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妇女生活史
[book_author]陈东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76617
[book_dec]1937年商务印书馆初版,1984年上海书店影印出版。本书为陈东原所作。作者立志要编中国教育史,搜集了大量的资料,于是将其中一部分先编了《中国妇女生活史》,本着“史料的来源不拘一格,搜采要博,辨别要精,大要以‘无意于伪造史料’一语为标准”这一原则,将3000年的妇女生活编于10章之内。第1章为绪论,其余9章按时代编排,依次为:古代的妇女生活、汉代的妇女生活、魏晋南北朝的妇女生活、隋唐五代的妇女生活、宋代妇女生活、元明的妇女生活、清代的妇女生活、维新时代的妇女生活、近代的妇女生活等。并附有二十四史中之妇女一览表。作者以充满感情的笔调,为中国广大妇女鸣不平。大声疾呼:“三千年的妇女生活,早被宗法的组织排挤到社会以外了。妇女才是畸零者!妇女才是被忘却的人!”“我们妇女生活的历史,只是一部被摧残的女性的历史!”详考了宗法组织与媒妁婚制,教育的缺陷,女性心理的畸形发展,妓女的由来,缠足的起始,贞节观念的发展,“无才是德”的产生,几处特殊的风俗,以及女学制度始立,女权思想的萌发、近代妇女的生活等。并分析了使女子无职业、无知识、无意志、无人格的根源在于男尊女卑的思想。书中在介绍各时期妇女生活时还赞扬了一些女圣人,如班昭、李清照、秋瑾等。作者自序中剖白:“最初也有两个希望:第一个希望,希望趋向新生活的妇女,得着她的勇进方针。第二个希望,希望社会上守旧的男男女女——自信旧道德极深的人们,能明白所谓旧道德是怎样一种假面啊”。这本书传而至今,是没有辜负作者的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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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
两年前立了一个志愿,想编中国教育史,蒙适之先生指示了一点方法。他说:“史料的来源不拘一格,搜采要博,辨别要精,大要以‘无意于伪造史料’一语为标准。杂记与小说皆无意于造史料,故其言最有史料的价值,远胜于官书。”有了这个门径。努力的勇气倍增。可是浩瀚的国学,要想搜出教育史系统的材料。更觉难了。第一年曾竭力做了一篇《白鹿洞书院沿革考》,虽然并不惬心,也是辛勤的收获。后来想,这样细磨细琢是不行的,得大刀阔斧的做一下,教育史既不能早日编成,何不将其中一部分之女子教育史先编成呢?可是中国向来没有什么女子教育,她们所有的教育,是和妇女生活发生密切关系的,与其要做女子教育史,到不如放大了来做妇女生活史罢。去年秋天,便动手史料的搜集,中间我自己的思想,又经过了许多改变,昨天,《妇女生活史》总算写成了,自己觉得,还不辜负适之先生的指示,那么就作我底中国教育史的试手作罢!
三千年的妇女生活,早被宗法的组织排挤到社会以外了。妇女才是零畸者!妇女才是被忘却的人!除非有时要利用她们,有时要玩弄她们之外,三千年来,妇女简直没有什么重要。你细看看她们被摧残的历史,真有出乎你意想之外的。自从汉代严重礼制之后,南北朝时妇女之被蹂躏,总算达到极点了。宋代尤其是急转直下的时代,不独几个儒者看重了贞节这回事,从这时候起,男子都有了处女底嗜好。从前贞节问题的背景是怕乱了宗法,宋代以后的贞节问题便着重在性器官一点上了。嗟嗟妇女,遂做了性器官的牺牲!
妇女的智慧,也是随着时代进化的,她们欲望与要求的渐增,自然也是理所必至。社会上便想出更厉害的方法来对付,于是明代末叶,生产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谚语。
清代学术文化,集了有古以来的精英,这时的妇女生活,也把二千多年来的生活加重地重演一番。到维新变政的时候,才渐有萌动的希望。但真正的维新,还不在民国建立以前。民国建立了几年,妇女生活仍然是从前的妇女生活。民国五年,陈独秀先生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一九一六年》,沉痛地向青年喊道:“自居征服地位,勿自居被征服地位;……尊重个人独立自主之人格,勿为他人之附属品”,才对于三纲五常的旧说,开始炸毁。在那篇文章之后,《新青年》陆续发表了许多为女子鸣不平的呼声,也有些建设的议论。等到“五四”一起,这些理论争被青年所尝试,妇女的生活才真正改了个局面。
自从独秀先生那篇文章起,到现在整整十年了,妇女们虽然有了新生活的局面,但三千年的历史,总还常在梦中变成魔鬼去吓她,使她们常在梦中哭醒。就是白天,生活也没有正确的标准;自古道“歧路亡羊”,妇女们现在可不站在歧路上吗?若有人能把回头的路,现在的路,将来的路,系统的、深切的、明白指出,在这时候,该是如何切要的工作?
我这本书虽然不敢担当转移妇女生活的大任,但最初也有两个希望:第一个希望,希望趋向新生活的妇女,得着她的勇进方针。第二个希望,希望社会上守旧的男男女女——自信旧道德极深的人们,能明白所谓旧道德是怎样一种假面啊。现在已经写成了,自己看看,第一个希望,或者可以达到;第二个希望,要以区区这一枝秃笔去撼动顽固者的脑经,我是失败了罢?
材料的搜集,时代愈晚的愈容易,我的论断也比较可自信些;愈早的愈难,最糟的要算古代。有许多书,我们很难辨清是什么时代的产物;有许多记载,我们很难辨清是什么地方的风俗;——尤其是在《古史辨》出版以后,我们来谈古代生活,还能像从前那样信口雌黄吗?所以我下笔的时候,十分困难,经疑古玄同、单不厂(丕)、马隅卿(廉)三位先生的指正,本书的第二、三两章,已是我第三次的校正稿了。每章成后,张雪门(承哉),修古藩(垣)两位先生,先后为我校阅,并给我很多鼓励。又因为王品青先生的介绍,使我得间接从孔德图书馆借书。这几位都是这本书的好友,尤当感谢的。我动手写稿那一天,正是适之先生预备到英国去的时候,脱稿后,又来不及请他校阅,我很觉得怅惘。
因为清代的妇女生活,集前此二千多年的大成,又因为“维新”和“近代”是妇女新生活的关键,为宝贵读者的时间和兴趣起见,我有一个意见,读者看过第一章《绪论》以后,不妨先去看第八、九、十三章;然后如果有暇,再看其他各章,甚至不看也不要紧。
有限的时间内,自己底错误也看不出,如蒙读者指教,当在再版时更正。
书中所说到师友先辈之处,为遵史例之故,均径用社会上对他通用的名号,并未冠以尊称,应当在此致歉的。
又全稿将成时,才听见朋友说,两年未见的旧友罗隐柔(刚)先生,也正在编《中国妇女史》,海内做此同样工作的,也许不止罗先生一人,那么我这本书,怕爝火之光还不若哩。我祝他们伟大的工作早日成功!
[book_title]第一章 绪论
一 男尊女卑使女子动辄得咎
“图腾”社会的中国妇女,其生活如何,非本书所欲论;本书开始,以有史时代为根据。上古时代,离蛮夷不远,故于女子,只认其为男子的奴隶。由于这种观念,造了多少哲理。天道为乾,地道为坤;乾为阳,坤为阴;阳成男,阴成女;故男性应刚,女性应柔;男子是主动的,女子是被动的。这种哲理,看来浅薄可笑,谁知他竟支配着三千年来的历史,直至今日,余威尚在,不可谓非女子的不幸。本书只是将这等不幸的史实,据实的系统的尽量写出,使从今以后中华民国妇女们的生活,知所向避罢了。
乾坤阴阳的观念,在最初时也不能那样整齐。直等男性战胜了女性,社会由男性来支配时,这等哲理,才应运而生。这种社会,即所谓宗法的社会。
宗法社会中有一最特殊而最不平等的观念,便是妇人非“子”。子是滋生长养之意,是男子的专称,是能够传宗接代的。妇人,不过伏于人罢了;夫人,不过扶人罢了;人就是第三者,是他人,所以妇人是伏于他人的;夫人是扶助他人的,自己没有独立性。虽然“女子”也称作子,但其用意已和男子之“子”不同。《大戴礼记》说:“女者,如也;子者,孳也;女子者,言如男子之教而长其义理者也:故谓之妇人。”由于这种观念,所以女子无人格,只能依男子而成人格,所谓“阴卑不得自专,就阳而成之”。(《白虎通·嫁娶篇》)女子一生的最高标准,便是嫁人了。故妇人无名,系男子之姓以为名;妇人无谥,因夫之爵以为谥:在社会上的地位如此。未嫁从父,既从嫁夫,夫死从子:在家庭的地位如此。欲使其就束缚、不反抗,又制成种种风俗、道德、教条、信仰以压抑之,训练之。由于这种结果,使女子能力益弱,地位益卑,于是人们更加玩视女子,虽女子自身,亦只合自轻自贱因果相循,女子遂堕入十八层地狱而不克自拔。男尊女卑的观念,遂铁桶一般的铸就了。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这一段诗,班昭解曰:“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依她说来,是女子一生下地,即给她此等教训,使她将来永不致有出位之思。但在我看,这种举动,实有厌恶女子的心理。因为女子是卑贱的,既不能承宗启后,又要勤加约束,一有错误,便是祖宗父母的羞辱。谁还愿意生女呢?所以一生下来,便任她睡在地上,暂不睬她,然后还恶狠狠地对她数说道“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呀!这种数说,纯属厌恶的表情,若说有教训之意,那初生的婴儿,懂得什么教训?青徐二州读女曰娪,俞理初曰:“娪,忤也。始生时人意不喜,忤忤然也。”很与事实相近。
女子初生,既不得人欢喜,及其既长,又处处受人歧视。世间坏事,都是妇人做出的;而且妇人要做坏事,都有定数,天时谶纬,可以看得出来。《汲冢周书》中有一段话,真是妙极。他说一年之中,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应时的现象,如果这种现象不发现,妇人就要做坏事的。那几种现象呢?
一、春分之日,元鸟不至;妇人不信。
二、清明又五日,虹不见;妇人苞乱。
三、立冬又五日,雉不入大水;国多淫妇。
四、小雪之日,冬虹不藏;妇不专一。
五、大寒之日,鸡不始乳;淫妇乱男。
究竟“虹”、“雉”、“鸡”和“元鸟”与人有什么关系?妇人之贞淫信乱,妇人自己不能裁制,反为这些禽物所知吗?汉代谶纬之说极盛,乌烟瘴气,笼罩了数千年的思想。所以时至今日,人们尚因袭着许多迷信。一座桥,一个城门,一条从城内流出城外的水沟。一个水闸,一个河口,一蹲宝塔,一壁山峰,都会与一地方的风水发生关系。最可怪的,这宗风水,总是不利于妇女者多。从这些地方,格外看得出歧视女性,贱视女性的社会态度。
妇女既为人歧视,于是动辄得咎。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好,处处受贬责,应含忍举个极端的例:男子所要求于女子的,是替他生育儿子,但生子就是件罪恶,就是不洁。那么不生儿子怎样呢?不生儿子又在“七出”之列!古来裁制女子的道德,真是不通!真是不平等!
夫妇的感情,自然是愈亲密愈好合,古人偏要说“相敬如宾”。“相敬如宾”固然有时是必要的,但若一天到晚的“相敬如宾”,又怎能生亲密的情感?妇居私室,都要守相当的礼节。《韩诗外传》说孟子妻踞,孟子就要休她。《列女传》则谓孟子之妇袒在私室,孟子遂去不入。贱视女子的心理,虽自己的老婆,亦不能免。《世说新语》有一段说:
赵母嫁女,临去教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将为恶耶?”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
最早《淮南子》也有这样说法。没有意志,逼手逼脚,不能独立,和莫知所从的今日女性之种种弱点,岂完全是女子生来即具吗?数千年来的积习、的教训、的心理、的态度养成的啊!
二 丈夫心理与妻子心理之异样
女子既以出嫁为一生标准,既须寄其生命于男子,便须甘受许多不平等的待遇。男子可以多妻,女子却要守节。男子可以再娶,女子却不能再嫁。(宋以前尚不严格)男子可以休妻,女子却不能离夫。(汉时尚不严格)最可怪的,女子的心理,总偏重于白头偕老;男子的心理,则多是弃旧迎新。由此演出的痛苦,真正是罄笔难书了。唯一的原因,自然因为男子是宗法社会中的骄儿,是有经济权的主者,是天是神的原故。
男子之自由弃妻,不外三种原因:一、无子;二、色衰爱弛;三、男子富贵,有势者迫之再娶。女子方而所受的痛苦,或怨、或恨、或企夫之矜怜、或怅惘而无归。总都有一点不忍遽舍的表示。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女性底“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的心理。也可以看出社会虐视女性,使其一朝被弃、无所归依的苦况。随便举几个例看:
一、妇人因无子而被弃的
商陵牧子的《别鹤操》云:
将乖此翼兮隔天端!山川悠远兮路漫漫!揽衣不寐兮食忘餐!
据说牧子娶妻五年而无子,父兄将为之改娶,其妻闻之,中夜倚户悲啸。牧子听了,中心悲怆,援琴而作是歌。(详崔豹《古今注》)夫妇虽然好合,因为无子的原故,父兄要使之拆离,自己也无法挽救。可见宗法社会中家长权之大,和嗣胤问题之重要。
曹丕《出妇赋》有云:
夫色衰而爱绝,信古今其有之;伤茕独之无恃,恨胤嗣之不滋。甘没身而同穴,终百年之常期。信无子而应出,自典礼之常度。悲《谷风》之不答,怨昔人之忽故!……
这一段写女子自知无子应出,只好自悲自恨,但她心里,总是甘愿没身同穴的。夫主终不见原,也只好抱怨以去了。女子因无子被弃,真是冤枉。现在有普通医学常识的人,都晓得无子不专由于女子方面的原因。在古代也就有女子初因无子被弃,再嫁之后,转生子的。而且无子即弃,很足促成女子之失节。汉魏以前,不甚重视贞操,故多忽略此点。中古以后,人都以娶妾弥补此事,妇人因无子而被弃的,就比较的少了。
二、色衰爱弛而被弃的
《谷风》诗云: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所引两章,共十六句。首四句说丈夫不应当这样待她。次四句,说自己“及尔同死”的心愿。又四句说已经去了,丈夫随便送她一程,但她是舍不得去的。末四句说她心里以为苦的,而丈夫与其新偶却正乐哩,以下她叙述丈夫厌故喜新和以前她的辛苦殷勤及怨望之意还很多。
王粲《出妇赋》有云:
君不笃兮终始,乐枯荑兮一时;心摇荡兮变易,忘旧姻兮弃之!
曹植《出妇赋》有云:
悦新婚而忘妾,哀爱患之中零!……恨无愆而见西,悼君施之不忠!
顾况《弃妇词》云:
古人虽弃妇,弃妇有归处;今日妾辞君,辞君欲何去?本家零落尽,痛哭来时路!忆昔来嫁君,闻君甚周旋。及与同结发,值君适幽燕。孤魂托飞鸟,两眼如流泉;流泉咽不下,万里关山道。及至见君归,君归妾已老;物情弃衰残,新宠方妍好。
上所征引,都是写“得新弃旧”的。尤以顾况这一首,写相守数年,反被遗弃,有无限的苦楚。与这相同的情形,在今日过渡时代的中国,丈夫的学识进步后,便把家里的夫人丢却,这类事实,正多着哩!
但年长色衰,是自然的现象,妇人自己,怎么能把持得住?袁宏道《妾薄命》有云:
灯光不到明,宠极心还变。只此双蛾眉,供得几回盼?看多自成故,未必真衰老;辟彼自开花,不若初生草。
这几句诗,表面是直陈这种自然现象,骨子里给我们明白女子因色衰而被弃的,是多么冤啊!“看多自成故”,这句话真有深味,所谓“老婆是人家的好”,就是这个原因了。白居易《妇人苦》开篇曰:“蝉鬓加意梳,蛾眉用心扫,几度晓妆成,君看不言好。妾身重同穴,君意轻偕老。”男女两性心理之不同,有如此者。妇人的苦处到了极点,妇人修斫自己以取媚男子的心理,也就到了极点了。这是妇人在男子手腕下讨生活,不得不然的现象。遗毒留存在今日的社会里,所以我们今日不容易找得出健全的女性!
三、男子富贵而再娶
这即古语所谓,“荡子成名,必弃糟糠之妇”之意。古来例子甚多。《古诗纪》有窦元一事,云:“窦元状貌绝异,天子使出其妻,妻以公主。妻悲怨,寄书及歌与元,书云:弃妻斥女,敬白窦生。卑贱鄙陋,不如贵人。妾日以远,彼日以亲。何所控诉,仰呼苍旻!悲哉窦生: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悲不可忍,怨不可去。彼独何人,而居斯处?”
