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近溪子明道录
[book_author]罗汝芳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哲学,完结
[book_length]87885
[book_dec]八卷。明罗汝芳撰。此书前有昆明郭斗序,序中称“汝芳以家居富美堂及云南五华书院所集讲义二卷,合而刻之,一题曰《五华会语》,一题曰《双玉会语》。其门人杜应奎又附以所记罗汝芳《论学编》为三卷,题曰《近溪先生会语》。”《四库》馆臣所用江苏巡抚采进本题为《近溪子明道录》,八卷。又每卷只题会语,不标其地,卷端题门人乐安詹事讲校梓。大概杜应奎所编在前,詹事讲所编在后,所以书名、卷帙各不相同。内容大体亦为尊崇王学、禅宗之本意。卷末有詹事讲跋,其中称“是足以明道,故名为《明道录》”。另有《近溪子集》,题为六卷,即礼、乐、射、御、书、数六卷。于每卷也只题“会语”二字,卷五第一则述万历二年(1574)在五华书院会讲事。经王重民先生考证,“此即詹事讲所刻《明道录》,曾经耿定向手批,而季膺重刻之,因易为此名也。”书首有季膺、胡僖、杨起元、张嵿序,后有耿定向、詹事讲跋,为万历间刻本,共六册,现存于北京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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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目录
耿定向:题近溪子明道录
胡僖:叙近溪罗先生明道录
郭斗:刻近溪罗先生明道录
卷一
古本《大学》通解
《中庸》通解
《大学》宗旨
《大学》“止至善”解
论《大学》无分经、传
《大学》与“礼”的关系
“至善”何以要求诸古圣?
《大学》《中庸》乃孔子所著
日用皆是性,人性皆是善
说“恐惧”
“喜怒哀乐”与“已发”、“未发”
“致中和”之“致”解
尊德性与道问学
卷二
颜子“不违如愚”解
“知之为知之”解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解
鬼神与生死
“明”解
“仁,人心也”解
“充”“达”仁义解
“四书五经”同是格物一义
“易有太极”解
“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解
“时”解
“克己复礼”解
乾元之生理在人
“乾乾”解
论知能先后
“道心人心”说
卷三
自述“宗旨”:“赤子之心,不虑不学”
舟中问答
“信”为由善入圣之门限
“君子有三畏”解
论“理之亲切”
捧茶童子是道
“工夫”与“头脑”
吾儒衣钵
坤“直方大,不习无不利”解
“形色天性”解
自述为学经历
评告子
“诚者自成“解
中庸本自平常
论“天”
信而直任是工夫
卷四
尧夫“天根月窟”说
再论“宗旨”
如何“成人”
父子之间如何相处
通论“心”、“性”、“命”
“时”义大矣哉!
“天则”怎可“见”得?
乾、坤之知、能有别乎?
“复”、“礼”何以并言
“敬畏”抵得百般工夫
己所言“良知”与阳明“良知”异同
“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通论
如何悟得实落?
无愁便是乐
静定如何可得?
良知如何不虑而知
学问如何不要著力
仕优则学,学优则仕
卷五
“君子反经”何谓?
识得本真
心性分别何如?
由当下念头识心体
何谓“经”?
“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解
“慎独”解
“由仁义行”与“行仁义”何别?
“人不知而不愠”非无动于中
圣贤之“大”
易与不易
看书册与面命之不同
圣与凡若金与矿
学“规矩”
畏天命之严
再论“时”
从人去求仁
身家不足为学累
知与见闻
卷六
“多学”与“一贯”
如何用“工夫”
论“戒”
看我此身
“知”:为又为不得,蔽又蔽不得
《中庸》首章解
“大人不失赤子之心”
心体之亲切
“心”:体与用·本体与工夫
“深造以道”,其道是率性之道否?
“万物皆备”章解
浑沦到底
天若无知,也做主不成
“可欲之谓善”,起手也在是,结果也在是
心之宗法
卷七
《大学》宗旨:“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自述读《论语》进境
论周子、程子、朱子与阳明学之异同
体贴“恕”上致力
良知完具于人
一切放下
自赤子即已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
学亦只是学其不学,虑亦只是虑其不虑
良知面目
招牌非可耻,乡愿则可耻也
由日用而不知到圣人
以变幻为此心喜
圣人吃紧着力处只在不厌不倦
子贡到老不信夫子
形色与天性
仲尼祖述尧舜
仁义是替孝弟安个名
学问工夫
迷与觉如冰之与水
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可安心者也。
心之本明
学必以习,习必以苦
卷八
五华书院会讲
武定会讲
弥勒会讲
临安会讲
谒庙会讲
洱海会讲
海春书院会讲
丁祭会讲
腾越会讲
凤山书屋会讲
演武场会讲
近溪罗先生明道录跋(杜应奎)
叙罗近师明道录后(詹事讲)
[book_title]刻近溪罗先生明道录 郭斗
余与近溪罗公同举癸丑进士,为相国存斋先生门人。先生尝讲道京师,公独笃志,先生与同年十数辈日侍先生侧,余亦叨与,得闻所未闻。后授官各各散去之四方,不得会者数年矣。乃后有事京师,复得会于灵济宫中,各质所得,殊多裨益。别来又数年矣。
万历甲戌冬,公始以副宪来滇,再得会公于滇中。公学益精,力益勤,而从游者日益众,欲倡道西南。会同野李公继至,与公同志,又合并晹谷方公、西岩顾公、禹江张公、渐江张公、一水陈公诸君子,讲学五华书院,日孜孜不倦。诸生不惟得领诸君子文学之教,其所熏陶培养者多矣。幸不大哉!
公一旦出家居富美堂及今五华书院所集公与诸公讲义共二卷视诸生,诸君子见而喜之,恐其久而或褪也,属同年晹谷公叙之。晹谷公谓其言有裨风教,当梓传焉。合而刻之,一题以“五华会语”,一题以“双玉会语”。及叙其端,而近溪公之门人杜生应奎又欲归之书坊以广其传,附公今日巡历六诏与余乡中溪李公、寅所严公单论学之辞数章入梓焉。类而编之,分为三卷,题曰“近溪先生会语”,徵叙于余以识岁月,余喜得附名诸君子后,故乐为之书。
万历丙子孟夏月朔日,赐进士第通奉大夫浙江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前兵科左给事中昆明麓池郭斗书。
[book_title]叙近溪罗先生明道录 胡僖
往岁以督楚漕艘赴淮徐,解后(原字如此--通“邂逅”--标点者注)近溪罗先生于真州。时舟次,语间见先生之襟次洒落,心体平易,而举中和之说为余告尚在耳也。别后参商,无从缉晤。
万历己卯,予叨役滇之金沧,则先生已还盱江。然先生之去滇才二年,其宦绩昭昭人耳目,×(左“矢”右“引”)予摄金腾兵务日,尤稔闻先生政事之大。盖实能行其所学而非徒胜口说尔也。
当其时,缅势猖獗,诸土司为腾藩蔽者被其迫胁,兼翼以木邦之桀黠,焰逼金齿。先生以总屯握该道符节,驻腾冲策应其急,议主出兵为角莾者声援以遥制之事虽中阻,迄今士大夫壮其气。其勇于有为如此,则岂徒空谭者哉!
今先生还盱江矣,迤西及东公署多先生手泽,而一字句皆吃紧为人盛心。予于先生投分虽浅,神交则深。即所发义理之勇,认真持定,不夺于利害,不怵于毁誉,不摇于荣辱,固子舆氏所谓浩然气也。使得竟其施为于边方,裨益岂浅鲜哉?
顷,予从金沧迁洱海,甫及期,而先生之门下士杜君应奎者以先生平日存稿若干篇来乞予言,重以滇中长者麓池郭方伯公命。方伯公,予公祖,杜君又不远万里而至,则焉能辞?
予惟言者心之声也,行者言之实也,学者心有所见则宣诸言而成章为文,措诸行而成章为业。子舆氏曰:“诵其诗,读其书,论其世,是尚友也。”则学者固有行不逮言、味空虚而鲜实用者矣,要之,不尽然也,论先生之世之概可印证矣。空谭云乎哉?予于文未能学,问学弗工奚足阐先生所得之蕴?第于先生之躬行其言者偶闻一二于滇云,故摭以塞杜君之请而复郭方伯公之命。若夫品藻斯文,自有知言者为之秉笔,非予事也。于是乎叙。
万历壬午岁仲秋之吉,赐进士第朝列大夫云南布政使司右参议前吏部仪制司郎中奉敕理湖广粮储兰溪公泉胡僖撰。
[book_title]题近溪子明道录 耿定向
余曩为近溪子题《疏山会语》,其词甚俚且赣,近溪子不以余为迕,若谓有契于心者,梓而传之矣。顷,杜生来自滇,将公泉胡公大命复以其集问序于余。嗟!余于近溪子窃附忘言之交矣,又何言与?又何言与!顾余兹有积疑于衷,非近溪子末余释也,藉手以就质正,可乎?
惟近代二三魁儒岿然负山斗望者,其谭说名理,若蒙雾观花、隔靴搔痒,不独无当诸慧目,即庸虚如余,读其书亦不欲竟卷已。考其生平而仰溯其心神,则故爝然粹然媲美前修而楷程后进也。藉令其人而在,虽负墙执鞭所欣慕焉。至若晚近一二谭学者,高极大言、小言、微言、浅言、正言、反言,即其诙言、绮言无不沃于吾衷已。视其本诸身而超然丽然,徵诸家庭而雍然翕然,推之于交于民物而盎然蔼然油油然熙熙然日见之履者,即其所语语者也,盖实有诸己矣,故又冲然焰然未尝施施然自是而自矜也。亡论初机浅学,即披淄操觚者流,苟一言有几于道,未尝不赞叹而谨识之,如获拱璧然。所谓若无若虚者,殆庶几耶。
吁!世之学道者,胥如近溪子,余又何疑?顾余前所疑者,非徒求诸人,实求自得于心也。近溪子何以解之?虽然,专精于身心性命之微,耻矜妍于文字之末;实践于亲亲长长之际,不驰骛于高远之归,是近溪子之学,亦近溪子之教也。盛其学者,弗思归求之此而于彼,此亦余所疑矣!不知近溪子又何以裁之也?
万历癸未孟夏之吉,友弟天台山人耿定向言。
[book_title]卷之一
问:“古本《大学》其义何如?”
曰:“大人者,以天下为一人者也;以天下为一人者,古之明明德于天下者也;古之明明德者,由本以及末而善斯至焉者也。故学大人以明明德以亲民者,其道必在止于至善焉。若为圆必以规,为方必以矩,规矩者,方圆之至者也。学者于明亲之至而能知所止焉,则有定向而意诚,不妄动而心正,所处安而身修,由是而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可虑之明而得其当矣。一知止而大学之道得焉,是以明德亲民者,必贵知止于至善。然至善之所当知者谓何?物有本末,是意心身为天下国家之本也;事有终始,是齐治平之始于诚正修也。是有物必有则,有事必有式。一定之格而为明德亲民之善之至者也。故知所先后,即知止矣,道其不庶几乎?观夫古人之欲平天下、治国、齐家以明明德于民者,固必先修身、正心、诚意以明明德于己焉。欲人己之间悉得其当者,又贵先明诸心,知所往焉。致所往之知果何在?在于诚意、正心、修身之如何而为本之始,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如何而为末之终。若下文所言‘毋自欺’以至于‘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物皆当其则,事皆合其式,而格之必止于至善之极焉耳。诚格之而知至善之所止焉,则意可诚、心可正、身可修、家可齐、国可治而天下可平矣。故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天下国家之本。本乱,则末不能治,何也?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所厚既薄,无所不薄矣。夫知乱本末者之非善,则知格本末者之为至善。故申之曰:‘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自‘大学之道’至此,凡言知者八,初言‘知止’,次言‘知所先后’,可见知先后即知所止也。次言‘致知在格物’,又次言‘物格而后知至’末则复言‘知本则知至’,然则至善之为本末、而本末之为格物也,又不彰彰著明也哉?所谓诚其意者以后,则皆格物以致其知者也。盖所谓诚其意者,即大学之本之始事也。‘毋自欺’以至历引《淇澳》诸诗、《康诰》诸书而及‘无讼’之说者,皆求夫至善之格者也。”
或曰:“人能诚意则善矣,何必复求合格也哉?”
曰:“程子不云乎:‘用意恳切,固是意诚,然着力把持,反成私意’?是则诚意而出格者也。例之修、齐、治、平,节节为格物致知也明矣。但诚意紧接着知本、知至说来,即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盖学大人者,只患不晓得通天下为一身而其本之重大如此。若晓得如此重大之本在我,则国家天下攒凑将来,虽狭小者志意也着弘大,虽浮泛者志意也着笃实,怠缓者志意也着紧切,自然欺不过。自欺不过便自然已不住,如好色恶臭,又自然满假不得,而谦虚受益、其凝聚一段精神于幽独之中者,又非其势之所必至也哉?幽独者是未接国家之先,慎则是知得本立于此而敬谨言切,即前定之志意之谓也。此言‘君子之孳孳于至善者,惟日不足’,下言‘小人之孳孳于不善者,惟日不足’,但其中既诚则其外必形,如财富者必润其屋、涵养者必润其身。君子明德之意既已诚切,则自然明明德于天下矣。故引《淇澳》、引《烈文》二诗,以见有切磋琢磨之盛德至善则民自不忘。而民不能忘者,正以其盛德之有可贤、可亲、可乐、可利也。是非诚中形外之徵也耶?所以《康诰》、《太甲》、《帝典》皆自明其德不已而及诸民,又不已而通诸天,其明德亲民之必得所止。如文王之仁敬孝慈信之浃洽于父子君臣朋友间也,然总是从知止至善中来,知止至善从知所先后来,知所先后又是从知立本以及其末来。故于意之能诚者而曰:‘大畏民志,此谓知本也。’此段于明明德、亲民、止至善详说备举,然却都是形容学大人者知本以后一段精神。如《易》谓‘拟而后言,议而后动’,拟议以将成乎家国天下之变化者也。正心即接着‘定而后能静’说,盖见已明透,其志已坚定,自然外诱不动,内念不生,又安有所忿懥恐惧忧患好乐而为中心之累也哉?意诚心正则安其身而动,自足以端本善则,与不知立本而徇好恶于伦物之间者万万不同。故其孝则足以事君,其弟则足以事长,其慈则足以使众。是又将仁敬孝慈信而约言之,且引《康诰》以推极于不学而能,见孝弟慈悉出于良心自然。君子立本之功至是愈精而愈微矣,则国之兴仁兴让、天下之兴孝兴弟应之甚速,而至大者又岂不愈神而愈妙也耶?故挈矩以下,即是‘老者思所以安,朋友思所以信,少者思所以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而凡用人者,用夫安养之人,行政者,行乎安养之政。孔子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者,不逾此挈矩,而十五所志于学者,志此大学而已矣。是道也,惟尧舜实始之,故曰:‘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光于四表,格于上下。’是非明明德于天下也耶?惟孟子实继之,故‘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又曰:‘七十食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又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诸掌。’是非用人行政以尽挈矩之义也耶?呜呼!孔子一生求仁而曰‘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者也’,其心将以仁其身者仁万世人人之身,而恐无凭处,故既竭心思而继以先王之道,于是取夫《六经》之中至善之旨,集为《大学》一章以为修齐治平规矩,所谓格也。其旨趣自孟子以后,知者甚少:宋有晦庵先生,见得当求诸《六经》而未专以孝弟慈为本;明有阳明先生,见得当求诸良心,亦未先以古圣贤为法。某自幼学即有所疑,久久乃稍有见,黾勉家庭已数十年,未敢著之于篇,惟居乡居官常绎诵我高皇帝圣谕,衍为乡约,以作会规,而士民见闻,处处兴起者,辄觉响应。乃知大学之道在我朝果当大明,而高皇帝真是挺生圣神,承尧舜之统、契孔孟之传而开太平于兹天下万世无疆者也。辄述鄙见,以便请正于诸先觉云。”
)
问:“《中庸》亦如古本可否?”
