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历史讲话 [book_author]熊十力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完结 [book_length]163228 [book_dec]本书创作于抗战时期,旨在通过对中国历史的探讨,为各民族团结一心、共同抗日提供理论与历史依据。第一编“种族推原”试图证明汉族、满族、蒙族、回族、藏族五族同源;第二编“修中国通史议”分别对中国上古、中古、近古、近现代史进行通论,均透露了作者的民族观、历史观和学术史观;第三编“中国历史纲要”系统简明地论述了从唐虞至明清的历史要点。1938年春,熊十力“避寇入川”,因感于“国家艰危,民族忧患,莫甚于今日”,而“发扬民族精神,莫切于史”,遂“为谈计二星期。理其记录,差可一卷”,命名为《中国历史讲话》,同年由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出版。本书探讨种族、通史等问题,意在促进各民族团结抗战,“一心一力,共守固业”。 [book_img]Z_5556.jpg [book_title]缘起 余以今春避寇入川,依钟生芳铭于璧山。永善邓生子琴、无锡钱生学熙、郓城陈生亚三、汾城刘生公纯、友人菏泽王君绍常均先后来璧。江津任生伦昉、璧山刘生冰若亦均相依忧患之中。余以迂陋,无所自效于世,唯日与诸子讲说旧闻。一日,亚三偶提及国史云:发扬民族精神,莫切于史。今吾历史,被后生诬乱破碎殆尽,是事可奈何耶?子琴复提出种原及通史两问题。余感其切问,因与诸子略明吾意。为谈计二星期。理其记录,差可一卷。命曰:《中国历史讲话》。故识其缘起于卷首。 中华民国二十七年季夏三伏日逸翁熊十力 我现在要讲的题目,有两个。第一,是种族推原。第二,是关于修“中国通史”的一点意见。先说第一。 [book_title]一、种族推原 中华民族,由汉满蒙回藏五族构成之。故分言之,则有五族;统称之,则唯华族而已。如一家昆季,分言之,则有伯仲;统称之,则是一家骨肉也。 汉族 汉族者,本三皇五帝之子孙。历代居中国本部。本部复别以三: 一、黄河流域及其他省区。 如甘肃、宁夏、新疆、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山东,及热、察、辽、吉、黑等省。 二、长江流域。 如四川、湖南、湖北、安徽、江苏、福建省。 三、珠江流域。 如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省。 此皆汉族世代生长之地。其散处于满、蒙、藏诸边塞则为数较少。余如台湾、琉球,与朝鲜、安南、缅甸等属国,本皆汉族同胞,今沦为异域云。 汉族有数千年高尚悠远之文化。故言及中华民族,往往即以汉族为代表。但汉族,自其先代孳生既众以后,而与满、蒙、回、藏分支,自为留居本部之一族。后人自难确定其分支之祖为谁氏,只可说为三皇五帝之子孙而已。然历代传说,都以为汉族是黄帝的子孙。司马迁作《史记》,其《帝纪》即始于黄帝。大概黄帝建造我国家,保固我民族,其声威最大。故群奉为开国元祖,而定为一尊耳。古者汉族本称诸夏。或以为因夏朝得名。昔我神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可见其声德广远。故四裔称我族类为夏人焉。或曰,夏之为言,大也。以其为世界上伟大的民族,故称夏焉。其曰诸夏何也?诸者多数之称。当时族人并建列国,又其支分派别,族姓日多,故云诸夏耳。其后称为汉族者,则因汉朝威震中外。四旁诸夷,皆称我国人为汉人。此汉族之名所由始。唯自是汉族一名,乃普遍流行而无以易。 汉族之性情,宽大而和易。向来对于异国异族,常敦守和平。苟人不以侵凌加诸我,则我决不侵凌人。唯人若肆意侵及于我者,则我亦必坚决抵抗。纵有时退让,而终久必令其自然同化,或以实力使之屈伏焉。通观数千年历史事实,明明如是。汉族所以伟大者,以其有含容性与持久性故。 或者汉人在西北边省业商,颇有狡诈之习,贪小利而失大信。此最害事。盖未受教育之民,愚蠢无远见,故有此病。今后边省教育青年子弟,宜时时教以贵信义,尚勇气。至于商人如再有不公道不信实之行为,地方官尤应以其法律禁止。 汉人的理想高,眼光大,故其学问偏长于哲学方面。唯其心思不屑于琐碎处用功,所以对于物理界的知识,不免疏略。因此,不能发展科学。此其所短。今后当吸收西洋人的科学,但当阐扬其固有的哲学思想,以为做人的根本,立国的精神。民国以来教育,对于固有的学术思想与道德信条等等,一切以为旧的,腐的,而尽唾弃之,却又无法凭空产生信条与新的道德。而哲学上,又没有新的中心思想。因此,没有维持身心的东西。所以社会上表现一种猖狂与混乱的现象。一切人的内心里面,好似空虚腐烂,无有一毫生气,譬如空心一般。由此纵欲、贪淫,一切所作所为,虚浮诳伪,全无实际。中国民族到今日,可说危险万分,而士大夫犹不觉悟。因为民初以来的教育,把固有的东西抛弃尽净,今日也无法自觉了。 中国孔子的思想,广大精微。他在宇宙方面,是发明了力用刚健的本体。宇宙万化无穷,万变不息,万象昭著,都由这个刚健的力量所发现。这是天地间不易的真理。根据这种宇宙观,来应用在吾人生活上,便是自强不息。原来吾人的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不可分为两片。吾人正于此自强不息的工夫上,认识自己的本性。万人念念自强,念念不息,念念是真实的力量流行。即凡应事接物,一切无有苟且,无有虚诳,无有迷乱。如此则何功不成,何事不办。又复当知自强不息的力量,是时时向前的,时时求新的,时时求真的,时时自觉而不至倒妄的,决不会为过去的腐旧而不合理的势力所凝滞,所束缚。这种人生态度是应当保持而不可失坠的。至于孔子之所以治国与平天下者,则皆注重经济问题,而一以均平为原则。又必专主忠信与絜矩之道,絜矩即恕,唯恕故无以不平等待人者。而后均平之治可期。今日全世界人类,斗争与骗诈之祸,将趋于自毁,尤非孔学不救。我们要阐明孔子的思想,不仅是救中国民族的。虽然当世也有许多不成人类的东西如汉奸等。假托尊孔,而我们不能以此之故,遂说孔学不足提倡。须知真的出来,则假冒者自然绝迹。汉族之觉悟与否,关系中国五族的存亡。教育与学术思想,毕竟是社会政治一切的根源,所以谈到汉族,不嫌枝蔓,而说及此。 满族 满族即东胡族,亦称通古斯族。向居本国东北边外。在成周时,则为肃慎氏。盖汉族之一支,由本部蕃衍而移殖于东北边境也。从前满清学者,亦有谓满族系黄帝子孙徙于塞外者,可谓实录。东胡在周以前,有九夷。《竹书纪年》称后芬即位三年,九夷来御。《后汉书》总东胡诸部为《东夷传》,曰:“《王制》云:‘东方曰夷。’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万物柢地而出。故天性柔顺,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国焉。”不死言长寿也。又曰:“夷有九种……故孔子欲居九夷也。”据此,则东胡族在古代,犹存中原文献之传。故中原人士称美之曰夷,可谓文明矣。及秦汉以后,则纯尚武力,暴戾之气,变诈之性,时常入寇,毒害生民,无复曩时礼让之风焉。然汉世如乌桓者,但为边患,其势犹不足危害中朝。且受国军征讨,而仍归命阙廷。迄至于晋,则东胡有鲜卑者,乘晋室衰乱,纷纷崛起,甲马纵横,云扰北部,而生民之祸益亟。拓跋宇文,皆抚有北部,终以收拾五胡之局。其诸业有可称者。 唐朝季世,东胡复有一支,曰契丹者。初起尚微,后及浸盛,据北部而称帝,旋改号曰辽,历年二百。虽皇宋崛兴,号称统一,而幽燕十六州,犹属于辽,宋人未能收复。 其后辽衰,而东胡诸部中又有女真继起,取辽而尽有其地,复称帝号而建国曰金。其势又盛于辽。 至于明朝季世,则东胡又有一支崛起,所谓满洲是也。其初兴之酋长,本受明帝之命,以治其部落。迨后势力日盛,乘中原流贼之祸,遂倾覆皇朝,而代明为帝,改朝号曰清。遂主全中国之政。其盛,远非辽金可比。然及其衰也,则其族类式微,亦较辽金为甚。 昔者契丹即辽。之雄于北部也。当宋室未兴时,几可以夺全国政权,而逞一日之欲。然卒称帝号于北方之一隅,而不愿南下,更不肯徙其族类以居中原本部。此其用心甚深,眼光甚远。盖彼族一向在东北,有其雄悍强勇之习,亦由其环境之关系所养成也。若入中原本部,则温和之气,柔靡之景,在在足以移人之性情,而使之习于文弱。此其不愿入内地者,一也。凡一族类,常居于其世守之地,而勿过于向外发展,则保守之力量较强。虽无大进取,而又无大损失。此其不愿入内地者,二也。契丹兵临中原倾覆皇朝,仍为中朝立君而去之。立石敬塘为中国之帝。而不敢实握共主之柄,不欲居其族类于内地,可谓深思远虑矣。 其后女真之兴也,亦秉契丹遗策。故其初取汴京也,即立张邦昌、刘豫为帝,而彼仍不欲妄图全国。其后值南宋赵构之昏愚柔弱,又多猜忌,忘仇耻而去忠良,任宵小。金人乘此机,未尝不可灭宋而君全国也。然卒无意图南,而与宋媾和焉。虽以金主雍即世宗。之盛治,犹对宋让步,讲和修睦。固由此时宋廷,非赵构时代之比。然金人无意南下,则除逆亮外,金主亮最无道,以伐宋致败而死。殆为其先世以来一贯政策。金人最不善理财,而享祚殊久者,则以其不轻启野心故耳。 清人之兴也,初亦不欲入主中朝。其兵力时迫帝都,而自引退,还冀中朝与之讲和,犹是辽金之用心也。惜乎明廷无有深识,既不能平流贼,又不能和满洲,浮昏扰攘,自底于亡。及流贼陷北都,崇祯皇帝殉国,清人始动入关之野心。内地诸汉奸又怂恿之。迄入主全国,则悉移其族类,分布内部各省,号为驻防。天道恶盈,历二百余年,其故部族类,几于绝灭。乃知辽金时代所以不愿扩张,而令其种类保聚于故土者,其智虑深远,不可及也。此又可为百世之殷鉴矣。 满族入主内部,次数较多。而时有美绩,能绍述汉族英君贤相之志。如北魏孝文、金世宗与清康熙诸主,其英贤之誉,不可没也。 蒙族 今之内蒙、外蒙诸同胞,统称蒙古族,亦省称蒙族。世居本国北塞,亦间有散居东北、西北各塞者。古代之獯鬻、玁狁,及秦汉魏晋时之匈奴,皆今蒙族之先辈也。而史家以为即今之回族者,此盖臆说,不足据。蒙族本吾国朔北一大族也。元朝时代,其势力且达于欧洲。岂小部寡民一旦崛起,而能至此乎?以理推之,蒙族当是吾国朔北有悠长历史的民族。故匈奴、玁狁等,当是蒙族先辈。 匈奴自汉族衰微,种人分散。晋代五胡之变,匈奴首祸,而败亡亦最先。其后有铁勒及奚诸部,皆匈奴别种,见《北史》及《旧唐书》等。势力稍振。至唐朝初,归附朝廷。天子嘉之。自唐以后,匈奴各部分散,颇有与突厥即回族。及东胡即满族。杂居,而为其臣属者,抑有伏处漠北而与外面绝关系者,皆久而不振焉。 爰至宋朝,鞑靼种人,始兴朔北。其势浸盛,并吞诸部,而称大蒙古国。后来灭夏并金,又推倒宋之皇室,晏然为中国共主,是为元朝。然未及百年而亡。则以明朝高皇帝,以汉族而崛起于本部,能领导汉族及各族人,以修明政治。故元室不得不倾覆也。其为匈奴遗裔无疑。不然,则此新兴民族,岂能一旦自天而降乎?若谓匈奴是回族先民者,则蒙族何所从来耶? 或有谓蒙族即东胡别支者。外人尤多持此说,却当修正。盖就五族原始而言,固皆同一本。自其分支而言,则五族又不当混视。宋时,蒙古人起于朔北,与当时东胡族虽有接触,但无可以断为同族之理据。两族人之性情习惯,显然确有不同。东胡之鲜卑、辽、金及清人,其入关也,皆易接受中原文化,政策亦较稳健。蒙古人入主中朝,则于中朝文化,不易吸收,而多保存其在塞外时之性质。其手腕甚强,故进取甚骤,而败退亦较速。故谓蒙族为东胡别支者,其说不足成立。外人于吾国族系,自多隔膜不清,而吾国人则不当茫然也。 蒙族当是匈奴苗裔,已如前说。《史记·匈奴传》云:“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按太史公《史记》作者。在西汉,去古未甚远,故籍多有存者。其说当可据。唐司马贞《索隐》,引张晏曰:“淳维以殷时奔北边。”又乐产《括地谱》云:“夏桀无道,汤放之鸣条,三年而死。其子獯鬻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随畜移徙,中国谓之匈奴。”其言夏后苗裔,或当然也。晋时,匈奴有赫连勃勃者,亦自称为大禹之后。其传说必有所本。或云,赫连疑是伪托汉族,以明其本非戎胡,用自宠异。不知《史记》所载,远在西汉。太史公当汉室隆盛时,值匈奴尚未开化。彼何至故造伪词,而谓匈奴为夏后苗裔,以彼胡俗,猥与华胄同本耶?按《匈奴传》有云:“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熊按:毋字至此为句。然又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记匈奴之俗如此。然则何所贵爱于匈奴,而故称为中夏圣王之裔耶?其必有所据也,明矣。由是征知,蒙族同胞,乃我大禹之苗裔。虽远适穷荒,自为支族,文化落后,戎俗见嗤,然神州哲史,神州者,中国为灵异之地,故云。犹能详其所自。同气之爱,今当加笃也。昔匈奴中替时,犹能挈群西走,建匈奴加利之名邦。其后元代武功,陵驾中外,震烁古今。后先辉映,有光华胄,亦足奇矣。 外蒙独立,离异祖国。犹望其与内地同胞,更新国策,同御外侮云。 回族 回族一词,与回教一词,应有分别。世俗或疑凡奉回教者,即是回族。此大误也。中国人之性情,自昔以来,便好接受外来思想。故无论何教,一入中国,必有众多信徒。何至回教入神州,独无信徒,必限于回族之人耶?大抵回教规约甚严,一经奉教,则其人之所行持服习者,每笃守教条,而有同一之色彩。久之则以同一教者,为同一族耳。实则回教徒,不必即回族也。近年回教之学者,亦多持此说,甚有理据。 回族亦曰突厥族。在今甘肃、宁夏、新疆、青海、陕西等省区为最多。内地各省散居者,大抵素奉回教,不必悉属回族云。 突厥族类,始显于隋。史家每难详其所自。按《北史·突厥传》云“其先居西海之右,独为部落,盖匈奴之别种也。……为邻国所破,尽灭其族。有一儿,年且十岁,兵人见其小,不忍杀之,乃刖其足,断其臂,弃草泽中。有牝狼以肉饵之,及长,与狼交合,遂有孕焉。……生十男。十男长,外托妻孥,其后各为一姓”,渐至数百家。或云:“突厥本平凉杂胡。”又曰:“突厥之先,出于索国,在匈奴之北。”隋唐诸书,记突厥先迹,略同《北史》。考突厥初兴,臣于北狄蠕蠕。史称蠕蠕为匈奴之一支。北魏时颇盛。狼孕之说,或由蠕蠕诸胡,妄言轻侮。但凡厥民族,草昧之际,类多神话。此亦不足辨也。今人多据《北史》,以匈奴为回族先辈。不知《北史》原无定说,一云匈奴别种,一云平凉杂胡。猜度两端,未衷一是。及至《隋书》,则云突厥之先,平凉杂胡也,而无匈奴别种之语。《旧唐书·突厥传》云:“突厥之始……《隋书》载之备矣。”是亦准据《隋书》,而不谓突厥为匈奴支派。《北史》所以有突厥出于匈奴之推测,盖值突厥始兴,其势未盛,故有此等臆度耳。又匈奴自古代以来,恒为朔北大族。方其盛也,则背叛中朝,不受中夏正朔。而东北及西北塞外诸族,即满族、回族、藏族。恒受侵逼而为其臣属。值其衰也,则归附中朝,而入居内地者有之,散处于各边塞群族间者亦有之。此匈奴之名,所以独著;而新露头角的部族,或误被目为匈奴。况突厥初本臣服匈奴别种之蠕蠕。其后强盛,又灭蠕蠕而据有其地。《北史》疑突厥出匈奴,亦非无故。至隋朝时代,突厥种类,便大露头角。当时已知其非匈奴支派,仍不能审其本始,故云平凉杂胡。夫突厥蕃衍既盛,其与西羌及蒙古、东胡诸族接触甚多,关系綦密,习俗亦多相近,谓为杂胡,良有以也。但此说毕竟是一种臆测,未堪依据。自隋唐以逮于今,突厥族恒为我中华民族中之一大支族。其本支自有特点。如一家昆季,各人自有个性。《隋书》以突厥之先为杂胡,则不承认其自为一支。