《伽蓝记》有一事云:王肃,字恭懿,琅琊人也。赡学多通,才辞美茂。高祖新营洛邑,多所造制,肃博识旧事,大事裨益,高祖甚重之。肃在江南之日,聘谢氏女为妻;及至京师,复尚公主。谢遂作五言诗以赠之,其诗曰:
本为簿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
公主代肃答谢云:
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
这两首诗,都是很明白的。前一首谢氏所作说从前蚕在簿上,日日相亲,是怎样的缠绵;现在变成了丝,到机上去了,只留下从前的簿,在那儿追忆昔时亲爱了。后一首公主所作,说针孔里总要穿线的,要缝新布时候,自然要换一条新丝,还能用那旧丝吗?受了摧残的女性,不但忘却本身的伤痛和忧患,还要帮着男子摧残同类,这也是一个好例。所以王肃看了这首诗,很觉对不住谢氏哩!
从前诗人曾有主张女子不嫁读书人的。说读书人情最薄,当他苦攻时候,任你空守;一朝富贵,便将再娶。这话很与事实相近。知识阶级如此,女性命运,岂不更伤心吗?
妇人被弃之后,其伤痛是怎样?戴叔伦《去妇怨》有云:
下坂车辚辚,畏逢乡里亲。空持床前幔,怯见家中人!
孟郊《去妇诗》有云:
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一女事一夫,安可再移天!……
还要替丈丧死守哩。
三 女子无才与有才一样痛苦
女子生来即被歧视,既嫁之后,又有一朝被弃或失欢之惧:社会的不平,总算够了。偏偏我们还说女子天生不是好东西。什么“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孔子的话),什么“天下易私而难化者惟妇人”(吕楠《春官外署》语),都认女子有天赋的弱点。把一个人连手带脚的捆放地下,还说她不能够站起来同好人一样竞走的原故,是她天生的弱点;这是什么逻辑?这还不足,还制成种种裁制妇女,驾驭妇女的方法,如归有园《麈谈》所云:“妇人之悲,其夫益为之悲,其悲方已;妇人之怒,其夫转为之怒,其怒可平。”又云:“妇人识字多诲淫。”所以多数的妇女,是绝对不使识字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明代才见。这所谓才,并不是才智之才,不过是狭义的知书识字之谓。所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谜底,就是“妇人识字多诲淫”。事实是否如此,我们以后详说:这里只要说明,不使女子识字,不叫她有一点点知识,其思想之浅狭,生活之卑陋,该有多么可怜。《轩渠录》载一段笑话,当时说来不过是令人发噱的;现在看去,就可感想到不识字的女子之可怜了。那个笑话说:
族婶陈氏,顷寓严州,诸子宦游未归。偶族侄大琮过严州,陈婶令代作书寄其子,因口授云:“孩儿耍劣,妳子又阋阋(音吸)霍霍地;且买一把小剪子来,要剪脚上骨;出(上声)儿肐(音胖)胝(音支)儿也;”大琮迟疑不能下笔。婶笑云:“原来这厮儿也不识字!”闻者哂之。
因说昔时京师有营妇,其夫出戍,尝以数十钱托一教学秀才写书寄其夫,云:“窟赖儿娘传语窟赖儿爷:窟赖儿自爷去后,直是忔(音忤)憎,每日恨(入声)特特地笑,勃腾腾地跳,天色汪(去声)囊不要吃,温吞(入声)蠖托底物事。”秀才沉思久之,却以钱还云,“你且别处倩人写去”。
这是个笑话,也是个故事,但今日二万万女子像这样“不识不知”的,还不知有多少哩!
女子既专以嫁夫生子为生活标准,所以不要有知识。诗书翰墨,只能作为游戏。明代以后,这种游戏,都为正人君子所不取。至于女博士、女状元、女进士种种称谓,那更是弄着玩的了。且举几个例看:
一、前蜀黄崇嘏,常作男子装,游历两川,因事下狱。献诗蜀相周庠,庠荐摄司户参军。政事明敏,庠爱其才,欲妻以女。嘏作诗见意,有曰,“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庠见诗大惊,问之,方知为女子。人尊其才,称为女状元。
二、魏文帝甄后,九岁喜书,常用诸兄笔砚。兄曰,“汝当作女博士耶?”
三、《杂录》云,魏明帝选女子知书可信任者六人,以为女尚书。
四、北魏元仪妻胡氏拜为侍中。
五、南齐韩兰英,有文辞。宋孝武帝时献《中兴赋》,被赏入宫。入齐,武帝以为博士,教六宫书学。
六、《南楚新闻》云:“关图有妹能文。每语人曰,有一进士,所恨不栉耳。”
七、《南史》云,陈后主以宫人袁大舍等为女学士,与狎客侍宴后庭,共赋新诗,采其尤艳丽者使歌之。其曲有《玉树后庭花》,大略皆美诸妃嫔之容色。
八、宋廷芳五女,长若莘,次若昭,俱善属文,不愿适人。欲以学名世。宋仁宗尝召五人入禁中,问以经史大义,呼为女学士。后来这五位学士,俱被仁宗所恩幸。
九、宋林妙玉号为女进士。
十、齐东阳女子娄逞,变服为丈夫,能棋,解文仪,仕至扬州从事。后事发,作妇人服,叹曰,“有如此技,还作老妪!”
除上列十人外,尚有南唐元宗,处耿谦女于别院,称之曰耿先生。南汉卢琼仙称女尚书。明秦良玉为石柱司土官。女子到处受歧视。要想出人头地,只有标榜男子。谁知到头来仍然要“还作老妪”!所以生为女子便是苦命,便要受苦一生。傅元《苦相篇》于女子苦况说的最好。女子在童年时代是怎样受歧视呢?他说:
苦相身为女,卑陋难再陈: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生女无欣爱,不为家所珍,长大避深室,藏头羞见人。
出嫁时怎样呢?他说:
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云。低头和颜色,素齿结朱唇。跪拜无复数,婢妾如严宾。
能得丈夫底欢心是怎样呢?他说:
情合同云汉,葵藿仰阳春。
不得丈夫底欢心是怎样呢?他说:
心乖甚水火,百戾集其身。
无论能否得丈夫底欢心,年长色衰怎样呢?他说:
玉颜随年变,丈夫多好新。昔为形与影,今为胡与秦;胡秦时相见,一绝踰参辰。
人事方面女子既不能脱离痛苦,只得希望来生,变作男儿,今生只好自怨自艾了。清乾隆间有位王筠女士,即常以身列巾帼为恨。做了部《繁华梦》传奇,发抒胸臆。自题《鹧鸪天》词一首为序,云:
闺阁沈埋十数年,不能身贵不能仙。读书每羡班超志,把酒长吟太白篇。
怀壮志,欲冲天,木兰崇嘏事无缘。玉堂金马生无分,好把心情付梦诠。
毕秋帆之太夫人为之题词两首,有一首很有安慰她的意思,那诗道:
不为海上骑鲸客,暂作花间化蝶人。是幻是真都是梦,三生谁证本来身!
“是幻是真都是梦”,这七个字,就是从前一切女子人生的自慰金箴!
四 这一部历史的背景
使女子无职业、无知识、无意志、无人格。作男子的奴隶、作一人专有的玩物,摧残自己以悦媚男子的,原来是男尊女卑的结果;习之既久,认为固然,又变成为一切行动的原因。乃说女子的人生标准,只是柔顺贞静,无非无仪。犯了这种原则的,便是泼辣淫荡。所以我们有史以来的女性,只是被摧残的女性;我们妇女生活的历史,只是一部被摧残的女性底历史!我这本书不是要称诵什么圣母贤母,也不想推尊什么女皇帝女豪杰给女性出气,因为这一班人与大多数的妇女生活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想指示出来男尊女卑的观念是怎样的施演,女性之摧残是怎样的增甚,还压在现在女性之脊背上的是怎样的历史遗蜕!
男尊女卑这观念,开篇已然说过,是宗法社会的产物。宗法社会的组织是男系氏族制的组织,所以才铸成这种观念;今为更易明了起见,且举一个故事做具体的例子。刘义庆的《幽明录》曾有一个故事说:
晋升平元年(民国前一五五五年)剡县陈素,家富;娶妇十年无儿,夫欲娶妾,妇祷嗣神明,忽然有身。邻家小人妇亦同有。因货邻妇云,“我若生男,天愿也;若是女汝是男者,当交易之。”便共将许。邻人生男,此妇后三日生女,便交取之。素忻喜。养至十三,当祠祀,家有老婢素见鬼,云“见府君家先人来,至门首便住。但见一群小人来座所,食噉此祭”。父甚疑怪,便迎见鬼人,至祠时,转令看,言语皆同。素便入问妇,妇惧,且说言此事,便还男本家,唤女归。
在这故事中,一个重要的表示,就是说若不生男,便使父祖不得血食,又明显,又逼真,我们不知道一千五百多年来,他会有几多影响!孟子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故事可为之解释尽至了。我们这一部《中国妇女生活史》,上起古代,下迄民国,不到三千一百年,这个故事发生在民国一千五百多年前,恰恰是我们这部历史的中间时代。就说他的精神弥漫了全部的历史,可以的,就说他是全部历史的背景,亦无不可。
近十年来,社会状况改变了,宗法组织打破了,妇女已有新生活的可能,但是为三千年历史所压迫,一下还翻不过身来。我现在燃着明犀,照在这一块大压石上,请大家看明白这三千年的历史,究竟是怎样一个妖魔古怪,然后便知道新生活的趋向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古代的妇女生活
——约起民国前三千年至二一一八年
一 周代以前的推测
周代以前的史迹,很模糊了,难有明确的交代,近代社会学家总说人类最早是母系时代,我们从古书中也可找出片言只语作母系时代的证据:可是父系是什么时候代兴的,母系是怎样被推翻的,也就说不出了。父系代兴以后,婚姻的最初形式是掠夺,其次是卖买,再次便是媒妁,媒妁婚制的形成,已经有史可稽,并且相沿极长,直至今日。妇女生活的历史,似应从那时开始,这里先把媒妁以前的事,略说一说。
我们现在所可推证的母系时代的唯一特征,便是“民知有母而不知有父”一个现象。所以神话里流传着的“圣人无父,感天而生”的说法,很可作母系时代的证据。如华胥履人迹而生伏羲,安登感神龙而生神农,女节感流星而生少昊,女枢感虹光而生颛顼,庆都感赤龙而生尧,女嬉吞薏苡而生禹,诸如此类,因为其不近情理,才见得是不知有父的捏造。
中国人“姓”的起源,好像以母为中心,与父没有关系,所以“姓”字,从女、从生。如古之著姓,“姚”“姒”“姬”“姜”“妫”“嬴”“姞”“妘”……诸字,旁皆从女。有人谓姓为我国最古的团体,那末即是以母姓为中心的团体,母系时代,血统一定是纯一的。由于母系时代,长期的经验,发见血统交不合利传种的原则,便是后来“同姓不婚”的根据。
父系时代如何代兴,史无所据,然社会学者谓男子恃其膂力掠公有之女子而独据之,是为母系革命之始。梁任公举《易·爻辞》“乘马班如,泣血涟如,匪寇婚媾”,解释掠夺婚的状况。他说:“夫寇与昏媾,截然二事,何至相混?得毋古代昏媾所取之手段与寇无大异耶,故闻马蹄蹴踏,有女啜泣,谓是遇寇,细审乃知其为昏媾也。”(《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篇》第二章)又如亲迎必以昏夜,女家三日不举烛,或者亦是掠夺婚遗下的习俗。
掠夺婚之后,尚有卖买婚的经过。伏羲制俪皮为礼的话,虽不可信,然婚礼纳采、纳征、纳币,皆以货财为重,是尚存卖买婚之遗意。卖买婚一变而为媒妁婚,其间相去极近,女子的奴隶生活,这时业已开始了。
二 宗法组织与媒妁婚制
掠夺婚时,父系已代母系而起。渐渐形成宗法的家族制度。周代就是从野蛮的高期渡入宗法社会的时代。宗法组织,家长之权,定于一尊,子女是父母的所有物,女子又是男子的所有物。人工价值的增昂,是男子要保有女子及其所生力役的重要原因,所以认女子为奴隶,卖买婚制乃发见。
卖买婚在中国的历史一定是很短的,当宗法组织渐强时,便觉直接卖买不若倩媒人介绍的较好;而且家境较好的女子,已无置身卖奴场之必要。婚嫁手续,势必改变:这便是媒妁婚所以继起的原因。
“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诗·齐风》)媒妁婚制在东周列国时,是已确立了。可是一直到孔子时,婚礼尚甚简略。《论语》中《孔子》所说到的“礼”,以论“礼意”的居多,而其中丧礼祭礼都有,独无婚礼,足见当时的简略。列国之间,各有各的风俗,交通既不便,载籍文献又不是平民阶级所能见,那时婚俗之不能统一,是无容疑的。像《昏礼》所说的“六礼”,那样整齐合拍,孔子时代,一定还未通行,——或已行于一邦,尚未行于列国:或曾行于贵族阶级,而未行于全民。真正实行“六礼”的,是起于汉代,——《战国》以后人已把各处流风裒集起来载入《仪礼》之后。然在战国以前,不能说绝无婚礼的手续,所以像“逆妃”“来纳币”“委禽”和“亲迎”的记载,已散见于《春秋经》和《左传》了。
三 礼教初形成的社会状况
当东周婚礼并不严格的时代,男女隔离是不怎样厉害的,所以尽有恋爱自由的机会。《诗传》说:“三十之男,二十之女,礼未备则不待礼。”《周礼》说:“以仲春之月会男女,是月也、奔者不禁。”都保存着原始婚姻的遗制,至今荆南苗族尚有跳月合婚的风俗,(详本书第八章)中国婚制未定以前,恐亦如此。其后虽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相恋的事,在《诗经》中存着的,还是很多。略如: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二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邶风》)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鄘风》)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郑风》)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郑风》)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陈风》)
这都是描写恋爱的诗;当时若没有这种现象,怎能产出这种诗呢?《郑风》“野有蔓草”,写邂逅相遇,便相爱悦,因即结为夫妇;是何等的自由。《陈风》“东门之枌”,写男女为爱欲所驱,放弃职业,婆娑于市。“东门之池”便进一步,写男子想接近女子,和她晤语、晤歌、晤言。“东门之杨”更进一步,他们竟急着要结婚了。女子的放荡与天真,更有了不得的。如《郑风·褰裳》有云: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你同我好,我就同你好;你不同我好,我可以同别人好:这是何等自由、何等大胆、何等的不受拘束!但同时也有很受拘束,很有顾忌,只能私地相恋的,如《郑风》里的《将仲子》,畏父母之言,畏诸兄之言,畏人之多言:足见一方面虽可自由恋爱,一方面已有社会的压迫。很可想见礼教初形成的状况。《卫风·氓》诗有云:“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因为无媒的原故,不得不把两相约定的婚姻愆期了,也是礼教初形成底极好的证据。
这是平民阶级的情形。贵族阶级所有犯礼的事,《左传》所载,不一而足。如:
卫宣烝其庶母夷姜(桓十六年)
后人辩谓夷姜实宣公之夫人,详《春秋大事表》。
卫宣为其子伋娶于齐而自取之。(桓十六年)
桓公送夫人文姜与齐襄。(桓十八年)
晋献烝其庶母齐姜。(桓二十八年)
后人辩谓齐姜实献公之夫人,献公初娶于贾为元妃,齐姜乃次妃,亦见《春秋大事表》。
楚文灭息取息妫,后为楚文生二子。(庄十四年)
鲁庄公从孟任私奔。(庄三十二年)
鲁哀姜与夫弟庆父通。(闵二年)
齐人强招伯,烝于宣姜。(闵二年)
庶子烝母,出于国人的要求。
晋惠公烝其庶母贾君。(僖十五年)
后人辩谓贾君乃献公初娶之夫人,其年又当长于齐姜。惠公于鲁僖九年入国,时贾君应有七十矣。惠公淫其侍婢,贾君愤郁而卒,人遂以为诬云。
周狄后与夫弟叔带通。(僖二十四年)
宋人奉公子鲍以,因其祖母襄夫人。(文十六年)
鲁穆伯为襄仲聘己氏而自取之。(文十七年)
郑文公报其叔母陈妫。(宣三年)
楚襄之子黑要,烝其母夏姬。(成七年)
声伯之母不聘,无媒。(成十一年)
声伯夺施氏妇以与却犨。(成十一年)
鲁穆姜与大夫叔孙侨如通。(成十六年)
齐声孟子与大夫庆克通。(成十七年)
郑游皈将如晋而以夺妻儿杀。(襄二十二年)
鲁泉邱人女奔孟僖子。(昭十一年)
陨阳封人女奔楚平王。(昭十九年)
鲁季公鸟之妻与饔人通。(昭二十五年)
楚平王为其子娶于齐而自取之。(昭二十八年)
晋祁胜与邬城彼此通室。(昭二十八年)
卫侯为夫人南子召宋朝。(定十四年)
卫大叔出奔,卫人立其弟遗,使室其妻孔姞。(哀十一年)
孔文子使卫大叔疾出其妻而妻之。(哀十一年)
这都是史家所谓春秋淫乱的事实,儒者所极力攻击的;不知这只是礼教初形成时社会必然的现象。
贞的观念,当时也很淡薄,《易经》对于贞的解释,约有三种:
第一种解释,《易》说,“家人利女贞”,能“正位乎内”的,便是贞了。这个解释,与肉体的贞洁,毫无关系。
第二种解释,《易》说,“恒其德贞,妇人吉”,是说夫妇的关系能长久的,便是贞了。这个解释,才有不事二夫的意思,但于处女的贞洁与否,并无关系。
第三种解释,《易》说,“姤女壮,勿用取女”;《本义》说,“一阴而遇五阳,则女德不贞,而壮之盛也。取以自配,必害乎阳,故其象占如此”。这才含有女子杂交便是不贞的意义。那时人对于处女贞的观念,大都不甚注重,也就和现在国内苗瑶的风俗一样。(参考本书第八章)中国人对于女子童贞的重视,是宋代起始的事。
四 六礼与婚姻年龄
“六礼”的说法,载在《仪礼》的“昏礼”和《礼记》的“昏仪”;这两部书,无疑的是“七十子”以后的产品,并且不是一个人坐在家里凭空捏造的,所以既不是一地的情形,也不是一人的作品。到了战国,或更晚一点。有人把各地的流风遗俗,多人的记载,裒集成书之后,“六礼”遂成为统一的婚姻仪式,一直流传到两千多年后的今日。什么是“六礼”呢?