曰:“天命之谓性一语,孔子得之五十以后,以自家立命微言而肫肫仁恻以复立生民之命于万万世者也。盖人能默识得此心此身生生化化皆是天机天理发越充周,则一顾是之而明命在我,上帝时时临,无须臾或离,自然其严其慎见于隐、显于微,率达于喜怒,则其静虚而其动直,道可四达而不悖,致之于天下则典要修而化育彰,教可永垂而无敝矣。故《易》曰:‘君子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极说命之难知,而所谓‘中庸其至’之‘至’字,正‘至命’之‘至’也。断然说民‘鲜能已久’(似当作‘鲜能久矣’——标点者注),正见其难也。岂惟民哉!斯道费而隐,虽人至于圣,而至命之处亦有所不知、有所不能。‘亦’字须读得活,盖圣人之于天道有吻合与否,此不知不能即指夷惠伊尹等圣人,徒穷得一端之理,有方有体,而吾圆融生化之性,尚未可率达,而况于穆不已之命之至耶?此后节举圣贤道德之盛,而‘至’字竟未直指。至哀公问政才说‘诚者天之道’,而始继之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此下却多是发挥尽性至命之道,而统总归之仲尼一人。其言尧舜是他祖述,则知他不止是尧舜;文武是他宪章,则知他不止是文武;天地是他上律下袭,则知他不止是天地。盖群圣天地皆有不能尽,有所憾,皆有相害相悖处。若仲尼之敦化川流,此其天地则超绝形象而尤为大也。是以其道则为至圣之道,其德则为至诚之德,而统括之曰:此其仁之肫肫。盖孔氏平生心法也。其深则渊渊,其远则浩浩,夫岂一切群圣之所能知也哉?所以不能知者,以其聪明虽造圣智而其圣智未达乎天德故也。下则复言圣智君子必如何而天德,乃可入而达之也耶。盖天道维玄、维默、维于穆,则的然文著者,斯与天下相似矣。故闇然之闇字从‘门’从‘暗’,乃室中之一无所见者。复状之以淡,淡则白水未和而了无滋味者也;状之以简,简则竹简方素而莹无点画者也;状之以温,温则丝茧方寻而浑无端绪者也。君子于此而独不厌,文且理焉,则知远本诸近,风出诸自,微秘乎显,而于穆玄默之天不潜入而靡间也哉。何谓微之显?潜伏而入,所不见者是也。何谓风之自?敬信不待言动者是也。何谓远之近,民劝民威而不事赏且怒者是也。如此而后,其德始闇然不显,天下自日章而平矣。遂形容之极以及于天载之无声无臭,乃确然叹曰:此即所以为圣之至,为诚之至矣夫!岂寻常群圣之可得而与、可得而知也哉!究竟《中庸》一篇是孔子以生平自仁其身者以仁天下万世,字字句句皆从‘五十知天命’中发出,奈何群圣言堙,学者往往滞于事理之末,而鲜达乎性命之源。以想度为探求,而欲至乎不思而得之微;以方所为操持,而欲造乎不勉而中之妙。是皆拟圣太高,觅道太远,而谓必如何而清,如何而任,如何而和,如何而多学而识,如何而克伐怨欲不行,如何而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而后圣可学也。顾不知仁不远人,道不下带,至圣优域不出跬步间也。故是书极言至命之难,而首发以‘中庸其至’一句,盖曰:圣人尽性以至天命,乃中庸以至之也。中庸者,民生日用而良知良能者也,故不虑而知,即所以为不思而得也;不学而能,即所以为不勉而中也。不虑、不学、不思、不勉则即无声臭而闇然以淡简温矣。大哉中庸,斯其至矣夫!”
问:“《大学》一书,吾人入道之功,最当急于讲求者也。其宗旨何如?”
曰:“孔门之学,在于求仁,而《大学》便是孔门求仁全书也。盖‘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明道语——标点者注),故大人联属家国天下以成其身。今看‘明明德’而必曰‘于天下’,则通天下皆在吾明德中也。其精神血脉何等相亲?说‘欲明明德于天下’而必曰‘古之人’,则我之明德亲民考之帝王而不缪(‘缪’原字如此,通‘谬’——标点者注)也。其本末先后尚何患其不至善也哉?细玩,首尾只此一意,故此书一明,不惟学者可身游圣神堂奥,而天下万世真可使之物物各得其所也。大哉仁乎,斯其至矣!”
问:“《大学》明德、亲民还易训解,惟至善之止则解者纷纷,竟未能惬人意,何也?”
曰:“规矩者,方圆之至也;圣人者,人伦之至也。只识得古圣为明亲之善之至而明德、亲民者所必法焉,则《大学》一书,从首贯尾,自然简易条直而不费言说也已。”
问:“‘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可即是至善否?”
曰:“此古者的有所指,即尧舜是也。故曰:‘克明峻德,以亲睦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此即是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物之本末,事之终始,知所先后,而不乱者也。是为明明德亲民之至善,足为万世之格则,而万世诚、正、修、齐、治、平之所必法者也。”
论《大学》无分经、传
问:“格致之传不必再补,果然否?”
曰:“《大学》原只是一章书,无所谓经,无所谓传也。亦无所从缺,无所从补也。盖其书从头至尾只是反复详明以显大人之学。其初说明明德、亲民当止诸至善,如一破题相似,却即接连说。但能知至善所当止,则其意自定,其心自静,其身自安,以虑天下家国天下而自得其平矣。此即一个承题相似,却亦只是反说,以见明亲当止至善也。于是又申明如何是当止之至善。盖明、亲这个物事,其末终贯彻天下,而其本初却根诸身心,此是一定格则。先知得停当,然后做得停当。惟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能如是焉。所以身心家国无不停当而为明、亲之善之至也。又决言自上至下既皆以身为本而后停当。若本乱且薄,则决无停当之理。所以必知本乃谓知至善也。此却如小讲相似,亦不过将明、亲、止至善衍说一遍。至所谓‘诚其意者’以下,则如一大讲,逐件物事详细条陈一段格则,而格则最妥当处则俱指示以《淇澳》等诗、《帝典》等书,又即是以古之明明德于天下者为至善也。推之如所谓正心、修身,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直至‘此谓国不以利为利,而以义为利也’,总是每件物事与他一个至善格子,而为学者所当知者也。则一章书首尾原自相应,亦自完全,何容补凑!”
《大学》与“礼”的关系
问:“《大学》篇名现存《礼记》,不知此篇与礼何关?”
曰:“礼有经有曲,世人辄指一事一时言礼者,皆曲而非经也。若论经礼,则真是天之经、地之义,纲纪乎人物,弥纶乎造化,必如《大学》规模广大,矩度森列而血脉精神周流贯彻,乃始足以当之。其间字字句句虽笔之孔子而非始于孔子,改孔子一生要仁天下、仁万世,既竭心思,于是必继之以先王之道,而仁始足以覆天下万世矣。故‘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六经皆是此意。而大学独曰善之至、曰物之格者,则尤是六经之精髓,而为礼之大经、仁之全体也。学者漫谓本心自足,而辄以意见仿佛为之,家国天下得其平焉者寡矣!”
“至善”何以要求诸古圣?
问:“古圣至善,亦只是父子兄弟足法则。孩提爱亲、敬长,恐人人原自具足,何必切切谓当求诸古圣也哉?”
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夫至本中庸,即愚夫愚妇可以与知与能者也。至久鲜能,却是圣人亦有所不知不能,而必俟聪明圣智达天德者也。故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夫!’此中庸之至能于下愚而又神于天载,神于天载而亦能于下愚。(此中疑与脱漏——标点者注)则此时心体,果是四端现在。然非圣修作,则便终扩充不去。守规矩而为方圆,夫岂不易简也哉?若只徒求书中陈迹,而不以知能之良培植根苗,则支离无成,与径信本心者,其弊固无殊也已。”
问:“《中庸》比之《大学》似更深奥?”
曰:“先贤亦云:‘《大学》为入道之门’,但以鄙见臆度,则义理勿论,而其次序则当先《中庸》而后《大学》。”
时座中有一习《礼记》者愕然曰:“先生岂尝细观《礼》经篇目耶?盖二书虽宋时选出,而现存篇次则果《中庸》先而《大学》后也。”
问者曰:“《大学》系曾子所作,《中庸》系子思所作,何得世次亦无序耶?”
曰:“二书所作,果相传如是。但窃意孟子每谓‘愿学孔子’,而七篇之言多宗《学》、《庸》,则此书信非孔圣亲作不能。(以《大学》、《中庸》为孔子所著,罗近溪的老师颜钧力主是说,近溪此说盖有渊源所自也——标点者注)而孔圣若非五十以后,或亦难着笔也。盖他分明自说‘五十而知天命’。今观《中庸》首尾浑全是尽性至命,而《大学》则铺张命世规模,以毕大圣人能事也。故《中庸》以至诚至圣结尾,而《大学》以至善起头,其脉络似彰彰明甚。自揣鄙见或亦千虑一得,而非敢枣空杜撰也,试共思之。”
日用皆是性,人性皆是善
问:“《大学》自有先后之序,如何必先《中庸》?”
曰:“吾人此身与天下万世原是一个,其料理自身处,便是料理天下万世处。故圣贤最初用功,便须在日用常行。日用常行,只是性情喜怒,我可以通于人,人可以通于物,一家可通于天下,天下可通于万世。故曰:‘人情者,圣王之田也。’此平正田地,百千万人所资生活,却被孟子一口道破,说人性皆善。若不先认得日用皆是性,人性皆是善,荡荡平平,了无差别,则自己工夫已先无着落处,又如何去通得人,通得物,通得家国,而成大学于天下万世也哉?”
问:“《中庸》虽说性,然亦未尝明言性善。”
曰:“只天命一句,便彻底道破。盖吾人终日视听言动、食息起居,总是此性,而不知此性总是天之命也。若知性是天命,则天本莫之为而为,命本莫之致而至,天命本体物而不遗,本于穆而不已,则吾人终日视听言动、起居食息,更无可方所,无能穷尽,而浑然怡然,静与天俱,动与天游矣。率之身而为道,同诸人而为教也,又岂非不期然而然也耶?故天命之性便直贯天载之神,真平地而登天也已。”
说“恐惧”
问:“戒谨恐惧说是敬慎工夫,但‘恐惧’二字,似太着重也。”
曰:“汝不闻《论语》所谓‘畏天命’乎?凡人奉君父之命犹然悚息不宁,况吾人此性即是天命,则帝天之威莫之能测,明命昭察,谁可隐藏?故虽不睹不闻,而实莫见莫显。其几愈幽独,其照愈精明;其照愈精明,则其畏愈兢惕,又按敢顷刻放逸也耶?盖由所见既已亲切,则为念自不可已,固非作而致其情也。”
“喜怒哀乐”与“已发”、“未发”
问:“‘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阳明谓从涵养后始然。而先儒又谓须善观未发以前气象。其意何如?”
曰:“二说俱大有益于学人,但本旨却尚有说。盖《中庸》名篇,原是平常而可通达者也。今论人情性之平常应用者,是喜怒哀乐,而其最平常者,则又是喜怒哀乐之未发也。”
曰:“先儒谓心虽(‘虽’恐有误——标点者注)寂静之时,方是未发,难说平常即是也。”
曰:“《中庸》原先说定喜怒哀乐而后分未发与发,岂不明白有两段时候也耶?况细观吾人终日喜怒哀乐,必待物感乃发,而其不发时则更多也。感物则欲动情胜,将或不免,而未发时则任天之便更多也。《中庸》欲学者得见天命性真以为中正平常的极则,而恐其不知吃紧帖体也,乃指着喜怒哀乐未发处,使其反观而自得之。则此段性情便可中正平常,便可平常中正,亦便可立大本而其出无穷,达大道而其应无方矣。”
曰:“人之情欲多端,虽喜怒哀乐未发而憧憧往来亦多,安能即许以反观自得耶?”
曰:“汝于上下文意欠理会。盖其初‘道不可离’,是见道已微,其次‘戒谨恐惧’,是卫道已严,再加喜怒哀乐一无所感,此时天性浑然,大可想见。不于此处觅中,更从何处觅中耶?予每尝于此重叹圣人苦心,亦尝于此而深感圣人厚恩也。”
问:“中以立本,和以达道矣,如何却又要致?“
曰:“致字是致物与人之致。推开一步说,虽义兼极致,而实在天地万物上着力也。盖圣人作《中庸》是五十学《易》之后,直见乾坤之体,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有亲可久,有功可大,认定天命流行,人性皆善,无反无侧,荡荡平平,故从喜怒哀乐未发处指出为天下之大本,从喜怒哀乐中节处指出为天下之达道。夫中和既大同乎天下,则圣人必天地万物皆中其中,方是立其大中,必天地万物皆和其和,方是达其大和。故德曰达德,道曰达道,统之以三重,率之以九经。品节斯,斯之谓礼;鼓舞斯,斯之谓乐;相安相忘斯,斯之大顺大化。而至诚至圣之所以尽己之性,以尽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也。“
尊德性与道问学
问:“尊德性而道问学议论不一,何如?”
曰:“前在京中会说此条全章,诸老皆以为然,请为诸君诵之:‘大哉圣人之道’,不作空说,即指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也。‘发育峻极’,是说圣人位育的功化,‘礼仪威仪’,即致中和的实事而功化之所由成者也。优优充足,盖经礼曲礼周详备密,更无欠缺,使万物各得其所,所以能发育如是也。即此便是圣人至道。然圣人却从何处得来?盖盛德之至,自然动容周旋中礼也。人若苟无圣人至德,而徒慕圣人至道,则‘人而不仁,如礼何’?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至道终不为我凝矣。夫至道以至德而凝,此德性之所以当尊也。尊之之功,则必学于古训,问于师友。如德性本自广大,则用学问以致之而不失其广大也。德性本自精微,则用学问以尽之,而不失其精微也。德性本自高明中庸,则用学问以极之道之,而不失其高明中庸也。以上皆谓之温故,故温则德性之知日新,而于三千三百体察无所不明,且德性之厚日敦,而于礼仪威仪忠信无所不贯。礼岂有不崇而道岂有不凝哉?上面都用‘而’字,至此却下一‘以’字,可见许多工夫皆为崇礼而言也。礼既能崇,则居上时礼以居上,安得而骄?为下时礼以为下,安得而倍?语以礼语,默以礼默,又安得不兴而不容耶?故明哲保身之诗,其斯温故知新之明保吾动容周旋中礼之身也,而天地万物皆吾度内矣。圣人之道之大也,固如是哉!”
[book_title]卷之二
问:“颜子‘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不知夫子省见他甚么来?”
曰:“此段去处到(‘到’原字如此,通‘倒’——标点者注)须吾人用心体会,不容浅浅看过。若浅浅看过,则今注云:‘夫子见其日用动静’,汝且试思,夫子所见止是颜子日用动静,则何必省于其私?即相对领教之时,莫非日用动静也。以予度之,则‘发’字是‘发明’之‘发’,正与无问辩对看。即如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夫子出后,便是曾子之si处,‘夫子之道’云云,便是曾子之足发处也,岂不更明显直截也耶?况此段精神原关系学问,不是小可。盖吾夫子学主求仁,而其工夫只是学不厌而教不倦。当时门人,止颜氏之子便合下心事相孚,将夫子不厌不倦处竭才赞襄,故曰:‘自得颜子而门人日亲’。其所以能使众人去亲夫子之教者,正以其善发明而鼓舞之也。至于颜子不厌不倦精神,又止曾子知之,故形容叹息说他不能的人也去问他一问,少能的人也去问他一问——莫说少能与不能的,即人有不知而将言语颜色去干犯了他,他也一些不较,而还要去与他问辩而接引之也。即曾子与夫子许颜子处,便见他两个人是合成一个人。后来短命,则这个人有一截没一截了,所以夫子说:‘天丧予!天丧予!’皆实事且苦情也。全是他造化好,却得曾子这人来,再传又得子思,又得孟子,便把此者身命接长直至我们。今日一堂人集聚,讲明道学,则身便皆是替他坐,口便皆是替他说,眼便皆是替他看,而耳便皆是替他听,颜子之命始不短,而夫子之予终亦可以免乎丧叹也已。圣门求仁之学,须是如此理会。吾侪仁身之功,亦须如此图谋。只得不厌不倦一段精神直与孔子颜曾打得对同,我管保百世诸人,亦又替诸君子接续寿命于无疆也已。”
问:“知之为知之”一章。
曰:“吾辈为学,盖学圣也,圣者明之通而知者明之实也。夫子告子路以知,是即告之以通明之圣也,乃特呼其名以致其珍重。亦以当时在门高弟,自颜子以下,聪明只有子贡,子贡以下,勇往只有子路。皆是的确要做圣人汉子,奈缘两个途径都差,惟晓得要做圣人,而不晓得先去理会圣人之所以为圣。虽晓得从知出入圣,而不晓得理会知之所以为知是本然之知,而非闻见之知也。故夫子直指以示之曰:由!汝欲从知以入圣乎?吾将诲汝以知之所以为知也。盖天下古今事理,有耳目心思到而知之者矣,有耳目心思未到而不知者矣。今汝之意必曰尽知其所不知方谓汝心有知,方谓汝心通明,而后为圣耶。如此为知,则知从外得,而非本心之灵。况事理无穷,虽圣人亦难尽必其皆知也。要之,有不必然者,惜汝不善自理会耳。今只问汝:此理此事能知之否耶?曰:吾能知之。是汝心之明于所知者,即能知之也。又问:汝此事此理能知之否耶?曰:吾不能知之。是汝心之明于所不知者,又即能知之也。知者知之,不知者亦知之,则汝心之知何等光显,何等透彻,何等简易直截,又何必尽知其所不知者而后为知也哉?况如此求知,则其知方可通乎昼夜而无不知之时,方可等乎贤愚而无不知之人,真是横四海、贯古今而合天人物我于一点虚灵不昧中矣。圣人可学而且易学也固如是哉!”
曰:“如是学圣,果然简易,奈何圣门诸贤如子路则门人记之曰‘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子贡则‘夫子问之曰: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想其勤力学问,何等专苦,顾于简易处乃竟错过,何也?”
