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文天祥
[book_author]孙毓修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完结
[book_length]49517
[book_dec]《少年丛书》之一,《少年丛书》最早于1908年冬天由张元济主持的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出版,又名《中外伟人的传略》。《少年丛书》共28册,分别讲述了28位中外名人的人生故事。《文天祥》孙毓修著。 文天祥,南宋大臣、文学家。字履善,一字宋瑞,号文山,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历任刑部郎官,知瑞州(治今江西高安)、赣州(治今江西赣州)等州。1275年闻元兵东下,在赣州组织义军,入卫临安(治今浙江杭州)。次年任右丞相,出使元军议和,被扣留。逃脱后,至福建与张世杰、陆秀夫等坚持抗元。1277年进兵江西,恢复州县多处。不久兵败,退守广东。1278年被俘,于狱中作《正气歌》,誓死不屈。后被害。有《文山先生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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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忠臣与良臣
文天祥者,宋朝灭亡时之忠臣也。或曰忠臣可以救国,而文天祥不能救宋祚之危亡;忠臣可以御敌,而文天祥不能御元兵之侵掠。是则忠臣者,徒为一己之名,而无补于时局者欤。曰恶,是何言?忠臣所在之国,其国虽亡,犹凛凛有生气。后世读史者,犹不敢轻量其国也,而谓无补于时局耶。至国有忠臣,仍不能挽回其气运,此则国君之罪,而忠臣固不任其咎。
君子之出仕也,为利国利民,而非为利己。不以其道,则不仕于朝。如伊尹之于汤,诸葛亮之于先主,三聘而后去有莘之野(伊尹耕于有莘之野。今山东兖州府曹县北有莘城古华国)、弃南阳之庐(诸葛亮躬耕南阳。在今湖北襄阳县)。既仕矣,不以其道,即奉身而退。如孔子之为鲁司寇(季桓子受齐女乐,三日不朝,孔遂行)、孟子之历游齐梁(孟子在齐梁,皆以时君不用其言,不愿出仕),皆难进而易退。然其时,为宫室之美、妻子之奉,而求功名之人,方与君子争位置。君子拙而小人巧,君子迂而小人捷。故君子与小人同时求官,小人有必胜之算,君子有必败之机。以是君子常隐,而小人常显。及至小人在位,灾害并至,人君始悟其奸,退小人而进君子。则国事已败坏而不可收拾,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譬如病者,已误于庸医,六脉既绝,乃求扁鹊(古之良医也),其可及乎?良医不能活已死之人,犹之忠臣不能救已亡之国。不能活已死之人,不害其为良医也。不能救已亡之国,不害其为忠臣也。
宋自高宗南渡以后,内乱蔓延,敌国凭陵。宋之小朝廷,日在漂摇风雨之中。引用君子,犹恐不足以救危。然其时之在朝者,果何种人物乎?用黄潜善、汪伯彦,而李纲、宗泽退矣;用秦桧,而岳武穆死矣;用韩侂胄,而太学儒生十六人杀矣;用史弥远、丁大全、贾似道,内之诛锄忠良,外之玩寇兴戎,而事已大坏矣。文文山起兵勤王,已在帝隰之时(隰,开颢。帝隰,庙号恭宗,年号德祐,即位时方四岁,谢太后临朝),距宋之亡,不及二年。而犹有贾似道、陈宜中、留梦炎诸人,防之如敌国。文山纵有奇才,亦难发展其抱负也。
夫人之敢于冒险,而锐志以赴其目的者,为冀其万一之成功也,所谓希望是也。非甚懦弱无志之人,大抵皆有此心。当宋之季,虽草野之人,亦知宋祚之不保,无所用其希望矣。常情度之,为文山者,伏处乡里,弃官归隐可也。宋亡之后,不受蒙古之禄,不拜蒙古之官,黄冠草履,作一平民可也。乃文山皆不出此,明知大势已去,而又出师勤王。勤王兵败,为元人所缚,明知必无济矣,复乘间逃归,作最后之决战。决战又败,元人囚以槛车,遣之燕都(今北平也)。新朝之君相,百计劝降,而卒不肯降。幽囚数年,元帝不忍杀之,亦不忍臣之,有可生之机矣,而卒不肯生,至于身死柴市,而其所负之正气始完。死之日,宋亡七年,崖山亡又五年矣。即不死,亦谁得而讥之者?人皆以一死为惧,彼反以一死为慰,是亦不可以作千古忠臣义士之模范也哉。
语曰:“愿为良臣,毋为忠臣。”言才识之士,际会时机,发号施令,亲睹太平之化,臣主俱荣,身名俱泰;而不愿有如文山之结局,国破家亡,首领不保,徒以忠肝义胆,照耀史册也。然国运不能有成而无败,时会不能有通而无塞。
吾人宁可不遇文山之事于此生,而不可不存文山之气节于胸中。今日世变益亟,患难愈多,稍一不忍,即有亡国灭种之祸。更不可不学文山之爱国,而巩固国基于平时,以无蹈宋季之覆辙也。
【批评】
古有句云:“慷慨捐生易,从容就义难。”文天祥之不可及处,即是元人不欲死之。而彼必求一死,所谓从容就义也。比明季之史可法,尤难一著,可算得千古一人。
战国时,淳于髡以孟子在齐,齐国依然不振,以为贤者无益人国。孟子对以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此非孟子之聊以解嘲也,事理实是如此。文天祥之于宋帝,相遇已晚,无力回天。设竟如洪承畴之仕清者而仕元(洪承畴,明季大臣,兵败降清,为佐命之臣,死后入《贰臣传》),则其设施,必然可观。非人之前愚而后贤,用与不用也。
古之爱国者,莫如楚人屈原。当楚怀王在位,亲小人,远贤臣,国势日衰。屈原谏之不听。为屈原计者,亦可已矣。乃竟自沉于汨罗之河以死,为不忍见祖国之灭亡,而宁先死以避之也。若文天祥之志节,则又进一步矣。文氏常谓此身未死以前,皆是报国之日(见指南录自序)。故临安失守不死(帝显时,临安之都城不守,宋灭亡),崖山投海不死(宋亡,张世杰奉帝昺航海至广州之崖山,元张弘范攻之,帝昺投海而死),至元之基业大成,宋之宗室尽亡,决无楚项羽卷土重来之机(项羽以八千子弟渡江而西,后败于乌江,唐杜牧吊之云:“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夏少康一旅中兴之望(夏朝被篡于羿,少康以一旅中兴。古法以军五百人为旅),始可死而无憾矣。其志之远大,节之坚忍,又非屈原之所能及。
文天祥,是宋朝灭亡时的一个大忠臣。有人说忠臣可以救国,但文天祥却没能挽救宋朝的危亡;有人说忠臣可以御敌,但文天祥却没能抵御元兵的侵掠。这样,忠臣便只剩下了一个名声而已,而对于当时的时局却没有一点用处。唉!这说的是什么话呢?忠臣所在的国家,其国家虽然灭亡了,但还凛凛有生气。后世读史的人,还不敢轻易评量他的国家,而只是说这无补于时局。至于国家有了忠臣,却仍不能挽回国家气运的情况,这主要是国君的过错,而忠臣本来就不应承担这个责任。
君子出来担任官职,是想利国利民,而不是为了利己。如果不采用他们的方法,那么他们不会出任朝廷官员。例如伊尹辅助汤,诸葛亮辅助先主刘备,都是多次邀请后才离开有莘之野(伊尹在有莘的郊野耕作。今山东兖州府曹县北有莘城古华国)、放弃南阳之庐(诸葛亮躬耕南阳。在今湖北襄阳县)而出任朝职的。出任官职后,不采用他们建议的,他们便抽身而退,如孔子当时出任鲁国司寇(季桓子因为享乐于齐国的歌舞和女色,三天没有上朝,孔子于是离开了)、孟子游历齐梁时(孟子在齐梁,都因为当时的君王不采纳他的建议,所以不愿出仕为官),都因为当时君主难以进言而马上离开。然而在当时,为了宫室之美、妻子之奉,而自求功名利禄之人,才会与君子来争夺位置。君子在这方面显得笨拙而小人却会取巧;君子显得迂阔而小人却敏捷。所以君子与小人同时求官时,小人有必胜的把握,而君子是必败的结果。因此,君子常常退隐,而小人常处显位。等到小人上位后,灾害一起到来时,君主才意识到小人的奸邪,远离小人而亲近君子。但是这时国家朝政已经败坏而不可收拾,即使有大能力者,也没有办法挽回了。譬如一个病人,已因为庸医而耽误了治疗,人体六脉已经断绝,才去求神医扁鹊(古代医术高明的医生)治疗,扁鹊还能治好吗?神医无法救活已死的人,就像忠臣无法救治已经灭亡的国家。不能救活已死的人,不能怪罪良医的责任;不能挽救已经灭亡的国家,不能说忠臣就不是忠臣。
宋朝自高宗南渡以后,内乱蔓延,外患紧逼。可怜的宋朝这个小朝廷,无日不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就算是起用君子治国,恐怕也不足以挽救国家危亡。然而当时在朝为官的,真正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当时高宗起用奸臣黄潜善、汪伯彦等,以致忠臣李纲、宗泽不能立足于朝;任用秦桧,而导致岳武穆被害;听信韩侘胄,而导致太学儒生十六人被杀;任用史弥远、丁大全、贾似道等大奸臣,对内诛除忠良,对外消极抗敌,引发战端,以致国家根本败坏,无可挽回。文天祥起兵勤王时,已是帝隰在位之时(隰,开颢。帝隰,庙号恭宗,年号德祐,即位时刚四岁,谢太后临朝听事),距宋朝灭亡,不到两年。而当时还有贾似道、陈宜中、留梦炎等人,防备他就像防敌人一样。文天祥纵使怀抱奇才,也难以施展他的抱负,以挽救危亡了。
人之所以敢于冒险,而且立志全力以赴要达到其目的,为的只是想那万分之一成功的机会,这也就是所谓的希望。只要不是十分懦弱无志的人,大抵都有这种想法。当时的宋朝,即使是草野之人,也知道宋朝的江山无法存续了,已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以常情来看,作为文天祥这样的人,隐居在乡里,弃官归隐便行了。
宋朝灭亡之后,不接受蒙古国的奉禄,不做蒙古国的官员,黄冠草履,作一介平民就行了。但文天祥都没有如此。他明知宋朝大势已去,却仍出师勤王。勤王兵败后,为元人所擒,明知已没有什么用了,仍寻找间隙逃了回来,准备作最后的决战。决战又失败了,被元人囚禁在槛车里,押送往元都燕京(今北平也)。元朝的君王承相,千方百计想劝降文天祥,但最终也没有成功。文天祥被囚禁了数年,元朝皇帝不忍杀他,也不忍心让他为臣了,因此他仍有活命的机会。但他最终没有选择苟且偷生,最后身死柴市,而他所背负的正气才算完结。死的那天,距离宋朝灭亡已经七年,距离崖山战役结束也五年了。即使他得以不死,又有谁能够讥笑他呢?人都把死看作是恐惧的事,而文天祥反以一死作为慰藉。这不也一样可以作为千古忠臣义士的模范吗?
俗话说:“希望做个良臣,不愿做忠臣。”意思是说一般有才识的士子,当碰上好的时机,他们发号施令,亲眼见证国家的太平盛世,君臣都显荣贵,身体安康、享有声誉。因此他们大都不希望有像文天祥这样的结局,国破家亡,性命不保,只剩下了忠肝义胆,照耀史册。然而一个国家的运数不可能只有成而没有败,时机不可能只有通顺时而没有不畅的时候。我们宁可此生不要遇上文天祥这样的事,但不能不心存文天祥这样的气节。今天的世道变换更是频繁,灾患险难更多,稍一没忍住,便有亡国灭种的灾祸。我们更不可不学习文天祥的爱国精神,应当在平时注意巩固国家基础,以避免重蹈宋朝亡国的覆辙。
【评论】
古人有句话说:“慷慨捐生易,从容就义难。”文天祥这种让人难以企及的从容就义的精神,便是元人不想处死他的原因。而他决心只求一死,就是无所畏惧地为己义而死。与明朝末年的史可法相比,尤难以赶得上,可算得上是千古一人了。
战国时期,淳于髡因为孟子在齐国为官,而齐国依然没能振兴,因此认为贤者对于国家无益。孟子便以虞国不任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任用他后而称霸战国来回应他。这并不是孟子的自我解嘲,而事理上也是如此。文天祥对于宋帝来说,相遇并起用他太晚了,已无力回天。假如他最终像洪承畴降清一样而降元出任官员(洪承畴,明末大臣,兵败降清,被委以重任,死后入《贰臣传》),那么他最终的结果,必然可观。这并不是说谁愚昧谁贤能,而是用与不用的问题。
古时候的爱国者,莫过于战国时期楚国人屈原了。当楚怀王在位时,亲近小人,远离贤臣,导致国势日益衰退。屈原多次进谏,怀王不听。要是为屈原自己考虑,这样也就算了,但他竟然自沉于汨罗河而死。这是因为他不忍心见到祖国的灭亡,而宁愿自己先死,以避免自己亲眼见到国家的灭亡。而像文天祥的志节,则又比他要进一步了。文天祥常说,只要这个身躯没有死亡以前,就都是报国的时间(见《指南录》自序)。所以,在临安失守的时候他没有选择死(宋恭帝时,都城临安被攻破,南宋灭亡),崖山战役皇帝投海后他没有选择死(宋亡后,张世杰奉帝昺航海至广州的崖山,元朝的张弘范攻击他,帝昺投海而死),到元朝的基业大成、宋朝宗室全部灭亡了,已绝对没有楚国项羽那样卷土重来的机会(项羽率领八千子弟渡江西向,后败于乌江。唐杜牧吊之云:“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没有夏少康以一旅之人而中兴的希望(夏朝被羿篡位,少康帝率五百人中兴夏朝。古法以军五百人为旅),他才觉得可以死而无憾了。其志向之远大,节操之坚忍,又非屈原所能及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少年时之立志
宋文丞相天祥者,江西庐陵人也。祖父累世忠厚,一乡皆称为积善之家。天祥生时,其祖梦见小儿,乘紫云而下,故名云孙,字曰天祥。后理宗览其策,见其名,曰:“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遂又字曰瑞卿,其后果符此颂;又自号文山。幼时,体貌丰伟,见者皆知其非凡儿也。
人当少年,所以感发其志气者,家庭师友之启导也,良善之书籍也。而乡先贤之遗风,亦大足为兴起之资。今郡县皆有孔子庙,亦称学宫地方之人,常取其邑之先贤,列祠于学。春秋二季,则备牲牢,集官绅而拜之,后进观之。既羡乡先贤之尊荣,又动感慕效法之心,常有太息泣下者。少年天真烂缦,尤易作此观念。宋时庐陵之乡先贤,有欧阳修(字永叔,谥文忠公)、杨邦义(谥忠襄,守建康时死节,其子载兴为岳飞部将,以忠勇著)、胡铨(字邦衡,又号淡菴老人,谥忠简。尝上乞斩秦桧)诸人,皆塑像于祠,仪态如生。文山十岁时,家人引与瞻其遗祠,又为之讲三人之历史。文山欣然慕之曰:“身后不与诸贤并祀者,非大丈夫也。”
宋时取士,一以考试为归。元明清之朝,皆守其遗法也。考试之时,其最荣者,莫如状元,号为天下第一人。文山则宝祐四年(宋理宗二十年,民国前六百四十年)状元也。其文数万言,不为稿,一挥而成。考官王应麟(字伯后,庆元府人。著《玉海》《困学纪闻》等书)评之曰:“是卷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可为本朝得人贺。”时文山年不过二十也。其弟璧,亦同时登科。
文山之父革斋,伴二子进京与试。闻二子皆中选,老人之怀,自觉喜慰。不意风烛之年,朝不保暮,贤郎以五月二十四日报捷,而封翁以二十八日长逝于客邸矣。宋时,政府待进士之礼颇优,凡新进士遭丧,则政府致其费。兄弟二人,即日扶柩还里,既而任命文山为宁海节度判官(判官,犹今之秘书也)。
文山虽居卑官,未尝不留心时务。范文正公(名仲淹,兴县人)作太平时之秀才,尚以天下为己任,况文山处南宋之季,内忧外患交迫之日乎?时蒙古(后建国号曰元)灭金并夏,国势日强。而宋用一丁大全(字子万,镇江人)为相,贾似道(字师宪,亳州人。其姊为贵妃,有宠于理宗,似道因以得)为将(似道属以师相,出京督兵),专权误国,日被侵削。宝祐六年(理宗二十二年),蒙古大举南侵,入四川,破广西、贵州,更以重兵,直趋两淮及长江上、下游,江西不保,武昌被围,朝野震恐,君臣相顾,不知所为。太监董宋臣,请迁都四明(今浙江宁波县),以避敌锋。别有一太监名何子举者,以为不可,皇后亦不欲行,乃止。
文山初闻迁都之说,以为临安形势已失。四明尤滨海小郡,高宗播迁至此,几不能自存。前车可鉴,岂可复蹈覆辙?乃上书请斩宋臣,以禁止内侍干预政治,淆乱人心之罪。书奏不报,遂弃官还里。
度宗初年。拜文山官尚左郎,屡辞不允。宋时,授官者例命文臣撰诰辞付之,其文类皆风雅可诵。度宗授文山诰辞曰:“苏轼有云:‘仁宗皇帝在位最久,得人最盛,进士高科,类至显位。’我理宗享国,庶几仁宗(仁宗在位四十年,理宗亦二十八年故云庶几),取士之数,却又伙焉。当时褒然之选(褒然之选,谓以第一名中选者),今其存者,无不登进。独尔以陈情之表(晋李密养亲不仕,有《陈情表》),读礼之文(人子丧亲守制,谓之读礼),淹留在外,尚迟向用。夫风之积不厚,则其负大翼无力(大翼,谓大为也。语本《庄子》)。若尔之植立不凡,非特以高科也(高科,谓最高之科,即状元也),而又益增培植,则其滋长也,孰能御之?”文山少年科第,固可早达,而蹉跎不遇。诰辞云云,盖以慰藉之也。文山出仕未久,即与贾似道不相合,免官而归。思及此闲暇之时,为修养之计,乃筑室于文山。山在庐陵南百里,两山夹一溪,溪中怪石林立,水曲折其间,从高注下,姿态横出。山下石尤奇怪,跨溪绵谷,低昂以立,各有天趣。山上下流泉四出,随意灌注,无所不至。其高处可望数百里,俯视万壑,云烟芊绵,真广大之观也。宅基在山南,其地平旷,长可百丈余,深可三十丈,溪水至其前。青山屋上,流水屋下,风景绝佳。文山读书会友其中,隐居求志。他日成仁取义之大节,皆养成于此矣。
【批评】
文山梦紫云而生,宋史本传,及胡广所撰传,皆载之。
梦之吉凶,固不可信,惟古时甚以为重。周时特设掌梦之官,为民占梦。梦中境界,果能为未来之先兆否?泰西学者,刻方研究及之,今未可说定也。