一、纳采。男家使人纳其采择之礼与女家,表示想和女家提议婚事。女家如不承受,便不能行第二步。
二、问名。主人具书,遣使者至女家问女所出及生年月日。
三、纳吉。问得以后,归卜于庙,求决于祖先鬼灵,问与此姓结亲之吉否。——如不吉,便止婚,须罢议。
四、纳征。卜筮得吉,遂遣使纳币以成婚礼,婚约至此才正式成立。
五、请期。男家欲娶时,具婚期吉日书,备礼物告女家;女家受礼,便是答应。否则须改期。
六、亲迎。结婚日,子承父命,先往女家。女父拜迎于门外,登女家之庙,再拜奠雁。出,御妇车,俟于门外。妇至,婿揖以入,载之归家。
亲迎以后,便可“合牢而食,合卺而饮”了。于结婚之第二日,妇见舅姑。若舅姑已殁,则成婚三月后,行庙见礼,祝辞告神,曰“某氏来归”。据《曾子问》,女未庙见而死,尚不能作为成妇,是“不迁于祖,不祔于皇姑,婿不杖、不菲、不次,归葬于女氏之党”的。由此看来,婚姻关系只是旧家庭的联续,并不是新家庭的创始;是舅姑取了一个媳妇,不是男子得了一个伴侣;是两姓的事,不是两人的事。所以“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是“思嗣亲”的。到了这个时候,女子的责任便专在生育上面,女子就变作生育机器了。
汉以前,男女结婚均甚早,大夫士人之子,二十而冠,女十五而笄。此后便可嫁娶。所以三十不娶则为鳏,二十不嫁则谓为过时。《墨子·节用篇》说:“古者圣王为法曰:丈夫年二十无敢不处家,女子年十五无敢不事人;”当时社会,许即是此种现象。《周官》:“媒氏掌万民之判,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或只是汉儒的理想。直至汉代,嫁娶还是很早的,所以王吉才上疏给汉宣帝,说世俗嫁娶太早,是“未知为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夭”。不过汉儒大多数都主张三十而娶,二十而嫁的。《白虎通》说:“男三十筋骨坚强,任为人父;女二十肌肤充盛,任为人母:合为五十,应大衍之数,生万物也”;一面用生理解释,一面又用阴阳迷信解释,真是议论杂出。
其实中国人对于女子生理的研究,发明的很早,《素问》中有一段说女子的生理道:
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癸至,任脉充,太充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三七肾气平均,故真牙生而长极。四七筋骨强,发长极,身体盛壮。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上古天真论篇》。按《汉书·艺文志》载《黄帝内经》十八篇,无《素问》之名。后汉张机《伤寒论》引之,始称《素问》。晋皇甫《甲乙经》序称《针经》九卷,《素问》九卷,皆为《内经》,与《汉志》相符,故《隋志》始著此书。可说是汉魏间的书籍,然其论说,渊源甚早。)
如此说来,女子十四岁以后,二十一岁以前,便可结婚的;故二十不嫁则谓为过时的话,古代或者如此。
五 多妻的起源
一夫数妻,是古代的通例,掠夺婚时,已有这种现象,宗法组织又注重嗣续,所以平民可以买妾;贵族娶妻,又说有娣侄从媵。不过,“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的话,虽然见于《曲礼》,而古时平民买妾的,究竟还少。《小星》的诗,后人已疑其不是咏妾了;即便是咏妾的,也不能是平民的妾。——“肃肃宵征,夙夜在公”,《韩诗外传》已谓是“使臣勤劳在外”之状,不是平民可想。至于《孟子》里的齐人一妻一妾,说者又皆谓其为寓言。关于平民有妾的记载,古书中很不多见。便可断定是平民买妾不大盛行的原故。这有两个原因的:第一是礼教初形成的社会,婚姻有自由的意味,多数人不想买妾。第二是等到色衰爱弛或无子的时候,可以离婚再娶,无需乎买妾。有这两个原因,所以古时一夫多妻的现象,并不普遍。
即在贵族阶级,有一夫多妻的现象,但宗法制度是注重子嗣的,所以嫡庶的分别极严。媒妁婚制,就是一夫一妻制度,妾媵云云,不过是妻的“后备军”、“补充队”,实际上是没有地位。
古时妾媵盛多的说法,后人怀疑的很多。常人多根据《公羊传》,说“诸侯一娶九女,天子一娶十二女”,论者谓其最不近情。娣侄从媵,已属可疑,要同姓二国各以一女从嫁为正媵,复各以娣侄二人为媵妾;同姓二国怎能欣然答应呢?岂有不愿自己女儿做夫人,而愿意她为媵妾的?
即以一国而论。无论姑姊或是娣侄。与夫人都不准是平辈。既不平辈,从而为媵妾,不是犯礼了么?所以后人疑从媵的话是汉儒的附会。不过春秋时确有从媵的事,如鲁之宋共姬有三国来媵;管仲有三姓之女;秦伯纳女五人;齐威公之夫人三,内嬖如夫人者有六:晋文公逆怀嬴曰,“班在九人”;齐襄公九妃之外,又有六嫔:——但这都是儒家所谓为僭妄的行为。并不是所有诸侯都若此的。
《昏义》末段有云:“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后世很多人真以为天子有这些老婆,真是荒谬。姚际恒曾拿七条理由去驳他,说这不过是设官的制度,与“昏义”无干,应当删去的;理由很对。我们只可说这是战国以后的人对于官制的一种理想,——希望天子掌阳教,后掌阴教的一种理想;如谓掌阳教管的是“合土之内”的事,掌阴教就只管得宫内,岂不是轻重不伦么?
姚说见《续礼记集说》。郑康成释《昏义》,且谓群妃御见之法,女御八十一人当九夕,世妇二十七人当三夕,九嫔九人当一夕,三夫人当一夕,后当一夕,十五日而遍,自望后反之。更是荒谬绝伦。魏了翁《古今考》驳他道:“苟如此,则王后一月之间,不过两御于王。除王后当夕独进之外,其余则三夫人而一夕,九嫔女御世妇一百一十七人当十三夕,每九人而一夕,虽金石之躯,不足支也。况古者天子祭天地,祖宗、社稷、山川,朝日月,为礼不一,动辄三日斋、七日戒,而可以无夕不御女乎?”真驳的痛快。
如此说来。春秋以前,妾媵之风尚不甚盛;孟子说:“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或者战国时多妻的现象才盛的。
六 离婚是男子的特权
女子在结婚以后,是不能轻易请离的。纵使夫妇感情不好,也只得容忍下去。如《王风》“中谷有蓷”,一说“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再说“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末说“啜其泣矣,何嗟及矣”:就是遇着不良的丈夫时,妇人自己只能慨叹啜泣,别无反抗解脱之道。又如《鄘风·君子偕老》云,“子子不淑,云如之何”。《卫风·谷风》云,“不能我慉,反以我为雠”。《邶风·新台》云,“燕婉之求,籧篨不鲜”。都是婚姻不良而又没有办法的。那由相爱而结婚的,后来如不合意,也是一样的不能反抗,《卫风·氓》就是这样。如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就是忏悔的话。又“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就是痛恨男子的话。这一篇自叙诗,写女子对男子,如何的热心、劳瘁、不恤人言,而竟没有好结果。于是自思、自怨、自悼、自恨,还希望彼方万一的反省,结果却只好“亦已焉哉”:这就是女子没有离婚权的原故。女子已没有离婚权,男子又可以任意离婚,古代女子的地位,已不能和男子平等了。
《谷风》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晏尔新婚,如兄如弟”,是写男子得新弃旧的。古诗“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也是这样。古时被弃的女子,以色衰爱弛的为多;也有因家庭不和底原故而被出的,如《孟子》里边所载的匡章。孟子曰:“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由这种情形,便进步到《内则》里边的“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底规定。后来更进步到“七出”。
七 妇道
礼教渐重之后,女子以极端柔顺为生活标准。女子不必学怎样做人,只愿学怎样做媳妇。(媳是对舅姑之称,妇是对丈夫之称,中国女子自来只有媳妇主义,没有贤母良妻主义。)做媳妇的道理,战国以后,已形成了。
女子未嫁,先讲究事父母之道,作做媳妇的训练。
《内则》说:
子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栉纵,总角,衣绅,皆佩容臭,昧爽而朝。问何食饮矣,若已食则退,未食则佐长者视具。
《曲礼》说:
听于无声;视于无形;不登高,不临深,不苟訾,不苟笑;立必正方,不倾听,毋噭应,毋淫视,毋怠荒。
这都是作女子的道理。要能守《曲礼》所说,然后嫁到人家,便可做好媳妇了。
事舅姑的道理,《内则》说:
如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栉纵,笄总,衣绅。左佩纷帨、刀砺、小觿、金燧;右佩箴管、线纩、施縏袠、大觿、木燧;衿缨、綦屦,以适父母舅姑之所。及所,下气怡声,问衣袄寒,疾痛苛痒而敬抑搔之;出入则或先或后而敬抑扶持之。进盥,少者奉盘,长者奉水,请沃盥;盥卒,授巾。问所欲而敬进之,柔色以温之。
又说:
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
又说:
在父母舅姑之所,有命之,应唯敬对,进退周旋慎齐。升降出入揖,游不敢哕噫嚏咳、欠伸、跛倚、睇视、不敢唾洟。
如此繁琐,如此拘束,不用说是很难认真实行的。这原多儒家增造的意见,但后来既认《礼记》为“经”,后世妇女生活,便大受其拘束。以姚际恒那样敢于疑古,尚称赞不绝,欲藉以矫人情,维世俗,使不孝者读之汗下,则其影响可知。(姚说见《续礼记集说》)
事奉舅姑,冢妇舆介妇又有分别。冢妇是长子的媳妇,介妇是其他诸子的媳妇。宗法组织以长子为大宗,继承宗祧,其他诸子为小宗。故长子的媳妇比别人的都高一等。介妇之于冢妇,是“不敢并行,不敢并命,不敢并坐”的。
事夫子之道,《仪礼》说:妇人以顺从为务,贞悫为首。故事夫有五:
一、平日而相,则有君臣之严。
二、沃盥馈食,则有父子之敬。
三、报反而行,则有兄弟之道。
四、规过成德,则有朋友之义。
五、惟寝席之交,而后有夫妇之情。
儒家以夫妇为五伦之首,且谓兼具五伦,即是此义。夫妇关系之不能平等,也就可见了。《内则》说:
男女不同椸枷,不敢悬于夫之楎椸,不敢藏于夫之箧笥,不敢共湢浴。夫不在,敛枕箧、簟席、襡器而藏之。
如此看来,即所谓“惟寝席之交”,也是这样不平等的。
古代妇女,并无私名,(汉代才有私名,如班昭、蔡琰等。)妇女称谓,或以字配姓,如伯姬、仲子、孟姜、季嬴之类;或以姓系夫氏,如卫孔姬、晋赵姬之类;或以姓系夫爵,如楚息妫、齐棠姜、鲁秦姬之类;或以姓系夫谥,如宋共姬、齐昭姬、晋怀嬴、鲁定姬之类;或系于子的,如陈夏姬、宋景曹之类。既无名,乃无谥;那自谥的,如齐共姬、晋辰嬴、卫戴妫等,都是越礼僭妄的行为。汉代以后,便不若此了。
八 秦之增重礼法
文化进步,民智日开;社会安宁,仅恃风俗,不足维持,故秦有天下,增重礼法。司马迁说:“秦有天下,悉内六国礼仪,采择其善。”又说:“虽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济济,依古以来。”始皇废封建而为郡县,本有脱宗法进军国的趋向,但不独未脱宗法,其万世思想,与其尊君抑臣的手腕,是更加重了宗法的组织。社会日趋繁嚣,不如此便不足以安其尊位;其于贞节的重视,也由此点出发。
始皇重视贞节,几次刻石,都曾提及。泰山刻石有云:
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
碣石门刻石有云:
男乐其畴,女修其业。
会稽刻石所说关于贞节事最长,云: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顾炎武《日知录》以为会稽那地方因为越王勾践提倡蕃殖人民之故,风俗较他处为淫佚,故始皇刻石,特重此事:这话很是。有人说是受了法家的严厉干涉,不知重视男女之别的伦理,正是儒家的观念,法家于此,反甚轻淡。荀卿李斯,原皆儒家,应时势所趋,不得不重视礼法,他们知道空洞的仁义,这时已不能范围社会,所以这样。因此我们得一个原则:贞节被重视的时代,一定是社会不讲贞节的时代。战国以后的妇女,一定比以前更自由些,所以才招来了在上者的干涉,礼法的制裁。不独秦代,一部历史,都拿这眼光去看,是不会错的。
始皇为巴清寡妇筑女怀清台,实有利其多财的嫌疑,否则天下寡妇,岂只一人?何独奖劝于她?故文中未引为据。
[book_title]第三章 汉代的妇女生活
——民国纪元前二一一七—一六九三年
一 托古改制与褒奖贞节
汉代是礼教形成的重要时代。高祖时,叔孙通制礼作乐,大抵皆袭秦故,是第一个关键。汉武帝“招致儒术之士,令共定仪”,是第二个关键。但法古渺茫,这班儒士,不敢自我作古来创造,所以十余年不能成就。后来还是汉武大胆说出“汉亦一家之事”,应有一家之典法以传子孙;这才把汉制议定。“乃以太初之元(民国前二〇一五年)改正朔,易服色,封泰山,定宗庙百官之仪,以为典常,垂之于后。”(《史记·礼书》)一切礼制,从前含糊的,现在都明白规定了;从前零碎的,现在都整齐确立了。五十年后,又有正式褒奖贞节的事。
民国纪元前一千九百六十九年(神爵四年)诏赐贞妇顺女帛,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褒奖贞顺。(见《汉书·宣帝本纪》)过了一百七十七年,又发现旌表贞节的事。《后汉书·安帝本纪》云:
元初六年(民国前一七九三年)二月,诏赐贞妇有节义谷十斛;甄表门闾,旌显厥行。后世之乌头绰契,照耀闾里,这是滥觞了。秦代只用法律劝导贞节,汉代竟用法律奖励贞节,足见空口的劝导,已不足化民,所以才设名利以诱之。这种方法,被后来惑世愚民的君主,引用了一千七百多年。一直到现在,宗法的君主专制已经没有了,而奖励贞节的条例,尚存在中华民国的内务部,数典忘祖,都是汉朝作俑的。
二 两个女教的圣人
不但朝廷那样提倡礼法,社会上也有人以礼法裁订女子生活的标准。这样的人,前后汉各有一个。前汉刘向,作一部《列女传》,约在民国前一千九百四十年左右;说是见成帝后宫荒乱,用以鉴戒的。现存七篇注1,为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孽嬖,每篇十五传。后汉的一位是班昭,约当民国前一千八百二十余年,她作《女诫》七篇,是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她这《女诫》七篇,后来和刘向《列女传》,竟成为讨论女子问题的书的范本,二千年来关于女子生活的书籍,不仿《列女传》的体裁,便仿《女诫》的体裁,他们的影响,可想见了。
《列女传》前五篇中的各传,都是就刘向所悬拟的标准;采录下的妇女的简单传记。据他说母仪的标准,是要“行为仪表,言则中义;胎养子孙,以渐教化;既成其德,致其功业”的。贤明的标准是要“廉正以方;动作有节,言成文章;咸晓事理,知世纪纲”的。仁智的标准,是要“预识难易;原度天理:……归义从安,……专一小心”的。贞顺的标准,是要“避嫌远别,……终不更二;勤正洁行,精专谨慎”的。节义的标准,是要“必死无避,诚信勇敢;义之所在,赴之不疑”的。母仪、贤明、仁智、贞顺与节义,就是妇女生活的条件。所幸他并不希望众长俱备,只要有一善可录,便是他所赞颂的。后世史书或私人所作“列女传”,多只偏重节义,拿刘向原义比起来,便觉刘向的见解,还要高的多了。《列女传》之后两篇,一为《辩通传》,是要妇人辨通事理,以抗临时祸凶的。最后为《孽嬖传》,则以淫、妒、荧惑、背节和弃义五者,为妇人之鉴戒的。
刘向以后一百年,而有班昭。班昭是班彪的女儿,班固的妹妹,真是家学渊源。其夫曹世叔死后,和帝召入宫,命皇后贵人师事之,号曹大家。后又为其兄续作《汉书》,公卿大儒如马融辈,都曾跟她问业,好一个了不得的女子。可是她作的《女诫》七篇,也就了不得的压抑了同类女子了。——男尊女卑的观念,夫为妻纲的道理,和三从四德的典型,虽然是早就有的,但很散漫,很浮泛。就是刘向的《列女传》,也不过罗列一些事实,做妇女生活的标准。班昭《女诫》,才系统的把压抑妇女的思想编纂起来,使他成为铁锁一般的牢固,套上了妇女们的颈子。
《女诫》七篇,连序约一千六百字。全书在说明三从之道和四德之仪,而妇人卑弱,实是贯通这些道理的基本观点。她说: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卑弱》第一)
又说: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鄙谚曰:“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敬慎》第三)
女子之阴弱,以至如此。三从之道,以从夫为最要,其他曲从舅姑,和悦叔妹,都由从夫而发。何以从夫最为重要呢?她说: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违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故事夫如事天,与孝子事父,忠臣事君同也。(《夫妇》第二)
丈夫如此的尊,如此的高,则没有平等的待遇,是不用说的。所以做妻的,曲不能争,直不能讼,只能永远做丈夫的玩物。你看她说:
夫妇之好,终身不离。房室周旋,易生媟黩;媟黩既生,语言过矣;语言既过,纵恣必作;纵恣既作,则侮夫之心生矣。夫事有曲直,言有是非,直者不能不争,曲者不能不讼;讼争既施,则有忿怒之事矣。侮夫不节,谴呵从之;忿怒不止,楚挞从之。夫为夫妇者,义以和亲,恩以好合;楚挞既行,何义之存?谴呵既宣,何恩之有?恩义既废,夫妇离矣。(《敬慎》第三)
她的意思是说:夫妇之好,应当终身不离的。要想终身不离,惟在使丈夫不楚挞,不谴呵。怎样可使丈夫不谴呵?惟在不侮夫,怎样便不生侮夫之心?拿第一段倒推上去,惟在房室周旋时不生媟黩。用白话来解释,就是无论什么时候,不能同丈夫闹一闹玩笑的,应当永远做被动!怎样可使丈夫不楚挞?惟在不引起丈夫的忿怒。忿怒怎样可不生?那便直也不能争,曲也不能讼!这样说来,夫妇何尝有丝毫平等呢?(匡衡曾说,“情欲之感不介于容仪,宴昵之私不形于动静”,也是不生媟黩的意思。)
班昭尤其无理的,是把丈夫对于妻的关系,认为是一种“恩”,这种悖谬思想,真不知毒害了多少女子!不得丈夫欢心的妇女,仍然不能忘情于丈夫的原故,都因为从前受过他的“恩”在。不但夫妇之间如此,就是桑间濮上男女偶尔的结合,在女的方面,也总以为是受了他的“恩”:这不是奇怪绝伦么?西洋的夫妇,有爱无恩;中国的夫妇,有恩无爱:谁实创之?——班昭班昭!
