏权责日高,嫉之者亦日众,而袁氏真意所在,他人莫测高深者,夏独能心领神会,如见肺腑。杨度有荐贤之谊,夏感推毂之劳,故夏之所知者,杨亦能知之。而霹雳一声之君宪论,于是乎作矣。
△春云渐展
是年七月,冯国璋进见,嗫嚅而言曰:“共和政体,行之数年,国人失望甚矣。愿总统多负责任,跻国家于富强之域。璋不敢壅于上闻,冀垂察焉。”
袁叹曰:“子为国家谋,或无不当,为吾谋则失计甚矣!吾有子三人,皆不肖,倘吾君临天下,将难乎为继。若云传贤,则不如总统之为善也。”
冯退而叩诸张一麟,张曰:“老头儿初无自帝之志,二三子为固宠计,长君之恶。此何等事?稍有常识者皆知其必不可为,吾知必不见信也。”
冯又往询梁启超,梁亦曰:“聪明人那得做懵懂事?”
冯乃释然南返。
时有美国行政法学专家古德诺氏,受聘为顾问,法制局参事林步随为其舌人。古将返国,袁叩以临别赠言,古曰:“言之幸勿见罪。贵国人民程度远逊欧美,躐等以行共和之制,是何异削足适履也。以吾观之,如改行君主政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袁顾林步随曰:“书之。”
是日,即以译文送《亚细亚报》发表。时外间对袁猜疑日甚,《亚细亚报》又为御用机关报,其所论述奚啻出自其口,因之益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未几,即有杨度、孙毓筠、刘师培、李燮和、胡瑛、严复六人,联署发起研究国体之团体曰“筹安会”者出现。揭幕伊始,仅以“共和政体适用于中国与否”为研究之对象,浸假而及人的问题矣。之六子者,除杨、严外,几无一不与民党有甚深之关系,尤令人咄咄称奇。时人呼为“六君子”。
△一段老话
杨度倡君主立宪论,不自今始。欲明杨之言行及倡导君宪论之原委,当不嫌词费,远溯民国前一段老话。
清政不纲,民忧国辱,有志之士惧危巢之将倾,侨寓东瀛以兴亡为己责者,一时有雨后春笋之势。惟各有怀抱,各走极端,伐异党同,轧轹日甚。综其大别,不外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两途。其所揭橥者,一为民主立宪,一为君主立宪。
持君宪论者,以为法治既修,一切有轨范之可循,即不必谈到对人问题,矧国步方艰,外侮日亟,苟召阋墙之衅,将贻解体之忧;主张民主立宪者,则谓治人治法,不可偏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苟以茸之满廷操持宪政,是衣土偶以文绣也。两说聚讼,壁垒相当,其领导人物,一为老同盟会之中山先生,一为保皇党之梁启超。杨度依违其间,不作鲜明表示。盖彼持论与梁同,而保皇与否(即翊戴清室)则非所愿闻。
时两派各有刊物,大吹大擂。保皇党刊物即梁氏主持之《新民丛报》,同盟会刊物为章太炎、汪精卫、胡汉民等所主持之《民报》。杨则独树一帜,创设《中国新报》与之鼎峙焉。
中山自南洋行抵东京,下车后首访杨度。杨寓饭田町,中山凡三宿始去。盖杨旷代逸才(此袁氏赠杨语),中山颇礼重之。欲祛其所惑,俾在民主旗帜下为一忠实同志,而杨意不欲。分袂时,中山侃侃言曰:“吾舌已敝,而君胶执如故。今可分道扬镳,以观最后之成败。”
杨曰:“吾有一友人,与公宗旨吻合,当介以相见,必能相得益彰也。”
中山颔之。其人即大名鼎鼎之黄兴。黄识孙乃出于杨度之力,此亦天下事之不可解者。
梁卓如(启超)文采斐然,为海内外论坛巨擘。主编《新民报》,家喻户晓,然阅者悦其文之美而鄙其见之陋。时留学界为种族革命之热烈情绪所包裹,相约不投稿。惟徐佛苏臭味相投,时时撰文为之补白焉(该报台柱,系蒋尊簋之尊人智由,别署观云)。《民报》出,一鸣惊人,传诵遍于海宇。杨度所主持之《中国新报》,其有力份子为熊范舆、薛大可、雷光宇等。
先是,日本法政大学系日人梅谦次郎所主办,范源濂与之商,就该校组法政速成班,一年毕业。杨度、雷光宇均第一班毕业学生。其第二班毕业之列前茅者,第一名孔昭焱,康有为弟子,系保皇党中坚;第二名汪兆铭(精卫),同盟会健将,后为《民报》主笔;第三名熊范舆,则杨度信徒,《中国新报》要角也。
该校速成班,亦可谓天下英雄尽入其彀矣。其后各省选派优秀分子纷纷往学,高谈法治,遂为一时风尚所趋。杨之君宪论,虽欠精确而意态温和,文辞婉约,不疾不徐,引人入胜。当时翕然从风者,实繁有徒。更有意志薄弱辈,彷徨歧路,几为杨所吸引焉。
旋杨因事归国,袁世凯、张之洞等交口称誉,荐之于朝,廷对称旨,赏四品京堂,委宪政编查馆提调。是为杨晋身仕阶之始,亦为与袁世凯结纳之始。无何,武昌起义,袁氏再起彰德,朝旨甫颁,杨即赴彰为之规划。宣统三年冬,摄政王谋缓和民气,出汪精卫于狱,杨且与汪组国事共济会。
清帝将逊位,袁遣使南下议和,以杨久处扶桑,多与党人谋面,命秘密赴沪,协助一切。杨与黄兴等有旧,斡旋其间,颇竭心力。盖尔时之杨氏,不袒清室,不助民军,而以拥袁为唯一途径矣。
△六君子之结合
筹安会未发生以前,徐佛苏、丁世峄辈上书袁氏,请改帝制。袁命夏午诒商之杨度,授意徐、丁组织研究国体之团体,以觇人心向背。袁意未欲杨氏参加,盖欲以不关痛痒之人为前驱,而留杨隐身幕后也。杨以为此辈望浅,不足以当大任,即挺身自任,总揽一切,仅邀丁、徐入会而已。孙毓筠夙为民党,在东瀛时与杨过从甚密。
清末,孙与段某、权某潜赴江宁,有所营干,事发,江督端方下之狱。杨驰书营救,端许之,以孙口供数千言制版寄杨,所言皆主张政治革命,与杨不谋而合。光复后,孙曾任皖督,解职走京师。袁与寿州孙相国有旧谊,孙为其同族,以是颇推屋乌之爱,孙亦表示亲袁,密献帝制策。杨闻之,乃邀为筹安会发起人之一。
严复为留学界先进,与袁克定交最厚;刘师培精研汉学,蜚声于时,均以学者被杨罗致。李燮和、胡瑛则民党中人,亦列名为君子。严事后语人:“余列名发起人,事前未知。晰子曾过我纵论时政,我告以所见。未几,报端即发现筹安会通启,列入贱名,是何异拉夫政策!”
闻者唯唯而已。
△梁任公一鸣惊人
筹安会发生之翌晨,徐佛苏(时任国务院参议)、袁思亮走晤杨度,谓兹事体大,胡不谋之任公。同时任公信徒蹇念益、汤学顿、陈国祥等群往谒杨曰:“任公握舆论界权威,倘失斯人,计左甚矣。”
杨曰:“吾亦云然。”
乃遣汤、蹇赴津,征梁同意。徐、袁则与蔡锷谋曰:“任公眼高于顶,耻为牛后。毋宁另树一帜,以任公为之首,庶可殊途同归也。”
蔡以为善。议未定,而汤、蹇嗒焉懊丧,返自津门矣。
当汤、蹇之至津也,将有所陈说。任公未待其启齿,袖出《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文示之,二子相顾愕然。文中掊击袁氏不遗余力,二子不敢白来意,乃婉谏曰:“先生亮节高风,诚足以风末俗。然先生共和党首领也,获罪于当道,其如党人生计何?”
梁曰:“吾志已决,成败利钝,非所逆睹。”
二子商恳至再,梁乃删去其中声情激楚之文句。且致函晰子与之绝,谓:“吾人见虽歧,私交弥笃。今后各行其是,不敢以私废公,亦不必以公害私”云。原函甚长,清雅可诵。二子归,私叩张一麟:“国中清议如此,而项城一意孤行何也?”
张曰:“项城何尝有此意?乃杨度、夏午诒辈冒天下之大不韪,媚兹一人。然项城明察秋毫,必有以自白。吾尝询之至再,是以知其然也。”
张为袁之心腹,与共和党人近,其言如是,二子几疑前之种种误入杨度圈套。因之转辗传说,共和党人遂信袁氏无他,益服党魁卓识。而徐佛苏、袁思亮等拟另树一帜,以任公为之首者,至是亦寝其议矣。顾徐、袁之计划未成,而与筹安会争妍斗胜者,另有所谓“各省联合请愿会”,主持者为梁士诒。梁欲争杨度之功,而耻居其下,乃使沈云霈等为进一步之组织。
盖筹安会仅以研究政体相标榜,请愿会则公然一实际劝进之团体矣。其时有人密询袁氏:“公欲称王称帝,自为之可耳。即不然,得群雄拥戴,于事良便。奚必假手群儒,制造民意?”
袁笑曰:“吾不欲开武人干政之端。至于所谓民意,不经制造,安有真正之表现?吾为此,或亦未能免俗耳。”
△蔡松坡崛起
无何,各省召开国民大会,对于君宪与共和问题以投票方式取决之。袁在伪造民意之下,窃据帝位,改元洪宪。而晴天霹雳之云南倡义,遂于民国四年十二月昭示国人矣。唐继尧、蔡锷皆倡义人物,然国人讴歌蔡而不讴歌唐。
蔡系湖南宝庆人,时务学堂学生。东渡留学时(日本士官学校)与杨度最善,休假日必饭于杨家。蔡所持为军国主义,必假手雄才大略之君主,始足以有为。与杨论政,如水乳之调融。归国后,管军云南。癸丑冬间,自请解兵柄为天下先。旋走京师,与杨过从甚密,夏午诒亦时踵其门。
袁氏以夏谈兵中肯綮,尝戏语曰:“文人不习戎事,非博识之文人也。不观曾、左辈,非以文人为统兵大员耶?吾必以子为陆军次长,以验吾说。”
夏志之不忘。袁又谓:“小站宿将皆成废物。东邻虎视眈眈,国亡无日,欲修军备,苦乏将才。拟就南人之知兵者,畀以重任,简练新军,庶可去腐生新,适应时势。”
辞气间隐有授蔡为参谋总长,主持练兵事务之意。时蔡任统率办事处处员兼经界局总裁。帝制议起,袁忌之甚,遣干卒侦其动静。蔡夷然如平日,杨、夏亦交口游扬,谓与蔡有乡谊,且持论夙合,必无他。袁疑稍释。将军府签名赞附帝制之日,蔡夷然居首,孙武次之。然蔡为任公弟子,任公反袁意决,共和党人袖手作壁上观。思深虑远之蔡氏,盖早知所以自处矣。
曩岁蔡督滇时,有黔人戴戡以黔代表资格来谒,后引滇军入黔靖难,以功擢贵州实业厅长,寻迁巡按使。一帆风顺,骤臻通显,戴自视亦西南之要角也。而袁氏藐之,民四冬撤其职,以交通部司长龙伯易攵继其任。戴北上谋活动,数谒袁,拒不纳。央人说项,始得一参政院参政。戴怒,誓有以报之,日言于蔡锷,谓“盖世枭雄,逆谋已显。滇黔旧部,棠爱犹存。倘公振臂一呼,行见举国景从,独夫自毙。某也愿掉三寸不烂之舌,为公游说,公其有志于斯乎?”
蔡默然而意态殊不恶。无何,戴袱被南下,经沪返黔,被幽于捕房一宵。人疑为袁授意,而不知戴氏挟有违禁武器,有以致之也。
先是,蔡为滇督时,袁得谍报,谓有人劝蔡脱离中国版图,自建一国,加大汉王尊号。袁信手批“应查”二字,亦以为羌无故实,束之高阁矣。蔡既供职统率办事处,偶检积档,无意中发现是卷,颇涉忧疑。说者谓统率办事处以雷震春为中坚,雷系小站练兵时旧人。
袁近来表示,北洋宿将已成时代之落伍者,将物色新才,充实军备,言下颇属望于蔡。雷忌之,故将秘件流露,使蔡不安而去。盖雷、蔡貌善而不相投,人所习见也。会民党由沪入滇者,知滇军非蔡不动,因遣何某携密本入京投蔡。不谓阴错阳差,疑云叠起。先是,天津盐商某与袁有瓜葛,前清末年,营业亏折,家产籍没,惟在京所置巨第由其戚保管,未入官。商有如夫人,事发时清检细软珠饰,命干仆携存戚家。
事越数年,商墓木已拱,如夫人亦不知所终。惟干仆在,因从军跃为排长矣,隶于军警执法处。国人苟非健忘,当忆袁氏称帝时之军警执法处,其职权庞大无比,侦骑四出,杀人如草芥,“屠户”之名,遂加于处长陆建章冠上。旋陆调陕督,继之者为雷震春,以暴易暴,时人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喻(其时北京茶馆,有“莫谈国事”之纸条榜诸座右)。此干仆也而排长者,回溯往事,历历如潮,所梦寐不忘者,即其手存之细软珠饰。因率健卒七八人按图索骥,讵门庭犹是,人物已非,盐商之戚移寓东城,赁居者乃为蔡锷。
仆固伧夫,不辨朱紫,排闼而入,大呼检查,气象威猛,家人震骇,罔知所措。时蔡整戎装将入谒袁氏,闻声惊悸,不敢出。嗣辨为追寻失物,惊魂始定,岸然而出。仆睹状知误,踉跄遁去,然蔡饱受虚惊矣。仆离蔡宅后,询之路警,得商戚住址,往施咆哮,毕竟取得原物,欢跃而去云。同时,蔡从电话中质问雷震春,何事见罪,乃至派弁检查?雷力辩无之,蔡以实告,雷怒,杀仆以谢。
然蔡适接滇中密书,中心忄匡怯,共和党人复从而构煽之,谓:“排长见杀,乃以掩人耳目。雷之不利于君,尚有何说?”
蔡惧,托词治疾,东渡扶桑。无何,绕道入滇,申大义于天下矣。
△康有为倒袁有功
天下事往往有发端至微,而影响所及出人意表者。先是,民党中有唐蟒、龚超、章勤士(章士钊之弟)等流落沪上,无以为炊,蹀躞马路中,摭拾巷谈,以遣岁月。唐为唐才常之子,以世谊频诣康有为之居。康固保皇党领袖,志复清室,思假袁氏窃国之机,使民国与独夫同归于尽,以收渔人之利。乃放言讨袁壁垒已成,彼獠旦暮必倒。绘影传声,穷描极相。唐等百无聊赖,骤聆高论,如服一剂清凉散,不察事由,遽电促李烈钧、方声涛等归国。
李侨居美国,得电狂喜,匆治归装。抵沪,叩唐所见,唐曰:“康有为之言,谅不我欺也。”
李等相偕访康,一询究竟。康惧,匿不与见,李等大窘,亦惟有相与蹀躞马路中,摭拾巷谈,以遣岁月而已。时谭延客上海,李、唐造访,乞番佛数尊,聊博一醉。谭曰:“此非长久计也,闻松坡间道入云南,公等与赓(唐继尧字)夙共几砚,曷入滇以谋发展乎?”
李方告以资斧已竭,谭倾囊予之。于是滇越道上,党人往来如织。其时唐继尧频电袁氏,谓某也踪迹诡奇、某也煽动军队,职不敢疏于防范,可纾钧座西顾之忧也。
△陈与汤芗铭
疆吏中,怂恿袁氏称帝最早者为陈二庵。陈外简川督时,诣府辞别,忽正容曰:“天下将乱,蜀尤不易治。若非大总统成竹在胸,当机立断,各省疆吏将彷徨无主,焉能竭其才智,共挽狂澜?管见所及,大总统不宜以个人为重,国家为轻,乞本悲天悯人之怀,为长治久安之计。”
袁氏嘿然。陈长跽而请,泣数行下曰:“共和国体,为举世所诟病也久矣。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总统负天下苍生之重,忍以国家徇党人之私耶?”
袁仍不应,徐曰:“汝姑与云台一谈。”
云台者,袁氏长子克定字也。陈退,入字廊晤克定。克定意气高岸,有白眼加入之态。坐甫定,袁遣急卒至,朗声谓克定曰:“总统有命,大爷速备兰谱与陈将军约为兄弟。”
克定乃改容款客。陈赴任后,首电劝进。无何,滇军倡义,川滇之战以起,纳溪一役,滇军未得手,然南中闻风慕义者,引满待发。陈知袁氏无能为,猝响应义师,通电暴袁罪恶,视倡义诸将领之语气殆有过焉。电末有袁逆密以巨款三千万元汇存英伦,将作逃亡计等语。时袁忧危成疾,阅电大忿,瞿然而起曰:“人心大变,乃至是耶!”
言已,呃逆气喘,病加剧。人谓陈琳之檄可以愈头风,陈一电,则不啻袁之催命符。等是一陈,而袁氏逊阿瞒远矣。
湘督汤芗铭亦袁所宠眷,鉴于大势已去,电劝袁氏逊位。袁仰天叹曰:“吾不为帝位惜,吾为天下人心惜也。”
△帝制取消袁氏谢世
某日宵分,徐世昌应府中急召,坌息至居仁堂,袁已力疾起,袖出电稿示之。徐频读频点首,读竟,称善不已。袁惨笑曰:“子以为当,即传命发出矣。”
徐然之。电发,外间尚未及知,翌日始喧腾人口,知袁氏取消帝制矣。徐忠于清室,与袁私交弥笃。袁当国时延为国务卿,夷然任之而不辞。及袁称帝,事前未与谋,则亦故作痴聋,嘿嘿无所臧否,中心殊不谓然也。袁鉴于大势已去,翻然改图,徐则促成之,以符夙志。
夏午诒趋榻前叩袁曰:“总统取消帝制,事前胡未谋之他人?”