吾国之乡贤祠,对于古人,表示报功崇德之心,又足令后之人,观其庙貌,考其历史,发其向往之志气。而爱乡之心,亦油然以生。一举而数善备焉,惟造祠尤不如造像之善。像竖于通衢大道,人人皆见,不如祠门之终年关闭,一善也;姿态逼真,不如木主之黯然无色,必识字之人,始能辨其姓字,二善也;金石之质,不如木主泥像之易于毁坏,三善也。泰西各国,所以有像而无祠,教少年人,自以直观之事,为易于觉悟。后有作者,改祠为像可也。
科举之世,同时登科者,谓之同年。每一科举,则有登科录,详记同年人之姓名、籍贯、年龄。此等书万无久传之理,独宝祐四年登科录,以文天祥一人之故,自宋至今,藏书家犹钞录之。观此则人可以知所自处矣。
人早年得志,必然意气太盛,视己身若万能,视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古之爱才若命者,遇此等人,必培养之,曰将以老其才。如树木然,未长足时伐之,则其材小;长足后伐之,则其材大。用一老字,实在有味。文山二十而登科,飞扬腾达,若可预期。乃人事相左,蹉跎十年,未展抱负。读文山指南录自序,则并不以此怨尤,确认天将使之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可谓能自克者矣。
文山功名不遂,归而读书求志。此实大人物之作用也。今人一在学堂毕业,即求利禄。求之不得,亦不肯反求诸己。盖功利之说,中于人心者深矣。此实非社会之福也。明之严嵩,固一万世唾骂之人,然少年登第之后,不肯就官,忍饥耐寒,在钤山(在今江西分宜县,严本分宜人也)读书十年,固未尝无一节可取也。设能始终如一,则与文山之志节何异焉?今人不肯尚志,病在居欲求安,食欲求饱,耐不得贫,所以竖不起志气。少年欲担当天下事,须从吃苦做起。
宋朝末期的丞相文天祥,是江西庐陵人。他家祖上世代都是忠厚长者,所以一乡都称他家为积善之家。天祥出生的时候,他的祖父梦见一个小儿,驾着紫云从天而下,所以给他取名云孙,字天祥。后来宋理宗阅看考试卷子的时候,看见他的名字,便说:“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于是他又取字瑞卿,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确实是如此;他又自号文山。年幼时,文天祥体貌丰伟,看见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
当人在少年时,能够感发他们志气的,主要是家庭、老师和朋友的启导,是那些良善的书籍。而乡里先贤们的遗风,也足以成为他们兴起的资本。现在各郡县都建有孔子庙,也称作是地方上的学校。他们常将本地先贤的画像,挂列在学堂的祠堂。每年春秋二季,则准备了牲牢,召集了当地的官绅来祭拜他们,而后一起进祠观瞻他们。他们既羡仰乡里先贤的尊荣,又常因有感而生出仰慕效法的念头,因此常有叹息而泣的人。少年人天真烂缦,尤其容易生出这样的观念。宋末时庐陵乡贤祠里的先贤遗像,有欧阳修(字永叔,谥文忠公)、杨邦义(谥号忠襄,守建康时为守气节而死。他的儿子载兴,为岳飞的部将,以忠勇著称)、胡铨(字邦衡,又号淡庵老人,谥号忠简。他曾经上疏请求斩秦桧)等人。他们的遗像,仪态如生。文天祥十岁的时候,他家里的人带他去乡贤祠观看这些遗像,又把他们三个人的历史讲给他听。他十分羡慕地说道:“我死后,如果不能和这几位先贤并祀在这个祠中,我便不是大丈夫。”
宋朝时候,都是以考试来拔取人才。元、明、清三朝,都遵守着这种传统方法。考试的时候,最光荣的当然是第一名,便是“状元”,号为“天下第一人”。文天祥便是宝祐四年(宋理宗二十年,民国前六百四十年)的状元。他考试的那篇文章,洋洋万言,并没有起稿,一挥而成。当时的考官王应麟(字伯后,庆元府人。著《玉海》《困学纪闻》等书)评价说:“这份考卷有古贤人之风仪,可为后人学习的榜样。其忠义之心如铁石般坚定,可以为我朝能够得到这样的人才而祝贺了。”这个时候他才二十岁。他的弟弟文璧,也同时考中。
他弟兄二人进京考试,是他们的父亲革斋陪送来的。他当时听得两个儿子都考中了,心中自然是非常喜悦。不幸他老人家已风烛残年,朝不保暮,两个儿子于五月二十四日中选,他自己却于二十八日在客寓里病死了。宋朝时候,政府对待进士的礼数很优厚,凡是新进士遭丧,政府都会致送费用。文天祥弟兄二人,当天便扶柩还乡。不久,朝廷便任命文天祥为宁海节度判官(判官,等于现在的秘书)。
文天祥虽然只做了个小官,但很留心时务。范文正公(名仲淹,兴县人)作为国家太平之时的秀才,尚以天下为己任,何况文天祥是处在南宋末年,内忧外患交迫的时候呢?当时蒙古(后来建立国家,国号为元)吞并了金、夏两国,国势日强。而宋朝用一个丁大全(字子万,镇江人)为相,用一个贾似道(字师宪,亳州人。他的姐姐为贵妃,受理宗宠爱,贾似道因此发迹)为将(贾似道以宰相身份出京监督军队),独揽大权,坑害国家,渐被外敌侵略削守。宝祐六年(理宗二十二年),蒙古大举南侵,入四川,破广西、贵州,更是派重兵直接奔赴两淮地区及长江上、下游,江西不保,武昌被围,以致宋朝全国上下震惊,朝廷内君臣相顾,不知做什么好。太监董宋臣,上奏请求迁都到四明(今浙江宁波),以避开敌人强劲的进攻。但是又有一个太监叫何子举的,他认为这样不可,而且当时皇后也不愿迁都,这个主张就此打消。
文天祥起初听见迁都的话,以为临安的大势已经失去,十分忧急。而四明这个地方是濒海的小郡,当年高宗将都城搬迁到这里,几乎不能自存,前车可鉴,怎么能够再重蹈覆辙?于是便上书请斩建议迁都四明的太监董宋臣,以禁止太监干预政治,定他淆乱人心的罪名。书信奏上去没有结果,他便弃官回乡了。
度宗初年,拜文天祥为尚左郎,他多次推辞,朝廷都没有允许。宋代,某人授官时,按例都需由文官撰写诰辞诏告天下,诰辞的内容都风雅可诵。度宗授文天祥官职时,其诰辞这样写道:“苏轼曾说:‘仁宗皇帝是在位最久的,得到人才最多,进士高科,逐步升为高官。’我朝理宗在位时长,和仁宗差不多(仁宗在位四十年,理宗在位也有二十八年,所以说差不多),但录取的读书人数,却又更多了。当时各地考试当选第一名的(褒然之选,指以第一名中选者),凡现在还在世的,没有不考中进士的。唯独你以有李密《陈情表》所说情形(晋朝李密,孝养祖母,不出仕做官,留有《陈情表》一文),表示要遵读礼之文(为人之子,父母去世,治办丧事,庐墓守孝,叫做读礼),因而停留在进士之门外,迟迟没有被任用。风如果积累得不大,那么其将无力让大鸟飞起来(大翼,谓大为也。语本《庄子》)。像你这样卓尔不凡的,并非特意取你为状元(高科,谓最高之科,即状元也)。如果再加以培养,那么你的成就之大,到时谁又能预测呢?”文天祥少年时便中了科第,本来早就可以发达,但因各种原因蹉跎不遇。诰辞中这样写,主要是慰藉他而已。他做官不久,便与贾似道意见不合,又辞官回乡了。他想在这个闲暇的时候,自我修养,于是便在文山建筑了很精雅的一所小室。文山在庐陵之南一百里,两山夹一溪流,溪中立着许多怪石,水从这些怪石中间曲折流过,由高处往下注泻,十分有趣。山下的石头尤其怪异,横跨溪水,绵延山谷,有低有高,各有天然情趣。从山上留下的泉水四处流淌,随意灌注,到处都是。山的最高峰,可以远望数百里,从山下望万壑起伏,云烟弥漫,真是奇观。他的小室便筑在山的南面,地势平坦广阔,地基长达一百多丈,宽深达三十多丈,溪水围绕屋前面。青翠的山峦耸立在背后,溪水从屋子下流过,风景极佳。文天祥在此读诗书,会友人,过着清雅绝俗的生活。后来成仁取义的大节,都是在这个地方养成的。
【评论】
文天祥出生时,他的祖父梦见他乘紫云而来,在《宋史》本传及胡广所撰写的传记中,都有记载。所做之梦的吉凶,固然不可信,但在古时候却是很相信的。周朝时特别设置了掌管推算梦兆的官员,为民众占梦。梦中的境界,果真能成为未来事情发生的先兆吗?西方的学者,刻意研究了这个问题,到现在也没有个确定的说法。
我国的乡贤祠,对于古人大多表现出了报功崇德的心情。这又足以让他的后人,观瞻他的神像,考究他的历史,抒发他们向往先贤的志气。而爱护乡里的心情,也因此油然而生。这一个举动便带来了众多好处,只是造祠还是比不上造像的好处多。神像竖在通衢大道边,人人都能看见,不像乡贤祠的门终年关闭,这是第一个好处。神像姿态逼真,不像乡贤祠中的木雕黯然无色,必须要识字的人才能辨别出其姓名,这是第二个好处。神像为金石所造,不像乡贤祠中木雕泥像那样易于毁坏,这是第三个好处。西方各国,之所以有神像而没有乡贤祠,是想教少年人,自己通过观看神像,使他们更易于觉悟。如果以后有人想做这事,不妨将乡贤祠改为神像吧。
在科举考试年代,同时登科的,称之为同年。每一次科举考试,都会建有登科录,详细记录同年人的姓名、籍贯和年龄。像这样的名录万无久传的道理,唯独宝祐四年的登科录,因为文天祥一人的缘故,自宋末到现在,藏书家还藏有抄录本。看了这之后,那么人就可以知晓自己所处的地位了。
一个人早年得志,必然会意气风发,认为自己好像是万能的,看天下之事没有不可以做到的。古代爱才若命的人,如果遇上了这样的人,必定会大力培养他,说是想让他将来成才。就像树木一样,还没有长成的时候砍伐了,那么其材比较小;如果等长大之后再砍伐,那么得到的木材就大。用了一个老字,实在有味。文天祥二十岁时便中举登科,飞扬腾达,似乎可以预期。然后事实正好相反,蹉跎了十年的岁月,不能够一展抱负。读他的《指南录自序》,发现他却并没有因此而产生怨尤,而是确信上天将让他磨练心性,增益他所不能做到的。这可以看出,他可谓是个能够自我克制的人了。
文天祥在仕途上功名不遂,因此回家读书以求他日实现自己的理想。这就是大人物的作风。现在的人一从学堂毕业,就想求得利禄。如果求不到,也不肯自我反省,从自身求。这是因为功利学说,已经深入人心了。这实在不是社会的福音啊。明代的严嵩,虽然是一个被万世唾骂的人,然而在年少登第之后,他却是不肯就职当官的。他忍饥耐寒,在钤山(在今江西分宜县,严嵩本是分宜人)读了十年书,所以也不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假如他能始终如一,那么与文天祥的志节又有什么区别呢?现在的人不肯立志,都只想着平时追求安逸,饮食上追求保暖,耐不得贫穷,所以竖不起志气。少年人想要担当天下大事,必须从吃苦做起。
[book_title]第三章 勤王
专制之弊,至宋季而极矣。神奸巨蠹,相望于朝。人君日日求治,而为此辈所蔽。虽欲求治,其可得乎?贾似道为断送南宋最后之一人。彼一日在位,正人君子,即一日不能相容,文山之所以高蹈而不顾也。夫抱热心救国之志,不得居乎朝市,而匿居于空山无人之中。其感喟不平之心为何如哉!
临安之都,恃长江为屏蔽,而湖北之襄阳、樊城,扼水陆之冲。此而不守,则长江皆失其险矣。此地理上一定之形势也。元将围襄阳五年,守将吕文焕,百计御之,久困援绝。文焕每一巡城,南望恸哭,告急于朝,贾似道匿不以闻。先是元将阿尔哈雅(旧作阿里海牙,今依辽、金、元国语考改正)攻樊城,得西域人所献大炮,破樊城。至是移之以向襄阳,一炮中其谯楼,声如震雷,城中汹汹,势不能守。吕文焕遂以城降。元主拜文焕为襄汉大都督,长江诸郡大震。时则度宗十年也(咸淳十年)。
文山以度宗九年,起为湖南提刑,平邵永(邵阳、永州,皆今湖南地)巨寇,道路肃清。见故相江万里(字子远,都昌人,后殉国难)于长沙。万里素奇文山志节,语及国事,愀然曰:“吾老矣。观天时人事当有变。吾阅人多矣。世道之责,其在君乎!君其勉之!”寥寥数言,而忧国之念,相赏之情,千载下如见其心,如闻其语。然此时贾似道犹当国,文山郁郁不得志,乞本省一郡,以便养母,遂知赣州。
元兵得襄阳,犹不能渡江,其将巴延急攻郢州(今湖北安陆县)。时张世杰(字君实范阳人)为郢州守,预在汉水南岸,横铁絙,锁战舰,密植桩木,水中夹以炮弩,其要津皆施杙(杙,音弋,小木桩也),设攻具。元军袭城,世杰力战,元军不能前。巴颜(巴颜,蒙古人,元平宋时唯一之功臣也。旧译作伯颜)潜兵入汉,屠沙洋(镇名,在荆门州柬南,临汉水上),袭青山(青山矶,在武昌东,北滨长江),乃渡江围汉阳,趋鄂州(今武昌府),权守张晏然遂以州军降。巴颜命阿尔哈赤以四万人守鄂,规取荆湖,而自率大军,与阿珠东下,直犯临安。至此而宋之国运,如大梦之乍醒。宋之弱点,如图穷而匕首见(荆轲刺秦王,藏匕首于地图之中。秦王览图翻至末叶,遂见匕首),虽欲更偷须臾之安,而不可得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景(金主临安之语),黯然而无色。芙蓉阁、香兰亭(理宗宠内侍,董宋臣巢筑芙蓉阁、香兰亭,玩倡优、傀儡,不以国事为意)、葛岭之楼台,多宝之玩好(贾似道造第于西湖之葛岭。宋人所谓春风杨柳太师桥者也。秋来兴群妾,踞地斗蟋蟀于其中,酷嗜宝玩,建多宝阁,日一登玩),皆有不能长保之势。
德祐元年(帝元年),诏天下勤王。文山本文臣耳,未尝身列行间,有兵事上之阅历也。既奉勤王之诏,忠义奋发,涕泣不能仰。乃发郡中豪杰,及吉州兵,士民皆响应,数日之间,已集万人。此皆非训练有素之师,徒以忠义号召也。其能与蒙古一战与否,尚未可知。不意朝中更有沮之,而使之不得一战者。
朝廷闻文山慷慨勤王,甚喜。命为江西安抚使,权兵部侍郎。盖左相王爚(字仲潜,新昌人)之力也。文山将率兵入卫,而右相陈宜中(字与权,永嘉人。宋亡,遁至暹罗,死于其地)殊不欲,王爚罢职。京中太学生上书讼宜中奸邪误国,亦无效。及留梦炎代宜中为相,有党于江西制置黄万石。梦炎奏召万石入卫,以文山移屯隆兴(今江西南昌府),经略九江(今江西九江府)。
未几,京师之情势益危。将亡之国,君昏于上,臣蔽于下。一旦事急,则如人之将死。苟可以免死者,无不欣然为之,而不复有所顾忌矣。于是急召文山,率兵至京。其友止之曰:“今元军逼京师,君以新募之兵赴之,是何异驱群羊而与猛虎斗哉。”文山曰:“吾岂不知。第以祖国亡在旦夕,而天下之兵,无一人一骑赴救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殉之,如此则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如此则国可保也。”
军将行,粮饷无所出,文山尽以家资为军费。每与宾佐语及时事,辄流涕抚几言曰:“乐人之乐者,忧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闻者为之感动。时贾似道已遭斥罢,王爚、陈宜中为左右丞相,并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拜文山权兵部尚书。恭宗元年(德祐元年)七月七日,大兵发吉州。八月,至阙下,驻兵西湖上。九月,命知平江府事(平江今江苏吴县)。十月十五日,入府视事,遣军解常州(江苏今武进县)之围。政府以独松关急(独松关,在今杭县西北独松岭上,为江浙二省之要隘),趣师入卫,第吴门空虚,文山愿分兵戍守。乃朝旨一再敦促,卒弃平江,趋临安。去三日而平江为元所得。都人大骇,议文山不应弃平江。文山乃出两府决弃平江之札,榜示朝天门,谤议始息。
【批评】
火药大炮,不独元军有之,宋军亦有之。是火药之发明,固出于中国也,惟新式之炮创于西域耳。当时之所谓西域,即今之欧洲各国也。发明火药,约在民国前六百五十年。后来欧洲诸国,得其制造之法,发辉而光大之。至于今日,中国反仰其供给矣,是可叹也。
襄阳将破之前,李庭芝使统制张顺、张贵,将兵救之。其兵虽败,而二张冒险之精神,亦卓卓可传。记之如下:
李庭芝(字祥甫,随县人,为扬州制置使。益王遣使以少保左丞相召,城亡死之)欲救襄阳(度宗六年,以庭芝为京湖制置大使),探知襄阳西北,有河曰清泥河,发源于城之西北,东流入汉。于其上流,暗中造小船百艘,以三舟为一联,中一舟装载,左右两舟,则虚其底而覆掩之。既成,乃出重赏募死士,得两湖民兵之勇敢善战者三千人;求将,得民兵部辖张顺、张贵,举之为都统。顺身材短小,而贵家有竹园,军中皆呼曰矮张贵,竹园张顺。二张出令曰:“此行有死而已。汝辈或非本心,宜急去,毋坏吾事。”三千人皆愿从。于是诸舟顺流而下。夜半,已入汉河。薄元军,以红灯为号,矮张先登,竹园张次之。乘风破浪,直犯重围,大败元兵。天明,抵襄阳城下。城中久不见救兵,闻顺等至,其欢喜之状,一时无可拟者。及收军,未亡一人,而独不见顺。过数日,乃见其尸,浮出水上,身中四枪六箭,怒气勃勃如生。贵入襄阳,守将吕文焕留之。贵恃其勇,仍欲冒险还郢(今湖北钟祥县)。乃募二士,能伏水中,数日不食,持蜡书(以信封于蜡中,则水不能伤也),至郢乞范文虎来援。元兵增守益密,水路连锁数十里,密插木桩,虽鱼虾亦不得过。二人携锯而行,遇桩即锯断之,竟达郢。范文虎许发兵五千,驻襄阳县东南之龙尾洲,以助夹击。刻日即定,张贵即别文焕东下。乃其事为元之侦候所知,先据龙尾洲,以逸待劳。贵与战而困,且出于不意,所部杀伤殆尽。贵身被数十创,力不能支,遂被执。元将欲降之,贵誓不屈,乃见杀。吕文焕为二张立庙于襄阳,号曰“双忠”。
樊城之战守,亦宋元间之大事也。樊城被围四年,守将范天顺(文虎之姪)、牛富(霍邱人)力战不为屈。富又数射书襄阳城中,约吕文焕相与固守,为唇齿。襄樊两城,相隔以汉水。文焕于汉水中造浮桥,以通援兵,樊城亦恃此为固。后元兵冒死烧浮桥,断襄樊之援,力攻樊城,城遂破。天顺仰天叹曰:“生为宋人,死为宋鬼。”自缢而死。牛富率兵巷战,元兵死伤者不可计。渴饮血水,然无退志。富身被重伤,遂死。裨将王福见富死,叹曰:“将军死国事,吾岂宜独生?”亦奋斗而死。
襄樊险要之地,以吕文焕、范天顺、牛富守之,诚得人矣。于时贾似道当国,两城死伤山积,日夜告急,而彼酣歌恒舞,不以为意。“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能不为之太息哉?