此则犹沿《北史》之谬,不可不辨正也。 唐世有回纥者,突厥之别支也。《旧唐书》云:“其先匈奴之裔也,在后魏时,号铁勒部落。其众微小,其俗骁强。”按铁勒种类,《北史》称为匈奴苗裔。又记其部属甚多,姓氏各别,总谓为铁勒,并无君长,分属东西两突厥。居无恒所,随水草流移。人性凶忍,善于骑射,贪婪尤甚云云。按汉魏以后,匈奴分散。《北史》所叙铁勒情形,似是匈奴崩溃以后之实录。故谓铁勒系匈奴别种,亦可信也。回纥本突厥别支,虽常与铁勒杂居,要不可谓回纥即是铁勒。考《旧唐书》,回纥与铁勒,各别有传。《回纥传》在一百九十五卷,次突厥之后。《铁勒传》在一百九十九卷,据北狄之首。回纥、铁勒,其始杂居若一,而同臣于突厥,习性亦相似。故《旧唐书》总称回纥,号铁勒部落也。实则回纥为突厥别支,铁勒出自匈奴,二者不容混视。部落虽同,族类非一。《旧唐书》个别立传,盖亦知此矣。惜两传开端,措辞颇欠精检,遂滋后来之惑。又考《旧唐书·回纥传》,回纥之初附铁勒部落者,似即仆骨、同罗、回纥、拔野古、覆罗,并号俟斤。而其后乃称回纥。至特健俟斤之子菩萨者,劲勇、有胆气,善筹策,常击破突厥颉利可汗,俘其部众。回纥由是大振,渐并诸部。及唐太宗贞观二十年,遣使入贡,遂内属。太宗于北地置六府七州,以回纥部为瀚海府。是后叛服不常。具详史传,兹不赘。 又唐季有沙陀者,亦突厥族之别种。其部众有李存勖、石敬塘、刘知远,先后僭帝号。皆为时甚暂云。 突厥亦别名回,想自回纥始也。宋时称回鹘。元以后,始称回回。盖取复词便称之故。《元史·俱蓝传》:“至元间,俱蓝国主必纳的,令其弟肯那却不剌木省,书回回字降表以进。又马八儿国宰相马因的等言,凡回回国,金珠宝贝,尽出本国。其余回回,尽来商贾。”据此,则元世回人在海外者,经济力颇优裕。又能为外交辞令,非复从前游牧之俗矣。马八儿国,当在今马来群岛。 或曰:前谈满蒙两族,最初种类,皆与汉族同源。此突厥族,若溯其远祖,亦与汉族同源否?答曰:据考古学家所发现之北京人,经鉴定为远在距今百万年前或至少亦在五十万年前。由此征之,则汉、满、蒙、回、藏五族在原始时期,同一血统。已有确证,绝不容疑。谁谓回族不与汉族同源耶?向者外人研究我国民族发源,有谓自西极来者。自北京人发现以后,西来说已不足成立。在鸿古期,我中华民族,后省称华族。已为神州之土著人,非从他方转徙而来。至此,已得确证。若复由此而推考吾先民发展之迹,则由今之冀、察、热、陕、甘、新,而蔓延于满、蒙、康、藏诸塞外,殆为其势所必至之果。故就吾华族分派之情形推测,在鸿古时代之祖先,不妨即名为北京人。意即依此北京人,而用为中国远古种类之通称。此北京人之子孙,一支留于神州本部者,即今所谓汉族是也。一支蕃衍于东北者,即今所谓满族、古之东胡等是也。一支蕃衍于朔北,内外蒙古等地域,即今所谓蒙古之匈奴等是也。一支蕃衍于西北甘、新诸省,并蔓延于中亚细亚等地域,即今所谓回族、古之氐族是也。一支蕃衍于西藏、青海等地域,即今所谓藏族、古之西羌是也。自考古学家发现北京人,而后知吾五族本自同源。易言之,即五族血统,同出于北京人。此其证据坚强无可摇夺者。或曰:五族同源,既闻命已。然今回族大部分,居于中亚细亚及欧洲东部,他处亦多有之。其蕃衍独盛何耶?答曰:自隋以前,蒙古久盛朔北,东胡与西羌,亦常并起称雄,皆侵扰内部,争乱不息。独回族一支,由夏、商迄东晋,历世悠远,而于国内无侵逼。其支属散布殊方异域,务勤远略,劳苦坚忍之操与经验俱增,故子姓繁殖,为拘促国内者所不及。 门人资阳陈文馥,昔教于旧京蒙藏学校。常问曰:若以玁狁、匈奴为蒙族之先者,则回族祖先,在上世岂无征耶?余曰:回族本世居西北边地,与藏族相糅杂。《诗·殷颂》曰:“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羌即藏族,自昔云然。其所谓氐者,盖即回族之先。后人误以与羌并为一谈,致令回族来源失考,而妄指为玁狁、匈奴之苗裔。于是蒙族之先,又不可稽。辗转诬妄,其术卒穷。吾不知唐以来史家何故粗心如是也。晋世五胡系别,氐、羌犹不相混。盖依上世传说,未失其本。夫《诗》以氐、羌并举,诚以此二族,杂居西北边塞,其习性或相近,其归中朝亦相同,故并言之耳。回族在上世可征者,即《诗》所谓氐。此当为铁案而不容疑者。审地望,辨源流,回、藏二族,自昔杂居西北边,至今而如其朔也。则知《诗》言氐、羌,即今回、藏二族之先,的然可据。又旧史以氐为有扈氏之后。有扈氏,古代诸侯,本汉族也。《括地志》称其国在雍州南鄠县。夏帝启时,启,大禹之子。有扈氏不服朝命。帝启伐之,灭其国。有扈氏之族,盖由此西徙,与有苗氏杂居云。自唐至于虞、夏二朝时代,皆努力于国家统一之功绪。舜、禹伐有苗,帝启征有扈,皆以其不服朝命,妨碍统一,而伐之耳。有苗、有扈,皆汉族群侯。观《尚书》所载,未有蛮野之习、凶暴之行也。及其流移边塞,种类蕃衍,犹复慕义来王。同气之感,可谓深哉。如上所述,羌之后衍为藏族,氐之后衍为回族,确不容疑。其在汉世,所谓西域之国者,概属此二族。唯以其杂居之敝,史家亦略不详其支别。但实际上,其称姓未尝失考,故晋世犹有氐、羌之辨也。氐人在晋世,僭帝号者,以前秦苻坚为最盛,亦最贤云。 晋世五胡族姓,分匈奴、羯、鲜卑、氐、羌,名之以五,实则四族也。史称羯即匈奴别种。别种皆言分支。殆以其别成聚落,故谓之别种,而授以羯名。准此,则羯种实匈奴。故止四族。匈奴为蒙族之先,鲜卑为满族之先,氐为回族之先,羌为藏族之先。其派系历然,至今不可紊也。夫匈奴出自夏禹,史迁记之。鲜卑,东北之族,古谓九夷。夷者,仁也。以其源出夏人,犹言汉人。文德未替,故褒美之曰夷。氐、羌二支,一出有扈,一出有苗,皆夏人也。自殷商时,已见称于《颂诗》。然汉史传西域诸国,即今西北同胞之先民,而于族姓未加详辨。迄至晋世,五胡之判,始知西北分氐、羌焉。盖是时诸族皆深入中原,与中原人接触密切。而诸族各守其先世遗言,皆能知其所自出。故西北之族,若氐若羌,一出于有扈,一出于有苗。殷商以后,中朝之史虽多失载,而此二族在晋世犹能自言之,于是中原人亦由此知西北族姓有氐、羌之别也。今所谓满、蒙、回、藏,即古匈奴、鲜卑、氐、羌四族。四族之始,皆为夏人,自中原流徙于边塞。本支百世,不忘亲爱。虽中间亦常互相攻伐,而今则同气之感弥深,御侮之忱益著。吾以为,今不当复分汉、满、蒙、回、藏五族之名,只统称华族焉,可也。华者,大义,章氏云,华、胯音近,今北方称大人曰胯子。是吾先民之旧称也。然著其分支,而仍存五者之名,亦复无碍,但不可忘其本耳。吾说至此,而邓生永龄以为此说精确无可易。近时史家皆以氐、羌混视,而同说藏族。今此以氐、羌分别回、藏,改正从来谬误,尤不可忽。 吾国政府对于边区教育,向不知注意。然满清以来,回教学者,间有以孔孟学理与回教经旨相融通。此为学术界最好之现象。盖真理元无异致。群圣之道,自有会通之处,不可过分门户。惜乎努力于此者,其人数太少。今后唯望青年学子有志于斯,立身立国,自有贞常之道。故先哲学理不容一切鄙弃。至于科学思想,为吾人日常生活所必不可缺。尤望边省当局,加意提倡。如任边省多数回教同胞废学失教,将不为立国久长计乎。 藏族 藏族,俱云西藏族,亦曰羌族,又译图伯特族。世居西域,即今西藏、西康、青海等处。汉时所谓西域,包括葱岭以西及印度,今此谈藏族,且约西藏等而言。 藏族最古者为羌,亦云西羌。《后汉书》曰:“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此则以三苗为神农氏之后。汉时故籍未泯,其说必有确据。姜与羌本同音。《通鉴·外纪》:“神农长于姜水。”近人以为当在今陕西宝鸡县。由陕趋陇、蜀而流徙西藏等地,其势亦便。晚世学人,好为异论,每谓苗与汉非一族,汉人驱苗而有其地。纯是逞臆妄谈,绝无佐证。舍古籍不信,而尚臆说,未知其可也。夫古代苗民乃是汉族中之一姓耳,非其血统有异也。虞、夏时,有苗梗化。同气之中,而有顽强,亦常事也。然帝舜诞修文德,而苗人以格,何尝驱逐之耶?苗人西徙,当由其强悍,能勤远略耳。及其后裔,僻处西隅,犹述职帝廷,不忘内向。《殷颂》曰:“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同气之爱深矣。周兴,文王率西戎,征殷之叛国以事纣。及武王伐商,羌鬃率师会于牧野。汉初,匈奴不念同根,时举兵内犯。尤赖西域五十余国,归附皇廷,遂令匈奴势孤,边疆息祸。藏族在前世,常与中朝亲昵,扶持正义。昆弟之好,永世不渝。今之藏族同胞,缅怀先德,何忍忘也! 《后汉书·西羌传》开端历叙夏、商以来戎患。如犬戎、山戎、西戎及春秋时杂居内地诸戎,如太原戎、申戎、六济之戎、陆浑戎等等,不可胜纪。并秦时义渠、大荔等戎。格其地望,或在今陕西、三晋边地杂居,或在朔北塞外。皆汉代所谓匈奴,非西羌也。书中首论戎患,连类及之耳。义渠亦入据今甘肃地,然其族姓当属匈奴。唯王武丁,征西羌鬼方,三年乃克。《汉书音义》曰:“鬼方,远方也。”当即今西藏、西康、青海诸地。以其距殷都甚远,故云鬼方也。又文王率西戎,征殷之叛国。此所谓西戎,当即西羌。取征于《诗》,“文王之化,行于南服”,则以南国有离殷之志,故文王之化易入也。文王引西羌以征南国之不顺于殷者,所以为至德。自西羌而出庸、蜀,向江汉,声气所播,不可得阻焉。文王之妙于通变也。其后武王伐纣,羌与庸、蜀等皆以师会,见于《尚书》。即此可证羌与周室之关系,甚深且久。故知文王所率之西戎,即西羌也。文王服事殷,而羌从之。及武王以殷终不改行而伐之,羌又以师会。羌同心于周室,可谓忠顺已。 秦汉间,羌人多入居陇西等地,与匈奴交通。其俗日益鄙野。范书称其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堪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刚强之气足尚,而礼义之化已衰。范书于羌人颇致丑诋之词。如云同之禽兽。彼所见者,盖当时流移于今甘、陇诸地之羌,而非其本支也。羌人本支,在今西藏全境。后汉时,当已接收印度文化。故魏晋间,藏族同胞多入内部而传播佛家思想。其理解精深,堪追梵方明哲,安得同之禽兽耶? 西羌本土,即今西藏。治藏文者,谓藏文语根,多与国文相同。盖藏人本汉族姜姓之裔,宜其语源同也。但因僻处西陲,与印度交通较密,故其文字与梵文同系,而与本国衍形文字成异焉。前汉《西域传》中所记诸国,多数属今藏族之系统。或称杂匈奴,然更有今回族之祖先,如大宛、乌孙等是也。 流徙今甘、陕诸地之羌,在东汉时,最为中朝所患苦。范书称其种类繁殖,性坚刚勇猛。自光武帝时,便寇掠金城、陇西诸郡县。其后豪酋日众,狭党横行寇盗。终东汉诸帝之世,未尝衰止。朝廷数遣大将征讨。府库告竭。百姓死亡,不可胜数。并、凉二州,耗为废墟,可谓惨矣。及羌祸削平,而汉祚亦随倾。范书所以深诋也。 藏族虽源出古帝神农,然自晋以后,颇杂东胡即鲜卑。种类。盖唐世有吐蕃者,为晋时南凉秃发利鹿孤之后。利鹿孤有子曰梵尼,率众西奔,乃于羌中建国,为群羌所怀,以秃发为国号,语讹谓之吐蕃。参考《旧唐书》等。其后子孙繁昌,土宇渐广。至唐代,始归附中朝,修臣职甚谨。太宗皇帝以文成公主妻之,是后屡嫁公主于吐蕃,其血统与皇族混合,自此始。然习俗强悍,终唐世,叛服不常。后历宋元以逮明清,部众分居,竟奄有前后藏全境云。 又唐世有党项者,在古析支之地,先族之别支也。旧分诸姓,曰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辞氏、房当氏、米擒氏、拓拔氏,而拓拔一姓最强。又赤水西,有黑党项。而雪山下,亦有党项。于前述诸姓,又为别子焉。凡诸党项,皆于唐时内属。朝廷悉列其地为郡县。而拓拔氏之裔,自唐至宋,世官于朝,统有夏州,后乃割据其地,而称国曰夏。《辽史·西夏传》曰:“本魏拓拔氏后。”此则以党项诸姓中之拓拔氏,而误认为北魏之拓拔氏,不可无辨。 又有吐谷浑者。其先世,为晋时辽东鲜卑徒河涉归子,名吐谷浑。有壮志,匹马西奔。其子孙渐大,历受刘宋及拓拔魏封爵。后乃建国,纵横数千里。都伏埃城,在青海西十五里。参考《北史》。族众不忘其祖,故以吐谷浑名焉。至唐世,并于同族之吐蕃云。 据前所述,今之藏族,本出汉族姜姓,所谓有苗是也。但自晋以后,亦杂有东胡族。而东胡之先本出汉族,于上世流徙东北,久乃别为一支焉。故推本言之,东胡与古羌族,其原始血统,非有异也。今日人有谓西藏人与彼族有血统关系者,此于古书全无依据,不知何以云然。 又有谓西藏属印度人种者,此亦无史籍可据。然以理推征,与其说藏人为梵种,不若言印度人为中华民族之别种。盖由所谓北京人而征之。中华民族既为远在距今五十万年前,或百万年前之古族,其发展由东而西,以渐滋殖于印度,其势甚便。或由西北赴印,或南中由缅甸赴印,皆有可能。如谓古代交通不便,此亦迂陋之见耳。吾国先民北匈奴之衰也,挈群西走,卒乃得庐弥之地,建匈加利之名邦。昔先民西突厥之衰也,率众西行,卒乃下东罗马之故墟,建土耳其之新国。此皆未有现代交通工具而成兹伟举。以此类推,鸿古时代之中国人,能流徙印度而据之,何不可能之有。此虽吾一人之假定,尚未搜得充分证据,然就语言习惯上征之,略得一事焉。如《庄子》书中,所谓重言者,即假于古人以为重也。其所假之古人,必是历代相传为过去世实有之古人,乃可假其言以为重。其所言之义虽是假托,其语气必遵用古时所有者,否则人不之信。按《庄子·则阳》云:“天而亡朕耶?”(编按:《庄子·在宥》云:“天忘朕耶?”)尊人为天,六籍以来,久所未见。当是远古时语,而后来失用耳。《庄子》所引,必据远古之籍。此等语气,决非其所臆造也。其假于重言,必引用古语也。印度人之致尊于人也,亦呼以天。即此可证吾国远古语言习惯之遗存于印度者。惜此证尚孤,愿宏博君子留心斯事焉。 除上所述外,尚散处有两粤、云、贵、川、湘各省之夷人。名目繁多,不暇细述。略举类别,则有所谓苗、猺、獠、猓猡、犵狫等等。若细分之,当有数十种。或总目为夷人,或总称为诸蛮。近人有谓一切夷人,统属苗族,乃是古代苗民之后。此说全凭臆想,既无史料可据,而理论上亦不可通。满清末叶,外人妄倡中国人种自西方来之说。吾国学子,完全信从。于是有好异者起,而以苗民为中夏之土著人。谓吾汉族自西极来,乃驱苗而抚有中土。又复以今日南中各省之一切夷人,为古苗民后裔。因古时被逐出中原而孑遗偶存于西南山谷也。其说之由来盖如此。自北京人发现以后,西来说已不攻自破。中国人种,既是鸿古时代之土著人,则生长于一地之苗人,焉得别有血统而不与汉族共祖耶?焉得判为异族耶?故知古籍以苗民为姜姓,本神农之后,绝非虚语。近世后生浮薄,好为异论,轻疑古籍,真可痛惜。苗民既是汉族,则唐、虞诸帝,纵惩戒其中不良分子,断无将其子姓尽行驱逐之理。清末以来邪说,都不攻自破。 夫汉族从西来,及苗人另为土著之一族,与汉人驱苗族,如是种种臆造之邪说,既皆不足成立,则据古籍而知古代苗人为汉族中之一姓,是义决定。因为古籍所说既没有反证,故决不可摇。于是复有一问题,即今西南各省山谷夷人,其果出自古代苗民否耶?吾于此敢断言曰:今西南各省一切夷人,都是汉族,决定无疑。但不能谓其本支世系独出于古代苗民一姓,因为此事不独无证据,而且无有理由可以持此说。今之疑夷人为古代苗民后裔者,大抵因诸夷人中有所谓苗子之一种。实则今所谓苗子一类人与古代苗人,只是名称之偶合,决无世系相承的关系。此事本无证故,又无理由可认故。余以为今西南各省一切夷人,其祖先都是汉族。因其伏处僻县深山之内,地方荒陋,交通素不发达,耳无闻,目无见,其知识日以塞,生活日以困难,久之遂降落而为一特殊种类,乃被人轻视,而目之为夷。彼亦忘其所自,而自称为夷。门人永善邓永龄云,家乡故有俗所谓苗子者,自称夷家,谓我等为汉家,不知本是一家,无汉夷或分也。永龄持论,亦与吾同。夫西南各省之在国内,本属区区一隅。而此一隅之地,夷户比较汉户,特居少数。如何可说此少数夷户,别是一个血统,而与汉人不相联属耶?