袁叹曰:“吾昨观天象,见巨星陨地,此吾生平所再见矣。第一次所见亦同,不弥月,李文忠公薨逝。今又再见,吾体力虽健,而抱恙未瘳。矧吾家祖孙相承,未有逾五十九岁者,吾恰逢此年,恐不久于人世矣。”
语意凄惋,夏不知所对。观此,则袁氏取消帝制,半由于烽燧满目,半由于精神错乱。越数日,袁果死。是日,张一麟入府,觅夏午诒,诟谇万端,夏瞠目无以应。
△章太炎之名论
章太炎论袁失败,其关键在于以三人反对三人:其一,梁任公反对杨子;其二,张仲仁(一{鹿吝})反对夏午诒;其三,雷震春反对蔡松坡。当时播为名言。盖任公为文,一泄千里,畅所欲言,为时下所传诵,其左右人心之力至伟。张、夏争宠,北洋宿将冯国璋遂不为袁用,共和党人亦弃其迁就事实之主张,挺而走险。至松坡避谤南下,首揭义旗,固伸其宿昔之怀抱,亦不可谓非震春有以激成之也。
当帝制议起,驻京军警机关,孰不作鸡犬飞升之想。闻张一{鹿吝}阻挠帝制也,皆恨之刺骨,散发传单,危词恫吓。张疑系夏所嗾使,恚恨不可名状,庙堂逢面,漠然如不相识。后与共和党人周旋,其所宣示,竟以恶夏者恶帝制,不为袁氏留余地矣。旋调迁教育总长,而继任机要局长者,乃称臣最早之王式通。
张不以为荣,且疑袁氏受人谗间,明予迁擢,实则摒诸门墙以外。他如主持各省请愿联合会之梁士诒、筹备大典之朱启钤,与六君子同为国人所共弃,尤不值得也。
袁氏为人心忍手辣,才足以济其恶,虽厚于袁者亦不能为之置辩。然有一事可为呼冤,即外传与日人订立二十一条外,另有密约,实无其事也。当时被迫签字,神志不宁者累日,谕丁佛言撰著《中日交涉失败史》,印五万册,密存山东模范监狱中。尝语左右曰:“勾践不忘会稽之耻,卒以沼吴。彼咄咄逼人者,终有肉袒牵羊之一日,此书乃可出而问世矣。”
又聘学者及军事家组织东三省研究会,搜集国防材料,盖自朝鲜事件发生时,袁已洞见日人野心。迨践位元首,于日皇加冕时,仅命使官就近致贺。经外交部反复陈说,谓:“非常重典,各国皆派专使,矧吾近在邻封,尤不可忽。”
袁始派周自齐往。日人侦其隐,竟婉言谢绝,以示报复(谓恐中国留学生滋扰,警卫不周,致惊专使云云)。凡此皆证明袁氏之无他也。
袁氏谢世之日,几上发现亲书二语曰“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此殆留以自挽者欤?
[book_title]蔡锷
自民国以来,武人解兵柄,棠爱犹存者,蔡松坡一人而已。袁氏当国时,蔡税居京师,滇人相语曰:“蔡将军在,吾滇何至于此?”
无何,筹安会起,蔡微服离京。袁密电滇督唐继尧,告以蔡将间道入滇,宜侦其踪迹。唐忌蔡甚深,即令阿迷州知事妥为布置。阿迷州为滇越铁道第三站,距昆明五百里,蔡入滇不能飞越而过。唐之不设伏于昆明,盖恶居杀蔡之名,而欲假手于人也。
时滇军师旅长多与蔡有默契,蔡亦预知将不见容于唐也。主仆易装为乘客,抵阿迷州站遇刺,仆负创未死,暴徒逸,蔡固无恙也。即晚抵昆明,有湘籍师长沈某,蔡旧属也。蔡于昏暮中为不速之客,沈惊喜迎之。蔡曰:“袁氏叛国,事不可缓矣。”
即夕,召师旅长之厚于己者集沈宅秘议。蔡侃侃陈词,泪随声下,与议者皆奋起曰:“一切唯公命,生死以之。”
诘朝,蔡单骑谒唐于督署,唐骇然迎之。蔡率尔曰:“吾行阿迷州遇刺,幸免于厄,君有所闻否?”
唐愕然而怒,厉声曰:“阿迷州知事太不知事,吾必有以创惩之。”
蔡曰:“此必袁世凯诡谋。时过境迁,吾人当研究救时方策。”
唐曰:“吾誓从公后,先与诸将谋何如?”
蔡然之,即日召集军事会议,征询意见,而不知先一夕已行之矣。及时,将校咸集,蔡致词沉痛,略谓:“袁势方盛,吾人以一隅而抗全局,明知无望,然与其屈膝而生,毋宁断头而死。此次举义,所争者非胜利,乃中华民国四万万众之人格也。”
语竟,诸将默然,视线集于唐,唐俯首无语。沈师长跃起曰:“蔡将军命,吾人罔敢或违。”
众和之,声震屋瓦。唐慨然谓蔡曰:“君以为可者,吾亦可之,吾二人二而一者也。”
旋举总司令,诸将之厚于蔡者皆欲唐行而以蔡为居者,盖疑唐不可恃,如居后方,恐生不测。蔡知其意,即以前驱自任,众无已,从之。席终,蔡谓诸将曰:“吾非不知君等意,然吾志在讨袁,若以责任属唐,自居后方,人其谓我何?”
众皆叹服。及举兵,唐以羸师三千予之,蔡夷然任受。其时举义布告,列唐为首。然先一日唐尚出有布告,其衔名为“勋二位开武将军督理云南军务一等侯唐”,末署洪宪年号。张贴布告之公役不敢以新布告加于旧布告之上,乃横陈而并列之。有恶唐者,摄入镜箱,制为铜版,以彰其隐焉。
蔡生平不好货财,整躬示范,部属皆不敢妄取一介。其后吴佩孚亦不好货财,而吴部多贪婪,吴不之察,人喻为“粪夫”,意谓吴氏仅能洁己,前后皆为秽物也。今之武人,求为粪夫又不可得矣。蔡律部下严,触刑章,必治以应得之咎。从蔡游者恒贫乏无以为生,稍失检,且陷法网焉。
人谓蔡之冷峭,有威可畏而无德可怀,然人民之讴思至今罔替,是又足以为训矣。先是,日本士官校同学中有四杰之誉:一蔡锷,二蒋方震,三张孝准,四周家树。之四子者,习武功而兼擅文事,学友美之。其后蒋为军事学者,今息影沪上。
张赴德补习陆军,归国后任湘省榷运局长,用非其才,后以体肥重,暴卒于饮宴间。周仅任陆军部部员及留日监督,以吟咏问世,类文士所为,亦郁郁以卒。四杰中湘人居其三,而蔡勋业冠侪辈,是亦有幸有不辛也。
帝制取消,袁亦一病不起,黄陂代位,蔡以功授川督。蔡体固羸,夙撄肺病,戎马仓皇中,饷弹不继,忧危郁于腠理,日即沉绵。督川令下,蔡已不自支,乃赴日就医,委川事于罗佩金、戴戡。东渡后,卒以病入膏肓,长辞人世,举国为之震悼。
蔡平时廉介自矢,故其死也,家人几无以自存。政府恤典及部属赙金数不盈万,遗族至今仍在窘乡,国人之所以报元勋者亦薄矣。闻蔡易箦前草遗书一通,自暴其志,谓:“本人少年时,羡东邻强盛,恒抱持军国主义。是项主义,非大有为之君,不足以鞭策而前,故政体孰善,尚乏绝端之证断。后因袁氏强奸民意,帝制自为,逞个人篡窃之私,不惜以一手掩饰天下人耳目,爰伸正谊,以争国民人格。
湘人杨度,曩倡《君宪救国论》,附袁以行其志,实具苦衷,较之攀附尊荣者,究不可同日语。望政府为国惜才,俾邀宽典”云云。然政府以杨甘冒不韪,卒下通缉令,是书亦隐而未发也。
滇唐之于蔡将军也,生前畏其得军心,死后又恶其名之益彰,乃于昆明南门外自勒纪功碑,大书“会泽唐公再造共和纪念碑”,过此者嗤之以鼻。人有议建蔡祠者,唐不能拒。祠落成,褊小无隙地,皆唐授意匠人为之也。
有誉蔡者,唐必怫然现于其面。言谈之顷,深以蔡死为幸。蔡死后,唐每出必乘黄轿,从者塞途。部属妻女之有艳色者,必诱之入彀。曩助松坡举义之沈师长,某日应唐召宴,饮甚乐,归家,夜半而卒。云南遂成恐怖世界。然十六年唐亦无疾而逝,闻者骇然。或谓唐以之加诸人者,人亦以之加诸唐,其言亦近似。
吾述松坡事甫竟,友人来告曰:“君所以美之者至矣。民国以来,武人如松坡者,诚不多觏。然吾人为忠实的论断,正不必为贤者讳。松坡为人,盖富于英雄思想而非圣贤之徒也。先是,松坡督滇时,恒以蹙处一隅,不能展其骥足为憾。川滇之争,松坡实有以启之,而未能如其志。
袁氏当国,松坡以为可有与为也,将往佐之。袁未能推心置腹,且防之者备至。袁意以美爵老其志,使不为己患足矣。然松坡与庸人做官不做事之心理,适相背驰,彼以事业为重,私福为轻,怀抱中恒欲得人而事,挟雷霆万钧之力,俾国势转弱为强,与今日希忒那、慕沙里尼之流若合符节也。既失志于袁,不能不别求生路。滇中倡义,谓为主义之争,毋宁视为英雄思想所驱使。且松坡不慊于袁,尤以陈宦为之梗。
陈小有才,善伺袁颜色,怀中挟正反两策,知袁之将正也,以正策进,反亦如之。遇袁躇踌莫决,陈则申述各有利害,不置论断。”
袁笑曰:“二庵(陈字)实获我心也。”
不知其策皆预蓄胸中,背诵如流而已。袁左右皆见用于陈,故能知其隐而投之。袁尝语人曰:“松坡良不恶,然未若二庵也。”
松坡闻而恶之。盖不独陈居己上,非所任受;即置与哙伍,亦有所不屑也。况有雷震春辈妨功忌能,松坡益不可一日留矣。其后滇军首出四川,当之者适为陈(其时陈为川督)。说者谓松坡深有用意,一以竟曩岁未竟之志,二则使袁知二子孰贤。
此虽近于穿凿附会,闻者不能无感焉。松坡生平,清廉罕匹。曩为滇督,解职时几无以成行,滇人赆以万金。其后将星既陨,遗一妾流落昆明,今仍未归,已不知所终矣。松坡所短,在襟怀褊狭,岸然不能容物。国人恒谓成大业者,必以休休有容为先,泱泱大国之民,尤不宜示人以不广。
松坡无禄,意中事也。然吾闻世界民族以英人为最褊狭,使其褊狭之性范于正义,济以坚忍,虽褊狭乎何伤?英人不失为泱泱大国之民者以此。若夫频遭横逆,夷然无忤,驯至挫辱重重,不知人间有羞愧事而自诩其休休有容者,吾未见其可也。
[book_title]戴戡
民国以来,政场中兔起鹘落之人物不乏其选,然未有如黔人戴戡之昙花一现者。清末,戴东渡日本,习手工业。返国后,以乡谊走依陈国祥。陈长河南法政学校,怜其无归,雇为司出纳之小职员,月薪才四十元耳。时教务长为熊范舆,戴曲意结纳之。
戴原名桂龄,字锡九,恶其不雅,某君为之更名曰戡,字循若,欣然受之。无何,李经羲督滇,招熊入幕。戴请从,许之,得任滇省某矿局事务员,以是获交于唐继尧。辛亥,贵州为哥老会所据。
戴说唐曰:“会匪乌合之众,黔人倒悬未解。公如愿往,弟为导焉,黔乱不足平也。”
唐从之,果迎刃而解。戴以功授实业司司长,距其月薪四十元之生活,才数年耳。黔中人才消乏,戴外结滇军,羽毛丰满。未几,擢巡按使,俨然大吏。袁世凯以其名不见经传,撤之。戴北上谒袁,阍者不为通,窘甚。营谋累月,始位以参政。戴恶其不加青睐也,蓄志倒袁。
时旅京黔绅入籍共和党者甚多,蹇念益、陈国祥皆是也。戴频与往来,得识党魁梁启超,梁固不慊于袁者。戴喜曰:“今而后吾知所以自处矣。”
乃往谒蔡锷,以倒袁之策进,蔡默然不置可否而倾注良切,戴揖而退曰:“知公忠义之士,聊献刍尧。吾将先入西南,为公前驱。苟得志,毋相忘。”
即日袱被南下,转辗入滇,假蔡名游说诸将,且述袁必败,故作妄语以证之。诸将曰:“蔡将军来,吾侪执鞭以从其后。”
戴据情报蔡。蔡至,义帜张,洪宪倒。戴随蔡入川,与罗佩金分任督、长。未几,蔡因病去国。川人仇滇军,罗佩金走,戴摄督篆。斯时也,戴功业灿然,不同流俗。惜好运不常,寻为川人所戮,年未四十也。
[book_title]熊希龄
熊希龄,湖南凤凰人。父为水师管带。凤凰僻在湘边,风俗固陋。熊少年掇巍科,蜚声词苑,湘大吏争礼重之。时陈宝琛为巡抚,黄遵宪为臬司,李经羲为粮道,梁启超入湘主讲时务学堂,会谭嗣同、唐才常、皮锡瑞等创南学会,熊与之臭味相投,时人目为新党。有恶之者为撰联曰:“四足不停,到底有何能干?一耳偏听,晓得什么东西!”
上联讽熊,下联则讥陈抚之无识也。戊戌政变,熊奉旨削职,交地方官严加管束。赵尔巽抚湘时,党禁稍解。适常德知府朱其懿(江苏宝山人)倡导新学,设西路师范传习所及德山小学,耳熊名,延执教鞭。熊丧偶有年,朱妻之以女弟,即世所称熊夫人朱其慧女士是也。熊幼承父教,颇习戎事,至是短服快靴,呼立正,任体操教员。湘西士风丕变,负笈远游者踵相接,熊预有力焉。
赵抚夙重熊,以兴学为由奏请开复,廷旨俞允,熊遂纳粟为候补道,分发江苏。苏抚陈启泰,湘人也,委充工商局总办。时清廷渐行新法,熊常以条款献之当道,老生舌挢莫下,以是名益噪,身兼十余差,各省督抚争欲罗为己用。
清末,熊希龄以参赞名义随五大臣出洋,抵新金山,下榻某旅馆。一日,熊自外归。楼数层,设备相类,熊以电梯上,误登另一层,左折右转,昂然推扉入。一西妇方裸卧,睹熊状疑为暴客,锐声呼。旅客咸集,熊茫然不解,操华语曰:“此吾寝处地,何来夫人高据吾榻?”
喧呶间,熊友梁鼎甫至,急挽其臂曰:“君误矣!君所居为上一层。”
熊悟,赧然而退,群客大噱。
赵尔巽调迁东三省总督时,召熊往,畀以盐运使实缺,于是又以财政干员闻矣。辛亥之役,清鼎革,熊适居京师,项城慕之,任为临时政府财政总长。时值民主之制甫成,熊醉心西俗,以组党自任,创共和党。旋外放为热河都统。热河行宫为清室宝藏,自熊莅职,外间颇有宝玉大弓之讥。
民党失势后,项城任熊为国务总理,组名流内阁。时群情望治,深为国家得人庆。项城欲以杨度为教育总长,熊谓杨曰:“请子帮忙何如?”
杨应声曰:“帮忙不帮闲。”
意谓教育闲曹,其志不在此也。熊默然。项城喻其意,不复相强。项城蓄谋叛国,以国会不便于己,下令解散,熊阁副署之,举国大哗。洪宪事起,熊适还乡迎母,得置身事外。无何,洪宪倒,黄陂嗣位,梁启超以反对帝制功,物望归之,熊则以副署解散国会令之嫌为议员所扼,未能脱颖而出,乃隐于慈善事业。
熊有季常癖。夫人妒甚,喜经商,屡试屡败,熊束于阃威,莫敢究诘,终身未敢置妾。夫人逝,熊爽然如脱犴狴。益信道家言,习吐纳术,后续娶毛女士。中日事变后熊离沪他适,卒于港。
[book_title]徐绍祯
徐绍祯,字固卿,广东番禺县人,曾任福建武备学堂总办及江西常备军统领。光绪某年,李兴锐为两江总督,重徐名,调为两江兵备处总办,畀以创练新军之责,成立第九镇。吾国之有征兵制,自此始。其后石头城下喋血鏖兵以争国族之人格者,皆徐一手所植也。无何,简苏松镇总兵,会江北提督王士珍丁忧,清廷命徐摄篆。当是时,革命潮流已沛然莫之能御,徐与党人通声息,兼收并蓄以培其朝气,志士从之者如归市。
帐下健儿如营长柏文蔚、冷、赵声,排长叶开鑫,什长徐源泉、方振武,号兵孙殿英,兵士张宗昌等,其后皆扶摇直上,位跻显秩,粉骨糜驱者有人,弄权藐法者有人,此则非徐始料所及也。辛亥之役,武昌首揭义旗,志士陈英士、柏文蔚、冷、赵声等密谋响应,拥徐为主将,第九镇假名秋操移集雨花台、马神庙、秣陵关一带。时总督张人骏、将军铁良睹灌火之亘天,靡不股栗。
巨憝张勋以钦差江防大臣居一枝园,江防军驻浦口,连营蔽野,军容甚盛,江南一角之地隐然以张为重,总督、将军辈伴食画诺而已。张固伧夫,对截发革履之士概目为乱党,不待鞫讯即置之重典,花牌楼、大行宫人头累累,竿于通衢。行人相顾失色,辎流中人裹足不敢出,惧池鱼之殃也。
浮桥、一枝园一带刁斗森严,鹰犬塞路,人人避道而行,视张邸若魔窟焉。扰攘经旬,战鼓骤作,第九镇兵士拔刀嗔目与民贼相周旋。无如饷绌械窳,援师不继,败退至丹阳。
徐只身走沪晤陈英士,痛哭曰:“大敌当前,羸师不济,有何面目见江东志士耶?”