吕文焕守襄阳,困守五年,非忠勇过人者不能。乃以恨贾似道奸邪之故,竟降于元,其后大为宋患。与文山相比,则一贤一不贤,相去不可以道里计矣。
文山以新募之兵,入都勤王,其对客云云,即诸葛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覩”之意也,读之令人流涕。
专制之国,社会望治之心,皆注于皇帝一人,故皇帝为社会之中心。如皇帝亦以国民为中心,则天下治矣。无如皇帝之中心,则注于宫室服御之好,而不注于民。故一有危急,则外县可失,而京城不可失。如宋季之弃襄阳、樊城、平江,而独保临安是也。唇亡齿寒之道,固非彼所知矣。
专制的弊害,到宋朝时候,可谓达于极点。奸臣当道,相望于朝,蒙蔽皇上。皇上天天想着如何治国,却被这些人蒙蔽。虽想要求得天下大治,他能够实现吗?贾似道便是断送南宋的最后一个人。他在位一日,正人君子便一日不能被容纳。所以像文天祥那样有才干的人,也只好高蹈远避了。他抱着热心救国的志愿,不能施展于朝廷,而只能隐藏在空山无人的地方。他感慨不平的心,想想该是何等的强烈啊!
临安的形势,是专靠长江做屏蔽的;而湖北的襄阳、樊城,是扼守水陆交通的要道。假如这个地方不能保守,长江的险要便都失去了。这是当时地理位置上的形势。那时元将围攻襄阳经过五年之久,襄阳守将吕文焕,百计抵御,才能勉强挣扎着而没有被攻破,但是久困在城中,外面没有救援,危险已极。吕文焕每次巡城,都是望着南方失声痛哭。他告急的文书,送到朝中,都被贾似道隐瞒着,没有奏知皇上。起初,元将阿尔哈雅(旧作阿里海牙,今依辽、金、元国语考改正)攻打樊城,凭借着西域人所造的大炮,攻破了樊城。至此,元将又把攻打樊城的大炮移来攻打襄阳,一炮击中城门上的鼓楼,声如震雷,吓得军民人等,心胆俱碎,全城汹汹,其势不能再守。吕文焕不得已,便献城投降了。元主便拜他为襄汉大都督,长江各郡都大震恐。其时正是度宗十年(咸淳十年)。
文天祥于度宗九年,出任为湖南提刑(官名),剿平了邵阳、永州(今湖南地方)地区的巨寇,肃清了来往道路,便利地方安靖。当时他在长沙见到了以前的丞相江万里(字子远,都昌人,后来死于国难)。江万里一直佩服文天祥的志节。他们谈及国事,江万里现出忧愁的颜色道:“我已经老了!照现今的天时人事看来,当有变故。我见过的人已经很多了,我看匡时救世的责任,还是在你身上啊!你勉力吧!”他这寥寥的几句话,把他的忧国之念和赏识文天祥之情,显然地表露出来了。但是这个时候,贾似道掌握着朝政,文天祥郁郁不得志,只得乞求朝廷给他到本省去做一个郡守,以便赡养老母,朝廷便派他做了赣州知府。
元兵攻下襄阳后,仍没有办法渡过长江,他们的将官巴延,便率军急攻郢州(今湖北安陆县)。那时张世杰(字君实,范阳人)为郢州太守,他预先在汉水的南岸,横系铁链,锁住战舰,又密集地打了一排排木桩,在水中夹放着炮弩,所有的要津,都打上了小木桩和攻击敌人的各种设备。元军攻城时,张世杰竭力应战,元军不能前进。元将巴颜(蒙古人,是元人得宋朝天下时的唯一功臣,旧译作伯颜)暗中派兵入汉水,屠杀了沙洋镇(镇名,在荆门州东南,临汉水上),袭取了青山矶(青山矶,在武昌东北,滨长江),随后便渡江围攻汉阳,逼鄂州(今武昌)。鄂州守张晏然率领州军投降。巴颜命阿尔哈赤以四万人守鄂州,谋划袭取荆湖。他自己统率大军与阿珠东下,直犯临安。至此,宋朝的国运,便如大梦初醒;宋朝的弱点,也如图穷而匕见(荆轲刺秦王,把匕首藏在地图中,秦王看地图翻到最后时,匕首便露出来了),即使还想要偷得片刻的安宁,却也不能够实现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金主临安之语),已是黯然无色;芙蓉阁、香兰亭(理宗宠内侍,董宋臣巢筑芙蓉阁、香兰亭,玩倡优、傀儡,不把国家大事当回事)、葛岭的楼台,多宝亭的奇物珍宝(贾似道在西湖边上的葛岭建造府第,宋人称之为“春风杨柳太师桥”。秋天的时候,他率领一大群妻妾,在那里斗蟋蟀。他特别酷爱珍宝玩物,修建了多宝阁,每天都要来看看),都出现了不能长期保存的态势。
德祐元年(恭帝元年),恭帝下诏天下救援皇室(以兵救援王室叫勤王)。文天祥本是一个文臣,从来没有过军队的生活经历,更没有军事上的阅历。但是他奉了勤王的诏书之后,忠义奋发,痛哭流涕,便召集郡中的豪杰和吉州的兵士准备勤王,各处都纷纷响应,几日之间,便已经集合了万人。这班人,都不是经过训练的战士,不过是受忠义之心的号召而聚集的人。他们能否和蒙古军一战,还在不可知之数。不料朝中还有人阻挠他们,使他们连一战的机会都没有!
朝廷听得文天祥慷慨勤王,很是喜悦,便命他做江西安抚使,暂兼兵部侍郎。这都是左丞相王爚(字仲潜,新昌人)的力量。文天祥准备率领兵士入朝护卫,不料右丞相陈宜中(字与权,永嘉人。宋朝灭亡后,逃遁到暹罗,后来死在那里)不想要他来,王爚因此而辞职。京中的太学生上书状告陈宜中奸邪误国,也是没有效果。等到留梦炎代替陈宜中为相,他与江西的制置(官名)黄万石私交甚好,因此他奏请召黄万石入京保卫,将文天祥的部队移驻隆兴(今江西南昌),治理九江(今江西九江府)。
没过多久,京师的情势便更加危急。一个将要灭亡的国家,国家君王昏庸无能,朝廷大臣则事事欺瞒不报。一旦事态恶化,大家便像快要死亡之人一般。如果可以免除死亡,他们没有不高兴去做的,而不再有一点点顾忌。于是恭帝急忙下令召文天祥,让他率兵至京护卫。他的朋友劝阻他说:“现在元军逼近了京师,而你以刚刚招募的新兵去保卫京城,这与驱赶群羊与猛虎战斗有什么区别呢。”文天祥回答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但现在祖国灭亡就在旦夕之间,而天下的兵马,没有一人一骑赶赴救援的。我很痛恨这种行为,所以不自量力,而只能以身殉国。这样一来,天下的忠臣义士,就会有闻风而起的。正义凛然,谋划就能成立,人员众多功业就能圆满。这样国家就能够保住了。”
军队即将出行了,但粮饷却没有着落,文天祥于是将全部家产捐为军费。每次与幕宾佐吏谈及时事时,他便抚着几案,痛哭流涕道:“享受了人家的快乐,便要为别人分忧;吃了别人的东西,就要用生命去报答。”听了这话的人无不为之感动。当时贾似道已经遭受罢斥,王爚、陈宜中为左右丞相,并兼任枢密使,都督各路军马,拜文天祥为兵部尚书。恭宗元年(德祐元年)七月七日,文天祥率大军兵发吉州。八月,到了阙下,驻军于西湖上。九月,被任命为平江府知府(平江今江苏吴县)。十月十五日,他进入平江府视察履行职事,派遣军队解了常州(江苏今武进县)之围。当时政府认为独松关危急(独松关,在今杭县西北独松岭上,为江浙二省之要隘),催促文天祥率军救援,但是当时吴门也空虚。文天祥本想分兵戍守两地,但是朝廷旨意一再催促他,最终他放弃了平江,奔赴临安。离开三天后,平江便被元军所占。都城的人听后大惊,谤议文天祥不应放弃平江。文天祥于是拿出两府决定放弃平江的书札,张贴在朝天门示人,谤议才慢慢停息。
【评论】
火药大炮,不仅仅只有元军有,宋军也有。火药的发明,本来出自中国,只是新式的火炮是西域之人创造的。当时的所谓西域,便是指现在的欧洲各国。发明火药,大约是在民国前六百五十年。后来欧洲的各国,得到了火药的制造方法,并将其发扬光大。到了今天,中国的武器火药反而要仰仗欧洲的供给了,这真是可悲可叹啊。
在襄阳城快被攻破之前,李庭芝派遣统制张顺、张贵,率兵前往救援。后来虽然他们兵败,但二张的冒险精神,却是高超出众。可以传颂。现在他们的事迹记述如下:
李庭芝(字祥甫,随县人,是扬州制置使。益王派人以少保左丞相的职位召他,城破后殉难)想要救援襄阳(度宗六年,以庭芝为京湖制置大使),探知在襄阳西北,有条河流叫做清泥河,发源于襄阳城的西北,向东流入汉水。他便在清泥河的上流,暗中派人制造了百艘小船,以三艘舟为一联,中间的一艘舟用来装载人物,左右两侧的舟,底是空的,上面虚掩着。等船全部造好后,于是出重赏招募死士,得到两湖勇敢善战的民兵三千人;又访求将领,得到民兵部辖张顺、张贵二人,便举荐他们为都统。张顺身材短小,张贵家中有竹园,因此军中都叫张顺为矮张顺,叫张贵为竹园张贵。二张就职后,便出令道:“我们此去,是拼死命的。你们如果不是出于本心,可以赶快回去,不要在这里坏我们的事。”三千人都愿意跟从他们前去。于是大家乘着小船顺流而下,到半夜,已经进了汉河,直逼元军。他们以红灯为号,矮张在先,竹园张在后,乘风破浪,直犯重围,把元兵打得落花流水,大败奔逃。天明时,便抵达了襄阳城下。城中的人,很久没有见到救兵,听说二张等救兵到来,他们的喜欢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来形容。等到收兵的时候,查点人数,不伤一人,独不见张顺。过了几天,才看见他的尸首浮出水面,身上中了四枪六箭,怒气勃勃的样子仍如生前一样。张贵进了襄阳城,吕文焕留他暂住,他自恃勇敢,仍想冒险回郢(现在湖北的钟祥县),便募到两个善泅的人,能够在水中伏处几天。叫他带着蜡书(将信封在蜡当中,以免被水浸湿),到郢州求范文虎来救。元兵自从被二张打败后,增兵防守,比较以前更加严密,水路连锁数十里,密密地插着木桩,就是鱼虾也跑不过去。两个善泅的人带着锯子,遇着木桩,便把它锯断,经过无数的艰险,终于达到了郢州。范文虎允许发兵五千人驻扎襄阳县东南的龙尾洲帮助夹击。期限既经约定,张贵便辞别吕文焕东下。不料事机不密,竟被元兵的侦探知道了。元兵便先据龙尾洲,以逸待劳。张贵和元兵大战被困,他的部下差不多杀伤尽净。张贵身上受了十几处伤,力不能支,便被元兵捉住。元将看见他奋勇善战,很爱惜他,便劝他投降。他誓死不屈,于是被杀害了。吕文焕为二张在襄阳立了庙,称为“双忠”庙。
樊城的攻与守,对于宋和元来说也是大事。樊城被围困了四年,守将范天顺(文虎之姪)、牛富(霍邱人)力战元军而不屈。牛富又多次用箭将书信射入襄阳城中,与吕文焕约定一起固守,互为唇齿。襄、樊两城,相隔仅汉水。吕文焕在汉水中建造了浮桥,以相互通援兵,樊城也凭借此而防守更加牢固。后来元兵冒死烧毁了浮桥,断绝了襄樊的援助,并猛烈攻击樊城,樊城最终被攻破。范天顺因此仰天长叹道:“我生为宋人,死后也是宋鬼。”于是自缢而死。牛富率兵与元军展开巷战,元兵死伤者不可计数。他们渴了就饮血水,但没有一点退缩之意。牛富被重伤,最后因此而死。他的裨将王福见他死了,叹息道:“将军因国事而死,我又怎么能独活呢?”于是也力战而死。
襄、樊两城为险要之地,以吕文焕、范天顺、牛富来守卫,确实是用对了人。当时是贾似道在朝掌政,两城的死伤人员如山堆积,日夜告急,但贾似道却沉醉于歌舞,不以为意。正如高适在《燕歌行》中写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能不为他们叹息吗?