若汉族果由外方迁来,则谓夷人为土著,与汉族不同血统,犹可说也。自北京人发现,已证明汉族是中国远古时代的土著人,绝非由他方转徙来此者。然则谓西南一隅别有少数山谷之民,向为夷家而与汉族不同血统,不共祖宗,此等观念,可谓迷谬至极。年来社会热心人士,颇有注意调查此等降落的同胞之生活状况,藉谋改良。顾犹沿冀过去迷谬观念,未能将夷汉区别,加以辨正,为之扫除,其何以昭示平等,扶持正义?吾鄂之黄冈人也。少时阅史,见有以吾先民为蛮者。似是《南史》诸蛮传中,以今河南光山与湖北故黄州府一带,有诸蛮云。顷无书可查。六朝时,光黄之间,或文化较低,其人勇悍尚斗,而遽目以诸蛮。若与齐民不同种类者,岂非可笑之甚乎?今之妄分夷汉,过亦同此。是故应知,今所谓夷人,实是汉人之降落而退化者。如贵家子弟之降为贫隶者然。但其聪明之资、质实之性,比较今日浮华之汉人,或更优胜。如及时注意教育,此诸同胞必能发挥特长,以为我民族之光也。自清末以来,熊凤凰以文学与通达,致位总揆;岑西林以吏治与风节,见推领袖。世皆谓其出自夷族,实则非夷也。其先固汉人也。 五族源流,前已略说。或复问言:公主五族最初同一血统,吾犹不能无疑焉,何也?答曰:人心私于其所近习,久而忘其本。毋囿于习,而照之以理。毋滞于私,而豁之以公。则五族无畛域,不致数典忘祖矣。夫就全人类而言,其始为一元,为多元,虽犹为难决之问题,但就吾中华民族即所谓五族而言,理应决定其出于同一之血统。因为同是一个以大中国为中心而分布四出的人种,决定是同根,而不会是多元的。此处吃紧。如果五族之中,有些民族是从他方转徙来入中国,而不是从这个伟大的中国分散出去,那么,便可说这般民族另有祖宗。易言之,即中国各个民族,不是同一血统,是多元而不是一元。今中国所谓族,考其来历,明明都是中国的老土著人,没有一个是他方转徙来的。如汉族,就是老在中国本部,而后向海外发展的。如朝鲜、台湾、琉球、安南、缅甸、暹罗与南洋群岛,大抵均是最老的汉族流徙去的。又今美洲,亦时发现中国人的遗迹。大概属汉族,因汉族居滨江海故。如满族就是老在中国东北边省,而后向朝鲜等地发展的。朝鲜人,是汉族与满族两支的混合。如蒙族,就是老在中国朔北边省,而后向西方发展的。匈加利是蒙族先辈西徙者。如回族,是老在中国西北边省,而后向各方发展的。首先流徙中亚细亚及欧洲东部,今则各地多有之。如藏族,就是老在中国西域边省,而后向印度发展的。印度人大概与中国人同血统,似是远古的羌人移去的。羌人移印,虽犹待证,而汉、满、蒙、回、藏诸族,由国内移出去的事实,却是显然无可否认。所以前面说,同是以大中国为中心而分布四出的人种,决定是同根,而不会是多元的。因为他们谓五族。是一个小家庭之内的同胞兄弟,如何可说不同血统?全中国,譬如一个小家庭。因为中国虽大,而在全地球上面来说,却是很小了。在这个小范围内的人类,如何可说各有所本而不是一元呢?此段吃紧。所以我确信中国民族赅五族言。是一元的,是同根的。向怀此意,唯苦于中华民族之源本,未有征据,不便楷定。及考古学家发见北京人以后,乃确信此最初之人种,是吾五族共同的老祖宗。其后支分派别,乃有今之所谓五族云。 或疑五族既同血统,如何其性习又显有不同?文化发达,彼此亦相隔甚远,其故何也?答曰:一父母所生之众多子女,其知、愚、刚、柔等等,能彼此齐同而无所差别否?又复当知,凡人天性,本无不同。其卒至于殊异者,实受其所处环境之影响。此事甚明,无待繁说。今自科学发明,开发物质与征服天然的工具,将日出不穷。人类改造环境的能力,必日益发抒。凡居处高原大陆的人,后此进步,正未可量。但非短时间所可企耳。吾中原物力,已有耗竭之虞。吾东北、西北诸大陆,向未开发。是在吾同胞一心一力,共守固业,求所以光大之而已。 讲至此,姑且作一结束。现在要说第二个题目了。 [book_title]二、关于修中国通史的意见 历史之学,所以数往知来。其意义幽广,幽者幽深。广者广博。其责任极重大。凡一国之历史,其对于民族思想之指示与民族力量之启发,恒于不知不觉之间,隐操大柄。故史学,未易言也。国家艰危,民族忧患,莫甚于今日。吾望有深心卓识之史学家出焉,能出一部“中国通史”,勿像学校教科书一类性质的编著。须如司马温公修《通鉴》,直是终身事业。如此聚精会神为之,又必得多数精博之友以为资助,其庶乎有成也。温公《通鉴》,实非一手所成,彼不过总持纲要耳。 凡为史书者,必有一个根本精神,遍注万事万物而无所不在。否则只是比辑事件,可谓抄胥,不成为史,决无感发人的力量。《春秋》最为广大,其根本精神为何,非简单可说。今此且置。自汉四史以下,无论其书为短为长,而通有一个根本精神,即忠君是也。他这种精神,无处不见。随举一例,如范隆臣于刘曜。考刘曜行事,真是不成人类的东西。范隆而臣于曜,则已甘为兽类而不惜矣。然史家以范隆能守直于曜之廷,则称美之为经儒。史家不论曜是何许人,只以曜既为君,范隆已为之臣,则能尽忠节者,即是好人。史家于此,就是依据他忠君根本精神来作裁断的。举此一例,可知其余。试思全部二十四史,忠君精神所给于过去社会的影响,该有多么大。君主高于一切,人人都愿为他而牺牲。 今日民主思想发达。既已废除了君主,修国史者自然是以忠于国家、忠于民族为其根本精神。但是这种精神的灌输,却要先使一般国民对于自家民族,免除支分派别的谬误心理,起其天性之爱,而不仅是利害关系的结合。此应注意者一。又关于国家观念,一般人以我国人向来没有此等观念,其实不然。据实言之,我们所谓国家,与西洋列强所谓国家,根本不是一回事。西洋现代的国家,对内则常为一特殊阶级操持的工具,以镇压其他阶级;对外则常为抢夺他国他族的工具。他们的国家是这样的恶东西,列强之间,彼此都持着这样的恶东西相对待。不知将来如何得了。我们的国家,绝不同他们一样。我欲说明他,却难措辞。我听说英国罗素先生曾有一句话。他说,中国并不是一个现代国家,而是最高的文化团体。不知此语有忆错否,但意思却是如此。这话说得好,用不着多敷说。我国人向来爱和平、贵礼让,不肯使用凶蛮手段。无阶级于内,无抢夺于外,就因为他常有维持最高文化团体的观念。这便是他的国家观念。由中国人这种观念扩充出去,人类都依着至诚、至信、至公、至善的方向去努力,可使全世界成一个最高的文化团体。岂不大美?岂不大乐?无如今日列强不悟,大家甘心要做强盗、凶狾、抢夺、残杀的事情。我们的东邻,首先以此对待我们的国族。我们今日要维持民族的生命,为宇宙真理计,为全人类谋幸福计,我们都得要保全我固有的高尚文化。我们不得不牺牲,与强盗战,与凶狾战,与抢夺残杀我者,坚决力战。我们诚然不能不改造我们国家的机构,以应付非常时局,但并不要变我们固有的国家观念,即始终是保持一个最高文化团体,决不拿来做毁坏人类的工具。历史家对于国家观念的指导,是要正当的。此应注意者二。又关于哲学思想方面,我国先哲向来以尽性为学。性者,宇宙生生不息的真理。在人则为性。尽者,吾人日用践履之间,悉率循乎固有真实的本性,而不以私欲害之,故说为尽。由此,故学问即是生活而非以浮泛的知识为学。这点意思,须是用力于此学者,方可与说。今后,固当努力科学知识,但于固有学术,万不容忽视,否则失其所以为人之理,而科学知识,又何以善其用耶?人类皆习于向外追逐,而不知反,至以科学知能为自毁之具。罪不在科学,而由于无本原之学,以善用此科学知能也。世有大觉,宁不悼此。历史家于文化,必有抉择精识。此应注意者三。略陈此三,至近而要。今治史学者,能慎之于心术隐微之地,则著书垂训,可以寡过矣。 “中国通史”的叙述,应该如何划分时期?我以为依史籍记载,追索过去演变之迹,可分五个时期来叙述。 一、上古史。起三皇五帝,至周朝战国时代六国并亡时为止。 二、中古史。起秦始皇并六国称皇帝时,至唐末五代终局为止。 三、近古史。起宋初,至明两京失陷时为止。明失两京,犹不得谓之亡。然已往的局势,至此算告一段落。 四、近代史。从清顺治入关,迄溥仪逊位,凡二百五十余年为近代。 五、现代史。民国成立以来,为现代。 上古史,又总分为三个时期。(甲)庖牺氏至尧、舜为第一期。(乙)夏禹至西周之终为第二期。(丙)东周平王迁洛至战国时六国之亡,为第三期。此三个时期的划分,各有主要的意义。甲期中,从庖牺氏由游牧进化而成部落,而建国家,而有种种创造,种种制作。至尧、舜二帝,乃渐备。所以划为一个时期。 乙期中,从大禹始巩固君位世袭之制,控御万国群侯,而统一于王朝之下,历商至周初,王朝的地位较前益巩固,权威较前益扩大。所以又划为一个时期。 丙期中,平王东迁以后,王朝权威崩溃,徒建空名于诸侯之上,实则王室亦夷为列国。自此历春秋战国,成列强并峙、竞争剧烈的局面。直至六国悉并于秦皇,而后此局告终。故又划为一时期。 甲期的帝系,难为征述。世俗杂书,叙开辟时代之帝皇,有盘古氏。考盘古说,始于三国时。前史称西南溪洞诸蛮,传为盘瓠种。不知果有盘瓠其人否。后来讹盘瓠曰盘古,又曰盘固。附以神话,谓为首出之一人也。此其虚妄,无足深辨。 中国开辟的帝皇,无正史可查,只散见古籍中。古代正史,当推《尚书》。而《尚书》托始于尧。尧以前,便不载。后儒或谓孔子删《诗》《书》,如果是真的,那尧以前事,便是孔子删去了。然删《诗》《书》的话毕竟不足信。将什么作标准去删呢?若如晚世《史记精华录》《古诗选》,这一类的删法,便无甚意义了。我想,孔子本人未必删《诗》《书》。但孔子的政治思想,确是取法尧、舜的。观《论语》中推尊尧、舜,有曰:“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又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即此,可见其受尧、舜遗教的影响不浅。《中庸》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孟子学孔,而言尧、舜。学脉相承,的然可见。七十子后学,或因独宗尧、舜之故,就于《尚书》全部之中特别提出尧、舜以下的篇章来教学子,转相诵习。那原本日就湮灭了。因为古代尚不知造纸,更没有雕版印刷等术。书籍之保存与流传,都很不易。那不常诵习的书,既已失掉,唯尧、舜以下的篇章,尚为儒生所日用不离。因此误传为孔子删《书》。至于删《诗》的话,我想孔子不必有此事。但古诗也许不止此数。《史记》云,古诗三千余篇。或因门人取其合于弦歌者而肄习之,这一部分诗,便流传下来。其余有许多不常入弦诵的诗,因简策不易保存,便亡佚了。后人由此误传孔子删《诗》。我这种推想,或者较近事实。有人云,《史记·孔子世家》已言孔子之时,周至微而《礼》《乐》废,《诗》《书》缺。所以孔子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故知尧以前帝王事,非是孔子所删,只是那时书策已自缺了。故孔子只好序自唐、虞。余谓孔子时,《书》有亡阙,自不待言。然独尧以前,完全亡缺,而无一篇之存,此恐未然。吾意孔子根本未曾删过《书》,亦不是因尧以前的《书》全缺才从尧序起。据《论语》,说孔子雅言《诗》《书》《艺》《礼》。大约尧、舜以下,孔子所雅言,就流传下来。既非孔子对于《书》的简篇,有所去取,亦不是尧以前的记载,当孔子时便全亡缺,至一篇没有。孔子于尧、舜以下,是所雅言。试征之《论语》便可见。《论语》记孔子称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话,都非常扼要。当时雅言所及,自不止此。然即此已可窥见孔子精神所寄与其思想渊源。然则二典与商周书,略有存者。只因七十子后学宗主师说而常传诵之故,其他便不幸散失了。总之,《尚书》原籍亡佚,古代帝系,遂难搜考,唯有求之于古籍散见者。《春秋·纬》古皇十纪之说,宋罗泌果于信从。虽未免诞妄,然其中所列帝王名号,必非全无所本。上古部落甚多,各部君长,尽有许多贤明的人。其名字流传于后,渐有附会,遂有误将这些名氏编成帝皇世系,如《循蜚纪》所记二十二君;《因提纪》所记凡十三氏;《禅通纪》详循蜚以后、黄帝以上诸代。凡此所述世序、年代与行事等等,虽传说悠谬,难以征信,然其人名号,不必尽属子虚。有的也许是小部落之长,有的也许是建国以后的帝皇。至于行事,亦多有可信。如说辰放氏见人民不知蔽体,而教民衣皮;大巢氏见人民不得安居,而教民构巢;燧人氏见人民不知熟食,而教民用火。这都是上古应有的发明。这些发明家的名号,自是人所不能忘的,如何得都不信?唯《五龙纪》,称有皇伯、皇仲、皇叔、皇季、皇少五主,其名号可疑。然或某部之长,其弟兄五人并贤,俱为部众所爱戴,亦无足怪。又《九头纪》,以人皇一姓九头,谓九人也。古语质,如今人数鱼鸟,以头数计之。人皇,大抵亦部落之长。皇者大义。人皇,则大人之称。如汉以下诸胡中,有所谓诸部大人也。人皇,即以其地位受称,名字失传。然人皇必确有其人。至若天皇、地皇,则或因有人皇之称,而附会及之,不必信有其人也。《摄提纪》五十九姓,《合雒纪》四姓,《连通纪》六姓,《叙命纪》四姓,亦皆诸部君长,不必疑此等姓氏都无。如《路史》称合雒乘蜚鹿以理,连通乘蜚麟以理,叙命驾六龙而治。上古部众,随逐水草。其长,能驯服鹿及龙等物,自常事也。又《因提纪》中,有庸成者,守于群玉山。近人以为葱岭,则今藏族或有庸成之后,不唯姜姓也;即印度,亦有庸成苗裔,未可知耳。余以为《十纪》,当是《三坟》古典中佚文。后世虽多附会,其人名必实有,其事迹不尽无。远古之籍,仅此残存,甚可宝贵也。 《十纪》所载诸氏,大概是众部之长为多。至自昔相传,有三皇五帝者,当是统一诸部,而建立国家,最有勋德的大君主。唯三皇五帝名氏,古有两说。一、太史公依《世本》《大戴礼》,以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为五帝。谯周、应劭、宋均皆同。二、孔安国《尚书序》、皇甫谧《帝王世纪》、孙氏注《世本》,并以庖牺、神农、黄帝为三皇,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为五帝。吾谓当以第二说为正。 关于古代谣俗、信仰与器用等等,近时地下发现的材料,须待考古专家供给。 上世文物肇开。如衣服、居室及田猎、攻战、农耕、交通等工具,乃至立官、修纪、谓伦理及法律等。施政、御敌种种行事与夫文字、书史、学术思想之原,分类搜集,必博览周秦故籍。汉以下,记述古事者,亦多可推考。 自昔相传庖牺氏画八卦,此当为文字之始,亦为算数之始,亦为哲学思想之始。每卦之数,始于一而成于三。明有一则有二,有二则有三,对待以成其变化。一切事物,由是起也。或谓庖牺氏常时画卦,本为占卜之用,未必有如后儒所说许多大道理。此意吾亦相当赞同。但庖牺氏确有窥于事物变化之原理则不容疑。不然,何能画出这卦?又古帝名号,多由后人依其创立勋德而为之称。庖牺始作结绳,为罔罟,教民佃渔畜牧,最有功烈,使民能以牺牲供祭祀,肉食充庖厨,故民思之而为之号也。是时,未脱游牧生活。《易·系传》称庖牺“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近取诸身,远观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云云。这段话,如此亲切,确是上世流传下来。迄至孔子,又授诸七十子,转相传受,后来笔之于书策。我们由这段话,尚可想见游牧时代的大首领,他在流行活动之中,运用他的天才,仰观俯察,近取远观,忽然悟到变化之妙,所以画出这卦来。我在少年时,颇疑庖牺当上世,未必有这种创见,后来自觉这是一种错误的推想。人类的天才,没有古今之异。况我先哲凭借优美的环境,灵思欻动而深测化理,自是应有的事。从古相传画卦自庖牺,绝无歧说,此何可疑? 黄帝轩辕氏,为三皇之一。今或不信有其人,此好异之过也。或谓故籍言黄帝者,其时代至早亦在战国时。战国人好作伪,故不可信。不知战国人容有造伪语,而托为古人事,以饰己说者。