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原儒
[book_author]熊十力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经学,完结
[book_length]303599
[book_dec]熊十力著,龙门联合书局1956年出版,32万字。 《原儒》分上、下卷。上卷原学统、原外王。下卷原内圣。 原学统篇分为三段。第一段,上推孔子所承于泰古以来圣明之绪,而集大成。开内圣外王一贯之鸿宗。第二段,论定晚周诸子百家以逮宋明诸题与佛氏之旨归,而折中于至圣。第三段,审定六经真伪。悉举西汉以来两千余年间六经的鼠乱流变。求复孔子真面目,儒学之统乃定。 原外王篇,以大易、春秋、礼运、周官四经、融会贯穿,可见圣人数往知来,为万世开太平之大道。格物之学,所以究治化之具。仁义礼乐,所以端治化之原。春秋崇仁义,以通三世之变。周官经以礼乐为法制之原。易大传以知物、备物、成物、化裁变通乎万物,为大道所由济。 原内圣篇,也分三段。第一段谈天人,第二段谈心物,第三段总论孔子之人生思想与宇宙论,而尤详于大易。原内圣篇主要是发挥大易之内蕴。 三篇文章之要旨在内圣与外王,可分疏如下:本体、现象不二,遣现象而求本体是宗教之迷。道、器不二,天、人不二,天者,道之异名,是人生之原也。心、物不二,心与物乃是本体流行之两方面。理、欲不二,宋明儒严于天理、人欲之分,非孔子之旨。动静不二。知、行不二。成己、成物不二,治心养心之道,是成己之实基也;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乃至位天地、育万物,是成物之极致也。人心与天地万物本通为一体;故圣学非是遗天地万物而徒返求诸心。治心、养心而不遗物以沦于虚。 书中另有附录《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详论孔子晚年(五十岁学易以后)始作六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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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上卷
[book_title]原儒再印记
《原儒》书成,祇印二百部储存。欲俟五六年内,《易经新疏》、《周官经检论》写定,方可聚而公之于世,此余之本愿也。故下卷初秋印就,犹未作发行计。不意秋后,忽患脑空,脑内似极亏乏而不安,时以手抚摸,不得运思,不耐看书,吾时呼脑空。今夏,沪上酷热,报载为百年来所未有。余方念及《易疏》,种种思想,自由活动于脑际不可抑止,未几而疾作矣。 心脏病复厉。余自度来日无多,遂决定以《原儒》再印发行。冬来脑空患稍减,而心脏病似少转机。汉儒庐植欲着礼书而竟不就,余今之厄,适与彼同。此亦无可奈何,安之而已。《大易》之道,通内圣外王而一贯,广大如天地无不覆载,变通如四时迁运无穷。大哉《易》乎!斯为义海。《周官经》乃《春秋》拨乱之制,所以为太平世开辟洪基,其化源在礼乐。乐本和而忘人我,仁也;礼主序而人我有别。然治人必先治我,义也。礼乐修而仁义行,万物齐畅其性,方是太平之鸿休,人道之极盛。若其制度,则依于均与联之两大原理。且先言均。均者平也。自然界可谓平乎?天险不可升,地险不可通,不平极矣。惟人克尽人能,人能见《易大传》。 铁轨敷山,潜艇入海,而地失其险;飞机翔空,而天失其险。如是,则天地皆除其大不平,而底于平矣。人事之不平远过于自然,贫富智愚强弱种种区别,富夺贫,智欺愚,强侵弱,不平惨状无可形容。老子故有“天地不仁”之叹也。若非改制、更化,削除其不均不平而归于均平,人道之惨,其有止息之一日乎?次言联。人群涣散,各自私而不相为谋。既导之以建立新制,必勉之以互相联比,比者,互相亲辅义。 方绝大多数弘其天地一体之量,天地一体,晚周惠子语。 方可登人类于康衢。故均与联相辅而行也。均平之制本乎人情之公;联比之法本乎人性之正。故领导人群者,虽不能无机权,要当以仁义为本。《周官》崇礼乐之化,其旨深远极矣!余于《大易》、《周官》二经怀无量义,惜乎衰病,不堪作述,后有达者,倘成吾志,余亦可无憾耳。《原儒》初次印数极少;今虽再印而始以行世,当以此次为初版。又初次印存之上卷,稍有错误及遗字处,此次悉改正。夏历丙申年仲冬,公元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吉日,漆园老人记于上海淮海中路苍莽之楼。
[book_title]原儒序
本书分上下卷。上卷《原学统》《原外王》,下卷《原内圣》。
《原学统篇》约分三段:一、上推孔子所承乎泰古以来圣明之绪而集大成,开内圣外王一贯之鸿宗。二、论定晚周诸子百家以逮宋、明诸师与佛氏之旨归,而折中于至圣。《史记》《孔子世家》赞称孔子为至圣。后世因之。 三、审定六经真伪。悉举西汉以来二千余年间,家法之墨守,今古文之聚讼,汉、宋之嚣争,一概屏除弗顾。独从汉人所传来之六经,穷治其窜乱,严核其流变,求复孔子真面目。而儒学之统始定。
《原外王篇》以《大易》、《春秋》、《礼运》、《周官》四经,融会贯穿,犹见圣人数往知来,为万世开太平之大道。格物之学所以究治化之具,仁义礼乐所以端治化之原。天地万物同体之爱,仁也。博爱有所不能通,则必因物随事而制其宜,宜之谓义。义者,仁之权也,权而得宜,方是义。义不达于仁也。老子曰“失仁而后义”,此不仁之言耳。失仁焉得有义乎?其流为申、韩非偶然也。乐本和,仁也;礼主序,义也。 《春秋》崇仁义以通三世之变,《周官经》以礼乐为法制之原,《易大传》以知物、备物、成物、化裁变通乎万物,为大道所由济。《大传》曰“知周乎万物”,曰“备物致用”,曰“曲成万物”及化裁变通云云,《原外王篇》释之已详。 夫物理不明,则无由开物成务。《礼运》演《春秋》大道之旨,与《易大传》知周乎万物诸义,须合参始得。圣学,道器一贯,大本大用具备,诚哉万世永赖,无可弃也!本书言仁义礼乐,其辞皆散见。欲作《周官疏辨》更详之。
《原内圣篇》约分三段,从开端至谈天人为第一段,谈心物为第二段,总论孔子之人生思想与宇宙论而特详于《大易》是为第三段,《原儒》以此终焉。《原内圣篇》皆是发《大易》之经,不独第三段文也,乃至《原外王篇》亦莫非根据《易》道,故第三段祗云特详。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此《中庸》赞圣之辞,非真于圣学洞彻渊奥者,莫能言也。内圣外王大备之鸿规。本体现象不二,遗现象而求本体,是宗教之迷也。 道器不二,道者本体之目,器谓物质宇宙。准上可知。 天人不二,天者道之异名,是人生之大原也。人生与其所由生之大原不二,正如众沤与其所由生之大海水,不可析为二也。 心物不二,心物,本实体流行之两方面。 理欲不二,后儒严于天理、人欲之分。朱子“人欲尽净,天理流行”之说,乃理学诸儒所共宗也,然非孔子之旨。 动静不二,动而不乱,是动亦静也;静而不滞,是静亦动也,大化流行之妙如是。人生不可屏动而求静,亦未可嚣动而失静。 知行不二,《中庸》言修学之方,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此阳明子“知行合一”之论所祖也。《春秋》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理论不践之于行事,则其理论空浮而无实,佛云戏论是也。 德慧知识不二,正智无迷妄,与道德合一,故云德慧。通常所云知识,未足语此,而圣学则启导人深造乎知识即德慧之地。 成己成物不二,治心养心之道,是成己之实基也;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乃至位天地,育万物,是成物之极致也。人心与天地万物,本通为一体。故圣学非是遗天地万物而徒返求诸心,遂谓之学也。故字,至此为句。 治心者,治其僻执小己之私,去迷妄之根也;养心者,充养其本心天然之明,而不遗物以沦于虚。不遗物以沦于虚,故穷物理,尽物性,极乎裁成辅相位育之盛。故成己成物是一事,非可遗天地万物而徒为明心之学也。成己成物,是人人所应自勉之本分事。三篇之文,其要旨可略言者,提控如上。余所不能详者,学者自求之六经可也。上卷以甲午春,起草于北京十刹海寓庐,中秋脱稿。约十五万余字。 余始来海上,依吾儿居止。寓上海闸北青云路。 乙未,以上卷稿印存百部。是年秋季,始起草下卷,今岁夏初脱稿。约十五万字。 印存如前。从来治国学者,惟考核之业,少招浮议,至于义理之言。不遭覆瓿,即是非纷至。余造《原儒》,宗经申义,言所欲言,上酬先圣,他非所计。老子不云乎,“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夏历丙申,立秋日。公历一九五六年八月七日漆园老人序于沪西寓舍。