曰:“夫子当时亦甚以二贤不相知为憾,观其语子路则曰:‘由,知德者鲜矣!’语子贡则曰:‘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及至二贤,于夫子亦未相知。观子路当叶公之问夫子则不能对,观子贡答公孙朝只问夫子则曰‘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仲尼焉不学’可见。子路之心,只是要求多闻以从乎善,而子贡之心,只是要多见以识其理。且疑夫子之圣无不通亦是多闻而识也,故夫子他日又自形容以示之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夫无不知而作,则所作者皆是知矣,所作者皆是知,则此知果通昼夜而无间,随酬应而无遗,方才是不虑而知之真体也。若彼务求多闻而从、多见而识,纵是从得如何勇往,识得如何颖敏,终是人而非天、外而非内,而次于良知数等矣。此二句分分明明是为二贤而发,而二贤竟未见他悔悟,今欲将此两章做个对偶,一则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一则曰:多闻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令人朝夕讽诵,则此学不患不归一矣。”
歌诗,因论“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此‘反’字不专谓使之复歌,谛观传记:古之士大夫相与议论,因某事则歌某诗。反之云者,欲反求诸身有之云也。即如吾侪适歌‘万紫千红总是春’便叹曰:‘果然满座皆春也。’适又歌:‘男儿到此是英雄’,亦复叹曰:‘果然是英雄也。’即此叹处便可见当时反之之气象,而感发善心、惩创逸志固有勃然以兴而莫可自已者矣!”
问:“季路问鬼神与死,而夫子未答,何也?”
曰:“圣人词婉而尽,皆深答之,而子不察耳。其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欲其以事人者事乎鬼。盖以鬼即人也,所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者也。其曰‘未知生,焉知死’,欲其以知生者知乎死。盖以死犹生也,所谓‘发扬昭明,君蒿凄怆,百物之精而神之著’者也。当时子路亦已了了,故不复问。”
问:“‘浸润不行,可谓明远’,不知从前如何用功乃能致之?”
曰:“周子云:‘明不至则疑生。’明,无疑也。无疑则不行而明矣,久久不行即明而远矣。然周子论明必先公曰:‘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此下有错简——标点者注)
“……狱刑曹亲桎梏之苦,上至于顶,下至于足,更无寸肤可以动活,辄为涕下。”
中有悟者曰:“然则从躯壳上起念,皆梏亡之类也夫?”
曰:“得之矣!盖良心寓形体,(疑缺‘形体’二字,不敢必——标点者注)既私,良心安得动活?直至中夜,非惟手足休歇,耳目废置,虽心思亦皆敛藏,然后身中神气乃稍稍得以出宁。逮及夫天晓,端倪自然萌动,而良心乃复见矣。回思日间形役之苦,又何异以良心为罪人而桎梏无所从告也哉?”
有友人复问曰:“夜气如何可存?”
曰:“言夜气存良心则可,言心存夜气则不可。盖有气可存则昼而非夜矣。”
问:“‘仁,人心也’一章。”
曰:“此是孟子极言心字、在人最为要紧处。如曰天下恒言仁义之大,殊不知仁只是吾人身中有此主宰虚明之心,而其视听言动应酬万变事事皆天则处,即所由之路而为义也。故下文继之叹曰:人之所以终身履错、陷于凶咎而不由胡正路者,正因放其心而不求焉耳。此其所以陷溺而可哀也。然良知在人,明白不昧,虽鸡犬至轻皆知求之,岂有人心至重而反不知求耶?弗学弗问焉耳矣!故曰:‘学问之道无他,只为求其放心’,盖心以不知而放则可以学问而求。如曰‘博学而笃志’,是能学矣,‘切问而近思’,是能问矣,则自然仁在其中。仁在其中,则心便不放矣。”
问曰:“如何仁在其中便是其心不放?”
曰:“人心放时,非是无有此心,只因逐物有方,着在一处,如放于有庳之放,便视不见,听不闻,食不知味而心不在矣。若能得其真体,使良知活泼,便心即是仁,仁即是心,内则为主宰,发则为正路矣。人心在人,果所系不为轻也,慎之慎之!”
问:“‘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一章,前兼仁义,后只说义,何如?”
曰:“‘达’字即‘泉之始达’之‘达’,其‘充’字方达到尽处。然仁自体言,义主用言,亦有渐达而充之之意。即如无欲害人,是心之仁处,而穿逾即害人一事之一也。既无欲害人之心已达之,穿逾之事又岂其所忍为也哉?是亦其势之所必充者也。充之无受尔汝,是不忍薄待乎己;不以言*(左“食”右“舌”),是不忍欺陷乎人。可见必不忍而后事可不为也,故仁者统兼万善而仁义礼智信皆仁也。”
问:“《大学》首重格物,如《中庸》《论》《孟》各各章旨自殊,难说皆格物也。”
曰:“岂止《四书》,虽尽括《五经》,同是格物一义。盖学人工夫,不过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四书五经是诚正修齐治平之至者,圣人删述以为万世之格。《大学》则撮其尤简要者而约言之,所以谓之曰‘在格物也’。今观其书,通书只是孝弟慈,便人人亲亲长长而天下平。孟子谓其道至迩,其事至易,予亦敢谓其格至善也。”
曰:“今世学人谁不在身心家国上用功?其用功亦谁不将圣人方法讲求?则人人现成尽是格物矣。又何必特地拈出以起一番争论?”
曰:“此是古今一大关键。细观古人,惟是孟子一人识得,其他贤大儒,总皆忽略过了。盖宇宙乾坤聚精会神,才生得一个孔子。孔子至十五志学,千辛万苦、好古敏求,才成得《大学》一书。其书乃仁天下万世之极则,视其他泛论之言不同。孟子有见,所以把列圣群贤一齐推开,而只愿学孔子也。故吾人不期学圣则已,学圣则必宗孔子。而总孔子则舍《大学》奚以哉?此格物所以为古人一大关键、不辞罪我而妄肆言说也,观者亮之。”
问:“‘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今乾坤之两仪已见大意,独太极犹未言及,恐终是无头学问也。亦请略言大意,何如?”
曰:“《易》理难言,不止今日。然妄意亦尝穷索,又不敢以难言而遂已也。盖‘易有太极’,是夫子赞《易》之辞,非《易》之外又有个太极悬在空中也。即如周子云‘无极而太极’,又以赞太极之辞,亦非太极之外又有个无极悬在空中也。”
曰:“易之外固非别有太极矣,然易何以便谓之太极也耶?”
曰:“窃意此是吾夫子极深之见,极妙之语也。盖自伏羲周文三圣立画显象之后,世之学者观看便谓太虚中实有乾坤并陈,又实实有八卦分列,其支离琐碎宁不重为斯道病耶?故夫子慨然指曰:此易之卦象,完全只太极之所生化,盖谓卦象虽多,均成个混沌东西也。若人于此参透,则六十四卦原无卦,三百八十四爻原无爻,而当初伏羲仰观俯察、近取远求,只是一点落纸而已。此落纸的一点却真是黑董董而实明亮亮,真是个圆陀陀而实光烁烁也。要之,伏羲自无画而化有画,自一画而化千画;夫子则将千画而化一画,又将有画而化无画也已。”
问:“日月即是阴阳,阴阳即是日月。然圣人画卦,不曰日月,不曰阴阳,而乃名之乾坤,何也?”
曰:“此只看一易字则即得乾坤二字之意矣。盖易是日月相函而成,且日居上而月居下。函月而居上则尊而善于统矣,尊统乎阴则阳非专阳而阳不足以名之也。函阳而居下则卑而善于从矣,卑从乎阳则阴非独阴而阴亦不足以名之也。故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所以圣人仰观俯察之余,著他一个乾字,则阳德便顷刻极其尊贵,而其于阴也更何有不统耶?著他一个坤字,则阴德便顷刻极其卑贱,而其于阳也更何有不从耶?统而从,从而统,则日月虽两体而合一体,阴阳虽二用而成一用,造化自此而可成,鬼神自此而可行矣。譬如女在母家,便只叫做女儿,男在父家,只叫做男儿,两下如何成得?若男既婚则当叫男作夫,但一叫夫而男即可以兼女矣;女既嫁则当叫女作妇,但一叫妇而女即可以兼男矣。圣人弥纶天地,出入造化,惟在一命字之间,岂非至神至妙之道也哉?”
问:“‘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其意何如?”
曰:“此圣人学问吃紧第一义也,切不可浅近而窥,轻易而说。常见学者每谓阳初生而微,岂全未闻虞廷所谓道心惟微矣乎?盖心不微则不得谓之道,而几不微亦不得谓之阳也。故曰‘纯粹以精’,又曰‘洁净精微’,又曰‘诚神几曰圣人也’。故商旅之行,欲有所得者也;后之省方,欲有所见者也。今果会得此心浑然是一太极,充天塞地更无一毫声臭,彻表彻里亦无一毫景象,则欲得之心泯而外无所入,欲见之心息而内无所出。如此,则其体自然纯粹以精,其功自然洁净而微,其人亦自然诚神而几以优入圣域,莫可测识也已。”
问:“‘孔子圣之时’,似多得之学易而然?”
曰:“易象之赞必曰:‘时义大矣哉!’又曰:‘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所以君子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而随时变易以从道也。吾夫子平生得力全在于此。惟孟氏独能知之,乃特称之曰:‘孔子,圣之时者也。’是以其立教乎人也则曰‘当其可之谓时’,其悦诸心也则曰‘学而时习之’。惟其教之当可也,故自不觉其倦;惟其习之以时也,故自不觉其厌。《论语》开卷便将一生精神全副打出,可见浑然一团仁体,顷刻便充塞天地而贯彻古今,是何等家风,何等滋味也!吾人可漫漫轻看也哉?”
问:“孔子之时与颜子之复同异何如?”
曰:“颜子之一日复礼,是复自一日始也。自一日而二日三日以至十百千日,浑然太和元气之流行,而融液周遍焉,即时而圣。故复而引之纯也则为时,时而动之天也则为复。时其复之所由成,而复其时之所自来也欤?”
问:“颜子复礼之复,固《易经》复卦之复矣,但本文复不徒复,而必曰‘复礼’,不徒‘复礼’,而必曰‘克己’者,何也?”
曰:“复本诸《易》,则训释亦必取诸《易》也。《易》曰‘中行独复’,又曰‘复以自知’,独与自,即己也;中行而知,即礼也。惟独而自,则聚天地民物之精神而归之一身矣,己安得而不复耶?惟中而知,则散一己之精神而通之天地民物矣,复安得而不礼耶?故观一日天下归仁,则可见礼自复而充周也,观为仁由己而不由人,则可见复必自己而健行也。是即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者也。宋时儒者如明道说‘认得为己,何所不至’,又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似得颜子此段精神。象山解‘克己复礼’作‘能以身复乎礼’,似得孔子当时口气。”
曰:“‘克去己私’,汉儒皆作此训,今遽不从,何也?”
曰:“亦知其训有自,但本文‘由己’之‘己’亦‘克己’‘己’字也,如何得做由己私?《大学》‘克明德’,‘克明峻德’,亦‘克己’‘己’字也,如何作得去明德,去峻德耶?况‘克’字正解只是作胜、作能,未尝作去。今细玩《易》谓‘中行独复,复以自知’,浑然是己之能与胜,难说《论语》所言不与《易经》相通也。”
曰:“颜子请问其目,而孔子历指四个非礼,非礼不是私如何?”
曰:“此条却是象山所谓‘能以身复乎礼’者也。盖视听言动皆身也。视孰为视?听孰为听?言动孰为言动?皆礼也。视以礼视,听以礼听,非礼则勿视听。言以礼言,动以礼动,非礼则勿言动。是则浑身是复乎礼矣。此即非礼以见复礼,即如恕之以不欲勿施而见所欲与施也。皆反言以见正意。大约孔门宗旨,专在求仁。而直指体仁学脉,只说‘仁者人也’。此人字不透,决难语仁。故‘为仁由己’,即人而仁矣。此意惟孟子得之最真,故口口声声只说个性善。今以己私来对性善,可能合否?此处是孔颜孟三夫子生死关头,亦是百千万世人的生死关头,故不得不冒昧陈说。若谓众皆莫肯信从而且迁就,则当时子贡诸人已尝疑孔子是求诸于外,乐正子已不信孟子为实有诸己,况七十之与三千?又况汉唐宋而失传以至今日矣乎?幸大家蚤共反求,以仁其身而仁天下、仁万世于无疆也已。”
曰:“复何以能自知也哉?”
曰:“是则有生而知之者矣:‘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御者也。’有学而知之者矣:‘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有困而知之者矣:‘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而虽愚必明者也’。”
曰:“孔子何以学而知之也?”
曰:“孔子志于学,学乎大学者也。学大学者,必先于格物。格物者,物有本末,于本末而先后之,是所以格乎物者也。”
曰:“格物之本末,何以遂能独复而自知也哉?”
曰:“古之平天下者,必先治国,治国必先齐家,齐家必先修身。是天下本在国,国本在家,家本在身。于是能信之真,好之笃,而求之极其敏焉,则此身之中生生化化一段精神,必有倏然以自动、奋然以自兴,而廓然浑然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而莫知谁之所为者。是则神明之自来,天机之自应,若铳炮之药,偶触星火而轰然雷震乎乾坤矣。至此,则七尺之躯顷刻而同乎天地一息之气,倏忽而塞乎古今。其余形骸之念、物欲之私,不犹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哉?故《大学》一书,是孔子平生竭力《六经》而得的受用。如病人饮药已获奇效,却抄方遍施以起死回生乎百千万众也。后世切不可只同其他经书看过,当另作一般理会,久久有个独复自知之时,方信子言为不谬也已。”
问:“孔子以复礼答颜氏问仁,则所以‘学易’者,即所以求仁矣乎?”
曰:“易所以求仁也。盖非易无以见天地之仁,故曰:‘生生之谓易’;非易无以见天地之易,故又曰:‘复其见天地之心’夫。大哉乾元,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浑融透彻,只是一团生理。吾人此身,自幼至老,涵育其中,知见纭为,莫停一息。本与乾元合体,众却日用不著不察,是之谓道不能弘人也。必待先觉圣贤的明训格言呼而觉之,则耳目聪明顿增显亮,心思智慧豁然开发,真是黄中通理而寒谷春回。此个机括,即时塞满世界,了结万世,所谓天下归仁而为仁由己也。其根器深厚、志力坚苦的汉子,际此景界,便心寒胆落,恭敬捧持,如执玉,如捧盈。毫忽不能昧,叫做研几。斯须不敢瞒,叫做慎独。不落声臭,不涉睹闻,渊渊浩浩,叫做极深。坦坦平平,好恶不作,叫做君子依乎庸也。盖此个天心元赖耳目四肢显露,虽其机不会灭息,而血肉都是重滞,若根器浅薄,知力怠缓者,则呼处或亦有觉,而受用却是天渊,反致轻视此理而无所忌惮,不免游气集扰而成小人之中庸矣。孔门自颜子而下,鲜有不在此处作疑,故‘仁者人也’纵口说不倦而未有人听,‘从心所欲’纵身体不厌而无有人喜。走东走西,只是要依各人乱做,况无圣人亲自呼觉,又可奈何?其后却亏了孟子是个豪杰,他只见着孔子几句话头,便耳目爽朗,亲见如圣人在前,心思豁顺,生就与圣人吻合。一气呵出,说出人性皆善。至点掇善处,惟是孩提之爱敬。达之天下,则曰道在迩,事在易,亲亲长长而天下平也。凭他在门高弟如何诤论也不改一字,凭他列国君臣如何忿恶也不动一毫。只是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看他直养无害,即浩然塞乎天地,万物皆备而反身乐莫大焉。”
“其气象较之颜子,又不知何如?”
“予尝谓孔子浑然是已,颜氏庶几乎复,而孟氏庶几乎乾。若求仁而不于易,学已而不于乾且复焉,乃欲妄意以同归于孔颜孟也,亦误矣哉!亦难矣哉!”
问:“君子自强不息乃是乾乾,此乾乾可是常知觉否?”
曰:“不止常知觉。”
曰:“可是常力行否?”
曰:“不止常力行。”
曰:“可是知觉力行常并行否?”
曰:“不止常并行。”
曰:“何如乃可?”
曰:“是要乾乾。”
曰:“知行并进,非乾乾如何?”
曰:“未有乾乾而不知行,却有知行而非乾乾者。”
曰:“此处如何分别?”
曰:“子之用工能终日知觉而不忘记,终日力行而不歇手乎?”
曰:“何待终日,即一时已难保矣。”
曰:“如此,又可谓乾乾已乎?”
曰:“此是工夫不熟,熟则恐无此病矣。”
曰:“非也。《中庸》教人,原先择善,择得精然后执得固。子之病原在择处欠精,今乃赖他执处不固。察脉不真,药更作疾,恐庸医不免杀人也。”
曰:“吾闻此言,亦甚恐恐,愿施一方相救,何如?”
曰:“此个学问固是千古圣药起死回生,却是千圣秘方、微言久绝也。盖子之心中元有两个知,有两个行。”
曰:“如何见得有两个?”