抑古事有流传失实,而学者不审,或好异而妄称之。但必古代实有其人,此处吃紧。然后流传失实之事,有所托焉。如尧帅诸侯以朝舜,见辟于孟子。此等无根之谈,事虽不实,然尧与舜之二人则实有也。否则其说亦无所托。又如《庄子》书中有寓言焉,鲲鹏等说是也。有重言焉,凡称引古人者是也。寓言,如齐谐志怪,庄生自言之矣。若夫重言,既假古人为重,则其所假之古人,必为实有可知。否则一己捏造之人名,世所不许,已足启人疑谤,而可假其言以为重乎?此处吃紧。世疑《庄子》所引古代人名,不必实有其人,此未思之过也。当知其所托之人,必古所实有者。唯所说事义,则本出己意,而假为出自古人,期以取信于世耳。《庄子》书中,称黄帝者甚多,岂古无其人而捏造之耶?《易·系传》之文,为孔子亲笔与否,虽难断言,然为七十子后学口说相承,渐修饰以登简策,则断不容疑。孔子自云“五十学《易》”,又云“五十知天命”。《十翼》出孔氏,昭然不容否认。《易·系传》已言黄帝,安得曰始见战国人书耶?又凡初民神话中之人物,则其非实,不待辨而明。神话本身的性质,显然不同历史故也。若盘古头为山岳云云,天地等皇寿各一万八千岁云云,此等神话,谁有误认为历史事实者乎?按黄帝为尧高祖。《史记》称尧父帝喾高辛氏,高辛父曰蟜极,蟜极父曰玄嚣,玄嚣父曰黄帝。其时代在庖牺、神农后,早离初民草昧之代。《易·系传》曰:“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又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皆以黄帝与尧、舜相连成文,足征其时代接近,故治功亦同。《史记》所称,亦与之合。自伏羲时,已有文字、算数,且通自然现象变化之原理。其作罔罟、教渔业,似已渐离游牧,而进农业社会。神农氏兴,则耕稼已盛,又创作农具、察水泉、析土宜,又因辨谷类而尝百草,遂发明草药,为医学宗。是时已有许多科学思想。又创为交易之法,商业浸发达。社会进化如此,而黄帝氏始兴焉,此岂神话时代耶?《史记·黄帝本纪》,本据古籍甄录,皆经国大业。最著者,约有三事。一曰,时播百谷草木,此即继神农氏,而推广农政。淳化鸟兽虫蛾,此即讲求畜牧与蚕桑也,虫蛾谓蚕。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此谓上察天象,下穷水土金玉等物产。勤劳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此可见其开发生产,无处不周。不然,何能开物成务而奠国家永世之基乎?二曰,披山通道,未尝宁居。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索隐》云在陇西。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荤粥,即汉族之徙于朔北者,后至汉世,则谓之匈奴。其俗犷悍,屡为暴乱,故逐之。此言黄帝巡省四方,平治道路,以利交通。当时统一诸部,而建立国家,以交通为最要。帝未尝宁居,以全力经营此事,可谓知所先务者。此中四方所至,称其巡幸之迹耳,非谓其国境如是。盖当时修治内部交通,必亲历四方,相度地理。三曰,平内部蚩尤之乱。蚩尤本汉族,盖当时部落之长。《管子》书称其受卢山之金,而作五兵,最为凶暴。故黄帝讨平之,以安定内部。晚世有疑蚩尤为异族者,此妄谈也。中国人种,皆同一血统,何有异族乎?《史记》述此三者,皆建国大勋。其余制作文物,散见载籍者,如划野分州、经土设井、立步制亩、确定社会组织。又帝之史官仓颉始作书。盖承伏羲之后,别有创明。帝之臣大挠,始作甲子。又有容成者,制盖天即浑天仪。及调历,黄帝历名。以定四时。又始制冕服,焕乎其有文章。又帝始命隶首定数,造为律度量衡。命宁封为陶正,赤将为木正,以教百工,以利器用。又命挥作弓,夷牟作矢,想必于蚩尤五兵之作,别有发明。不然,何能胜蚩尤乎?又命共鼓,化狄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以济不通。邑夷作车以行四方,服牛乘马,备物致用。民乃大利。又作军用物,如旗、纛、镯铙、鼓角、灵鞞、神钲之类,使战阵可以利指挥,作军气。又伐木构材,起建合宫。明堂敷政,创立其规。又始范金为货,制金刀五币以御轻重。《易·系辞》所谓“通其变,使民不倦”者也。又帝元妃嫘祖,始教民育蚕。又命伶伦取竹,澥溪之谷,断两节间而吹之,创定音律。又立司天之官。命臾蓲占星,斗苞授规,正日月星辰之象。并令羲和占日,尚仪占月,车区占风,各掌天文之事。气候测验精审可知。是则开物成务,创制显庸,庸,用也。显庸,谓备万物而显其用也。莫盛于黄帝之世。《大戴礼》:“宰我问孔子曰:‘荣伊言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何人也?抑非人也?何以至三百年乎?’子曰:‘生而人得其利百年,死而人畏其神百年,亡而人用其教百年。’”详此所云,既非神话,又非见于一书之文,则黄帝为实有,可知。夫乌有先生,唯神话中有之耳。今此散见各种正书,又非有共同造伪之约,安得以黄帝等诸神话中人物耶?或疑晚世方士,有所谓五帝之说,如东方青帝,西方白帝,中央黄帝之类。而此黄帝名号,似是方士所托。不知晚世方士之谈,另为一事。安得以方士有所谓黄帝之名号,而疑古代黄帝为无其人乎?果如此一则当因方士有所谓帝之名号,而疑自昔以来历朝之帝为都无也。按黄帝制作虽多,而其最使社会注意者莫如定章服,以章五色。古者以黄为正色,人君衣黄袍,帝宫作黄色,其源或自黄帝。《易》曰“黄中通理”,服色尚黄,颇有意义。民国以来,始从西俗,章服不尚黄。黄帝之号,或因其制定服色而得称,未可知也。黄帝经道家伪托。庄子始托其说于黄帝。自战国迄汉初,想必经道家者流,附会许多妄诞之说。史迁所谓“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夫曰不雅驯,则为怪诞之谈可知。若关于文物制作诸事,则无所谓不雅驯也。史公又曰:“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据此,则史公作《黄帝纪》,其征考最为矜慎,后人何可妄疑!若古书一切不信,则古事无可谈也。诸书散见黄帝事者,既非神话;又据《尚书》而考尧舜时代之文化,亦当有黄帝之文物制作,为其先导。否则唐、虞之盛,何可骤至?故不独黄帝实有其人,万不容疑,即诸书所纪黄帝时代之功绩、创制,亦断断不可妄疑。中国民族本最古,由北京人之发现可证。其开化特早,原无足奇。今日学子,好立异以为高,不惜矫诬古籍,变乱事实,乃至摧毁民族数千年信仰所集之标的,毫无畏惮。此为可痛之现象。闻有以大禹为虫,而无其人矣;有谓屈原无其人矣;有谓墨子非中国种矣;有谓唐太宗为胡产矣。种种怪妄,不可究诘。然诸疑大禹,疑屈原,疑墨子,疑唐太宗者,则众人多知其邪妄,往往一笑置之。独黄帝最古,而其名号又似难索解,于是疑黄帝之说,易以惑人。余以黄帝为中国五族之元祖,数千年信仰所集,故不能无辨。余坚确之信念,则庄子重言,既称黄帝,必古有其人,亦为世所共知有者,始可假其事与言以为重。又凡有人名而无实人者,唯神话中之人名则然。今诸书涉及黄帝者,多系正规典册,绝非神话性质。而所传名事,又非怪诞之谈。以此,确信黄帝实有其人。愿将来修通史者,于此注意焉。 孔子之政治思想以伦理为本,实导源于尧、舜。《虞书》云:“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史记》逊作驯。汝为司徒,敬敷五教,在宽。”按五品者,父子、君臣、长幼、夫妇、朋友五伦也。五教,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长幼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是也。亲、义、序、别、信五者,本于天性而达于伦类之中,各得其理,是所谓道德也。吾国先哲,其言道德,无不以为本于天性者。功利之说,则未之有闻也。今依五教,略明其义。首以亲言。父母之亲其子,子之亲其父母,皆非有所为而为之也,皆出于其本心之不容已也。本心之不容已者,即天性也。其有失于亲者,则后起习染之私为之,而本心不存焉者也。本心不存,非果泯亡也,直为习染所障耳。次以义言。义者宜也。君以恩礼使臣为宜,是亦自求诸心之所不容已也。非将有所利于其臣,而始为此也。然而君或有所利而为之者,则是君自丧其本心之良,亦习染害之也。臣以忠信事君为宜,是亦自求诸心之所不容已也,非将有所利于其君而始为此也。然而或有所利而为之者,则是臣自丧其本心之良,亦习染害之也。长以慈幼为序,幼以敬长为序,序者理也,长不慈幼,幼不敬长,则失其理。皆各发于其本心之所不容已也。设使有长而暴幼,及幼而慢长者,试令其人平情静气,屏除习染,而自叩其良知焉,则必皆有所不安于心者。此不安之心,即天性之不容已也。夫妇之别,朋友之信,一皆发于其本心之不容已。纵淫无别,诈伪无信,必其习染乘权,本心沦丧,而后不觉其非也。否则其心有能一日安乎?故亲、义、序、别、信五者,皆人之天性所固有,而达之伦类之中,以各当其理者也。此五者,具于天性,谓之道。人率而行之,以有得于心也,则谓之德。然凡民在日常实际生活之中,往往于无形中徇其形骸而有自为之私焉,于是起诸习染,而不克有其道德。此教之所以兴也。教者,因人之天性而启之,将使人反求其在己者,在己者即谓天性。非能增益以其所本无也。在宽者,本身作则以化之,因其善端而诱之,崇奖有道者以劝之,终不以威刑齐之也。若齐之以刑,则是从外面拘束而使之然,非所以使之反求内在的本心,即天性。而敦自然之化也。非字一气至此。唐、虞设教之本旨盖如此。故孔子称美尧、舜之辞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尧使人自得其天性而已,未尝以己宰物也。天成物而不宰。舜德犹天也,万物不谢生于自然,而何能名尧之德焉?孔子称美舜与禹之辞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不与者,言无所事于天下也。任天下之人各得其天性,而无不治也,而我何所事之有?此舜、禹所以上同乎尧也。注家解不与,以为视天下于己若非所有者。此解殊浅陋,非夫子本旨也。从来学者,皆言孔子贵尧、舜无为之治,顾不了无为之实。若曰无所为作而已,则是隳败天下事也。若曰为而不扰而已,则如何而后能为之不扰耶?仍未有说明也。须知孔子政治思想以伦理为本。其言伦理,则本之唐、虞五教,将使人各反求其天性。亲、义、序、别、信,油然畅然达于父子、君臣、长幼、男女、朋友一切伦类之中,各得其理。天下熙熙焉,皞皞焉。总德而立,旷然天游。夫如是,则虽复经纪万端,修举万事,实乃各适天性,交尽其力。不待约法素习,而循理为治;不待乘敝激变,而更化随进。夫何所为作之有乎?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北辰,无为也。而以德,则其所以无为也。德者,本之天性,以达于伦类之中,各当其理者也。何云以德?敷教之谓以。凡民不克率德,必敷教焉,而后克厥德也。孔子论治,实以唐、虞五教为本。修古史者,于此不可不尽心焉,勿以为陈言而刍狗视之也。 今之言道德者,以为亲、义、序、别、信不适于新时代也。不知道德的表现,随伦类关系扩大而有新的形式。如旧言伦类,只有五品。今则不当限于此五,而有个人对社会之伦焉。独立、自尊、自觉、公共心、责任心、平等、自由、博爱,皆今之所谓新道德也。与旧云五品中之亲、义、序、别、信,异其形式矣。然而道德的本质,即所谓天性是也。此乃恒常不变,无新旧异也。亲、义、序、别、信,皆出于本心之不容已,皆天性也。独立、自尊,乃至自由、博爱,又何一而非出于本心之不容已?何一而非天性流行乎?人类的天性,本是无待无倚的。不待他有,曰无待。不取资于外,而生理自足也,曰无倚。故独立不羁者,天性然也。自尊而不肯妄自菲薄者,天性然也。本心之明,即天性固具。常惧为一己平生染污结习,与社会不良习俗等等之所缠固蔽缚,而求反诸良知之鉴照,以适于事理之当然,是谓自觉。此非本心之不容已而何?非天性而何?天性上本无物我之分,故公共心即天性之流行而不容已也。天性至诚无息,其视天下事,无小无大,莫非己分内事直下承担,无有厌舍,无或敷衍。故责任心,即是本心不容已处,亦即天性也。天性上无物我之分,故无恃己侵物,此待物平等。亦无蔑己毁性。不自轻蔑,故不至为恶以毁伤天性,即自性平等。故平等者,发于本心之不容已也,天性也。天性本来自在,本来洒脱,于一切时,于一切处,无有屈挠,是谓自由。自由正是天性,不待防检。盖自由与放纵异。才放纵时,便违天性,便已不是自由也。西谚曰:“人得自由,而必以他人之自由为界。”此非真知自由义者。真正自由,唯是天性流行,自然恰到好处,何至侵犯他人?天性上本无物我分之,自然泛爱万物。故博爱者,本心之不容已也,天性也。凡诸私身家而不顾社会公益,私其一国家一民族,而欲以他国他族为鱼肉者,此皆人类后天的恶习,积累日深,遂至障蔽其天性中博爱之善端,而以恶习为心也。中土圣哲之学,唯于自家天性,体究真切。此学此理,在今日无可与人说。今人精神,完全向外追逐。其为学,又纯恃客观方法,不知有反求内证之功。故于此学,竟成隔膜。其闻天性二字,且不知作何感想也。总之,道德有其内在的源泉,即本心不容已处是也,即天性是也。若不于此处用力,只在伦类间的关系上讲求种种规范,谓之道德,仍是外面强作安排,非真道德也。人类终古不得复其天性中自然之善,而互相攻夺,无可幸免,终必自毁而已矣。 今人多主废弃旧道德,此其本心沦丧故也。父子之亲,其忍废乎?君臣一伦虽废,而有忠国家忠民族之义焉,其忍废乎?长幼之序,不可废也。夫贞而毋邪配,妇贞而无私遇,人道之异于禽兽在是,即生理上亦不容渎乱也。夫妇之别,可去乎?朋友之信,人道斯在。诈伪相与,则不成人类。且朋友一伦,所摄至广。如领袖以诚信导群众,群众以诚信戴领袖,亦朋友有信之谓也。 上来因论五教,说得嫌多,然此确是根本问题。历史学在数往知来,于此正不容忽。 古代我同族人之流徙于各边塞者,其俗日习剽悍,文化亦未能发达。唯东北人尚多保存其在内部时之美德,少为边患。而朔北人则风气特别刚劲,其势力且遍于西北各边,时或侵暴内部。当时谓之北狄,亦称荤粥。黄帝尝逐之,使安其所而已。自后至于高辛,称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尧时协和万邦,舜时四门穆穆,可见其时朔北亦内向中朝。 帝舜时,内部有三苗独立,初未统一。《史记》云:“三苗在江淮、荆州。”刘宋裴驷《集解》引马融曰:“三苗,国名也。”唐张守节《正义》引《左传》云:“自古诸侯不用王命,虞有三苗,夏有观扈。”孔安国云:“缙云氏之后为诸侯,号饕餮也。”吴起云:“三苗之国,左洞庭而右彭蠡。”“按:洞庭,湖名,在岳州巴陵西南一里。彭蠡,湖名,在江州浔阳县东南五十二里。”又《史记》云:“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舜宾于四门,乃流四凶族,迁于四裔。”裴驷《集解》引贾逵曰:“缙云氏,姜姓也。炎帝之苗裔。当黄帝时,任缙云之官也。”详上所引诸说,足见古代苗民,确是汉族,本炎帝之后。其所居即今两湖、江西之间。《左传》谓为舜时诸侯之不用命也。《史记》据古籍,谓其贪冒,为天下所恶。舜迁之四裔,盖只迁其君与君之家族,非空其国人而迁之也。据《尚书·大禹谟》,帝舜以有苗弗率,不顺王命也。命禹徂征。禹纳益之谏,不果用兵。帝舜乃诞修文德。七旬,有苗格。想是有苗国君被流放之后,苗民不无怀旧之思,犹未服王命。舜复命禹伐之。益谏禹,有满招损、谦受益之言。