上卷初出,因评及孝治论,颇有议者。殊不知,纲常之教本君主所利用以自护之具,与孔子《论语》言孝,纯就至性至情不容已处,以导人者,本迥乎不同。中国皇帝专制之悠长,实赖纲常教义,深入人心。此为论汉以后文化学术者,所万不可忽也。纲常为帝者利用,正是凿伤孝弟,今犹不悟可乎?余谈历史事实,与毁孝何关?人类一日存在,即孝德自然不容毁也。十力附记。
[book_title]绪言第一
余年三十五,始专力于国学,实为哲学思想方面。 上下数千年间颇涉诸宗,尤于儒佛用心深细。窃叹佛玄而诞,儒大而正,佛氏上驰于玄,然玄者实之玄也,游玄而离实,则虚诞耳。此意,难与佛之徒言。从来名士好佛者必抑儒,非惟不知儒,实未知佛耳。 卒归本儒家《大易》。批判佛法,援入于儒,遂造《新论》。《新唯识论》省称《新论》。他处仿此。 更拟撰两书,为《新论》羽翼。曰《量论》,量者知义,见《因明大疏》。量论犹云知识论。 曰《大易广传》。两书若成,儒学规模始粗备。余怀此志,历年良久。向学已晚,成学迟而且孤。汪大绅自叹“学既成而日孤也”,大绅有卓识,独惜其未能超宋、明而上追洙、泗、未尽其才也。然《三录》在宋、明学中,规模较阔。
自四十五十以至七十之年,长厄于疾,又经国难,先后草创《新论》二本。文言本及语体本。 最近乃就语体本删为定本,了此一段心事。《量论》早有端绪,原拟为二篇:曰《比量篇》,比量,见中译因明书。量犹知也。比者比度,含有推求、简择等义。吾人理智依据实测而作推求,其所得之知曰比量。此与因明不全符,只从宽泛解释。 曰《证量篇》。证者知也。然此知字之义极深微,与平常所用知识一词绝不同旨。略言之,吾人固有炯然照明离诸杂染之本心,其自明自了,是为默然内证。孔子谓之默识,佛氏说为证量。而此证量,无有能所与内外同异等等虚妄分别相,是造乎无对之境也。
《比量篇》复分上下。上篇论辨物正辞,实测以坚其据,实测者,即由感觉亲感摄实物,而得测知其物。《荀子》《正名篇》所谓五官簿之云云亦此义。此与辩证唯物论之反映说亦相通。 推理以尽其用。若无实测可据而逞臆推演,鲜不堕于虚妄。此学者所宜谨也。
辨物正辞之学始于《易》、《春秋》,而二经传记亡失殆尽,鲜可稽。据汉初司马谈言,六艺经传以千万数,《易》、《春秋》为群经所宗。而《易》尤尊于《春秋》。孔门三千七十之徒,其为《易》、《春秋》传记以记述与发挥师说者必不可胜数,惜乎吕秦、刘汉之际毁绝无余。 晚周名学有单篇碎义可考者,《荀子》《正名》、墨氏《墨辨》、《公孙龙》残帙、及《庄子》偶存惠施义。韩非有综核名实之谈,此其较着也。诸家名学思想皆宗主《春秋》,大要以为正辞必先辨物。《春秋繁露》曰:“《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故名霣石则后其五,僖公十六年传。闻其磌然,实也。视之则石,察之则五。 言退鹢则先其六,僖公十六年传。孔丛子平原君曰:至精之说可得闻乎?答曰:其说皆取之经传。《春秋》记六鹢退飞,睹之则六,察之则鹢。 圣人之谨于正名如此。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五石六鹢之辞是也。”五石六鹢之辞,据五官所感。《荀子》《正名篇》言五官能簿记物象,如画师写实,正申《春秋》义。 据此,《春秋》正辞之学,归本辨物。后来荀卿乃至墨翟等家皆演《春秋》之绪,以切近于群理治道,实事求是为归。从诸家孤篇残帙中考之,其宗趣犹可见也。孤篇如《荀子》《正名》,残帙如《墨辨》等。宗趣犹云主旨。 荀卿为七十子余裔无待论。墨子曰:“夫辨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案即掌握自然规律之谓。 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详此所云,不谓为《春秋》之嫡嗣得乎?惟至惠施、公孙龙,似已趋近玄虚。而惠施能明于《易》,要非公孙之俦矣。明季传青主独称道公孙,当名理衰绝二千数百年而有斯识,不得不惊其巨眼,然青主犹未能究宣其义。近自章太炎以来颇有引述庄子、惠施诸条加以训释,要皆章句之技耳。夫治古学者,贵乎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而复验之于物理人事,辨其然否。循其真是处而精吾之思,博学于文,古者以自然现象谓之文。人事亦曰人文,故博文为格物之功,非只以读书为博学也。 曲畅旁通,推而广之。创明大义,得其一贯。孔子以述为作,道在斯也。名学倡于中国最早。诸家坠绪犹有可寻。余在抗日战前颇思作述,无何中原沦陷,急遽奔蜀,嘉州寇弹焚吾积稿,予念灰矣。旧业中弛,今衰难理。
下篇论穷神知化。神者,不测之称,所以形容变化之妙。穷神知化,见《易》《系辞传》 吾人如本诸一般日常经验的知识以测物,必有如是与不如是之分。如是,犹云如此;不如是,犹云反乎此者。 申言之,即于一切物皆作固定相想。相者相状。后皆准知。 作各各离异相想。今试深进而体察一切物,则知凡物皆属变动不居之过程,都无固定相,亦无各各离异相。一切物刹那刹那,变化密移,方其如是即已不如是,如是与不如是相反而相俱,相俱者,相反而实相成。 盖莫得而分焉。如言物生,而当其生之一刹那顷却已即灭;如言灭已而次刹紧续前刹已有新生,是则生灭二相都不决定,亦互不相离异。例如麦禾并非以其初生时名生,亦非以其灰烬已尽名灭,实则麦禾从其由种生芽,由芽成禾,以迄灰烬垂尽,其中间所经历之长岁月中确是刹那刹那,才生即灭,才灭即生,未尝有一刹那顷守其故。麦禾经过无量转变,每一刹顷新故推移皆无固定相可得,诡异至极。麦禾如是,凡物准知。然则变化之道,非通辩证法固不可得而明矣。大地上凡有高深文化之国,其发明辩证法最早者莫有如中国。羲皇画卦在洪古期岂不奇哉!辩证一辞并非始于外方。《广雅》“辩,变也”,《易》《坤卦》《文言》“犹辩之不早辩也”。《荀》本辩作变,古以辩字与变字互通,最有深意。辩本有对,而必归和同。宇宙间变化之道亦犹是。辩证语源极可玩。
余尝言,宇宙论中此云宇宙是广义,即通本体与现象而言。 无对与有对相反也;而无对统摄有对乃反而相成。统摄者,统谓统一,摄谓含受而主领之也。后凡言统摄者,皆仿此。
本体是无对。本体之流行至健无息,新新而起,其变万殊,是名为用。用既万殊,便是有对。由体成用,即无对已含有对,相反在是。然赖有此反,乃以显发本体之盛德与大化。用毕竟不违体,故曰无对统摄有对。
无限与有限相反也;而无限统摄有限,乃反而相成。
体唯浑全,故无限;用乃分化,即有限。然有限之诸行相,行相者,行是迁流义。相者相状。 从一方面说,无始时来恒是刹那刹那,才生即灭,都无故物暂住,或疑灭灭可怖。从另一方面说,无始时来、故故不留,新新而起,实乃生生不已。生生不已者,有源而不竭也。源不竭者,其源非外有。盖其本体内在之源深远而无穷尽也,是则无限有限正以反而相成,故曰无限统摄有限。
克就用言,心物相反也;而心统摄物,乃反而相成。
心有主宰义及升进等义,物有坠退性。心本虚灵,无在而无不在。中译《楞严经》,七处征心等文,善发斯旨,可玩。 物成形象,有方所。心物相反甚明。然心能斡运乎物,斡者,主领义及运转义。 改造乎物,物亦随心转而浑融无碍,是则心物毕竟不二,故曰心统摄物。
能质亦是相反相成。兹不及详,其余问题尚多,学者触类而通可也。
附识: 体用本不二而亦有分,心物本不二而亦有分,此是哲学追本穷源到尽头处,吾数十年体认至此,深得《大易》之启发,识得有分,即见予盾,此中有无穷义蕴难道得。
人生论中,天人相反也;而人道统摄天道及反而相成。
说者曰:天人之际苟求其异,异即相反。则其义广远至极,难以析举。必不得已而欲言之,略陈以二:一曰,天道高明悠久无穷,高者绝对之称;明者虚灵,无杂染故。悠久者,至诚无息;无穷者,盛德妙用无穷尽故。 而人生陷于有对之域,不得无穷,其异一。二曰,天道鼓万物,一切任物之自然,非为斯人之乐利而始生物也。万物诚有可资益于人,其危害于人者则尤多而且厉。天人之不相为谋也彰彰矣,其异二。
答曰:尽言天道乃宇宙本体之称,非谓神帝。吾子之论,似亦见及此,惜乎其未彻也。未彻者,犹未免视本体为超越于人类而独在,惊叹其无穷,是犹宗教以神道统治人道之余习也。如其实悟吾人之真性即是遍为天地万物本体,天地万物之本体即是吾人真性,则高明悠久无穷者皆吾性分上所固有,孰谓天人对立不得融而为一耶?惟人之生也,已成为个体,而迷执之为小己,则以妄习障蔽真性,而令其不得显发。生命之有矛盾由斯,说者第一义据亦在此耳。然吾人真性恒不泯绝,一旦怵然内省则本来面目赫然呈露。本来面目系禅家语,即真性之代词。 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言人能弘大其道,道不能弘大吾人。道者,即本体或真性之称,真性虽是吾人所固有,而吾人恒迷执小己以障蔽之,则真性虽自存,却不能使吾人弘大。必吾人内省而自识本来面目,存养而扩充之,则日用云为之际皆是真性炽然流行,是则人能弘大其道。 斯义广大渊微至极,其否认有超越吾人与天地万物而独尊之神道,使神道不复能统治吾人。哲学精神至此完全脱去宗教尽净,遂令人道天道融合为一,不可于人之外觅天也,其功诚钜哉!