陈与于右任力慰之,宴之于一枝香。陈持剪在手曰:“今日为固公剪断烦恼丝,以示再接再厉之决心。”
徐怡然。
即日议组江浙联军再举攻宁,仍推徐为联军总司令,下设各省司令,计宁军司令伯文蔚、镇军司令杜述庆、苏军司令刘之洁、沪军司令洪承典、浙军司令朱瑞、粤军司令黎天才等,并以于右任为总部秘书长,孙毓筠副之,马良为内务司长(总部内设各司,犹今之各处也)。议既定,即日集三万元为军费,送徐就道,设总部于镇江洋务局。
其时人心浮动,亻焉不可终日,江南革命新机危如朝露。徐至,整躬率属,责任厘然,形势为之丕变。反攻令下,鏖战浃旬,忽接汉阳陷落之耗,且闻清军张怀芝将南下援宁,徐适策马神策门外,乃誓于其众曰:“时机危迫,若不拔帜先登,吾侪无所死矣!”
令下,全军敫应,遴敢死队数百人肉搏而前,清军为之辟易。天宝城既下,宁垣俯拾即得。翌晨,张人骏、铁良、张勋辈渡江而北,乃迁总部于督辕,旋移劝业场咨议局旧址,集议北伐。斯时也,河山初复,聚讼纷纭,趣事轶闻,层出无尽。
有所谓女子北伐队者,群雌粥粥,气压须眉。队长林宗实,队员唐群英、吴木兰、沈佩贞、王昌国之流出入营帐中,不时有所干谒,不呼饭而饭,不令坐而坐,饮啖笑谑,旁若无人。林队长,浙江女杰也,貌失丽而往往哮怒如虎。
某日,与徐商女子北伐事,徐曰:“君等在南京城不甚善耶?”
林拍案曰:“恶,是何言!男子人也,女子亦人也,男能往女亦能往。”
徐终不听。
一日,徐得急足报,张勋宠妾小毛子匿迹下关,将乔装渡江,已被宪兵拘获。小毛子艳事流传,宁人耳之熟矣,骤闻娇鸟入笼,靡不摭为谈助。儇薄者流主张陈之闹市,任人观览,以辱清廷鹰犬。徐不许,为粪除门帘桥陈善(候补道,湘人)公馆居之。小毛子殊无戚容,靓妆如故,时向侍者索铅膏、菱镜,求必应乃已,否则啼痕界面,如带雨梨花,侍者不敢忤其意。
徐部某上书请审之,盖某君久钦艳色,欲一饱馋目也。徐作书报之曰:“小毛子一妇人耳,无被拘之价值,既拘之矣,又不宜轻纵。为今之计,惟有两策:其一,派人送之归;其二,函知张勋遣人来迎耳。吾弟以为然否?”
某君乃不敢复请。事为沪上某公所闻,来电曰:“军饷匮乏,罗掘俱穷,小毛子奇货可居,请即解来沪上,陈列张园,入场券每人四角。沪人士炫于新奇,届时必空巷往观,十万军饷不难立致也。”
徐览电笑曰:“某公工谑浪,今又与我打趣矣。”
即婉函却之,将派员送之北上。师长陈某进言曰:“张勋为虎作伥,革命军恨不食肉寝皮。今得其妾而纵之,纵之不足,又遣人为卫。人将谓我畏张勋,士气索然矣!”
徐曰:“罪人不孥,杀之徒污刃耳。矧君等之于张勋,爱之欲其生耶,抑恶之欲其死耶?如欲其死,则不必以弹洞其胸,小毛子优为之。渠祸水也,近之必不祥。”
陈唯唯而退。津浦路南段局长陶逊闻之,愿为专使,许之。小毛子得脱樊笼,冁然曰:“人谓革命军杀人不眨眼,今视之亦平易近人耳。”
先是,张勋之北溃也,路局机车悉被攫去,陶逊虚拥局长之名,路局员司饱食无事。陶欲以小毛子易机车,欣然就道。张勋失姬后,郁郁无以自遣,闻明珠复投怀抱,大喜过望,命辫兵列队迎陶,珠烹玉馔,尽地主之谊,宴饮间盛称徐德不已。陶得间以交还机车、利便商旅为请,张拍胸曰:“此而不允,将谓张某人头畜鸣者耶?”
遽命以机车十四辆、客车八十辆交陶领归,小毛子代价固不菲矣。
徐虽蔼然仁者,顾治军绝严,对违反军纪者不稍瞻徇。其时局势未定,烽燧满目,揭竿而起者不乏草泽英雄,骥尾附蝇,自忘形秽,有倚柱拔剑争论权位者,有荡然不知自检者,革命初期兼收并蓄,不能一一绳之以法,徐忧之。
有苏良斌者,自称苏军总司令,设司令部于一人巷旧盐道衙门(即今针巷口市党部地址),强掠民间女荐枕。有以告徐者,徐曰:“用人不拘细节,此君骁勇善战,置之可也。”
苏闻之,欣然色喜,纵欲益甚。越数日,徐命副官迎苏商机宜,苏坦然来部,即席诛之,自是军容为之肃然。
北伐议定,粤军派姚雨平、桂军派王芝祥、海军派陆战队王湘等会师金陵。各省志士踵趾相接,乃集议建都南京,由十七省代表选举孙中山为中华民国临时总统,并推徐为南京卫戍总督。
中山抵京时驻节宝华庵,是处为前清制军款接外宾地,即今之西箭道参谋本部也。徐导属员进谒中山,中山备致尉勉,且曰:“建设民国,诸君功莫大焉,本大总统谨代表四万万同胞向诸君致谢。”
言次,中山一握手,来宾一鞠躬而退。
无何南北议和,南京设留守府,以黄兴主其事,时人呼“黄留守”,卫戍事归并留守府。中山先生怜徐贫,慨赠八厘公债一百万,良以此老手建民国,奉身勇退,宜优其廪给,以示国家酬庸之典也。
徐立以一万四千为《民立报》经费,一万为女子北伐队结束费。群雌粥粥皆大欢喜,是时女子北伐队已变为女子参政同盟会矣。所余九十七万许悉以缴还。中山先生谕之曰:“君志行高洁,固足以示范国人,然不妨留作政治用途;退一步言,部属有冻馁者亦可解囊相助也。”
徐对曰:“有钱者不能革命。吾欲追随公后继续努力,故不能有钱也。”
中山笑颔之。
和议既定,徐息影沪滨。一日,旧部三五人来谒,徐笑曰:“今日食指动矣。”
乃自作东道主,宴客于式式轩,与随弁周云桥耳语移时,始偕客出。是日,饮啖甚乐。席终,茶役持账单来,徐错愕不语。某君曰:“今日盛会,某愿反客为主,毋劳长者破钞也。”
乃代付饭资。越数日,某君复遇徐,戏询曰:“人谓固老长厚我,则知其不然。前日之会,固老自为主人,而未尝拔一毛。”
徐未答,随弁率尔曰:“实不相瞒。是日主人命以旧羊裘一袭付典肆,得番佛八尊。不谓公等健啖,账单所列为十三元七角,主人殊无以应也。”
某君笑曰:“吾已见固老窘态矣。”
时距解职未及一月,闻者皆叹徐之贫为不可及。
袁世凯莅职后,重徐物望,征为第一任参谋总长,不就。曾一度为蒙古专使。自是隐居上海,不乐与时贤相周旋。中山在粤就大总统职时,坚邀南下,先后任建设部长、广东省长、内政部长、总统府参军长、广东卫戍总司令各职。中山倚畀甚殷,呼“固老”而不名。中山逝世,仍避居沪上,不闻理乱。二十七年九月十四日卒于沪寓,时任国民政府委员。
[book_title]张勋
△张勋之身世
辫师张勋为曩年复辟主角,尽人而知之矣。张为江西奉新人,微时佣于故乡某姓。某有姻亲许振,字仙屏,系奉新望族,曾任河道总督,曾国藩弟子也。一日,某命张采橘一篮馈许,适客至,仆从他往,呼茶,无应者,张乘机以茗进,许大乐。客退,询为何人,张实告之,许喜其便给,即函某留为己用。张诚悫,善解主人意,遂以佣役而迁采办,且授室矣。会岁暮,亏折数十金。
事发,愧恨请去,许之犹子辈念其积劳,为函介于广西提督苏元春处。苏远戍边塞,威重一时,喜结纳权要,命张为差官,辇金入都,以此识李莲英。未几,苏为岑春暄劾免,张北上未归,得李力,任某营管带。
西狩时,护驾口外,夜不交睫,为西后所激赏,许以不次迁擢。张感镌心骨,叩首不巳,其忠于清室之念,盖胚孕于是时。清祚既衰,张已为翼长(与现在之师长同),驻南京,与民军炮火相接。军容凌乱,军纪废弛,宁人至今犹为切齿。石头城陷,北走兖州。无何,清鼎革,张羡咸同中兴事业,以为浮云翳日,无伤朝廷之明。乃约所部不剃发,违者斩首,以是“辫子军”之名大著。袁世凯当国,辫兵陈师要道,不听约束。
时袁隐蓄异图,欲罗为己用,命秘书长皖人阮忠枢南下说张,晓以利害,隐示张宜认清敌人在南而不在北。张鉴于清室不可复振,诺诺应命,阮归复命。袁乃命张部移驻徐州,资以饷械,未久即拜长江巡阅使之命。
徐州路轨交错,为苏、皖北门锁钥,袁欲以此笨伯为对南前锋,而不意张以彷徨歧路之偏裨,竟得因缘时会,跃为民国历史上一巨憝焉。终袁之世,张尚知所顾瞻,帖然就范。袁死,乃以为天下无与比肩者,骄蹇之态毕露。
△黄陂引狼入室
时有“五鬼闹北京”之谣。何谓五鬼?汤漪、哈汉章、金永炎、郭同、汪瘦岑是。政客章士钊、丁世峄之流,愤于段祺瑞刚愎自用,与五鬼沆瀣一气,密谋倒段。府秘书长丁世峄、院秘书长徐树铮,皆以智囊自负,钩心斗角,酿成府院之争。
五鬼复推波浪助于其间,黎、段乃不可终日居矣。黎方策士力言段无实力,如以一令免职,必拂袖而去,天下事不难大定矣。郭同,赣人,与张勋有旧,愿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张为助。黎韪之,馈金遣行。
郭至徐州,张延款甚优,拍胸大言曰:“吾有三总不做,一不做总统,二不做总理,三不做总长。黎总统长厚,如有难言之隐,张某不吝为之声援也。”
郭大喜,返京力言张勋的是可儿,渠既不问中央政局,孰敢过问者?于是黎意决,下令免段,以李经羲组阁,段果一怒赴津。当是时,倪嗣冲发起督军团,以拥段为号召,一唱百和,如败叶满山。黎大惧,环顾无助,乃畀张以调停之任。张内而与黎氏若即若离,外则隐为督军团盟主,有举足轻重势。黄陂惊弓之鸟,寝馈难安,犹以调停为未足,进一步令张北上,资以自卫。明令褒奖,中外具瞻。于是此物望所归、公忠体国之长江巡阅使张勋遂挟辫子军数千名,高视阔步,昂昂然抵都门矣。
张以一介佣保,得登显秩,何尝有忠于清室之念,更何尝有变更国体之主张?惟其进阶之始,得寺人拔识,双眼花翎黄马褂,歆羡已久。鼎革后,官至巡阅使,位在诸督长上,终以为民国官吏不若皇家名器之可珍。
奉召入都后,百方视听集于一身,俨若身系天下之安危,而忘其为一块然浊物,卒之目无余子,演成复辟怪剧。此不独国人始料所不及,即张自身亦有莫知其然而然之势也。复辟事发,黎逃,五鬼散,助长政潮之策士缄口屏息而遁。此皆由攘夺政权之一念,有以致之。然张在北方之实力,微乎其微。
段入第八师长李长泰军中,誓师马厂,京畿陈光远一师、黎卫队萧安国一旅,闻风响应。而此银样蜡枪头之笨伯,遂钻入荷兰使馆,度其寂寞凄凉之岁月焉。
△大风起于萍末
先是,张勋喜与诸翰林游,贵州人胡嗣瑗、广东人温毅夫、九江人刘廷琛,过从尤密。刘曾任京师大学堂监督,清亡,如丧考妣,垂辫如故。张重其资望,深与交契,刘乃日以兴灭继绝之说进。张虑孤掌难鸣,不敢轻动,惟濡染既久,声气相通,其思想之固执,未始非受其影响。
胡为宗社党余孽,且为无赖之尤。适有康有为弟子潘博(字若海)得胡推毂,张聘为记室,潘遂感篆中怀,为胡效奔走。
有人告张,潘形迹太露,将以累公。张悟,转介于苏督冯国璋,冯延之入幕。潘又力举胡才,冯信之,聘胡为督府秘书长。冯为人重武功而轻文事,懒阅公牍,以私章畀秘长,俾代画诺,事后亦不闻问。
其所发表之主张见诸文电、腾播人口者,苟有人据以面质,冯必瞠目莫对。时潘博充冯代表,驰命四方。桂督陆荣廷,新抱丧明之痛,潘奉使往吊,乘间赞扬清朝盛德,语剌刺不休。时袁世凯称帝,沿前清习惯,封粤督龙济光为公爵,陆为一等侯,陆不怿。
无何,龙平惠州变有功,加郡王衔。陆、龙儿女亲,陆势且居龙上,以是益恶袁。潘知其隐,乃屏左右而言曰:“公以忠义驰誉天下。宣统复辟,旦暮间事,张绍帅、冯华帅筹之熟矣。公在南方,倘为桴鼓之应,册封王号,左券可操也。”
陆改容曰:“先生高论,顿开茅塞,容缓图之。”
其后洪宪失败,粤军驱走龙济光,以至袁死黎继,黎、段交恶,段解职,督军团起,循序推演,如珠走盘。潘乃北走徐州,说张勋曰:“下走曩游南宁,晤陆干帅,追怀清室,辄为呜咽。我帅孤忠耿耿,遐迩周知,机不可失,河清难俟,投袂而起,此其时矣。”
张曰:“干卿远在南疆,华甫近居肘腋。倘华辅为吾梗,恐画虎不成,为天下笑。”
潘力白久处华帅幕中,知其意向,况督军团奉我帅为主盟,渠必不敢独持异议。张意动,乃电冯曰:“党人构难,推翻合肥,将进而割裂吾团体,其势殆如初生之犊,此不可不慎防也。溯自民国肇造以来,共和政体不适国情,政出多门,老成退避,行见孤舟浩海,罔知所届。吾侪忝绾军符,宁忍坐视?诚能光复旧业,以固国本,则新党之气焰可戢,黎庶之大愿获伸。我公领袖群伦,卓见所及,务希随时提示,俾资遵率。”
云云。此电乃探冯意,不料潘于事前密电胡嗣瑗,嘱将是电留中,另以迷离惝恍之词,假冯名义复电张氏,胡如计而行。张大乐,以为冯不为害,段已下野,群督仰其鼻息,陆干卿早有默契,尚有何事不可为耶?乃与张镇芳、雷震春、梁敦彦、康有为等八人签订誓复宣统密约,佯以拥黎为名,率辫子兵三千名昂然北上,而大演其独幕滑稽怪剧矣。
其时论者以为张勋心粗气浮,冒天下之大不韪,虽其行诣足以危害我国家,而略迹原情,究不失为清廷忠仆。此皆不明底蕴之谈也。盖张愦愦武夫,功名心切,谥之曰愚忠,诚非其分。而复辟一幕之所以演成,乃发动于一极不相干之小政客,所谓大风起于萍末,其是之谓乎?
△冯国璋之眼泪
冯国璋一生昏愦糊涂之举动,犹有甚于此者。袁世凯在日,冯事之唯谨,恒欲袁为帝,本人亦得庇荫。惟畏袁甚,觐谒时期期不敢出诸口。某日,袁察其将有所白,问之,冯嗫嚅曰:“共和政体不适国情,果能恢复帝制,未始非国家之福。惟清帝复辟,亦非时势所许,倘有英毅神武——如我大总统者,君临天下,天与人归,富强可致也。”
袁皱眉叹曰:“吾与汝无话不可谈。吾贵为总统,与皇帝无殊,所贵乎为皇帝者,以其传子耳。吾长男肢体残废,次男无赖,三男乃恶棍。倘吾孟浪从事,其将何以为继?吾筹之熟矣,国体决无变更,子勿为浮词所惑也。”
冯唯唯,退而语梁启超,梁以为善。冯归不弥月,筹安会起,乃大怪。说者谓袁之于冯,推心置腹。一个月前,袁确无窃国之意,时过境迁,搁前言于脑后矣。另一说则谓袁为人深沉阴鸷,彼欲为帝,自为之可耳,初不假手于武人之拥立。盖虑拥立以后反为所制,故宁谋及政客而不受武人善意。二说当以后者为是。冯在南京,闻帝制事愈传愈真,乃电张一麟询究意,张复电未否认。张为袁所信倚而厚于冯者也,然于帝制事,独为门外汉。自是袁、冯间不无芥蒂。
西南军政府成立,梁启超草檄讨袁,该电在南京电局拍发,迷离惝恍,令人如坠五里雾中,而不知胡嗣瑗实为卖弄玄机之一人也。胡主张清帝复辟,惮袁势盛,乃与倒袁派勾结,而欲坐收渔利。
冯竟一无所觉,此公真醉生梦死之尤者矣。其后袁命蒋雁行南下,询冯意向。冯持蒋袖痛哭,谓:“我受宫保厚恩,宫保欲如何便如何,宁有吾辈置喙余地。矧宫保为帝,正如一人得道,鸡犬飞升,人虽至愚,岂不欲爬上高枝耶?”
然事后冯氏并未根究一切,其不批阅公文如故,胡嗣瑗参预帷幕如故,卖弄玄机亦如故。胡、潘二人狼狈相倚,相与朦蔽,相与招摇,卒之笨伯张勋亦深深入其彀中。此真可谓工于作伪也已。
△李中堂装做煤小子
继段组阁者为李经羲。有人言于李曰:“黎总统触怒群雄,引张勋自重。黎、张若风马牛之不相及,岂有拔刀相助者?狼将入室,祸不远矣,公负国家之重,不可以无言。”
李唯唯。及张勋入京,李夷然一如平日。前之献言者再至,曰:“康有为亦入京矣,止于法源寺。祸燃眉睫,公犹熟视无睹耶?”
李泰然曰:“吾亦闻之,且吾今午曾至法源寺,将质康来意,适康他往。寺僧谓有一口操粤音之老人,卸下行李一担,匆匆出门去,今未复来,不知是否康有为也。”
言者曰:“不是康有为是谁?”