盖谓既流其君,又伐其国人,是中朝将以满盛招损,不如修德以来之。禹与帝舜,竟罢兵修文德,而苗民遂来格焉。格,至也,谓来听命朝廷也。内部由此无不顺于教化者。可见统一之功,不当恃武力。又禹誓师之辞曰“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云。可见其并非凶暴之群,只是不顺朝命,有独立之意而已。与《左传》所云亦合。舜、禹之征讨,亦只欲完成内部统一,别无私意。苗民卒服化焉,毕竟是内部有高深文化的群众,故团结自易。由是以观,则苗民原未尝受逼。不知后人何以有灭苗族之说也。又张守节《正义》引《神异经》曰“‘西南有人焉,身多毛,上头戴豕,性狠恶……善夺人谷物。’三苗性似”云云,此则谓三苗似后世西南山谷之野人。纯是臆说,所当辨正。又苗民之先神农,本生于姜水,当在今陕西宝鸡境。旧说西羌即今藏族。为三苗之后,大概当初苗民有一支徙今西藏等地,有一支散布内部,即今两湖、江西等地。或其君族被朝廷逼窜三危,即今甘肃地。其后发展,而益西徙今藏地,为西羌云。晚世对于三苗之解说,甚为离奇。余征集古说散见者,与《尚书》相证。苗民事实,庶几章著云。 自伏羲至唐、虞,科学思想便甚发达。虽不能说他已成功了科学,但科学思想之发达,则无可否认。唐、虞设共工之官,以理百工之事。日用器物的创作,技术的精巧,大概犹可想见。禹造交通之具,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虽不尽由禹发明,大概至禹改造益精。至于政治和社会方面,种种制度的创造,由伏羲而至尧、舜,便已大备。若详考而深论之,亦有温故知新之益。是时学术最盛者,莫如天文、算术、音律、医药,《黄帝内经》虽或后人所托,然当时必有医术,故后人托之耳。如《庄子》托于颜渊的一段话,与颜子亦有相近处。其发展至如何程度,今虽不可得详,然创明特早,极可惊焉。天文仪器推测之精确,历家定节候之准的,音律之微杳绝伦,后人多莫能及。《列子》书中有云:“天地,空中一细物耳。”此虽中古伪书,其言必本古代遗籍。古代天文学者,必已知道宇宙间有无数的太阳系统,故有此言耳。天文、音律二学,皆非数学精深莫办,可惜后儒罕能传之。又黄帝以来,析土宜,辨物性,亦最精审。农业早盛者以此。当时学校教育,已极发达。古史称五帝之学,名曰成均。又称有虞氏养国老于上庠,养庶老于下庠。今西人国学必有高年教授在其间,犹符此旨。其学术发达,有以也。今人以欧洲文化发达之晚,因狃于进化之说,必欲将吾国前代文明尽行抹煞,而说为野蛮,不知是何用意。 关于古圣王德行处,作史者宜详考载籍而叙述无遗。尝谓西人之论治也,自下而上,西谚所谓“善治如草木,民智如土田”是也。土田好,则草木茂。民智高,则善治可期。故社会不良,而政治难期善美。必下层好,才可望上层好。中人之论治也,多主自上而下,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与“人存政举”等说是也。实则二说不可偏废。由西人之说,必注重民众教育与群众运动,使一般人民的智、德、力等方面,皆有长足的进步。如是则社会优良,决不会产出坏的领袖,即有坏人,亦不能占足于政界,此乃一定之理也。西说好处在此。但人民的智、德、力未增进时,还是要待好的领袖以身作则来切实领导群众,否则社会如何好得了?西洋文明发展到今日,却还靠领袖来引导群众,而其群众亦甚服从领袖。中学的说法,在今日更可见其理由充足,不可颠仆。吾尝言,人类就全体说,总是进化的,但就各个分子说,在长途进化之中,每经一个阶段,而各分子间的智、德、力等方面,欲其各各平等俱进,无有差别,此终是不可能。因为各人有气质上的缺憾,本于造化之无心而构成。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因此,人类智愚贤否,毕竟永远是不齐,而领袖人物的需要似是永远不能去掉的。既陈此义,仍归到本题,即我古代圣王所以创建此伟大的国家,决不是偶然的事,必其德行有以大过人者。我侪生数千载下,只有从古籍中搜罗材料,藉以想像古先圣王德行之实。《史记》称黄帝“勤劳心力耳目”,又曰“未尝宁居”,可见其为群众牺牲之精神。又称颛顼曰:“静渊以有谋。”静渊者,德之本也。又称帝喾曰,“普施利物,不于其身。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义,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溉执中而遍天下”。言帝喾治民,若水之灌溉,平等而执中正,遍于天下也。按,帝喾为尧父。《论语》记尧授舜之辞曰,“四海困穷”,“允执其中”,“舜亦以命禹”云云。夫欲使四海困穷之民各得其所,则在乎以平等而执中正为治。帝喾首行之。尧承其家法,而以授舜。舜亦授禹。《史记》据古籍记帝喾之行事,与《论语》尧、舜、禹相授受之辞,不谋而合。此岂得谓之偶合耶?今人不信古书,不知脉络分明,乌容抹煞?以疑古炫俗,何其忍心害理耶?平等执中之道,后来儒家承用,益弘其旨。《大学》言平天下,而本之絜矩。絜矩,所以求平也。只计及我一方面的利害,而不顾他方面,即非絜矩之道,即无以求平。《周礼》立政,唯本均平。将来世界人类而有自觉之一日也,舍平等执中之道,而何以焉?《史记》称帝尧曰:“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而孔子称述之辞,见于《论语》者,亦必有所据。孟子称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仁义,性之德也。舜能全其天性,故所行皆从仁义之性而流出,曰由仁义行。失性而作伪者,以仁义为美名,乃勉强而行之。舜则不然,故曰非行仁义也。孔子述禹之德曰:“禹,吾无间然矣。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禹,吾无间然矣。”孟子称其好善言。夫自苦以勤民事者,如天之仁也。自薄而致孝,不以嗜欲害其本心也。好善言,至公无私故也。《论语》记汤之辞曰:“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基督似之矣。孟子曰汤“执中”,此则帝喾以来相传之道也。又曰“立贤无方”,方,类也。贤则立之于位,不问其类。公之至也。孔子称文王为“至德”。孟子云:“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可谓善形容圣人心事。又称武王曰:“不泄迩,不忘远。”泄,狎也。至公之心,遍注天下。故迩不狎,远不忘也。为一己之私者,必狎左右亲迩,而忘四海之远图。又称周公曰:“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周公之忧勤天下与来世也,至矣哉。凡此,必皆据古史记载,非揣测可得。须知吾国数千年高深的文化,若非累圣明德相承,艰辛领导,何能有此伟大成功?天地间,没有以虚妄而做出实效来的。此处吃紧。我辈于古先圣王真实德行,切须留心体究,不可忽略过去。作史者,要当于此有所发挥。 尧、舜盛德,观于孔子《论语》中所称述,即可想见。闻今人编学校教科书,却把尧、舜禅让之事,看作与操、懿同流。不信古今有德人,不信古今有美事。以此败坏青年心术,最堪痛恨。试思古籍称尧、舜之圣德,亦称蚩尤与四凶等等之恶德,即其于恶无掩讳,可征其于善无粉饰也。如谓古史家记录恶行,或有偏党。然尧、舜、禹,皆其所尊为圣德也。舜之父瞽,禹之父鲧,史皆不掩其恶,不为圣王之父而有所讳也。以此征其无偏党。世之说者又曰,当时去部落时代未远,君位未定也。尧授位于舜,亦是寻常事。然后世游牧诸胡,犹以争位相攻杀,流血不息。况唐、虞时,一统之局久定,历史事实,不可抹煞乎?在圣人行盛德事,本自寻常。而吾侪把古今盛德事看作寻常,鲜存敬慕,则此心有不可问者。此不可不辨也。自操、懿以后,奸人得志。社会染于污习,以为当国者,只有利害,无有道义;只有骗诈污贱,无复博大高明。因于古圣王行事,不信为实。以此成心习,欲国无亡、种无危,何可得也? 或曰:儒家言古圣帝明王之德,可谓盛矣。然诸子之论每不同。其所传帝王行事,亦有异乎儒家所称。此何故耶?答曰:儒家自孔子盛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事,见于《论语》。其学术思想之渊源,在是也。诸子晚出,各求异于孔氏,而自树一家之论,故不得不将孔学之所根据者,一切摧毁之。孟子时,齐稷下先生之徒,非尧、舜,薄汤、武,皆反对儒家者也。孟子言必称尧、舜,而韩非独诬辞薄之。韩非所说,纯是造谣。其书《忠孝篇》曰:“瞽瞍为舜父,而舜放之;象为舜弟,而杀之。放父杀弟,不可谓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谓义;仁义无有,不可谓明。《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信若《诗》之言也,是舜出则臣其君,入则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也。”细玩此段话,其为造谣,显然易见。如所云,信若《诗》之言也,是舜出则臣其君,入则臣其父,妾其母云云。前文云舜放父、杀弟,今忽引《诗》,又曲添出妾其母一事,岂不怪哉?夫受尧之禅,非是臣其君也。子为天子,何至便臣其父?后世汉高即帝位,而其父太公犹存,谓汉高臣其父可乎?且唐高祖禅位于其子太宗,后来此等事颇多,清高宗之于仁宗,犹行之。若如韩非之说,则凡子受父禅者,皆是臣其君父,有是理乎?妻其主女,便成罪名,则凡自古帝王之女,皆当寡居,因人臣不可妻主女故。韩非邪妄诬构之辞,稍有识者,不难明辨。臣君父,妻主女,妾其母,种种造谣,既皆易见,则放父、杀弟,为其故造之谣,不辨可明。古史载瞽瞍惑后妻,不慈于舜,象又日以杀舜为事,而舜卒以孝友感其父与弟焉。当时尧与四岳、伯益等皆称舜之孝友,见于《尚书》,岂可抹煞?韩非乃反构舜放父、杀弟之谣,不知是何居心。按韩非主张法治,故极力反对儒家言人治,其辞曰“故人臣毋称尧、舜之贤,毋誉汤、武之伐,毋言烈士之高。尽力守法,专心于事主者为忠臣”云云。此等言论,《韩非》书中,满纸皆是。其所以诬罔古圣贤,即此故也。战国时,诸子百家初起,皆各有追索真理之热诚,各有伟大的创见。但其门徒后学,渐至失掉本师的大处,而偏以攻伐异己为高。故不惜坏心术,而造诬妄无聊之说。如《竹书》所载,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皆此类也。法家初祖,今不可考,其家派亦多。如韩非者,盖亦法家支流。其书亦当有末学小生妄加入的文字,学者不当轻信。孔子本云“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但其考古之态度极谨严。据《论语》所载,言夏、殷之礼,而以杞、宋不足征为憾。又称美古者史阙文,而叹今之亡其风。则知妄造古事,孔子时已有之,而深致叹乎此,因追慕古史之谨严而能缺文,不妄添说也。孔子又曰:“多闻阙疑,多见阙殆。”又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凡此,皆足见孔子为学的态度与方法,其与晚世科学家遥相契。其考古最谨严,故孔子所称述之古圣贤,吾侪必不容不信。孟子生平愿学孔子。其论及古哲,皆依据孔门传授,不为当时猥鄙诬词所乱。汉儒云:“百川异流归于海,群言淆乱衷诸圣。”可谓能守家法。今世后生言古事者,好背六经而逞邪怪臆说。凡战国诸子书中,所有掺杂诬妄之词与后世浮浅而妄疑古籍之说,古籍诚不无可疑,然如欧阳修等,则浮浅而妄疑者多矣。最为流行。此乃学风大弊,君子所深忧也。 以上都是关于甲期的几点零细意见。 甲期中,庖牺至于二帝,唐、虞。政治、社会与学术各方面的创造,似都有突跃之象。至乙期中,统一之局已粗定。政治上各种制度,自有许多改造。如官制及田赋等等。但禹时九州,只是划为垦田定赋之区,非当时领域只限于九州也。夏朝声威最远,何止九州?然学术思想与技能等方面,夏朝似有一种停滞之象。《表记》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憃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这一段话,叙三代政俗,大概可信。夏朝人憃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学术上想无甚进步。殷时人,荡而不静,胜而无耻。然荡而争胜,则已渐开西周之风,知识必又发达。周人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足征此时人的知识已大开,文明盛启。利而巧,必于物质上多所开发也。周公能作指南针,此不是偶然的现象,必其时科学思想发达,工艺精巧,始得有此发明。文而不惭,文明盛则诈伪多也。利弊相因也。贼而蔽,贼,深刻也。知识精深,则务偏至。偏至,则明于此者,暗于彼。故曰贼而蔽。今西洋学术,犹患此也。《表记》这段话,似是杂录晚周道家语,道家反文明故也。然其观察深刻,至可玩也。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知《表记》所云,非孔门之传也。然推观三代世变莫如此段之精矣,故表而出之。 世儒以唐、虞揖让,汤、武征诛,为风会大转变处。不知君位传贤,但是二帝高行,于世运上不算一个变局。汤、武征诛,亦是朝代迁移中必有之现象,不是世运中另成一种趋向。 春秋战国,不能判为封建社会时代。闻有人据甲骨文的材料,臆测古代社会情形。余以为地下发现的材料,当与古籍相参考,但万不可胸怀成见,先把吾国某时代的社会,硬判他属于未进化的某种状态中,然后随时所尚,而取片段的材料,以证成其曲说,自矜新颖。中国只是中国。各时代的社会情形,还他各时代的样子。须综观全部,不能以一曲论也。如生物学者,发现一个原生物,遂不博观生物界发展的全部,而但据一个原生物,谓今日犹是原生物的时代也,岂非可笑之至乎?今人摘片段材料,以断古事,大抵类此。须知就机械发明与生产改变的观点,以判社会的阶段,则谓中国至今未离封建社会可也。从文化方面,如哲学思想、艺术、道德及政治、社会等等的观点而说,则谓春秋战国时犹是封建社会,其何以餍人之心乎?当时社会有丰富的动力,生产虽以农业为本,而春秋时农人,已有直接参政权。列国有御敌及立君等大事,人民全集于外朝而共议焉。《左传》中,此等事实甚多,蒙君文通尝征集之。可知是时农民已非复为君、公、大夫之奴隶矣。工商业亦渐发达。《论语》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是工人已群集都市,非复为家庭附业也。《管子》书中所记,亦可考见。郑商人弦高,远商国外,闻秦师将袭郑,设计却之,足征当时商人知识甚高。至其时人道德思想,皆趋向于独立、儒家遁世不见是而无闷与中立而不倚的精神,道家浩然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皆代表其时代个人尊尚独立的道德。平等、孔子“有教无类”,孟氏谓“人皆可以为尧、舜”,明人性无差别;道家与万物同体的意思,皆代表其时代尊尚平等的道德。自由、子贡云“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此自由义也。人以非礼加诸我,是毁我之自由也。我不可受也,尊我之自由也。我所不愿受者而施之于人,是毁人之自由也。吾决不以此加诸人焉,尊人之自由也。如此言自由,可谓精矣。