已答第一义,次及第二。《易》《系辞传》曰:天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富哉斯言!天道者,宇宙本体之称,已如前说。本体流行,灿者万物。自万物而言,固皆承本体之流行而各有其生;自本体而言,则是真实之动力鼓动万物。如大洋水,鼓众沤然。真实,谓本体。动力,谓本体之流行,乃克就用而言。本体是万物之体不在万物外,譬如大洋水是众沤之体不在众沤外。 真实动力鼓动万物,真实,谓本体,亦即天道。 本无有作意,无有选择,故万物之发展至不齐。如大自然千形万态矣。地、水、火、风四大变幻,印度古代说地、水、火、风四大,即分析物质界为此四种,坚劲名地大,流湿名水大,轻动名风大,温燥名火大。大者,以其相状大,故云。 无量奇险奇峻,及至诡怪,至可恐怖之阻碍与灾害不可胜穷。甚至动物界之凶毒尤难殚举。惟人类从万物中发展至最高级,却是真实动力之表现达于最高度,虽为万物之灵长,谓人至灵,而为万物之首长也。 毕竟不可一息离实际生活。而大自然之威逼或万物之迫害,其予人生以百千磨难,无穷困厄者,显然为真实动力鼓万物而令其不齐,遂以致此。易言之,即天人之际有矛盾存焉。真实动力是谓天。 圣人之忧,忧此矛盾也,而天道固不与圣人同其忧。天道即真实动力。 天道无作意,无选择,其鼓万物也,直行乎其所不容已。惟其鼓之不容已,而无意无择也,则其对于人生之矛盾遂伏于此矣。圣人忧之,是故启导广博无量之人类期成人能,人自成其人之能,曰人能。本《易系传》。 即以人道统摄天道。《易》曰:“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汉人训范围一词为拟范。伊川训为模量。皆取法乎天地也,并误。此中天地一词,即大自然之总称。言吾人当制驭自然之变化,使其无有过差。范围者,即以人力制限之耳。自然科学发明以来,征服与利用自然之功绩已卓著,易之理想已实现。 曲成万物而不遗。”曲成者,因万物固有之性能而成就之,如辨土宜以利农事,采金木以制器具,雷电亦可操纵与发挥其功能以备用,乃至动植物皆可变化其品种以日进于优良,皆曲成也。且不唯成物而已。若乃人类亦有资禀不齐,则为之政制、群纪,纳于共同生活之中。妥筹教养,使贤智尽其材,而愚不肖者亦可勉企于贤智。如此,则人类莫不曲成而无遗也。 又曰“裁成天地之道,辅相万物之宜”。准上可解。辅相之义最要,只是顺物之性,而扶勉之已耳,决不以私意私见宰制万物也。 然后人生乃开拓其天地万物一体之德量,而矛盾悉已化除,故曰人道统摄天道。如上二义,天人相反相成之妙已可见。
性善性恶,二说相反也,而善统治恶,乃反而相成。
孟子言性善,就吾人与天地万物共同之真源而言也。真源,谓宇宙本体。 真源无有不善。本体无有作意,无有杂染,故无恶。 荀卿言性恶,就吾人有生以后,妄执小己而言也。真源之流犹云本体之流行。 不得不分化,分化故有小己,小己不得无欲。欲动而狥于小己之私,且狂迷不反者、其变也。小己之私欲,狂逞不反即障蔽真性,真源在吾人分上言,即是吾人真性。 此所以成乎矛盾也。然复须知,小己之私欲,虽足以障蔽真性,而真性毕竟不坏灭,譬如浮云虽能蔽日而日光未尝不在,浮云消散则大明遍照无穷矣。大明谓日。 儒家求己之学,此中己字,是大己,非小己。大己者真性也。儒学节制私欲,在求认识大己而已。 节制私欲,以完复其固有之真性,则矛盾化除而真性常得为四体之主。即小己之欲毋妄逞,而亦莫非真性流行无所谓私也,故性恶论者虽足以纠正性善论之忽视矛盾,而性善论究不因有矛盾而失其据。且凡言性恶者无有肯许恶行为人生之当然,仍归本于为善去恶,是则因去恶之勇而益见吾人固有善根之发展不容已。善恶适以反而相成,故曰:善统治恶。
上来就宇宙人生诸大问题略为举隅,可见辩证法是无往而不在,学者随处体察可也。举隅者,如桌子有四隅,只举其一隅则其余之三隅不待举而可知。
谈宇宙论,略括以十六句义,学者宜知。
一为无量,无量为一。
全中有分,分分是全。
始则有终,终而复始。
此转为彼,彼亦莫往。
发展无竭,譬彼洪流。
自由必然,无想有鹄。
伟哉造化,怒者其谁。
相反相成,万有公则。
附注:一、谓本体,无对故名一;无量谓用,用乃万殊故名无量;全与分,亦谓体用;分分是全,可玩《新论》《明宗章》大海水与众沤喻。始则有终以下诸句,并就用言。无想者,谓无意想;有鹄者,谓有目的。《庄子》《齐物》云:“怒者其谁耶?”怒,盛动貌。怒者,犹云主动者,盖谓无主动之神也。
知识论当与宇宙论结合为一,离体用而空谈知识,其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不相干涉,是乃支离琐碎之论耳,何足尚哉?学者必通辩证法而后可与穷神。
感觉、量智亦云理智。、 思维、概念等所由发展与其功用,在上篇《辨物正辞篇》。 固应论及,本篇《穷神知化篇》。 当进一步讨论量智、思维等如何得洗涤实用的习染而观变化,但二篇今皆未能作。实用的习染,将一切物析为各别与固定的,以此而测大化必极不相应。
《证量篇》论涵养性智。性智者,人初出母胎堕地一号,隐然呈露其乍接宇宙万象之灵感。此一灵感决非从无生有,足征人性本来潜备无穷无尽德用,是大宝藏,是一切明解之源泉,即依此明解之源说名性智。
问:“云何证量?”答:吾人唯于性智内证时,内自证知,曰内证。禅家云自己认识自己。 大明洞彻,外缘不起,神明内敛时,不缘虑外物故。 夐然无对,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故无对。 默然自了,是谓证量。吾人须有证理之境,方可于小体而识大体。小体犹言小己;大体谓宇宙本体。二词并见《孟子》,今借用之。 于相对而悟绝对,于有限而入无限,是乃即人即天也。天者,本体之称,非神帝。 人生不获证量境界,恒自视其在天地间渺小如大仓之一粒,庄生所以有“人生若是芒乎”之叹。
证量,止息思维,扫除概念,只是精神内敛,默然返照。默然者,寂定貌;照者,澄明之极;返照者,自明自了之谓。 孔子默识即此境界。人生惟于证量中浑然与天道合一。《易》云与天合德。天道谓本体。合一是形容词。其实人即是天,非以此合彼也。 有问:“如何方可得到证量境界?”答曰:思维与修养交致其力,而修养所以立本。思修交尽,思而无修只是虚见;修而不思终无真解。 久而后有获也。佛道二家方法皆宜参考,然道颇沦虚,佛亦滞寂。沦于虚,滞于寂,即有舍弃理实,脱离群众之患。孔子之道确不如此,故须矫正二氏以归儒术。今此不及详。
孟子上下与天地同流,象山自谓精神稍一提缀便与天地相似,此皆学人上达初机。上达,谓上达于证量之境。 然此诣非大贤以下之资所可企也。
从来颖悟之伦莫不求趣证量直彻根源,然易流于僧侣主义,倾向出世,乖于大道,不可为训。孔子以人道弘天道,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处立命,此中天地万物,即包含吾人在内。 故有裁成辅相之功,《易》曰裁成天地,辅相万物。 不以孤往独善为道也。
吾原拟作《量论》,当立证量一篇者,盖有二意:一、中国先哲如孔子与道家及自印度来之佛家,其学皆归本证量,但诸家虽同主证量,而义旨各有不同,余欲明其所以异,而辨其得失,不得不有此篇。二、余平生之学不主张反对理智或知识,而亦深感哲学当于向外求知之余,更有凝神息虑,默然自识之一境。《礼记》曰:“不能反躬,天理灭矣。”郑玄注:“反躬,反己也。”《论语》录孔子之言,以默而识之,与学而不厌,分作两项说。学者,即物穷理,知识之事;默识者,默然反己自识也。此所云己者,非小己之谓,乃通天地万物为一体之真己也。默然之际,记忆、想像、思维、推度等等作用一切不起,而大明炯然自识。自识者,禅家云自己认识自己是也。 阳明所谓“无声无臭独知时”,正是此境。庄子云:“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差可形容孔子默识境界。尸者,形容妄想灭尽。尸居,谓一切念虑不起,是默然也。龙者,古代以其为神灵之物,以喻默然之中神明昭朗。渊默者,形容其深静。雷声者,形容万化万动之几,已伏于静默中,故静非死灰之静也。 阳明恐未到此。余谈证量,自以孔子之道为依归,深感为哲学者,不可无此向上一着,未知将来有同斯意者否?