曰:“子才说发狠去觉照、发狠去探求,此个知行却属人。才说有时忘记忽然想起,有时歇手却惕然警醒,此个知行却是属天。”
曰:“如此指破,果然以前知行是落人力一边。但除此却难用工了。”
曰:“圣学原是难事,若汝用不去,便须回头共人商量。可贪其容易便任你蛮做也耶?然此弊却通天下、贯古今,亦不止汝一人也。今当为细说一番,只是天机太漏泄尔。夫圣学肇自虞廷,其初便说‘道心惟微’,微则难见,所以要精,精始不杂,方才能一,一则无所不统,亦又何所不知、何所不行耶?其知其行亦何所不久且常耶?但万善中涵,泯然若寂,《中庸》形容之以‘视之不见,闻之不闻’,孟子形容之以‘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盖自孩提以至老死,生生化化,浑全是个乾体。只因此体原极微眇,非如耳目闻见的有迹有形、思虑想象的可持可据,所以今古学人不容不舍此而移彼也。”
曰:“今承指示,亦颇明白,但欲承当,又觉甚难。”
曰:“若是不难,他便不说‘道心惟微’矣。如汝实实要入此门,则先须办个必为圣人之志,志意坚定方好去寻真师友。遇着真师友,方才有真口诀。真师口诀却与如今书本讲说的半句不容妄说,塞住路径,半步不得前移。困心衡虑,忘日忘年,自然有憬然悟、默然惺。虽是得得艰苦,却是住得安乐也。此后固说知及仁守,虽得必失。但程子更说‘既得而乐,不患不能守’,予今也信得只要得处真,其后次第果尽在由得自家也。愿共勉之!”
问:“夫子赞《易》曰:‘生生之谓易。’夫谓之曰生,则知与能俱备矣,何以于乾多说知,而坤则否耶?”
曰:“乾坤原是合体,知能亦是互用。但乾则专是阳明,而坤则不免阴晦。乾知便清妙而足以始乎坤,坤虽厚实而止是终乎乾。所以曰‘百姓日用而不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岂全无知识?奈行不著习不察,能胜而掩其知尔。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则贯总日用皆属于知,是以知胜而掩其能。故乾坤皆易也,知与能皆天所以与我也。先事乎知,则日入清妙而圣神可几,反是,则日用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矣。有志于学圣者,其尚慎所先哉!”
问:“虞廷人心道心可与乾坤亦相类乎?”
曰:“此言虽属比拟,然亦有可类推者。即如乾初说个潜龙,龙则何等微妙而难见也。坤初则说个履霜坚冰,冰霜何等重滞而易危也。”
曰:“乾坤浑是合体,若人心道心则分明是二之矣。”
曰:“人字道字虽少分别,而心则止是一个心字也。”
曰:“既是一个,如何却分作人与道耶?”
曰:“此个界限一言可判:日用不知则道心而人矣,日用而知则人心而道矣。盖人守天地之衷以生,其生也,知觉云为夫孰非心?亦孰非道?但寓于耳目形骸之中,动以人胜而从欲时多,故心以人名而不免于危也。心虽在人中而道实在心中,但人自不觉知耳。若天牖其衷而一旦觉悟,则耳目之视听,形骸之运用,皆浑然见得是心,心皆浑然见得是道。愈觉悟则愈浑化,愈浑化则愈微妙,故心以道名而复赞叹其微也。”
曰:“如此分判,果是明白,但恐非虞廷口气。”
曰:“当时口气果然是两下开说,如曰:此心而人则欲动而多危险,此心而道则几神而最微妙。吾人于此不可不研精而致一也。其着力工夫全在精处,但要精切明透,舍前数语亦难得便了也。况所以精之者,正所以一之也。今其始初分说处不犯斧凿,则精微归一处亦自浑融而妙合矣。”
问:“‘仁者人也’,又曰:‘仁,人心也’。此语与‘人心惟危’不大相矛盾也耶?”
曰:“此便见学问当惟精处。盖虞廷是先言人心,则人而未道也,所以危。孔孟先言仁,则是精研到极处,乃说出个人也、人心也,此人心却是与道为一者,所以不妨说人心也。况此正是虞廷传心的要正脉,请为吾子详之。今人只知虞舜论心,重在于道,却不知重在于人,今人只知虞舜论工夫重在于精,却不知重在于一。何也?天地之性人为贵,人者,天地之心也。故非人何处安此心字?非心何处安此道字?故道虚而心实,心虚而人实也。道心惟微,即如金宝,人心惟危,即如矿石。未经锻炼,则粗劣其所不免。惟精以锻之,则其心初止是人,渐次人而化作道矣。其人初虽是危,渐次危而化入微矣。精之为功,始于志气,持志不易,乃见精专。入手则在觉悟,妙悟能彻,乃见精通。志精悟精,则如善射之久视,虽悬虱可大若车轮,跛鳖之守卵,即隔江气贯乎彼岸。微渺道心,将充塞乾坤也。况我此人有不通身浃洽、而此身危殆有不帖体安静也哉?从是毫无欺昧谓曰精严,私不妄染谓曰精洁,昼夜常知谓曰精纯。严洁且纯,则灵明透露、人非是人而道矣。生化活泼,道不自道而人矣。人即道,道即人,则最初所谓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到此全盘捧出。信目以为明,任耳以为聪,从心所欲以为矩,无为以守至正,是即所谓允执厥中也。究竟所允执者,只是此个心,心又只是此个人也。岂不与仁者人也、仁人心也同条而共贯也哉?故《中庸》谓舜好问好察而用中于民。知吾民之中为舜所用,则舜所允执独非人心之中如何?所以道‘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中庸》又谓‘思修身不可不知人’,百世俟圣不惑亦只知人,知人也者,知其性之皆善也。知性皆善,方思己身是道是中,自不容不反而求之矣。孔孟声声口口只唤人反己:既曰‘古之学者为己’,又曰‘君子求诸己’,如指示贫人以一窖金宝在此相似。无奈学者气浮心粗,逐外成性,不肯向里掘求。非惟不肯去求,抑且有言不信。就是高等如乐正子且疑善非实有诸己,其他在都与孟子喧嚷一生散场。却不意虞廷传心要妙,吾辈复睹今日,则我大明信大明也。可喜可乐且可庆贺。”
卷二完
[book_title]卷之三
问:“今时谈学者皆说有个宗旨,而先生独无。自我细细看来,则似无而有,似有而无也。”
曰:“如何是似无而有?”曰:“先生虽随言对答,然多归之赤子之心,便是似无而有也。”
曰:“如何是似有而无?”
曰:“才说赤子之心,便说不虑不学,却不是似有而无、茫然莫可措手也耶?”
曰:“孔孟门庭,果然风光别样。吾子以似在有无之间,言之却亦善于形容矣。其实不然。我今问子:原日初生,亦是赤子否?”
曰:“是。”
曰:“初生既为赤子,难说今日此身不是赤子长成。”
曰:“今我此身,果是赤子养成而非他也。”
曰:“此时我问子答,是知能之良否?”
曰:“是知能之良也。”
曰:“此个问答,要虑学否?”
曰:“不要虑,不要学也。”
曰:“如此以为宗旨,尽是的确为有矣,安得犹言似有而无耶?”
曰:“今言学贵宗旨者,是欲使吾侪有所凭据,好去执持用工也。若只如前说我问你答,随声应口,则个个皆然,时时如是,虽至白首,终同凡夫,又安望其有道可得、有圣可成也耶?”
曰:“吾子此疑,果是千古不决之公案,然却是千圣同归之要辙也。其端只在能自信从,而其机则始于善自觉悟。如其觉悟不妙,难望信从而同归矣。盖虞廷言道,原说其心惟微,而所示工夫,却要惟精惟一。有精妙的工夫,方入得微妙的心体。孔子统括,却言不止精微,而曰‘洁净精微’,则是精微而更精微,即所谓‘玄之又玄也’。若如书坊所刊集说讲说,则肤浅粗浮甚矣,世人无识,翻喜他有个宗旨依循,好去研穷践履,谓能到纯熟即便是圣贤。此正俗语‘粗大麻线而求透针关,壅灌稊稗而望食佳餐’也,恶可得哉?”
曰:“今时勿论世俗是非,且请教赤子之心如何用功?”
曰:“心为身主,身为神舍,身心二端,原乐于会合,苦于支离。故赤子孩提欣欣常是欢笑,盖其时身心犹相凝聚。而少少长成,心思杂乱,便愁苦难当了。世人于此随俗习非,往往驰求外物,以图得遂安乐。不想外求愈多,中怀愈苦,甚至老死不克回头。惟是善根宿值、慧自素清的人,他却自然会寻转路,晓夜皇皇,如饥莩想食,冻露索衣,悲悲切切于欲转难转之间,或听好人半句言语,或见故先一段训词,时则憬然有个悟处。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到此方信大道只在此身,此身浑是赤子。又信赤子原解知能,知能本非虑学。至是精神自来帖体,方寸顿觉虚明,如男女媾精以为胎,果仁沾土而成种,生气津津,灵机隐隐,云是造化而造化不以为功,认为人力而人力殆难至是。此则天心道脉,信为洁净精微也已。”
曰:“此后却又如何用工?”
曰:“吾子只患不到此处,莫患此后工夫。子若不信,请看慈母之字婴儿,场师之培宝树,其爱养滋扶,意思何等切至,而调停斟酌,机括何等神妙?子固莫能为问,我亦莫可为答也已。”
问:“舟中清夜,何以见示?”
曰:“吾人须是得个头脑,其学方有着落。但头脑极是难得。今只晓得用心去向,入则自然有些入处。且如孔子赞《易》说:伏羲仰以观天,俯以察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此虽是说伏羲,却即说他自己。你想圣贤用心是何等周悉,则学问头脑安得而不的确?”
曰:“道体本自充塞,必如孔子言说方见其用昭著。”
曰:“言者心之声也,未有不得其言人能得其心者。今我听汝之言,不止自欠真切,即孔子当日一段精神亦觉冷淡无味了。岂知圣人老实,专至其心,终日终夜只为此一事也耶?”
曰:“只为何事?”
曰:“其仰观俯察、近取远取,只为要通神明之德,要类万物之情。即如伏羲平生尽尝百草气味,将来碾磨熬煎求出一颗灵丹,接续本身慧命,点化一世凡胎,而功跻寿域,永享天福也。要之,灵丹之料,散在百草,学问头脑,含藏造化。妙在善自用心者,便毕竟得之,既能统万为一,复能贯一于万。岂似吾侪悠悠度日而漫漫为心也哉?”
曰:“我今闻师之言心,却觉得明了也。”
曰:“明之一言,更是难说。盖有意见晓了以为明者,亦有心神孚契而为明者。若果神相孚契,则言入汝心即同金投大冶,火力猛炽,金质顿融,虽千片百星,顷成一团,液汁而光彩洞然烨奕也。若炭火与金块头尚相抵牾,则其照耀虽明而其光精则犹未澈也。汝辈闻道,能常常如是反观,又何患头脑之不为吾有也耶?”
问:“今早复如何见示?”
曰:“今在天日之下,正好仰观天文。”
曰:“果然都在吾目中矣。”
曰:“如此便叫做观耶?”
曰:“既说着观便即是观了,又更有何言说?”
曰:“如何若是快当?”
曰:“弟子心目原也明见天日,今遇师提撕,便自觉是仰观也已。”
曰:“吾子此语,似知当下理趣,但于圣训却全欠顺妥。盖他文句原说仰观天文,据汝初说‘都在吾目中’,是精光之照察广处;次说‘观即观了’,是心目之感应神处;次又说‘得我师提撕而然’,是人己之相通无间然处。其发挥底蕴,总是观目之文,而非观天之文也。此无他,盖由平时习气已熟,开口多作浑话,却不知圣贤精神不离当下。其称物如衡星,分厘不至差爽,应响如空谷,洪纤互共低昂。问天便答以天,问人便答以人,念念点水滴冻,而言言掷地金声也。故《易》论君子自强不息,只在忠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二句。然则学者之于言语而可容一毫苟且乎哉?”
“信”为由善入圣之门限
问:“夫子谓善人不践迹,亦不入于室,谓子路升堂而未入室,其所谓室,故皆圣人之室矣,乃今子路之未入室同乎善人,则善人之既升堂亦必同乎子路,但善人质美未学,子路学于圣门,岂室则必学方可入、而堂则未学亦可升耶?”
曰:“《论语》之于善人再三称许,总是夫子爱他资质之美,故拳拳致意,然怜才之惜,每寓于中。至答子张则明白说出,其曰‘不践迹’正是见他善处,其曰‘亦不入室’却又是惜他徒有善处。观孟子之评乐正子一段便可见矣。若以他因不践迹故不入室,则圣门学者无限皆是践迹,岂便皆可入室耶?要之,夫子之取善人,真为其可以入圣而然。观其叹圣不可见而及于善人,则善人原非不可以入室者。乃卒善而不圣,则夫子安得不以亦不入室惜之也哉?细味‘亦’之一言,则致警子张诸人之意具见词外。盖子张原因夫子再三致意善人,故特来质问,是有欣仰善人之意,夫子却扬而抑之曰:岂惟现前诸人不入室,即善人虽能不迹而善,然亦不入室也。今窃共诸君商之:吾夫子所居之室,原是甚么去处?果是甚等风光?如何及门之徒与一时贤士竟无一个可以入选?其最当意只是颜子,然以不见其止为惜,则他又更何说哉?某每诵德行分科,谓为英才之盛,殊觉其为人品之衰,复恭对轲氏愿学去处把来一齐推倒,乃知所见不甚差,且知夷惠冉闵诸公总未跳出善人窠臼中也。今想要求跳出,只须是先过信人一关。盖善则即为圣堂,广大无边,贯通不隔,万物皆备,千载同然,中间却有一个门限,所谓‘善有诸己’也夫。善而固有诸己,即孟子所言性善,只道此关,则人人生疑,信者万无一二,既信关难过,则美大圣神、其宫室又安望能窥其邃奥而享其荣华也哉?敢因《论语》善人而为吾侪共致勖云。”
问:“君子有三畏。”
曰:“此三事,只孟子一言该之:盖‘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则赤子之心即天命,而训人以此即圣言也。若谓福善祸氵㸒、修吉悖凶,人于天命岂有不知?德位隆重,威望嵬嵬,人何敢狎?登山观海,弥高弥远,又何尝敢侮?惟是孩提爱敬,其知能之良,虽浑全天畀而不虑不学,则体极希微,莫说常人难知,即豪杰才智之士,亦无从理会。知之不能,况望其恭敬捧持而兢业承顺之不遑耶?惟如是则大人必在所狎、而圣言必在所侮矣!盖其人是不失赤子之心之人,而其言是不失赤子之心之言也。观之孔门:勇于从善,莫如子路,然破口道夫子有是之迂;敏于吾道,莫如子贡,然顺口道夫子亦是多学而然。故夫子当面发叹,于由则曰‘知德者鲜矣’,于赐则曰‘莫我知也夫’。此岂不知天命之验耶?至孟子则一言性善,门下诸人纷纭辨驳,就如乐正子虽称好善至性有诸己,亦在疑信相半之间,况于其他耶?如是而不谓之狎且侮也,吾安能为诸贤诲耶?”
问:“某今日用工尽去致知力行,如何学问不见长进?”
曰:“子之致知是知个甚的?力行是行个甚的?”
曰:“是要此理亲切尔。”
曰:“既主意如是,便当先求此理矣。岂有此理不求而能得亲切、理不亲切而能致知力行又能学问长进也哉?”
曰:“某平日说理只事物之所当然便是。”
曰:“汝初要求此理亲切,今却舍了此时,而言平日,便不亲切。舍了此时问答,而言事物当然,又不亲切。”
曰:“此时问答,如何是理之亲切处?”
曰:“汝把问答与理看作两件,却求理于问答之外,故不亲切。不晓我在言说之时,汝耳凝然听着、汝心炯然想着,则汝之耳、汝之心何等条理明白也。言未透彻,则默然不答,言才透彻,便随众欣然而是,则汝之心、汝之口又何等条理明白也。”
曰:“果是亲切。”
曰:“岂止道理为亲切哉,如此明辨到底,如此请教又(‘又’疑当作‘不’――标点者注)怠,又是致知力行而亲切处矣。”众皆跃然有醒。
问:“吾侪日昨请教,或言观心,或言行己,或言博学,或言守静,先生皆未见许,然则谁人方可以言道耶?”
曰:“此捧茶童子却是道也。”
众皆默然。有顷,一友率尔言曰:“终不然此小仆也能戒慎恐惧耶?”
余不暇答,但徐徐云:“茶房到此,有几层厅事?”
众曰:“有三层。”
余叹曰:“好造化,过许多门限阶级,幸未打破一个钟子。”
其友方略省悟,曰:“小仆于此果也似解戒惧,但奈何他却日用不知?”
余又难之曰:“他若不是知,如何会捧茶?捧茶又会戒惧?”
其友语塞。徐为之解曰:“汝辈只晓得说知,而不晓得知有两样。故童子日用捧茶是一个知,此则不虑而知,其知属之天也。觉得是知能捧茶又是一个知,此则以虑而知,而其知属之人也。天之知只是顺而出之,所谓顺则成人成物也。人之知却是返而求之,所谓逆则成圣成神也。故曰: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人能以觉悟之窍而妙合不虑之良,使浑然为一而纯然无间,方是睿以通微,又曰神明不测也。噫,亦难矣哉!亦罕矣哉!”