对丈夫既能如此,其对舅姑,只要一味顺从便得,“姑云不尔而是,固宜曲从;姑云尔而非,犹顺命”。(《曲从》第六)
至于对待叔妹,更应敷衍,因为“妇人之得于夫,由舅姑之爱己;舅姑之爱己,由叔妹之誉己”:所以曲从舅姑,和悦叔妹,都是从敬夫一点而发。女子因为寄食于人的原故,遂不能不如此卑弱,由来已二千年了!
还有一本女教的书,名叫《女训》,传说是蔡邕做的。如果是他做的,应在民国前一千六百六十余年,约当西历三世纪中叶,较《女诫》晚出二百年。但察其文句:不似汉时体格,如曰:
心犹面也,是以其致饰焉。世人咸知饰面,而不知修心。面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不修贤者谓之恶;面丑犹可,心恶尚谓之人乎?故览镜拭面,则思心当洁净;傅脂,则思心当检点;加粉,则思心当明白;泽发,则思心当柔顺;用髻,则思心当有条理;立髻,则思心当端正;攝鬓,则思心当整肃。
《世说新语》谓贾充妻李氏作《女训》行于世,是另一《女训》么?或者就是所引的《女训》?不得而知。著此以存疑。
三 教育的缺略及其例外
汉代和汉代以前,女子是没有教育的,但不成形的教育或家庭教育,不能没有。《内则》说:“凡生子,择于诸母与可者,必求其宽裕慈惠,温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为子师”;这所谓“子师”,无异保姆,男女婴儿,所受相同。“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这也是男女相同的。“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丝”;这便男女有别了。同是应声,男子止“唯”,女子则“俞”,这是家庭教育上显出的男尊女卑底现象。以声音说,“唯”是上声,“俞”是平声;“唯”音强,“俞”音弱。以字义说,“唯”有恭敬之意,“俞”有忧患之意。这种小地方,竟有这大的分别。(现在人家里还常见做母亲的禁止女孩子作某几种声音,男孩子便不被禁止。)“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也男女相同,“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了。
以上都是家庭教育,过此以往,男子出就外傅,女子到了十岁,则要深处闺房,以受姆教。姆教,教些什么呢?一、执麻枲,二、治丝茧,三、织纴,四、组:这四种是学女事以供衣服的。五、纳笾豆酒浆,六、菹醢,七、助奠:这三种是观于祭祀的。十五而笄,二十而嫁,出嫁前所受的教育,便只如此了。
与君同宗的人家,在女子将出嫁时,还有一点特殊的教育。《昏义》说;
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祖庙既毁,教于宗室。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教成,祭之,牲用鱼,芼之以频藻,所以成妇顺也。
这是战国和其前的风俗,汉代或已废除。但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四种是女教所必需的。四种的内容如何,直至班昭《女诫》,才有说明,班昭说:
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妇言不必辩口中利辞也——择词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
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
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专心纺织,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
如此看来,这也只是家庭教育的一种,绝对不希望其与男子的教育并列的。施行这种教育的人,《白虎通》说:“国君取大夫之妾,士之妻,老无子者,而明于妇道,又禄之使教宗室五属之女。”这种教育,仅在嫁前三个月开始,时期很短,因为他们觉得,“妇人学,一时足以成矣”;所以根本便不要多学。
宗室五属之女,方有先嫁三月的教育,那庶人的女儿,连这也不能有。不过临出嫁时,父戒几句,母勉几句,庶母叮咛几句,(《仪礼》说:“父送女,命之曰:戒之戒之,夙夜无违命。母施衿结帨曰:勉之勉之,夙夜无违宫事。庶母及门内,施鞶,申之以父母之命,命之曰:敬恭听命,宗尔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诸衿鞶。”)就代替了先嫁三月的教育了。
战国以前,当只如此。自从秦代以来,方士儒生,皆成专业。汉武提倡经术,尊尚儒学,更养成了多少经学专家。这种人家,因为书史是父兄的专业,无事时也一任女儿去学,初无什么成见,结果遂造成很多以学问名家的女子。这种女子,后汉较前汉为多,也可看出这趋向是渐渐来的。前汉以学问见称的女子,如孝成许皇后,《汉书》称她“聪慧,善史书”。如冯嫽《汉书》称她“能史书,习事”。后汉除班昭外,有章德窦皇后,《后汉书》说她“年六岁能书”。和帝阴皇后,《后汉书》说她“少聪慧,善书艺”。和熹邓皇后,《后汉书》说她“六岁能史书,十二通诗论语,家人号曰诸生”。顺烈梁皇后,《后汉书》说她“少善女工,好史书,尝以列女图画置于左右以自鉴戒”。又有王美人,“聪敏有才,能书会计”;左姬,“善史书,喜词赋”;皇甫规妻,“善属文,能草书,时为规答书记,众人怪其工”。至于蔡琰,妙于音律,自胡中归后,曾作《胡笳十八拍》,又写其父蔡邕遗书以与曹操,文无遗误;后汉除班昭外,她是最有名了。
不过那没有受书史教育的女子,究竟是最大多数,也就像那时的儒术经学,是少数男子的专门职业,而不是一般男子应受的教育一样。班昭的女儿,就不能像班昭那样经研学问,故她在《女诫》序里说:“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于他们,取耻宗族。”班昭觉得,女子应和男子一样受一点教育,不过男子的教育在整饬威仪,女子教育,目的则在事夫;她说:
察今之君子,徒知妻妇之不可不御,威仪之不可不整,故训其男检以书传;殊不知夫主之不可不事,义理之不可不存也。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礼八岁始教之书,十五而学至矣,独不可依此以为则哉?(《夫妇篇》)
从此可见当时社会是不要女子读书的,但班昭主张,在十五岁以前,女子应和男子一样的读书,不过他们读书的目的不同罢了。我们认清,女子读书的目的,惟在“事夫”,二千年前我们初有女子教育时,就这样规定下了。
四 再嫁的自由
在汉代,朝廷虽用官势褒奖贞节,刘向、班昭等又用文字鼓吹贞节,社会对于贞节,终不严重看视。妇人再嫁,无人制止,也有人愿娶,这足证明汉代不过是贞节观念由宽泛向严格的一个过渡时代。
前汉再嫁的事,还不大多。如朱买臣妻离婚再嫁,是人人知道的。买臣达后,还能优畜他们夫妇,也是不以再嫁为非,方能如此。(见《汉书》本传)焦仲卿妻不得于姑,于归后,太守、县令一再遣媒议婚。足见当时被遣的妇人,还有欲求不得的哩。(见《古诗纪》)
后汉再嫁的例子却多了:
汝南邓元义妻不悦于姑,被遣归家:再嫁为华仲妻,华仲官为“将作大匠”。一日偕妻乘朝东行于市,元义立路旁观看,谓人曰:“此我故妇。非有他过,家夫人遇之实酷。——本自相贵。”(见《后汉书·应奉传注》)华仲做这样大官,尚甘心娶再嫁的妇人,已很足奇;从邓元义向旁人说的话看,他那种羡念的神情,一齐活现纸上。若以再嫁为可耻,还能这样么?
蔡邕的女儿文姬(琰),初为卫仲道妻。卫死无子,回在娘家。值兴平之乱,被虏入匈奴,为左贤王之妾,甚见爱怜,相处十二年,生二子。后来曹操虑邕无嗣,以金赎文姬回国,再嫁为董祀妻,恩爱仍极笃。(《后汉书》本传)像她已经嫁了两次人的,董祀还能娶她,并且感情很好,社会上也并不因她生了胡子而加贱视;可见当时对于贞操的观念,是怎样的淡薄。
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是文学上很有价值的作品,其中最精采处,就是自叙她回国别子的几段,如第十一拍云:
我非贪生兮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兮得归乡梓;死当埋骨长已矣!日居月诸兮在戎垒,胡人宠我兮有二子。鞠之育之兮不羞耻,愍之念之兮生长边鄙:——十有一拍兮因兹哀,起响缠绵兮彻心髓。
第十三拍云:
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汉使迎我兮四牡,胡儿号兮谁得知;——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锁影绝兮恩爱遗。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兮人莫我知。
第十四拍写思儿之梦。十五拍有云,“子母分离兮意难任,……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十六拍有云,“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泣血仰叹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十八拍结句有:“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若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思子之情,肝肠寸断。这正在她做董祀妻的时候。从这诗里,我们看出当时礼教是战不胜母性之爱的。但幸而她生在汉代,若生在宋明以后,像这样不能死节的女子,史官还能替她在正史立传么?
《后汉书·列女传》中,还有几个例子,可供再嫁的推证:
荀爽之女采,十七嫁阴瑜,十九产一女而瑜死。后同郡郭奕丧妻,爽以采许之。虽然采以不愿嫁而自缢,成其节烈之名,但荀爽不以改嫁其女为非,奕亦不以愿娶再醮妇为辱,于此可见。
桓鸾之女嫁刘长卿,生一男五岁而长卿卒,桓防嫌疑,不肯归宁。后十年儿又夭殁,桓虑不免,乃预刑其耳以誓不嫁。使当时无逼其改适之必然性,则桓何必虑而自刵?桓这时已守寡十年,尚有逼其改适的人,可见社会之不重守节了。
吕荣嫁许升,升不理操行,荣父积忿嫉升,竟呼荣欲改嫁之,吕荣不肯。则是其夫未死,尚有改嫁的可能。
除上述的以外,皇帝亦有设法为公主谋再嫁;或任其宠人的。武帝之姊馆陶公主寡居,宠董偃十余年,武帝至主家,呼偃为主人;翁后馆陶公主竟与董偃合葬。昭帝之姊安邑盖公主,私通丁外人,帝与霍光闻之,不绝主欢,诏丁外人侍主。又《后汉书·宋弘传》云:
帝姊阳湖公主新寡,帝与共论朝臣,微观其意。主曰,“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帝曰,“方与图之。”后弘被引见,帝令主坐屏风后。因谓弘曰,“谚曰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顾谓主曰,“事不谐矣。”
这也是很有趣的故事。汉代既是贞节观念由宽泛到严格的过渡时代,女子的人格,还未全被礼教摧残。男子的眼睛,也未全被二重的道德遮住。例如《后汉书·黄昌传》,说黄昌夫人被贼掳去,流转入蜀为人妻。后黄昌为蜀郡太守,得遇故妻,相持悲泣,复为夫妇。昌妻那时业已替别人生了儿子,黄昌仍能和她作为夫妇,这足见汉代男子的度量底宽大!这也就是再嫁自由的社会心理了!