《量论》二篇一《比量篇》,二《证量篇》。 大意略说如上。今精力已衰,虽欲写一纲要而不可能,后有作者能偿余之愿,功不必自我成,予何憾焉!
《大易广传》原拟分《内圣》、《外王》二篇,宗主《大易》,贯穿《春秋》以逮群经,旁通诸子百氏,斟酌饱满,发挥《易》道,当为一巨著。遭逢日寇,负疾流亡,《量论》未能起草,遑论此书。惟幸暮年适承新运,颇锐志述作,顾自昨岁删《新论》毕事,忽感精力疲困,闲居无事,亦不感苦。偶一用思,脑闷微疼。长夜失眠,尤不可耐。人到衰境记忆力减退,向时胸际所含藏而未及发抒者今乃日益失亡,不复可追忆。时或考文征义,莫忆来历,每至苦搜不获,故《易传》一书《大易广传》,省称《易传》。 今亦决不能作。老来遗憾,此为最甚。洪惟孔子,集古圣之大成,开万世之学统。虽自吕秦、刘汉以来二三千年,儒生早失其真,而微言仅存于《易》、《春秋》诸经及故籍者,犹可推索其要略。余既不获修《易传》,因欲写一极简略之小册为儒学粗具提要,名曰《原儒》,约为三分:一原学统,二原外王学,三原内圣学。内圣外王二词,俟入正文当释之。 每下一义,必有依据,不敢逞臆妄说,余诚弗忍负所学以获罪于先圣也。
抑余尤有言者,晚周所遗一切故籍毁灭于吕秦,废弃于刘汉,今欲考论晚周学术发展之程度与诸子百家之理论或格物之创见,今皆无文籍可稽。《大学》格物,程、朱解为是,谓穷究物理。 夫秦火之毒,古今共愤,而汉人废学之害后世犹不悟也。汉初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其说曰“夫儒者以六艺为法。艺者,知能。古言艺有二解;一者,如格物的知识与一切技术,通名为艺。二者,孔子六经亦名六艺。六经者,《易经》、《春秋经》、《诗经》、《书经》、《礼经》、《乐经》。司马谈所云六艺,盖专指六经。凡经有孔子亲作者,有孔子口说,而弟子记之者亦名为经。 六艺经传以千万数,六艺,专指孔子六经。见前注。传者,弟子依据经义而推广之是名传。司马谈云“经传以千万数”,自是亲考目录,而见经与传各类之书目有千万数之多也。 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礼当作理。礼理古通用。 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云云。司马谈此论,见于其子司马迁《史记》自序,古今称诵之。其言“六艺经传以千万数”本诸目睹,可见晚周故籍非秦火可毁尽。盖迁自称司马氏世典周史,其家藏典册当不少。汉兴,谈复掌史职。惠帝、武帝之世除秦挟书律,民间献书于朝者必多,故谈得睹“六艺经传以千万数”而叹其博也。但谈一人所阅家藏及公府之目录究有限,其散在民间之书甚众,而其书目为谈所不及窥者岂少也哉!且不独儒籍广博而已,晚周诸子百家风起云扬,异帜分途,各为大国,譬如五星丽天,十日并出,光焰万丈,其作述宏富,自不待论。由司马谈见六艺经传千万数之言而推之,则诸子百家之书,值汉初惠、武二帝除秦挟书律,其出自山岩屋壁,或献阙廷,或行民间者必不可数计。马融传称武帝除挟书律,皮锡瑞谓惠帝始除此律,马说误。余谓皮说非也。惠帝虽除此律,而其时距秦祸太近,人情不无观望,武帝复申除挟书律之令自是事所应有,马融以汉人说汉事。当不误。 然事之极可异者,司马谈所睹六艺经传千万数,在武帝时似已缺损脱亡大半,或徒存其目耳。《汉书》《艺文志》云:“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书册腐败缺失。偶存者,其简编亦散脱不完。 礼坏乐崩”,此举礼乐崩坏而言,亦可见先世之学术思想与所发明制作等,皆无可征也。 圣上闵焉。据此,则六艺群书千万数,司马谈所睹者当为太史博士之藏,或内廷秘室诸目录耳。其书之未坏者亦罕矣。考《艺文志》,凡六艺,一百三家,三千一百二十三篇,实则六经皆被汉人改窜,而诸传记又多出汉世老师或博士手。司马谈所睹千万数之六艺书目,皆是未经汉人窜乱之晚周故籍,乃《艺文志》所不载也。《艺文志》所载六艺群书之目,其出于谈之后者不必论,若其出于文、景、武诸帝之世,则为谈之同时长者或其同辈所造。谈既是批判古六家得失,必不涉及其近人或并时人之书也,故知谈所睹之六艺诸经传千万数,必是未经汉人改窜之故籍,至可宝贵。然可惜者,孔门群籍虽自汉兴多献于朝,而汉朝固任其废弃莫肯护惜。所以然者,汉武与董仲舒定孔子为一尊,实则其所尊者非真孔学,乃以禄利诱一世之儒生,尽力发扬封建思想与拥护君主统治之邪说,而托于孔子以便号召,故汉儒所弘宜之六艺经传实非孔门真本。易言之,孔门真本汉廷必废弃之,方可售其伪也。朝臣与博士之徒既如此,则草野之士揣摩风会,欲其钻研真孔学必不可得也。晚周一切故籍无不灭绝,职此之由。此非余之臆说,当于《原学统》《原外王》中略举其证。向拟作《六经发微》一书辨其真伪,而《量论》及《易传》未能执笔,卒无暇及此。
由孔门六艺及诸子百家之书,并亡于秦、汉,而吕秦以前之中国文化学术其真相不可得而明。清季迄民国,后生游海外者,其议国学之根本缺点,略有三:一曰无科学思想。西洋科学源出希腊,而吾晚周儒学以及百家,不见有关于科学知识之载籍。是一缺点。二曰无民主思想。六经及法家言皆拥护君统,道家虽恶专制,奖自由,亦未尝昌言民主。是二缺点。三曰持论无系统。西洋著述贵乎理论宏密,一本众干枝叶扶疏,说理详明启人思路。中国古籍或微言而不尽意,或众义杂集纷然无有体系,难以导人造于精思之境。是三缺点。此等议论吾侪当清季已熟闻,且与之同调,及余年四十以后始自悔其浅妄。请先言科学。数学为各科基本。伏羲画八卦在鸿古时代,世代太远,称曰鸿古。 而汉人言八卦与九章相表里,今之通数学者莫能否认其说。夫九章算术造诣已深,而见于鸿古期岂不奇哉?指南针作者,有云黄帝,有云周公,或黄帝首创,周公继述,二说皆不无根。若非明于电磁断不能有此创制,安得谓黄帝、周公全无格物之术乎?木鸢,则墨翟、公输并有制作,是亦飞机之始,谓其纯出偶然之巧可乎?且《墨经》中有物理学,今人固有发见之者。公输机械精妙见称《孟子》,惜其所发明者皆不传于后,为可惜耳。化学始于炼丹,汉世已有为之者,其源盖在战国。张衡东汉初人,著《灵宪算网论》,网络天地而算之,制候地震仪,可见古代天文学甚精。张衡所凭籍者厚也。李冰战国时秦人,其水利工程着神绩于蜀,迄今二三千年永享其利。抗战时外人睹之惊叹莫及,则工程学盛于古代可知。医学与药物发明并在太古,逮春秋之世扁鹊、仓公精察腑脏经络,则解剖术已盛行。《周官》有《壶涿》氏秋官之属。 掌除水虫,可见古代对于微生物之研究必不浅。地圆之论见于《曾子》《天员篇》,详《大戴礼》。 《周髀算》经亦言之。五洲之说邹衍首唱于战国时。此皆就鸿古以至战国略征数事,可证中国古代无科学思想之说纯是妄自菲薄,毫无事实根据。此皆二字,至此为长句。 尤奇者,《尚书》《帝典》称帝尧之言曰“天工,人其代之”。初民皆惊叹上天有创造万物之神工不可思议,帝尧却谓吾人当发挥自己力量来代上天而奏改造宇宙之神工,故曰“天工,人其代之。” 此等高明圣智,伟大气魄,不谓为科学思想之导源,何可乎?孔子祖述之,有以也。吕秦、刘汉将故籍毁弃尽净,后之人遂臆断古代无科学思想,此为中国文化史上大不幸事。
其次,民主思想,谈者谓不见于六经,予当于《原外王》中正其迷谬,此姑不详。
第三,说者谓古籍无有成系统之理论,今且就晚周儒家六艺群书言。司马谈在汉初所睹千万数之目录,而其书西汉已无存,诸子百家故籍一切废绝更不待论,晚世后生乃轻议古籍无成系统之理论,悬空臆断,征考无由,非大妄欤?六经虽遭汉人窜乱,而以《大易》较之他经,其保存真相处较多。六十四卦含藏万有,摄无量义,直如天地之无不覆载,此既不可以散漫无系统议之,更未可以系统一词赞之也。凡成系统之理论,其含义便尽于其所持之论,更无余蕴,而六十四卦之妙直是无尽藏,此意难为不知者言,呜乎深微乎!