问:“今日为子(‘为’字或有误?――标点者注):尽孝莫大扬名显亲,欲遂显扬莫先立身行道。吾侪求道非不切切,无奈常时间断处多?”
曰:“试说是如何间断?”
曰:“某之志愿常欲照管持守此个学问,有时不知不觉忽然忘记,此便是间断处也。”
曰:“此则汝之学问原系头脑欠真,莫怪工夫不纯也。盖学是学圣,圣则其理必妙。子今只去照管持守,去把学问做一件物事相看。既是物事,便方所而不员(‘员’原字如此,通‘圆’――标点者注)妙,纵时时照见,时时守住,亦有何用?我今劝汝,且把此等物事放下一边,待到半夜五更自在觉醒时节,必然思想要去如何学问,又必思想要去如何照管持守我的学问。当此之际,轻轻快快转个念头以自审问,说道:学问此时虽不现前,而要求学问的心肠却即现前也;照管持守工夫虽未得力,而要去照管持守一段精神却甚得力也。当此之际,又轻轻快快转个念头以自庆喜,说道:我何不把现前思想的心肠来做个学问,把此段紧切的精神来当个工夫,则但要时便无不得,随处去更无不有。所谓身在是而学即在是,天不变而道亦不变。安心乐意,岂止免得间断,且绵绵密密,直至圣神地位而亦无难也已。故必如此方是仁人,亦必如此方是孝子也。”
坐集寺堂,因见佛像俨然,共叹其祖祖相传,确守衣钵,真不易及。一友奋然前曰:“尧舜周孔以中传心,即儒门衣钵也。不中之求而衣钵是羡,何其明于慕人而昧于反己也耶?”
余谓:“禅门衣钵与吾儒之中诚类也。衣钵已是难传,况中又易语耶?”
一友又向余诘曰:“先生之学,将以称宗作祖者也,欲的确此中以传衣钵,非先生而谁求哉?”
余曰:“子且姑置。”乃再前其初语者而问曰:“汝之志似锐且端矣,试言汝平日以何为中,而所用工夫又如何求中耶?”
其友作而对曰:“中之为理,果是难言,兹欲言中,请以钟喻。经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是人之未生,中在天地,浑然寂然,即钟之初融大冶,岂尝有钟之迹哉??及甄而铸之、举而悬之,是则天地之既生乎人,人之各有其身,而人果类乎中矣。然天地果孰生乎人哉?一中以生之也。人亦何以为身哉?一中以为身也。是故有耳以听,听则能聪;有目以视,视则能明;有口以言,言则相应;有四肢以动,动则快当;有心意以思,思则分晓伶俐(‘伶俐’原字皆作‘心’旁――标点者注)。是中即此身,身即此中,自赤子以至老死,自吾辈以至途人,又何中而非身、何身而非中也耶?”
其次诘余者复从而相诘曰:“子之以钟喻身、以身体中,言则似矣,独不思儒先谓人有气质之性,故中虽同而气质不同。气质清美者常少而薄劣者常多。其薄劣者即钟之土泥以窒其空,木石以碍其旁,虽尽力叩之,亦俗谓撞木敲土磬也。学者须是克去己私,变化气质,然后心无物欲而自虚,虚以应感恶自中矣。以钟喻人须当似此,果只如君所言,不亦太混沌也耶?”
余觉其诘论稍失和平,徐为解曰:“二子之言,各有攸当。其初所论,于本体固不杂,而工夫未备。其次所诘辨,于源头虽少清莹,而当下却见受用。即此时一堂上下,人将百计,其耳目心志,亦岂不有百样?却于二子所言一句一句,无有一人不入于耳,亦无有一人不想于心者,何哉?盖因各人于此坐立之时,一切市喧俱不乱闻,凡百世事俱已忘记,个个倾着耳孔,而耳孔已虚,个个开着心窍,而心窍亦虚。其虚既百人如一,故其视听心思,即百样人亦如一也。然则人生均受天中,而天中必以虚显,岂非各有攸当也哉?圣人谓‘仁者人也’,为道不可远人,其初论者近之。又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君子而时中’,其次论者近之。”
大众乃共请曰:“虞廷相传原要‘允执厥中’,不识此中如何允执?”
曰:“诸君将为此理有个一定而可用力持守为允执耶?是则子莫之所谓执,而岂虞廷之所谓中也哉?适才所论曰中,即人人之中,人与中固无二体,又曰中必虚、虚必中,虚与中亦果无二用也。故易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夫既寂然,将何所执?夫既遂通,又何暇执?若吾侪有志而善用功者,亦在慎所感通而已。欲慎感通,则在不离师友而已。使一生常在会中,每会常若此际,是即可云时习而悦,亦即可云朋来而乐。孔子所以学则不厌、教则不倦,直贤尧舜而取衣钵以付之吾侪,但看吾侪接受福分何如耳。幸共勖诸!幸共勖诸!”
问:“中为人所同有,今日之论与古圣之言原自无异,至反而求之,不惟众人不得,即聪明才辩者亦往往难之,何哉?”
曰:“学至心性已是精微,而况中之为理又其至者乎?故虽聪明而不能为思,虽才辩而莫可为言。以其神妙而无方耳尔。但自某看来,到喜得他神妙无方,乃更有端倪可求也。盖谓曰无方,则精不住于精,而粗亦无不有也;微不专于微,而显亦无不在也。善于思且求者,能因其理而设心,其心亦广大周遍而不滞于一隅。随其机而致力,其力亦活泼流动而不拘于一切。可微也,而未尝不可以显;可精也,而未尝不可以粗。则人力天机,和平顺适,不求中而自无不中矣。譬则北人言其人之可用者曰中用,言其物之可吃者曰中吃。亦以其人与事物与口恰好相当,而遂以中形容之也。”
大众同声和曰:“先生论中之论,亦甚中听也哉!”
问:“坤之文言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此意似是用工。乃曰‘直方大,不习无不利’,谓之不习,又似全无工夫。今说者以前为初用工夫,后则熟极自然,不知是否?”
曰:“《易》之词原明白顺畅,而说者反牵强晦之。今观‘直方大’为六二爻词,且与六五相应,岂皆只从既熟之后说耶?大抵学者说经,不免心粗气浮,故每在言句执着,而未向根源理会,故其见弗彻而其旨弗融也。某窃谓《易》首乾坤而乾则又统乎坤也。若味坤之词而不本之乾,则其德非顺而事亦不谓之代终矣。故他爻或少参差,若二五中位,正全坤体而默应乎乾。比于磁之吸铁、硝之爆铳,潜通迅速,大有甚焉。此今诸君要识直方而大之意,只把葭灰候气来看。其时至灰飞,便是乾出乎坤,所谓生而直也。即此微窍而约同率土,更无分寸不生,亦无纤毫不直,便是方而大也。其机不疾自速,不行自至,势且莫之能御,夫岂待习而始利耶?此与六五黄中通理,畅达四肢,浑然一样。是虽天地造化之妙,而吾人学问亦即此而在,夫子恐人未悟,故举爻词而符以学问工夫。若曰:敬非他也,即坤之直也,生生自内而中正无邪者也。亦即所谓夙夜惟寅,直哉惟清也。义非他也,即坤之方也。生生直达,由中及外而方整齐一者也。亦即所谓根心生色,四体不言而喻也。故此二句文意不宜并看而总作一串,始可以言敬义立而德不孤、德不孤则直方而大矣。故复举爻词,其意又多在不习无不利,止是赞叹,而非曰敬义至此始纯熟自然也。要之,世间有志学问者说着敬义便去讲求道理,着力持守,指之曰:是为用工。说着不习而利,便要等待时候,不即承当,指之曰:是为习熟自然。却不知自然之妙,岂是习熟之所能到?而工夫不识性体、性体若昧自然,总是无头学问。细细推来,则自然却是工夫之最先处,而工夫却是自然之已后处。次第既已颠倒,道蕴何能完全?故某尝云‘为学必须通《易》,通《易》必在乾坤’。若乾坤不知合一而能学问有成者,万万无是理矣!”
问:“先生说‘形色天性’一章,闻与众不同,何如。”
曰:“其说也无甚异,但此语要得孟子口气。若论口气,则似于形色稍重,而今说者多详性而略形,更觉无意味也。大要亦是世俗同情,皆云此身是血肉之躯,不以为重。及谈性命,便要索之玄虚,以为奇崛。轲氏惜之,故曰吾此形色,岂容轻视也哉?即所以为天性也。惟是生知安行、造位天德如圣人者,于此形色方能实践。实践云者,谓行到底里,毕其能事。如天聪天明之尽,耳目方才到家,动容周旋中礼,四体方才到家。只完全一个形躯,便浑然是个圣人。必浑然是个圣人,始可全体此个形色。若稍稍勉而未能安、守而未能化,则耳必未尽天聪,目必未尽天明,四体动容必未尽能任天之便,不惟有愧于天,实是有忝于人也。故邵子天根月窟之咏,始之以耳目男子之身,而终之曰三十六宫都是春。盖形躯本是属阴,若天根月窟既相往来,则坤爻十八总为乾爻之所统,一似悉该四季以作长春。所以修心炼行者,亦必名之曰纯阳也。”
问:“数时日夕侍先生听教,觉得学要专宗孔子,又觉得孔子之学以求仁为主,不厌不倦则所以求仁,而好古敏求又所以不厌不倦也。不知是否?”
曰:“所问是则是矣,但某原日亦未便晓得去宗那×(原缺一二字――标点者注)人,亦未便晓得去理会圣人身上宗旨工夫×(同上),只是日夜想做个好人,而科名宦业皆不足×,×(同上)生想得无奈,却把《近思录》、《性理大全》所说工夫信受奉行也。到忘食寝忘死生地位,又病得无奈,却看见《传习录》说诸儒工夫未是,始去寻求象山慈湖等书。然于三先生所为工夫,每有窒碍,病虽小愈,终沉滞不安。时年已弱冠,先君极为忧苦,幸自幼蒙父母怜爱过甚,而自心于父母及弟妹亦互相怜爱,真比世人十分切至。因此每读《论》、《孟》孝弟之言,则必感动,或常要涕泪。以先只把当做寻常人情,不为紧要,不想后来诸家之书做得着紧吃苦。又在省中逢着大会,与闻同志师友发挥,却翻然悟得只此就是做好人的路径,奈何不把当数,却去东奔西走而几至亡身也哉!从此回头将《论语》再来细读,真觉字字句句重于至宝。又看《孟子》,又看《大学》,又看《中庸》,更无一字一句不相照映。由是却想:孔孟极口称颂尧舜,而说其道孝弟而已矣,岂非也?是学得没奈何然后遇此机窍,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规矩,方员(原字如此,通‘圆’――标点者注)之至;圣人,人伦之至也。其时,孔孟一段精神似觉浑融在中,一切宗旨、一切工夫,横穿直贯,处处自相凑合。但有《易经》一书却贯串不来,时又天幸楚中一友来从某改举业,他谈《易经》与诸家甚是不同。后因科举辞别,及在京得弟,殊悔当面错过,皇皇无策,乃告病归侍老亲。因谴人请至山中,细细叩问,始言渠得异传,不敢轻授。某复以师事之,闭户三月,亦几亡生,方蒙见徐。反而求之,又不外前时孝弟之良,究极本源而已。从此一切经书皆必会归孔孟之言,皆必会归孝弟。以之而学,学果不厌;以之而教,教过不倦;以之而仁,仁果万物一体而万世一心也已。窃观今时同志极是众多,但每谈心性者便不肯小心看书,间一二肯读书者又泛观博览,于子史百家便着精神,于《论语》、《孟子》反枯淡冷落。叩之则曰:此个章句我几久晓了,何待今日赘赘耶?噫!五谷之味固难比海错珍羞,而要延躯命,则舍此不能。偶因吾子之问而敬陈之,亦思躯命是人之所同爱,则此味谷食亦未必不是人之所共食也。至若可作宗旨与否,则非某之所敢知也已。”
问:“告子谓‘生之谓性’与‘食色性也’,何为孟子不取且极辩其非耶?”
曰:“学者读书,多心粗气浮,未曾详细理会,往往于圣贤语意不觉错过。即如告子此人,孟子极为敬爱,谓能先我不动心。夫不动心是何等难事,况又先于孟子也耶?想其见性之学与孟子未达一间,止语意尚少圆融,而非公都诸子之可概论也。今且道生之为言,在古先谓‘太上,其德好生’,‘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而乾则‘大生’,坤则‘广生’,‘人之生也直’,生则何嫌于言哉?至孟子自道则曰‘日夜所息,雨露之养,岂无萌蘖之生’,‘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是皆以生言性也。‘嗜则期易牙,美则期子都,为人心之所同然’,‘目之于色,口之于味,此也,有命焉’,是亦以食色言性也。岂生之为言,在古则可道,在今则不可道耶?生与食色,在己则可以语性,在人则不可以语性耶?要之,食色一句不差,而差在仁义分内外,故辩亦止辩其义外而未辩其谓食色也。若夫生之一言,则又告子最为透悟处,孟子心亦喜之而犹恐其未彻也,故以白喻之,而以人物相混探之,告子至此不免自疑而不敢曰然矣。于此之际,若能响应承当,则性机神顿尔圆通,天地万物浑然同体,善信两关不超乐正而上之也耶?惜其不然,而孟子遂终付一默也已。”
问:“‘诚者自成’一章,可能训解直截、不至如今时讲说缠扰已乎?有则愿乐闻之。”
曰:“此章所重,在一成字。盖天下之所最贵者,惟成全之难能尔。若诚之为诚,充实完美,自然而成者也。惟成出自然,而充实完美则随时随处无所不有、无所不通,而道则自为达道也已。又复申言之曰:诚果何如其自成也?夫物皆有终始,所由以成始,所由以成终,诚则为之,非诚则物何以能始且终也哉!此诚之所以可贵而君子必贵之,正以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然不惟己之完美有成已也,且充实光辉、明著动变、民物之感化者,亦皆自然而然矣。然诚即道也,道亦诚也。诚既能以自成,则道岂不能以自道也哉?盖道体莫大于仁智,而其用莫妙于时措也。兹己成则纯然而可言仁,物成则显然而可言智,仁且智则德率诸性矣,德率诸性而道合乎内外矣。性机生活,道妙圆通,则举而措之,与时宜之,推之四海而皆准,垂之万世而无弊矣。然则君子所贵乎诚者,岂徒以其能自成哉?亦以其能自道也,学者其共勖诸!”
问:“喜怒哀乐未发,是何等时候,亦何等气象耶?”
曰:“此是先儒看道太深,把圣言忆想过奇,便说有何等气象可观也。盖此书原叫做《中庸》,只平平常常解释,便自妥帖,且更明快。盖‘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命不已则性不已,性不已则率之为道亦不已,而无须臾之或离也。此个性道体段原常是浑浑沦沦而中,亦常是顺顺畅畅而和。我今与汝终日语默动静、出入起居,虽是人意周旋,却是自然莫非天机活泼也。即于今日直至老死,更无二样,所谓人性皆善,而愚夫愚妇可与知与能者也。中间只恐怕喜怒哀乐或至拂性违和,若时时畏天奉命,不过其节,即喜怒哀乐总是一团和气,天地无不感通,民物无不归顺,相安相养,而太和在宇宙间矣。此只是人情才到极平易处,而不觉功化却到极神圣处也。噫!人亦何苦而不把中庸解释《中庸》,亦又何苦而不把中庸服行中庸也哉?”
问:“吾侪往时只说道《中庸》是本书,今日方晓得中庸是个人也。吾人天地生成是个中庸,又终日讲解说本中庸,却无一个晓得我自己即是中庸,此真天下古今一大怪事。愿先生为我更详言之,我将为先生即遍告之,庶使一世之人、人尽自知之也。”
曰:“天下古今事之怪、人之昏,岂止一中庸哉?岂止自是中庸而不肯自认做中庸一端而已哉?即如‘仁者人也’,分明自己是仁,却不肯自认做仁。又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分明自己是知,却不肯自认做知。静思之,我此半世,孤负天地造化付与虚灵之至宝。而甘心轻弃于尘泥,孤负父母劬劳养成轩昂之丈夫,而甘心同朽于草木,孤负千圣万贤作经作传掀开天赐之宝藏、打醒降生之元神,而探取不肯伸手,观玩不肯举目,甘心嚣顽颓惰,将以下愚终此一生,其罪愆积久,真已追悔无及。但愿我有学诸大长者、有志诸大英杰,大家同加警觉,大家争自濯磨,战兢以奉若明命,恋切以期报亲恩。潜思以睿通圣蕴,则仁知中和昔在书册者,今皆浑全在我此身。则光岳元神,浩然还复,充塞至宝,辉焰赫尔,朗照乾坤,不惟鄙人之罪过蠲消,而且诸公之功德无量矣。”
问:“‘天命之谓性’何如?”