五 女性堕落的由渐
(一)姬妾之盛
古代天子六宫和诸侯一娶九女之说,都是后人附会和少数人之僭妄,前章说的甚详。可是秦有天下,于宫中夫人之下,设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名目。汉仍其旧,武帝且添婕妤、昭仪等名目,凡十四等,后宫因以渐盛。仲长统说,“公侯之宫,美女数百;卿士之家,侍妾数十”:足见以女子为姬侍为玩物,已成普遍现象。这是堕落之一。
(二)妓女之始
中国之有妓女,实起于汉武之营妓,而南北朝时,家妓最盛。虽然汉以前,越王勾践输淫佚过犯之寡妇于山上,令士之忧思者游山以喜其意;(见《吴越春秋》)已有妓的雏形,但不是那因经济压迫而为妓的可比。燕太子丹宾养勇士,不爱后宫美女,(见《班志》)也有妓的意思。可是真正的妓的制度,汉朝才有,这是堕落之二。
(三)妆饰之盛
女子既须依男子以为生,甚或专供为玩物,自不得不修饰雕斫以取悦男子。脂粉的发明,传说甚早。《中华古今注》说“三代以铅为粉;秦穆公女弄玉有容德,感仙人萧史,为烧水银作粉与涂,亦名飞云丹。”又说:“燕脂起自纣,以红蓝花汁凝成胭脂,以燕国所生,故曰燕脂,涂之作桃花妆。”此等说法虽不可信,然在汉代,脂粉确已通行;汉武且日给宫人螺子黛以画翠眉,妆饰更有进步。又如髻,《妆台记》云:“周文王于髻上加珠翠翘花,傅之铅粉,其髻高曰凤髻。又有云髻,步步而摇,故曰步摇。始皇宫中悉好神仙之术,乃梳神仙髻;后宫尚之。后有迎春髻、垂云髻、亦相尚。汉武就李夫人取玉钗搔头,自此宫人多用玉。”汉元帝时有同心髻。其后髻名更多。《后汉书·梁冀传》说:“冀妻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马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女性美是应讲究的,然若以男子的好恶为转移,这种美不能算是女性美的本相罢?像这样摧残雕斫以为美,完全改变了个性,是女性的第三种堕落。
(四)溺婴之始
但在宗法的组织之下,只能营寄生生活的妇女,没有独立的地位和思想的,便不能责其不被摧残。上说的三种堕落,还是留有生命的哩,贫穷人家怕子女长大无力婚嫁,已经有溺婴的风俗了。(《前汉书·王吉传》:“聘妻送女无节,则贫人不及,多不举子。”又《地理志》云:“嫁娶太早,尤崇侈靡;贫人不及,多不举子。”)
这种种的压迫残害,不过是个滥觞,此后两千年,女性之被摧残,可真有增无减哩。
[book_title]第四章 魏晋南北朝的妇女生活
——民国纪元前一六九二—一三二四年
一 概论
魏晋南北朝三百几十年间,战乱相寻,几无宁岁,妇女生活,多被蹂躏。但因为纷乱的原故,遂不暇作儒术的提倡,压迫既小,反动易张。所以一方面妓妾声伎最盛,一方面妇人妒忌特别发达。妇人妒忌,是一种对于男子的抗争,可也就是很可怜的抗争了。妇女因为寄生在男子势力之下,不能对等的抗衡,便出之以嫉妒。嫉妒固然不是好事,有时止是无意识的表现,然而是值得同情的。到是妓妾声伎之盛,养成后世亵玩女子的态度,是这时代顶不好的事。
二 婚姻重门第及其流弊
魏行九品中正制,以九品取人,为中正者,分别高下,任意尊卑,惟计门阀官资,故致当时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之诮。世族既尊,常恐其品望为寒门所夺,遂高自矜贵,而抑寒门。世族为士,平民为庶,士族又有旧门次门后门勋门之类,界限严格。防守阶级的唯一办法,自然只有不通婚姻。士人不幸与庶族通婚,则群以为耻。而方庶族面,则以一旦偕偶士族为荣幸。即士家坐罪没官之妇女,寒门亦觉难得。东晋如此,南北朝时更甚。齐王源嫁女富阳满氏,沈约奏弹王源,文载《昭明文选》。沈约说:
满氏姓族,士庶莫辨;……王满连姻,实骇物听。
又说:
高门降衡,虽自己作;蔑祖辱亲,于事为甚。此风弗剪,其源遂开;点世尘家,将被比屋。宜置以明科,黜之流伍。使已污之族,永愧于昔辰,方媾之党,革心于来日。
于是他主张:
请以见事免源所居官,禁锢终身,辄下禁止视事如故。
煞尾还说:
源官品应黄纸,臣辄奉白简以闻。
婚嫁原是人家家事,却受别人的干涉,竟要“置以明科,黜之流伍”,当时阶级的严格,可想见了。
北朝婚姻严视阶级更甚。北魏和平四年(民国前一四四九)诏“皇族师傅百王公侯伯及士民之家,不得与百工伎巧卑姓为婚,犯者加罪”。(见《魏书·高宗本纪》)太和二年(民国前一四三四)又诏“皇族贵戚及士民之家,不得与非类婚偶”。(见《高祖本纪》)
魏以九品中正取人,固然是造成门阀的原因,相习成风,遂至如此。但尚有一个原因,使严限婚姻阶级的,便是北魏诏中所说的“皇族”了。东晋以后,五胡云扰,血统混乱,为标异种族起见,亦不得不严加辨别。
婚姻重门第,流弊很多,约略说来,如:
一、失时 为标榜门第起见,嫁女娶媳,富者固尚奢侈,贫家亦极铺张,世族人家,尤不能甘菲薄,然以经济困难之故,嫁娶每多失时。北魏孝文,曾诏禁止,太和二十年(民国前一四一六)更诏男女失时者,如仲春奔会之礼会合之也没有怎样帮助,所以北周建德三年(民国前一三三八)又有诏云;
自今以后,男年十五,女年十三已上,爰及鳏寡,所在军民,以时嫁娶,务从节俭,勿为财币稽留。
梁武帝大同五年(民国前一三七三)以七事祷雨,第六事是(命会男女恤怨旷。)凡此皆有失时者之证。然六朝有“拜时”之说,颇可救失时之弊,其礼以纱藏女首,送往夫家,而后拨之,因拜舅姑,便成妇道,无六礼,不合卺。袁子才谓为东汉以后权宜之制,今人养媳,颇类于此。
二、早婚 早婚的习惯,或谓是胡俗所染,但严重门第,也有关系。重门第固可使嫁娶失时,那门第相当而不为经济所困的,反可促之早婚。即如北周的诏语,男年十五,女年十三已上,便应婚嫁;也可见当时的风尚。北魏献文帝让位时,年仅十七,而孝文已五岁。北齐杀王族高俨时,年才十四,已有遗腹子五人。指腹为婚,亦起此时。梁韦放与吴郡张率,皆有侧室怀孕,因指腹为婚姻。当时此例甚多,故多悔恨之事。
三、劫婚 门第既严,往往有一方求婚,一方不与之弊,故劫婚的风俗,见于此时。北齐高乾求婚于博陵卢氏,门第悬绝,不能如愿,乾与弟昂往劫取之。这种风气,或说古已有之,不过发见于此时,并且直传至今日。
四、溺女 因为婚嫁奢侈,贫人遂不愿养女。《颜氏家训》说:
太公曰,“养女太多,一费也。”陈蕃云,“盗不过五女之门。”女之为累,亦已深矣。然天生蒸民,先人传体,其如之何?世人多不举女,贼行骨肉,岂当如此而望福于天乎?
五、婚嫁论财 既重门第,婚礼便争多较少,由婚礼争多,一变而愈重门第;因为门第高的人家,或者富有,而寒门则不容易有富者。所以婚嫁重门第与重财,几乎互为因果。《颜氏家训》说:“近世嫁娶,遂有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责多还少,市井无异。或猥婿在门,或傲妇擅室,贪荣求利,反招羞耻,可不慎欤。”又说:“世有痴人,不识仁义,不知富贵并由天命,为子娶妇,恨其生资不足倚作,舅姑之尊,虵虺其性,毒口加诬,不识忌讳,骂辱妇之父母,却云教以妇道。……”这种情形,直传至今,舅姑每以妇家寒微或奁资太少之故,恨毒终身,时加虐待。或妇因门第甚高,奁资甚厚之故,傲慢无礼。都是从六朝就有的恶习了。
除上述五种外,还有婚嫁不论行辈,及教女嫉妒等等,都与严重门第有关系。
三 声伎之盛
三国魏时,倡妓业已通行,邯郸淳《笑林》载“某甲”一条,写某甲为霸府佐,尚不解声乐;妓人奏曲赞己,己亦不知:后作主人宴客,召妓具曲,误以药方当曲牌。如此说来。一个做官的若不懂声乐,就不免为人所笑了。倡妓若不通行,何至如此。
东晋天下已乱,特殊的权贵,此倒彼继。很多一旦富贵的人,这些人因为从前艰苦的原故,特别纵情声伎,穷极淫侈,社会上亦无人敢问;声伎之盛,乃为古代与两汉所未见。家里养许多美女,也不是妾,也不是婢,后人称之为“家妓”。如王恺、石崇豪侈相尚,恺置酒时,女伎吹笛小失声韵,便驱杀之。又使美人行酒,客饮不尽,便杀美人。石崇爱妾数十人,常屑沉香末布象床上,使妾践之,无迹者赐珍珠百琲,有迹者即节其饮食令体轻。(上均见《晋书》各本传)崇家厕中,设绛纱帐大床,茵蓐甚丽,令两婢守之,入厕时,两婢进锦香囊。(见《裴子语林》)王嘉《拾遗记》有“石崇婢翾风”一条云:
石氏侍人美艳者数千人,翾风最以文辞擅爱。……崇常择美容姿相类者数十人,装饰衣服,大小一等,使忽视不相分别,常侍于侧。使翾风调玉以付工人,为倒龙之佩。萦金为凤冠之钗,刻玉为倒龙之势。铸金像凤凰之形,结袖绕楹而舞;昼夜相接,谓之常舞。若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听佩声,视钗色,玉声轻者居前,金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使数十人各含异香,使行笑而语,则口气从风而飏。……
当时之玩弄女子,有如此者。翾风不久也就因年长而宠衰注2。石崇自己后来因妓绿珠之故,激怒孙秀。秀劝赵王伦矫召杀之,一门皆被害。王恺、石崇之外,狎玩女子的人还很多,如:
《晋书·平原王幹传》——幹前后爱妾死,既殓,辄不钉棺,置后空室中,数日一发视或行淫秽,须其尸坏,乃葬。
《宋书·颜师伯传》——师伯居权日久,伎妾声乐尽天下之选。
《宋书·阮佃夫传》——佃夫执权,妓女数十,艺貌冠绝当时,金玉锦绣之饰,宫掖不逮也。
《宋书·南郡王义宣传》——义宣多畜嫔媵,后房千余,尼媪数百,男女三千人,崇饰绮丽,费用殷广。
《南史·张环传》——环居室豪富,伎妾盈房,有子十余人。
《梁书·羊侃传》——侃性豪侈,善音律,自造采莲棹歌两曲,甚有新致。姬妾侍列,穷极奢靡……延阳斐同宴宾客三百余人,器皆金玉杂宝。奏三部女乐至夕;侍婢百余人,俱执金花烛。
《梁书·曹景宗传》——景宗好内,妓妾至数百,穷极锦绣。
《梁书·夏侯夔传》——夔性奢豪,后房妓妾曳罗谷饰金翠者,亦有数百。
《梁书·鱼弘传》——弘,襄阳人,恣意酣赏,侍妾百余人,不胜金翠,服玩居马,皆穷一时之绝。
《魏书·咸阳王禧传》——禧性矫奢,贪淫财色,姬妾数十,意尚不已。衣被绣绮,车乘鲜丽,犹远有简娉,以恣其情。由是昧求货赂,奴婢数千,田业盐铁,偏于远近。
《魏书·高聪传》——聪有妓十余人,有子无子,皆注籍为妾,以悦其情。及病,不欲令他人得,并令烧指吞炭,出家为尼。
《周书·李迁哲传》——性复华侈,能厚自奉养,妾媵至有数百,男女六十九人。缘汉十余里间,第宅相次,姬人有子者分处其中,各有僮仆侍婢奄阍守之。迁哲每鸣笳导从,往来其间,纵酒饮宴,尽平生之乐。
这都是一般人臣的事,不过就正史所载,略举一二,自然不能详备,至于南北朝的君主,那新兴的还好,亡国的呢,有几个不是荒淫无度的?如宋废帝,如齐东昏,如陈后主,他们的荒淫,都是普通历史上特别著称的。后魏曹彰以爱妾换马,女子的价值,曾不如一马,唯在男性之好否。这样狎玩女子,蹂躏她的身体和人格,女子的生活,怎得不大事低落?故影响后世甚大。
四 元孝友请置妾
东魏孝静帝时(民国前一三七八—前一三三六),元孝友奏请委令百官各以品第置妾。元孝友是拓拔谭的曾孙,其兄彧封临淮王,甚有才学,后以不屈于尔朱氏死,孝友遂袭为临淮王。明于政理,但善事权势;后入北齐被害。东魏虽然并没有置妾的委令,但从他底奏请表里,可看出当时社会背景,一、竞尚妒忌,使男子骛于外淫;二、宗法的观念,益形发达;三、妻的门第高,遂竞于妒:这三种也就是他奏请置妾的原因。
诸侯一娶九女之说,在中古时代是毫不对之怀疑的,元孝友乃得根据此说。又据他说,晋已有广置妻妾之令,“晋令诸王置妾八人,郡君侯妾六人,官品令第一第二品有四妾,第三第四有三妾,第五第六有二妾,第七第八有一妾”,他说因为这样——
所以阴教聿修,继嗣有广。广继嗣孝也,修阴教礼也;而圣朝忽弃此数,由来渐久。将相多尚公主,王侯娶后族,故无妾媵,习以为常。妇人不幸,生逢今世,举朝既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
他以为一妻已成习惯,故——
设令强志广娶,则家道离索,身事迍邅,内外亲知,共相嗤怪。
若勉强多娶,不但妇人要分门析居,社会亦加骇怪。而且妇人尚妒,男子每甘于屈服——
凡今之人,通无准节。父母嫁女,则教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劝以忌。以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自云不受人欺,畏他笑我。王公犹自一心,已下何敢二意?
他以为妇人妒忌,是奸淫兆兴的原因;因为男子在家既不快乐,便不能不外淫了。他说:
夫妒之心生,则妻妾之礼废;妻妾之礼废,则奸淫之兆兴:斯臣之所以毒恨者也!
他主张:
请以王公第一品娶八通妻,以备九女称事。二品备七;三品四品备五;五品六品则一妻二妾。限以一周,悉令充数。若不充数,及待妾非礼,——使妻妾加捶挞则免所居官。
这是他的提议,至于那无子而又不娶妾的呢?他说:
其妻无子而不娶妾,斯则自绝,无以血食祖父,请科不孝之罪,离遣其妻。
末后他说他这种主张的原因,是怎样为国为家,就是根据宗法组织和门第阶级底观点的,他说:
臣之赤心,义唯家国,欲使吉凶无不合礼,贵贱各有其宜。
又说:
冒申妻妾之数,正欲使王侯将相,功臣子弟,苗裔满朝,传祚无穷,此臣之志也!
奏表上后,诏付有司议奏不可,遂未实行。就元孝友的奏表总括说来,见得声伎之盛是一部分权势豪富的人干的事,另有一部分人屈于妒妇,想得妾还不能哩。
五 “妒”性发达的原故与事实
妒是人类的通性,但何以在东晋南北朝时特别发达?其后五代时亦极盛?既是通性,遇着不平,便应激发,遇着压迫,亦应反抗。可是压迫的力过大时,它也就不能激发了。中国每当承平的时代,礼教的势力便会澎涨,礼教认“妒忌”是妇人的恶德,悦夫是妇人的本分,父母告诫谆谆,乡党人言啧啧,在作女时,已极力训练其服从,妒的性能,不得萌孽。结婚以后,到处受环境制裁,逼着你容忍驯伏,故虽有可妒,亦不能妒。东晋以后,时势纷乱,礼教的约束力极小,个性异常发达,妒的性能,遂得在妇女的天赋中复活。(男子也有妒性,但三千年来,男子均极自由,故无由发现其所谓妒。)至于门阀之相高,女子仗其家势,轻视其夫,和声伎之盛,也是两个细因。(人总以为丈夫娶妾,或有外遇,老婆才妒,不知妇妒有并不因丈夫之业已娶妾的。丈夫富贵,其妇恐其娶妾,亦可发生妒意。《韩非子》中有个故事:“卫人有夫妇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对曰,溢是,子将以买妾。”足见妒意在妻的心里,不必实有可妒,也可发作。故声伎之盛,不是妇妒的主因。)
东晋时,谢安深好声乐,每以妓女相随,后颇欲立妾,而其妻刘夫人戒视甚严。兄子外甥等知公之意,乃共问讯刘夫人,称《关雎》、《螽斯》有不忌之德。夫人知以讽己,因问:“谁撰此诗?”答云“周公”。夫人曰:“周公是男子相为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此传为后世佳话,见《妒妇记》。
《妒妇记》,宋虞通之所撰。宋世公主,莫不严妒,明帝疾之,故令通之撰此书。明帝曾赐袁慆妻死,及使人代江作辞婚表,均因恨恶妒忌之故。又宋文帝第六女临川长公主,适东阳太守王藻,性妒,藻别有所爱,公主谗之于废帝,遂逮藻,下狱死,主与王氏离婚。明帝朝,主复上表,乞归王氏,因离婚后再嫁未能,生活孤寂,且在王家,曾留一子,这时欲归王家,抚育其子。从此可见妇女虽可拿妒忌来抗男子,但因在社会上没有相等的地位之故,仍然要罹不幸的。临川公主所上表极凄恻动人,她说:
妾遭随奇薄,绝于王氏;弘庭嚣戾,致此分异。今孤疾茕然,假息朝夕;情寄所钟,唯在一子。契阔荼炭,特兼怜愍。否泰荣枯,系以为命。实愿申其门衅,还为母子。推迁俛,未及自闻。先朝慈爱,鉴妾丹衷;若赐使息彻,归第宅省,仰揆天旨,或有可寻。今事迫诚切,不顾典宪;敢缘恩焘,触冒披闻。特乞还身王族,守养弱嗣;虽死之日,实甘于生。
宋明帝时,尚书右丞荣彦远,以善棋见亲。妇妒,伤其面,帝曰,“我为卿治之,何如?”彦远率尔应曰,“听圣旨。”其夕遂赐药杀其妻。刘休妻王氏亦妒,明帝赐休妾打王氏二十杖。令休于宅后开小店,使王氏亲卖扫帚皂荚以辱之。梁武帝郄后性妒。或云鸧鹒为膳疗妒,遂令茹之,妒果减半,惟多食则面生斑。惩戒妒妇,不可谓不尽;足见妇女寄生在男子腋下,就连这一点反抗也不能有。不过妇女每有很无意识的妒忌,也足增男子之愤懑。然而这又是无知识的流弊了,怎能专责妇女呢?