吕文焕守卫襄阳城,坚守了五年,这不是忠勇过人者所不能做到的。但他因为憎恨贾似道奸邪,最后竟然投降了元朝,成为了宋朝的大患。与文天祥相比,他们一贤一不贤,他们之间的差距简直无法计算。
文天祥以新募的兵勇,进入都城勤王。他对宾客们常流露出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覩”的意思,读了令人流泪。
在一个专制的国家,社会期待国家得到治理的愿望,都倾注在皇帝一人身上,所以皇帝是整个国家的中心。如果皇帝也以国家百姓为中心,那么天下就能得到治理了。如果皇帝没有以国家为中心,便会只专注于宫室之美、服饰之好,而不会关注民生。所以国家一有危急,便会认为外围的府县可以丢失,但京城是不可以丢失的。像宋朝末年丢弃襄阳、樊城、平江城,而独保临安城就是这样。唇亡齿寒的道理,不是他们这些人所能知晓的啊。
[book_title]第四章 入巴颜军
文山至临安,除知临安府,辞不拜。欲面见皇帝,陈安危大计,又不得见。第奉命守独松关而已,他事非所宜闻也。元兵日逼,宰相留梦炎惧而逃。此皆庸臣,可与共安乐而不可与共患难。爱国之士,一息尚存,此志不肯少懈。岁寒乃知松柏也。文山倡议四事如下:
一、安排吉王、信王(吉王,帝显之兄,名昰。信王,帝显之弟,名昺)离京,分赴闽广。万一国都有变,两王仍可在闽广重立。
二、以福王或沂王判临安,以系人望。而己为副,以辅之。
三、请帝后密移他邑,以免徽钦之辱(徽、钦二帝为金人所执)。
四、请将京师义士二十万,与城内外军数万人,隶于张世杰,与元兵决一死战。议上,政府采用其第一条,余皆不从。
恭宗二年(德祐二年)正月十八日,元将巴颜(旧作伯颜)至皋亭山(在今杭县东北),距临安只三十里。宰相陈宜中、张世杰又步留梦炎之后尘而逃。文山代宜中为右相,诸路军马,皆归其都督。此时也,身担军国之重任,指挥天下,宜可以奏其效,而惜乎见用之太晚也。
元兵屯榷木教场,城中兵将官,纷纷自往纳降。文山欲召富阳(今浙江富阳县)兵入城,已不及。帝后亲贵,百万生灵,立有鱼肉之忧。元人按兵不动,遣使约宋廷大臣相见。诸执政侍从,聚议终日,皆不知计之所出。文山念事已至此,不能爱一身,决计亲往巴颜处,掉三寸不烂之舌,如苏秦、张仪游说之故事,或足以延宋祚于一线。遂与吴坚同往。怀必死之心,入虎狼之地,无异荆卿之赴秦,虽白衣冠送之可也(燕太子丹使荆卿刺秦王,送之于易水之上,知其必死,皆着白衣冠送之)。
文山至元军,因说巴颜曰:“宋承帝王正统,非辽金比。今北朝将欲以为与国乎?将欲毁其宗社乎?若以为与国,则宜退兵平江或嘉兴,然后议岁币,金帛犒师,北朝全师以还,此不战而胜,策之上者也。若欲毁其宗社,则两淮、两浙、闽广,尚多未下。穷兵取之,利钝未可知。假能尽取,豪杰并起,兵连祸结,必自此始。”
巴颜动之以威,文山谓:“我是状元宰相,富贵已极,所欠者一死报国耳。国存与存,国亡与亡。刀锯在前,鼎镬在后,非所惧也。”巴颜连呼好男子,因曰:“前日已遣程鹏飞诣宋太皇太后帘前,亲听处分。侯鹏飞至,即与丞相定议。”
巴颜见文山举动不常,疑有异志,留之军中,遣吴坚还。文山怒,数请归,曰:“我之此来,为两国大事,何故留我?”巴颜曰:“勿怒。君为宋大臣,责任非轻。今日之事,正当与我共之。”盖元人知宋延诸臣,皆碌碌不足畏,所足畏者文山,故不肯放还也。
是日,文山宿元营,关怀国事,忧心如焚。时正月下旬,寒威未解,昼短夜长。听牧马之悲鸣,数营门之更鼓,度一刻如一岁。鸣呼!一夜甚短也,而汉族之运命,已尽于此一夜中。明日,巴颜召文山至大营,则峨冠博带,济济一堂者,皆宋之大臣也。其人为吴坚、贾余庆、谢堂、家铉翁、刘岊、吕师孟。问其何事来此,则为奉降表而来也。文山知大事已去,自悔不应轻离朝廷,使逢迎畏死之徒,得乘隙而卖国。悲愤交加,早拼一死。于是痛责巴颜失信,又大骂吴坚辈,忘恩负义,慷慨激烈,闻者愧之。
巴颜遣人入临安,改临安为两浙大都督府。强令宋太后手写降书,又令其檄谕州县,同时迎降,不得抗拒;诸大臣皆署名,独家铉翁不肯(铉翁,眉州人,字则堂,宋亡居不仕)。巴颜尽驱帝后嫔妃北行,封府库,收图书,及百司符印、告敕;罢官府及侍卫军,解散勤王之师。南宋亡。其时为恭宗二年正月二十一日,即民国前六百三十七年。
【批评】
孟子曰:“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此言岂不信哉。南宋之季,外患日迫,虽以公忠体国之大臣当之,犹恐不胜。乃其当国者,非奸即庸,知有家而不知有国,知有私而不知有公。所以自伐其国者,至矣尽矣。及至祸悬眉睫,则一逃可也,一降可也,如留梦炎、陈宜中辈。岂不令人可恨?
文山所陈四事,纵政府依之,亦恐无补于大局。事虽无聊,亦所谓我尽我心耳。
文山轻身入元军,实是失计。说者谓同朝诸臣,有意相陷,而公竟中其计也。小人之与君子,本不两立,不能谓同朝者之无比心。而文山亦有深意,此时和、战皆不可恃,意欲冒险一往,如能以口舌动之,则可达到缓兵之目的;即不能,亦得觇元人之虚实,归筹抵御之方。盖自与元交涉以来,元人未尝有羁留使臣之事。文山故恃此而无恐也,卒至羁留虏中,求死不得。虽智虑之未周,而其志固可与日月争光矣。
处恶社会之中,而能卓然自立,不随波逐流而去者,惟圣贤志士为然。下此者不能矣。有好社会,即有好人。此中之关系,犹农夫之种瓜自然得瓜,种豆自然得豆。朝政清明,奖善惩恶,则社会日趋于善矣。北宋真宗、仁宗之时,正人君子,相望于朝,祥光满天,如景星庆云。盖由于上有善政,故下有良俗,而朝野有善人也。至宋季则反是。此非个人之无良也。盖无论在朝在野,皆为恶社会所熏陶浸灌,则亦日趋于恶,而不自知矣。明乎此,则可不恨贾似道、陈宜中、吕文焕辈。有识者观今日之社会,更不暇为宋人忧也。
清蒋士诠作《冬青树传奇》,即记宋亡国之事。内有留营一出,即记文山之事。中描写降元诸臣丑态,虽近于谑,要足见若辈之心事也。
文天祥到了临安,朝廷授他为临安知府,他辞谢没有接受。他想要面见恭帝,陈奏国家安危的大计,又不得见。但奉命驻守独松关而已,其他的事不是他所能参与的了。那时元兵一天逼近一天,局势已经十分危急,宰相留梦炎竟吓得逃走了。可见庸碌之臣,只知道误国害民,只可与他共安乐而不可共患难。爱国之士,只要一息尚存,守卫国家的意愿就不会有一点点的松懈。真是“岁寒乃知松柏也”。当时文天祥便倡议四事如下:
一、安排吉王、信王(吉王,是恭帝之兄,名昰;信王,是恭帝之弟,名昺)离开京城,分赴闽广两地。万一国都有变,两王仍可在闽广重立。
二、以福王或沂王守临安府(以大兼小谓之判),以维系朝廷人望,而自己为副职,来辅佐福王。
三、请皇帝、皇后秘密移居别邑,以避免遭受徽、钦之辱(徽宗、钦宗为金人所捉,死于五国城)。
四、请求带领京师义士二十万人,与城内外军队数万人,隶属于张世杰统一指挥,与元兵决一死战。他这四条建议奏上去之后,政府只采用了第一条,其余的都置之不用。
恭宗二年(德祐二年)正月十八日,元将巴颜率大军到皋亭山(在今杭县东北),离临安只有三十里了。可笑宰相陈宜中和张世杰,又步留梦炎的后尘,弃职而逃。陈张既逃,于是文天祥才得着大用的机会,朝廷拜他代陈宜中为相,各路的军马,都归他节制指挥。此时,他身担军国的重任,指挥天下,本可以抵御元兵,但是大势已去,不可挽回,到这时才用他,已经太迟了!
这时元兵屯扎在榷木教场,宋城中的将士和兵卒,都纷纷自己前去投降。文天祥想召集富阳(今浙江富阳县)的兵进城,已经来不及了。此时皇帝、后妃和一般亲贵以及百万生灵,都如釜中之鱼,顷刻就有生命的危险。元人却按兵不动,遣使约宋朝的大臣相见。一般执政的人和侍从,聚议终日,终想不出妥当的计策来。文天祥看见事情已弄到这种地步,不能再爱惜一身,便决计亲往巴颜处,想以三寸之舌,如从前苏秦、张仪游说各国一样,或者有延长宋朝江山的一线希望。便决定和吴坚同到元营。他们怀着必死之心,进入虎狼之地,无异于战国时荆轲赴秦,即使是身着白衣白冠,送他也是可以的(燕太子丹,派荆卿刺杀秦王,太子丹送他到易水之上,知道他一定会死,都身穿白衣白冠为他送行)。
文天祥到元军中后,便游说巴颜道:“宋朝秉承了帝王的正统,非辽、金可比。现在北朝(指元人)是想以宋为友善之国呢?还是想要毁灭他呢?若是想以宋为友善之国,那么应该退兵到平江或嘉兴,然后再议岁币(北宋时每年纳钱币于契丹国,谓之岁币)及犒赏军士的金帛,北朝全师而还。这是不战而胜,是计策中的上上之策;若是真个要毁灭宋朝,那么现在两淮、两浙及闽广等处,尚有许多地方没有攻下。假如你们穷兵黩武去略取,结果是利是害,还不可知,即使尽数取得,而天下的豪杰必定同时并起,从此兵连祸结,更不堪设想了。”
巴颜用威势来胁迫文天祥,文天祥道:“我是状元宰相,富贵已极,所欠缺的只是以一死来报国罢了。国存与存,国亡与亡。即使刀锯在前,鼎镬在后,也不是我所惧怕的。”巴颜连称好男子,并道:“前天我已经派遣程鹏飞到宋朝的太皇太后帘前,亲听处分。等鹏飞回来,再和丞相定议。”
巴颜看见文天祥举止不同寻常,疑心他怀有异志,便把他留在军中,只遣和他同来的吴坚回去。文天祥很生气,屡次要求回去,道:“我到这里来,为的是两国大事,为什么把我留在这里?”巴颜假意劝他:“请别发怒。您是宋朝大臣,责任不轻。今天的事,正应当与我一起担当。”依旧把他留在军中。因为元人知道宋朝的一班大臣,都是庸庸碌碌的人,不足畏惧,所可怕的只有文天祥一个人,所以不肯放他回去。
这一天文天祥便住宿在元营。他关怀国事,欲归不得,弄得他忧心如焚。这时正是正月下旬,寒威未解,昼短夜长,他身羁元营,听牧马的悲鸣,数营门的更鼓,过一刻如一年,他是多么的忧愤悲哀啊!一夜实在是很短的一刹那间,而汉族的命运,也就在于这一夜中了!第二天,巴颜召文天祥到大营,他看见峨冠博带济济一堂的,都是宋朝的大臣,如吴坚、贾余庆、谢堂、家铉翁、刘岊(音“节”)、吕师孟等,一班日日同朝的人,都在那里。问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却是为奉降表而来。文天祥知道大势已去,自悔不应该轻离朝廷,以致逢迎怕死之徒,得以乘此机会卖国。他悲愤填胸,早拼一死,于是痛骂巴颜失信,又大骂吴坚这一班卖国贼忘恩负义,慷慨激烈,使听的人惭愧得无地自容。
巴颜遣人到临安城,改临安为两浙大都督府。强迫宋太后手写降书,又逼她檄谕各州县,同时迎降,不得抗拒;各大臣都在降书上署名,独有家铉翁(家铉翁,眉州人,字则堂,宋朝亡后,他隐居不出)一个人不肯签名。巴颜把皇帝的后妃等,尽数押到北地。封了府库,收缴图书,以及百司的符印、告敕;罢官府及侍卫军,解散了勤王的军队。于是乎南宋亡了!其时是恭宗二年正月二十一日,即民国前六百三十七年。
【评论】
孟子曾说:“一个国家必定先种下了被伐的恶因,然后才会遭人来讨伐的结果。”这话怎么能不信呢。南宋末年,外患日益严重,即使以尽忠为国的大臣执政,犹恐不能挽救大局。何况当时的当权者,不是奸臣就是庸才,他们只知有家而不知有国,只知有私而不知有公。所以,为国家造下恶因的人多的是,等到祸悬迫在眉睫了,则要么选择逃跑,要么选择投降,如留梦炎、陈宜中等人。这难道不令人可恨?
文天祥所陈述的四件事,纵使政府全部采纳了,恐怕也无补于大局了。事情虽已没什么用,但也正所谓我尽我的心意罢了。
文天祥轻率亲身进入元军,实在是失策。有人说这是同朝的众多大臣,有意陷害他,而他竟然中了他们的计。小人之与君子,本就是对立的,不能说同朝为官之人没有结党的心。而文天祥决定去也有深意。此时对于宋来说,和与战都已不可倚恃,因此他想冒险前往,如果能以口舌说动巴颜,则可以达到缓兵的目的;即便不能,也能够偷偷察看元军的虚实,回来后可筹划抵御的方略。因为自从与元交涉以来,元人还没有过羁留使臣的事情。文天祥凭此而有恃无恐,最后导至被羁留在元军中,求死不得。虽然这是智虑不周全造成的,但他的志向却可与日月争辉了。
处在险恶的社会之中,能够卓然自立而不随波逐流的,只有圣贤志士,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做到了。在良善的社会中,便会有良善之人。这其中的关系,就像农夫种瓜自然得瓜、种豆自然得豆一样。如果朝政清明,奖善惩恶,那么社会就会日趋于良善。北宋真宗、仁宗之时,正人君子,相望于朝,祥光满天,有如景星庆云。这是因为朝廷有善政,所以社会就会有好的风俗,而朝野也就会有善人。到宋末的时候则正好相反。这并不是个人没有好的德行。因为无论在朝廷还是在民间,都会被险恶社会的坏习俗所熏陶浸灌,也就会日趋于恶而不自知了。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么就不必恨贾似道、陈宜中、吕文焕等人了。有识之士,看到现在的这个社会,就更没有时间去为宋人忧虑了。
清代的蒋士诠作了《冬青树传奇》,便是记载的宋朝亡国之事。其中有《留营》一出,便是记录文天祥事迹的。里面描写了投降元朝的众大臣的丑态。虽然这近于戏谑,但也足以体现他们这些人奴颜婢膝的心态了。
[book_title]第五章 京口之逃
天下之悲,孰有悲于国亡者?天下之恨,孰有恨于坐困者?激昂慷慨,国亡与亡,亦足快意。如文山者,身幽敌寨,国未亡,不能援手;国已亡,不能引决,其抑郁难言之苦,较之断头绝腕,为尤甚焉。逆知元既灭宋,则必驱己北上。与其受辱于敌人,不如先死。乃从容作家书,处置后事。时为二月朔日,距宋亡十日矣。
或劝文山曰:“今二王在外(谓吉王、信王,在闽广也),国事尚有望,可以无死。”文山乃止,随元军登舟北行。公前募富阳兵,令其守卫京师者,今已退趋婺(今安徽婺源县)、处(今浙江处州)等州,皆愿为效死,欲以道中劫公,而不得间。文山之从者,亦百计谋遁,皆不可。行行重行行,则去钱塘,过吴门。观禾黍之离离,顾云树之茫茫,大好江山,将一别而不可再见矣。立马踌躇,欲前反却。真所谓“此中日夕,惟有以泪洗面耳”(陈后主语)。
行十一日,至京口(公以德祐二年二月初八日在临安行十八日至京口。京口,今镇江)将渡江。时从行者十有二人。中有余元庆者,真州(今仪征县)人也。有一故人,为北军管船。贿银千二百两,令其觅一舟,其人曰:“吾为大宋脱一丞相,事成,岂止白金千两哉?”强委不受,为具舟以待。北军之监押文丞相者,为王千户,居河岸上沈颐家,坐以相随,顷刻不离。十九日之夕,从者托言“明日渡江,直达北庭。我辈南人,将永与故乡长别矣。不可不置酒为欢,以作纪念”。监者许之,因醉王千户及主人(即沈颐)。伺其熟寝,启门出。又从沈氏先识巡夜者杜某,强与之饮,而宿之酒楼,得其官灯。文山变服,一小卒提官灯导行,至半途,以银与小卒,令其回营,始以来日至某处来相候。遂至甘露寺下(在镇江城外北固山。清康熙帝南巡改名超岸寺),则有一小舟相待。既登舟,见北船运亘十数里,几为巡夜者所获。幸彼舟搁浅,逃舟风便幸脱,竟达真州城下。此三月朔日事也。
真州守将苗再成,延文山入城。此时交通不便,临安与真州,相去不过数百里,而临安亡已二月,真州犹未知也。文山至,始知近状,无不感愤流涕,皆谓两淮兵力,本可兴复。惜制使李庭芝,怯不敢进,与淮西夏贵,又有嫌隙,不能协力勤王。今丞相北来,幸得疏通情意,联为一气,不一月间,连兵大举,江南可传檄定也。文山问计将安出,再成曰:“为今之计,先约夏公,提兵出江边,如向建康(今江宁府)之状,以牵制敌人。此则以通泰(今江苏之南通、泰兴)军政攻湾头,以高邮、淮安、宝应军攻杨子桥,以扬州大军向瓜州;再成与刺史赵孟绵,以舟师直捣京口,同日并举,使敌人首尾不能兼顾。湾头扬子守兵,弱而无斗志,王师一到,必解甲来降。然后以淮东军入京口,淮西军入金陵。敌在两浙,无路可出,其大帅可坐致也。”文山闻之,称善者再。
文山出虎口,得投两淮,方幸兴复之机,尚未绝也。不意事变之来,又有未可知者。先是扬州有自元军逃归之卒,密言于李庭芝,谓元遣一丞相,往真州说降。庭芝亦疑文山并十二人,无得脱理,此必为元人赚城来也。因密谕苗再成,亟杀文山以自白。不然,将移兵击之。再成不忍,给文山出视城壕,使王陆二都统,导之出城,示以制司文书。文山方惊叹间,两都统急鞭焉入城,门已闭矣。此时四海虽宽,竟无容身之地;茫茫歧路,何处可归,其穷困为何如哉?