曰:“诸君于性命姑置勿谈,试举目前天果安在?《论语》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则四时百物,夫孰而非天也?诗曰:‘昊天曰明,及尔出往;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则出往游衍,夫孰而非天也?夫四时百物皆天矣,奚复于吾人而外之?出往游衍皆天矣,又奚复于此心而遗之?故《中庸》天命谓性,分明是以天之命为人之性,谓人之性即天之命,而合一莫测者也。谛观今人意态,天将风霾则懊恼闷甚,天将开霁则快爽殊常。至形气亦然:遇晓则天下之耳目与日而俱张,际暝则天下之耳目与日而俱闭。虽欲二之,孰得而二之也哉?夫天道幽渺,不已不离,原不假言说。乃兹首先发明以作《中庸》张本者,盖欲吾侪识知天不离人,则一切谋虑、一切云为,俨然上帝临之,即隐而见,即微而显,恐惧惊慑而莫敢邪妄,庶感人心而和平,风世俗以淳厚,而王道荡荡平平之化可以归其有极而会其极也已。噫!圣贤之慈悯吾人也,意亦至矣,学者其可忽诸?”
问:“弟子用工何先?”
曰:“汝辈昨来夜坐纵谈,直至更深,某问曰:‘此皆是学否?’若当其时,即慨然直任,则工夫便为得力矣。但此非大度量、大气魄又更大大聪明莫能也。若我看汝辈时,则不免精神少少敛索,此便不是善用工夫者矣。”
曰:“弟子也觉有此敛索,但皆倏然而来,何暇去用工夫?”
曰:“此处安能着功?盖推求敛索,皆从前时疑根未断,故到此不免倏然而来也。”
曰:“鄙心非不欲直信而任之,但每每言动则多过失,以故疑卒不免。疑不免,以故反观敛索亦卒不免也。”
曰:“颜子之过却也不免,而颜子则能于学而好,惟好学则过不贰也。盖‘贰’不解作先后相重,正解作‘疑贰’,即是汝辈敛索处也。”
曰:“弟子辈现已言动多过,若再不敛索,过将不益多耶?”
曰:“人之过有所从生,心不知则过生也;心之知有所由昧,疑不化则知斯昧也。今不思信心作主,而只从过处敛索,是即千金之子不威坐中堂,而竟日躬追狂仆,则所追者一,而堂室狂肆者不将千百也耶?汝辈只细心讲求颜子所好之学果是何学?到工力专精,然后必有个悟处。悟则疑消,消则信透,透则心神定而光明显。即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其于过也,信哉红炉之点雪矣!而又何贰之有也哉?”
座中因歌“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问曰:“此诗意思何如?”
曰:“尧夫先生一生学问得之《易经》,而其学问根源则见之复姤,故曰:‘一动一静之间,天地之至妙至妙者也。’此是老者微言隐语,将一生所自得者而方便设辞,与人作个悟头,后人粗心浮气,把动便看做复,把静便看做姤,把动静之间便看做复姤之际,有个地方时候相似。却不思乾遇巽时、地逢雷处,乾为巽所自出,坤为震所由生,所谓阴阳互为其根而两不相离者也。大抵学《易》先须乾坤二卦识得明尽,盖乾以始坤,坤以终乾。乾之始处未尝无坤,坤之终时未必非乾――二者原合体而成者也。尧夫因诸卦爻象大似分析,故为此诗打合吟咏,欲令学者亦自得之,此则其本旨也。”
问曰:“诗意固然,反之于身则又何如也?”
曰:“吾身只是个神气,气则有呼有吸,呼则温即复也,吸则冷即姤也。其实,呼即吸以为呼,吸即呼以为吸,原只是一气而往来有差殊尔。至于心之动静,则原说合一不测之谓神,又说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尤彰彰明甚者也。但此体在人极是精妙,故动静之间有几存焉。《易》曰‘极深而研几’,又曰‘几者,动之微,知几其神乎!’未有不知其微妙之几而能得夫姤复互根之体,亦未有不得其互根之体而能通乎阴阳不测之神者也。古之善《易》者真是自朝至暮、由昏达旦浑然一致,而体用如如,隐然寸几而灵明炯炯,似有实无,似无而实有,莫可方物探讨,莫可言句形容者也。”
问曰:“如此地位可是闲往闲来也耶?”
答曰:“正是,正是!盖来往不闲则有滞碍,一有滞碍则成阴浊,又安能周?‘三十六宫都是春’,统六十四卦而纯为阳也哉!”
[book_title]卷之四
再论“宗旨”
问:“圣贤学问,须要有个宗旨,方好用工,请指示何如?”
曰:“愚质蠢朴,原不晓得去觅宗旨,但处书而论。《中庸》专谈性道,而性道首之天命,故曰:‘道之大原出于天’,又曰:‘圣希天’。夫天则‘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者也。圣则不思而得,不勉而自中者也。今日吾人之学,则希圣希天者也。既欲求以希圣而直至希天,乃不寻思自己有甚东西可与他打得对同,不差毫发,却如何希得他、而与之同归一致也耶?反思原日天初生我,只是个赤子,而赤子之心,却说浑然天理。细看其知不必虑,能不必学,果然与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的体段浑然打得对同过也。然则圣人之为圣人,只是把自己不虑不学的现在,对同莫为莫致的源头。我常敬顺乎天,天常生化乎我,久久便自然成个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的圣人也。圣如孔子,又对同得更加亲切,看见赤子出胎,最初啼叫一声,想其叫时,只是爱恋母亲怀抱,却指着这个爱根而名为仁,推充这个爱根以来做人,合而言之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若做人的常是亲亲,则爱深而其气自和,气和而其容自婉,一些不忍恶人,一些不敢慢人,所以时时中庸而位天育物,其气象出之自然,其功化成之浑然也。”
曰:“赤子之心浑然天理,果已明白矣。但谓群圣之打对同与孔子之尤加亲切,却认只是个觉悟,所以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便其觉悟处也。”
曰:“谓之复者,正是原日已是如此,而今始见得如此,便天地不在天地而在吾心。所以又说‘复以自知’,‘自知’云者,知得自家原日的心也。”
曰:“自家原有同天同地同圣人的心,每每迷而不悟,想只被世界一切纷华物欲蔽了而然耶?”
曰:“尝观吾人却也有一种生来便世味淡薄、物欲轻少者,然于此一着亦往往不悟,纵说亦往往不信,此却果如阳明先生所谓‘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也。盖人自幼年读书,便用集说讲解,其支离甚可鄙笑。何止集说,即汉儒去圣人未远之日,注疏汗牛充栋,而孝弟之道却看得偏轻,不以为意,蔓延以至后世,又何足怪?故某尝谓:人之不悟蔽于物欲者固多,而迷于闻见者实不少也。”
曰:“世上纷华满眼,又加群言满耳,此个宗旨将望其从天悬下来耶?”
曰:“孟子谓‘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天下广阔,其间自有先知先觉的人,若不遇此等人说破,纵教聪慧过颜闵,果然莫可强猜也已。”
问:“古来言人品有曰大人、圣人、贤人、哲人者矣,子路则独问一个成人,似觉十分紧切。盖成对不成而言也,夫子见瞽者谓矜不成人,然则不是成人,则有目即如无目,有耳即如无耳,有四肢即如无四肢矣。真是要紧!要紧!然夫子虽告以两段不识,此外更有可以着力之处否?”
曰:“今世有相恶者曰:某则不成个人!又曰:某则全不是人!汝能终身免此二句便也做得个人成矣。”
曰:“今思学问,其做人路头也极是多端,而‘慎独’二字则《学》、《庸》皆加意焉。盖人到独知,再躲闪些儿不过,纵是外边遮饰弥缝或也好看,然中心不安,难免惭惶局促也。”
曰:“‘独’固当慎,然而大端则只二道:仁与不仁而已矣。仁之现于独者谓何?念头之恩爱慈祥者是也。不仁之现于独者谓何?念头之严刻者是也。”
曰:“独者无过是知,既知则是非善恶自然分别明白,念头又岂容混?”
曰:“此亦不是混。盖天地以生为德,吾人以生为心,其善善明白该长,恶恶明白该短,其培养元和以完化育明白该恩爱过于严刻、而慈祥过于峻厉也。况嫌隙之易开,即骨肉所不免;萋菲之易张,虽明哲所莫料。故记忆睚眦,较量毫发,每每往来胸襟,谴之莫去而释之不能。慎独者不先此防闲,是则不丧三年而缌且小功也,况望其能成人而入圣耶?古人以好字去声呼作好,恶字去声呼作恶,今汝欲独处思慎,则请先自查考,从朝至暮,从昏达旦,胸次念头果是好善之意多?果是恶恶之意多?亦果是好善恶恶之意般多?若般多,只扯得平过,谓之常人。万一恶多于好,则恼怒添胸,近于恶人。若果能好多于恶,在生意满腔,方叫做好人矣。独能如此而知,自此而慎,在人将不自此而成也耶?”
问:“父子之道,天性也。然父之处子与子之处父亦自有别,即如子尚廉洁而父忿戾之,违则伤恩而顺则损名也。奈何?”
曰:“须要假贷曲处,不拂亲意、而亦不失所守也则善矣。”
曰:“父有余蓄而子必欲取之,以为不肖,亦可从否?”
曰:“是则必须教之以正,而决不可从也。”
曰:“其子有不肖出于性生,虽教之,必不能从。又所生一人,纵欲夭没,终于无后。或者谓此无奈,只当付之于命,可否?”
曰:“父子主恩,决无可忍之心,亦无可弃之理。大凡天下鸟兽虫鱼皆可以感而移,况于人乎?但教亦多术,须悉心尽力,乃得奇中而妙运也。”
曰:“若毕竟终不能感格,非命而何?”
曰“此命字亦当就己说‘我命该当为子孙辛苦’则可,若说‘我命该当有不肖子孙’,则生意已自本身斩了,是自己先不肖矣,又安能感通于不肖子孙也耶?故人生万一不幸遭际有此,必须与之同生死患难,感通化导,力有时人尽,心无时而解,乃是慈道之极也。呜呼!己慈既极,则子孙又安有不可移之理哉?大抵世人论理,皆是责人厚而责己薄处失之,故程子云‘试思吾身在天地间有多少不尽分处’,正谓此也。学者不可不加猛省。”
问:“天之与人均可言命言性言心,故备诵经书中有曰‘天命’,有曰‘天性’,有曰‘天心’,而于人也亦然。至圣人之言学也,则只曰传心,而未闻传性、传命者,何哉?”
曰:“子为此问意最深切,岂学亦有所悟而然耶?”
曰:“悟则未也,而学之深究于其中也,则固切切尔已。第观经书如《论语》之言心多于命,命多于性,然皆各言之而未见其合并也。若孟子则或并心与性而言,所谓‘动心忍性’、‘岂无仁义之心哉’、‘此岂人之性也哉’者是也;或并性与命而言,所谓‘性也,有命焉’、‘命也,有性焉’者是也。至《尽心》一章,则次第而相贯,分别而相推,心性与命若不可混而同、亦不容以离而异者。此实悉心覃思而未之能得也,先生则谓之何?”
曰:“子诚几于悟矣,然微而未之显,复而未之泰也,盍徵诸《易》乎!夫《易》者,圣圣传心之典而天人性命之宗也,是故塞乎两间、彻乎万世,夫孰非一气之妙运乎?则乾始之而坤成之,形象之森殊是天地人之所以为命而流行不易者也。两间之塞、万世之彻,夫孰非妙运以一气乎?则乾实统乎坤,坤总归乎乾,变见之浑融,是天地人之所以为性而发育无疆者也。然命以流行于两间万世也,生生而自不容于或已焉,孰不已之也?性以发育乎两间万世也,化化而自不容于或遗焉,孰不遗之也?是则乾之太始刚健中正、纯粹至精,不遗于两间而超乎两间之外,不已于万世而出乎万古之先。浩浩其天,了无声臭,伏羲画之一以专其统,文王象之元以大其生,然皆不若夫子之名之以‘乾知太始’而独得乎天地人之所以为心者也。夫始曰‘太始’,是至虚而未见乎气,至神而独妙其灵,彻天彻地,贯古贯今,要皆一知以显发而明通之者也。夫惟其显发也,而心之外无性矣。夫惟其明通也,而心之外无命矣。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又曰:‘复以自知也。’夫天地之心也,非复固莫之可见,然天地之心之见也,非复亦奚能以自知也耶?盖纯坤之下初动微阳,正乾之太始而天地之真心也,亦太始之知而天心之神发也。惟圣人迎其几而默识之,是能以虚灵之独觉妙契太始之精微,纯亦不已而命天命也,生化无方而性天性也,终焉神明不测而心固天心、人亦天人矣。”
问:“《论语》‘时习’之‘时’字,旧作时时,而先生必曰‘因时’者,何也?”
曰:“圣人之学,工夫与本体原合一而相成也。时时习之,于工夫似觉紧切,而轻重疾徐终不若因时之为恰好。盖因时则是工夫合本体而本体做工夫,当下即可言悦,更不必再俟习熟而后悦。况朋来而乐,亦只是同此工夫,当心惬意,所以不徒己悦之,而人亦悦之,亦不必俟道得其传而后乐也。夫子尝谓‘默而识之’,正是识得这个时的妙处。故愈学而愈悦,如何有厌?愈教而愈乐,如何有倦?故不愠人之不己知者,正其不厌而不倦处。盖缘他识得时的根源真,执得时的机括定,虽间有一人不知,而未必人人不知也,虽人有一时不知,而未必久久不知也。想象其云‘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其当时声音口气,真如贫子之遇金窖,自庆终身之受用,饥荒之遇丰年,自幸举家之救活。鼓舞踊跃,安顿百岁之精神于顷刻,而欢呼告报,吸定八荒之命脉于毫毛也。当时只有一个颜子气候与他相似,其告之一日而复、天心归仁,已是全副家当交与他。故语之不惰,已有不厌之意;门人日亲,已有不倦之意。不幸短命,而恸心丧予者,正谓时之一脉之弗延也。岂想后来却得吾孟夫子将他家当尽数搬出,直至今日,真是彻天彻地、亘古亘今、茫茫宇宙而荡荡乾坤。试问诸人:果是悦不悦、乐不乐也?”
问:“看来学者要本体工夫合一,须是识得‘时’字;而要得‘时’字明显,则又须从天命之性说来也?”
曰:“‘天命之谓性’,正孔子所谓‘默而识之’、所谓‘知天地之化育’、又所谓‘五十而学易,知乎天命’(《论语》原文作‘五十而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标点者注)者也。盖伏羲当年亦尽将造化着力窥觑,所谓‘仰以观天,俯以察地,远求诸物,近取诸身’。其初也,同吾侪之见,谓天自为天,地自为地,人自为人,物自为物。争奈他志力精专,以致天不爱道,忽然灵光爆破、粉碎虚空,天也无天,地也无地,人也无人,物也无物,浑作个圆团团、光烁烁的东西,描不成、写不就,不觉信手秃点一点元,也无名、也无字,后来却只得叫他做乾画、叫他做太极也。此便是性命的根源。三代圣人如文王、周公俱尽心去推衍拟议,及到孔子,又加倍辛勤,韦编之坚,三度断绝,自少至壮、自壮而老,直至五十岁来,依然乾坤混沌、贯通一团而曰‘天命之谓性’也。居常想象吾夫子此言出口之时,真倾泻银汉、尽吸仓溟,以将润其津唾、扶摇刚风、回旋灏气,以将舒其喘息,而又安知天不为我而我之不为天、命不为性而性不为命也耶?自此以后,口则悉代天言,而其言自时;身则悉代天工,而其动自时。天视自我之视,天听自我之听,而其视其听亦自然而无不时也已。所以率此性而为道,道则四达不悖,其学也又安得而或厌?修之以为教,其教则并育而有成,又安得而或倦也耶?”
问:“《易》为圣之时也,果为有据矣。不知如何将此时习、将此立教也。”
曰:“乾行之键即时也,自强不息即习诸己而训诸人也。初九以至上九即时也,潜而勿用以至亢而有悔即习诸己而训诸人也。推之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时也,皆所谓天之则也,亦皆是习诸己而训诸人、奉天则以周旋而时止时行、时动时静也。推之即《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中节’之‘节’、亦即《大学》‘致知格物’之‘格’也。又推之礼乐之损益、《春秋》之褒贬、《诗》《书》之性情政事,更无出于‘时’字之外者矣!先儒曰:‘《易》其五经之原乎!’不明乎《易》而能通五经者,难且甚矣!”
问:“‘群龙无首乃见天则’,天则必如何乃可得见也?”
曰:“据汝之问,果欲见天则耶?”
曰:“然。”
曰:“若天则可以见而求,可以问而得,则言语耳目各各用事,群龙皆有首矣,宁不愈求而愈不可得也耶?盖《易》之象原出自文王,《诗》之颂文王者必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又曰‘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其所谓畔援歆羡者,岂皆如世之富贵外物哉――即汝今日欲求见天则之心是也。故道岸之登不难,而歆畔之忘实难;帝则之顺不难,而知识之泯实难。”
曰:“若然,则吾将言语知识俱不用之可乎?”
曰:“即此不周之心与求见之心,又何所分别也耶?”
问:“‘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何分别如是?”