是夕,赣人在江西会馆为张勋洗尘,召堂会以娱佳宾。张佯醉,不终席而去,即衣冠入宫谒溥仪,叩首涕泣,自称“臣罪万死”不止。翌晨,五爪龙旗赫然呈现。张命梁鼎芬入府,许黎以王位。黎不从,急走荷兰使馆中。李经羲亦避居江朝宗私宅,刺探消息。
说者谓李为清室旧臣,颇有笃念故主之意,其所以未随黎氏遁入使馆者以此。然当时复辟党未尝以正眼觑李,李坐守无耗,乃于溥仪复辟之第三日以炭涂面,载煤一车,自为御者,于一鞭残照中溜往天津去。
△群犬争骨之现象
张勋入京之始,以徐世昌曾任清室太保(宣统三年,庆王为总理大臣,徐副之),资深望重,乃遣使请命。徐俨然以重臣自命,态度傲岸,向来使提出三条件一、复辟后必以彼为摄政,即不居摄政之名亦必畀以全权,任期展布。二、以女妻溥仪。时溥仪犹未大婚也。三、实行宪政。使者持以复命,刘廷琛在张侧,闻之大笑。张问之,刘曰:“此人欲学阿瞒。”
张不解所谓,刘曰:“昔曹操以女妻汉献帝,惜此老无阿瞒之威权耳。”
张闻而恶之,嗣是不复与谋。其后沐猴而冠,中外腾笑。徐以胜朝遗老,匿迹津沽,未尝一脔者此也。尔时优诏频颁,授官封爵,张自为亲王兼议政大臣、北洋大臣、直隶总督,原任直督曹锟贬为提督,而以朱家宝授直隶巡抚。曹大愤。盖曹以为沿旧制,直隶总督应兼北洋大臣,大好交椅,非彼莫属,乃不独总督无望,即巡抚亦吝而不予,宜其怒也。张又以清廷诏,授湘督谭延为湖南巡抚。或曰:“谭与革命党沆瀣一气,恐未必乐为我用也。”
张曰:“不然,渠父官至总督,世受国恩。此君饮水思源,必可就范。”
京电到湘,谭适宴客。座中有戏为谭贺者,谭连呼“滑稽、滑稽”不已。此外各省奉诏谢恩者,仅一安徽巡抚倪嗣冲。倪驻节蚌埠,人呼为“蚌帅”,蚌市龙旗与北京城遥遥相对焉。夫倪固以拥段为职志者,且系督军团之发起人,曾几何时一变至此,可见当时武人无眼光、无定见,至于信义人格,更非彼等梦想所及矣。
其时张之左右及一般以前清遗老或重臣自命者,仅欲假手张勋以恢复其个人禄位,既非忠于一姓,更无政见之可言。故煌煌伪诏,侧重封赏,罕有涉及大政之言论。即以对赏而论,顾此失彼,小惠未偏而争端已起,其不崇朝而瓦解,三尺童子皆有以知其然矣。
张之秘书长万绳拭,与张同籍,略识之无,罔知窍要,时任内阁阁丞,一切政令皆出其手。以兴废大事,介诸市井小人,焉得不败?
当康有为之应召入京也,固以为可竟戊戌未竟之志,彼不仅主张复辟,且为提倡君主立宪最力之一人。此虽迂腐之见,然较之一无主张,徒以分赃为得计者,犹胜一筹。乃刘廷琛、万绳拭辈嫉其才望,百计扼之,使不能建一言画一策,仅畀以弼德院副院长一席,借示羁縻,于是有为一变而为无为矣。
越数日,有晤康者,谓:“现在仅把皇帝抬出,朝政一无主张,似非长策。”
康叹曰:“不过是这么一回事罢了。张绍轩何人,够得上与之谈主张乎?以吾观之,张之左右亦与清末旗籍大员相若,利之所在,人争趋之。他非所知,亦非所问也。即各省不张异帜,多则一年,少则半载,行见树倒猢狲散耳。”
言已太息不止。观此,则康氏尔时殆有骑虎不得下背之势。外传“文圣武圣,左辅右弼”,乃皮相之谈耳。
段祺瑞悄然入李长泰军中,从之者有梁启超,马厂誓师电即梁手笔。人谓梁曰:“吾子投笔从戎,壮则壮矣。昔庾公之斯于子濯孺子,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今者令师长素先生(即康有为)佐命新朝,吾子痛斥复辟党人罪恶,不留余地,不知令师作何感想。”
梁曰:“师弟之谊虽存,政治主张早异,我不能与吾师同陷泥淖中也。”
△失败之一刹那
段祺瑞誓师马厂,长驱逼近畿。时辫兵三千名驻天坛,在天安门架炮,向城外轰射不已。张寓东华门内南池子,为城外段军射击目标。段芝贵突引轻骑由齐化门入,向南池子进攻。辫兵恃宫墙坚韧,作最后顽抗。段军炮弹不入,颇以糜烂都市为虑。
有人献计,穴墙出炮架,轰然一击,弹落张宅应接室,尘土簌簌下。适有荷兰人某与张对话。匆遽中挟张共登汽车,风驰电掣,径投荷兰使馆中去。而黎总统亦自东交民巷出,如换防焉。一幕滑稽剧,于焉告终。事后,都人士履勘战时遗迹,弹孔累累,劫灰犹存,以此摭为谈助。
然统计辫兵死不逾百,陈尸通衢,有将双枪抛于道左者(步枪及鸦片烟枪)。万头攒聚,诧为奇观。市民遭池鱼之祸者,仅三人,学校仅辍课一日。一场大祸以国家为儿戏,而损失如是之微,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盖亦历史上所罕睹者矣。
张匿居荷兰使馆后,复辟党鸦兽散,无就逮者,非法网不及也。盖一般人心目中,视若辈为政治舞台上之丑角,杀之徒污刃耳,不如听之。即溥仪亦安居宫禁,不受法律上之惩处。此可见当时力崇宽大,而使颠覆国家之罪魁逍遥事外,以启其藐法乱国之心,卒召今日满洲“组国”之祸,此亦失计甚矣。
试举一事,以证当时讨逆军本身弁髦法令之一斑。有湘人陈毅,系中兴名将陈之孙,清末官邮传部参议,年事甚少。复辟之役,夤缘为邮传部侍郎,亦二三等要角也。事败乘车逃津,经黄村站,为逻者所得(系第八师长李长泰部下),不忍其觳觫,乃百端揶揄之。令具甘结一纸,盖以摹印,上书“具结人陈毅,因参预复辟被捕,蒙恩不究既往,愿具切结。
从此永不参预复辟,如违甘领重究”等语。具结毕,令理发匠强剃其辫,众兵士拍手欢笑,纵之去。且有人赠以谐联曰:“不死万事足,无辫一身轻。”
似此情形,直儿戏而已矣,讨逆云乎哉?
张勋之身世,前已言之,尚有许多逸事,前未列入。张体力甚强,严冬飞雪,人非重裘不温,张仅御夹衣一袭。尝语人云:“吾不知冷,何足畏。且吾一生未尝头痛,更不知头痛是何滋味也。”
张于文士颇折节为礼,坦然话家常,娓娓不倦,与之接谈者皆有快感。惟有时亦反常态。当驻兵徐州时,以同乡翰林某为文案。某乞假归,逾期始至,室被鸠占,某责勤务兵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兵反唇相讥,声闻于张,呼兵而语之曰:“汝可将某文案行李抛之门外。”
某闻之袱被而去。张又喜叩头(按北洋军阀喜叩头者甚多,如孟恩远、李厚基皆是),客至,侍弁必低声告之云:“谒大帅须行大礼。”
来宾慑于声势,勉从之。张亦答拜如仪。客有不愿者,见张先屈膝,不觉其膝之亦屈也。因是气节之士,颇引为病。张款客,肴馔纷纶,箝箸敬客,必满簋乃已,客啖尽始快。苟非食量甚宏者,有胀破肚皮之苦。张又喜听仆从语,每与客作方城戏,侍弁环立其后,时时为之参谋,不以为忤。
张有从侄二,一名弼廷,一名敏斋。复辟之说兴,相与谏张曰:“吾叔负天下之重,不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也。环观群帅,能为叔助者有几?奔走献策者皆工于自谋,岂可入其彀中乎?”
张拍案怒骂曰:“汝曹懂得什么!”
命左右幽之别室。实则张自己懂得什么,思之真堪喷饭也。
张逃匿荷兰使馆后,颇受优待。其眷属居于洋楼,生活舒适。有某君往访,叩之曰:“复辟是否适合国情,今不必谈。倘公及早宣布立宪以安人心,虽败亦足解嘲,胡见不及此?”
张叹曰:“我不懂得这套顽意儿,都凭着公雨(万绳拭字)等瞎闹。君以此责我,我不任咎也。”
越二三年,政府无形中允张自由。张出居永康胡同小德张旧第(小德张系清朝阉宦,其宅第为张购得),时召文人及遗老饮宴,绝口不谈往事。及奉、直交恶,张微服走津,拟乘机活动(张与张作霖为儿女姻亲)。奉系失败,张亦郁郁以没。
[book_title]徐世昌
自清末至民国,以权术窃高位者多矣,术之愈工者,位亦愈显。然皆饱涉风波,或有所凭借,始得蒸蒸日上。独徐世昌者,侥幸入词苑,学问非所长,终身未绾军符,戎事更非所习,谈笑从容,取功名如拾芥,仕清室忝握机枢,佐民国俨居元首。士林称之曰雅,黎庶目之为庸,然徐氏岂真庸人、雅士哉?
徐系天津人,曩随父客河南,因与袁世凯稔。袁意气磅礴,徐则唯否因人,刚柔相济,恨相见之晚。其后徐以内翰托足京师,久无所遇。袁氏顿腾达,练兵小站,系念故人,延为记室。无何,袁之鲁抚任,中经庚子之变。
事定,两宫回銮,愤外势凌夷,锐行新法。设政务处,徐与湘人汪贻书。同充提调;又设练兵处,铁良为练兵大臣,徐兼任要职,有干员之目。会清廷派五大臣出洋,桐城吴樾伺于东车站,愤然为博浪之一击。清廷震骇,粗识时务者佥谓辇毂之下竟有暴徒,宜仿夷制设巡警部,廷议可之。徐以袁氏游扬之力,不次迁擢,拜巡警部尚书;侍郎赵秉钧,亦袁党也。故徐谓中国警务,彼为手创之一人。
及东三省改行省制,徐外放总督,尽反前将军赵尔巽之所为。当时红员如金还、叶景葵辈,皆赵所拔识,徐先后劾之去,易以钱能训、周树模,号为左右参赞(其后二人均一度任内阁总理),气象为之丕变,徐以能吏见称于时焉。光绪崩,摄政王拥孺子君临天下,深知袁氏非好相识,以足疾为由罢之。徐与袁厚,人所共知,惧祸及己,大输货币以自固。尔时权贵多昏暗而贪婪,以徐解人意,皆曰徐贤。
故徐以袁氏唯一亲厚,独无所累,其权诈始为人所见。后又入为邮传部尚书,恩宠弗替。宣统三年,改军机处为内阁,庆亲王居总揆,徐与那桐同拜协理大臣之命,且为帝师,人以“徐相国”呼之,汉籍廷臣无与比肩者。鼎革后,避居青岛,以为终身不复用,[B220]然无欢。
时青岛为遗老集中地。青岛大学系德人所设,德国提督常假座于此,宴集诸遗老。徐任意涕吐,污地衣,大为德人所鄙。某君著《桃园梦》小说,叙其事甚详。徐失欢于东道主,不可一日居,驰书袁氏,隐有毛遂自荐意。时袁以清室重臣,摇身一变为民国大总统矣,乃使人语之曰:“菊人,吾老友也,如不以入仕民国为嫌,当倒屣迎之,位在诸总长上。乞耐心静候也。”
徐闻之,喜而不寐。先是有杨士琦者,字杏丞,安徽泗县人,系前北洋大臣杨士骧弟,曾入袁幕,清末官邮传部侍郎,才智冠一时。民二年冬,袁召之入京,将用之。士琦与湘人杨度善,一日走语度曰:“吾揣项城初步,必与民党为欢,以推翻清室。清既不腊,则将视民党为眼中钉,去之为快。去民党后,国中无与颉颃者,必改造约法,扩大总统职权,以利私图。而最后不出两途,一维新,重用学生;一守旧,广延旧官吏。吾子为项城所器,翱翔有日,幸为之备,毋临渴掘井也。”
度深然之。未几,袁果命杨度长交通,已谕内阁提出矣。梁士诒闻之,急入府进言曰:“皙子大可用,然交通非所习,部曹必反对。不如位以交通界重职,以养其望,现方议修同成铁路,总统何不先以该路督办畀之?”
袁曰:“善。然则吾将以杏丞长交通,必孚人望。”
梁唯唯而退。盖梁推翻杨度,意在自谋,而袁意不属,不敢复有所请。及袁变约法,改国务院为政事堂,急召徐入都,士琦又告度曰:“项城召东海,旧官僚弹冠相庆矣。”
度为之不怡者累月。袁曩于府中辟纯一斋以居度,备不时咨询,度间往下榻,至是数月不一往。徐柄政年余,人又呼为“相国”,徐夷然任之。时内阁权削,袁事必躬亲,徐备位中枢,饱食无所事事,以杨士琦、钱能训为左右丞,改官制,议礼乐,凡所措施皆非当务急,时论哂之。适美顾问古德诺辞归,临别赠言,颇以共和之制不宜于中国为讽。且谓宜用学生,推行新政。
时袁已入杨度君宪救亡之说,闻语大悦,令度举筹安会,以觇民意。府中内史夏寿田与度沆瀣一气,度势益张,权要争与结纳。徐极不自聊,与人言必嘲度,恶夏尤甚。有叩以时事者,辄曰:“君胡不询之夏内史?”
及滇中举义,徐鼓掌谓士琦曰:“杏城,杨、夏败矣。”
徐为人阴鸷深沉,喜怒不形于词色,独此次未及自敛,幸灾乐祸之言不期脱口而出。其后士琦举以告度,谓数月中仅见此老破颜一笑也。
帝制取消,袁氏谢世,徐亦无颜恋栈豆,恒郁郁不乐。及冯国璋入京师,冯、段势不相下,徐引为良机,极挑拨之能事,自是北洋团体裂为直、皖两系。冯、段起身小站,奉徐为先进,各欲挟以自重。段组安福系,将改选总统。安福系首领王揖唐系徐弟子,劝段避虚名而收实利,以总统让徐。段深然之,即推翻旧国会,另创法统,授意安福系新国会议员选徐为总统。
是时议员身价别为十等,各受顾问咨议虚衔,坐领干俸,俸高者月至千元,薄亦二百元。投票时,补发积欠,大议员得万金,小议员得数千不等,实亦变相之贿选也。选徐者,各赠徐照一帧,有其亲笔署名,与时下名优伶赠照题名,如出一辙。办理选举以前,段命曹汝霖以铁路为抵押,向日本借款数千万。选举揭晓,徐以大多数当选,借款为之一空。
徐就职后,任段为边防督办,徇其请也。段又大举外债,朋比分肥。先是段有令名,为国人所推重,乃以个人权位之私,一误再误,国人皆痛恶之。段刚愎自用,夷然不以为意。又以徐氏受其卵翼也,轻之,事无巨细,不白而行。徐渐不能忍,谋倾段。
时参议院院长梁士诒,事徐甚谨;众议院院长王揖唐,段系而亲于徐者也。徐命梁集合灰色国会议员为一团,独树一帜,于是清一色之新国会乃有安福系、非安福系之分。段左右徐树铮、靳云鹏初无芥蒂,树铮性褊急,靳则温文长厚,徐遂提奖靳,使与树铮抗。
靳亦段之弟子,山东人,与曹锟、吴佩孚厚。自冯国璋失势,直、皖门户之见消释无形,段为北洋派唯一之领袖。徐欲分化段系军人势力,以厚利饵曹、吴,使重整直系旗鼓。段闻之,语所亲曰:“吾推重此公,何异自扼其吭。”
其后吴佩孚撤防北归,声讨安福系。有知其隐者,谓徐与曹、吴间、信使最密,吴敢于挺身发难,徐实有以教之。其事不能详,固不难按图索骥也。然徐欲用曹、吴,转为曹、吴所用。边防军覆败,段愤然走津,直系势张甚,目无元首,与段如出一辙。
徐废然自伤,有拒虎进狼之叹。又引靳云鹏与奉军通。奉军首领张作霖,靳之姻亲也,有志中原,苦不得间。徐与之频通款曲,正符所望。自是直、奉暗潮,愈演愈烈。吴佩孚狃于长辛店之役,昂首天外。
曹、张会议于天津,张谓曹曰:“吾二人戮力同心,挽狂澜于既倒。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不容他人置喙也。”
时吴亦预会,发言独多,张怒曰:“区区师长,敢无状至此耶!”
吴怫然离席,因之不欢而散。无何,战机愈迫,吴通电诋梁内阁。张引军入关,其电文有“奉大总统命令,拥护梁内阁”等语。盖徐以为奉军剽悍善战,恃为护身符矣。然奉军虚有其表,一战而败。徐惧甚,遣人与曹锟约:“自兹以往,公欲如何便如何,余无成见也。”
曹觊觎大器,久蓄取代之心,佯诺之。一日遣部下某三电公府,询总统行也未?徐知不可留,柬邀各国公使,饮馔纷纶,泰然如平日。席终,耳语汪大燮曰:“吾将去位,已命东车站备车矣。”
汪愕然,俄悟其意。遍语各外使送总统登车,外使亦愕然应之。徐之政治生命,于焉告终。
迨奉军再兴,徐食指大动。北洋诸将已窥知此老堂奥,无与周旋者,段乘时为执政焉。徐居津郁郁,以书画自遣,所为诗平淡无奇,画则颇有邱壑。先是,徐为总统时,集诸文士于晚晴{移},选集有清一代之诗,谓之《清诗选》。复别命其幕僚撰《清儒学案》,皆以己名行世。又设四存学会,立四存中学校,提倡颜习斋、李恕谷之学,盖又以欺骗当世之手段欺骗后世矣。徐为人善居积,无子,宦囊逾千万。每夕命庖人持账簿,亲较锱诛,闻者深鄙之。
综观徐之一生,始而赖袁以起,及袁失势,则曲意事载沣辈保其禄位。辛亥之役,袁复起,又翊赞之以倾清室。帝制议兴,阴附之而佯若不预,伴食政事堂,恬不知耻。袁长子袁克定最恶之,呼为“活曹操”。
迨袁暴殂,己亦随败,复交构于冯、段之间,使北洋团体裂为直、皖两系。既以段力为总统,又不善其所为,利用曹、吴以败之,更造成直、奉对立之局,以制曹、吴。故徐貌若昏庸,自附风雅,而一无凭借窃居大位,盖持黄老之术而极纵横捭阖之能事者也。
人谓此老集北方官僚之大成,为百年来权奸之冠,虽以袁氏之阴鸷深沉,尚为所弄。北方旧吏以徐喜怒不形于色,皆谓伺候项城易,伺候东海难。其后北方某将奉使南来,晤某督,讶甚,退而语人曰:“此公何酷类徐菊老耶?”