司马谈讥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谈于儒学实未之有闻也。谈尝受《易》于杨何。《易》为五经之原,含藏万有,广大悉备,广则无不包,大则无有外。悉备则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此《系辞传》赞《易》之词。 而归本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穷理云云,详在《原学统》中。 正是博而有要。谈乃茫然莫省何耶?汉世易家同主象数,实皆古术数家枝流。《艺文志》言“汉兴言《易》者皆本之田何。”可知田何以术数开宗,其于孔子之《易》无预也。谈之师杨何,本田何再传弟子,故谈于儒学全无所知。
谈于道家确有得。道家反知而遗物,訾文明。儒者六艺以格物备物、化裁变通乎万物为用,详《易系传》。 故谈以为竭其知而劳其神,博而无当,道家之观点则然。
中国文化学术毕竟当求之于吕秦以前。自六国全亡,吕政统一天下之岁起,至二世亡时止,是为吕秦。吕政方为秦王时,犹属战国,马迁《史记》为嬴秦作本纪,殊无义。 晚周诸子百家,其书虽亡绝,然残篇碎义偶存者,亦足珍贵。孔子六经虽遭窜乱,然由《大易》、《春秋》、《周官》三经,参以《礼记》诸经,谨于抉择,犹可窥见内圣外王之大体。惟汉以来经生多注重家法及今古文之争,赵宋以下更有汉、宋之争,此皆奴儒或迂儒以钻鼠穴为辽阔,而不睹天地之广大也。此类争端,当于以后随文涉及时略为辨正。
[book_title]原学统第二
中国学术导源鸿古,至《春秋》时代,孔子集众圣之大成,巍然为儒学定宏基。《春秋》、战国之际,诸子百家蜂起,如十日曜天,九州布地,繁赜极矣!而儒学实为正统派,乃任异部争鸣无息,旁行不离,如太阳居中,八纬外绕也,皇矣大哉!可以观宇宙之广博无穷也。十日并出,上古史之神话。异部,借用佛家名词,谓众多不同的学派。
孔子之学,殆为鸿古时期两派思想之会通。两派者:一、尧、舜至文、武之政教等载籍足以垂范后世者,可称为实用派。二、伏羲初画八卦,是为穷神知化,与辩证法之导源,可称为哲理派。穷神,解见《绪言》中, 孔子五十岁以前之学大概专精于实用派。《论语》《述而篇》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朱《注》:“雅,常也。”又云:“礼,独言执者,以人所执守而言,非徒诵说而已。”余按《史记》《孔子世家》曰“古者诗三千余篇”,此孔子未删之诗也。古诗皆采自民间歌谣。上世劳动之民生息于天子诸侯大夫累级统治之下,征敛之轻重,政令之宽猛,力役之缓急,表率之仁暴,表率,谓在上者,以其所行,风示天下,期于共由之也。《礼记》曰:“尧、舜率天下以仁,桀、纣率天下以暴。” 而民有休戚苦乐种种不同之感。情思动于中,讴吟出诸口,此诗之由来也。故不学诗则不悉天下最大多数劳动民众之疾苦,何以图治?孔子删诗定为三百篇,其原本三千篇,当亦并行不废。
古书三千二百四十篇,汉书艺文志言孔子删书为百篇。《庄子》《天下篇》曰“书以道事”,此中道字,犹云叙述。 或曰:上世圣王,建国缮群之大经大法,群者,犹言社会;缮,谓组织与完美之也。 乃至一切洪纤钜细之务,通名为事。余谓古代圣王领导民众互相团结而遂其生,因天之化,因地之利,顺时之变,而开物成务,开辟自然界之物资,创成过去所绝不能有之种种大业要务。 经纬万端,造起世界。综诸所为,不论小大精粗,总名为事。史官叙述其事,布在简策以诏后世,名之为书,故曰书之所道者事。古之建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不学书则闇于前事,将无以改造现世事,又何以进趋未来乎?书者万事之宝藏,后人为实事求是之学必资乎是。庄子称“书以道事”。此事字含义无穷尽,从来读者只浑沌滑过去,殊可惜。非有宏通之识者,难与语此。余解事字,却是从《尚书》《帝典》体会得来的。
执字连下礼字读,谓礼当执守也,此乃自昔相沿之大误。晚明方密之《通雅》释此章曰:“《诗》《书》执《礼》,四者平列,不可以执字作执守解。执与艺古可通用,此中执字当作艺读。”余谓方说是也。古言艺者,其旨甚宽泛,盖含有知能或技术等义。六经亦名六艺,取知能义也。格物之学及一切器械创作,则取技术义。此章执字当属后义。《论语》《子罕篇》,记孔子之言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鄙犹俗也。格物的知识与器械的创制皆应实际生活之需要而发展,故谓之俗事。孔子自言少时微贱,故多能鄙俗之事。 又记:“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牢孔子弟子。试,用也。牢曾闻孔子自言,由不为世用,故得习于艺而通之。 据此,可见孔子于艺多通,其以此教三千七十之徒决无疑。由此可证,《大易》言“知周万物”,言吾人之知,可周通万物。 《大学》言“致知在格物”,与此章雅言艺之旨皆一贯。孔子不反知,极注重科学,此等精神盖远承尧、舜,尧曰“天工人其代之”,解见《绪言》中。 《孟子》曰:“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其言必本于古之传记。尧、舜精于格物可知。
《礼经》据今存者,约有三:曰《仪礼》、曰《周官》、曰《大小戴记》,《仪礼》当是周公之制作。《周官》余认为孔子所创,盖与《春秋》相发明。《大》《小戴记》却是七十子后学展转传授,其中多记孔子口义,亦有杂采古礼籍者,其由记述者以己意增益处当复不少,孔子雅言礼,或时称说古礼,或时开演己之新礼学,己者,设为孔子之自谓。 此等情境可以想见。夫礼与乐恒相反相成,并行而不可相离,故一言乎礼,已有乐在。此章虽未列乐名,而乐自为礼之一名所摄,学者宜知。《乐记》曰:“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乐胜者,和而无节,易至流荡。 礼胜则离。礼胜者,有彼我之异,持之以敬,而易疏离。 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旧注,合情者,乐之和于内,所以救其离之失;饰貌者,礼之检于外,所以救其流之失。 余按于乐言同者,《记》有云“欣喜欢爱,乐之官也”。官者主义。 乐以欣喜欢爱为主,此欣喜欢爱之情即是宇宙生生不已,动荡不息真几。荡字有作劣义用,如前注流荡是;有作胜义用,此中动荡是活活跃跃义,非劣义。几者,生机潜动之谓;真者,非虚妄故。 原夫于人生命本与宇宙大生命浑然为一,不可分割,但人自有生而后已成独体,谓成为独立的个体。 如张人便与其自身以外之人人,或天地万物互相对立。易言之,即势成矛盾,却迷失其本来浑一之大体,大体一词见《孟子》,此借用之,犹云大生命。 几于不可复。言几于者,非究竟不可复也。 吾人惟于领会音乐时,发生一种无私无染之情感,无染者,无迷妄执着。 一似大宇之内,唯是欣喜欢爱所充满,此时远离虚妄分别,无有人相,无有我相,无有一切物相,直以小己融入天地万物互通为一。化除矛盾,而复其本来浑一之大体,离差别相,故曰“乐者为同”。