曰:“乾坤之德只是‘知’、‘能’两字,其实又只是‘知’之一字。盖生天生地、生人生物,透体是此神灵为之变化,以其纯阳而明故也。然阳之所成处即谓之阴,而阴阳皆明以通之,所以并举而言则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又曰‘乾知太始,坤作成物’。及兼统而言于乾则曰‘德行恒易以知险’,于坤则曰‘德行恒简以知阻’。究竟阳之初动为复,而曰‘复见天地之心’,是天之复则明统乎地之姤;曰‘复以自知’,是坤之能则又果属乎乾之知也已。”
问:“孔子于《易》言复而未尝言礼,乃告颜子而必曰‘复礼’者,何也?”
曰:“复者阳而明者也。‘黄中通理,正位居体’,是身之阳所自明也。‘畅于四肢,发于事业’,是阳之明所必至也。故礼曰‘天地之节文’,而又曰‘礼,时为大,顺次之’。夫复则天,天则时,时则顺而理,顺而理则动容周旋、四体不言而默中帝则,节而自成乎文矣。复在乎己也夫!安得不动之而为礼也耶?是以孔孟立教,每以仁礼并言,盖仁以根礼,礼以显仁,则自视听言动之间而充之,仕止久速之际,自将无可无不可而为圣之时也已!”
问:“吾侪为学,此心常有茫荡之时,须是有个工夫作得主张方好。”
曰:“据汝所云,是要心中常常用一工夫,自早至晚,更不忘记也耶?”
曰:“正是如此。盖因忘记,故心茫荡,若工夫常在,则茫荡自无矣!”
曰:“圣贤言学,必有个头脑。头脑者,乃吾心性命而得之天者也。若初先不明头脑,而只任汝我潦草之见或书本肤浅之言,胡乱便去做工夫,此亦尽有志。但头脑未明,则所谓工夫只是汝我一念意思尔。既为妄念,则有时而起便有时而灭,有时而聚便有时而散,有时而明便有时而昏。纵使专心记想,着力守住,毕竟难以长久。况汝心原是活物且神物也,持之愈急则失之愈速矣。”
曰:“弟子所用工夫,也是要如《大学》、《中庸》所谓‘慎独’,难说‘慎独’不是学问一的头脑也。”
曰:“圣人原日教人慎独,本自有头脑,而汝辈实未见得。盖独是灵明之知而此心本体也。此心彻首彻尾、彻内彻外更无他有,只一灵知,故谓之独也。《中庸》形容谓其至隐而至见、至微而至显,即天之明命而且监在兹者也。惧则敬畏周旋而常目在之,‘顾諟天之明命’者也。如此用工,则独便是为慎的头脑,慎亦便以独作主张。慎或有时勤怠,独则常知而无勤怠也;慎或有时作辍,独则常知而无作辍也。何则?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慎独之功,原起自人,而独之知,原命自天也。况汝辈工夫,当其茫荡之时,虽说已是怠而忘勤,已是辍而废作,然反思从前怠时辍时,或应事,或动念,一一可以指数,则汝固说心为茫荡,而独之所知,何常丝毫茫荡耶?是则汝辈孤负此心,而此心却未孤负汝辈。天果明严,须当敬畏,敬畏!”
问:“孟子说‘不虑而知’、‘不学而能’,原良知良能并言,后却只言知者,何也?”
曰:“知者吾心之体,属之乾,故乾以易知。能者心知之用,属之坤,故坤以简能。乾足统坤,言乾而坤自在其中。如下文孩提知爱其亲、知敬其兄,既说知爱亲、知敬兄,则能爱亲能、敬兄不待言矣。”
曰:“心体之妙如此,乃今时学者于阳明良知之宗犹纷纷其论,何哉?”
曰:“阳明先生乘宋儒穷致事物之后,直指心体,说个良知,极是有功不小。但其时止要解释《大学》,而于《孟子》所言良知却未暇照管,故只单说个良知。而此说良知,则即人之爱亲敬长处言之(‘此’指近溪先生自己所言的‘良知’,于阳明有异也――标点者注),其理便自实落,而其工夫便好下手,且与孔子‘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的宗旨毫发不差,始是传心真脉也。”
曰:“阳明说要致良知,则其意专重‘致’字,原亦不止单说良知已也。”
曰:“即良知本章《孟子》亦自有说致的工夫处,原非‘格其不正以归于正也’(阳明语――标点者注)。”
曰:“如何见得是致的工夫?”
曰:“致也者,直而养之,顺而推之,所谓致其爱而爱焉而事亲,极其孝致其敬而敬焉而事长,极其弟则为父子兄弟足法而人自法之。是亲亲以达孝,一家仁而一国皆兴仁也;敬长以达弟,一家义而一国兴义也。非所谓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耶?”
曰:“注谓‘达之天下,是证见人所同有’。”
曰:“上言无不知爱敬矣,此又何必再证也哉?”
问:“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原自宋儒立说,是亦性有三品、善恶混之类也。今吾侪只宜以孟子性善为宗,一切气质,屏而去之,作圣工夫乃始纯一也。”
曰:“性命在人,原是神理。看子于言下执滞不通,一至于是,岂亦气质之为病,而子未之觉也乎?请为子详之。夫性善之宗,道之孟子,而非始于孟子也。‘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孔子固先言之。气质之说,主于诸儒,而非始于诸儒也。‘形色天性也’,孟子固先言之也。且气质之在人身,呼吸往来而周流活泼者,气则为之。耳目肢体而视听起居者,质则为之。今子欲屏而去之,非惟不可屏,而实不能屏也。况天命之性,固专谓仁义礼智也已,然非气质生化呈露发挥,则五性何从而感通,四端何自而出见也耶?故维天之命,充塞流行,妙凝气质,诚不可掩,斯之谓天命之性。合虚与气而言之者也(张载谓‘合虚与气,有性之名’――标点者注)。是则无善而无不善,无不善而实无善,所谓赤子之心浑乎天者也。孟子之道性善,则自其性无不善者言之。故知能爱敬,蔼然四端,而曰‘乃若其情,则可为善’。盖谓性虽无善而实无不善也。告子则自性之无善者言之,故杞柳湍水,柔顺活泼,而曰‘生之谓性’,了无分别,若谓性虽无不善而实无善也。要之,圣贤垂世立教,贵在平等中庸,使上智者可以悟而入,中才者可以率而由。若如告子云性,则太落虚玄,何以率物?故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语上。’天下惟中人居多,告子独不思觉人耶?何乃使一世人多不可语也?此孟子所以深辩而力挽之,夫固未尽非之也。”
曰:“然则诸儒之说皆是矣。论者又谓其非性善之宗,何耶?”
曰:“儒先立说,原有深意。而近世诸家讲套,渐渐失真。既将天性气质两平分开,又将善恶二端,各自分属。殊不知理至性命,极是精微。圣贤犹且难言,而集说诸家,妄生分解,其粗浮浅陋亦甚矣!又安望其妙契儒先之旨而上溯孔孟之宗也哉?”
曰:“然则世之人敢谓其无善恶耶?善恶之分敢谓其无所自生耶?”
曰:“善恶之分,亦有所自,而不可专执其为性也。又请为吾子详之:今堂中聚讲,人不下百十,堂外往来,人亦不下百十。余今分作两截,我辈在堂中者,皆天命之性,而诸人在堂外者,则皆气质之性也。何则?人无贵贱贤愚,皆以形色天性而为日用,但百姓则不知,而吾辈则能知之也。今执途人询之:汝何以能视耶?必应以目矣。而吾辈则必谓非目也,心也。执途之人询之:汝何以能听耶?必应以耳矣。而吾辈则必谓非耳也,心也。执途之人询之:汝何以能食,何以能动耶?必应以口与身矣。而吾辈则必谓非口与身也,心也。识其心以宰物,则气质不皆化而为天命耶?昧其心以从身,则天命不皆化而为气质耶?心以宰身,则万善皆从心生,虽谓天命皆善,无不可也。心以从身,则众恶皆从身造,虽谓气质乃有不善,亦无不可也。故天地能生人以气质,而不能使气质之必归天命,能同人以天命,而不能保天命之纯全万善。若夫化气质以为天性,率天性以为万善,其惟以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也夫?故曰:‘天地设位,圣人成能。’”
问:“某闻天下之道,皆从悟入。常观同志前辈,谈论良知本体,玄微超脱,或听其言,或观其书,皆令人欣快踊跃,及观其作用,殊不得力,其故何也?”
曰:“吾儒之学,原宗孔孟,今《论语》、《孟子》,其书具在,原未尝专以玄微超脱为训。然其谨言慎行,明物察伦,自能不滞形迹、妙入圣神者,原自《大学》之格致、《中庸》之性道中来也。盖格物以致其知,知方实落;达道以显其性,性乃平常。故某常泛观古今圣贤,其道虽从悟入,其悟却有不同,有从有而入于无者,则渐向虚玄,其妙味愈深,则其去人事日远,甚至终身不肯回头,自谓受用无穷也。有从无而入于有者,则渐次入于浑融,其操持愈久,则其天机愈显,所以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也。此个关头,最是圣狂要紧,学者不可不早鉴而敬择也。”
问:“如何用力方能得心地快乐?”
曰:“心地原只平等,故用力亦须轻省。盖此理在人,虽是本自具足,然非形象可拘。所谓乐者,只无愁是也。若以欣喜为乐,则必不可久,而不乐随之矣。所谓得者只无失是也。若以景界为得,则必不可久,而不得随之矣。故《中庸》曰:‘君子之道,淡而不厌。’则今人每每学而至于厌者,岂非不淡使然哉?”
问:“临事辄至仓皇,心中便不得妥帖静定,此多养之谓至,故如是耶?”
曰:“此固养之未至,然或是养之未得法使然也。”
曰:“如何是未得其法?”
曰:“是因他先时预有个要静定之主意,后面事来多合他不着,以致相违相竞,故临时亦觉冲动不宁也。”
曰:“静定之意如何可不要?孟子当齐亦云能不动心也。”
曰:“心便则可不动,若只意思作主,如何能得不动?故孟子是以心当事,今却是以主意去当事,以至主意为心,则虽养之百千万年,却终是要动也已。”
问:“意思与心不同还觉未能解。”
曰:“意是要心不动,只此不动的意思已是事未来而自己已先动矣。问(‘问’此处疑为衍文――标点者注)安有事来而又不动耶?”
曰:“心之不动,其景象却又如何?”
曰:“无动而无所不动,无所不动而实无所动也。大约此处是用意思不得,只能常不用意思,便不动之本心自然可见,亦自然得力也已。”
问:“良知说是不虑而知,此只在孩提赤子时说,若是年既长成,则自有许多事物,如何容得不虑?即孔子亦问礼问官,费多少心思,而后能得无所不通也。”
曰:“不虑而知是学问宗旨,此个宗旨要看得活,若不活时便说是人全不思虑也,岂是道理?盖人生一世,彻首彻尾,只是此个知,则其拟议思量,何啻百千万种也?但此个知原是天命之性,天则莫之为而为,命则莫之致而至,所以谓之不学不虑而良也。圣人立教,见得世上人知处太散漫,而虑处太纷扰,故其知愈不精通而其虑愈不停当。所以指示以知的源头,说知本是天生之良而不必杂以人为,知本不虑而明而不必起以思索。如此则不惟从前散漫纷扰之病可以尽消,而天聪天明之用亦将旁烛而无疆矣。细推其立教之意,不是禁人之虑,却正是发人之虑也已。”
问:“学问在人难说不要著力。”
曰:“著力自当著力,然却不是要得。”
曰:“我今尽力去要尚多不得,若不去要如何可得也?”
曰:“若不去要便可得,止因子去要,所以多不得也。”
曰:“孟子谓‘强恕而行’,强比要不益甚耶?”
曰:“子未理会全文。盖孟子之所强者恕也,如心为恕,心体浑然无思无为,如之最难,况吾人平素千百般去思、千百般去为,已是习惯成性矣,非用强力又安能如之也耶?”
问:“仕优则学,学优则仕,其义何如?”
曰:“仕学原是一事,但自成己处言则谓之学,自成物处言则谓之仕,故人之仕学患不优耳。优字即优而游之之优,乃善致其知而复于自然之良处也。故仕而不善致其知自在格于事势以滞其机,乖于毁誉以戚其意,便是仕不能优矣。学而不善致其知,则拘成迹而不足以达天下之变,局形骸而不足以通天下之志,便是学不能优矣。故学者须是识认知体透彻,使圆融活泼之机不离吾身心应用之处,则一段意思长是优游充裕,见大心泰无所不足。虽在莅官临民而自已受用不失平生,无意于学而自有其学也。虽在穷居陋巷而感通孚化、孝友家邦,无意于仕而自有其仕也。非谓仕必优然后去学,学必优然后去仕,分作两段工夫也。”
卷四完
[book_title]卷之五
问:“孟子要辟杨墨,其法度不过曰‘君子反经’而已矣。今请示其反经之旨何如?”
曰:“经是何物?即今织机丝线,周回十百千遭,却只一条引去。即如世界有个唐虞三代,有个秦汉唐宋、有个元朝方至今日,亦数十遭周回,然世界所以为世界者,不过君臣父子长幼朋友夫妇,而成之者则吾仁义礼智信之性,主之者则吾神明不测之心也。世界虽有周回,此道则恒久不变,故谓之曰经也。”
曰:“经是如此,反之则又何如?”
曰:“反之者,反而求之汝辈之身也。汝辈与我对坐,举动过目,其目自见,声音到耳,其耳自闻。坐间数十百人,耳目聪明,却只一般,是则虚灵不测之心也。此个虚灵,遇父母便生孝顺,遇兄长便生爱敬,遇现在师友便生恭逊,是则所谓性也。认得是心,便当存之而不至昏昧放逸。认得是性,便当养之而不至拂逆伤残。如此用功,久久不变,以至入微通妙,便是圣人人伦之至。虽诸童子亦皆可学,便是经纶天下之大经也。能经纶大经,则汝等一身便是天下国家极则,所谓父子兄弟足法而人自法之。非天下之大本如何经纶?立本则中和我致,位育我成,虽天地之化亦可默契而无疑。到此地位,杨墨之不经者自化而归于经纶中矣,又何足辩也耶?”
曰:“相侍日久,虽教言在心,然终不能了得,何如?”
曰:“×(此缺一字,或为‘此’?――标点者注)心良知妙应圆通,其体极是洁净,如空谷声音,一呼即应,一应即止,前无自来,后无从去,彻古彻今,无昼无夜,更无一毫不了处。但因汝我不识本真,自生疑畏,却去见解以释其疑,而其疑愈不可释。支持以消其畏,而其畏愈觉难消。故工夫用得日勤,知体去得日远。今日须是回转贪痴、牙根咬定,斩钉截铁,更不容情汝我。言下一句即是一句,赤条条、光裸裸,直是空谷应声,更无沾滞,岂非人生一大快事耶?”
问:“心性分别何如?”
曰:“孟子云‘仁义礼智根于心’,则心之为心,视仁义礼智而深且宏也具见矣。学之求心,视仁义礼智而犹先且急也,亦具见矣。是故超然而神于万感之先,湛然而灵于百虑之表。‘渊渊乎其渊,浩浩乎其天’,盖言心之深且宏者,从古则为然矣。世之学者以其体之至隐、机之至微,遂谓冥昧而莫可端倪,渺茫而无从实际,非觑其难而阻,则诋其幻而弃焉者,十夫而九矣!殊不知既名为隐则必有所藏,既称为微则必有所具,端倪固睿可相通,实际亦诚所由契也。兹不咎其睿与诚之未至,而徒归于隐微之难入焉,于是穷理事物,将散殊以溯本原,克私欲念,欲矫强以还纯一。噫!是亦左矣!不观老圃之种树乎?枝柯则显而见于外,根本则微而隐于内也,乃壅培灌溉独于根本先之,诚知外焉者之畅茂,实其内焉者所由来也。学者于此心之体之几果能默会潜求、研精入妙,天人合而造化为徒,物我通而形神互用,则渊泉溥博、时出无穷,不惟仁昭义立之可期,礼陈智烛之烛、至大用显行,生恶可已?即其探究事理之功、操存意念之力,从前窒塞于见解者,自将触类而融通;方物于矜持者,亦必顺时而调达。岂非圣学之要图而志学之首务也哉!惟吾侪共勖之!”
问:“此心日觉有二念,而善念多为杂念所胜。又见人不如意,长生忿嫉。从容时尚可调停,若仓卒必暴发不平,及事已又生悔恨。不知何以对治方好也?”
曰:“心是活物,应感无定而出入无常,即圣贤未至纯一处,其念头亦不免互动。《定性书》中所云‘惟怒最为难制’,则人情大抵然也。譬之天下路径不免石块高低,天下河道不免滩濑纵横。惟善推车者,其轮辕讯发,则块磊不能为碍。善操舟者,篙桨方便,则滩濑不能为阻也。况所云念头之杂、忿怒之形,亦皆是说前日后日事也。孔子谓不追既往,不逆将来。工夫紧要,只论目前。今且说此时相对,中心念头果是何如?”
曰:“若论此一时,则此己恭敬安和,只在专志听教,一毫杂念也自不生。”
曰:“吾子既已见得此时心体有如此好处去,果信得透彻否?”