[book_title]王士珍
湘潭杨瑞生军门为朝阳镇总兵时,王士珍隶麾下为马弁,勤勉得主人欢。会聂士成训练武卫新军,向杨求将才,杨推毂多人,王亦预焉。士珍非其本名,以位卑不足当选,有守备王士珍乞退,遂命顶名以进。其后袁世凯举办北洋武备学堂,王与段、冯同入肄业,有龙、虎、狗之称。王德量俱宏,无疾言厉色。清末官至江北提督,北洋诸将奉为领袖,顾碌碌无他长。
民国以来,历任显要而权势不属,惟于变革蜕嬗之顷辄为市民所推重,出任过渡时代之治安维持会长,故虽无赫赫之功,而三尺童子无不知此老。王颇倾诚于黎总统元洪,黎两度登台皆得其助。以王资望,直可继袁世凯之后执北洋牛耳,徐世昌百计遏之,王亦自甘淡泊,置不与较。
曹锟贿选成,嬖人李彦青卜居西城,与王为比邻,征歌选色,终夜喧呶。王大恶之,见李必骂。李后为冯玉祥所戮,王引以为快。王为人恺悌慈祥,其痛心疾首形诸词色者,仅李一人而已。王服官既久,廉介自矢,每出,敝军羸马,终其身未坐汽车;而白须疏朗,仪表不凡,不类出身末弁者。晚年好道术家言。
蜀人某,裘敝囊空,居京师某寺中,倡万教合一之说。王与语大悦,命组道德学社于西城头条胡同。其地为军警督察处旧址,传有厉魄为祟,某居之夷然,人以是神之。军界中人见其为王所重也,趋问休咎,叩首执弟子礼者踵趾相接,不期年而某貂裘煌煌,面色丰腴矣。有人入其室,则土木偶纵横罗列,类小儿玩具,即某所谓万教之神也。
曾任守备之真正王士珍于解职还乡后,贫无以自存,佣于湘潭王家,终其身不改。人问之曰:“子之化身已贵显矣,子盍往求之,必得当。”
其人微笑不答。
[book_title]龙济光
龙济光,字子诚,滇人,生有异禀,耳作长方形。母号长乳夫人,哺儿时,以乳投于肩际,负儿就乳,乡人无不奇之。生三子,长觐光,次裕光,济光其季也。觐光袭蒙自土司,为云贵总督岑毓英(桂人,岑春煊之父)所器,得授四川会理州知州,让土司于济光。济光练团丁,捕治群盗,以功晋知县;寻擢候补道,随岑春煊入桂,官右江道。时张鸣岐居岑幕,与济光稔,服其知兵。
后张为两广总督,黄花岗之役,革命党攻督辕,亲兵发枪拒之,党人退入市廛作殊死战,张穴垣而遁,避居督辕后水师衙门。提督李准遣其部驰援,入辕阒无人迹,皆以为制军不复返也,尽发所居积珍饰古玩,取携一空。嗣闻张匿于衙后,惧谴责,纵火焚辕以灭迹。事定,张宦囊如洗,侦知李部所为,恨甚。然李以平乱功,愈获清廷宠眷,张固无如何也。乃奏调济光入粤,引为己助,卒以李缺畀济光焉。
同年,武昌揭义旗,举国响应,济光孤掌难鸣,不能为清室作鹰犬,阴与袁世凯通,仓卒问计。袁令退处惠州,静观变化,济光喜从之。广州光复,民军未入东江,济光赖以苟安。
民国三年,党人愤袁之阳附阴叛也,大兴问罪之师,于是有湖口之役,湘、粤皆作鼓桴之应。济光喜曰:“此其时矣。”
率兵入广州,极为袁所激赏。袁尝举以语人曰:“此吾南疆柱石也。”
授济光振武将军,督理广东军务,兄觐光为巡按使、裕光为镇守使,昆季三人皆授上将,权威之盛,为西南群督冠。筹安会起,袁窃号自娱,纳某策士议,以爵位安反侧。
一日,袁谕内史具各省将军巡按使名册,按名亲笔加圈,自一圈至五圈不等。翌晨拟谕,一圈者授男爵,二圈子爵,三圈伯爵,四圈侯爵,五圈公爵。民国以来,督抚之制久废,袁脑筋陈腐,仍沿清制,疆吏中居于旧总督驻地者皆封公爵,巡抚驻地封侯、伯爵,故济光得公爵,陆荣廷得侯爵。陆耻居其下,郁郁不乐。
会惠州告警,济光遣军平之,以功晋郡王衔,加振武上将军。陆不能复忍,语人曰:“老悖不足与谋。陆某昂藏七尺躯,讵甘亻心亻心见见,北面事之耶?”
党人窥陆隐,百计结纳,陆欣然愿为后盾。时袁派豫人王某为广西巡按使,侦陆行动,密告袁曰:“陆将军自视高,重虚名而逞意气,屈居侯爵,非所以羁縻之也。”
袁得书不报。先是,陆命子裕光北上,以侍卫武官名义阴为质于袁,至是密召之归。无何,滇中举义,袁遣曹锟、张敬尧等率师入蜀,复命济光举兵袭滇后。陆与济光兄觐光为儿女姻亲,觐光子运乾,陆婿也。济光恃此谋假道于桂,获许。乃命觐光为帅,运乾为先遣司令,师次百色,滇池大震。不意陆以迅雷之势断其归路,觐光军大馁,帖然缴械,父子狼狈逃归,而陆竖帜讨袁矣。
陆部署既定,由梧州顺流而下,设军政府于肇庆,举唐继尧为大元帅,岑春煊摄之,胁济光倒袁。时袁渐失势,帝制取消,济光意已馁。其策士蔡乃煌为岑所深恶,岑使人谓济光曰:“不杀伯浩(蔡字),足下虽附义,不足取信于国人也。”
先是,岑为两广总督,西后宠眷逾恒,忌之者众。蔡任上海道,承庆亲王密意,取坊间梁启超照片与岑拍而为一,密奏西后,谓岑过沪时曾召梁登海轮,密议至洽。后览奏大怒,立罢岑职。岑未忘宿怨,故以杀蔡为合作条件。
蔡与济光为盟兄弟,济光慑于势,卒杀之。蔡无行,有取死之道;而见杀于济光,在济光为负义。然终无以自保,遁入琼崖,负苟安,仍与北廷通。曾数度犯广州,未逞,忽发奇想,率部浮海,抵津沽。盖济光虽南人,恒以拥护中央为其一贯政策,北廷利为工具,济其饷弹以牵制革命势力,由来已久。今虽铩羽归来,倘利尽交疏,报以白眼,亦徒示人以不广。
故济光军抵京津,北洋诸领袖如徐世昌、段祺瑞、曹锟等,备致殷勤,欢如旧雨,划小站为其驻防地,月拨饷款三十万,仍呼为两广巡阅使。时琼崖一带驻有济光残部,北廷为示惠计,派舰载归,合编为四旅。越二年,济光依人为活,碌碌无所建树,礼遇渐衰,饷糈不继,士卒有菜色。直奉之役,更以首鼠两端,为直系所齿冷。事定,济光不自安,解职居京师。时京中显宦如王士珍、江朝宗之流,笃信扶鸾之说,集众设坛,行叩拜礼。
一日,济光被邀入坛,稽首问休咎,乩笔沙沙作响,谓吕洞宾临坛矣,作书曰:“龙济光带兵,多行不义,理不可恕。”
济光悚然毛竖,崩角在地,求禳解。仙曰:“念汝至诚,罚跪二小时,前罪免议。”
济光敬谨受教。越二时起,猝中风晕绝,从者舁归,瘫痪不可治,于是者半年死。兄觐光先卒,弟裕光今仍居北平未归。
济光为人颇持细节,不嗜淫赌,终身无姬侍,恂恂衣冠,无武夫习气。严于驭下而敬礼士人,尝举起身州县事语人,盖虑人讥为荒伧也。治家处世悉遵古法,夫人出,必张帷幔。渠又谓“拥护中共系边吏天职”,而不知朝政失纲,大奸窃国,认贼作父,岂亦天职耶?
[book_title]洪兆麟
洪兆麟,湖南宁乡人。微时,以卖包子为业,人呼“洪包子”。衣食不给,愤然走岭南,与乡人隆世储同应募为惠州协亲兵。时副将方绥德,湘人也,所部多三湘子弟。无何,方被岑春煊劾免,洪等已擢为哨官,转辗入六路提督秦炳直部下,仍驻防惠州。鼎革后,惠州人陈炯明从中山之后,奔走革命,与防军通声息。陈既脱颖而出,洪亦扶摇直上,拥节钺矣。
惟隆官至镇守使,与龙济光战,没于军,故其名不彰。洪固粗犷,而慷爽过人,微时旧侣从之者如归市,洪一一款接,剪烛话离衷,不以为辱,其倦游思归者,必以厚赆,人以是义之。民国十二年,洪假归省里,过长沙,闻方副将仍健在,息影麓山,即命舆往。
既渡,步行十余里始达其庐。方款以宾礼,洪谢之,仍执亲兵礼,强之坐始坐。旋由长沙返故居,周旋乡党间,温恭一如畴昔,建桥葺路,解巨金为倡率;戚畹旧雨贫无以自存者,辄躬诣其门,馈遗无难色,乡党又呼为“洪善人”。居乡月余,始返粤。
洪有善战名,然胆识犹恒人耳。每临战,部属有拔帜先登者,辄赏赉无算,负创而归者亦如之,人皆乐为用。洪安处后帐,未尝与士卒共死生也。性喜渔色,广蓄声妓,部属妻女之修整者,必百计诱入彀中,军中浮薄者多以裙帔谋显擢,故洪部相与语曰:“不怕死、不要脸,有一于此,禄位高升。”
有乡人某,屈居电务员,羽书迭告中乞假一月,洪不许。某嗫嚅曰:“明知军书旁午,不能觅庖代,然有弱妹二人,以细故忤慈亲意,愤而赴沪求学。二妹足不出庭户,骤行数千里外,人地生疏,沪上又为罪恶渊薮,故敢陈情军长假以时日,俾克送妹归里,感且不朽。”
洪曰:“汝妹年几何矣?”
某以及笄对。洪色霁,谕之曰:“有志求学,奖进之不暇,奈何遣归?有所需,直言毋隐,余将有以成其志。”
某曰:“感军长云天之谊,部下终以为沪上非善地,不愿举目无亲之异乡女子涉足其间也。”
洪曰:“汝可迎至广州,就近照料。”
语已,立解五百金赐之,且促治装。某返里后,与所昵二土娼谋,诡称乃妹,相偕入粤,赁室于郊外,然后面洪销假。洪喜曰:“子来何速也,汝妹何若矣?”
某以告。是日薄暮,洪纡尊降贵,亲诣所居。小窗人静,斜阳未收,庭阶略植卉木,殊幽邃。某屏息出迎,洪止之曰:“军中论秩级,私室则叙乡情,幸勿局作态也。”
某敬诺,命二妹治肴。内室嘤咛有声,俄顷酒馔纷纶,某提壶劝饮,洪曰:“座无他客,令妹岂可向隅?”
某呼妹出拜军长,洪以馋目迎之,薄施淡扫,袅娜动人,盈盈二丽姝也,不觉大喜。二妹初犹腼腆,酒数巡,渐涉谑浪,灵心慧舌,聒絮不休。洪益颠倒不自持,月上柳梢不言去,某乘间请曰:“部下有他约,稍去即来。”
即抽身出,洪呼之曰:“汝宜速归,勿令人久坐不耐也。”
然某竟夕未归,洪亦竟夕未去。越数日,某不复为电务员而为电报局长矣。前所谓军中浮薄者多以裙帔谋显擢,非人人以妻女为献也,类此者不一而足。洪屡受诓,久而觉之,亦夷然不以为忤。
[book_title]张敬尧
张敬尧督湘时,湘人以“民贼”呼之。今年,张受日人豢养,潜居北平六国饭店,将煽诱乱民,危害民国,歼于义士之手,国人又谥为“国贼”。军阀之为贼者多矣,而祸国殃民,身兼两贼,未有如张之甚者。泱泱大国,诞此凶顽,不独为民众之敌,亦国家莫大之玷也。
张系安徽霍邱人,少无赖,流荡徐海间,投身盗薮,习于杀戮。后应募为小兵,因缘时会,擢第七师长。帝制议起,梁士诒令沈云沛等组织各省请愿联合会,宴客于同兴馆,张亦被邀,手旱烟管,且吸且大呼曰:“大总统高升一级,做大皇帝,只须下一道上谕,畴敢不从?请愿胡为,讨论胡为!”
满座闻之愕然。有人密告袁世凯,袁大怒曰:“变更国体,应征全国同意。何物莽夫,敢于稠人中信口开河,会当有以惩之。”
无何,义师起于滇中,袁令张入川,盖惩之之言乃饰人耳目,貌怒而心许之矣。张驻军纳溪,纵兵为盗,焚掳甚惨。人有诉之者,张大怒曰:“本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无知细民,敢毁军誉耶?”
令以军棍打出。兵士闻之喜,肆虐益甚。无何,帝制取消,张进退失据。有新化人某居其幕中,说之曰:“蔡将军昨为祸首,今作元勋,公若与之交欢,前眚可赎。某与将军有旧,倘有驱策,必不辱命也。”
张大喜,卑词厚币遣之往,蔡亦作书报之。张如获拱璧,逢人便语曰:“吾与松坡,不打不成相识。吾蓄倒袁之志久矣,非然者,滇黔岂足平耶?”
盖张摇身一变,又以赞助共和自许。其后南北战起,张以乡人资格媚事段祺瑞,附于皖糸。段喜其愚昧易与,命与吴佩孚出击湘桂联军。无何,谭浩明宵遁,张授湘督,湘人皆相顾失色。
湘人曾重伯(名广钧),文正公之长孙,前清翰林,夙有神童之誉,善诽谑,闻者捧腹。有女宝荪,幼随英人巴小姐就学伦敦,学成返国,创长沙艺芳女学,巴小姐随焉。某日,曾率女谒张,以募集基金为请。
时女界献身社会者殆如凤毛麟角,宝荪善英语,落落大方,张惊为天人,日眵口张,神志颠倒。曾知其隐,稍与周旋而退。张呼幕僚语之曰:“不得宝荪女士为妻,枉度此生矣。然计将安出,智囊幸有以救我。”
某笑曰:“勋帅位高权重,何求不得?闻曾老头儿善属文,我帅延为记室,徐以情动之,事必谐矣。”
张狂喜,如计而行。张固有河东狮,且已赋小星,弗计也。某踵曾宅,略致寒暄,即白来意。曾曰:“吾年事已高,抱牍依人,恐伤勋师知人之明。然盛意殷拳,当一往谢之。”
越数日,躬诣督辕,张倒屣迎之。曾以老伯呼张,执犹子礼,张错愕移时,期期不知所对。曾退,逢人便语曰:“吾观张督家木主,其父讳总愚,吾大父曾荐之于朝。以辈数论,张督吾父执也。”
闻者鄙之。实则曾之为此深具苦衷,张虽豺狼其心,名分所在,势难求偶于女孙。所谓张总愚者系一捻匪,张是否为总愚之嗣,无人考询。自是张亦戢其野心,不复启齿;且曾氏湘中望族,教会中人时与周旋,张最惧外人,恐酿交涉也。
张四弟敬汤,市井无赖也,以兄力为旅长,人呼“四帅”。恒着八卦衣,顾谓左右曰:“颇似孔明否?”
左右进以谀词,谓四帅武功非武侯所及,敬汤喜不自胜。又常出入绅吏家,见珍品,必抚摸再四,赞不释口。主人慨然赠之则喜,不然即托词假用,视为囊中物。故闻四帅枉步者,皆相顾私语曰:“孔明又来作贼矣。”
张又有妾一女一。妾贾氏,薄具姿色,与养子张继忠通,女知之,将以白其父,继忠又诱之以塞其口。三人同游息,如影随形,张一无所觉。女豪放不羁,海外出,大刀队数十名附之,如刑人狱,女顾盼自喜。入肆购衣饰,豪奴排立无隙地,乘隙窃物,市人莫敢言。张继忠者,曩为盗,张驻军徐州,抚之,悦其韶秀,纳为子,盗部编为第五团,继忠以团长而少帅矣。第五团入湘,旧性不改,且相与言曰:“北地苦贫,吾侪好身手,所得恒不足当意。南人吾仇也,且富,良机可坐失耶?”
故该团日为兵,夜则为盗,不止盗物,且杀人为戏焉,张知之不问。张失势后,敬汤伏法汉皋(鄂督王占元擒斩之),继忠复为盗,为豫省逻者所得,竿其首级。
安福系办理选举时,恃张为强有力之外援,派王揖唐侄某为湘江道尹,命周渤率罗正纬、王毅等十余人赴湘,包办一切。不意投票时,杨度、汪贻书得票最多,杨得五十余票。周大骇,嘱王某谒张,谋救济。张笑曰:“亏君等读书识字,些许事一筹莫展,吾视之殊易易耳。”
王问计将安出,张曰:“此尚待商量耶?毁之,易以伪票,两言决耳。”
王曰:“恐干众怒,奈何?”
张拍胸曰:“有我张某承当,湘人敢捋虎须耶?”
王欣谢而退。榜发,周渤等十余人无一漏选,舆论哗然。顾处淫威之下,无敢申正谊者。
张恃选举功,望益奢,安福系不能应,张怒,谋通款于徐世昌。时府秘书长吴某,乐与武人游,张与之订兰谱。无何,安福系将改选参议员,授意张氏,令先改选湖南省议会,张竟不为所用。有辜某者,以将计就计之说进,谓:“省议员中隶民党者甚多,若假中央之命,去此害马,罗致宗旨纯洁者□为公后盾,不啻借花献佛也。”
张大悦,令辜筹备改选。时湘人陷于水火,怨ゥ已深。闻张将伪造民意,改选议会,无复容忍之余地,秘密集议,谋所以自救。旋由商会、教育会、农会、学生联合会、报界联合会、律师公会等推举代表,组织各界联合会,向督署请愿收回改选省议会成命。张怒曰:“乱民抗命,威信之谓何?”