云何“礼者为异”?如前已说,一切有生之类各成独体互相对立,是谓异相。异故矛盾,宇宙为斗争之场,众生界为罪恶丛林,将奈何?自昔有厌生死海众生生死流转,沉殁苦海,名生死海。 而愿趣无生,以超脱矛盾者,佛氏之出世法是也。此法宇,犹云教理。 其愿诚宏,而生死海毕竟无尽。将复如何?“有主利出一孔”,韩非语, 不惮湮塞异途,以绝矛盾者,卫鞅、韩非之法术是也。然老氏不云乎,“反者道之动”,此义宏深,天化、物理、人事无不包络,兹不及详。余敢断言者,绝其反,即绝灭矛盾。 而大道亦死。鞅、非固不悟也,然道家虽云“反者道之动”,而唯以因任自然为宗,道家以宇宙之变化不由神造,亦不容人力参加,更不可问其所由,自然而已。吾人对于自然只有因而任之已耳。 故曰“苟免于咎”,曰“不敢为天下先”,曰守雌,守辱,此乃僧侣主义者逃避矛盾,以为个人自全之计。而于民群为大害,不可法也。然则如何处理矛盾?曰:礼而已矣。礼者,以敬为主以序为用,以时为衡。《曲礼篇》曰:“毋不敬。”《礼经》三部蔽以一言,“毋不敬”而已矣。不敬则肆,肆者恣肆。 将有老氏所伤以百姓为刍狗之患;不敬则偷,道家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遗世离群,其下流更趋委靡,卒致群生无所托命,偷之为害已极。江左玄流,是其征也。敬乃不肆,能与群生同体;视天下大多数人民之疾苦,若在其身,是同体也。 敬乃不偷,能与群生共患。如领导群众革命。 世间本矛盾重重,惟以礼导天下人,共由于敬慎之中,则一般矛盾不难即事以精其义。正义伸而彼此各抑其私,则矛盾可化除矣,若乃非常钜大之矛盾,如庶民对于君主及贵族统治阶级,无产阶级对于剥削阶级,弱国对于帝国主义国家。 自不得不革命之事。荀卿善言礼,主张上下易位然后贞,此其证也。革命乃非常钜变,此时言礼亦是变礼。余举荀卿、孟轲二子之言斟酌其间,庶乎敬慎无过。荀卿曰:“夺然后义,杀然后仁,上下易位然后贞。”《荀子》《臣道篇》。 《孟子》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又曰:“民为贵,君为轻。”孟言民贵君轻,亦同荀卿“上下易位”之论。其不忍行一不义,杀一不辜以得天下,其不忍三字,一气贯下。 则严防私欲与偏差,盖敬慎之道也。
云何“以序为用”?《诗》曰“有物有则”,则,犹云理则或规律。 《易》曰“至赜而不可乱”,言万物虽繁赜至极,而莫不有规律可寻,非紊乱无理则也。况人为万物之灵长,而谓人群无序可乎?序,亦有理则等义, 《乐记》曰:“礼者天地之序也。”序,故群物皆别。又曰:“大礼与天地同节。”节亦序义。 《大戴记》曰:“礼者理也。”理者条理,亦序义。荀卿曰“民生在群”,言民不可孤立,必互相结合为群而后得生。群而无序,即散无友纪。散者涣散。无友者,不相爱合。无纪者,不相维系。 人各孤行其意,而无合群公认与应守之序,则人与人之矛盾处必多,将无从解决,是故以礼导民群,使其共知夫序之当然不可无。同懔于序之森然,不忍叛,此礼治之盛也。
云何“以时为衡?”礼者序也,已说如前。然序非一成不变,所以者何?礼所由制必因人群之情而酌其通。通者,不可狥少数人之私欲,必须顾到人与人之间,或小己与团体之间,及团体与团体之间,皆可通行而无害者,是谓之能。 然群变日新,礼之序自不得不随时变易。《礼器篇》曰“礼,时为大”,此制礼之公则也。群品方在据乱世,品者品质,群之品质有优劣也。《春秋》通万世之变,而设三世,曰据乱、升平、太平。详在《原外王学》中。 故有上下尊卑贵贱之序。此在宗法社会与封建社会,皆视为天秩。 其始制也,本出于不得不然,积习相沿日久,乃不胜其弊。及至升平世,民智已开,深知统治阶级与剥削阶级之为祸胎,却破除之,不得不灭裂据乱世之所谓序。而荀卿“上下易位”与孟子“民贵”之论,自是悬记不爽。悬记者,盖远瞩万世之下,而预言其事也。 若乃世进太平,群品大进,民智民德俱优,《春秋》经所谓天下之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于斯时也,则是《大易》所谓“群龙无首”之象。古代以龙为灵物,有阳刚之德。《乾卦》六爻皆取象于龙,故曰“群龙”。无首者,群龙平等,无有为首长者,此言太平世人人平等互助犹如一体。人皆互相尊重,互相扶导,故无有为首者, 全人类莫不平等,故曰太平。太者赞词。太平之世,以平为序,是礼治之极也。《礼记》《大学》篇言平天下,其义即求至乎《春秋》太平世也。世运至于以平为序,天地位,万物育,盛无复加,故曰极也。 礼之序,随时而变。礼器篇曰“时为大”,诚哉其然也。
上来以三义之礼,曰敬、曰序、曰时,大体略备,三义并见《礼记》,盖孔子创说而七十子后学记之。余谨据《大易》、《春秋》以逮《孟》、《荀》,略为推演如上。然于本源处犹未暇及,既恐文繁,又虑时俗莫肯措意,姑置之云尔。
《诗》《书》执读艺 《礼》四部,盖尧、舜、禹、汤、文、武领导先民,肇开华夏,其所有一切经验与政教或道艺之记录,汇为此四,孔子自其少时志学,以至五十,所以修己与教人者,大概以此四部之学为根据。《论语》记其雅言在此,雅犹常也。 足为确证,《中庸》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祖述者,远宗之也,宪章,犹云取法。伏羲、神农、黄帝诸圣之道术,至尧、舜而大备,故上举尧、舜足为代表。禹汤上承尧、舜,下启文、武、周公,故下举文、武,而禹、汤诸圣不待言。 盖七十子亲炙圣人,故能言其渊源,的然无妄。
《诗》《书》艺《礼》四学,皆上世迄三古圣王之遗绪,三古,谓夏、商、周三代。 切于实用,孔子从十五志学,以至知命之年,孔子自言“五十知天命”。 其所殚精博究者,大概在是。
已说实用派。次哲理派者,伏羲始画八卦,因而重之,乃举天道、物理、人事天道,以宇宙本体之德用言,非谓有造物主。 无穷无尽之理蕴,悉包络于其中,诚哉智慧宝藏也。羲皇当日神悟天启,当不由积测而获,后来历圣相承,颇多推演,有夏《易》、殷《易》等。 至孔子而简择益精,会通益广,创作之隆,迥超前古。大哉孔子《周易》也!周者,古训,周普义,非周代之称。 人天大典,镇国之宝。人天云云,玄奘赞《般若经》之辞,今以赞《易》
余谓孔子五十岁以前,其学盖本于尧、舜、文、武诸圣政教之宝录,所谓《诗》《书》艺《礼》,今称实用派。 其证安在。盖由《论语》及《史记》参考之,则孔子学《易》确在五十之年,故知其五十以前,只是《诗》《书》艺《礼》四部之业而已,犹未治易也。自五十学《易》,而后其思想界别开一新天地,从此上探羲皇八卦,而大阐哲理,是其思想之一大突变也。《论语》《述而篇》记孔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朱注,引刘元城尝读他《论》,“五十”作卒。此必宋时浪人所改,朱子从之,大误。 《为政篇》记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据此二篇所记孔子自述之辞,则圣人学《易》之年正是知命之岁,证据明确,坚定不摇。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晚而喜《易》。中略 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彬彬者,博征众义,不持偏见。 今据《史记》,以与《论语》对校,有二事不同。一,《论语》无“读《易》韦编三绝”事。二,《史记》有孔子自言“我于易则彬彬矣”,而《论语》无此语。《论语》有“可以无大过”,而《史记》无此语。虽有二事不同,而有相同者,则《史记》称“孔子晚而喜《易》”与《论语》五十学《易》毕竟可相印证。《礼记》《王制篇》曰:“五十始衰。”又曰:“五十不从力政。”谓之晚也固宜。力政,力役之政也。不从者,五十已是晚年,故官府免其力役。 《史记》所记者,当采自别种记载,而非引据《论语》《述而篇》之文。且《史记》所载“假我数年”云云与《述而篇》所记“加我数年”云云决非一时语,盖孔子欲延年以学《易》,其感喟屡发。而弟子各记所闻,一则曰可无大过,再则曰“我于《易》则彬彬矣”,是皆其感想之所应有,决非一时语,而两记有乖违也。决非二字,一气贯下。
或有难曰:“五十以学《易》,据《释》文、《鲁论》,《易》作亦。亦字连下句读。惠栋云:外黄今高彪碑云,恬虚守约。五十以学。此从《鲁论》亦字连下读也。今本五十学《易》,盖从古论。汉时鲁共王坏孔子旧宅,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即《论语》等。言古文者,周时科斗书也,汉初人则谓之古文。 鲁《论语》本有亦字连下句读,而无易字。古文《论语》本有易字连上句读,而无亦字。《鲁》亦、古《易》,是非难定,犹不当据古论以为孔子学《易》之明证也。”答曰:若如《鲁论》五十以学断句,则与《论语》所记孔子自述之言,全无相合。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云云。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孔子何为忽焉以五十始学诳人乎?圣人决不自语相违至此。以理推之,《鲁论》当是遗落一易字,古论出孔壁中而有易字,连上句读,决定无误,不应妄疑。然《鲁论》有亦字,连下句读,此可校定古论下句首遗落一亦字,故两本对校,而此章始无遗字。至孔子作《易》,则《史记》《孔子世家》称孔子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是其作《易》之诚证。迁父谈受《易》杨何,去孔子之世未远,其说自可信。余就《论语》《子罕篇》,“子畏于匡”章,更发见孔子实继文王而作《易》,详在《新唯识论》《壬辰删定记》,此姑不赘。又《史记》《蔡泽传》,泽,燕人。 对秦应侯云,“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详蔡泽所称飞龙云云见《易》《干》《卦》。不义云云见《论语》《述而篇》。《泽》以此二文联属之而总称圣人曰,可见战国时皆以圣人尊孔子。其联缀《易》与《论语》之文总称圣人曰,则可证战国时盛行之《易》书,即是孔子所作之《易》。而非孔子以前之古易。余《新论》《壬辰删定记》引“子畏于匡”章,明孔子实作《易》,证以《蔡泽传》之文,可谓铁案不容倾动。孔子既发明《易》道,于是以其旧所习实用之学与《易》理相融会,而大倡内圣外王之道,此其学脉分明,可追索也。