从者亦悲愤交集,欲投城壕以死。忽有二人自城来,自言苗安抚遣送丞相者,且问所向。文山云:“今惟往扬州,见李制使,自白些心,庶几见信,共图恢复。否则从通州浮海归闽(时益王在闽也)。”二人故谓扬州欲杀丞相,丞相万不再往。文山决意不从。即云:“安抚已具船,今江行归扬州,或归通州,俱听丞相便。”文山至此,始恍然曰:“如此则安抚亦疑我矣。”二人方吐实云:“安抚犹在疑似之间,令某二人便宜从事。某见丞相忠义如此,何敢加害?既决欲往扬州,当相送。”于是遂行。
时江北随处有元兵驻守。行时,军弁遥指某处瓜州也,某处扬子桥也(二处皆已属元),相距不远。逼近扬州,所见敌骑益多。行至暮,彼二人者,先辞去,留二十卒送扬州。二十卒者,又行十数里,勒取白金,亦辞去不可挽。文山不识路,扬州有商贾,以马载物,夜窃行于途,曰马垛子。不得已乃随马垛子行。
【批评】
此一章书,记文山国亡后之冒险,处处惊涛骇浪,时时恨雨愁风,可谓极人世之不幸矣。愁肠寸结,精神未免不舒,虑事不能周密。而文山胸中,洒洒落落,一无杂念,惟有一片救国之心。方其趦趄于淮扬之时,喟然曰:“予之得至淮也,使予与两淮合。北虏悬军深入,犯兵家大忌,可以计擒,江南一举而定也。天时不济,人事好乖,一夫困顿不足道,而国事不竞,哀哉。”读此数言,可以见其浩然之气矣。
金宋相持之时,金将乌珠以舟师轻入,将犯临安。韩世忠、岳武穆扼之于京口,金人大败于黄天荡而返。可见北兵南下,当海道未通之时,必先得两淮,而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今元人冒险进师,虽得临安,亦不能守。以两淮尚为宋守,可以扼元人之吭,而断其归路也。文山逃至真州,本可资以兴复,以李庭芝之见疑,致失机会。自慨云云,自是当时实情,而非故作大言也。
人之上流与下流,当以人格定之,不当以职业定之。如北军管船人等,皆非士大夫。而危急之中,不为利动,奋身相救,过于宋季之宰相多矣。
宋廷大臣,为元军所迫,驱而至北者,不止丞相一人。及至京口,言笑自若,无一人与丞相同志者。冒死救国,惟见一人。此忠臣义士之所以可贵也。文山与诸人之至留远亭也,贾余庆辈,方约北帅,置酒为欢。余庆骂坐,毁本朝人物无遗者,以此献媚北庭。刘岊且挟村妇以为乐,吕文焕稍有天良,指两人曰:“国家将亡,生出此等人物。”呜呼,是可耻矣。
亡国,本就是天下最可悲的事情;坐困敌营,失去自由,尤其是天下最可恨的事情。如果真能慷慨激昂,与国同亡,倒也未尝不足以快意。但是文天祥身陷敌寨,国家未亡,却不能救援;国已亡时,又不能自杀,他心里的郁愤和难言之苦,真比断头绝腕,还要痛苦呢!他知道元既灭宋,必定要把自己押往北方,与其受敌人的侮辱,还不如先死了的爽快。于是从容不迫地写好家书,处置后事。其时为二月初一,距宋朝灭亡,已经十天了。
当文天祥正预备自杀的时候,有人劝他道:“现在二王(吉王、信王在闽广)在外,国事还有希望,可以不必死。”这几句话提醒了他,便暂时把自杀的念头搁起,跟着元军登舟北行。他从前所募集的守卫京师的富阳兵勇,其时已经退到婺源(今安徽婺源县)、处州(今浙江处州)等地,都情愿为他效死。他们想在路上劫取文天祥却没有机会。文天祥的随从,也千方百计地想逃走,都不能如愿。于是行行重行行,随着元兵离开了钱塘,经过了吴门,眼看着路旁的禾黍、天边的云树、大好山河,将从此一别而不能再见了。于是他立马踌躇,想向前却反而不由自主地后退着,真所谓是“此中日夕,惟有以泪洗面耳”(陈后主语)啊。
走了十一天,到了京口(京口即现在的镇江。文天祥于德祐二年二月初八日在临安起行,十八日到京口),此时从行的有十二人,将渡江的时候,从行的人中,有一个真州人名叫余元庆,他有一个朋友,为元军管船,他以白银一千二百两贿赂他,叫他代找一只船。这个人道:“我为大宋放脱一位丞相,事成之后,岂止白金千两呢?”强意委赠他却不肯受,却预备了一只船,在江边等侯他们。元军监押文天祥的人是王千户(千户,元时的官名),他押着文天祥住在河岸上一个人名叫沈颐的家里,坐卧相随,顷刻不离。十九日的晚上,文天祥的从人托辞“明天渡江之后,便可直接到达北朝。我们都是南方人,从此将和故乡长别了。不可不置酒为欢,以作纪念”。监押的人许可。他们便把王千户和主人沈颐都灌醉了,等他俩睡熟的时候,便开门出去。他们又从沈氏处认识巡夜的人杜某,也把他在酒楼中灌得烂醉如泥,睡在酒楼里,像死去一般,他们得着他的巡夜的官灯。文天祥改装变服,一个小卒提官灯在前引导。到半路上,给钱与小卒叫他回营,骗他明日到某处来等候。他便到了甘露寺下(在镇江城外北固山,清朝康熙皇帝南巡的时候,改名为超岸寺),果然有一只小船,在江边等待,他便上了小船。一望元军的兵船,互连十几里,他差点被巡夜的人捉住。幸而元军的船大水浅,行动迟缓,幸亏他的小船轻快,又是顺风,才得逃脱,一直到真州城下。这是三月初一日的事情。
真州的守将名苗再成,他把文天祥请进城去。这时交通不便,临安和真州相去不过几百里,而临安亡了将近两个月,真州竟还没有知道。文天祥到了,大家方才明白,个个都感愤流涕,说:“两淮的兵力,本可以恢复失地,只可惜李庭芝胆怯不敢进兵,而且他和淮西的夏贵有嫌隙,不能协力勤王。现在丞相北来,可以疏通情意,联为一气,不须一个月便连兵大举,江南不用攻战,但用文书传布各地,便可降城得地了。”文天祥问他们有什么好计。苗再成道:“为今之计,先约夏贵,带兵从江边走,假装向建康(前清江宁府)的样子,以牵制敌人。这里以通泰(今江苏之南通和泰兴)军攻湾头,以高邮、淮安、宝应军攻扬子桥,以扬州大军向瓜州;再成和刺史(官名)赵孟绵以水兵直捣京口,同日并举,使敌人首尾不能兼顾;湾头和扬子的守军,懦弱而无斗志,王师一到,必定解甲来降;然后以淮东军入京口,以淮西军入金陵,敌人在两浙无路可出,我们可以坐在这里把他们的大帅捉来。”文天祥听了他这个计划,连声称好。
文天祥得脱虎口而到两淮,才庆幸兴复宋室的机会还没有绝望,不料事情变化的发生,往往出人意外。当时有一个从元军逃归的小卒,秘密告诉李庭芝,说元人遣一丞相到真州去说降。李庭芝也疑心文天祥共有十二人之多,决不是逃脱出来的,这必定是元人用计骗城的了。因此他就秘密通知苗再成,叫他赶快把文天祥杀掉,以表自己清白,不然他就移兵来攻打他。苗再成不忍杀害文天祥,便骗他出去察看城壕,使王、陆两个都统引导他出城,然后把李庭芝的文书给他看。文天祥正在惊叹的时候,王、陆两都统已急急地驱马入城,把城门关闭了。这时天下虽大,竟无他容身之地。茫茫歧路,何处可归?当时文天祥的困苦艰辛,是多么的可悲啊!
跟从他的人,也都悲愤交集,想投城壕自杀。这时忽然有两个人从城里出来,自己说是苗再成派来送文天祥的,问文天祥想到什么地方去。他道:“现在惟有亲身到扬州去见李制使(李庭芝),表明自己的心迹,希望他可以见信,共图恢复,不然便从通州浮海到闽。”二人听了故意说:“扬州要杀丞相,丞相万不能再去。”文天祥决计不从。于是二人又说道:“安抚已经预备了船,现在归扬州或归通州,全听丞相之便。”文天祥到这时才恍然大悟道:“这样看来,安抚也疑心我了!”二人这才吐实话道:“安抚还在疑似之间,叫我们二人便宜从事。我们看见丞相如此忠义,怎敢加害?丞相既决计要到扬州,我们便当送去。”于是大家一同向扬州进行。
这时江北方面,到处都有元兵驻守。走的时候,看见军弁们遥指远处道:“某处是瓜州,某处是扬子桥(二处都已属元)。”两地相距不远。愈走近扬州,所见敌骑愈多。走到傍晚,相送的二人先辞去,留下二十名兵卒送他到扬州。走了几十里,二十名兵卒勒索银钱,又都辞去了,不能挽留。文天祥不识路,不知道如何走法。当时扬州有商人以马载物,夜里偷偷地在路上走,叫做“马垛子”。文天祥无可奈何,只得跟着马垛子前行。
【评论】
这一章节,主要讲文天祥在宋亡之后的冒险,处处惊涛骇浪,时时恨雨愁风,可以说是遭受了人世间最不幸的事了。人在愁肠寸结时,精神可能会不济,考虑事情不能周密。但是文天祥的心中,却洒洒落落,没有一点杂念,只有一片救国之心。在他犹豫前往淮扬之时,他喟然长叹道:“如果我能到达淮扬,与两淮之军汇合,北虏元兵孤军深入,犯了兵家大忌,定可以用计擒获,从而使江南一举而定。然而天时不济,人事好乖,一人受困不足以称道,而国事不顺,真是悲哀呀。”读了他这几话,其浩然之气足可感受到了。
金宋相持之时,金将乌珠以舟师轻易入侵,将要侵犯临安。韩世忠、岳武穆等将他阻挡在京口,金人因此在黄天荡大败而归。可见北兵想要南下,当海道没畅通之时,必定得先夺取两淮,而后才进可以战,退可以守。现在元人冒险进师,虽攻占了临安,也是无法守住的。因为两淮之地尚在宋军手中,可以扼制元人的咽喉,而断绝他们的归路。文天祥逃到真州,本来可借此机会兴复宋室,但因为被李庭芝怀疑,以致错失了机会。他的自我感慨之词,便也是当时的实情了,而不是他故意做作夸大。
区分人是否为上流人还是下流人,应当以人的人格来确定,不应当以职业来区分。如北军的管船人等,都不是士大夫,但在危急之中时,他们不为利动,能够奋不顾身相救,比南宋末年的那些宰相强多了。
南宋朝廷的大臣,被元军强迫到达北方敌国的,不止丞相文天祥一人。等到了京口后,他们言笑自若,竟然没有一人与丞相有相同的志向,想冒死救国的只有文天祥一人。这就是忠臣义士之所以可贵的原因吧。文天祥与众人至留远亭后,贾余庆等人刚约了北方敌军统帅,摆酒为欢。贾余庆乘酒性骂坐,将宋朝的众人骂了个遍,以此来计好献媚元朝。刘岊更是拉着村妇取乐。只有吕文焕稍有天良,指着两人道:“国家快亡时,竟然生出了你们这等人物。”呜呼,真是可耻啊。
[book_title]第六章 通州道中
文山阅无限之艰难,得至扬州城下。时方昏夜,风露凄然,四野无人,严城击柝,迥非承平时烟花三月、绿杨城郭之概矣(唐人诗“烟花三月下扬州”,清人诗“绿杨城郭是扬州”,皆言杨州之胜)。行至西门,惫甚。有一古庙,仅存墙阶,片瓦俱无。一行人皆藉地而卧。闻谯楼已三鼓,风寒露湿,愁绪万端。闻打四更,皆趋至郭外。兵民候启门者,无虑百数。当高声报名,而后得入。继见城门悬制使告示,捕丞相甚急。又闻逃人言,元人自失丞相,在京口、扬州、高邮、间大索,骑兵纵横,遍地皆是。此诚有满地江湖行不得之叹矣。
诸客之中,有谓扬州既不见信,入必死于城门矢石之下,不如至通州者。有谓此去通州,尚五百里,敌骑充斥,何由而达?与其死于途,不如死于扬者。从前说,则恐制臣见杀;从后说,则虑北骑见捕,莫知所决。时晓色渐分,文山去数步,则主前说者来追回;回数步,则主后说者来劝驾。事之难定,未有如此之甚者也。
趦趄之间,从者李茂、吴亮、萧发、余元庆四人,携所腰金各一百五十两而逃。文山外既困苦,内又饥渴,行数十步,喘甚不能进,倒荒草中。扶起又行,如此数十次而天晓矣。
时见扬州难入,决计舍之,而赴高邮。城外有半山,土围一所,马粪堆积,趋入稍息。扫净数尺地,以衣贴地而睡。四山閴然,无一人影,无米可饭,有米亦无烟火可炊,怀金亦无救于饥饿也。元人出兵巡哨,常以午前,午后收兵不出矣。是日已延至午后,未见追者,一行人皆欣然曰:“今日得命矣。”忽闻军马甚喧,自壁窥之,乃北骑数千,自东而西。于是不死于扬州城下,而被捕于敌骑之说验矣。皆傍壁深坐,无复人色。若一骑入墙,即无类。墙外马足与箭筒之声,历历在耳也。
此厄既过,遣人下山汲水,并市米菜,以救饥饿,则皆不能得矣。城外既尽逃亡,元兵数百骑。是日薄扬州西城,城门不开。诸人闻之,相与忍饥而已。来时,见山下有古庙,离此一里许,于是下山投宿。庙中已有丐妇数十满其中。坐未定,忽有携梃而至者。良久,三四人陆续来。文山恐甚。后乃知其人赴城中卖柴者,无恶意也。数人煑饭,黄梁未熟,而香味已透。此时虽铁石心肠之文丞相,亦不免有从漂母乞饭之思矣(本韩信事)。樵夫哀之,出余粒以相饷,从者犹不能遍及也。
文山见樵夫之意良厚,告以患难,以厚许报酬,使导往高邮。樵夫欣然见从,谓至贾家庄,当为籴米买肉以救饥。雇马办干粮,以备行役。如其言而行,盖枵腹已两昼夜矣。于贾家庄饱饭,雇骑以黑夜赶程。走四十里,至板桥,迷失道,行田亩中,不知东西。风露满身,人马饥乏。四山渐明,忽隐隐见北骑。道有竹林,急入避之。须臾,二十骑绕林呼噪。从者张庆,右目中一矢,项中二刀。王青缚去,杜浒与金应、林中被获,出所怀黄金赂之得免。文山藏匿处,距杜浒不远。北马入林,过其傍三四,皆不见。仆夫邹捷,卧业筱下,马过踏其足,至于流血,不敢动也。是役也,文山自分必死。当事急时,万窍怒号,风雨猝至,北骑匆匆而去,盖亦有天幸焉。事定之后,追思前路,又不胜日暮途穷之感。人生穷蹙,无以加此者矣。其事在宋亡之年,三月五日。
板桥之风波方定,明知前途万险,然决无中止之理。于是黾勉前驱。仓皇匍匐,力不能行。从者见事已绝望,多有恶声相向者。逡巡道路,益有同舟敌国之虑。遇乡人有掘土者,请其运送。文山则坐土箩中,六夫更迭,荷之而行。此诚仅见之代步法也。幸一路无惊,得达高邮,喘息稍定矣。高邮方在戒严中,往来之人,搜禁甚严。见文山以箩为轿,又张庆血流满面,衣衫皆污,人皆怜其为遇寇,不复以奸细疑。然闻扬州制使,有文书报诸郡,指文山为赚城者,令觉察关防。于是不欲入城,急买舟去。
先是二月六日,元将柳岳、洪雷震运辎重北归,高邮兵击之于城子河,元人大败。自元入江淮,宋兵之获胜者,惟此战耳。文山今过其战场,见河中积尸,上下几二十里,无间断。既动不忍之心,又慨两淮有可用之兵,而无藉手之缘也。舟行三百里,越十四日,竟至通州。此行也,元人水路有兵,显然追逐,屡濒于死,而又不死。文山思之,天其或者不忍亡宋,而留此一个孤忠将使有为也。则无穷之希望,又油然生矣。然回忆其事,未免惊心动魄,而不能忘。因曰:“死生昼夜事也。死则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因作《十五难》诗,以记其事。孤灯寒夜,一为讽诵,虽千载之下,犹令人悲其遇,崇其节焉(诗载《指南录》中)。
【批评】
人莫不畏难而苟安,贪生而恶死。故凡可以避难者无不为,可以苟生者无不为。然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往往所趋者不能至,而所避者反相逼而来。则何如依道而行,死生利害,置之度外之为愈也。观文山自京口至通州之事,人亦何苦不于死中求活哉?