欲发令拘捕,辜急止之曰:“公服官湘省,不宜与湘人敌。以吾观之,各界联合会乌合之众耳,吾亦组织一团体与之抗衡,公为左袒焉,则吾计可成,仇公者无所借口。”
张善之。乃由辜等组织所谓公民会,亦向督署请愿改选议会。各界联合会派代表谒张,否认公民会行动,张亲出接见,大声曰:“—方为公民,一方为各界,同是湘人,何者为当?君等勿饶舌,可约期集于教育会,双方辩论。其理直气壮者,吾将从之。”
众皆诺。及期,张令等五团长张继忠派队往,名为镇压,实则临之以兵,使各界代表裹足不前也。然湘人夙富勇气,如时而往者为数浮于公民会之代表。首由辜致开会词,张继忠佩指挥刀立讲台,俨如公民会之镖帅。依次由双方发言,公民会代表多系临时雇定,词格格不吐;各界代表则畅所欲言,声震屋瓦。有某代表跃起发言,继忠怒,大呼曰:“兄弟们,实弹把守各门,无令一人兔脱,先缚此人。”
语已,各界代表夺门而出,幸辜为之缓颊,未酿巨变。翌日,长沙《大公报》、《湖南日报》著论抨击公民会,同日被封。然张亦深知众怒难犯,改选竟因之搁浅焉。各界代表鉴于湘人与民贼势不两立,间道走郴、永组织驱张请愿团,泣诉于湘军首领潭延、赵恒惕之前。时湘军蹙处一隅,衣不蔽体,各级将校月饷才五毛耳,国人戏呼为“乞丐军”。况有吴佩孚虎踞衡阳,扼其吭臆。会吴将有事于中原,与湘军约曰:“今而后不复与君等为敌矣,湘事请自了之。如力有未逮,吾不任咎也。”
未几,吴师北上,湘军誓为孤注之一掷。张部以七万众,望风而靡。时湘军除谭、赵外,贺耀祖、叶开鑫、唐生智等均任团长,鄂军夏斗寅、赣军李明扬以客军戍湘南,合之枪数不逾三千。然士气壮烈,为从来所未有。张闻南军长驱而入,大惧,语乃弟敬汤曰:“汝恒以诸葛自命,今其时矣。战而捷,吾以师长酬汝;不捷,不走何待?”
敬汤拍胸曰:“兄毋虑,些许事,三五日足以了之,请兄重然诺也。”
即日治装就道,乘绿呢大轿,轿后悬斗大灯笼,桓桓武士,前后呵护者数百人,路人为之侧目,且窃窃私语曰:“彼獠士饱马腾,南军宁足为敌?吾湘人永沦苦海矣。”
不数日,敬汤踉跄返,入城时仅着一履,面涂泥如鬼,即日与兄宵遁,所部纵火焚掠,全城混乱。越日,湘军至,万人空巷,鸣鞭以迎。兵士面目黧黑,手足胼胝,信如外省所传之乞丐军也。
张北上后,段祺瑞鄙之,不加顾惜。张郁郁寡欢,曾一度赴南口,乞冯玉祥录用。冯命缚之,且数其祸湘之罪,最后付以《新旧约》一巨册、《三民主义》全集,语之曰:“汝熟读两部书,纵汝去。”
张唯唯受教。两月,竟能成诵,冯怜而释之。今年,张受日人豢养,潜居北平,谋倾覆华北。义士一击而中,时论快之。
[book_title]曹锟
△王毓芝与夏寿田
曹锟为直鲁豫巡阅使时,其秘书长王毓芝,字兰亭,以书佣起家,锟知其无能,欲物色通儒代之。有人为夏午诒(寿田)推毂,锟聘为高等顾问,敬礼备至,意在以秘长畀夏。事为王所闻,与夏周旋甚力。贿选将成,王谓夏曰:“黄陂为总统,处理政务凌乱不堪,人皆病之。吾三爷披阅案牍,皆由李彦青转辗传递。李目不识丁,往往遗失要件,吾不知视黄陂为何如也。”
言已太息,夏唯唯。适锟闲步入,夏讽之曰:“项城在日,事无巨细,必躬自料检。黄陂反其所为,侍卫、武弁可任意拆阅文件,逊项城远矣。”
锟大呼黄陂荒唐。是日,王密诣李彦青处,以情告,约为兄弟,且曰:“外来人视吾侪为眼中钉,六爷(指李)似不可不防也。”
李哂之。
未几,贿选成。锟谓夏曰:“秘长一席,非公莫属。兰亭不足当兹任,请摒挡一切,与弟偕行。”
夏以足疾,请于二星期后来京。锟曰:“我为公备一精舍,速来为佳,毋令人日夕企望也。”
既入都,仍以秘长畀王,聘夏为总统府高等顾问,饬丁粪除纯一斋,为夏下榻处。二星期后,夏如约入都,投刺总统府,阍者不为通。时李为府中庶务长,凡有请谒,延拒由李。锟在府中频问左右,夏顾问胡久不来?左右以足疾未痊对。于是馈药慰问,函使不绝。夏以居京非久计,遂回保定。终锟总统之任,夏未获一面,而廪给倍增(前为五百元,后改一千),礼意优渥,殊茫然莫知所以也。及锟失势走津沽,遇夏于途,捉臂邀归,让之曰:“公等日日抬我上轿,又弃我如遗,今世几不能见公面。”
言已痛哭,夏不知所答。锟即迎居私邸,款接甚优,惟恐其去。某日,王毓芝投刺求谒,锟拒之。王乃访夏曰:“三爷骤改常态,意诚难测。然吾眷怀故主,必一面乃已,否则无颜偷息人世。三爷恼我,鞭挞我可也,嗔斥我可也,奈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夏言于锟,锟怒曰:“烦公寄语,彼必求见,请携手枪来,先杀我。”
王闻之赧然而遁。
△贿选前之曹吴
奉直战争后,有人献策于锟,恢复法统,召集旧国会以和缓西南感情,总统问题暂不提及。此策果行,锟之总统地位,必有水到渠成之日。然锟病其迂拙,迟疑不纳,此人乃另献他策:逐走徐世昌,召集一部议员,选举临时大总统;再由议会与西南非常国会谋合,正式选举大总统。锟善之,命京兆尹刘某警告徐氏出京,由周(自齐)阁摄行大总统职务。
同时王承斌奉使赴津,与吴景濂等筹商召集国会事。正在分头布置之际,吴佩孚以战胜余威,昂昂然归抵保定,未尝请命,猝宣布迎黎复职之主张,风声所播,遐迩从同。锟闻之大怒,顾左右曰:“子玉眼中已没有我了,咱们还干什么?一切让他去干吧!”
时在锟侧者仅参谋长熊炳琦,力劝忍辱负重,勿授人以隙,为仇者所快。一面使人言于吴氏,谓:“三爷已气得发抖,饭亦不吃,客亦不会。公以忠义示天下,宜稍留余地,即有所建白,请命而行,三爷当无不可之理。”
吴气焰万状,忿然拍案曰:“谁误三爷,看咱要谁的脑袋!”
锟知吴志已决,既怒且惧,遽命送眷赴津。此时曹、吴间情感已告破产,然锟终不忍拂袖而去也。
吴自知锋芒太露,勉自敛抑,使人言于锟:“黄陂任期转瞬终结,大好交椅,舍三爷其谁?我惟爱之深,故筹之熟耳。”
锟始释然。时黎宋卿高卧津沽,呼之不出。金永炎(晓峰)为黎策士,微服过保定,深夜谒吴。吴曰:“此间事我以一身当之,三爷怒我甚矣。黎公如再作势,吾亦无能为力。取舍从违,请一言决。”
金拍胸曰:“黄陂之事,我可负责。玉帅磊落男子,望坚持弗懈。”
连连拱手而出。及金抵津,黎氏果允就道。惟黎莅职后,颇思湔革旧习,发奋为雄,对于炙手可热之孚威,未甘屈让。吴悔恨不置,练兵洛阳,不言朝政。于是熊炳琦、王毓芝、王承斌、冯玉祥辈加工赶造,贿选之局以成,曹三爷乃于国庆日欣然入都,以偿生平之大愿焉。
△得意忘形之李彦青
李彦青贫贱时,在哈尔滨浴室中为人擦背。锟驻军东省,冬寒难耐,常就浴室取暖,悦之,留为厮役。后锟为总统,李亦扶摇直上,权重一时。然锟每入浴,非李擦背不乐。某日,李与诸显贵雀战,府中电话至,传“总统已披浴巾,请六爷(指李)速去勿延”。
李弃牌匆匆而走,外间传为笑柄。然当时所谓士大夫,伺其颜色以固权位者,实繁有徒,如交通总长、外交总长、财政总长等,皆与订金兰之契,呼“六爷”而不名。李亦志满意得,目无余子。此外尚有靳云鹏、潘复、程克等,媚李备至,终不能脱颖而出,闻者悲之。
李父初为张志潭(曾任内务总长)庖丁,李贵显后,其父往省旧主,张太夫人刮目相看,延至书斋,款以茗点。适张自外归,见昔日庖人今为座客,忿然不顾,李父抱惭遁。李闻之大怒,谓远伯(张字)小子,不给体面,誓有以惩创之。事为王克敏所闻,王与张厚,欲居间调停。
会李父诞辰,李盛馔款客,王强捉张臂踵门致贺。时值堂上彩觞,笙歌大作,张未履寿堂,径往观剧。李益恶其侮慢,迁怒及王。王大惧,乃邀李至私邸小酌,令宠妾小阿凤捧杯劝饮,李怒始解,王、李之交益固。其时财长一席,逐鹿者大有人在,而王屹然无动摇,皆李之力。
锟秉政时,李彦青权倾朝野,人所共知。然锟仍以厮役蓄之,未尝假词色。时孙慕韩组阁,有程克者,曾一度为内务总长,赋闲已久,见猎心喜,因与李约为兄弟。李果进言于锟,谓:“程某才堪大用,愿侍奉三爷,即以之长内务何如?”
锟正横卧抽烟,掷烟枪于地,虎跃而起,厉声斥曰:“你是个甚么东西,总长也够你保举的吗?”
李赧然谢过。然李机警异常,善投锟之所好,锟不可一日无李,故李得以一手遮天,擅作威福,锟茫然不知也。锟弟曹锐与张作霖为儿女姻亲(外传曹、张为亲家,实则锟乃伯亲家也),任直隶省长,驻天津。
锟为人恢豁大度,视财帛如粪土,宦囊私蓄,托锐为之经纪。锟初无子,以锐之子为子,盖不止于兄弟之亲矣。其后锟妾生子,爱侄之情稍替,锟时时向锐索钱,多寡任所给。
李与王毓芝谋:“三爷今贵为总统,而财权在四爷手,俯仰由人,乌乎可?矧小公子由教读以至长成,非有固定储金不可。三爷手足情深,小公子将何以度日也。”
锟闻而善之,渐与锐疏。贿选成,锟跃登宝座,锐由津往贺,馆于字廊,李为府中司账,竟不为备餐,锐饥火中焚,命随从购羊肉包饺果腹。乃一怒返津,语直系诸将曰:“你们大家抬三爷做总统,不问他够料不够料,将来总得闹出乱子。”
其愤懑如此。自是一年之中绝足不至,锟亦不召。第二次直奉战起,始由吴佩孚迎锐入都,参预戎幕。锐以州吏出身,颇识大体,如锟遇事谘询,府中必井井有则,此锟之失计也(后锐为冯玉祥捕获,吞金死)。
王承斌为贿选要角,以功授直督兼直鲁豫巡阅副使,声势煊赫,在直系诸将上。
锟就职后一月,王踵府求谒,竟不得一面而去,锟不知也。时孙慕韩为内阁总理,某次阁议,忽来电话谓:“李六爷即来列席,三爷有话,命彼向内阁传述。”
阁员大骇,盖不知李以何种资格,竟欲参预机枢,视国事为儿戏也。然李不速自来,无以拒之。幸孙老于作吏,命罢议散坐,俄顷,李施施然从外来,是日改为非正式谈话会,此亦官场中创格也。
又孙洪伊为北方闻人,曹、吴辈奉为先进,执礼甚恭,凡直系与西南接商之件,由孙居间斡旋。
一日,孙自天津来,将有所建白,李躬出肃客,且行且语曰:“公见三爷,请勿谈政治,迩来三爷心绪不宁,防触其怒。”
孙愕然曰:“我不谈政治,还谈些什么?”
闻者大笑。
冯玉祥密谋倒戈时,王承斌、孙岳皆预其事,王为促成贿选之主角,孙则孩提时受锟抚育(孙父为锟部下排长,父死,孙甫数龄,锟抚之如子,其后擢绾军符恩眷独异)之二子者,应为曹家不侵不叛之臣,何以变生肘腋,此中盖有一段秘闻焉。
先是,冯已蓄意倒戈,虑孤掌难鸣,以术诓王、孙入彀,谓:“三爷登位以来,外慑于强藩(指吴佩孚),内蒙于阉竖(指李彦青),吾辈何时始得出人头地?不如先清君侧,再扫恶氛。我三人精诚合作,生死不渝,庶可创一新局面也。”
此说正投二人所好,欣然附骥,初不意大错铸成,狂澜莫挽,张(作霖)、冯因之联合,曹锟因之被囚,直系因之瓦解,而段芝泉且因之入都执政也。王、孙事后愧悔不已,第蜷伏于奉军威棱下,未敢宣之于口也。
当冯军逼近畿时,外间风鹤频惊,锟无所觉。兵至旃檀寺(冯氏昔日驻兵地),天已破晓,有人以电话达李宅,仆人睡梦中披衣起,持听筒在手,怒斥曰:“此何时,扰乃公清梦!”
其人曰:“有紧急事白六爷。”
仆厉声曰:“六爷睡未久,即杀头事,亦须待至天明。”
言已,忿然将听筒挂上。不意未及数分钟,缇骑已至,就卧榻絷李去,稍加讯鞫,即绑赴郊外,执行枪决。家产籍没者数十万,外传数百万,亦殊不确。李操业至微,使终身不改,犹得保其首领,与草木同腐,乃幸运之来,出其意表。当时所谓元首,受其播弄;衮衮百官,为所挟持,驯至朝政失纲,亿民腾笑。
吾人读史至魏忠贤祸明,其时士大夫如崔呈秀、魏广微之流,舐痈吮痔,无所不为,以拜干父干祖为无上之荣宠;清季李莲英,骄蹇不法,道路侧目,岑春煊号为刚劲,亦奔走其门。李彦青虽晚出,而恃宠弄权,未遑多让,阉宦名词已成为历史上之僵物,不谓民国犹及见之。吾国怪现象,诚可谓百变不离其宗也矣。
[book_title]吴佩孚
贿选前,曹锟任直鲁豫巡阅使,与奉系对峙。徐世昌为总统,系直系名誉领袖,然事事沮抑于曹,积不能平,乃引奉张以自重。奉军入关,系徐所电召,此电适为曹锟搜出,徐惴惴不自安,日惟饮酒赋诗,以示暇豫而已。时梁士诒组阁,吴佩孚通电讦梁卖国,文词激越,不为中枢稍留余地。梁倒周(自齐)代,张作霖乃以武人干政为口实,举兵讨吴,于是曹、吴岌岌备战。当是的,曹询某幕客:“今后收拾时局,果以何法为先?”
其人答以:“东海由安福议员所推戴,非合法总统。公如以恢复法统相号召,则东海之地位失,天下事不难定也。”
曹击节称善,隐蓄取徐而代之意。奉军既败,徐踉跄走津,曹氏稳待黄袍加身,刻不能耐。而吴霹雳一声,以迎黎为请,颇予曹以难堪。其后贿选成,吴练兵洛阳,不问理乱,及奉军卷土重来,吴始至四照堂组织总司令部。
迨冯玉祥倒戈,前线直系大崩溃,吴绕海道南下,由黄州而岳阳,凄惶失志。未几,冯与奉系反目,吴转辗至京汉道上,重整旗鼓,虽成弩末之势,不足以问鼎中原,而各方尚有慕其虚声与之结纳者。
是时冯玉祥已退兵南口,令鹿钟麟留守北京,奉军长驱而入,北京危如累卵,有人向冯军献策,放出延庆楼之曹锟,以团结旧直系为号召,拥吴为主将,以抗奉军。冯然之,即命鹿等发表拥吴通电,使吴重视曹之生命,亦应委曲求全,以待时机之推展。而吴视政见为重,放曹为轻,决然予以否认。鹿等迫不获已,一夜之间,全部退出北京,自是吴、冯怨毒益深,百世不能解矣。
及国民革命军崛起岭南,出师北伐,吴军首当其冲,望风而靡。武胜关外兵车拥塞,吴处四面楚歌之势,顽梗不改。时曹锟已于乱离中脱樊笼,由保定南下,主张收集余烬,回戈北指,以声讨奉张之大元帅为名,而置南方于不问。
吴部将靳云鹗、彭寿莘等均然其说,使曹锟能畅行其志,张作霖知大势已去,必不战而退关外,然后直系与国民革命军在可能范围内提絮并进,则今日直系之残余势力,在北方诸省中至少必留一角;而近年来东北军与冯玉祥所领导之第二集团军,在国民革命旗帜之下,其风头向不若直系之健也。
然吴胶执己见,宁与奉张捐怨修好。曹抵郑州时,吴迎之于车站,寒暄数语,即请驻跸开封,命豫省长熊炳琦妥为延款,视若赘疣,不复与曹一面,此为直系历史最后之一阶段矣。曹锟一生庸暗,为直系偶像式之首领。
然偶像非一无足取也,用不着时并不碍事,用得着时可比一尊活菩萨。盖曹与段祺瑞、王士珍、段芝贵等同为袁世凯所办北洋武备学堂学生,资望颇高,为人蔼然可亲,深得直系诸将领之爱戴。吴氏丢开此一顶大帽子,故其最后之挣扎终归幻灭而已。
当吴佩孚离川北上时,张学良迎之于前门外车站,执犹子礼甚恭。盖张、冯(玉祥)暗潮甚烈,欲引吴以自重也。吴意态殊傲慢,频施训饬,张不怿。下车后,宴之于顺承王府,以诸将陪侍。
酒半酣,吴纵谈时局,视天下若无物,张益为掩耳,大有敬鬼神而远之之意。时直、皖旧人,欲燃北洋团体余烬。吴北上后,段祺瑞亦以金光明法会来平。奔走吴、段之门,欲冶冰炭为一炉者大有人在,段颔之,吴亦报可。
惟吴自视高,不欲踵段之门。事闻于段,怫然曰:“子玉昔为偏裨,以兵谏博时誉,其行动与倒戈无殊。今时过境迁,彼来谒我,往事不提可也,合作云乎哉?”