《庄子·在宥》,义益恢广。凡此,皆代表其时代尊尚自由的道德。博爱,孔云“泛爱众”,墨言“兼爱天下”,“兼利天下”,皆代表其时代尊尚博爱的道德。视今世所谓文明先进者,利令智昏,抢夺是务,其高下果何如耶?艺术有伟大、浑朴、精丽种种之美,自古代已然。古物之偶存者,可考也。哲学思想,则诸子百家,各穷其大,各究其微,蔚然钜观。如斯伟大时代,而谓其犹是封建社会,谓其不脱封建思想,吾所不能解也。中国与西洋两方文化,毕竟各是一种路向,各是一种面目。执西方之所有,以衡中国,而一概卑陋视之,吾未见其可也。 三代的田制、如井田。税制,如贡助等。最为难考。治古史者,望于此细心焉。 明堂、学校、里社等制度,原于上古,而极备于成周。近见蒙君文通,颇有考定。然彼似一方面认为是当时王朝与列国的行事,一方面又说为汉代经师的哲学,其议论未免混淆。实则此等制度,本古代所实行者。据蒙君所征引材料,皆属历史事实,并非汉世经师之一种理想。经师只是绍述古学,谙习先王成法。推其美意,不欲废坠,愿后世勿失三代治制之良,而流为专制愚民之弊。汉世经师博大诚挚处,决非清儒所敢几及者,正在此耳。但蒙君如谓此等治制,为出于经师之哲学思想,则又与其考征古事之态度,自为矛盾,不可无辨。吾本未多看蒙君的著作,但曾看过一二篇短文,觉得他是如此。然而蒙君在这方面努力之绩,治古史者要不可忽。 晚周诸子书,今人皆以为西汉人伪托。因为时俗狃于进化之说,以为古代总不如后世,所以要将诸子思想拉退向后,以迎合现代的风气。此吾所不忍赞同者。战国时诸子百家,以儒、道、名、法、墨为最盛。其著述已多不传。《墨经》与《韩非子》,其思想与文字,显然不是汉时的产物。墨子兼爱、尚同的思想,正是生在列强竞争时代的反感。其谈名学的部分,文字严栗简劲,汉人绝不能及。汉世所谓法家者,大抵务实行而不尚理论。其于行政持法也,主综核,尚严刻。前者如文、景、宣三帝之为治,莫不精于综核。文、景虽习于道家言,而亦参法家。后者如晁错辈,欲矫宽缓而以严刻为政。错主刻削诸侯,亦法家也。汉世号为法家者,不过如此。至于《韩非》书中,许多理论都是与儒家针锋相对。西汉法家并不注意理论的工作,且《韩非》书文字,简而理,简要而有条理,异乎汉人不能持论。质而温,温润有文也。与汉人文字尤不类。《管子》书虽非其本人所作,要为战国时法家辑录之书,则无疑。其书中多叙述管子当日行于齐国之政,必有所本。其理论部分,往往闳博奥秘而根于经验。非生当战国,另练宏富,则莫能为也。更言儒道。《老子》书,以极少文摄无量义,真所谓含藏万有者也。西洋哲学书,大抵以辨物析理、条分件系、繁称博说为务。中国哲学书则称引不越人事,文辞浑约,而意理渊广。欲使读者会心于文言之外,可以涉众事,历万物,而毕达其原也。故以读西书眼光,而读吾先哲书,如不能得先哲意,则必轻之矣。此段话,本不专为《老子》书说,但读《老子》书者,必识此意思,否则无可与之言。《老子》书,广大渊微。其文辞,敛奇气于深淳,隐彩丽于朴质。汉人哪有此境地?汉人文字,不失之粗豪,即失之肤泛。如贾谊论文,只是粗豪,无甚道理。《淮南子》书,其中深语,太抵杂录晚周人的。许多肤浅浮泛的文句,就是他们自造的。识者自不难辨。凡大包细入,含摄万象,而着笔不多的文字,凡字至此为句。最为难作。张孟劬先生尝云,中国有三部奇书,曰《周易》,曰《论语》,曰《老子》。此说卓有见地。中世如王辅嗣的《易略例》《老子注》,郭子玄《庄子注》,亦是难能。以其词约而理广故也。否则意尽于辞,不能令人起种种解。《老子》书,境地甚高,决非汉人所可伪。《庄子》书非伪,自不待言。《易十翼》,为七十子后学记录孔氏之说,当是春秋战国之间的文字。比于《论语》,较为流畅。比于《韩非》诸子书,则浑含语浑而含理广,曰浑含。而不厉。斯所以异于后之法家也。即比之孟子书,亦朴质气味较多。孟子之辨,稍近纵横,虽由应机故尔,然较之《易十翼》朴实说理,则稍异矣。孟子生孔子卒后百零六年。其著书在游齐梁后,至少在六十岁外。上距孔子,约百七十余年。风气当大变。《礼记》《周官》文字,大部分与《易十翼》较近。意者孔氏没后五六十年间,七十子后学,忆持尼山口说而始笔之简策乎。百年者,数之大齐。五六十年间,则风会不能无变矣。《礼记》,汉儒辑录之书,其或旁采晚周杂家材料,不纯为七十子传授之辞,亦间有谬说浅语为辑者所妄附。然大体自属尼山传授,无可疑也。《易十翼》义蕴,以《论语》推征之,殆无不合。故求孔子哲学思想的体系,诚莫如《易》。非旷然神悟,未可与之言斯义也。当别为文论之。《十翼》,决非汉儒所可伪。一则汉初儒者,值六国灭亡秦皇暴乱之后,无暇游心高远,仅能为抱残守缺之业。《十翼》博大精微,决非其所能为也。二则汉儒治《易》,偏于象数,又好以繁琐的名数,配合而成说,纯是悬空构画。大概是沿袭战国时阴阳家的绪论。西汉易家流行的说法,不曾申述《十翼》的义理。这是显明的事实,如何说《十翼》是汉人所作?汉人书中,引用《易传》中文字,此不足奇。如《淮南子》等书,大部分是辑录晚周人语,及缀述故事,间附以己说耳。其书中许多空泛语句,绝无义蕴,文字有杂凑而无力量者,大概由辑录诸人以己意搀加上去的。后人抄录或引用前代语,此是常事。如以此而倒转过来,反谓前代书是后人所作,此非怪妄之极乎?须知古书义蕴,不易寻索。狂妄狐疑,何如细心体玩。往者欧阳修辈,亦曾疑《易》。实则修只会作艳丽词语与八股式之古文耳,更有甚思想?更识何义理耶?孔子信而好古,亦曰“多闻阙疑”。唯虚怀求真,而非浅见者,乃可与言缺疑。此事谈何容易哉!总之,《十翼》确是孔氏传授,不可谓汉人所作。观于汉世言《易》者,风气自别,已足释疑。至于辨析其义,则非此中所及也。 《周礼》一书,今人或以为汉人作,或以为六国时人作。吾向者以为此书本出儒家,但融会法家思想,后来自知有误。此书确出孔子传授无疑。《论语》记孔子曰“吾其为东周乎”,其全副经纶,具见此书。今人也多知道此书的价值。其于国计民生,一切计划,周到而又广远。直是上天下地,无所不包罗,没有纤毫遗漏处。此书的组织,以官为经,以事为纬。大概原本周制,而推演精详,以成一部大典,待之后人。决定是孔子口说流传下来,其后学记录成书。大概在孔子没后五六十年间,不能再向后说去。后来的儒家,如孟子及荀卿的文字,看来都与《周礼》不相似,此意容当别论。吾初疑《周礼》受法家影响者,以为《周礼》似将民间万事,都加以严密的组织,故似法家。实则儒家政治思想,本不是任人民各自散漫,不相为谋的。果尔,则何政治可言?儒家思想,本来细密。即举一部《仪礼》来说,其条文何等详密!尤复当知,《周礼》的政治思想,其根本则在以乡三物教万民。乡三物者,六德、六行、六艺是也。六德,智、仁、圣、义、忠、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郑玄注六德、六行,皆浅陋,而不得其旨。颜习斋之徒,知六艺切于实用,而于德行则未有见也。六艺在今日,相当于科学知识。辨物析理,则利用安身所必资也。然人道之所以立,则存乎德行。六德首智。万恶起于惑,未有愚而不恶者也。兽类凶噬,无智故耳。智者自明自了,心体澄明,无有感染。郑注以明于事言之,陋矣。仁者与万物同体。郑注“爱人以及物”,亦是。然非真能以万物为一体者,又何能爱人及物乎?郑氏未识仁之体也。圣者,尽性之称。天性真实,万善具足,不以私欲害之,使本性之善完全显现,故云尽性。《中庸》言圣德处,可玩。郑注“通而先识”。不知未能尽性,则心有私蔽,何能通而先识乎?义者,以智断事,皆得其宜。郑注“能断时宜”名义,则未知如何能断也。忠者,心无邪妄曰忠。郑注“言以中心”,嫌泛。和者,心不放逸,物不得扰。郑注“不刚不柔”,则未知和之体也。孝者,善于父母为孝。弟者,善于兄弟为弟。睦者,亲于族党。郑注专以九族言,甚狭,应兼乡党言之。姻者,亲于戚友。姻亲也,不专为外亲言之,交友皆在所亲。郑注义亦狭。任者,社会公益所在,毅然身任其事,今所谓公共心与责任心是也。郑注以“信于友道”言之,失其旨矣。恤者,同情心。社会上有种种不平的制度与自然灾患等事,则对受苦者同情而谋所以振拔之。六德,难期于中人以下。故次六行,则尽人可勉之以实行也。详此,则《周礼》的根本意思与《论语》所云“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原是一贯。其于法家,全无融通处也。 晚周诸子百家,学术派别与学者姓名,及其著述存废,史家宜博考详征。 孔子哲学,自来在吾国学术思想界,号为正统派。研究孔子的思想,当以《易》《春秋》为主要的典籍。而群经与四子书,均当参互以求之。 或谓治《春秋》必通《礼经》。余谓《春秋》家言,不可胜穷,但当以何邵公所述之三世义为主。若依经文所载当时行事,而上究圣心所以别嫌疑、辨是非者,必据《礼经》故义,以为准绳。此亦就据乱、升平二世言之耳。至于太平世义,原极性道,而知斯人继善以成其能。继善,见《易传》。吾人不使心为形役,而有以全其天性固有之善,是谓继善。否则滞于形而失其性,即不能继续其本,有之善也。成能,见《易传》。继善之功,即人之所以自成其能也。此义须反身体会方得。毕竟率其恒性,无有恶根也。恒,常也。人性常于善,而人有不善者,是有生以后,滞于形而囿于染习,非其本性有不善也。《书》云恒性,旨深哉!推征群变,而知奇偶相荡。有奇数,则有偶数。而偶复为奇,动荡不已,是成万变。世间无绝对之美,然《剥》《复》相因,终必有《复》之几焉。《易》终《未济》,而未尝无《既济》,义深远哉!又乃观物之生,以比为用。《易》之《比卦》,明万物莫不以相比助而得生。互助论者,有见于此。民群生产,均平为不易之原则。《周礼》与《大学》,皆明此义。以斯而谈,太平何遽不可期耶?然此义渊广,必会通群经四子,穷其根柢,得其条贯,夫而后可与言《春秋》太平义。岂徒执守礼文云乎哉?康有为言三世,空泛肤乱,无义蕴。其传自井研廖氏。蓝之质未美欤,犹未足以出青也。 《易》道深度,此姑不谈。要之,求孔氏学者,必主《易》《春秋》,则非余之讆言也。 传孔子学者,夙推孟氏。孟子首明民贵之义。论选贤,必国人皆曰贤。论刑,必国人皆曰可杀。论经济,必民皆有恒产。其他胜义无穷,要皆发挥《春秋》由升平进太平义也。其原本性善,则从形而上学中人性的认识,以树立其太平理论的基础。博大精深哉,孟氏学也。今人或摘取为政不得罪于巨室一语,以孟子为主张贵族政治,此可叹也。言固有一时感事而发者。今各国政界有势力而系人望者,犹得以巨室言之。况自孔子时,大夫专国,“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以此证孔子时,贵族政治已渐崩溃。后来所谓贵族者,不过虚有阶位,如今虚君之国,犹存世爵之臣也。贵族而专政,则被倒也甚速。春秋世已然,况战国乎?春秋以来,政权日下逮于民。故孟子曰:“得乎邱民而为天子,有以也。”《左传》中关于人民参决国政的事实很多。今人谓其时为贵族社会、奴隶社会,岂不怪哉?吾前云,周代田制、税制及学校、明堂等,须细心考正者,以此。因谈孟子,而牵连及之。 工艺方面的发明家,则有周公、墨子、公输子等。孟子称公输子之巧,必多创作。惜皆失传。而周公之罗盘针,其功尤伟云。 算学发达最早,而《周髀算经》仅存。当时数学书,散佚者必多。恐古代数学发展之程度甚高,惜今无从考见耳。 周世塞外诸部众,凡夷狄、外患等字,今皆不必用。以本同种类,又诸部在上世本已臣属中朝故。犹未甚开化,俗号犷悍。春秋以后,时向内侵扰。齐国有管仲者,时相桓公,修明内政。为列国盟主,能纠合诸侯。故各国赖以安定,而侵扰者不得逞志云。 战国时,孟子始有王伯之辨。后来宋儒之学,一宗孟子。故于王伯之辨,尤龂龂焉。详孟子所谓王者,谓尧、舜、禹、汤、文、武也。《孟子》书中屡称之,谓其皆能“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绝无一毫矫揉造作,绝无一毫虚伪。国内之治如此,国外之交亦如此。故乃率天下以仁,率,倡之也,以身作则,使人皆化之也。而使天下人皆有以复其本心,任天而动,放道而行。放,顺也。天者万物之本真。理之至实,无虚妄也。在人则谓之本心。道亦天也,特变文复言之耳。无有诈虞,无有侵暴,无有欺诳,无有钳束。而天下熙熙焉,皞皞焉,各得分愿,率土旷然称治矣。王道之旨,盖如此。其所谓伯者,谓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等也。伯者,袭先王仁义之迹,迹者,已然之谓。是先王已行之事。而假之以自文,虽做得似仁似义,而实不从其本心流露,徒作伪以欺与国,取巧便。其处心积虑,则完全在功利上计算。所标榜者,皆极美之名。而所为者,乃利令智昏,不顾公谊,卒至一无所利,适得其害也。在其国际如此。至其国内之治,凡所以约其民者,约者,约束。纯本其一己之主张,制为法令而以权力强制人民,使之不得不从。彼直视人民如机械。其趋事赴功,亦足鼓舞一时,而使民有欢虞之象。欢虞者,势不可久,而愁惨随之矣。伯道之敝,盖如此。夫王者之为治也,一本于其不忍人之心。此不忍人之心,即所谓本心也。本心者,人皆有之。孟子是以谓人心之所同然者也。好仁而恶不仁,好义而恶不义,人心之所同然也。不仁者,而恶居不仁之名。不义者,而恶居不义之名。以此见不仁不义之人,其本心之同然者未尝不在。而至为不仁不义者,特执其小己之私,缚于染污之习故耳。王者,使人各得其本心之所同然,而无以小己之私害之,无以染污之习障之。人人共得于天性自然之中,自然,谓纯任天真,无有伪妄也。脱然无挂,无有挂碍也。旷然无害。无相侵害也。美哉,盛哉,人道之至尊至乐也,王道所以为大也。孟子王伯之辨,义至宏远,盖本孔氏《春秋》太平之旨,而敷衍之。真乃义彻人天,德齐覆载矣。或曰,孟子贬斥伯功,亦已过矣。其曰仲尼之门,五尺之童,无道桓、文之事者,然《论语》不常言齐桓、晋文耶?不常大管仲之功耶?何孟子言之过乎?答曰:春秋时,五伯行事,犹有先王礼治之遗,当别为论。未至如战国时伯术之无所不用其极也。孔子已云晋文谲而不正。然战国时,复有如晋文者乎?晋文尚能用其民,能合诸侯,而六国已不能也。至如秦之残暴,则真如今法西斯主义国家矣。今列强皆伯道也,而法西斯尤甚。孟子所以过斥桓、文,恶其开祸乱之源耳。孔子居春秋时,以管仲有匡天下、御侵略之功,故盛赞管子之仁。言各有当也。或曰:若王、伯之说诚然也,则古代美于后世乎?答曰:如宋儒邵尧夫所云,则世愈降而愈下矣。余谓此问题太大,若详究之,将累帙不能休。无已,而简单言之。古代天才家之智力,其大处深处,或非后人所能及。但其条理详明处,又决不能如后人也。至古代社会上一般智力的水平线,其下于后代甚远,亦复何疑?古代圣的道德,自当高过后人,以其浑朴未离故。若古代社会,虽较后代社会为浑朴,然对于道德行为之判别,则限于经验尚简,而未能精到,每有许多不合理的信条,亦安之若素,而不知其非。后代社会,虽智伪百出,而离其浑朴,然对于道德行为之判别,则又远非古代所及矣。夫王道出于古代圣帝明王,而伯道则后王所尚。孟子一本先王,荀卿法后王。故公孙丑、万章之徒,不肯仕于当世;而荀卿之徒李斯,遂相秦焉。儒家在战国,已有孟、荀二派,不能相一也。宋世,朱子与陈同父诸人,亦以王、伯兴诤也。今世列强之治,又皆伯道,与秦为类,尚不敢望春秋五伯。五伯犹假仁义以行之,今则公然抢夺,公然为凶猘矣。余以为今后治道,必本吾固有王道的精神,而参以近世伯治之法度,方可拯兹人类。若纯任伯道,则人类终于自毁而已。邵尧夫诗曰:“帝皇王伯大铺张。”帝谓五帝,皇谓三皇,皆王道也。尧夫虽尚别有说,今此不从。吾意只云王、伯并用。百世之下,倘见行焉,犹旦暮遇之也。 中古史,起秦皇并六国称皇帝时,终唐末五代。 中古史,可分为三期:自秦皇迄东汉之终为第一期。自三国迄六朝之终为第二期。自隋文灭陈,统一南北,迄唐末五代之终为第三期。 秦皇并六国,天下始定于一。此是中国历史上极大的变局。前此,如夏至西周,虽确立中央制度,然实际仍是万国并峙,王朝不过监督于其上而已。