问:“云何内圣外王?”答曰:成己说为内,成物说为外。其实,成物即是成己,本无内外可分,而复言内外者,乃随俗假设耳。世俗皆以己为内,以天地万物为外在,故不得不随俗假说内外。 圣者,智仁勇诸德皆备之称。王者往义。物皆向往太平,其愿望无已止也。
问:“成圣必须学,云何是圣学?”答曰:《易》《说卦传》言,“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此言已为圣学明义界矣。
理者,一本而万殊,一本者,就此理为万化根源而言之也;万殊者,就此理散着为万化万物万事或一切事物之律则而言之也。 万殊而一本也。譬如大海水现作众沤,众沤即是一水也,万殊一本之理由此譬可悟。
性者,约理之为一本而言。吾人得此理以生,故此理在人,即谓之性。
命者,流行义。此理流行不息,德用无穷,是为吾人与天地万物共有之本体。
先谈穷理,其观点略说有二:一、假定万殊之物界为实在,而分门别类以穷其理者,是为格物学之观点。古之格物学,犹今云科学。 二、由万殊以会入一本,虽重在穷极根源,而亦不遗万殊,是为圣学之观点。
次尽性者。上言穷理,果能由万殊以会入一本?学至此已究竟乎?设问也。 曰:圣学当更进在。哲学家谈本体者,唯任理智与思辨之术,以推求宇宙真理,此中真理,为本体之代词。 颇有自信为已见到一本者。如诸一元论者,虽其持论之内容互有不同,而一本之主张颇相近。 实则若辈纯是意想妄构,意中起想,曰意想。 犹如盲人摸象,终不识象之真相也。圣人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见《论语》《卫灵公篇》。 又曰:“慎思之,明辨之。”《中庸》第二十章述孔子之言。 圣人本不反理智,不废思辨,然穷理至万化根源,即由万殊以会入一本处,决非仅恃理智思辨可获证解。决非二字,一气贯下。证解一词,意义深微,与通俗所言知解者绝不同旨,此是尽性工夫成熟已后之实证实解,非浮泛知见。 夫格物之学,其观点在万殊,所谓物界。阳明学派反对程、朱《大学》《格物补传》而讥其向外求理,实则就格物学而言,非向外求理固不可。陆、王后学误陷于反知与遗物之迷涂,而不自悟其失也。然复须知,圣学本不反知,却须上达于证解之境;本不遗物,却须由万殊以会入一本。夫穷理至万化根源处,至真至实,而万德皆备。无封无畛,而万有资始。无封畛者,无在无不在故。 此理之在我者,亦即在天地万物者也;其在天地万物者,亦即在我者也,是故谓之一本。即此一本,在吾人分上言,便名为性。穷理至此,已知吾人自性即是天地万物之性,天地万物之性即是吾人自性。已知二字,一气贯下。 从此应知,理智思辨于性分上无复功用,唯有尽性工夫不容稍懈。尽者,吾人以精进力《易》曰“自强不息”。 显发自性固有之无穷德用,毫无亏欠,故说为尽。吾人一切善行与智慧等等德用,皆是自性固有潜因在。若本无其因,云何凭空发展得来? 尽之工夫,正是无尽。《大般若经》有善譬,如箭射空,箭箭相承而上,永不退坠,如此方是尽。
已说尽性,今谈至命。命者,吾人与天地万物共有之本体。至者,还复义。譬如游子还至其家,此至字义,亦犹是。 吾人有生而后便为形骸所拘,迷执小己,日益堕没,堕者下坠,没者沦没,不可救拔, 遂至亡失其本来与天地万物共有之本体,即与天地万物互相对峙。佛说,人间世为苦海,三界为火宅,其故皆在此。人生不能还复其本命,本命,犹言本体。 释迦氏亦见及此,而兴大悲,有反人生之希愿,是则流于宗教情感。孔子却不如此,其学在由穷理而归本尽性。尽性工夫做到无亏欠,即已还复其本命,譬如游子还至其家,得大安稳,家,以喻本命。游子,以喻亡失本命者。 何用反人生为,学至于尽性至命,方是究竟位。究竟位,借用佛经名词。 然已至此位,还须加功,永不退转,《易》《干》之《象》曰:“君子自强不息。”
附识: 《庄子》《天下篇》以内圣外王称孔子,却是囊括大宇。孔子与儒学之广大在此。然此四字昔人以来皆作陈言笼统胡混过去,不问如何是内圣,如何是外王。且外王骨髓在内圣,不解内圣休谈外王。余于此四字,参究之日久,最后乃悟得《说卦传》穷理尽性至命一语,含摄内圣学无量义,无有不尽。然此语,从来亦无人落实会得。姑以穷理言,此一理字如只就万殊处说,便遗了一本,如或直目一本又遗了万殊,而且万殊与一本若割截为二界更成大过。余释穷理处却是彻上彻下,无漏洞,无混淆。非知言者,难与语此。尽性至命,正是圣学之所以为圣学处,若只说到穷理而止,则圣学与中外古今哲学家言亦无甚区别。西洋哲学家谈本体者,只是驰逞知见,弄成一套理论,甚至妄以其理论即是真理,而真理直被他毁弃。吾非反对理论,然若以为弄成一套理论便是哲学,则余所不能许可。 须知,哲学不当以真理为身外物而但求了解,此中真理,谓一本。不当二字,一气贯下。 正须透悟真理非身外物而努力实现之。圣学归本尽性至命,此是圣学与世间哲学根本区别处,哲学家不可不勉而企也。有问:“《诗经》云‘有物有则’,故事物之规律可名为理,今公以本体亦名为理,何耶?”答曰:此不自我始,佛家真如即本体之名,而真如亦名真理,经论皆有明文。宋、明儒所说理字,有时亦用为本体之名。夫本体可名之为理者,正以本体涵备万理,故得为万化之源耳。
已说内圣,次及外王。王者往义,群生共向往太平之道,而其功力无止境,故曰往也。圣学归根,在天地万物一体处立命,外王学之骨髓在此。其创化、敷治、极于裁成天地,辅相万物,又曰位天地,育万物。其道广大,其智广大,其规模宏阔,其前识深远,孰是有慧,忍不服膺。余尝言,西洋唯心论派,黑格尔最杰出,惜乎其不闻吾孔子之道也。黑氏怀抱德国民族之优越感,无天下一家之胸量,无衣养万物而不为主之德度。圣人之于万物也,衣之养之,而不自有其功,不自居优越,不肯为万物主,使万物各畅其性,共进于太平也,黑氏不见及此。 德国人受其影响,卒自取覆败,吾以是益信孔子之道终为人类所托命也。外王鸿旨,据往事以推未来,经纬万端,诚哉奇绩!汉初人犹及闻《春秋》义旨,有数千之多。 惜古籍久亡,无从详考,当于原外王学中略为提要。
孟子称孔子集大成,见《孟子》《万章篇》。 则孔子所承于古代者,当不止尧、舜、文、武一派之绪。伏羲远出尧、舜以前而为《大易》之开山,孔子五十学《易》既有明征。其享年七十有四,七十犹大进,见《论语》。 学之大成,当在学《易》后之二十余年。此二十余年中,盖融通古代圣王实用与哲理之两派,而神明变化,以创开内圣外王之学统,猗欤盛哉!神明二字,本《易》《系传》。《易》曰“神而明之”,盖言哲人天机自发,妙与理会,不待推求而得也。 古代圣王相传之学术思想本不外前述两派,实用与哲理。 孔子尽吸收而融化之,故孟子称其集大成。宰我、子贡、有若皆智足以知圣人。“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有若皆曰:“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公孙丑篇》所引。 孔子之所承藉者极其宏博,其所开创者极其广远,广者广大,远者深远。 巍然儒学宗师。自春秋、战国久为华夏学术思想界之正统,诸子百家靡不为其枝流余裔,譬如太阳居中,众星外绕矣。清末学人乃谓董生、汉武始定孔子为一尊,良由不考古代学术源流,故有此谬说耳。然汉人尊孔,乃以窜乱之经书及其伪说,假藉孔子以达其拥护皇帝之私图,自是伪儒学兴,而孔门相传之真儒学不可睹矣。此一问题,当俟后文别论。