沈约《俗说》载一条云:
荀介子为荆州刺史,荀妇大妒,恒在介子斋中,客来便闭屏风。有桓客,时在中兵参军,来诣荀咨事。论事已讫,为复作余语。桓时年少,殊有恣容,荀妇在屏风里,便语桓云:“桓参军,君知作人不?论事已讫,何以不去?”桓狼狈便走。
又有“妒妇津”故事一则,《酉阳杂俎》及他书均见载及,云:
相传言晋大始中,刘伯玉妻段氏,字明光,性妒忌。伯玉常于妻前诵《洛神赋》,语其妻曰“娶妇得如此,吾无憾焉。”明光曰,“君何以善水神而欲轻我?吾死何愁不为水神?”其夜乃自沉而死。死后七日托梦语伯玉曰,“君本愿神,吾今得为神也。”伯玉寤而觉之,遂终身不复渡水。有妇人渡此津者,皆坏衣枉妆然后敢济,不尔风波暴发;丑妇虽妆饰而渡,其神亦不妒也。妇人渡河无风浪者,以为己丑,不致水神恐;丑妇讳之,无不皆自毁形容以塞嗤笑也。故齐人语曰:“欲求好妇,立在津口;妇立水傍,好丑自彰。”
这只是一个传说,不必实有其事。即有其事,更不必产生在大始,(大始是晋初元)但既盛传于唐,至少也须是南北朝流传下的。妒,原是爱的极致,在平等的两性关系中,是有相当价值的,但在奴视女性的时代,妒只是一种不得已的可怜的反抗,且只能引起对手方的反感,被目为“恶德。”这也是时代给予的不幸啊。
六 “美”的观念之进步与修饰
美的观念,初甚质朴,《诗经·硕人》云: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是春秋时形容美的最好的句子了。这其中并没有雕琢装饰的意思。宋玉《神女赋》,写女子之美,着重在“秾不短,纤不长”,体长合度,是言美者所同宗。言女美之大体,则“其状峨峨,何可言极。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分言其眉目则:“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这比《硕人》所形容,精进多了。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写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注重眉,注重齿,注重肌肤,注重眸子、体态和身腰,都很细致。汉魏以后更为精进。蔡邕《青衣赋》有云:
盼倩淑丽,皓齿蛾眉。元发光润,领如螬跻。纵横洁发,叶如低葵。修长冉冉,硕人其颀。绮袖丹裳,蹑蹈丝扉。盘跚蹀躞,坐起低昂。和畅善笑,动扬朱唇。都冶妩媚,卓跞多姿。精慧小心,趋事如飞。中馈裁割,莫能双追。
这比前人的描写,格外深细,而所谓“绮袖”、“丹裳”与“丝扉”,都是穿的东西,足见美的观念,不是从前那纯任天然的了。前章曾说过,梁冀之妻孙寿,作愁眉唬马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足证汉时的美,已须借重于装饰。其后更然。曹子建《洛神赋》云:
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这比前人的叙述,并不见若何不同。可是他接下去写道:
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就极力写衣饰之美了。美的观念,由质朴而进到富丽,汉是过渡的时代,魏晋就是成熟的时代了。妇女在这时候,修饰已甚进步,取悦于男子的方法亦较从前为工。《中华古今注》云:“魏文帝宫人所绝爱者,有莫琼树、薛夜来、陈尚衣、段巧笑,皆日夕在帝侧。琼树始置为蝉鬓,望之缥渺如蝉翼。巧笑始以锦衣丝履,作紫粉拂面。尚衣能歌舞。夜来善为衣裳。皆为一时之冠绝。”《妆台记》云:“魏武帝令宫人扫黛眉,连头眉,一画连心细长,谓之仙蛾妆;齐梁间多效之。”《玉台新咏》载梁简文帝《美人晨妆诗》云:
北窗向朝镜,锦帐复斜萦。娇羞不肯出,犹言妆未成。散黛随眉广,燕脂逐脸生。试将持出众,定得可怜名。
妇女之重视修饰,以及修饰之进步,是这时代重要的表现,然也是历史的自然所演成。
七 后娶与双妻
当时嫡庶之分既严,妾媵的地位低下,正妻亡后,必得再娶,以致很有流弊,《颜氏家训·后娶篇》说:
河北鄙于侧出,不预人流,是以必须重娶,至于三四,母年有少于子者。后母之子与前妇之兄,衣服饮食爰及婚宦,至于士庶贵贱之隔,俗以为常。身没之后,辞讼盈公门,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播扬先人之辞迹,暴露祖考之长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
后娶的人与前妻之子往往年差不远,以及因此发生的纠葛,直至近代,尚且很多。(后娶的年龄有太相悬殊的,后魏甄琛娶刘缵的孙女,女年未二十,而琛已六十余。)主要的原因,只是宗法底组织太重视嫡庶了。所以“江右不讳庶孽”,妻死之后,即可以妾主家,以后的分争也少些。
刘向《列女传》很赞美后母待前人之子慈爱的,则在汉代,恐后母即不易与前人之子相处得好,南北朝时,更是如此。颜之推说后母所以虐视前妻之子,并不是妇人嫉妒而然,只是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学婚嫁,都要优先,则不能不设法稍为自己的儿女留地步,便不能不压抑前妻之子了。这种现象,颜氏认为是“门户之祸”。
然晋世有有双妻的,温峤有二妻,俱封夫人;程谅立二嫡;贾充有左右夫人;柳仲武、陈说诸人,皆因离乱,失妻再娶,而其后又得圆聚。贾充之左右夫人,据《世说新语》云,充原娶李丰之女,丰被诛,戚属坐罪,充妻遂与离婚,随家人徙边去。后遇赦得还,充已另娶郭配女,晋武遂特听置左右夫人。(贾充及其两夫人死后,为合葬问题,曾起争端。因郭夫人所生女嫁为皇后,卒以帝力,以郭与贾合葬。)其他也都因门第的关系,不便派分嫡庶。当时议者亦有谓以后至之妻合于礼制之继室者,亦有谓两妻之子互相为服者,在当时也不过是个变态。然至后代,有“两头大”的习俗,即渊源于此了。
八 娶妇标准与胎教
晋武帝为太子纳妃,欲娶卫女,谓卫公女有五可,(一)种贤,(二)多子,(三)端正,(四)长,(五)白。这是历史上有名的故事,后世娶妇论人,几乎都遵此五者为标准。反乎此的,便是(一)种妒,(二)少子,(三)丑,(四)短,(五)黑。拿种之贤妒作第一个标准,足见对于女子是希望其柔顺的。其次便希望其多子;当时观察女子将来多子与否,也只能就其种观察,如果她一脉宗支是蔓衍的,便认其为多子了。希望多子,正表示宗嗣观念之重。其次再讲到她的色貌,端正、长、白,便是美的标准。
不仅多子,并企其子贤,所以胎教是很重要的。胎教的渊源很古,《颜氏家训》说,“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怀子三月,出居别宫,目不邪视,耳不妄听,音声滋味,以礼节之,书之玉版,藏之金柜”;想是根据《大戴礼记》说的。至《博物志》所说胎教,则甚离奇,它说:
妇人妊娠,不欲令见丑恶异物。异类鸟兽食,当避其异常味。不欲令见熊罴虎豹御,及鸟雉食牛心白犬肉鲤鱼头。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听诵诗书讽咏之音,不听淫声,不视邪色,以此产子,必贤明端正寿考。所谓父母胎教之法。故古者妇人妊娠,必慎所感,感于善则善,恶则恶矣。
必慎所感,是不错的,一定全称肯定的说感善则生善,感恶则生恶,未免附会。难道看见了熊罴虎豹御(即交媾)即产生熊罴虎豹么?见了食牛心鲤鱼头,所生子即为牛心或鲤鱼头么?迷信胡说,至于如此。又云:
妊娠者不可啖兔肉,又不可见兔,令儿唇缺。又不可啖生姜,令儿多指。
又云:
妇人妊娠,未满三月,著婿衣冠,平旦,左绕井三匝,映详影而去,勿反顾,勿令人知觉,必生男。
事出不经,毫无道理,莫此为甚。《博物志》,据说为晋张华撰,姚际恒颇不以为然,然亦无他理由,只说其“浅猥无足观”。据他说胎教的话看,“浅猥无足观”已不足为讳,然张华好为图纬方技,本来就有点乌烟瘴气,也不能保证他就不说这样无理的话。《四库目录》谓“原本散佚,后人采其遗文,裒合成编,又杂取他说附益之”,此语似可相信,则其离奇古怪,不足以责张华,只要知道从晋以后,就有这种说法罢了。
九 贞节观念之保守
魏晋南北朝这样乱杂的时代,宜其贞节观念之可以松散,乃竟不然。《北齐书·羊烈传》云,一门女不许再醮。太和中(民国前一四二五前后)于兖州造一尼寺,女之寡居无子者,都叫她出家为尼,住寺中。女子守寡,不是她乐意的,逼着她作尼姑,实在没有道理,然而羊家闺门之誉,竟由是起。《晋书·列女传》跋云:“夫繁霜降节,彰劲心于后凋;横流在辰,表贞期于上德;匪伊君子,抑亦妇人焉。”《北史·列女传》序云:“盖女人之德虽在于温柔,立节垂名咸资于贞烈。”可见世道越不好,贞烈越是提倡,诏旌门闾的事越是盛行。
裴,晋惠帝时为国子祭酒,约当民国前一千六百余年,他做一篇《女史箴》,很重贞操,他说:
膏不厌鲜,女不厌清,玉不厌洁,兰不厌馨,尔形信直,影亦不曲。尔声信清,响亦不浊。绿衣虽多,无贵于色。邪径虽利,无尚于直。春华虽美,期于秋实。水璧虽泽,期于见日。浴者振衣,沐者弹冠;人知正服,莫知行端。服美动目,行美动神;天道佑顺,常于吉人。
张华也作一篇《女史箴》,重在柔顺,他说:
妇德尚柔,含章贞吉。婉嬺淑慎,正位居室。……人咸知饰其容,而莫知饰其性;性之不饰,或愆礼正。出其言善,千里应之;苟违斯义,同衾以疑。骥不可以黩,宠不可以专。专实生慢,爱极则迁;致盈必损,理有固然。
他们两人,是晋代有名的学者,他们的话,很可代表当时士大夫对女子守贞的态度。
《晋书·列女传》有陕妇人,谥孝烈贞妇。《南史》羊佩任之乡里,号曰女表。卢元礼妻李氏号曰贞孝女宗,易其里为孝德里。《魏书》兕先氏许嫁彭老生为妻,未娶,彭逼与奸,不从,竟为彭所杀,号曰贞女。这些故事,不一而足。但是也有例外。宋“山阴公主谓帝曰,‘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唯驸马一人,事不平均,一何至此’。帝乃为之置面首左右三十人”。(见《宋书》)这个故事,为后世所纷议;也许是有的,但断不能如所言之盛,即如宋之后宫,何尝有六,更何尝有宫妃万数?则帝不能恰为置面首三十,亦是明显的事。汉之馆陶公主可以宠董偃,安邑盖公主可以通丁外人,则山阴公主又何尝不可置面首?不过这是个例外,不能说南朝时即有人实行多夫主义的。
十 封爵与受田
古代妇女是无名无爵无谥的。到了汉代。妇女就有有名的了,并且也有有爵赐邑的。高帝封兄伯妻为阴安侯,高后二年封萧何夫人为侯,樊哙妻吕媭为临光侯……列侯之妻称夫人,列侯死,子复为列侯,乃称太夫人;子若不袭为列侯,则不得称。又常有赐女邑的事。晋代曾设均田制,男子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二十五亩,次丁女则不课。东晋与南朝间,其法不行,北朝又行之。北齐时丁男受露田八十亩,丁女课四十亩。后又改为成丁者受田百亩,有室者出半。这都是乱后人少,偶尔试行的。并不是常法,行之也未久,不过有这回事罢了。正丁,男女年十六至六十者称之;十五以下至十三,及六十一以上至六十五为次了;十二以下及六十六以上则别称老小。
十一 晋代女子之风雅
晋代女子之风雅,有特述之必要,“步障解围之谈,新妇参军之戏”,是卫道先生目为名教荡然的,也是千古流传认为美谈的。王献之与客谈辩,词理将屈,嫂氏道韫遣婢白献之,曰“欲为小郎解围”。乃施青绫步障自蔽,申献之的主张,客不能屈。在“叔嫂不通问”的卫道先生们眼中,自然认为名教荡然了。谢道韫是素被称为“咏絮才高”的,为女时,才情已压倒兄弟辈。即新婚归来,她在叔父谢安面前评其夫凝之道:“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这在卫道先生看来,少不得又要说她不识羞耻了。——谢道韫又是晋代一个特殊的女子。王浑与妇钟氏共坐,其侄从庭过,浑欣然谓妇,“生儿如此,是慰人意”,也不过对其侄满意的表现。钟氏却云“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钟氏在丈夫面前以夫弟打诨,非能看破礼教的,怎能做到?他如许允新婚与王公渊新婚时,新妇折服他们的言谈,都是千古的美谈,不见于其他时代的。又如山涛妻穿墉以窥嵇、阮,对于她丈夫和嵇、阮的批评,能恰如三公之意,也是风雅的佳话。总之,东晋一代,礼教的约束力极小,才有这种现象。
[book_title]第五章 隋唐五代的妇女生活
——民国纪元前一三二三—九五三年
一 炀帝后宫之特盛
隋自文帝统一,至恭帝禅位,其间不过二十余年。且在文帝时,诸般皆承南北朝之旧,妇女生活,无足特称。惟开皇十六年(民国前一三一六)曾诏官员九品以上,夫亡妻不许改嫁;五品以上,夫亡妾不许改嫁。足见当时改嫁之普遍,及贞节观念之保守。
隋炀帝荒淫无道,狎玩女子,至于极度,女性人格,大为破坏,很有一说的必要。炀帝在文帝病时,逼辱帝之宠姬陈夫人,激帝之怒,后遂因以弑帝。即位之后,认真照《昏义》六宫所说,置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如贵妃淑妃德妃是为三夫人,品正第一。顺仪顺容顺华,修仪修容修华,充仪充容充华,是为九嫔,品正第二。婕妤一十二员,品正第三;美人才人一十五员,品正第四:是为世妇。宝林二十四员品正第五;御女二十四员品正第六;采女三十七员品正第七;是为女御。总一百二十四员以叙于宴寝,当时妇职,《后妃传叙》说:“惟端容丽饰陪从燕游而已,”实前古帝王所未有。且宫女侍婢,尚不在此一百二十四员之内。唐太宗即位之初,出宫女三千人,后又出三千人,足见隋代后宫之盛。
隋筑新宫既成,备极华丽,炀帝云:“使真仙游此,亦当自迷,因名迷楼。”后来韩偓作《迷楼记》,专言炀帝后宫及游幸之事。炀帝屡游江都,自长江至江都,设离宫四十余所;并开运河,以便来往。关于炀帝狎玩女子种种故事,前人笔记小说载者甚多,半皆猥亵,不必征引;且亦不足俱信。至《迷楼记》叙侯夫人自经事,很可见出当时后宫之苦况。据云侯夫人自经后,自其臂所悬锦囊中,取出诗文数首,以献炀帝。帝见其诗,反复伤感,往视其尸,曰“此已死,颜色犹美如桃花”。乃急召宫使许廷辅,责其何以不将侯夫人送之迷楼,——因后宫不能遍幸,宫使须尽择美貌者送迷楼,方易与炀帝接触,——遂赐自尽。炀帝后又将侯夫人诗,令乐府歌之,因特著名,其《自感》三首云:
庭绝玉辇迹,芳草自成窠;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庭花方烂漫,无计奈春何!