大众忻然起曰:“处此时心体,的确可以为圣为贤而甚无难事也。”
曰:“诸君目前各各奋跃,此正是车轮转处,亦是桨势快处,更愁有甚么崎岖可以阻得?有甚滩濑可以滞得?况‘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则此个轮极是易转,此个桨极为易摇,而王道荡荡平平,终身由之而绝无崎岖滩濑也。故《易经》自黄中通理便到畅四肢、发事业,孟子之可欲之善便到大而化、圣而神。古今一路学脉真是简易直截,真是快活方便,奈何天下推车者日数千百人,未闻以崎岖而回辙,行舟者日数千百人,未闻以滩濑人停棹。而吾学圣贤者,则车未曾推而预愁崎岖之阻,舟未曾发而先惧滩濑之横,此岂途路之扼于吾人哉?亦果吾人之自扼也哉?诚不可不自省也。”
问:“遇事之变,必须善权。然程子谓‘汉儒以反经合道为权为不识权字’,是否?”
曰:“非是汉儒不识权字,乃不识经字也。盖经即道也,统天彻地,贯古贯今,不可须臾离,不可毫发爽,万物万事无一可出其外,岂有行权乃独与之相反也耶?但权非圣人不能用。盖圣人天聪明之尽者,经常之道,纤微透露,妙应不拘,所谓‘精义入神以致用也’。虽是人所同得,却独能先得。以其得之独先,而过疑其非经常之见,遂谓反经合道,正不识经字之误也。然此须是善用功者默而识之,而难以口说尽者。”
问:“‘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吾夫子何故屡屡自任?又何故屡屡对举?必有深意存乎其中也。”
曰:“圣人一生自道工课,只此二句。其答子路以‘忘食’、‘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亦止形容不厌不倦之景象而已。盖由其默识此心真是合万物而为一体,则自己学处即是诲人学处,诲人学处即是自己学处。盖物我原是一体,则学诲原是一事。只如世人好博者必求角敌:若己之技捷则敌人之技必捷,人之技捷则己之技益捷矣。好弈者必求对局:若己之着高则对之者必高,对之者高则己之着亦高矣。此其机括相缘,固无独成之理,而精神充长,自有日益之势。所以学不厌者必诲不倦,而不倦者必不厌也。颜子多问寡、能问不能,虽犯不校,何等恳切?欲罢不能,亦何等得力?夫子所以独许其好学,而曰‘自得回,令诸友日亲也’。”
问:“平日在慎独上用工颇为专笃,然杂念纷扰,终难止息,如何乃可?”
曰:“学问之功,先须辨别源头分晓,方有次第。且言如何为独?”
曰:“独者,吾心独知之地也。”
曰:“吾心中念虑纷杂,或有时而明,或有时而昏,或有时而定,或有时而乱,须详察而严治之则慎也。”
曰:“即子之言,则慎杂非慎独也。盖独以自知者,心之体也,一而弗二者也。杂其所知者,心之照也,二而弗一者也。君子于此,因其悟得心体在我,至隐至微,莫见莫显,精神归一,无须臾之离散,故谓之慎独也。”
曰:“所谓慎者,盖如治其昏而后独可得而明也,治其乱而后独可得而定也。若非慎其杂又安能慎其独也耶?”
曰:“明之可昏,定之可乱,皆二而非一也。二而非一,则皆杂念而非所谓独知也。独知也者,吾心之良知,天之明命而于穆不已者也。明固知明,昏亦知昏,昏明二而其知则一也。定固知定,乱亦知乱,定乱二而其知则一也。古今圣贤拳拳切切,只为这些子费却其精神,珍之重之,存之养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总在此一处致慎也。”
曰:“然则杂念俱置之而不问耶?”
曰:“隶胥之在于官府,兵卒之在于营伍,杂念之类也。宪使升堂人隶胥自肃,大将登坛而兵卒自严,则慎独之与杂念之类也。今不思自作宪使主将,而惟隶胥兵卒之求焉,不亦悖且难也哉?”
“由仁义行”与“行仁义”何别?
问:“‘由仁义行非行仁义’是赞大舜能事,若吾人学者则必须从行仁义处起手,乃可语由仁义行。何如?”
曰:“此是两种学问,如商旅路途,一往南行,一往北走,难说出门时且先向南然后又回转向北也。”
曰:“吾人为学,须是由勉而安,方无邋等径造之病。今云行仁义分明是勉然之功,云由仁义行分明是安然之功,若舍却行仁义即要由仁义行,是不劳勉强而安然自得也。恐人非生知,难处语此矣。”
曰:“后世学术不明,只是此处混帐。盖行仁义与由仁义行是南北分歧处,由勉而安,是程途远近处。行仁义有行仁义的安勉,由仁义行亦有由仁义行的安勉也。”
曰:“行仁义人习熟,久久以至于安,即所谓习惯成自然也,吾人皆能晓得。若说由仁义行又从勉强处起手,此段意思却是难解也。”
曰:“此个宗旨《语》、《孟》篇篇皆然,吾辈只是不察。今举其最明白的一章来看。如孟子谓‘仁义之实,只是爱亲从兄’,夫爱亲从兄,吾人不虑而知之良知,不学而能之良能也。今人识得此体者甚少,若知得透彻而又久久弗去者为尤少矣。故知而弗去已是十分难事,况又能尽其节文详细精密,一无渗漏,得多少工夫方能至此?然又非惟智礼之实有许多黾勉着力,即乐斯二者亦须一切事情嗜欲休歇解脱,方能打并精神、优游涵咏以圆活长养,乃得生恶可已而至于手舞足蹈不自知之境界也。故今日出门一步即从不虑不学处着脚趋向,且头头都是难事,节节都要精专,竭尽生平方得浑化。若更从外面比仿,徇象执迹,出门一步已与不虑不学之体不啻冰之与炭,做得闲热一分,则去真心日远一分,做得成了家当,则去真心即如天渊之不相及矣!将以学圣而反至背圣,将以尽心而反至违心,孤负一生志愿,虚费终身气力,总只为出门一步差却,岂不大可恸恨也哉?又岂可不警省而早辩之也哉?”
问:“‘人不知而不愠’,是君子于此漠然无所动于其中否?”
曰:“如此则孔子之教亦有倦时矣。盖此当与‘不患人之不己知,求为可知也’同看。君子之心,直是要天下万世相通,人有未知,必反己以求为可知而已,于人何敢愠耶?前辈有善说孟子仁礼存心一章‘将于禽兽何难’,‘难’字不读去声,直接下‘如舜而已’云‘凤凰来仪,百兽率舞’,于禽兽且无难也,而况于人乎?如此看来,方见学问无歇手处。”
问:“仲由大禹好善之诚、与人之益似与大舜无异,乃谓‘舜有大焉’,何也?”
曰:“孟子所谓大小,盖自圣贤气象言之。如或告己过,或闻人善,分明有个端倪,有个方所。若舜只以此善同乎天下,尽通天下而归于此善,更无端倪,亦无方所。观其所居,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何待有过可告?又何必闻善再拜也哉?”
因言舜事顾在会诸友叹曰:“圣人所以异于吾人者,盖以所开眼目不同,故随寓所处皆是此体流动充塞,一切百姓则曰莫不日用,鸢飞鱼跃则曰察于上下,庭前草色则曰生意一般,更不见有一毫分别。所以谓‘人皆可以为尧舜’,‘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也’。我辈与同类之人亲疏美恶已自不胜隔越,又安望其察道妙于鸢鱼、通意思于庭草哉?且出门即有碍,胸次多冰炭,徒亦自苦平生焉耳。岂若圣贤坦荡荡,何等受用,何等快活也。”
问:“颜子‘克己复礼’,今解作复卦之‘复’,则礼从中出,其节文皆天机妙用,所谓‘神无方而易无体’者也。乃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圣人定以礼经,传之今古,又若一成而不易者,何也?”
曰:“子不观之制历者乎?夫语神妙无方,至天道极矣,然其寒暑之往来,朔望之盈虚,昼夜之长短,圣人一切可以历数纪之,至期吻合而无差焉。初不谓天道之神化而节序即不可以预期也。此无他,盖圣人于上古历元钩深致远,有以洞见其根柢而悉达其几微,故于其运行躔度,可以千载而必之今日,亦可以此时而俟之百世。此其尽性至命之妙,而实修道立教之准也。我夫子成身造士,一以求仁为宗,正千岁日至、其所洞见人悉达之者也。故复以自知,而天之根即礼之源也。所谓‘乾知大始’,‘通天时出’者乎!‘黄中通理,畅达四肢’,而礼之出即天之运也,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者乎!颜氏博文约礼,感夫子之循循善诱,是则三百三千而著之经曲之常者也。如有立卓,叹夫子之瞻忽末由,是则天根自复而化不可为者也。夫子之为教与颜子之为学,要皆不出仁礼两端,而仁礼两端,要皆本诸天心一脉。吾人用志浮浅,便安习气,其则古称先者稍知崇尚圣经,然于根源所自,茫昧弗辨,不知人而不仁、其如礼何!是拙匠之徒,执规矩而不思心巧者也。其直信良心者,稍知道本自然,然于圣贤成法,忽略弗讲,不知不学礼、其何以立!是巧匠之徒,竭目力而不以规矩者也。善学孔颜以求仁者,务须执礼以律躬,而尤纯心以敦复。敦复崇礼又能考究百王、会通典礼,直至吻合圣神、归于至善而后已焉。是大匠之为方员也,巧不徒巧而规矩以则之,规矩不徒规矩而巧以精之。则其栋明堂而覆广厦,不将柱立乾坤而永奠邦家于万世无疆也哉!”
问:“均一言教,如何看书册与面命之间所得迥然不同?”
曰:“当其可之谓时。吾侪相对论心,则彼此机宜自然适中,如渴与之饮,饥与之食,滋味何等甘美?若持书册谩谩读过,是原未饥渴,与以饮食,虽琼液珍羞,将葵藿等矣。”
问:“坐间有云:‘此学之妙,可以点石为金。’”
曰:“如此譬喻,与圣人之学尚觉不切。盖石与金原不相同,若谓人之学圣,似石化金,则视圣学太高,而视吾人过卑矣。不如譬之炼矿,则浑然更无分别。但矿则体质硬脆,色不明润,不能成用;金则体质柔滑,精采光莹,随人用之皆可行使。此其间只争锻炼之功而已。若论吾人天命之性,其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浑然与圣人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之体,如金在矿,何尝少他分毫?盖自为孩提时直至今日,亲长之爱敬、耳目之聪明、饥寒之衣食,随感而应,良知良能,明白圆妙,真是人人具足,个个完全。但天生圣神,则能就中先觉先悟于天命此个圣体,直下承当受用,正如矿石过火,便自融化透彻,更无毫发窒碍间隔,却即叫做圣人。然究其所觉悟的东西,则只是吾人现在不虑不学之良知良能而已。吾人只少了圣人此一觉悟,则便如一片精金,空只藏在矿中,而不成受用。虽是时时习之而却不著,虽是日日行之而却不察,即终身去爱亲敬长、食饭穿衣,与圣贤原无两样,而甘心做个凡夫,而不得名为知道也。故圣人之教天心,不是能令吾人于良知良能之外别有增益,只是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如用火锻矿,则矿一过火便即是金。吾人既觉,则即我本性便即是圣。故曰:‘岂不易简?岂为难知?’又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孔孟口口声声只好如此恳切,其教其学只好如此方便。故尝谓吾辈若要做作修为,则此学可以不讲;又要费力研穷思索,亦可以不讲。今受用的是现在良知而圣体具足,其觉悟工夫,又只顷刻立谈便能明白洞达,却乃何苦而不近前?况此个体段但能一觉,则日用间可以转凡夫而为圣人。若不能一觉,则终此身弃圣体而其为凡夫。又况吾辈一生辛苦,何处不求?向前如读书应举、做官立业,亦非易事。今能转凡为圣,则读书便是圣贤读书,至于用世便是圣贤用世,到老也有个归着,不虚费了精神。今若当下甘心弃圣为凡,则虽读书万卷、功名极品,也只与浮云漂泊、草木腐朽而已。勿以予言过甚,但考之古今人品,自然明白。诚不可不发愤向前以求入圣途路也。勉之!勉之!”
问:“昨因举业,至‘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题意颇难理会。”
余时隐几而坐,因指而询之:“此桌子方整可观,使精巧干匠竭目力即能成乎?亦必用角尺格之而后能也?”
曰:“若非格以角尺,纵精目巧匠,此桌决难得如是方整。”
曰:“圣贤出天纵,夫子之精巧更何加焉?但规矩为方圆之至,圣人为人伦之至,非考古博文、契悟法则,纵心力竭而终非其至。故曰:‘我非生而知之,好古,敏以求之。’其所谓求,即学夫古也。其所以学,即求其至也。”
曰:“然则思果可废耶?彼谓‘心之官则思’、‘思曰睿,睿作圣’者皆非耶?”
曰:“他明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故思学俱工夫要紧,而学则又所以善其思者也。今规矩一也,用之制器亦一也。然以拙匠所为较之于巧,则精粗何啻霄壤?是学之巧而入微者即所谓思,思之精而不易者即所谓学。故非思则学无以成始,而非学则思无以成终也。”
问:“近闻先生所论,颇有所得。”
曰:“其见维何?”
曰:“闻论天命之性,见得我此身随时随处皆是天矣,岂不快畅?又何所不顺适也哉?”
曰:“子若如此理会天命之性,是之谓失而非所谓得也。”
曰:“如何却反是失?”
曰:“汝既晓得无时无处不是天命,则天命之所在,即生死祸福之所在也。不知惕然生些惧怕,却更侈然谓可顺适,则天命一言,反作汝之狂药矣。”
曰:“弟子闻言,不觉浑身局促不能自安。”
曰:“即此便是戒慎恐惧,而上君子之路矣。所以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曰:“即此二言,弟子亦难理会。盖小人而无忌惮,如何又说小人中庸耶?”
曰:“此正见天命无所不在,故本性中庸无分君子小人。但君子知畏天命之严,而小人则器量偏浅,便欲任天之便而过于自恣,不觉流于无忌惮尔。”
曰:“君子小人俱一样中庸,而何又曰‘君子而时中’?则中庸与时中岂亦有分别也耶?”
曰:“观圣贤之言,极是缜密。如曰‘率性谓道’、‘道无须臾可离’,便是人人公共。曰‘喜怒哀乐未发为中,发而皆中节为和’,便自有分别。中庸二字,可以概言,亦可以分言。概言则皆天命之性也,分言则必喜怒哀乐更无妄发,或感而发,又无逾节,方始是中。四者或过,虽亦平常之人,而中体未免伤而不和矣。细细看来,吾人情性俱是天命,庸则言其平平遍满,常常具在也;中则言其彻底皆天,入微皆命也。故其外之日用浑浑平常,而其中之天体时时敬顺,乃为慎独,乃成君子。是中者,庸之精髓;庸者,中之肤皮;而戒谨恐惧者,则君子之事天养性以完固精华而克润肤体也。故前此诸大儒,先其论主敬工夫,极其严密,而性体平常处,未先提掇,似中而欠庸。故学之往往至于拘迫。近时同志,先达其论良知学脉,果为的确,而敬畏天命处未加紧切,似庸而未中。故学之往往无所持循。某至不肖,幸父师教诏,每责令理会经书,一字一句,不轻放过。故遵奉久久,不觉于孔圣心源,稍有契悟。惟愿诸君勿谓老耄,不相切磋而救正之也。何如?何如?”
问:“‘学而时习’为《论语》开卷第一义也。今以圣时之时为释,真得夫子达己达人之心,且明彰其仁道生生之妙矣。但不知学者用功即随现在之动静语默为吾心感通时出者而习之乎?亦必如孟子所谓‘乃所愿,则学孔子’――以圣贤经书所载时中之矩则成法而习之已乎?”
曰:“天之生人,盖无有一理而不浑涵于其心,吾心之理,亦无有一时而不顺通于所感。盖自孩提之爱敬而已然矣!但行矣不著,习矣不察,天生斯民必先知以觉后知、先觉以觉后觉。今学者为学,其道术亦多端,使非藉先觉经书启迪而醒悟之,安能的知圣时之时而习之也哉?然所觉习之时,又何尝外吾本心之自然顺应者而他有所事也哉?即吾夫子以时而圣,虽自孟子而始表扬,然究言其所由来,亦自三绝韦编于伏羲文王周公之《易》,苦心悉力而后得之。想像当日祖述宪章,上律下袭,即其已然之迹而反求于自然之心,复以所深造而自得者于古人先得我心之同然而印证之,故能通古今、达变化人成时中之大圣也。故曰:‘我非生而知之,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今吾人欲学时习,则亦求之《易》而已矣。盖天道人心,总原是一个生理,天以生生而成时,心以生生而习乎其时,故‘生生之谓易’。易也者,变通以移时者也。六十四卦,圣人示人习时之大纲,三百八十四爻则其节次也。以大象推之,如曰‘天行健’则统论其时,‘君子以自强不息’则统论习乎其时也。以爻象推之,如曰‘乾之初九’,则详言其时,‘潜龙勿用’,则又详言习乎其时也。其初则观天之时以通吾心之时,其既则以吾心之时而希天之时,及其终而纯且熟也,则天之时即吾之时,吾之时即天之时。圣同天,不其深乎?是之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说天之时者,莫辨乎此矣!‘圣人纯于天道,亦不已’,说时习者,莫辨乎此矣!愚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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