十五难者,一曰定计难,言定逃走之计也。二曰谋人难,言从者不守秘密,几至败事也。三曰踏路难,言幸得间道而出也。四曰得船难,言北船满江,无舟可载也。五曰治北难,言监守之严也。六曰定变难,言从者之机警也。七曰出门难,言酒醉王千户沈颐之事也。八曰出巷难,言赚得官灯,得以脱走也。九曰出隘难,言街巷有马拦路也。十曰候船难,言甘露寺下之船,几失约也。十一曰上江难,言江中北军,巡逻之严密也。十二曰得风难,言逃时遇顺风也。十三曰望城难,言至真州也。十四曰上举难,言至真州城外也。十五曰入城难,言真州守将之不见信也。自古惊心动魄之事,生平遇其一二,亦已足矣。遭逢不偶,未有如文山者也。
使文山一至真州,有苗再成之欢迎,无李庭芝之疑忌,岂不甚善。乃两淮到处见逐,元骑日夜严捕,仓皇穷蹙,水穷山尽。而文山则身可死,志不可死,身可辱,志不可辱,天其奈之何哉?非患难,不能显得志士。人生吃苦处,正是受用处也。
与文山共患难者,其姓名备见于邓光荐之“文丞相督府忠义传”,凡四十人。而从亡之中,文山最相契者,惟杜浒。浒字贵卿,号梅壑,天台人。文山与之有异姓兄弟之欢。
文天祥经过无限的艰难困苦,才得到扬州城下。这时正当昏夜,风露凄凉,四野没有人迹,城内外戒严,只听得巡逻击柝之声,远不是太平时候“烟花三月”“绿杨城郭”的景象了(唐人诗“烟花三月下扬州”,清人诗“绿杨城郭是扬州”,都是说扬州的胜景)。他走到西门,已经疲倦极了。那里有一座古庙,四面只剩得将倒的墙阶,屋上一片瓦也没有。他们一行人只得都睡在地上。听城楼上已经打三更了,当时风寒露湿,让人愁绪万端,真是度一刻如一年。好容易才听得城楼上打四更,他们便都跑到郭外,看见兵民人等在等着开城门的,何止几百人。各人都高声报名,然后才得进城。他看见在城门口悬挂着制使李庭芝的捕捉文丞相的告示,又听见自元军处逃出来的人说:“元人自从失掉丞相,便在京口、扬州、高邮之间大加搜索。骑兵纵横,遍地皆是。”这样,他真有“满地江湖行不得”之叹了。
在众多的随从中,有的人说,扬州既然已不能相信我们,如果进去,我们必定会死在城门矢石之下,不如到通州去吧。有的人说,这里到通州还有五百里,敌人的兵卒,在路上到处都是,怎能到达?不如死在扬州吧。听从前面之人说的,则怕制使见杀;听从后面之人说的,又恐怕被元兵捉去。大家进退两难,不能决定。其时天色已渐渐明亮了。文天祥向前走了几步,而主张到扬州的人,来追他回去;才回去几步,而主张到通州的人又来劝阻。弄得他无所适从,真不知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好。
正在进退无法决定的时候,他的随从人员李茂、吴亮、萧发、余元庆四个人,携带着他们各人腰间所带的一百五十两银子逃走了。文天祥到了这时,外既困苦,内又饥渴。走了几十步,气喘腿软,一步不能再移,倒在了荒草中。从人扶他起来再走,走了又倒,像这样的挣扎了几十次,而天也已经大明了。
他们看见扬州势难进去,便决计往高邮去。城外有半山,山间有土围一所,其中堆满了马粪。他们走进去,略作休息。扫净几尺地方,把衣服贴在地下而睡。四山寂静,没有一些人影。莫说无米可以做饭,就是有米,也没有烟火可以炊煮。身上虽还有银子,也救不得饥饿啊。幸而元人出兵巡哨都在午前,午后便收兵不出了。这一天已经延到午后,没有看见追兵,一行人都欣然道:“今天有命了!”正在私相庆幸的时候,忽然听见军马之声,甚为喧扰。他们忙从壁缝里张望,看见敌骑数千,自东而西。于是“不死于扬州而被捕于敌骑”的话实现了。大家都吓得面无人色,靠壁深坐,不敢稍动。只要一骑入墙,大家便一个不得活命。墙外马足和箭简之声,都历历在耳,真是危险极了。
他们渡过这重难关,便派人下山取水,买米和菜,准备一救饥饿,不料竟不能实施。因为城外的居民已经逃亡一空,只有数百骑元兵在巡逻。这一天进逼扬州西城,城门不开,什么都没有得买。于是各人只好忍饿了。他们来的时候,看见山下有一座古庙,此去不过一里多路,便下山投宿庙中。这时庙中已经有几十个丐妇坐满着。他们到庙还没有坐定,忽然有几个带着棍棒的人跑进来,一会儿又有三四个人进来了。文天祥很是惊恐。后来才知道这班人是到城中去卖柴的,并非是怀着恶意的。这几个人,在庙里煮饭,饭香充满着空中。这时即便是铁石心肠的文丞相,也不免有跟着漂母讨饭(西汉时韩信的故事)的思想了。樵夫可怜他,便把剩余的饭给了他,他的从人还是不能每个人都能吃着。
文天祥看见樵夫很厚道,便把自己的患难告诉他,又答应给他很厚的报酬,叫他引导到高邮去。樵夫很欢喜地答应了,并且说到了贾家庄之后,便代他们籴米买肉,以便充饥;雇马办干粮,以备上路。他们到贾家庄的时候,已经饿了两昼夜了。在贾家庄吃饱之后,便雇马于黑夜赶路,走了四十里,到了板桥却又迷了路,走在田亩之中,不辨东西。那时风露满身,人马饥乏,看看天已渐明,忽然隐隐地看见元骑,他们便避入路旁的竹林里。一会儿元骑已经赶到。二十骑围绕着竹林,大声呼噪。文天祥的从人中有一个叫张庆的,右眼中了一箭,脖子上中了两刀;一个叫王青的被元兵绑去;其余如杜浒、金应在林中都被元骑捉住,幸而他们把带着的黄金拿出来贿赂元兵,才得免祸。当时文天祥所躲的地方,距离杜浒很近,元兵骑马进入竹林,三四次经过他的旁边,都没有看见他。他的仆夫邹捷,躲卧在一丛细竹之下,元兵骑马经过,马蹄踏着他的脚,至于流血都不敢一动。这一次,文天祥自度必死,不料事急的时候,突然刮起了狂风,下起了大雨,元骑便匆匆而去。文天祥才侥幸得免于难。事定之后,想起将来的一切,真是“日暮途穷”。人生穷困到这个地步,可算是无以复加了。其时正是宋朝灭亡那一年的三月初五日。
板桥的风波才定,文天祥明知前途隐伏着万种危险,但决没有就此中止的道理。于是他们勉力向前进行,仓皇奔走,走到力不能支的时候,便连手带脚匍匐而行。随从人员见事情已绝望,有些便对他恶声相向。如果在路上徘徊不定,更有引起同舟敌国注意的忧虑。他们在途中遇着了几个掘土的乡人,便请他们运送,因为文天祥实在无法挣扎着再向前走了。他坐在盛泥的竹箩中,六个乡人交换着抬他向着高邮的路上前进。这的确是仅有的可以替代步伐的方法了。幸而一路没有发生变故,平安地达到高邮,喘息才算稍定。其时高邮正在戒严期中,往来的人,搜查得很严,看见文天祥以土箩为轿,又见张庆血流满面,衣衫污秽,都当他们是遇着寇盗,并不疑心他们是奸细。但是路上传闻扬州制使有文书到各郡县,指文天祥是赚骗城池的人,令各处查察关防。于是他们不愿进城,便急急买舟而去。
在之前二月初六日的那一天,元将柳岳、洪雷震运辎重北归,高邮的兵士在城子河大败元兵,自元人入江淮以来,宋兵打胜仗的只有这一次。文天祥经过战场,看见河中的积尸,上下几乎有二十里没有间断。他就生出不忍之心,又慨叹两淮本有可用之兵,而没有一用的机缘,使他对着满河的死尸,不住的痛心。船走了三百里,过了十四天,终于到了通州。这一条路上,元人水陆都有兵卒,他一路行来,常被他们追逐,屡次险些要死而又不死。文天祥心想:天或者不忍宋朝的灭亡,而留他这一个孤忠之臣,将使他努力有为呢?他想到这里,心中又生出了无穷的希望。但是一回想到过去的经历,又未免惊心动魄,永不能忘,便道:“死生本是早晚间的事情,死便死了,有何足惜。但是境界的危恶,层出不穷,非人世所能堪,痛定思痛,其痛何如!”因此便作了《十五难》诗,以记其事。孤灯寒夜时,诵读这些诗,虽过了千年,还是令人为其遭遇感到悲伤,为他的气节心生崇敬(诗载《指南录》中)。
【评论】
人没有不害怕艰难而想苟且偷安、贪图生命而厌恶死亡的。所以,凡是能够避开困难时没有不去做的,可以苟且偷生时没有不去做的。然而天下不如意的事常十有八九,往往是你追求的得不到,而你想回避的反相逼而来。这样还不如顺其自然,不管死生利害,置之度外反而可能会更好。从文天祥自京口至通州发生的事来看,人又何苦不从死中求活呢?
他所谓十五难,一是定计难,是说确定逃走之计难;二是谋人难,是说随从人员不守秘密,几乎坏了大事;三是踏路难,是说侥幸而得着小道逃出;四是得船难,是说元人的兵船满江,没有船可以载渡;五叫治北难,是说监守的严密;六叫定变难,是说随从人员的机警;七是出门难,是说酒醉王千户和沈颐的事情;八叫出巷难,是说当时骗得官灯,得以脱身逃走之事;九叫出隘难,是说街巷有马拦路;十叫候船难,是说甘露寺下的船,几乎失约;十一叫上江难,是说江中元军巡逻严密;十二叫得风难,是说逃走的时候,遇着顺风;十三叫望城难,是说艰难到了真州;十四叫上举难,是说到了真州城外;十五叫入城难,是说真州守将不相信他。自古以来,像这种惊心动魄的事,生平能遇到一二件,已经很难应付了,而文天祥却一一经历。人生境遇的不幸,真没有再比他厉害的了。
如果文天祥一到真州,只有苗再成的欢迎,而没有被李庭芝怀疑猜忌,这不是很好吗?但他却在两淮间到处被驱逐,元军骑兵日夜严厉追捕,仓皇穷蹙,山穷水尽。然而文天祥身可死,志却不可死;身可辱,志却不可辱,老天又怎能奈何他呢?没有经过患难,不能显扬志士的精神。人生中吃苦的地方,正是让他受益的地方。
与文天祥共患难的,他们的姓名详细记载于邓光荐的“文丞相督府忠义传”中,共四十人。而随从中一起逃亡的,与文天祥最相契的,只有杜浒。杜浒字贵卿,号梅壑,天台人。文天祥与他有异姓兄弟的情谊。
[book_title]第七章 再缚
自温州奉书劝进,始以五月朔日,帝昰即位福州,改元景炎(元世祖至元十三年),以观文殿学士召文山。比至,除右丞相。时陈宜中复用事,文山辞不拜。未几,元兵入闽,降人并致书文山,说之来降。复书言候见老母,即从先帝地下,无可言者。盖国亡之后,江西不守,文山母弟妻子,亦流离迁徙,茫茫天涯,音问不通久矣。复梅州(今广东嘉庆县),始得相见,各诉生平,悲喜交集。
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文山入赣,经略江西。江西各郡,豪杰响应,号令通于江淮。不幸为元江西宣慰使李恒所败,文山兵溃,妻妾子女皆陷。赵时赏(宋宗室,和州人)被执,元兵问为谁。时赏曰:“我姓文。”众以为文山,擒之归。文山以此得逸去,与母曾夫人、子道生,俱奔汀州(今福建汀州)。明年,汀州亦不守。帝昰薨於海中(景炎元年,元将阿楼罕兵至建宁,陈宜中、张世杰备海舟,奉帝及衢王杨太妃等,航海止于潮州。三年四月,薨后葬于崖山,曰谥瑞宗),卫王炳立(改元祥兴,元至元十五年),驻驿崖山,授文山少保信国公,职任依旧。是年,太夫人弃养、长子复亡,家属几尽。其年闰十一月,屯于潮阳(今潮州),平剧盗陈懿、刘兴于潮。兴死,懿以海舟导元张弘范兵济潮阳。张弘范以轻兵至五坡岭(在今海丰县北),营中方宴客,步骑奄至,文山度不得脱,急取怀中脑子尽服之。脑子又名龙脑香,俗名冰片,多服能毒人至死。盖文山久怀死志,故常藏此,以备不时之需也。元人拥之上马,急索水狂饮,冀得速死。已而腹中暴下,竟不死。于是诸军皆溃,宋不可复救。自出师至此,用景炎正朔,止四十日耳。
夫文山自京口,间关至此,固将以复国也。一战再战,兵败被执,壮志未伸,英雄末路,其悲恨岂有穷哉。冀见张弘范,大骂求死。越七日,送至潮阳张弘范处,踊跃请就剑。弘范必欲以礼相见,左右命之拜。文山曰:“吾不能拜。吾尝见巴颜,惟张揖耳。今吾惟能死,不能拜。”相持至日昃,弘范竟不能强,遂以客礼相见。弘范送之登海艘,自海丰行至厓山。时张世杰、陆秀夫,拥祥兴帝,收拾余烬,崛强于海上。弘范命文山为书招世杰。文山曰:“己不能救国,又教人卖国,可乎?”逼之愈急,乃书《过零丁洋》一诗与之,末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弘范笑而置之。自此守护益谨,然礼貌益隆。
祥兴二年(元世祖至元十六年),二月六日,金山破。先是陆秀夫以枢密兼宰相。至是请于太妃曰:“临安母子已被辱(谓恭宗母子城亡不死,被缚至燕京事),殿下不宜再辱。”言讫,即自沉其妻孥冠裳,抱祥兴帝赴海死。太妃宫人以下,皆从之;将士官属,义不降元,蹈海而死者,数十万人。文山闻之,不胜忧愤,为长歌哀之。
张弘范平宋,于军中置酒大会,延文山入坐。举酒相属,从容谓之曰:“国亡矣,忠孝之事尽矣。丞相改心易虑,以事大宋者事大元。大元贤相,非公而谁?”文山流涕曰:“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逸其死,以二其心乎?”弘范又谓:“国亡矣,即死,谁复书之?”文山曰:“商亡,夷齐不食周粟,亦自尽其心耳!岂论书与不书?”弘范为之改容,遣使俱奏文山不屈之状。元世祖命送至京师,弘范以宋降臣邓光若等伴送之。
文山既俘,其夫人欧阳氏,为元之将校所得。将逼而辱之。夫人曰:“吾有死耳,义不以洁白之躯,辱于贱卒。夫吾天也。夫既执,尚安所顾藉哉?”遂自刎死。文山闻之,哭而祭之曰:“节妇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天地之间,惟我与汝。”
文山发广州,入江西界,始系头縶足。以江西为公本乡,虑有人劫夺也。文山自此绝粒不食,以为行至庐陵当得饿死,正合古人狐死邱首(礼记:狐死正丘首,仁也)之义。于是为文祭墓,为诗别诸友,遣人驰归。乃饿八日而精神愈奋,绝无死状。念委命荒丘,志节不白,不如光明磊落而死,于是强复饮食。
【批评】
文山战于江西,战于广东,皆未能奏绩。此时人心已去,虽有智者,不能为力,固不能以成败论之。然临安将亡之时,遣发二王之议,实倡于文山。海疆数载,犹延残喘,皆文山明烛机先之力。皋亭见元将时,元将问度宗几子,答曰:“三子。”问皇帝是第几子,答曰:“第二子,立嫡也。”问:“第一子、三子封王乎?”曰:“一吉王,一信王。”问:“今何在?”曰:“大臣护之去矣。”骇云:“去何处?”曰:“非闽则广,宋疆土万里,尽有世界在。”云:“既是一家,何必远去?”曰:“何为恁地说?宗庙社稷所关,岂是细事?北朝若待皇帝好,则二王为人臣;若待皇帝不是,即便别有一皇帝出来。”词锋咄咄可畏,后事皆不出其所料也。
宋之国破,文山之家亦亡。人以为文山既已绝望,则其忠义之心,亦可已矣。不知文山正因无所希望,无留恋之故而死生了然,不达其目的不止。语云:“视死如归。”文山当之矣。
忠臣义士,行其心之所安而已,岂为名乎?张弘范曰:“国亡矣,即死,谁复书之?”此诚以待小人者待忠臣义士矣。彼小人者,虽奖之以荣名,亦决不肯改志为忠臣义士。则忠臣义士,亦岂虑身后无名,而改节为小人也哉?