春色正无际,独步意何如;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
《看梅》二首云: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 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妆成》一首云: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多自飞。
《自伤》一首,是她的绝命词,云:
初入承明日,深深报未央;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春寒侵入骨,独坐愁空房;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平日深爱惜,自待聊非常,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徬徨。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此方无羽翼,何计出高墙。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悬帛朱栋上,肝肠如沸汤。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这诗第一段写初入承恩一次后,七八年不见君王之苦处,第二段写她自己的感伤怨慕,第三段写她想家,末段写几次欲死的情况:婉转之至是宫怨中最难得的。
后宫女子之多,虽然汉魏已然,但至炀帝而极盛,从此以后,君主之亵玩女子,遂认为当然的事;而其术亦愈进步。宫女之数,动辄有四五千人了。
二 唐初重门第与贫女之难嫁
唐初婚姻,犹重门第,南北朝时之望族,太原王,范阳卢,荥阳郑,清河、博陵二崔,陇西、赵郡二李,这时仍称望族,不与卑姓为婚。其他新官旧士,亦宜如此。太宗时曾有诏谓:“新官之辈,丰富之家,竞慕世族,结为婚姻,多纳财贿,有如贩鬻。或贬其家门,辱于姻娅;或矜其旧族,行无礼于舅姑。自今以往,宜悉禁之。”命修氏族志,例降一等,王妃主婿,皆取勋臣家,不议山东之旧族。而魏徵、房玄龄、李绩诸人家,皆乐与山东旧族议婚,故旧望不能减。或一姓之中,更分某房某眷,高下悬隔。张说好求山东婚姻,与张姓亲者,皆为门甲。李义府曾为其子求婚,不获,恨之,乃以先帝之旨劝高宗矫其弊。高宗诏后魏陇西李宝等子孙,不得自为婚姻。仍定天下嫁女受财之数,毋得受陪门财。然族望为时俗所尚,终不能禁。七姓虽不敢彰然婚媾,往往仍载女窃送夫家,或女老不嫁,亦不愿与异姓为婚。其有衰宗落谱者,每自称禁婚家,益增厚价。这都是南北朝传下的风气,唐兴数十年后,也就渐渐磨灭了。
重门第的观念虽可稍杀,势利的眼光,则深入人心。贫穷家女,乃不易嫁。白居易《贫家女》一诗,写当时婚姻心理,十分透辟。诗曰:
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颜色非相远,贫富则有殊。贫为时所弃,富为时所趋。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母兄未开口,言嫁不须臾。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馀。荆钗不值钱,衣上无真珠;几回人欲聘,临日又痴厨。主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闻君欲娶妇,娶妇意何如?
婚姻以财币为转移,始于魏晋盛于唐代,从此以后也就有增无减。与门第的观念,成为议婚者两大先决条件,直至今日。实是痛心的事,也是宗法社会中的必然现象啊!
三 宫人的苦痛
隋炀帝在民间选宫女,遂开选女之例,宫中女子,不是从民间选,即是大臣家没官的妇女。这两种办法,实是专制的漦毒。民间处女被选入宫,便将其青春断送,此非人所乐愿,自不待言;就是没官的妇女,虽然未蒙一死,入宫以后,秋月春花,等闲虚度,岂不一样的痛苦?肃宗在东宫时,为李林甫所构,屡频危殆。玄宗见其宫,不洒扫,无妓女,乃嘱力士为选民间女子颀长洁白者五人,将以赐太子。(这里可见美人标准是颀、长、洁、白。)后力士言:“民间选女,物议嚣嚣,挟庭中故衣冠以事没入其家者,宜可备选。”(详李德裕《次柳氏旧闻》)足见当时对于选女,已有非难了。贞元中宰相窦参被流于驩州,没入家赀,一簪不遗,其女上清,隶名掖庭为宫婢。(见《异闻集》)宰相的家人,尚且可以没官,所以当时被困深宫的女子,实在很多。
玄宗时,赐边军纩衣,制自宫中。有兵士于袍中得一诗,曰:
沙场征战客,寒夜苦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棉;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
军士以诗白于主帅,帅闻于上,玄宗命遍示后宫,作此者勿隐,声言不加罪。一宫人自言万死,玄宗悯之,以嫁得诗者曰:“吾与汝结今生缘。”可见宫女情怀之迫切。
又孟棨《本事诗》载红叶题诗的故事,说顾况(在肃宗、德宗朝)在洛阳时,暇日与一二诗友游于苑中,流水上得大梧叶,上题诗曰: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况明日于上游亦题诗叶上,泛于波中,诗曰:
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里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后十余日,有客来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一诗,因以示况,其诗曰:
一叶啼诗出禁城,谁人愁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风取次行。
宫中之愁苦与不自由,于此可见。这个故事,流传到宋代,便加了很多的附会。王铚《补侍儿小名录》说是贞元中进士贾全虚的事,(既曰假,——贾同音,——又曰全虚,就变为问壁虚造的事了。)后为德宗所闻,遂以题诗之女凤儿赐全虚。如此收场,显然地表示出后人同情的心理。中国人说故事,总希望团圆,无论从前怎样苦,能够团圆就好,所以明明一个悲剧,却变成了一个喜剧。
顾况以后不久,有白居易《上阳人》一诗,也是宫怨最好的作品,诗道: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宫人白发歌!
天宝五年(民国前一一六六)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无复进幸,宫人美者,俱迁置别宫,上阳宫是其一。不久贵妃虽死,此事亦被人忘却,故宫人尚不得解放。白居易这首诗,真能将宫人的痛苦,描摩尽致了。
四 官妓之盛
唐代官妓最盛,文人墨客,进士新贵,多以风流相高,皇帝且多出外作狎邪游者。长安、洛阳、扬州、湖州诸处,妓女尤多。孙棨《北里志》述长安官妓规例,云妓分三曲,略如现在的三等,南曲中曲为优等,其他则卑屑不足道,故多只称二曲。其屋舍情形,《北里志》云:“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称是。诸妓皆私有所占。厅事皆彩版,以记诸帝后忌日。”
妓之母,多为假母,俗呼为爆炭,大概皆衰退之妓。妓女来路有三种:(一)自幼丐有者;(二)或佣其下里贫家,为不调之徒所渔腊,失身至此者;(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以转求厚赂,误陷其中者。入曲以后,教之歌令,责赋甚急,微涉退志,鞭扑备至。皆冒假母姓,呼以女弟女兄为之行,但年都不在三十以内。假母亦无夫,其未衰者,大抵为诸邸将辈所主,或私蓄侍寝,亦不以夫礼相待。有游惰男子,在三曲中为诸倡所豢养,则号之为“庙容”,不知何意,大概亦似夫非夫之类。长安妓因为有公卿举子相往还,声价比较均甚高。大中皇帝,尝游北里,朝士宴聚,亦多在此。“诸妓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如不惜所费,所下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排次,良不可及。信可辍叔孙之朝,致杨秉之惑。比常闻蜀妓薛涛之才辩,必谓人过言,及观北里二三子之徒,则薛涛远有惭德矣。”(《北里志·孙棨序》)这是长安妓的情形。
至于扬州,为盐铁转运使所在地,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时谚有“扬一益二”之称。于邺《扬州梦记》云:“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娼楼之上,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杜牧之有“春风十里珠帘卷”之句。张祐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诗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徐凝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当时的盛况可以想见;交通便利,商业繁盛,实是致盛的主要原因;又与长安不同。长安是政治中心,扬州是经济中心,娼妓之所以能存在,便不能离开这两个原因。
唐诗最盛,妓中能诗者尤极多,因此更为一般文人学士所倾倒;良家妇女的诗什,流传反倒很少。这种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以为娼妓的思想与精神是自由的,解放的,流动的,而良家妇女的精神,和她的身体一样,是拘束的,羞涩的,桎梏于礼教的,所以没有什么真情,也就不能做什么真情流露的诗了。唐妓诗既多,如今只能略选几首,代表一般。
张窈窕《春思》云:
门前梅柳烂春辉,闭妾深闺绣舞衣。双燕不知肠欲断,衔泥故故傍人飞。
井上梧桐是妾移,夜来花发最高枝;若教不向深闺种,春过门前争得知?
薛涛《春词》三首云: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光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筋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刘采春有诗云: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回船。
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
鱼玄机《赠邻女》云:
羞日遮罗袖,愁春嫩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又《闺怨》云:
蘼芜盈手泣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别日南鸿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飞。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处透罗帏?!
李冶《寄朱放》云: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又《送阎二十六赴剡县》云:
流水阊门外,孤舟日复西;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
又《相思怨》云: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女子作抒情诗写像这一类深刻的,也只有娼妓,清代女诗人虽极盛,就没有一个敢这样大胆。宋代李易安、朱淑真的词,也就很能说情的了,但像“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这类话是绝对没有的。虽然这是娼妓的口吻,然而也是真正懂得爱情的才能说出。不过朱、李当时的社会,还没有发生“无才是德”的谚语,所以还能比清代女诗人任情一些;然而也就招章实斋的抨击了。上面所引的诗,都限于抒情;能以表出她们生活真像的,最好是徐月英的《叙怀》,云:
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
从这一首诗,可以看出娼妓那被压迫的、地位卑贱的、衷心的痛苦了。三从虽不是好道德,她还求之不得哩。
唐代的名妓,除前面引诗的各人外,尚有:盛小丛、赵莺莺、薛瑶英、元淳、翠华(杜牧有诗称之)、阿软(白居易为其女题名)、苏小小(钱塘名妓,时语曰:钱塘苏小小,歌声上林鸟,腰细楚王宫,杨柳摇春风)、李端端(扬州)、沈东东(与窦巩狎)、关盻盻(张建封爱姬)、薛琼琼、楚莲香、琼华(戎昱有诗)、锦云(与傅春狎)、贾爱卿(李师中有诗)、刘采春(元稹爱之)、柳氏(与韩翊厚)、刘凤仙(与周彦狎)、丽玉(杜牧欲婚未得者)、曹文姬(号书仙)、李娃(有传)。这些人,长安、扬州、洛阳、四川各地都有。洛阳妓亦最盛,李愿罢镇家居,每一会酒,女妓百余人。当时尚有饮妓,大概是专门侍酒的。又有歌女,大历中有张红红,曾入宫为才人。贞元中有田顺,曾为宫中御史娘子。元和、长庆以后有李贞信、米嘉荣、何戡、陈意奴。武宗以后有陈幼奇、南石嫌、罗宠。咸通中有陈彦晖。俱见段安节《乐府杂录》。
五 妆饰之崇绮与媚惑的进步
当时妆饰娥媚之术,比较从前,又大进步。髻的样式,连前所发明。取其佳者,名曰十髻,即:
凤髻(周文王时) 近香髻(秦始皇时) 飞仙髻(汉武帝时)同心髻(汉元帝时) 堕马髻(梁冀妻) 灵蛇髻(魏甄后) 芙蓉髻(晋惠帝时) 坐愁髻(隋炀帝时) 反绾乐游髻(唐高祖时) 闹扫妆髻(唐贞元时)
画眉的式样,至五代时,也凑成十种,是为十眉:
(一)开元御爱眉 (二)小山眉 (三)五岳眉 (四)三峰眉(五)垂珠眉 (六)月棱眉(一名却月) (七)分梢眉 (八)涵姻眉 (九)拂云眉(一名横烟) (十)倒晕眉
所以后来东坡诗有“成都画眉开十眉,横烟却月奇新奇”之句。唐末点唇名样亦极多,如:
胭脂晕品 石榴娇 大红春 小红春 嫩吴香 半边娇 万金红 圣檀心 露珠儿 内家圆 天宫巧 恪儿殷 淡红心 猩猩晕 小朱龙 格双唐 眉花奴
陆龟蒙有《纪锦裙》一文,述一古锦极华丽,不知是否实有其事。即使不是实有,龟蒙当时既作此文,已有这种侈丽的思想,或者当时衣裙实有很华彩的,不过不若所纪之甚。龟蒙文曰:
……李君乃出古锦裙一幅示余。长四尺,下广上狭,下阔六寸,上减三寸半,皆周尺如直。其前则左右鹤二,势若飞起,率曲折一胫,口中衔荸鞯辈。左右鹦鹉,耸肩舒尾,数与鹤相等。二禽大小不类,而隔以花卉,均布无余地。界道四向,五色间杂道上,累细钿点缀其中。微云琐结,牙以相带,有若驳霞残虹,流烟堕雾。春草夹径,远山截空,坏墙古苔,石泓秋水,印丹浸漏,粉蝶涂染。盩缩环佩,云隐涯岸,浓澹霏拂,霭抑冥密,始如不可辨别,及谛视之,条段斩绝,分书一一有去处。非绣非绘,缜致柔美,又不可状也。里用缯采,下制线尚如旧,两旁皆解散,盖坼灭露落,仅存此故耳。纵非齐梁物,亦不下三百年矣!