言下大有羞与哙伍之意。盖吴、段襟怀偏狭如出一辙,其不能捐嫌修好自意中事,双方党徒奔走调解,真是庸人自扰而已。小张对于吴、段,皆以前辈视之,设宴相邀,段居首,吴亚之。吴表示必往,而届时未果来,彼或戒于段氏老气横秋之态度,令人难耐,不欲取辱于酒馔纷纶时也。是日段亦未至,于是团结北洋系之幻梦澌灭殆尽。
于学忠曾为吴部属,吴未尝大有造於于,而于事吴犹昔。吴在旧都日与党众相周旋,党众以吴为偶像,吴亦乐此不疲。然以英雄迟暮之吴老秀才,仅能抚髀兴叹,纸上谈兵而已。该派以说于入伙为请,吴然之,于尝语人曰:“我受老帅及副司令(指张氏父子)深恩,没齿不忘。然大帅(指吴)吾旧主也,事大帅为私情,事副司令为公谊,讵可以私情而废公谊耶?”
于为此说,盖欲于保持人格之中仍释疑于小张,其用心之苦、处境之艰,颇为时人所谅解。无何,吴使人言於于曰:“大帅来旧都后,常言公如壮缪之事曹,而大帅则如煮酒论英雄时之玄德也。”
此则以壮缪许于,而自居于玄德公,与吴平日以关、岳自况者不类。于应之曰:“诚如君言,则壮缪还刘之日封金挂印,未尝利曹之甲兵金帛也。君归语大帅,果以壮缪相期,于某愿即日释兵柄,天涯海角,只身相从,略无顾瞻也。”
吴氏至是始知于之不可动。其后策士、舌人长期浸润,吴、于感情渐臻恶化。挑之者曰:“于某所部尚有公之旧属,于氏恋权位,不肯降心相从,公宁不能自谋耶?公如广结声援,竖立旗号,其中必有慕义之士闻风而起者。”
吴自审於于无厚恩,戚戚然有所不忍。策士乃伪造吴之委状,潜往保定,煽诱于部。事败,于默然。自是以后,岁时伏腊仍诣吴处问起居,余时则绝足不往,而吴之雄心,亦如槁木死灰矣。
小张去国后,吴、于间之关系并未改善。吴虽昏耄,颇悟策士播弄之非,渐远之;策士亦知吴之不可复振也,弃之若敝屣。故吴初履旧都,有桓桓卫士,有失意军人,有政客,门庭若市,其虚声仍足以炫耀一时;今则形单影只,情绪单调,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矣。
客有自北平归来者,述吴佩孚近事甚详。吴自卜居北平东城什景花园后,旧侣过从,门庭颇不寂寞,即党国名贤因公北来者,无论识与不识,亦多驱车往谒。黄郛与吴有金兰之契,呼吴为“二哥”,余皆呼“大帅”,亦有呼为“二先生”者,吴一一款接。
惟日本人及西装革履之士,则摒诸门墙之外。前有日人上角,系伪国军事参赞,善操齐鲁之音,乔装华人,觅友为介,得与吴一面。事后有人告吴,吴愧恨不已,严嘱阍者,毋许以劣货冒充国货。关外日人及伪廷宗室夙震吴名,欲诱之入彀,衔命而来者,见吴述及国势阽危,辄露嗔目奋髯之状,皆不敢白来意,废然返。
吴不参佛乘,颇崇道教,倡为三教混一、以教治政之说。尝驰书某巨公,阐扬斯旨,语皆怪诞不经。某巨公作书报之,词意婉约。近传吴有从事垦殖之说,局外人未悉底蕴。
惟吴壮心未死,时兴抚髀之叹,尝谓:“康藏富源,倍于关外。国人争欲问鼎中原,鲜有高瞻远瞩,以启发边陲为己任者,行见大好河山,同归于尽。倘能假我事权,俾克投身绝域,披荆斩棘,以固吾圉,此生平大愿也。”
外传种种,殆由是而起。
吴倨岸犹昔,恒对客作长谈,自是其是,绝类训词。客有往谒者,例不回拜(移居北平后,仅回拜章太炎一次。章、吴晤谈时,互道契阔,幸操余姚语,吴则满口蓬莱土音,有通译为之传达,至堪发噱)。综观吴之一生,未尝有所惮服,有之,惟张夫人耳。每盛怒,得夫人一言而解,夫人有所命,辄不忍拂其意。吴座上有四方诡奇之士,或善使剑,或能吞金吐火。
其最著者,一为四川老人,年逾百龄,与吴跬步不离;一为大侠彭太义(辛亥炸死良弼之彭烈士家珍,即其子也),剑光如练,阴森怖人。张夫人语吴曰:“君性耽此道,夫复何言。惟置诸家庭饮宴间,将启外人疑窦,慎勿尔尔。”
吴诺,即迁老人于外。
吴虽无所事,而职司甚多,如北平红字会及救世新教会,皆以吴为总理;各家慈善堂莫不有其手书联语,亦莫不列吴为常务董事也。又设正一堂,自为总理,下分三院,即慈院、公院、修院是也。吴已六十许人矣,而矍铄犹昔,黎明即起,散步庭阶,浇花观鱼,怡然自得。所蓄金鱼至夥,形形色色,吴每晨伫眸细数,不以为烦。吴所居有卫兵九十名,特务警察若干名,皆旧日健儿也。
以吴之处境言,当较胜于放逐荒岛之拿破仑;而桓桓武士终始追随者,仅此寥寥之数,则又如白头宫女,不堪回首话当年也。特务警察亦吴旧部改编,鲍毓麟长平市公安局时,规定由局给饷,至今未改。吴之生活费,初来北平时,张学良以世谊月馈四千金,张解组游欧后,改由北平军分会按月照拨,列入军饷项下。
外传吴受委军分会高等顾问,殊无其事,惟军饷例须七折,故吴实际收入,月仅二千八百金,颇露窘态。有人言于军分会代委员长何应钦,请益之。何叹曰:“此公清况,吾亦知之。然例不可违,岁时伏腊,当以军分会名义酌予补助,以符原数。”
闻最近财政部长孔祥熙,曾馈以五千金。吴勤于作书,顾非兴之所至,不轻作画。某君南归时,乞其墨宝,吴不假思索,振笔书联曰:“回首可怜歌舞地,如今不似洛阳时。”
殆不胜身世之感欤!
[book_title]张其
桂人张其,前清进士,以即用知县分发湖南,署芷江县。县多盗贼,诉案如鳞,张年少,求治甚急,穷二月之力搜捕过半,余党深衔之。会某处告警,张自率步快,攀峤涉水以往,中伏,步快鸟兽散,张受缚,被殴鳞伤,盗以棒塞其臀,呼啸而去。步快复集,闻声解救,张大愤曰:“文士无缚鸡力,何期受辱至此。”
即自请调省,获许。卜居长沙,广求技击者,刻苦练习。技大进,能虎步跃登屋顶,数十人无敢进。时誉鹊起,目为文武全才,与谭延最友善。鼎革后,谭以书生任都督,重张才,延为南武军统领,授令援鄂。
布置甫定,和议告成,改任军事厅长,半年解职(以张孝准继),自是杜门家居,与朋好鲜通庆吊。盖张抱负非凡,耻以五斗米折腰,恒大言曰:“吾异日必为省长,庶行吾志。牛刀小试,岂大丈夫所为耶?”
民国六年,湘军驱傅良佐,北廷怒,遣吴佩孚、张敬尧等大举寇湘。湘军战不利,蹙处郴、永,大敌当前,士气沮丧,亻焉不可终日。时谭延客上海,遣张间道入湘南,任军事联络。张抵永州,溃兵大至。湘军有一陋习,胜则兼程并进,锐不可当;败则辙乱旗靡,不可收拾。张集合残部,立斩连排长四五十人,永州赖以守。谭闻之,欣然就道,设督军行署于永州焉。惟张终屈为幕宾,碌碌无以自现。
民国九年,湘军驱张胜利,谭复入长沙。时直皖战机迫在眉睫,吴佩孚遣使劳湘军,谭命张报聘,兼察中原形势。张北上,值战作,贻谭以书曰:“延陵用兵诚有天才,临敌如无事,终日勤劳而不倦。方事之殷,皖军炮弹一夜千余发,直军屹然不动,突出奇兵袭之,乃以制胜。惟北洋团体皆忌其才,木秀于山而风摧之,可为古今人一叹。”
谭服为知言。张既不得志于湘,乃以宾客遨游湘、洛间,极为吴所礼重,曾一度任桂省长。二次直奉之战,张居北京,与一妓有啮臂盟,阮囊羞涩,欲贮娇而未遂也。得吴书,敦促就道,张与妓约曰:“战而捷,必从我。吴将军善用兵,复何疑?伫听好音可也。”
然是役以冯玉祥倒戈,吴军覆败,傺年余,吴始再起,任张为秘书长,决疑定策,倚畀甚殷。十五年,湘军内哄,张进言曰:“此湘省内部事,公宜处之以静,观其蜕变,因时制宜。若作左右袒,犹扬汤止沸也。”
吴惑于左右之言,弗听。北伐军兴,吴战不利。武汉既下,左右皆遁去,张独留,每见吴必骂,吴竟夷然受之。旋局势愈非,吴引败军转徒豫鄂边境,张死于乱军中,谭延诗以哭之,有“平生误感恩”之句,盖哀其不慎出处,明珠暗投也。说者谓张精卜筮之学,海上卜人小葫芦谓张是年必死非命,张自卜亦然,幸有解救,得转危为安,故不措意,然卒应小葫芦之言云。是则齐东野人之语,为薄识者所不道。古今人善卜而败者多矣,吴佩孚即其一也。
[book_title]张作霖
民国十三年,某外员语其友人曰:“贵国武人中深谙政治者,张作霖一人而已。吴佩孚一无所长,刚愎自用,倾覆将不旋踵,奉军其将再得志于中原乎?”
友讶问之,外员曰:“吾说不止此,贵国折冲樽俎之流亦未有若奉张者也。东省为日人势力圈,其视为俎上肉也久矣,张身当其冲,卑词厚币,结其欢心。然张岂甘于卖国者哉?吾有以窥其隐矣。吾尝客于沈阳,亲见夫各国领事往晤张氏者,张傲岸不为礼。地方发生交涉,则又据理力争,不稍松懈。可知张氏自位之高,不若余子媚外性成者也。而独礼重日人,有所求,必遂其意,此非其素志。吾察知奉省对日交涉,小事让步,大事殊未必尔,则张氏方寸间自有定见,外柔而内刚。吾又闻日人知张氏非易与者,恐去张而来者愈乖其望,是以任之耳。”
外人观察吾政局,精辟如该外员者,洵不多觏也。
先是,奉派军人新旧之争甚烈。十一年,张自关内败归,宿将意气销磨殆尽,新派开始扬眉,杨宇霆、姜登选、郭松龄等分领军务。十三年,奉军转败为胜,张亦以为微时旧侣已成废料,跨灶之子取友必端,对其子信赖益力。学良年少气盛,乐与欧美人士游,常不直乃父之亲日,形诸词色。作霖以为然,接待日官礼貌渐疏,日人大不满,去张之志益决。是年,日本举行大操,邀中国代表参观,张派郭松龄往,日本陆军省某员语之曰:“张大帅近来一切举措,真不够朋友!贵国内地混乱,迄无宁岁,吾人冀东省得一贤首领,以保一隅之安,故吾人扶植张大帅,亦自为计也。乃大帅惑于稚子之言,以怨报德,岂能久乎?”
郭闻而奇之,某员又曰:“吾人若任其倒行逆施,东省必为内地之续。为敦邻谊计,为保持东省治安计,似非张大帅所能任。阁下气度轩昂,为救国人士所敬佩,如能当仁不让,出而收拾残局,敝国极愿竭诚为助也。”
郭大惊,期期答曰:“军人重服从,何敢有他志。矧贵国为德不卒,亦徒示人以不广,即有所不慊于大帅,某也为之斡旋,重修宿好何如?”
某员微哂曰:“尧何人也,舜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君何过自贬抑乎?人生数十寒暑,瞥焉即逝,机不可失。幸勿囿于个姓之忠,尤望勿以试探见疑也。”
郭意大动。盖当直、奉鏖兵,九门口、山海关之役,郭身先士卒,建功甚伟。事定,李景林、姜登选、杨宇霆辈皆任督办(分任直、皖、苏各督),郭颇失望。经日员之挑逗,如饮醇醪,如中魔祟,口不言而心许之矣。返国后,延揽亲日派殷汝耕、林长民辈,运筹帷幄,嗣是与日方信使不绝。无何,孙传芳崛起东南,驱走苏督杨宇霆,郭投袂而起曰:“此其时矣。”
即演倒戈之一幕。
时郭拥兵七八万,为奉军劲卒,摧枯拉朽,兵薄沈阳。忽有关东军日武官谒郭,询之曰:“君得志后,贵我两国所订二十一条关于东省之部分,颇愿履行否?”
郭不知所对,良久乃曰:“我入沈阳城后,容再考虑,然吾思无不能办之事也。”
武官默然,移时乃曰:“贵部姑止勿进,沈阳侨商多,吾人将讽张自退,自有好消息报君也。”
郭果按兵不动。即日,武官言于张作霖曰:“郭军临城下,大帅将如之何?”
张曰:“实不相瞒,一走了之。”
武官曰:“未便至此。倘大帅许我践宿约,吾将转危为安,可操左券也。”
张跃起曰:“诚如是乎?一切唯命。”
武官退,未几,郭军惨败,郭与其妻被执死。事后,日人责张履约,张他顾曰:“足下误矣,国权所关,几曾应允来?”
日人语塞而退,自是怨毒益深,誓以杀之为报。厥后果有皇姑屯炸车案,盖中心蓄之已久,非决策于俄顷间也。
时奉军诸宿将势均力敌,不能相下,又伤张之惨死,乃辅学良衰主戎事。良少年气盛,日人深惮之,欲以杨宇霆去良。不幸春光泄漏,杨氏授首,新派军人气焰顿戢,良位益固,而日人益视良为眼中钉。其时抚顺日煤倾销奉天,良就职后,首解私囊掘发煤矿,不期年,尽夺日煤市场。他如航线、铁道以及各种矿产,莫不即知即行,成效大睹。良意以为日人虽狡,终不能以兵力谋我,假以数年,必使日人在东省之经济势力整个崩溃。
嗟乎!良之言壮则壮矣,而孰知国势不竞,操之过急,倭骑长驱夺我四省,即种因于是耶?又葫芦岛开幕之日,良柬邀各国外交官参加典礼,排列名单,以日领为殿。是日仪式隆重,良自有演说,依次请外宾致词,皆命舌人传译。日领最后发言,舌人已不知何往,啁哳之音,满座不辨,有为之匿笑者。倾吐未罄,遽唱礼成,日领赧然怒目而下。此又足以激怒日人者也。
友人某君,述张作霖谒溥仪一事甚趣,其言曰:“张作霖与张勋为儿女姻亲。勋逃津后,作霖自关外来,馆于勋宅,随行者如袁金铠、金梁、商衍瀛、谈国桓辈(商系老翰林,曩在勋幕司笔札,由勋介往作霖者),皆复辟派人物,作霖南来,携作随员。此辈在津放言无忌,谓:‘绍帅(指勋)失败,乃人谋之不臧,而义声所播,已足以震天地而泣鬼神。我帅(指作霖)忠君之念,未敢后人,此番南来,将以竟绍帅未竟之志。启节之先,卜之大吉,行见大业可成,清室可复也。’闻者哂之。此辈张为幻,信口雌黄,作霖或无是意。惟作霖抵京后,忽发奇想,将谒废帝溥仪。遣人关说,宗室闻之欣欣然色喜,群谋延款方式,其稍明事理者,谓宜以常礼见;另一派则以为作霖著名骁将,若不以朝廷仪度折其骄恣之心,将何以示范于天下?协商之下,卒以后说占胜,乃约期延之于便殿。及期,作霖具衣冠来朝,溥仪故作矜持状。作霖不悦,以目四瞩,觉皇家威仪不过尔尔。溥仪略致数语即退,且低语近侍云:‘这小子目光炯炯如贼,殊失臣下体。’语为作霖闻,不禁大忿,退而语人云:‘这小子已属平民,还摆什么架子!’其时平津一带,复辟之谣其嚣尘上,自是谣啄顿息,终作霖之世,无敢与谋复辟者。”
[book_title]杨宇霆
杨宇霆,字邻葛,辽宁人,日本士官工兵科毕业。国人谓奉系之杨与皖系徐树铮同有“小诸葛”之称,而皆不得其死,盖以其锋芒太露,有取祸之道也。杨归国后,厕身张作霖戎幕中,碌碌无以自现。
第一次直奉之役,奉军失败,设收容所于滦州。杨与同学姜登选(超六)、张宣(楞生)等设计架桥,全师得渡滦河扼险以守。张大悦,立拔姜为前敌司令,杨为参谋长,收拾余烬编为两军,以李景林(芳宸)、张学良(汉卿)为之长,韩麟春(芳辰)、郭松龄(茂宸)副之,自是杨崭然露头角矣。
张起自草莽,旧侣如汤玉麟、吴俊升、张景惠、张作相等,久共休戚,意态骄蹇。杨以新进之士,极为宿将所不满,况杨昌言改革军制,尤授人以口实。独学良与之亲,赖其力得以新法部勒奉军,设兵工厂而自为监督。杨负笈东瀛时与日人过从甚密,而士官学友又多在南方列显要,故杨外主亲日本,内主联合西南。时有湘人杨丙为之奔走港粤,倡孙(中山)、张合作之说,惜丙拙于辞令,不足以当兹任。
第二次奉直之役,直系瓦解。段祺瑞出膺艰巨,以张宗昌督鲁、李景林督直、姜登选督皖,杨则出为苏督,是为奉军全盛时代,亦杨势堪炙手之时也。未几,孙传芳长驱入宁,杨、姜北遁。是冬,郭松龄突树异帜,姜登选过滦州被执遇害。迨郭乱既平,宿将气焰复张,杨所领导之新派又局如辕下驹矣。其后张作霖入旧都称大元帅,未几被炸于皇姑屯。杨辅学良支撑危局,自恃功益高,目无余子,卒罹于难。
[book_title]张宗昌
曩岁,鲁籍工人每年至关外劳力谋生,春去冬回者,无虑百万,张宗昌即其一也。张山东掖县人,仪容伟岸,世称为“长腿将军”。蛰伏故乡时,贫无以为生,乃随伴北走吉林,入矿窟为小工,以力雄胆大为众所拥,俨然头目矣。终以地穴生活阴翳不见天日,郁郁不得志,旋弃业从戎,随郑汝成至沪,转辗而入冯国璋部下。
民国六年,积功至师长,奉命征湘。醴陵老关之役,师徒挠败,仅以身免,废然北返,以索欠饷为由,结识盐务署长潘复。潘怜其落魄,假公济私。潘固豪于赌,张有同嗜,得钱辄随潘入局,一掷千金无吝色,潘益引为同调。
时潘攀附张作霖,得间为之一言,奉张与语大悦,畀以军职。二次直奉乏役,两军相持于九门口一带,张率骑兵一旅间道趋滦州,先奉军入关。无何,冯玉祥倒戈,直军败,张部进唐山,京津震动。
事定,以功酬鲁督,潘又引以自重矣。张为人昏庸暴戾,集腐恶之大成,而侠骨豪情,迥逾恒泛。匪酋、军贩有所求,立畀显秩;文士之摇尾者,亦各以闲曹相延礼,不令觖望。偶作狭邪游,勾栏中人稍当其意,遽为脱籍,然过眼辄忘。胸无城府,时人谥以三不知:一不知军额多寡,二不知姬妾若干,三不知顾问、咨议、聘委之总数。
此诚民国历史中寥寥可数之浑蛋也。因军额无定,饷糈恒无所出,除其直属部队外,余皆按期摊派。兵士有衣不蔽体者,则以打劫为生。张知之,未便施督责。受委军、师长鉴于统兵为无上之投机事业也,只图军额之扩张,不计战斗之强弱,以故遍地皆兵,即遍地皆匪。鲁人慑伏威棱之下,敢怒而不敢言焉。
孙传芳之勃兴也,长驱入苏浙,苏督杨宇霆北遁。张赴援挫败,引为奇耻,誓有以报之。孙一战胜奉,自视甚高,疑国中无足当之者。既与奉军为敌,对于吴佩孚与革命军之战,亦作壁上观,欲收渔人之利。顾革军势方盛,英雄一世之孚威将军颓然不可自振,革命势力遂由湘鄂展足赣江。
时孙号为五省联帅,赣在其列,闻警大怖,捐弃宿仇,只身走京津,俯首下心,约奉军为助。
乃说张作霖曰:“薰莸异器,泾渭分流,吾麦食者与麦食者谋,讵甘食米者之凌辱耶?”