及东周以降,王室亦夷为列国。尔后诸侯互相吞并,日益剧烈。逮战国时,仅余七雄。至秦始皇,遂灭六国,改郡县。自此,乃确立大一统之规模。此后,虽时有分裂,要是变乱时偶然的现象,终必复归于大一统之旧云。 中国至秦而一统,此实必然的趋势。一则中国民性之表现也。中国人的思想,向来是趋向大同,不喜分化的。所以在远古部落时代,就有共主出现,如包羲、神农诸帝,就是那时无数部落的共主。当时侯国,元来都是部落。又如塞外的各部,虽有时向内侵暴,然遇中朝有贤圣主政,他们还是各自荒塞外来朝,无有离贰。即此可见我先民厌分化、爱统一的天性。二由事势演进的结果也。自夏朝大禹确立君位世及之制,王朝地位,日趋巩固。及周公厉行中央集权,共主之威愈振。当时大封同姓功臣,能废除前代以来许多侯国,足见新王威权之大。又孟子谈王制曰:“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可想见王朝于诸侯有严密的统治的法规。此必周公所定也。平王东辙以后,周适衰微。适值楚人崛兴,灭国无数。代周之势,虽未竟功;统一之业,已开端绪。楚地不唯全有今长江、珠江两流域,即中部豫、鲁等省,亦多入楚国版图。老、庄自昔称为楚人,实非长江流域诸省人。其先,大抵是鲁、豫间小国,为楚人所并耳。秦人后起,所与竞者,仅余六国。而孟子当其时,已有天下定于一之预言。盖天下大势所趋,哲人知之审矣。三则儒家思想之所促成也。儒家本持世界主义,不限于自理其国而已。孔子有太平、大同之义。《大学》言治,以平天下为鹄。齐、鲁之间,儒学浸渍已深。楚国则陈良北游,悦周公、仲尼之道。燕与三晋,势弱于齐、楚,而皆依齐、楚为重,其不能不熏染于儒术可知也。六国之民,既习儒言,而有诸夏统一之蕲向,非若遇异族侵逼,义不共戴也。又值六国君相昏庸,无以固结民志。故秦兵东向,而六国势如土崩。儒家思想之有利于秦,其一因也。及秦既夷六国,而所行者,悉反于儒生所期望。儒者又相率非毁之。秦皇惧儒生又将不利于己也,于是坑诸儒,而不知适所以速亡秦之祸也。卒之,秦皇仅为皇汉驱除难,非真能定大一统之业者也。而儒生之期望,竟获于汉焉。综上三因,天下之势,至战国末叶,不得不归于大一统。此其所由来者渐也。 中国自大一统以后,利之所在,而弊亦伏焉。畴昔本部之内,列国并立。文物制作,互竞雄奇。殆如欧洲列强今日之状焉。春秋战国,政权由贵族而逮平民。农人夙隶君、公、大夫之家,渐得解放,而为国家之公民。哲学思想,如十日并出,万卉齐发。或为极端个人主义,如春秋时丈人,战国时杨朱等。或为极端社会主义,如墨子,许行等。或为极端国家主义,如管子、商君等。或为极端世界主义,如墨子及庄子是也。老子虽非国家主义者,但其主张又有特别处,容当别论。或亦坚持无政府主义,许行与庄子皆然。或专主法治,如韩非等。或始终不废人治,如墨与老,皆有尚贤意思。或力主专断独裁,如商君等。或偏尚自由放任。如庄子等。种种矛盾,种种冲突,广漠扬沙,大洋飞浪,千态万状,雄哉奇哉。其唯宣圣,“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穷极至道,万变不齐,揆之以道。通以三世。《春秋》三世义,至为宏远。大哉无不包乎!诸子各为偏至之论,俱为孔氏支流,而仍不能不汇归于孔氏。原夫道之一,而通其世之变。则诸子种种不同的主张,莫不各有所当,而各因其时。《易》之《随卦》曰:“随时之义大矣哉!”执其一,则碍于至理。通其变,俱适于大道。如四时之运行,如万物之并育。孟子尊孔氏所以喻如乐之大成也。又战国时哲学家中,有主知者,如名家等。有反知者。如道家。而孔氏,则于本体论方面,主亡知而默识;于日常经验界的事物,则不废知识,而以慎思明辨为功。此儒学所以为大也。后来名、道诸家,各取孔学之一端,失其本矣。综前所述,学术思想界发展之状况,奇伟如是。岂不以诸夏为列国竞争之局,而始有此盛事哉?庄子云“知出乎争”,盖亦见及此矣。及一统以后,全国悉为郡县,人各安其乡里。汉人所谓士食旧德,农服先畴,而无异见异闻,以荡其知。社会较为安定,而学术思想亦凝滞而少变化焉。所谓弊亦伏焉者,此也。晚周诸子百家之学,至汉而亡失殆尽。名家、墨家,皆未有闻也。法家,则置其理论而不究。道家,亦全失老、庄宏旨。如窦太后者,或略得于保啬精神乏术,而因托于黄老欤?其他盖公、黄生之伦,以清净少事言治。当扰攘之后,亦一道也。然其自得浅深何如,今不可考见。儒家,若董生,虽多守古义,而杂以怪迂。贾谊,全无思想可言,但文字有粗豪气,为时所推。后世名流不学之风,自谊开焉。其影响之恶,不可言也。淮南王安,招致游客,杂录晚周百家言,而妄有附益。本杂家也,而倾向道家为多。但其言,法出于民众公意。又谓法籍礼义,所以禁人君,使无擅断。余民二有笔记一则,载梁氏《庸言》杂志,说此事。此区区数十字,则晚周法家要义赖以保存,功亦钜矣。王充《论衡》,肤杂无统纪。其他,皆可不论。汉世学术思想,锢陋亦甚矣。唯经师笃守明堂议政、君位传贤诸义,敢以死犯时主而不讳。蒙君文通尝考之。史迁于帝制,亦不满焉。其列项王本纪、陈王世家,传货殖以戒垄断,传游侠以厉民气,皆有深意。则以汉兴去古未远,晚周师儒轨范犹存。后此,遂不可见矣。汉之学者,除考正六艺外,诸子百氏之故言,亦间有采摭。而天文、算数之学,亦多能通习,不失古之遗绪。吏治以循良著称,必其于政治上实际问题研习有素也。凡此,皆其可称者。然上视晚周,则思想单简,学术废坠,为憾多矣。自汉而下,失学日甚。著说者,乃至以浮俗杂文充数,而集部盛焉。老聃曰“绝学无忧”,此实可忧之至也。岂人智不古若欤?亦大一统之环境使然耳。 又大一统以后,不唯学术思想少变化而已,即政治上,亦利弊参半。往昔列国之世,各国壤地较小,人民较寡,公朝之政令达于民间也易,君、卿大夫之与人民交接也亦极密,人民之互相团结而参决国政也又甚便。古代民权发达,良有以也。自大一统以后,疆土广远,而交通难;人民众多,而接触难。天子、相臣与亿兆民庶,成疏隔之势。每有政令,不易速达。地方监司守令之贤否,朝廷常不易督察。偶有英君贤相,能慎选疆吏,精于考课,则吏治可观,民获安辑。然此等君相,不可常有。故政治败坏者其常,而修明者其暂也。人民既互相疏离,而不易团聚。故日趋散漫,无缘共参国政。久之,人各自为身家谋,至不以国事为怀。凡此,皆大一统以后发现之弊也。然亦有其利焉。即政府因地大民众,不得不取放任政策。常一切任人民之自营,而无所拘迫。即政治败坏时,贪官污吏有所诛求剥削,仍自有相当限度。苟诛求剥削太过,则人民群起反抗。小则聚众控告官吏,或竟诛杀官吏。大则揭竿起义,四海响应,而昏乱之朝廷,随之崩溃矣。又人民既习于自营,如保甲、书院、义仓等等,多有可观。虽组织力未臻强固,然因而导之,则民治之基在是矣。今自世界大通,交通便利。东西文化,互相接触,若比邻之相与也。唯广大国家,广大民众,最易为治。则过去之弊尽去,而未来发展之利,将不可思议也。是在吾国人好自为之耳。 汉高帝,千古之英杰也,豁达大度,从谏如流。此等处,切勿随便看过。史称其知人善任。夫领导群伦,开物成务者,唯能用天下之智以为智,而不自任私智焉,所以为大智也;用天下之力以为力,而不恃少数爪牙之力焉,所以为大勇也。然所以能此者,则豁达大度故耳。唯豁达大度,故能从谏如流。如胸中有一毫私吝,则有所蔽焉,有所怙焉,而从谏难矣。不能从谏,则顺乎己者善之,异乎己者嫉之,何以知人?不能知人,何以任人?不能知人任人,而欲毋自害以害天下苍生,何可得也?汉氏长世,四百余年。三代后,国运昌隆,莫与比焉。高皇帝开基之善,有以致之也。近见后生,轻于持论。乃摘其见秦皇出游,有“大丈夫当如是”之语。又叔孙起朝仪,曰“今然后知皇帝之贵”。以此鄙其心事。不知人非上帝,安得语语尽善,事事尽美?但从其平生大端趋向而察之,则其贤不肖可论也。宋祖既君临天下,鉴五代之祸,常虑诸将有异志也,而务以高官厚禄靡其志,金帛子女柔其气。惴惴焉,唯猛士之是惧。而高皇帝晚年大风之歌,思猛士,守四方,所存不在一己,而在四方。视彼猜忌材武而思所以柔之者,何如乎?即此一念,而二代兴衰之故,从何识矣。夫大人物之有造于社会国家也,其端甚微,而影响极钜。可不慎欤? 王船山先生谓高帝起匹夫为天子,是古今一大变局。吾谓不然。国体未更也,政权操于君上,如故也,何所谓变局?秦既开一统之基,而不能守位。则代之者,必出于民间。此必然之势也。 秦据关中,而法家之言,独试验于其国,而致富强。商君孝公之烈,有足多者。秦地,自周室东迁而后,先王遗俗,日就湮灭。秦人新造之邦,约之以法,守信不渝,首从上倡。今人标榜法治者,皆躬先毁法之人,宜其所为与秦异效。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天下事,谈何容易哉?然秦以法治,行之一隅而治。及始皇行之大一统之天下,而竟以速亡。其故何欤?六国之政,晚虽衰敝,其始,固一遵周先王之遗规,以礼为国者也。楚之围宋也,见宋人析骸而炊,易子而食,遂舍而去之。其伐郑也,见郑伯能自下,而谓必能信用其民,亦使复之,而不取其国也。楚雄南服,而彬彬有礼如是焉。中原诸国,又不待言。夫六国之政,皆近于礼治,而未习于法也。其文化,又素高于秦陇之民。秦皇一旦欲易之以法治,违其夙习,而又督之以严刻。欲偃然临天下之上,毋自覆焉,其何可得乎? 清末以来,治史者好为翻案文章,每颂美秦皇,吾不知其果何心也。秦皇以枭雄之资,承累世之强,壹意兼并,遂夷六国。诸夏文化,受其摧残,自是不振。大一统之局既开,后来人主,恒秉其规,务以力征兼并天下。人民在大一统而专制之帝政下,绝不利于组织,绝无参政机会。何者?大一统,则地域广而人民众,势不得相结合以参预国事。专制,则亦不欲人民与闻国事。人民与国家关系,仅有纳赋与质讼二者而已。以此养成人民自谋身家的心理,而无所谓国家观念,无所谓民族观念,无所谓政治观念,无所谓公共观念。此皆秦皇开其端也。或曰:战国之末,不能不一统者,势也。焉得罪秦皇?曰:是不然。使秦皇无兼并之野心,修其内政,发扬文化,而与六国相休息,则势不能至此。夫六国之衰微,原因当不简单,然举其要者言之,则攻战太剧,疲敝民力太甚,实主因也。而六国之疲于攻战者,则又以秦人兼并之野心,威胁海内,不得宁息故也。使六国稍弛其攻战之祸,而各从事内治与文化之发展,中国当不至成为汉以后之局面。余以为人类不能无所与竞。但竞尚于德慧方面者,则世界所由进化。武力竞争,必不得已而后用之,决不可以太过。大《易》之道,去泰去甚,至可玩也。秦皇之夷六国也,疾如飘风。而其自亡也,亦如狂风不终朝。元室之纵横欧亚也,如飓风。而其结果又何如?此亦可为肆侵略而夷人国者之殷鉴矣。且秦皇以一统之局,而用愚民之术。焚书之事,近人虽多为之曲辨,然民间挟书有禁,直至汉惠而后除之。此犹得曰秦皇未尝以愚民为事耶?夫抚广土众民者,则莫急于开民智,养民力,作民气,使其练达于集团生活之中。由地方以达中央,人民皆得表现其力量,而后可为大一统之雄国矣。今秦皇唯用愚民政策,开此乱端,而汉以来君主尽率由之。周制外朝询万民与学校教民之政,乃至一切良法美意,至秦而荡然以尽。秦皇可谓万世之罪魁矣。 汉之治,先儒谓其杂王、伯。高帝入关约法三章,疏节阔目,使人坦然昂首天壤,而不虞刑网之密、逼迫之苦,其于王道也近矣。高帝天资开豁,萧何能识大体,故所为往往有当于理。然仁心诚意,保育群生,一举一措,而不敢以私意干之。尧、舜、禹、汤、文、武,所以见称仲尼者,有以也。高帝、萧何,何堪语此?又凡哲王开一代之规,必博采群情,制为大法。王制,《周官》其书皆有所本,非由后人伪托也。汉兴,大抵因秦旧制,而去其太甚。挟书之律,至惠帝而后除之。承秦严刻而继之以苟简,终未能自树一代之规。天下安其简便,而不可与建皇极,游康衢。故汉之衰,而有曹、马,天下沦于胡焉。固本之道既亏,驯至人无与立,而兽噬之祸自至。此处宜深思。吾于典午之世,有深痛焉。推本穷源,伯道之余习使然也。抚今思昔,使袁氏能以正治国,则民国开基便稳,何至倭寇乘我于今日耶? 战国时,楚之文化已甚高。老、庄、屈平,或出于其宗支,或产于其领土,皆道家也。社会主义者许行,孟子称其南蛮鴂舌,亦楚人也。楚自熊绎开疆,虽承周王之化,其后则已杂伯术,而不纯为礼治之国焉。特礼意未尽泯耳。道家之下流,可杂权术。楚之变周,有以也。秦起西都,并六国,而高帝卒以故楚遗民,起而代秦。汉之治,犹楚之遗绪也,非独杂秦俗而已。汉犹继楚也,何必一姓而后为继乎? 汉世思想界虽凝滞,然民族力量雄厚。高帝、萧何豁达开基。惠帝仁厚,文、景恭俭,一意休养民力。及武帝,雄才大略,延揽天下英俊。自经儒、将才、良吏、谏士、文学、技术之良,博采旁罗,无不毕集。河工,亲身历视,与文学咏歌,忘其劳苦。用人勤政如此,故能大振武功。北开沙漠,除累世之患。西通西域,今中亚细亚,及印度诸国,多来臣属,而大秦亦几至焉。东北,有今东三省及朝鲜地。西南,抚有交阯。日月照临,无思不服。皇矣大哉!中国声威之远,自三代下,未有盛于此时者也。夫愚儒之众,不兴神武之君;衰敝之卒,莫出英威之将。武帝伟大之人物,实自当时社会产生,岂是从天而至乎?吾于是知汉时社会的品质极其优厚。品者,品格。质者,性质。若是卑劣的社会,如何能生出这等英杰来? 卫青、霍去病诸人,气度雄远,故能成就伟业。《淮南王安传》,称其问汉大将军卫青。于伍被曰:“公以为大将军何如人也?”被曰:“臣所善者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言大将军遇士大夫以礼,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用。骑士下山如飞,材力绝人如此……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常为士卒先;须士卒休,乃舍;穿井得水,乃敢饮;军罢,士卒已逾河,乃渡。皇太后所赐金钱,尽以赏赐。虽古名将弗过也。”霍去病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往。武帝欲为治第,令视之。对曰:匈奴不靖,无以家为也。盖匈奴诸部,自三代以来,尝侵暴百姓。汉初,尝围高帝于白登,又致书嫚辱吕后。文、景欲休息民力,不轻用兵。及武帝,始张挞伐。卫、霍皆志在为民除患,故成非常之功云。《汉书·卫霍传》,几皆嘲语,将英雄志事,一概埋没。班氏识量太浅故也。 文帝玄默恭俭。三代而下,以学者陟帝位,文帝称首焉。帝本治老子哲学,而参用法家之术。匈奴侵肆,吴王不臣,皆静以镇之。不轻启兵戎,而汲汲修明政治,百司循规,各举其职。海内日渐富庶。不期与寇竞,而寇亦自不能我害焉。景帝贤明,无改父道。国家元气深厚,文、景二帝含育之效也。武帝兴,始资之以扩张,非偶然也夫。 恭俭者,德之基,治之本也。奢侈盛,而盗窃萌,货贿行。百姓死于剥削,万事败于冥冥。内既鱼烂,而外患有不至乎?虚文日张,外饰日侈。轻意肆志,以天下莫予侮也,百姓为可欺也。曾不知凶猘日同于其旁,祸至而莫御焉。昔“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甚哉,敬之难言也。敬者,此心之良知良能,恒时为主于中。恒时二字,注意。邪欲不得干,怠慢不得起,一切虚伪苟便之私,不得而入焉。以此修己,而一旦居位,则其用人行政,犹有自私自便而害人者乎?犹有自私自便而害百姓者乎?故吾儒治己治人之道,恭敬而已矣。《论语》言道国之要,节用居一焉。老氏有三宝,俭居一焉。孟子曰:“俭者不夺人。”可罢之务,无益民生之费;撙节一分,即为人民宽一分力,又可为人民多兴一分利。公家之务,必持以俭,而后百事修举。否则侈心一萌,手段挥霍已惯,而假公肥私,盗心炽焉。所盗者,皆人民膏血也。思之抑何忍乎?文帝平生恭俭,自是三代哲王以后所仅见者,可为万世法也。 汲黯赣直立朝,武帝不冠不敢见。