如他所说,不是六朝的东西,便是唐初,如实有此物,则其繁丽,可增极点了。
妆饰之盛,进步至此,媚惑男性的程度,自然也颇有可观。隋丁六娘之《十索曲》,艳丽之至,可作女性娥媚的代表,今录其五:
裙裁孔雀罗,红绿相参对;映以蛟龙锦,分明奇可爱。——粗细君自知,从郎索衣带。
为性爱风光,生憎良夜促;曼眼腕中娇,相看无厌足。——欢情不奈眠,从郎索花烛。
君言花胜人,人今去花近,寄语落花风,莫吹花落尽。——欲作胜花娇,从郎索红粉。
二八好容颜,非意得相关,逢桑欲采折,寻枝倒嫩攀。——欲呈纤纤手,从郎索指环。
含娇不自转,送眼劳相望,无那关情伴,共入同心帐。——欲防人眼多,从郎索锦幛。
男女两性,原是互相媚惑,互相吸引的,但女性从来被动的多,像这位诗人的口吻,隋唐已前,绝不曾有。薛馧《赠郑女郎》诗一首,也可见出女性媚惑男性的心理,她的诗道:
艳阳灼灼河洛神,珠帘绣户青楼春。能弹箜篌弄纤指,愁杀门前少年子。笑开一面红粉妆,东园几树桃花死。朝理曲,暮理曲,独坐窗前一片玉。行也娇,坐也娇,见之令人魂魄销。堂前锦褥红地炉,绿沈香榼倾屠苏。解佩时时歇歌管,芙蓉帐里兰麝满。晚起罗衣香不断,灭烛每嫌秋夜短。
晋代女子脱落逸散的风气,这时完全改变了。
六 婚姻的佳话
婚姻原以合两姓之好,表面似乎全是人为的,有意的,而按之实际,每有欲求不得,不求反得者,遂使人有因缘天定的迷信。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些话发生都恐甚晚;至于“天作之合”那早就有了。因为有天定的迷信,遂发生很多的佳话,或是固意造作,或是讹传失真,虽不可辨,但唐代发生的可最多。唐代以后,简捷可以说不再有新的发生,唐代以前,只有晋时有两个故事,是与唐代的故事,并为佳话,传于口碑的。
晋代的故事,一个是“东床坦腹”。郄鉴使门生求婿于王导,导令就东厢偏观子弟,门生归谓郄鉴曰:“王氏诸少并佳,——然闻信至,或自矜持,惟一人在东床坦腹食,独若不闻。”鉴曰:“正此佳婿耶。”一问,原是王羲之,遂结婚姻。另一故事是冰下人语。索明术数,令狐策梦立冰上与冰下人语,曰,“冰上人与冰下人语,为阳语阴,媒介事也;当为人作媒,冰泮婚成。”时适太守田豹求张公征女,使策为媒,仲春成婚。后世称媒人为冰人,便原于这个故典。
唐代姻缘天定的故事,无非都是说明“欲成不成,不欲成反得成”的,自有了这些故事,人们格外把婚姻的事,委诸天命,不大固执了。在妇人的心里,自然格外是乐天安命,她们自己的婚姻,她们一向就不能参加意见的,有了这些故事,不免更使安然就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皆有定数。所以,这些故事是使妇女们的生活,更倇俛更驯服的,影响实在很大,值得我们一说。李复言《续玄怪录》载“卢生”一条云:
私农令之女既笄,适卢生。卜吉之日,女巫有来者。李氏之母问曰,“小女今夕适人。卢郎常来,巫当屡见,其人官禄厚薄?”巫者曰,“所言卢郎,非长髯者乎?”曰“然。”——“然则非夫人之子婿也!夫人之婿,中形而白,且无须也。”夫人惊曰,“吾之女今夕适人得乎?”巫曰“得”。夫人曰,“既得适人,又何以云非卢郎乎?”曰:“不知其由;卢则终非夫人子婿也。”
俄而卢纳采,夫人怒巫而示之,巫曰:“事在今夕,安敢妄言。”其家大怒,共唾而逐之。及卢乘轩车来,展亲迎之礼。宾主礼具,解佩约花,卢生忽惊而奔出,乘马而遁。众宾追之不返。主人素负气,不胜其愤,且恃其女之容,邀客皆入,呼女出拜,其貌之丽,天下罕敌。指之曰,此女岂惊人者耶?今而不出,人其以为兽形也。众人莫不愤叹。
主人曰,“此女已奉见,宾客中有能聘者,愿赴今夕。”时郑某官莱,为卢之傧,在坐起拜曰:“愿事门馆。”于是奉书择相,登车成礼。巫言之貌宛然,乃知巫之有知也。
后数年,郑仕于京,逢卢,问其事,卢曰:“两眼赤,且大如朱盏,牙长数寸,出口之两角,得无惊奔乎?”郑素与卢相善,骤出其妻以示之。卢大惭而退。
——乃知结缡之亲,命固前定不可苟而求之也。
又“定婚店”一条云:
杜陵韦固,少孤,思早娶妇,多歧,求婚不成。
贞观二年,将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客有以前清河司马潘昉女为议者。来旦,期于店西龙兴寺门,固以求之意切,且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巾囊,坐于阶上,向月检书。觇之,不识其字。固问曰:“老父所寻者何书?固少小苦学,字书无不识者,西国梵文,亦能读之,唯此书目所未觌;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间书,君何得见?”固曰:“然则何书也?”曰:“幽冥之书。”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当来也。凡幽吏皆主生人之事,可不行其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耳。”固曰:“然则君何主?”曰:“天下之婚牍耳。”固喜曰:“固少孤,尝愿早娶,以广后嗣,尔来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与议潘司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君之妇适三岁矣;年十七,当入君门。”因问囊中何物,曰“赤绳子耳,以系夫妇之足。及其坐,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官,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君之脚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为?”曰“此店北卖菜家妪女耳。”固曰:“可见乎?”曰:“妪尝抱之来,卖菜于是,能随我行,当示君。”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书揭囊而行,固随之,入米市。有老妪抱三岁女来,弊陋亦甚,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固怒曰:“杀之可乎?”老人曰,“此人命当食大禄,因子而食邑,庸可杀乎?”老人遂隐。
固磨一小刀,付其奴曰:“汝素干事,能为我杀彼女,赐汝万钱。”奴曰:“诺。”明日,袖刀入菜肆中,于众中刺之而走,一市纷扰,奔走获免。问奴曰:“所刺中否。”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间。”
尔后求婚,终不遂。
又十四年,以父荫参相州军。刺史王泰,俾摄司户掾,专鞫狱,以为能,因妻以女。年可十六七,容色华丽,固称惬之极。然其眉间常贴一花钿,虽沐浴闲处,未尝暂去。岁余,固逼问之,妻潜然曰:“妾郡守之犹子也,非其女也。畴昔父曾宰宋城,终其官时,妾在襁褓。母兄次殁,唯一庄在宋城南,与乳母陈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给朝夕。陈氏怜小,不忍暂弃。三岁时,抱行市中,为狂贼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间,叔从事卢龙,遂得在左右,以为女嫁君耳。”固曰:“陈氏眇乎?”曰:“然。何以知之?”固曰:“所刺者,固也。”乃曰:“奇也!”因尽言之。相敬愈极,后生男鲲,为雁门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知阴骘之定,不可变也。
宋城宰闻之,题其店曰定媒店。
后世称媒人曰“月老”,称定婚男女为“赤绳所系”,都渊源于这个故事。传至五代,遂变为范资《玉堂闲话》中之“灌园婴女”,可见其流衍之广,惟已不若“定婚店”之详尽周至钟辂《前定录》“武殷”一条,载武殷已定婚郑氏,而郑氏嫁郭绍,后娶韦氏不数月而卒,中间有一勾龙生善相人,已前知此事,事前曾详为武殷述之,后竟一一如其言,足见姻缘之有命定。薛用弱《集异记》“裴越客”一条,载张镐许女裴越客,将迎娶,而镐贬官迁去,遂改期次年春季。至期,越客果束装往,镐知其将至,设家宴于花园以庆,其女忽为虎所衔去,举家号哭,莫知所为。是夜越客方宿于水次板屋,见有猛虎负一物至,共阚喝之,并大击板屋及物,其虎徐行去,所留物乃一美女,衣服虽破碎,身肤无少损,越客深以为异,遂载舟前进。次日便闻张尚书次女昨夜游园为虎所食,始知即是己妻。既见张镐,悲不胜喜,遂使合卺。失女之日,即他们约定的喜期,因虎的帮助,才未误时。故此后黔峡,往往建立“虎媒祠”。这段虎媒的故事,只是写虎助人不失佳期,也可见姻缘天合,动物都来帮忙,不是全凭人意的。还有一个故事说婚姻已许定,而又改变,赖虎的帮忙,却仍合其原议,比较裴越客一条更觉天定姻缘之可不以人意更变。皇甫氏《原化记》有“中朝子”一条云:
有一中朝子弟,性颇落拓;少孤,依于外家。外家居在亳州永城界,有庄。舅氏一女,甚有才色,此子求娶焉。舅曰:“汝且励志求名,名成,吾不违汝。”此子遂发愤笃学,荣名京邑。白于舅曰:“请三年以女见待,如违此期,任别适人。”舅许之。
此子入京,四年未归,乃别求女婿。行有日矣,——而生亦已成名归去舅庄六七十里,夜宿,时暑热,此子从舟中起,登岸而望。去舟半里余,有一空屋,遂领一奴,持刀棒居宿焉。此乃一废佛屋,土榻尚存,此子遂寝焉。奴人于地,持刀棒卫之。忽觉榻下有物动声,谓是虫鼠,亦无所疑。夜终三更,月渐明,忽一虎背负一物,掷于门外草内。将欲入屋,此人遂持刀棒叫呼,便惊走。呼舟人持火来照,草间所堕。乃一女,妆梳至华,但所着,故衣耳,亦无所损伤。熟视之,乃其舅妹也,许嫁之者。为虎惊,语犹未得,遂扶入屋。又照其榻后,有虎子数头,皆杀之。扶女却归舟中。
明日至舅庄,遥闻哭声,此子遂维舟庄外百余步。入庄先慰问凶故。舅曰:“吾以汝来过期,许嫁此女于人,吉期本在昨夜。一更后,因如厕,为虎所搏,求尸不得。”生乃白其事,舅闻悲喜惊叹,遂以女嫁此生也。
《续玄怪录》“卢造”一条,也是与此相类的事。像“定婚店”一类的故事,最初自然不免是故意造作,至于“虎媒”的故事,其先或者真有过这么回事,辗转讹传,遂似乎凿凿有据了。然不论其为造作或实有,影响于妇女生活,总是很大。
除了上面所说,唐代还有两个择婚佳话,一是雀屏中选的事,一与红线牵丝的事。雀屏中选的事,据说窦毅为女选婿,画二孔雀为屏,令求婚者射之,阴约中目则与以女。唐高祖射中双目,遂得娶之。后来杜子美诗就有“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之句,足见是唐代时已成为佳话流传了。红线牵丝的事,据《开元天宝遗事》所载云:
郭元振少时美风姿,有才艺,宰相张嘉贞欲纳为婿。元振曰:“知公门下有五女,未知孰陋,事不可仓卒,更待试之。”张曰:“吾女各有姿色,惟不知谁是匹偶。以子风骨奇秀,非常人也。吾欲令五女各持一丝幔前,使子取便牵之,得者为婿。”元振欣然从命。遂牵一红丝线,得第三女,大有姿色,后果随夫贵达也。
就这两事看来,唐人的风雅,也不减于晋代。
七 班昭以后的圣人
后汉班昭做了一本《女诫》,使女子生活,压抑益重,在第三章里,既然说过。自从班昭至今,六七百年,中间未出什么女圣女贤,故于女教方面,并未加重什么担负。唐太宗长孙皇后曾作《女则》三十卷,谓采自古妇人得失,用以垂范后世的。此书产生在民国纪元前一二八〇年左右,太宗曾以颁行于世,惟今日未见,早许散失了。
其后陈邈妻郑氏,作《女孝经》十八章:(一)开宗明义、(二)后妃、(三)夫人、(四)邦君、(五)庶人、(六)事舅姑、(七)三才、(八)孝治、(九)贤明、(十)纪德行、(十一)五刑、(十二)广要道、(十三)广守信、(十四)广扬名、(十五)谏诤、(十六)胎教、(十七)母仪、(十八)举恶。作曹大家与诸女答问口气,叶韵,易读。据说其侄女为永王妃,恐未娴诗礼,作此以献,以诫其为妇之道。自云:“上自皇后,下及庶人,不行孝而成名者,未之闻也。妾不敢自专,因以曹大家为主;虽不足藏之岩石,亦可以少补闺庭。”这本书直传至今,影响亦甚大。
可是唐代最重要的一本女教的书,却是《女论语》。
宋廷棻有五个女儿,若华(《新唐书》作若莘)、若昭、若伦、若宪、若荀,皆警慧善属文,秉性素洁,鄙薰泽靓妆,不愿嫁人,欲以学名家。若华著《女论语》,若昭申释之。贞元中,卢龙节度使李抱贞表其才。德宗召入禁中,试文章,论经史,俱称旨。帝每与群臣赓和,五女皆预其间,屡蒙赏赉,后遂皆为德宗所恩幸。独若昭不希上宠,乃不以妾侍命之,称为女学士,拜内职尚宫,使教诸皇子公主,号曰宫师;《女论语》得她的帮助很多。《女论语》的宗旨,从他的序里可以看出,序云:
大家曰:妾乃贤人之妻,名家之女。四德粗全,亦通书史。因辍女工,闲观文字。九烈可嘉,三贞可慕。惧夫后人,不能追步。乃撰一书,名为《论语》。敬戒相承,教训女子。若依斯言,是为贤妇罔俾前人,独美千古。
全书十二章,(一)立身、(二)学作、(三)学礼、(四)早起、(五)事父母、(六)事舅姑、(七)事夫、(八)训男女、(九)营家、(十)待客、(十一)和柔、(十二)守节。四字一句,叶韵,很多用白话的地方,所以流行极远,极遍。从贞元至今,有一千一百多年了。论到此书内容,自然也不外“贞节柔顺”四个大字,可是他的节目,比班昭《女诫》就详尽切实得多了。《立身章》说: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她在这里明明白白的主张女子应当羞羞怯怯藏藏掩掩的态度。她认为这才是女子立身之道,班昭并没有这样主张过。班昭只说:“若夫动静轻脱,视听陕输,入则乱发坏形,出则窈窕作态,说所不当道,观所不当视,此谓不能专心正色矣;”(《女诫·专心章》)何尝就要“出必掩面,窥必藏形”呢?《女论语·事夫章》说:
女子出嫁,夫主为亲。前生缘分,今世婚姻。(这在当时已成流行语,所以产了那些佳话。)将夫比天,其义匪轻。夫刚妻柔,恩爱相因。居家相待,敬重如宾;夫有言语,侧耳详听;夫有恶事,劝谏谆谆:莫学愚妇,惹祸临身。夫若出外,须记途程,黄昏未返,瞻望思寻;停灯温饭,等候敲门:莫学懒妇,先自安身。夫如有病,终日劳心,多方问药,遍处求神;百般治疗,愿得长生:莫学蠢妇,全不忧心。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吞声:莫学泼妇,斗闹频频。粗丝细葛,熨贴缝纫;莫教寒冷,冻损夫身。家常茶饭。供待殷勤;莫教饥渴,瘦瘠苦辛,同甘同苦,同富同贫,死同棺椁,生共衣衾。能依此语,和乐瑟琴;如此之女,贤德声闻。
这样的琐碎,也是《女诫》里没有的,因为他们近世的浅显的言语,所以影响于后世更大。《守节章》劝人守节,说:
夫妇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保持家业,整顿坟茔。殷勤训后,存殁光荣。
班昭只说“妇无二适之文”,这却正式提出守节的话,也是时俗进步使然。《女论语》的作者,总算是班昭以后的第一个女圣人了。
唐代教女的项目,李义山《杂纂》载有十则:一、习女工,二、议论酒食,三、温良恭俭,四、修饰容仪,五、学书学算,六、小心软语,七、闺房贞洁,八、不唱词曲,九、闻事不传,十、善事尊长,(明人所作《珊瑚网》教女九则,无“温良恭俭”、“修饰容仪”,增“戒懒”一条。)《女论语》对于女教的主张,大体与此仿佛。《学作章》是讲“习女工”的。《学礼章》是讲“温良恭俭”、“修饰容仪”的。《早起章》是讲“议论酒食”的。《事父母章》与《事舅姑章》是讲“善事尊长”的《立身章》与《守节章》是讲“闺房贞洁”的。其余各事,有《训男女章》及《和柔章》差不多都曾说到。《训男女章》说训女道:
女处闺门,少令出户:唤来便来,唤去便去;稍有不从,当加叱怒。朝暮训诲,各勤事务;扫地烧香,纫麻缉苎。若在人前,修她礼数;递献茶汤,从容退步。莫纵骄痴,恐她啼怒;莫纵跳梁,恐她轻侮;莫纵歌词。恐她淫污;莫纵游行,恐她恶事。
又《和柔章》有云:
东邻西舍,礼数周全,往来动问,款曲盘旋,一茶一水,笑语忻然。当说则说,当行则行,间是间非,不入我门。
由上面参看起来,唐代的女子教育,已可想见一般。不过《女论语》中并未提及“学书学算”的事,可是她也无反对学书的话。《女论语》很多针刺时病的话,所以常用“算学……”的语句,既未主张或反对学书,足见学书一事在当时尚无问题,不好亦不坏,足见“女子无才即是德”的话,唐代尚没有产生。
八 贞节观念的淡薄
实际的贞节观念,唐时尚不甚注重,故公主再嫁者,达二十三人,高祖女四,太宗女六。中宗女二,睿宗女二,元宗女八,肃宗女一。三嫁者四人,高宗女一,中宗女一,元宗女一,肃宗女一。俱详《新唐书·公主传》。公主再嫁,还可说是挟其势位,不足为怪。韩愈的女儿,曾先适李氏,后嫁樊宗懿,足见读书人家也不禁止再嫁。至于杨志坚妻之请离,则更表示社会有离婚改嫁的习俗了。《云溪友议》载此事云:
颜鲁公为临川内史,浇风莫竞,文教大行,康乐以来,用为嘉誉也。有杨志坚者,嗜学而居贫,乡人未之知也;山妻厌其藿不足,索书求离。志坚以诗送之曰:“平生志业在琴诗,头上如今有二丝;渔父尚知溪谷暗,山妻不信出身迟。——荆任意撩新鬓,鸾镜从她画别眉。今日便同行路客,相逢即是下山时。”其妻持诗诣州,请公牒以求别适。鲁公按其妻曰:“杨志坚素为儒学,遍览九经,篇咏之间,风骚可摭。愚妻睹其未遇,遂有离心。王欢之廪既虚,岂遵黄卷;朱叟之妻必去,宁见锦衣。污辱乡闾,败伤风俗,若无褒贬,侥幸甚多。阿王决二十后,任改嫁;杨志坚秀才,赠布绢各二十匹,米二十石,便署随军:——仍今远近知悉。”江左十余年来,莫有敢弃其夫者。
此事若发生在宋明以后,决不会真判其离,以后我们会讲到的。且既云;“十余年来,莫有敢弃其夫者”,则唐代离婚的事,一定很多。这讲的是社会上普通人,是庶人。
独孤郁娶相国权文公之女,以得佳婿,至使天子动色相羡,其实还是寡妇。杨贵妃是寿王瑁之妃,是玄宗的媳妇,后竟宠之为贵妃。这不但不重贞节,亦且废弃礼教了。
贞节问题与妾媵无干,那是不用谈的;不过因为男子妒性的关系,做妾的也不能不守贞节。《隋唐佳话》载隋时一个故事,说:
李德林为内史令,与杨素共执隋政。素功臣豪侈,后房妇女,锦衣玉食千人。德林子百乐夜入其室,则其宠妾所召也。素俱执为庭,将斩之。百药年未二十,仪神隽秀,素意惜之,曰:“闻汝善为文,可作诗自叙,称吾意当免汝死。”后解缚授以纸笔,立就,素览之欣然,以妾与之,并资从数十万。
妾也要守贞;然也不过所有物之保护权的意思,终究是可以给人的。所以严续可以拿歌妓与唐高的犀带作呼卢时的赌品,赌输后,乃酌酒令美人歌一曲而别,以为风流快事。(见朱揆《钗小志》)做姬妾的,更谈不到贞节了。
妇人之守节,本是很不平等的事,白居易《妇人苦》说:
蝉鬓加意梳,蛾眉用心扫,几度晓妆成,君看不言好。妾身重同穴,君意轻偕老;惆怅去年来,心知未能道。今朝一开口,语少意何深,愿引他时事,移君此日心:人言夫妇亲,义合如一身,及至生死际,何曾苦乐均。妇人一丧夫,终身守孤孑;有如林中竹,忽被风吹折,一折不重生,枯身犹抱节。男儿若丧妇,能不暂伤情;应似门前柳,逢春易发荣,风吹一枝折,还有一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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