其词甚巧,奉张顿改容谢。盖麦食喻北人,食米喻南人,以南北之见挑奉张,宜奉张之入彀也。奉张固与中山先生有旧,虎踞北京称大元帅时,仍不无与国民党合作之意,至是始决意甘为孤注。
然张宗昌未释旧怨,思有以尼之。奉张为之杯酒联欢,令孙赴赣督师,鲁军南下为援。论者谓黄雀在后,孙氏无论成败,均趋绝路。果也,鲁军抵苏,俨以战胜国自居,兽行既彰,民怨斯集。孙联师自作聪明,而从兹土崩鱼烂,追步吴大帅后尘矣。
先是,杨度以总参议名义入张幕中,张恒以汉高自况,戏呼杨为子房。杨笑曰:“汉高能役功人,公仅役功狗耳。我固不足以当子房,公亦非汉高可比。”
张曰:“然则公亦功狗耶?”
相与拊掌大笑。杨自君宪运动失败,壮志已消,以与民党有旧,时通信使。中山在世时,以私谊嘱其局外为助,故民党之在北方者,与之过从颇密。北伐前,丁维汾、柏文蔚、易培基、李石曾等北上,侦察时局,居东交民巷。易与杨有乡谊,知其见重于张也,嘱往游说,杨然之,乃赴鲁进言曰:“奉军强弩之末,必败,南军势方盛,不可与敌。识时务者为俊杰,公宜早为之计,成败利钝,转念间事耳。”
张大悦。越数日,遣参谋长金某为使,谕之曰:“汝与南人约,吾欲得江南,逐走孙传芳,以雪吾耻,他非所计也。”
议甫定,张学良骤至(事前并未电告),询张曰:“闻兄欲为国民党,不识有诸?”
张愕然曰:“有之。然吾弟何由知悉?此晰子所以教我也。”
学良默然。张为人亢爽,胸中蕴秘,不禁脱口而出。学良知其易与,乃从容曰:“与国民党合作,吾等筹之久矣。家父与中山先生有旧,吾人应一致行动。若兵未渡河而自相割裂,人必轻我。且家父为吾团体领袖,尤应由家父出面,庶符体制也。”
张唯唯。时湘人薛大可在座,学良目之曰:“烦君寄语晰子,彼如饶舌,吾将索其头颅。”
杨闻之,骇然北返,盖杨不独畏祸,尤以竖子不足谋也。无何,孙军败,革命军以风卷残云之势挥戈北指,张屡战不利,遁居东瀛,仰天叹曰:“吾悔不用晰子之谋也。”
怅惋之余,慕恋益切,命吴某返国迎杨东渡,就商大计。时杨已居上海,从杜月笙游,婉函谢之。
张挥金如土,嗜赌如命,一掷数万金无吝色。湘人薛子奇(即大可),主持《黄报》事,其人亦豪于赌,明日断炊,今宵必罄所有乃已。张大奇之。薛屡以津助《黄报》为请,有所得,辄携赴赌局,一夕而尽。次日,往乞如故,习以为常。某日,张挟公债三十万予薛曰:“吾作一次之赠与,免君朝朝过我矣。”
时市面债价尚有七八折,薛顿富,纵赌益力,不期年,挥霍净尽,《黄报》风雨飘摇如故也。时人谓为“两奇”,盖自有津贴以来,未有若张之豪放者;自有办报以来,亦未有若薛之善用津贴者。
山东某大学推张为校长,张往致训词曰:“咱张宗昌识不了几个大字。×你姊,今天轮到咱当校长了。没有多的话,人家欺负咱们的学生,就是欺负咱的子弟,咱要×他妈,还不答应他!”
此又自有训词以来所未有也。
张在鲁一年,敛财二百万,微时旧侣无不遂意,而死去之日竟无余蓄,人以为疏财仗义,而不知所疏者三千万鲁人之财,宁有足取?!
北平新闻界死于军阀之手者,有邵飘萍、林白水二人,相距才百日耳,某报为之标题曰“萍水相逢百日间”。林初隶民党,袁氏柄政,辟为参政,曾一度摄篆闽省。安福系势盛时,创《公言报》,聘主笔政。旋林自组《社会日报》。徐世昌为总统,依违直、奉间。战将作,林为诗以刺之曰:“兵锋已及长辛店,祸水终弥水竹村。”
二语传为妖谶,盖徐饮酒赋诗,恒以“水竹村人”自署也。无何,直军胜,徐被放走津,《社会报》以敢言重于时,不胫而走。然林不事家人生产,好蓄古董,恒断炊,乃踵权要之门丐其津助,解曩愈多者往返愈频;稍未遂意,即反唇丑诋,权贵患之。直奉再战后,总揆潘复亦林之旧主顾也。某日,潘正遭拂逆,林适至,拒之,忿然去。
翌日,报端著论诋之,略谓:“鲁督张宗昌入都,潘侍之不跬步离,如肾囊之于睾丸,则潘复可呼为‘肾囊总理’。”
张阅之怒,拍案曰:“吾必杀之。”
命宪兵司令王琦派兵掩捕,不待鞫讯,立予枪决。薛大可闻之,坌息而至,谏曰:“公勋业日隆,奈何杀文士?”
张不顾而唾,薛为之长跽不起。张感其义,乃曰:“吾深恶其人。虑有人为之缓颊也,命立置重典,恐已无及,奈何?”
即跺脚呼侍弁,速以所乘汽车载薛先生往宪兵司令部,且亲电王琦曰:“林白水已捕得未?吾巳赦之矣。”
然弹丸飞去,不可复回,林君已返魂无术。军阀之藐法乱纪,举棋不定,有如是夫。
[book_title]冯玉祥
冯玉祥之功罪,知之者众,固无待于言,然好恶参半,是非无定评。好之者曰:“其治军之严、自奉之薄,举国一人而已。国难益重,文恬武嬉,倘人人以冯为准则,顽廉懦立,国运庶可推移。世无完人,若以旁枝末节厚诬冯氏,殆乖国家惜才之旨。”
恶之者曰:“所贵乎为人类者,诚敬而已矣。综冯氏生平,无不背之长官,无久交之朋好,无追随弗舍之部属。盖其权谲自喜,虚矫沽名,人皆避之若浼。斯人尚而足取法,宁有皂白之分乎?”
然吾人作持平之论,两说皆无所取。冯确有异禀,误于好自用,国人交口诋之者,以其工于作伪耳。而不知其作伪之拙,三尺童子所不为。譬诸优伶登场献艺,倘能体贴剧情,恰如身分,彩声必满座;其有做工过火,远于事理者,倒彩随之矣。冯玉祥者,乃一政治舞台做工过火之角色,其不学无术,欠缺修养,固有取败之道也。
冯初执爨于军中,以陕督陆建章力,扶摇直上。陆解职后,冯以第十六混成旅旅长驻军武穴。时直皖暗潮渐露端倪,陆隶直系,抱髀肉复生之感,微服南下,入冯军,授以密计。以冯夙受培植,且有姻亲,必从命也。
冯果为所动,振臂一呼,寂无应者。北廷怒,将褫其职,赖曹锟等缓颊,始明令革职留任,冯不敢复动。陆讥其懦,盘桓不遽去,冯病之。一日,与陆并辔行,巡视营垒。冯坠马,呻楚不绝,从者舁入旅部。陆往视疾,侍卒曰:“大夫命拒见宾客。”
越日,陆复欲视之,卒曰:“旅长方熟寐,他日当相见也。”
陆闻帐中喧笑声,知为遁词,且悟冯以诈病逐客,拂袖去。以刺激过深,如中魔祟,四出游说,谋倾覆皖系,不择地而往、不择人而言。某日,谒徐树铮而说之,徐佯诺,即致之死地。其后陆子为父复仇,刺徐死,闻亦冯所默许云。
旋冯部开拔湘西,助张敬尧、吴佩孚等击南军。吴顿兵衡州不进,冯亦止于桃源,举薛笃弼为常德令。某日,薛偶有乖舛,冯昂然入衙署,据高座,呼薛受杖,薛俯首无辞,远近传为异谈,是为冯以谲术盗名之始。
冯部约九千人,自将佐以至兵夫,能一一举其名,军纪严肃,无敢越轨者。兵士皆习技能,或精木工,或为制履匠,有无互易,如上古人类之生活。兵有余饷,储积于公,以免无益之消耗。其假归省亲者,冯必有馈遗,且曰:“不腆之仪,所以奉老伯也。”
受者皆感泣,乐为之死,盖非感馈遗,感称谓之不凡也。会中日发生地方交涉,湘人排日货,冯倡导甚力。日领闻之,遣使至常德,诘冯曰:“君为驻防长官,民气激昂,不为釜底抽薪计,复从而长之,如侨民生命财产何?”
冯拍胸曰:“烦语贵领事,保护外侨生命财产,冯某之责也。”
即日传令,每一日货商店,派兵二名为卫,昼夜不辍,奸人欲购日货者,望而却步。日商大困,赴诉于领署。领署请止之,冯艴然曰:“自兹以往,其有危害贵侨生命财产者,恕难负责。”
日领语塞。盖尔时日人盛气凌我,未若今日之甚也。时三湘七泽间恶张暴,欲与偕亡,而湘南之民讴歌吴,湘西之民讴歌冯,谓湘人深于南北之见者妄也。《书》谓“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湘人有焉。吴善治其军,起身偏裨,隐然为天下重。冯叹曰:“此君鹏程万里,必不久居人下也。”
乃曲意交欢,事之如长上。吴亦耳其口碑,为言于曹锟,擢为第十一师长。吴班师北还,冯从之,一战而皖系瓦解,冯随阎相文入陕,旧地重游,军纪愈臻上乘。未几,阎暴卒,冯以近水楼台,坐升陕督。
直奉之役,张作霖倾巢入关,视曹、吴犹草芥耳。豫督赵倜亲于皖系,吴患之,未敢轻动。冯率二师二旅星夜赴援郑、洛,吴大悦,备致奖勉。阅兵时,以冯部赴机迅速为训,乃并力北上,大破奉军。事定,吴威震全国,语人曰:“微冯焕章之力不及此,吾何有焉?”
冯以功迁豫督,声望亚于吴。贿选成,吴不得志于左右,练兵洛阳,不问朝政,举国视线集焉。冯调豫后,问鼎中原,诚为得计。然卧榻之侧,岂容雄狮鼾睡?其隐忍未发者,以吴势方盛,不敢为螳背之抗耳。乃深自敛抑,奉命唯谨,每谒吴,不呼坐不坐,不令行不行。吴曰:“君勿拘礼,坐而言可也。”
冯唯唯,以半身就坐,然吴终不悦。盖冯貌恭顺而心叵测,锐意培植势力,已有人言之矣。吴误于煦煦之仁,不忍削其兵柄,仅令解豫督职,阳擢为陆军检阅使,移驻京师。
冯虽郁郁不乐,又以脱虎口为庆,乃日伺曹锟喜怒,左右皆为所用。曹处尾大不掉之势,得冯甚喜,与人言,痛赞焕章贤。冯密与陕军师长胡景翼、岳维峻等,约为兄弟。
第二次奉直战起,康有为密告吴曰:“冯焕章举措多不近人情处,凡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肘腋之患,不可不除,公如不忍置之死地,缴械而善遇之可也。”
吴谢曰:“极承关注,感镂心骨。然大敌当前,自残肢体,人其谓我何?”
卒不听。吴以讨逆军总司令居四照堂,电召冯至,以善言相督责。冯敬诺,愿肝胆涂地以自效。吴未能释然,不欲畀以重任,命为第三路司令,出朝阳。冯星夜开拔,如曩日援豫状,吴叹曰:“人言乌可尽信!焕章纵不贤,忍与异类相处乎?”
无何,冯部倒戈,幽曹锟于延庆楼,吴一蹶不振。经过事实,国人历历如在目前,无庸词费也。
冯驻军北平时,兵士与路人哄,必直路人。某日,一兵士以急务坌息行,与路人撞,帽落,自拾起,趋执路人,路人骇,兵拱手曰:“如未伤君,尚乞海涵。勿诉之军中,累遭革斥。”
路人谢而退,平人播为美谈。又军中华服冶游及吸食纸烟,均悬为厉禁,有犯之者,冯命集合训话,引咎自责,呼军法官杖己,且曰:“冯玉祥治军不严,应受谴责也。”
众愕然,趋前环阻曰:“总司令乌可杖?罪在我等,愿受杖。”
冯曰:“累君等代刑矣。”
命杖之如数,而不责犯兵,兵愧悔欲死,誓不再犯。韩复榘、孙良诚等官至上将,位列专阃,稍拂意,轻则面壁跪,重则褫衣受杖,折辱于稠人中,帖然无词。诸将窃议曰:“受辱如此,吾侪有何面目统率部众耶?”
盖诸将之离心离德,早种因于是时。说者谓冯善将兵而不善将将,自营长以上畏威而不怀德,兵士则奉之如父焉。冯不自承,终以此召败。有谓冯不喜便佞者,或不尽然。冯部参加北伐后,将用兵于鲁,集议筹策,冯述意见毕,庄容曰:“今日之会,幸各抒所见,勿苟同吾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吾言有不当,望君等当场纠正,此全军命脉所关也。”
孙良诚率尔起言曰:“总司令,吾侪导师也,其一言一行,为天下法。良诚无意见,以总司令之意见为意见。”
冯勃然大怒,厉声责之曰:“顷所言,即吾命令也,汝敢败吾法度耶?”
孙毛发森竖,不敢复言。鲁省既克,冯荐孙主政。论者曰:“受杖、罚跪、面斥,皆冯军记功之默示,其处罚愈多者,迁擢亦益速。然气节之士,未有不望望然去之者矣。”
冯既败,有谋与吴释嫌修好者,吴、冯皆不欲,盖吴、冯之不能复合,亦犹段、吴之终不相见也。
[book_title]陈
欧战时,德国金融紊乱,马克狂跌,银行限制本国人,仅能以外币易马克,不许以马克易外币,并规定兑换时间极为短促。如时而往者,往往以万头攒动,不能排众而入,废然而返。是时不独以马克易外币难,即以外币易马克亦不易办。
投机者设摊肆博蝇头之利,亦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德人重秩序,兑换者雁行立,循序而进,井井有条。摊肆主人以市价起落神速,一手兑钱,一手持电话筒询市价,往往第一人持美金一元易马克十万,弹指间,第二人可易十五万。后至之客,初则自怨来迟,然美金挺涨不已,愈迟者所易马克乃愈多。
处此情况之下,德人生活极不安定,视国币如粪土,惟不动产及硬货屹然无动摇。
有华籍留学生某,善居奇,负笈三稔,学成而囊中亦裕。某所习为工业,以外币购机器,待价而沽。一转移间,获利倍屣。盖尔时人人重外币逾于生命,外币购物仅及从前之半,而市场稍稳定,又须回复原价也。某又以所存美金向银行抵借巨量马克,以二星期或一月为约。
及期,马克暴落,某不劳而获,习以为常。银行初无阻难,久而得其故,乃缩短期限,逾期不偿即在存金内扣除。某又以同样手段,乞诸其他放款处,欧美留学界无不赞其机智焉。兑换马克地点除上述摊肆外,有德国无赖出没咖啡馆,私相兑换,其价高于摊肆,嗜小利者群趋之。
然干警律,事败,双方捉将官里去,款被没收。又有小流氓匿迹僻巷,低声唤兑,价更高。华人不察,入其彀。审视之,除表面一张外皆伪票,顿足追呼,杳矣。且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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