尝面斥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帝亦优礼之。其以直道为朝廷矜式,所关不亦重乎? 武帝雄才大略,虽置丞相,而恒用顺承意志者为之。公孙弘得志,以此也。然武帝虽独裁,而有二善焉,可以无患。一能受直言尽谏。汲黯力攻其短,无所避讳,武帝能优容之。二屡举贤良文学之士,以共谋议。《严助传》云:“是时征伐四夷,开置边郡,军旅数发,内改制度,朝廷多事,屡举贤良文学之士。公孙弘起徒步,数年至丞相,开东阁,延贤人与谋议。朝觐奏事,因言国家便宜。上令助等与大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颜师古注:中谓天子之宾客,若严助之辈也。外谓公、卿、大夫也。大臣数诎。师古注:谓计议不如助等,每诎服也。”是时武帝年未二十,即位不久,便广延郡国贤良文学为宾客,共谋议国事,临朝与大臣辩论。帝乃集思广益,而后断之于己,施之行事。此其所以能独裁,而不至暗于天下得失利病之故也。又公孙弘虽以曲佞见讥当世,然其为人,守俭约,能含容。当时材能之士甚多,方方面面,各尽其用,弘未尝有所排忌。辕固生教弘曰:“公孙子但正学以言,毋曲学以阿世。”弘未尝以为忤也。若东京以后人,便无此量。武帝用弘为丞相,含蓄众流,弼助天工,亦可谓知人善任矣。 张骞冒险而动远略,班超亦然,皆千载英杰也。然是时,商旅远出,逾葱岭,越绝塞,贸易通于殊方异俗之国。中朝使臣与军队所至,要皆商旅为之前导也。当时商业情形,史皆不详。其识太陋。 汉时社会,私人讲学之风最盛。诸经师门下,尝数百或千余人。此等材料,官搜考列传,而汇述之。 汉代用兵西北,所向克捷。当时交通及马政,必有可观,惜史籍不详。 汉时社会,任侠尚武。史公《游侠传》犹存其概。班固讥之,陋又甚矣。 桑弘羊祖管、商之术,兴榷管之利,所以安边境,制四夷,成国家大业,功不当在卫、霍下。伐功怨望,自取诛灭,其人格固无足称。朝廷待之,亦稍薄也。桓宽论盐铁,以弘羊为博物通达之士,可谓允矣。财政、军事,相关密切。弘羊之略,宜加考焉。 汉廷儒臣,大抵乐守常而厌远略者多,故于将帅及计臣,每不喜之。然尚无结党横阻,相率去位,以败挠大计,如北宋诸儒臣之反对新法者。然尚无至此为句。武帝卫、霍、弘羊之成功,赖有此耳。汉人气量毕竟广远。但东京以后,此风浸息。世运升降之故,亦难知也。 卜式毁家输边,意量远矣。史家不赞边功,隐存轻视。义士爱国之善举,无所称扬,何以劝后之民乎? 新莽之篡帝位也,今人谓莽以经儒怀抱政治主张,故欲代汉以行其政策,虽陟位未久,主张失败,然其理想与志愿,亦足以大暴于天下后世,不可与曹操、司马懿之徒并论也。此说恐未尽然。政治主张是一事,其人是否为私人权利,而缘饰经术以自文,则又一事也。莽未得势时,淳于长方以外亲遇宠,常代王根辅政。莽心害长宠,因诬陷之于王根。根信之,命白太后。长由是得罪,莽遂代根为大司马。长本佞幸,不足道。而莽之所以自进者,亦太卑劣矣。莽为人阴险,务以诈伪牢笼士大夫。莽篡位前,天下上书颂莽功德者,动以数万计。岂皆赞同其主张者哉?得毋与袁世凯之筹安会及乞丐请愿团等相类耶?班书称莽既不仁,而有佞邪之材,遭汉中微,王后为之宗主,故得肆其奸慝成篡盗之祸。虽复及身诛灭,而其污风所煽,已开操、懿之端矣。 莽既窃位,尽更汉制。莫可注意者,唯禁民买卖田及奴婢二事耳。莽诏曰:“古者,设庐井八家,一夫一妇田百亩,什一而税,则国给民富而颂声作。……秦为无道……坏圣制,废井田,是以兼并起,贪鄙生,强者规国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制于民臣,颛断其命。奸虐之人因缘为利,至略卖人妻子,逆天心,悖人伦,谬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买卖。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投诸四裔,以御魑魅。”莽禁不得买卖田及奴婢,不可谓非善政,然莽竟败亡。想其田地分配法,必未得当。后世生齿过繁,欲复古井田制,计口授田。使人皆得力耕而食,无纷扰之患。此事谈何容易哉!历代言井田者众,而卒莫能行。其事诚难,而执政者安于苟且,不求切实办法,则亦不得辞其咎也。余以为莫若仿井田之意,而行限田之法。凡地主有田者,其最多率以若干为限。过此,则严罚不稍贷。既杜兼并之患,而又必广副业之益,严游惰之律。如此,则地利均,人力尽矣。明季,海中介尝令贫民抢夺富人田。华亭相国家之田亦被夺。当时病其严酷。然势家盛行兼并,非贫民相率起而夺之,彼又乌肯让产耶?莽之亡,非井田不可行,必行之未得其宜。又莽好缘饰六经,纷更制度,矜己而自便,诸不利民者多。小人缘为奸利,莽益作伪日拙,矫符命以诬天欺众,虽欲勿亡,得乎?然莽之所为,毕竟非操、懿之徒所可及。世衰,则为恶者亦愈卑下,是可叹也。 光武以文儒创业。既即大位,其政术亦上师文帝,参老氏之术。匈奴骄恣,驭以宽容。远方贡献,或却而不受。一以抚绥内部为务。自新莽末年,海内寇盗蜂起,皆失业之民也。光武才起数年,即平定天下。虽乘人心思汉之势,然全国失业之众,既成寇盗,未知何以安集。中家亦不详其所以。王船山先生尝论此事,以为光武首征卓茂谨厚之吏,大底极力整饬吏治,使良吏散布郡县,以恺诚之心,收招流亡,为谋生理。民得安生乐业,而社会固如磐石矣。船山所见甚是。今日民无死所,而举世莫知吏治之为急。空言训政,不究其实,虽外寇不来,亦何以为国乎? 汉承秦氏,易列国之局而为郡县,天子与兆民悬绝。所以与民亲接,而悉其患害,相与提挈,以谋福利者,唯在郡县长吏。故昭帝常曰:“与我共天下者,其唯良二千石乎。”此深知治本之言也。汉世郡县制度与守令登庸及奖进等法,犹略可考见。修史者,宜详著于篇。 自古代初期,已重工商业。春秋战国之世,商贾百工,尤为发达。工商相因者也。商业盛,则工业进步可知。然吾国自周代开基,其政策已是重农抑工商。周公《七月》之诗,咏歌农事艰难,以明王业之本,而于工商不及焉。又始禁奇技奇器,见《王制》等。盖辑录周公成法,下逮东周,学者思想,犹有以创造机械为戒。如庄子“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云云。以不贵难得之货,为理民之上策。如老子。儒家如《易·系传》,虽提倡制器尚象,利用宜民,与道家思想相反,然在孟子,则因恶垄断而有重农抑工商之倾向。观其谈生产,皆不外农桑渔畜而已。商鞅以法家治秦,尤以重农贱商为政策。商贱,则工艺不振可知也。汉兴,一秉周秦遗策。诸帝劝农之诏,皆以农为天下之本,屡言之而不厌。又常减租轻徭,以慰安之。设三老孝弟力田等乡官,以督厉之。其所以谋农事发展者,无微不至。独于工商,则特加抑焉。始禁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縠絺纻,操兵乘骑马。其后又禁毋得为吏。桓宽为汉世政论大家,亦以工商盛而本业荒为可虑。本业,谓农也。昔在上世,特别注重器用创作。故唐、虞时,有共工之官,谋工艺改进。周人虽轻工艺,然但禁淫巧而已。至常用必需之具,亦校其工楛,毋令失坏。《周官·考工》有记,可见其不全忽略也。汉世竟无综核百工艺事之官,忽视工业如此,盖与其抑商政策为一贯的精神。然冶兵器与治宫室者,尚有专官典其事。则其武功所由盛,而建筑术亦有可观也。要之,重农抑工商,不独两汉为然,自汉以后,累代恒以此为传统政策。吾国人有反科学的精神,亦可于此等政策见之。然至清末,则已稍变趣向。现时论政者,犹有乡村建设与发展都市之两大潮流,相持而若不相容。言乡建者,近于重农。言都市发展者,注意提倡工商。实则民生以食为天,工商必资原料。古人以农为本业,实有理由。况神州大陆为天然农业之国,传统的重农政策,亦非出自偶然。但今日世界大通,科学昌明,物质文明日益发达,利用厚生,不能专仰一国之农产。工为制造,商通滞积,大地交通,而工商业的文明遂启焉。此乃自然趋势,非可以一国政策之力,从而遏之也。今后改造乡村,振兴农业,虽仍为不可易之政策,但工商业之提倡,实至急而不容缓。前年有吴君者,发表一文,明发展都市的重要,甚为时人所称许。不悟吾国今日,都市非不曾发展也,只是外人以其工商业来发展于吾之都市,以吸取吾乡村血汗。吾今日急切问题,乃在如何能自振兴工商业,以自力发展都市。吴君似未见及此,而时贤亦若未计虑及此者,是可怪也。 吾国人工商业的天才,自昔有可惊者。如古代陶器等制品,精工古雅,仅存于今者,犹可想见其概。丝织品之美,尤斐然可观也。丝绸之行于远方,或在汉以前也。惜奇器之被禁绝者,今不可考见。而墨子作木鸢即飞机之始,犹载故籍。其作法惜不传,必为奇技无疑也。商业在上古之情形,虽不可征,其在汉世,则民俗趋商,殆非法令所可抑绝。《汉书·地理志》所称,秦地富人,商贾为利,周俗之失,喜为商贾。陈人夸奢,上气力,好商贾。鲁俗俭啬,爱财,趋商贾。粤地近海,中原往商贾者,多取富。王符《潜夫论》曰:“今举俗,舍本农,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据此,则政府虽抑之于上,而人民相率趋之于下。其天才之不可遏绝也如此。当时商旅出塞外、适异域者必多,惜史家无识,略而不载也。又当时商贾在国内者,多以铁冶致富。如《货殖传》所载,蜀之卓氏,本赵之迁虏也。程郑,山东迁虏也。宛之孔氏,梁之迁虏也。而皆以铁冶致巨富焉。豪商垄断利权,国与民交困。故桑弘羊、孔仅之徒,始为国家兴榷管之利。而盐、铁、酒诸厚利,皆专之于国。武帝四出征讨之费,取给于是。桑、孔,真吾国历史上有数之理财家也。然其能济军用,而商人不敢反抗者,则以其清廉故耳。班氏薄言利之臣,不为弘羊立传,但略见其事于车千秋等传中。然不言其有贪污淫佚奢侈等事,足征其清白不可诬也。此其成功所由,而为后世所莫能及也。弘羊政策,足抑国内商人垄断。然国外贸易,犹未讲求云。 东京之世,光武、明、章,敷扬儒学,表章名节。因新莽败坏士大夫廉耻,故提倡名节以振起之。光武优礼隐逸,特征太原周党、会稽严光至京师。当党入见,伏而不谒,自陈愿守所志。赐帛四十匹,罢之。光少与帝同学,帝即位后,物色访之。及至,帝与共寝,以足加帝腹。太史奏客星犯帝座。光卒不受官,去耕钓于富春山中以终。余如太原王霸、北海逢萌,皆隐居养志。霸应征而后归,萌竟拒征不起,时论以为高洁。明帝亲临辟雍,行大射养老之礼。礼毕,引诸儒升堂,自为演讲。诸儒共执经间难于前,都人皆圜桥门而观听。时皇太子、诸王侯及大臣子弟、功臣子孙,罔不受经。下至军校小卒,悉令通《孝经》章句。匈奴闻之,亦遣子入学,可谓盛矣。章帝宽惠,尊师重学,亲诣鲁,祀孔子于阙里。又诏诸儒,会议于白虎观。帝亲称制临决,因成《白虎通》一书。又令曹褒依汉旧典,撰次自君主至于庶人冠婚吉凶终始制度为书奏之。虽或采及谶记,要以具一代之礼典焉。夫三帝崇儒术,奖名节,孜孜如不及。宜其学风不变,士修节义,彬彬焉成一代之治矣。其后,冲人昏主继世外戚宦寺乱于前,凶猘大盗恣于后。诸名士始终与之抵触,趋死而不止。后世皆称其节义,以为东京自章帝没世以后,朝政昏乱,而犹得载祀二百,不至速亡者,党锢诸公,以死支柱其间故也。此说然否,兹且不论。然三帝崇奖儒学,躬亲讲习。且自皇太子以下,至于军校小卒,无不读经。儒学之盛如此,胡为三帝垂殁未几,朝廷间竟无守经尊道敦节重义之风?戚宦何故乘权?此岂偶然之事?当时朝廷,如有些子正气存在,何至昏乱如彼?岂儒学不足提倡欤?吾常求其故,而窃叹光武、明帝用心之不诚不正,未足弘敷儒学,而适以自害也。光武鉴于新莽之事,欲以名教束士人,则假儒学为工具,非真有得于儒也。然光武为人,犹有向善意思。明帝察察为能,则虚伪更甚。唯章帝长者,而年又不永。光武、明帝所尊宠之师儒,则无耻之桓荣也。荣拜太子少傅时,大会诸生,陈其车马、印绶,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其鄙陋至此。明帝尊荣以师礼。每言,辄曰太师在是。常幸其家,问起居。入街下车,拥经而前,抚荣垂涕,良久乃去。诸侯、将军、大夫至荣家问疾者,不敢乘车到门,皆拜床下。荣贵显如此。盖善以佞媚结主知故也。夫皇帝崇儒学,而其所崇之师儒乃如此,实乃奖其媚己者。儒云乎哉?垂没而朝政昏乱,宜矣。 东京一代,上继西京,下开六代。此诚世运升降之一大关键也。吾读史至此,常悠然有感,不适于怀。盖六代之污风颓势,直至于今,而未有已也。而开其端者,厥在东京之世。夫东京所以酝酿后之衰因者,何耶?吾求其故,略得数事。一曰,思想界愈益贫困也。西京二百余年,思想虽云凝滞,然承战国之后,诸子百家,流风余韵,犹有存者。至东京之世,上距战国已远,近承西京二百余年固蔽之余习,则思想界不唯凝滞,而直患贫困焉。王充《论衡》虽时有善言,可以发时俗蒙蔽,然实肤杂无统纪,未可以名学术也。史家称其正时俗嫌疑,然未见其有何所持,可以导人于一个新的方向。徒擅杂评,有何足贵?但在东京,则为一代瑰宝。充同郡谢夷吾,上书荐充,至谓前世孟轲、孙卿不能过。袁山松书曰:“充所作《论衡》,中土未有传者。蔡邕入吴始得之,恒秘玩以为谈助。其后王朗为会稽太守,又得其书。及还许下,时人称其才进。或曰,不见异人,当得异书。问之,果以《论衡》之益。由是遂见传焉。”《抱朴子》曰:“时人嫌蔡邕得异书,或搜求其帐中隐处,果得《论衡》,将数卷持去。邕丁宁之曰:‘唯我与尔共之,勿广也。’”夫《论衡》一书,为名士尊重如此,正可见其时思想界之贫困。此为衰微之一大因。凡人知识缺乏,则其活动的力量亦渐衰退。思想是行动的工具故。故考察一时代之盛衰者,必精核其时代之思想界果何如。此最不容忽者也。二曰,党人尚标榜而逐浮名也。西京诸儒,类有醇固重厚气象;佞曲如公孙宏辈,特少数耳。又多能留心当时的实际问题,故有通经致用之说。如桓次公治《公羊春秋》,而推衍盐铁之议,增广条目,极其论难,著数万言,庶几究治成一乱家之法。其他明经通法律政事,为贤公卿与良吏者,不可胜数,俱详列传。东京之儒,习经术达治体者,虽未至乏绝,然是时儒士习尚所趋,大凑于结党标榜,激扬名誉,互相题拂。饰行以惊俗取名者众,而躬行敦重,才堪应世者,殆所罕见。郭林宗之徒,浮誉过情,昔人已有弹之者。陈仲弓号为重厚,实乃工揣测,藏拙养望,全身远害,乡原之雄也。父子皆有高名于世,亦可羞已。其他名浮于实者,兹不俱举。虽孔北海之高志直情,而犹以才疏意广,迄无成功,见讥当世,况其余乎?夫名者,实之宾也。士人若竞浮名,则其内部生活空虚而无实。以此成风,世运焉得不衰?是其所关至大,不可忽也。晚世西洋人长处,只是务实。而谈西化者,却不留意及此。三曰,朝野习俗,奢淫贪污也。王符《潜夫论》曰:“今京师贵戚,衣服饮食,车舆庐第,奢过王制,固亦甚矣。且其徒御仆妾,皆服文组彩牒,牒,□布也,锦绣绮纨。葛子升越,葛子布也,出南越。筒中女布,犀象珠玉,琥珀玳瑁,石山隐饰,金银错镂,穷极丽美,转相夸咤。一飨所费,破终身之业。”谓贵富者一食所费,足破中产之家也。豪贵淫侈如此,民众尤而效之。《潜夫论》云:“今人奢衣服,侈饮食,事口舌而习调欺,或以谋奸合任为业,合任者,合为任侠,犹今结党为劫盗也。或以游博持掩为事。持掩,谓意图得钱,如今赌博等事。妇人不修中馈,休其虫织。”据此,可见民间风习敝坏。又当时丧葬侈伪。《明帝纪》云:“丧贵致哀,礼存宁俭。今百姓送终之制,竞为奢靡。生者无担石之储,而财力尽于坟土;伏腊无糟糠,而牲牢兼于一奠。靡破积世之业,以供终朝之费。子孙饥寒,绝命于此,岂祖考之意哉?”丧事如斯奢靡,民德之薄可知。夫豪贵淫侈,非剥削百姓,耗敝国家,则其珍藏从何处得来?《左雄传》称当时吏治之坏云:“下饰其诈,上肆其残。典城百里,转动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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