欧阳夫人先公自刎死,见《张枢文丞相传补遗》,又汪水云《浮邱道人招魂歌》,其第五云:“有妻有妻不得顾,饥走荒山汗如雨。一朝中道逢狼虎,不肯俭生作人妇。左掖虞姬右陵母,一剑捐身刚自许。天上地下吾与汝,夫为忠臣妻烈女。”及陶九成作《辍耕录》,始言张千载于文山死后,寻访欧阳夫人于俘虏中。是皆当时降元诸臣,造此以污蔑之者;与文山自请黄冠归故乡之语,同一无稽,正刘须溪(宋末元初人)所谓“昔忌其生,今忌其死”者也。
文天祥从通州到温州后听说赵昰还没就帝位,便上书劝进。赵昱才于五月初一在福州即位,改元景炎(元世祖至元十三年),令文天祥做观文殿学士。文天祥既来,又拜他为右丞相。其时陈宜中又起用事,文天祥便辞右相不就。不久,元兵入闽,投降的人都致书文天祥,劝他来降。文天祥复书说:“等见着老母之后,马上就跟随先帝到地下,没有话可说了。”国亡之后,江西也失守,文天祥的母弟妻子,都流离迁徙,不知下落,收复梅州(今广东梅县)之后,才得相见,各诉别后情形,大家都是悲喜交集。
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文天祥入赣,经略江西,江西各郡的豪杰,都闻风响应,他的号令可以通于江淮。不幸后来被元朝的江西宣慰使李恒打败,他的兵士溃散,妻妾子女都陷于敌中。赵时赏(宋朝的宗室,和州人)被元兵捉住,元兵问他是谁,他说:“我姓文。”众人以为他是文天祥,便把他抓了回去。文天祥因此得以逃走,他和母亲曾夫人及儿子道生奔赴汀州(今福建汀州)。第二年,汀州也失守了,帝罡死在海中(景炎元年,元将阿楼罕率兵到建宁,陈宜中、张世杰,奉帝及杨太妃、卫王等,坐船停留在潮州。三年四月,帝薨,后葬于崖山,谥曰端宗),卫王昺立(改元祥兴,元至元十五年),驻守在崖山,授文天祥少保信国公,职任依旧和以前一样。这一年他的母亲曾夫人去世,而长子又死,家属几乎全没了。这年闰十一月,他屯兵潮阳,剿平了剧盗陈懿、刘兴。刘兴死了,而陈懿用海船引导元人张弘范带兵到了潮阳,张弘范又率轻兵到达了五坡岭(今海丰县北)。当时宋营正在宴客,元军步兵骑兵突然杀过来,文天祥料定自己不能脱身,便急忙取出怀中的脑子吃了下去。脑子又叫龙脑香,就是俗名说的冰片,吃多了能够把人毒死。原来文天祥早就抱有死志,所以常把此物藏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元兵拥他上马,他便要水狂饮,希望速死。不料后来腹中大泻,竟没有死。他被捉后,各军溃散,宋朝终不可再得挽救。自从出师之日起到现在,启用景炎正朔的年号,仅仅只有四十天。
文天祥自京口逃到这里,原抱着复国的大志。不料一战再战,兵败被执,壮志未伸,英雄末路,他心里的悲恨,是永远不会消灭的。他想要见张弘范,大骂求死。过了七天,元兵把他送到潮阳张弘范处,他请求张弘范拿剑来给他自杀。张弘范一定要以礼相见,左右的人都叫他拜,他说:“我不能拜,我曾经见过巴颜,不过长揖罢了。现在我只能死,不能拜。”相持到午后,张弘范终究没能相强,便以客礼相待。张弘范送他登海船,自海丰到厓山。当时张世杰、陆秀夫拥祥兴帝在海上收拾残余的力量以谋抵抗。弘范叫文天祥写信招降张世杰,文天祥说道:“自己不能救国,又教人卖国,哪里可以呢?”张弘范逼迫他很急,他便写了一首《过零丁洋》的诗给他,末后有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弘范便付之一笑。从此守护越发谨密,而礼貌也越发隆重。
祥兴二年(元世祖至元十六年)二月六日,金山被攻破。这时陆秀夫以枢密兼任宰相,他看见事已不可为,便请于太妃道:“临安母子已经被辱(是说恭帝母子城亡不死,被缚至燕京的事情),殿下不应该再加侮辱。”他说完,便把自己的妻子及衣冠都沉入海中,自己也抱着祥兴帝投海而死。太妃宫人以下,都跟着他跳海自杀;将士官属,不肯降元而投海的,有数十万人。文天祥听说后,不胜忧愤,便做了一首长歌来哀悼他们。
张弘范平定了宋朝后,在宫中置办了酒席召开庆功大会,邀请文天祥入座。他举起酒杯,从容地对文天祥道:“您的国家已经亡了,忠孝的事情总算已经尽了。请丞相把心思改变一下,拿事大宋的心来事大元。那么,大元的贤相,除了你还能有谁?”文天祥流涕道:“国亡了,做臣子的不能救,就是一死以报国,也还有罪。怎么还能再有二心,希图免死呢?”张弘范又道:“国既经灭亡,你就是死,又有谁代你把这事记录在史上?”文天祥道:“商朝亡了,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也不过是自尽其心而已。历史上记载与否,他们是不管的。”张弘范听了这番话,心中很为感动,对他更加恭敬,便派人将这些详细汇报给元帝,陈述文天祥不屈服的情形。元世祖命他把文天祥押送到京师,张弘范便叫宋朝的降臣邓光若等伴送他去。
文天祥被俘后,他的夫人欧阳氏,也被元人的将校抓获。将校逼迫并想侮辱她。夫人说:“我只有一死了,绝不让自己的清白之躯,受到贱卒的侮辱。丈夫是我的天。现在夫君已经被抓,还有什么需要顾虑的呢?”于是自刎而死。文天祥得到这个消息后,大哭并祭吊夫人道:“节妇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这个天地之间,只有我和你了!”
文天祥自广州动身北行,到了江西地界,才给他戴上枷索脚镣。因为江西是他的本乡,解送的人恐怕有人来劫夺他,便把他的颈和脚都捆绑起来。他从此绝食,自以为走到庐陵,一定会饿死了,这也正好合了古人所说“狐死后头部向着自己巢穴的山丘”的仁义之说。于是他作文祭墓,写诗别友,派人送回家里。不料饿了八天,却没有一点要死的状态。他想,就这样死在荒丘,自己的志节不能表白,不如光明磊落而死,于是他又勉强恢复了饮食。
【评论】
文天祥在江西与元军交战,在广东与元军交战,都未能取得胜绩。因为此时人心已去,即使是有智者,也无能为力,所以不能以战场的胜负来评论他。然而在临安即将灭亡之时,遣散二王的提议,确实是文天祥提出的;在沿海转移数年,犹延残喘,都是文天祥预知先机的功劳。在皋亭面见元将时,元将问他度宗有几个儿子,他答说:“三个儿子。”又问皇帝是第几子,他回答说:“第二子,是嫡出的。”又问:“第一子、三子封王了吗?”回答道:“一个为吉王,一个为信王。”又问:“现在他们在哪?”他答道:“由大臣护送他们离开了。”元将大惊,道:“去了哪里?”他回答道:“不是福建就是广州。宋朝的疆土几万里,总会有地方去。”又问:“既然是一家人,何必要远去?”他回答道:“为什么这样说?关乎国家宗庙社稷的事,怎么会是小事?北朝如果对待皇帝好,那么二王便是人臣;如果你们待皇帝不好,那么马上就会有另一个皇帝出来。”词锋令人感到畏惧、惊诧,而后面发生的事也都不出他的所料。
宋灭亡了,文天祥的家破灭了。很多人以为文天祥既已绝望,那么他的忠义之心,也可以停止了。没想到文天祥正因为无所希望、无所留恋的缘故,因而看透了生死,不达目的不罢休。有句话叫做“视死如归”,文天祥当称得上是了。
忠臣义士,只会做让自己能够心安的事,怎么会为了名利而肆意妄为呢?张弘范对文天祥说:“国家已经灭亡了,如果你为之死了,谁又会来为你书写呢?”他这是以待小人的心来待忠臣义士呀。小人,即使以荣名来褒奖他们,他们也决不肯改志向而成为忠臣义士的。而忠臣义士,又怎么会考虑让自己身后无名而改节成为小人呢?
欧阳夫人先于文天祥自刎而死,这事记载在《张枢文丞相传补遗》中,另外汪水云作《浮邱道人招魂歌》,在其第五篇中唱道:“有妻有妻不得顾,饥走荒山汗如雨。一朝中道逢狼虎,不肯俭生作人妇。左掖虞姬右陵母,一剑捐身刚自许。天上地下吾与汝,夫为忠臣妻烈女。”到陶九成作《辍耕录》时,才说张千载在文天祥死后,在俘虏中寻访欧阳夫人。这都是当时投降了元的那些大臣,造谣来污蔑他们的。这与那些文天祥自己请求黄冠归故乡的传言,同样是无稽之谈,正如刘须溪(宋末元初人)所说的“昔忌其生,今忌其死”一样。
[book_title]第八章 幽囚
元世祖十六年十月,文山行至元都。供张甚盛,然义不寝食,坐以待旦。元人百计说降,虽许以官爵而不从。留梦炎(宋之降臣)说之,受其唾骂;瀛国公(宋帝孙也,元封为灜国公)往说之,一见,北面拜号,乞回圣驾。于是元人知不可动,移囚兵马司,枷项缚手,坐一空室,防卫甚严;日给钞一钱五分,以为饮食之需。居数日,始见元丞相博罗,平章张弘范,暨诸院官。通事命之跪,文山不可。左右曳之于地,或举颈,或拿手,或按足,或以膝倚其背,要之无非令其免作跪态而已。通事问“有何言”,文山曰:“自古有兴必有废。我为宋宰相,国亡,职当死。今日见囚,法当死,复何言?”博罗问曰:“自古尝有宰相以宗庙、城郭、土地与人,又遁去者否?”文山曰:“为宰相而奉国以与人者,卖国之臣也。卖国者必不去。去者,必非卖国之人。前予除宰相不拜,奉使巴颜军前,寻被拘留,不幸有贼臣卖国。国亡当死,但以度宗皇帝二子在浙东,老母在广,故去之耳。”问:“德祐非君乎?”曰:“吾君也。”曰:“弃嗣君而立二王,果忠臣乎?”曰:“德祐不幸失国。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故从怀愍而北者非忠,从元帝为忠(晋怀帝、愍帝皆为汉主刘聪所复。西晋亡,元帝立于金陵,重兴晋室),从徽、钦而北者非忠,从高宗为忠。”(宋徽宗、钦宗皆见辱于金。北宋亡,高宗立于临安,号为中兴。)又问:“汝立二王,竟成何事?”曰:“立君以存国,臣子之责。若夫成功,则天也。父母有疾,虽不可为,无不用医药之理。不用医药者,非人子也。天祥今日,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从此在燕四年,元人不放亦不杀。此四年中,日日望死,刻刻求死,一腔感愤,无可发泄。则寄之于诗,手自编定遗稿,付与其弟壁,而附以书曰:
“广州不死者,意江西可以去之。及出南安,系吾颈,絷吾足,于是不食,将谓及吉州则死,丘首之义也。乃五日过吉,又三日过丰城,无饭八日,不知饥。既过吉,思之无义,且尚在江南,或有生意。遂入建康,居七十余日,果有忠义人约夺我于江上,盖真州境也。及期失约,惘然北行。道中求死,无其间矣。入幽州,下之狴犴,枷颈锁手,节其饮食。吾舍生取义,无可全者。今千万寄此及诗,达吾弟。盖绝笔也。”
文璧本惠州守臣,宋亡即降。入觐元帝,右丞相帖木儿不花具奏,此人是文天祥弟。世祖问谁是文天祥,博罗奏即文丞相。世祖叹息久之,曰:“是忠臣也。”次问壁。右丞相奏是以惠州城归附者。上曰:“此大元之顺民也,是孝顺我者。”呜呼!手足之间,异趣至此!昔人所以有“南枝向暖北枝寒”之叹也。元陶宗仪作《辍耕录》,记文丞相有子出为郡教授,行数驿而卒,人皆作诗以悼之。闽人翁某有一联曰:“地下修文同父子,人间读史各君臣。”固知忠孝节义之事,各尽其责道。虽父子兄弟之间,有不能强者。狱中作《正气歌》以见其志。自序曰:
“予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簷阴新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还,腥臊污垢,时则为人气;成圊溷,或毁尸,或腐温,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
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历。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所养致然。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气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批评】
文山在狱四年,其困苦之状,略见于弟书及《正气歌》自序中,在此待死而已。身体肤发之困苦,视如太空之浮云,若于己无与者。如不能耐此,则亦早降矣。公少年颇喜豪华,及临大节,乃能刻苦至此。
《文山集》中,有诗一首云:“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终。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驰遗恨付西风。黑头尓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即暗指留梦炎辈。
文山在狱中,手编其诗,尽辛巳岁为五卷;自谱其平生行事一卷;集杜甫五言句,为绝句二百首,号《集杜诗》;自广州至金陵所作为一卷;自吴门归临安,走淮至闽得诗三卷,号《指南录》。
日本伊藤博文当国时,吾国留学生毕业归国者,临行,至伊藤处走别,伊藤出《信国公文集》为赠曰:“此吾东方之宝也。诸君读之,一生受用不尽矣。”伊藤虽非圣贤,其言真有味也。《信国公集》具在,少年何不求之,以体会伊公之所谓受用者?
元世祖十六年冬十月,文天祥到了元都。元人供奉极盛,但他不眠不休也不进食,夜间坐着等待天亮。元人千方百计游说他投降,许他以高官厚禄,但丝毫不能动摇他的一片忠义之心。留梦炎(宋降臣)去劝他,被他唾面大骂;瀛国公(即宋恭帝,元主封他为瀛国公)去劝他,他北面拜号,请恭帝回圣驾。于是元人知道他不可劝说,便把他囚在兵马司,枷项缚手,坐在一间空房里,防卫得异常严密。每日给他一钱五分的钞币,作为他饮食的费用。住了几天,才见到元朝的丞相博罗、平章(官名)张弘范及各官。通事命他下跪,他不肯,左右的人把他拖下地去,有的抬他的脖子,有的拿住他的手,有的按住他的脚,还有的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硬要使他作跪的状态。通事问他有什么话说,他道:“自古有兴必有废。我是大宋的宰相,国亡了,还有什么话说?”博罗问道:“自古有没有做宰相的,把宗庙、城郭、土地送给人,而又逃走的呢?”他说:“做宰相而把国家送人的,都是卖国之臣;卖国者必定不会逃,逃离的必定不是卖国的人。
从前我没有就宰相的职位,奉使到巴颜军前,被他拘留,不幸有贼臣卖国。国亡,便应该死。但是因为度宗皇帝的两个儿子在浙东,我的老母在广东,所以我才赶去的。”博罗又问道:“德祐(恭帝)不是皇帝么?”他道:“是我的皇帝。”问:“那么,你弃了他而另立二王,这算忠臣吗?”他答道:“德祐不幸失国,这个时候,国家为重,皇帝为轻。所以,随从怀、愍二帝而北去的不算忠臣,跟从元帝的才是忠臣(晋朝有怀帝、愍帝都被汉王刘聪捉去,西晋灭亡。元帝在金陵即位,重兴晋室);跟随徽、钦二帝北去的不算忠臣,跟随高宗的才是忠臣(宋徽宗、钦宗都被金人捉去,北宋灭亡。高宗在临安自立,号为中兴)。”又问:“你立二王,成就了什么事?”他回答道:“立君以存国,这是臣子的责任。至于是否成功,那就全在上天了。父母有病,虽然明知已不可为,但绝没有不送医用药之理。不送医用药,那便不是人子了。我今天有死而已,何必多说。”
文天祥从此便被留在燕地过了四年,元人不放他也没有杀他。在这四年当中,他天天盼望着死,时刻请求死,一腔的感愤,却没有可以发泄的地方。于是他便写了许多诗,亲自编写稿本,写信寄给他的兄弟文璧,并附带书信道:
“我在广州时没有求死,是想着到了江西后可以逃跑。等到出了南安,元人给我上了枷索,上了脚镣,于是我开始绝食,想着到了吉州时便会饿死,以成就丘首之义。于是五天后过了吉州,再三日后过了丰城,八天没有吃饭,却不知道饥饿。过了吉州后,我想着死已没有意义,况且还身处江南,或许会有逃生的机会。于是到了建康城,在这住了七十多天,果然有忠义人士相约在江上救我,这大概是在真州境内吧。到后来他们失约了,我惘然北行。道路途中我多次想寻死,但一直没有机会。进入幽州后,被囚禁在监狱,枷索铁镣加身,并减少了我的饮食。我虽然想要舍生取义,却没办法成全。现在千方百计送出了此信及写的诗到了我弟弟手上。这大概也是绝笔了。”
文璧本是惠州的守臣,在宋朝亡后,他便投降了元人。他入觐元帝的时候,元朝右丞相帖木儿不花详细奏道:“这是文天祥的兄弟。”元世祖问道:“谁是文天祥?”博罗奏道:“便是文丞相。”元世祖叹息了好一会,说道:“这人是忠臣啊!”后又问起文璧。右丞相奏道:“这人便是以惠州城来归附的。”世祖道:“这人是大元的顺民,是孝顺我的啊!”文天祥兄弟之间,人品竟这样大的不同!难怪过去的人所以有“南枝向暖北枝寒”的感叹。元代的陶宗仪写了《辍耕录》一书,记载了文天祥有个儿子当时被任命为郡教授,为传授奔行了数个驿站后而死,很多人为此作诗来哀悼他。福建人翁某作有一对联道:“地下修文同父子,人间读史各君臣。”由此可知忠孝节义之事,在于各自尽到自己的职责和道义。即使是父子、兄弟之间,也不能够勉强。文天祥在狱中作了《正气歌》一诗来表达自己的志愿,他自己在序言中说:
“我被囚禁北方元朝都城,关在一间土牢内。土牢宽有八尺,深达四寻(八尺为寻);唯一的牢门又低又小,窗户短而窄;地面脏且不平,光线幽黑。此时正是夏天,各种气味聚集在室内,大雨后积水汇集于牢内,以致床几都浮动了起来,这就是水气;雨后满室泥泞,经过半天的蒸泡后更加糜烂,这就是土气;天气忽然放晴而燥热,然而牢房却闭塞不通,这就是日气;在屋檐下升火烧饭,使室内更加炎热,这就是火气;仓库的米粮腐烂了,阵阵臭气四溢逼人,这就是米气;囚犯并肩挤在一起,身上污垢发出腥臊般的恶臭,这就是人气;有时从厕所、死尸、烂鼠等处,散发出混杂的恶臭,这就是秽气。这几种气味加起来,遇到的人很少有不病倒的。而我身体虚弱,生活在这里已经两年了,幸好没有生病,这大概是有所修养才能如此吧!但又怎知我所修养的是什么呢?孟子说:‘我擅于培养自身的浩然正气。’这土牢中有七种恶气,我的浩然正气只有一种,用一股正气抵抗那七种恶气,我还怕什么呢!何况这浩然之气是天地间的正气啊!于是作《正气歌》一首。”
【评论】
文天祥在狱中呆了四年,其困苦之状,在他写给弟弟的信以及《正气歌》的自序中略有描述。他在狱中只是等死而已,身体肤发上的困苦,他当作是天空中的浮云,好像和自己无关一样。如果不能忍耐这些,那么他早就投降了。他少年时比较讲究豪华,面临这种大节之时,他却能刻苦到这种地步。
在《文山集》中,有诗一首写道:“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终。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驰遗恨付西风。黑头尓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这是暗指的留梦炎等投降的人。
文天祥在狱中,自己亲手编订诗歌,辛巳年一年的全部编订为五卷;写自己平生事迹行为的编为一卷;汇集杜甫的五言句,为绝句的二百首,编为《集杜诗》;从广州到金陵一路所作的编为一卷;从吴门回临安,从淮到闽所作的诗编为三卷,起名为《指南录》。
日本伊藤博文当政之时,我国有留学生毕业回国的,临行时到伊藤博文那辞别,伊藤博文拿出《信国公文集》相赠,并说:“这是我们东方的瑰宝。诸位读了,将会一生受用不尽。”伊藤虽然不是圣贤,但他的话却是有道理的。《信国公集》现在都还存在,少年人为什么不找来看看,体会一下伊藤博文所说的受用呢?
[book_title]第九章 成仁
文山在狱中时,南北之人,无论知与不知,皆惜其死。元臣王积翁、谢昌元、程飞卿等十人,谋请释文山为民。留梦炎私语积翁曰:“文公赣州移檄之志,镇江脱身之心固在也。忽有妄作,我辈何以自解。”(意言文公见必复起兵。如此,则今为之请者,皆连累矣)遂不果。元世祖自开平还燕,问南北宰相疏贤,群臣皆曰:“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世祖将付以大任。积翁、昌元以书喻上意,文山复书云:“诸公义同鲍叔,天祥事异管仲。管仲不死,而功名显于天下;天祥不死,而尽弃其平生,遗臭于万年,将焉用之?”
王积翁又为奏请释文山而礼之,以为事君者劝。元祖语积翁,命兵马司好与饮食。积翁出语宰相,将行之,文山使人语积翁曰:“吾义不食官饭数年矣(文山狱中所食,皆平时朋好所捐金相济者)。今一旦饭于官,吾且不食。”积翁始不敢言。
百计以求文山不死之王积翁,文山反以为多事,而未当引之为知己。其可引为知己者,乃反是望其速死之王炎午(又名鼎翁,字梅边,庐陵人。有《吾汶稿》,与文山有旧)。
炎午闻文山再被执,未闻就义,因以疑之。与友人刘尧举对床谈及,尧举赋诗云:“天留中子坟孤寂,谁向西山饭伯夷?”伯夷、叔齐,商亡,不食周粟,饿死西山,意谓文山久而不死,必有饭之者矣,所以讽其即死也。炎午以寥寥短章,不足尽其情,乃作生祭文以劝之。其起语谓:“维年月日,里学生旧太学观化斋生王炎午,谨采西山之薇,酌汩罗之水,哭祭于丞相文先生未死之灵,而言曰。呜呼,大丞相可死矣。”云云。已而文山果死,炎午乃叹曰:“丞相得死矣。呜呼痛哉!”又为望祭文一首。此二文者,他人读之,当有感慨泣下者。文山读之,我知其必欢然一笑曰:“此诚如见我心者也。”
元世祖十九年(至元十九年),纲目大书“杀宋少保枢密使信国公文天祥。”数日前,世祖召文山入,谕之曰:“汝移所以事宋者事我,当以汝为相。”文山曰:“天祥为宋宰相,安能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帝犹未忍,左右力赞从其请,遂以十二月初九日,杀之。文山将出狱,即为绝笔自赞,系之衣带间。其词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过市意气扬扬自若,观者如堵,无不为之流涕。南人留燕者,悲歌慷慨相应和。死之日,年四十七也。故人张千载(字义甫,庐陵人)为收其骨,归葬故乡。当文山贵显时,屡欲官千载,皆不就。及文山就俘北上,道过吉州,千载诡姓名随行,至燕寓于兵马司侧,即文山羁囚之所也。日以美食奉之,三年无倦色。潜造一椟,文山就义后,即藏其首,负之而归,诚义士也。
谢翱(字皋羽,陵平人。有《晞发集》),文山之客也。闻公就义,思慕独深,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自胜。文山死后三年,翱过姑苏。姑苏,文山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过浙江,上禹陵(在绍兴县会稽山),北向而哭之。又后五年,而哭之于子陵之台(东汉时严子陵之钓台也。在今浙江桐乡县)。来会者,吴思齐、冯桂芳、翁衡及翱也。共登西台,结位于荒亭,再拜跪伏,号而恸者三。此时也,江山满目,人物已非,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有云从西南来,渰浥渤郁(云飞扬之状也),气尊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歌,为文山招魂。其词曰:“魂朝往兮何极,暮归来兮关水黑。化为朱鸟兮,有噣焉食。”歌讫,竹石俱碎。此一哭也,声满天地,义塞古今。亡国遗民之悲,于斯极矣。文山虽死,亦可不恨。
自古亡国之恨,殉国之烈,未有若宋元之间者也。元有天下累世,而东南遗老,犹匿迹于荒江野岸之间,结月泉吟社,祀楚屈原、晋陶潜以示不忘故国。至于感念文山,而为之左右奔走者,如王梅边、谢皋羽、唐玉潜诸人。或爱助之,而欲全其名节;或伤悼之,以招慰其精爽;或破家弃赀,以收拾其旧主之骸骨,而不顾于祸患。迹其所为,固有不同,然亦各尽其心而已。他若张毅甫之间关远道,而无死生之间;方韶卿之欷歔歌哭,而有《黍离》(《黍离》见《诗经·王风》,思念周亡而作)之思;吴子善甘于冻饿,而不肯再仕;龚圣予撰《二忠传》,而纪述甚详;汪大有之幽忧沉痛发诸诗,梁隆吉之守道安贫终其世,郑所南之劲节峻行,志向实过于王哀;林德旸之深居远遁,高洁可配乎渊明,其有关于世道人心,岂不大哉?谢枋得(弋阳人,字叠山,谥文节)以与文山同乡,谓文山死,而己不可不死,却聘绝粒,以遂其志。呜呼!可谓难已!天下节义道德之风,一人倡之,必有和之者。无文山之百折不回,气作山河,以为之倡,则亦安得有此?
【批评】
文山死后,元《明人集》中,颇多遗闻逸事,要之皆涉于神怪,易启后人之惑。今故不录,是皆起于崇拜英雄心太盛故也,其辨已见少年丛书之“岳飞”中。
本文末节所引宋遗民,除王梅边、谢皋羽、张毅甫诸人行履,已见本文外,余人详之如左:
唐玉潜,名珏,绍兴人。元浮屠总统杨琏真伽掘宋诸陵,珏货家具,雇人以真骨藏之,易以牛羊诸骨,为改瘗兰亭山,上种一冬青树为识。
方韶卿,名凤,浦江人。宋亡,与二子隐居不仕,有《存雅堂稿》。
吴子善,名思齐,永康人。与方凤、谢翱为友。
龚圣予,名开,山阳人。熟于文丞相遗事,作文丞相及陆君实《二忠传》。
梁隆吉,名栋,武昌人。宋亡,入茅山为道士。
王元量,名大有,号水云,钱塘人。以善琴受知宋主。国亡,奉三宫留燕甚久。与文山狱中唱和,有《水云集》。
郑思肖,名所南,号忆翁,福州人。宋末太学生,善画菊。宋亡题诗于画菊云:“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有《谬余集》《自叙一百二十图诗》《心史》等书。
林德旸,名景曦,号霁山。有《霁山集》。当杨总统发掘诸陵寝时,林故为丐者,背竹箩,向西番僧乞得高宗、孝宗两腰骨,归葬于东嘉。
文天祥在监狱的时候,南北的人,无论识与不识,都替他可惜。元臣王积翁、谢昌元、程飞卿等十人,想方设法谋求让元世祖释放文天祥为民。留梦炎私下对王积翁说:“文公在赣州移檄的意志和在镇江逃脱的心思,到现在还没有消灭。倘若我们设法释放了他,他又乱动起来,岂不连累了我们?”(意思是文天祥脱身后必然会再起兵攻元。这样,现在为他求情的人都会被连累。)因此大家便不敢再提此议。元世祖自开平回到燕都,问起南北的宰相,谁最贤能。群臣都说:“北人没有再比耶律楚材贤的,南人没有再比文天祥贤的了。”元世祖便想重用文天祥。王积翁和谢昌元,把世祖的意思写信告诉了文天祥,文天祥回信道:“诸位的义气同鲍叔一样,但天祥的事与管仲不同。管仲不死,而功名天下人都知晓;天祥要是不死,而放弃自己平生的全部,将会遗臭于万年,又怎么能行呢?”
王积翁又奏请世祖释放文天祥,特别优待他,借此劝勉一般事君的人。世祖便告诉王积翁,让他命兵马司好好地给文天祥饮食。王积翁出来告诉宰相,将照圣旨实行。文天祥让人告诉积翁说:“我为节义不吃官饭已经几年了(文山在狱中所食,都是平时靠朋友捐赠的钱财接济的)。现在一旦让我吃官家的饭,我将绝食。”王积翁从此便不敢再说。
用尽种种方法想营救文天祥的王积翁,文天祥反以为他多事,不当他是知己。他所引为知己的,却是希望他速死的王炎午(又名鼎翁,字梅边,庐陵人。著有《吾汶稿》,和文天祥有旧交)。王炎午听说文天祥又被捉,而没有听见他被杀的消息,因此怀疑他的品行。他在与友人刘尧举隔床谈话时谈及此事,刘尧举因此赋诗道:“天留中子坟孤寂,谁向西山饭伯夷。”伯夷、叔齐,在商亡后,不愿吃周朝的粟粮,最后饿死于西山。刘尧举这诗的意思就是说文天祥被抓这么久了也没有死,必定是吃了官家的饭了,所以讽刺他应该马上去死。王炎午认为这寥寥几句话不足以完全表达他的意思,便作了一篇生祭文,劝文天祥速死。他这篇祭文的起语是:“某年某月某日,里学生旧太学观化斋生王炎午,谨采西山之薇,取汨罗之水,在丞相文先生未死之灵前哭祭道:唉,文丞相可以放心离去了……”等等。不久文天祥真被杀了,王炎午于是叹息道:“文丞相终于能够死了。呜呼!真让人心痛啊。”于是又作了《望祭文》一首。这二篇文章,别人读了,应当有感慨而流泪的;但如果是文天祥读了,我知道他必定会高兴地笑着说:“这确实就像看见了我的内心啊。”
元世祖十九年(至元十九年),元史官在纲目中用大字写道:“杀宋少保枢密使信国公文天祥。”几天前,世祖召文天祥入宫,劝他道:“你拿事奉宋的忠诚来事奉我,我当拜你为相。”文天祥道:“天祥为宋宰相,怎么能事奉两个朝廷?但请你赐我一死,便心满意足了。”元世祖还是不忍杀他,但是左右的人都赞成允许他的请求。于是文天祥于十二月初九日被杀。他将出狱的时候,便自己写了自赞的绝笔书,系在衣带间。绝笔书写道:“孔子和孟子都说要为了正义而牺牲生命。只有有了正义,仁心才能保全。我从小读圣贤书,又学会了什么呢?从今以后,大概没有什么可愧疚的了!”他被押经过市上时,意气扬扬,镇定自若,围观的人多得有如围墙,没有一个不为之流涕的。南方人身在燕京的,都悲歌慷慨,互相应和。他死的那一年,才四十七岁。他的故人张千载(字义甫,庐陵人)把他的尸骨收起,归葬于故乡。当文天祥显贵的时候,屡次想让张千载做官,他都没有接受。等到文天祥被俘北上,路过吉州时,张千载便改换姓名跟着他一路北行。到燕京之后,寓居于兵马司的旁边,就是文天祥被囚的地方。他每天以美食供奉文天祥,这样过了三年,没有倦色。他又暗中造了一只木椟,文天祥死后,他便把他的头藏在椟中,背着回到了故乡。这个人,真可算是义士了。
谢翱(字皋羽,陵平人。有《晞发集》),是文天祥的坐上宾客。他听到文天祥就义后,思慕之情最深,每次一动念,便会在梦中重温一次。有时遇到山水林池台榭及云霞草木,与他们分手时的情状恰巧相像时,就会令他徘徊流连仔细察看,悲痛异常而不能控制自己。文天祥死后的第三年,谢翱经过姑苏,这是文天祥第一次为官治理过的地方,看到夫差之台而第一次哭悼文公。又过了四年,他过浙江,上禹陵(在绍兴县会稽山),向朝北方而哭悼文公。后又过了五年,他到于子陵之台(东汉时严子陵的钓台,在今浙江桐乡县)哭悼文公。这次来哭悼的,有吴思齐、冯桂芳、翁衡及谢翱。他们一起登上西台,在荒亭中为文公设了灵位,多次伏首拜跪,悲恸哀号不止。此时,满目江山,已物是人非,想到悠悠天地的高远广袤,独自忧伤,让人禁不住泪流满面而沾湿了衣襟!当时有云从南边飘来,阴湿郁结,云气罩住了林木,好像是为了加重悲哀的气氛。他们用竹如意敲着石块,演奏楚歌来为文公招魂。歌词为:“魂灵啊你早上要飞往何方?晚上归来时关塞一片昏黑。你化为了朱鸟,虽然有嘴却能吃到什么?”歌毕,竹如意与石块俱已碎裂。他们的这一次哭祭,声满天地,义塞古今。亡国遗民的悲痛之情,这次可谓达到了极点。文天祥虽然死了,也可以不含恨九泉了。
自古以来,亡国之恨,殉国之烈,从没有像宋元之间这样强烈的。元朝历经天下几代了,而在东南沿海一带仍有前朝老人旧臣,还藏匿于荒江野岸之间,组成了月泉吟诗社,祭祀楚国的屈原、晋代的陶潜,以示不忘故国。至于感念文天祥,而为之左右奔走的,如王梅边、谢皋羽、唐玉潜等人。或是用爱来助他,因而想要保全他的名节;或是伤悼他,来招慰他的魂魄;或是变卖家资,来收拾旧主的骸骨,而不顾虑会因此招来祸患。各人所为,固然各有不同,但是也各自尽到了自己的心意。其他的像张毅甫的辗转各方,远道而行,而不顾死生;方韶卿为之欷歔歌哭,其情状有如《黍离》(《黍离》见《诗经·王风》,思念周亡而作)中悲悼故国之思;吴子善宁愿自己受冻挨饿,而不肯再出仕为官;龚圣予撰写了《二忠传》,其讲述很是详尽;汪大有为了他忧伤沉痛而作了众多诗歌;梁隆吉为了他而守道安贫,终其一生;郑所南为了他而保持着坚贞的节操,苛刻要求自己的一言一行,其志向实际要超过了王哀;林德旸为了他深居远遁,高洁的品行可比陶渊明。他对于世道人心的影响,难道说不大吗?谢枋得(弋阳人,字叠山,谥文节)因为与文天祥是同乡,他说文天祥死了,因而自己不能不死,因此拒绝进食,以成全自己的心愿。呜呼!这可说是很难了!天下的节义道德之风,如有一人倡导,必定有相和的人。如没有文天祥的百折不回,气作山河,为之倡导,那么又怎会有现在这种结果呢?
【评论】
文天祥死后,元《明人集》中,有很多遗闻逸事,总的来说都是关于神怪一类的,容易启发后人的惑想。现在特意不录这些,是出于崇拜英雄的愿望太盛的缘故,其原因已在《少年丛书·岳飞》一书中说明。
本文末节所引述的宋朝遗民,除了王梅边、谢皋羽、张毅甫等人的行迹,已在本文讲叙外,其余人的详细情况说明如下:
唐玉潜,名珏,绍兴人。元朝佛教都总统杨琏真伽挖掘了宋代皇室的陵墓后,唐珏变卖家产,雇人将宋代皇室成员的真骸骨收藏起来,而用牛羊骨头代替了真骨头,然后将宋代皇室成员的真骸骨改葬在兰亭山,并在墓上种了一棵冬青树为标识。
方韶卿,名凤,浦江人。宋亡后,与两个儿子隐居起来不愿做官,留有《存雅堂稿》。
吴子善,名思齐,永康人。与方凤、谢翱是朋友。
龚圣予,名开,山阳人。熟习文天祥丞相事迹,写了文丞相及陆君实的传记《二忠传》。
梁隆吉,名栋,武昌人。宋亡后,上茅山当了道士。
王元量,名大有,号水云,钱塘人。以善于弹琴而为宋主知晓。宋亡后,因侍奉三宫而留在燕都很长时间。他与文天祥在狱中相互唱和,有《水云集》存世。
郑思肖,名所南,号忆翁,福州人。宋代末的太学生。善于画菊。宋亡后他在画菊时题诗于画上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著有《谬余集》《自叙一百二十图诗》《心史》等书。
林德旸,名景曦,号霁山。有《霁山集》。当杨琏真伽挖掘宋皇室的陵寝时,他故意化装成乞丐,背着竹箩,向西番僧求得高宗、孝宗的两截腰骨,归葬于东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