余尝以晚周学派多不可考,引为深恨。今据残缺偶存之故籍,上索春秋、战国之际哲学派别,其最伟大者当推六家:曰儒,曰墨,曰道,曰名,曰农,曰法。儒家宗孔子,为正统派,自余五家其源皆出于儒。今先言墨。《淮南要略篇》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汉初,去孔、墨之时代未远,其言必有据。《别录》云:“《墨子》书有文子。”文子本子夏之弟子,而问于墨子。如,此,则墨子盖生于孔子之晚年,其年辈或稍后于子夏耳,是否受业于七十子今不可考定,其习孔子之术则无疑。 孔子雅言执。执读艺,解见前。古以格物之学与器械创作,皆谓之艺。 墨子《经上》等篇,有数学物理学等,曾创造翔空之木鸢与守城之云梯,而木茑即晚世飞机之始,科学天才固卓绝,亦未尝不资于孔子艺教之启发也。《墨子》《大取》等篇,名学甚精,其源出于《春秋》尚可考也。《庄子》《天下篇》称墨子“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郭象注甚误。案“博不异”者,言墨子每立一义必博求其故。《墨子》《经说上》曰:“故者,所得而后成也。”今举一例,如云某甲必死,何以知之?因凡人皆有死,某甲是人,故断定某甲必死。此中凡人皆有死云云,即是某甲必死之一断案所以得成之故,犹因明三支比量所谓因也。然复须知,故之得成为故者,必其中无异类,如上举凡人皆有死之故,倘人类中果有长生不死者,则此故不得成。是以举故,必先博求其无有异类,而故始成。故成,而后断案得成。庄子以“好学而博不异”许墨,盖真知墨之深于名学,其识亦不可及也。“不与先王同”者,墨子实事求是,故不必求同于先王之遗教与旧法。墨子为富于天才之科学家,惜乎其书不传。今存《墨子》残帙,名学犹可见其概,而科学方面有无专著已无从考定。墨子于科学应有专著。 墨子之政治哲学以现存《墨子》诸篇与《汉书》《艺文志》叙述墨子之说相校并无不合,可见墨子论治道之文无甚阙亡。所散失者独其科学著述耳。余以为墨子是科学天才,而不必长于哲学。《天下篇》赞之为才士,而不满其政治理论。 兼爱兼利,未尝不本于孔子之仁道。然言仁而不酌以义,则仁道不可通也。孔子论《诗》,曰“可以怨”。庶民对于剥削阶级而有怨。因怨起争,因争得以荡平阶级,然后仁道通,兼爱兼利之公道大行矣。墨子非儒,殊不知其所非者,乃当时政俗之敝,正由儒者之道未行耳。
道家之学原本《大易》,孔子之枝流也。《庄子》《天下篇》,以关尹、老聃并为一派而评论之,可见二人并为道家之祖。然《天下篇》叙述二人,先关而后老必非无故。或关尹年辈稍长,或庄子所心契者尤在关,今亦无从考辨。汉初以黄、老并称而不及关,老学遂独传。或者申、韩之术从老氏转手,大显于六国季世,韩非书且为吕政所取法,老学遂藉申、韩以盛行,而关学乃式微欤。老子之年代当后于孔子,而前于孟子。孔子早年其群俗尚存质朴,中年以后则文伪日滋,而朴风凋丧殆尽矣。《论语》《先进篇》,“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按先进犹言前辈。孔子言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嫌其朴,呵为野人。野人,乡村庶民之称。 后进于礼乐,君子也。按后进犹言后辈。后进之于礼乐,文过其质,今乃谓之君子。君子,贤士大夫之称。 如用之,则吾从先进。’”按孔子自言从先进,恶时俗之文过其质。 据此,可见孔子晚年时,社会日趋于文侈。《老子》之书,忿嫉文明,而欲返之太古,痛诋智慧出,有大伪,则其文饰、诈巧,更为孔子所不及睹。故就《论语》、《老子》二书比较,知老后于孔也。其前于孟子者何?《老子》书中随处可玩味其时代之尚文。斗靡、竞巧、逐利,至《孟子》书则可见六国崩溃之势已亟,民“救死而恐不赡”。见《孟子》《梁惠王篇》。 “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篇名,兹不及检。 则已无文可尚,无巧可竞也。故以《孟》、《老》二书比较,则知老前于孟也。《天下篇》称关尹、老聃俱为古之博大真人,则两人年代当相近。《史记》《老子传》载老子去周至关为关令尹著书事,当不足信。《春秋》时士人已有伪造之风。孔子曰:“吾犹及史之缺文也”,言犹及见古史记事,有难征者,则缺文以存疑,不妄传也。 今亡已夫。亡读无。孔子叹今之治史者好造伪,而不肯缺文存疑。 迄战国而此风更盛,孟子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见《孟子》《尽心章》。 与孔子同感也。或六国时,老子后学伪造老子为关尹著书事,以见关学犹禀于老,此与孔子入周问礼于老事,同为老之后学伪造。马迁不考而载入《史记》,甚矣其妄也!
《天下篇》论晚周学派,于各家皆深入,其天才卓绝,慧解极高。关尹、老聃,庄子特叙论之于其自述之前,明示师承所在,其重要可知已。今节录其说而逐句为之注,如下:
“以本为精。”注曰:本,谓道,道者,万物之本源,夐然无对,寂然无象,精之至也。精者微妙义。
“以物为粗”。注曰:《大戴礼》《哀公问篇》有曰:“大道者,所以变化而凝成万物者也。”此孔门相传之义,而道家所承也。但道家“以物为粗”,则有道与物歧为二,精与粗不相融之过,故老聃叹“万物为刍狗”,而庄周亦“以人为小也”。道家学《易》毕竟有未彻在,其持论时见矛盾,此不及论。
“以有积为不足。”注曰:此就吾人体道之功而言。老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者,用力于内。损去惑障,方可悟道,而自足于内,其充实不可以已。益者,为学则用力于外,即物穷理。其功日积,而所获乃多。然复须知,若云为学之功,即可见道,则是本格物之术,以推求大道,推求益深,迷眩愈增。所以者何?大道者,所以变化而凝成万物者也。道究不即是物,执物以求道,何可见道?夫学之用力于外者,固日有所积矣,而欲由此见道则知识愈积多者,将愈为大道之障。其学无本,其中无主,故知有积者正是不足于内也。
“澹然独与神明居。”注曰:澹然者,损去惑障。知识止乎其所不及,毋妄猜度,则神明昭彻矣。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注曰:《天下篇》叙述诸家,其开端皆曰“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云云,此盖假设之辞,不必古代果有此等学派也。然人类思想本不囿于一途,总有若干派别。道家虽始于关、老,而此派思想必不由关、老一二人偶然创发,其前乎关、老者,盖已造此端,但未能深造与发挥耳。
“建之以常无有。”注曰:常无有者,无有二字,各连上常字成词,即作常无,常有解。郭象注误,不可从。建者建立。常无、常有,相反相成。谁其建之,自然而已。穷理到至极处,不可复问因由,故云自然。自然者,无建而自建。常无者,斥心而为名;常有者,斥物而为言。夫心斡运物而无有形,故说常无;物含缊心而显其质,故云常有。然物以成质而名有,其质不固定,则有非坚住不易之有,心以无形而名无,则无非空无之无。道家有无之论,准《大易》乾坤而立,干无形而坤有质,是心物所由分。
“主之以太一。”注曰:太者,赞词。一者,绝对义,即本体之名,此《易》之所谓太极也。心物同为太一之发用,太一是心物之实体,故道家之学在摄用归体,以主一为究竟。道家学《易》,而终别乎儒,其故在此。《易》《系辞传》曰:“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孔子之学要在于用而识体,即于万变万动而逢其原。原者,谓一。于用识体者,譬如于众沤而识大海水。孟子触处逢原之说亦此旨。 夫万变逢原即万变而皆不失其正,是乃称体起用。称字去声。此义深微,强为取譬,如冰由水成,而冰却不失去水之湿润等德性,故应说冰之起,恰恰是与其本来的水,相称而起,以其未失水性故。今以冰喻用,以水喻体。 此与摄用归体,意义迥别。姑略言之。摄用归体,将只求证会本体,皈依本体,将对本体起超越感,而于无意中忘却本体是吾人自性,不悟本体无穷德用,即是吾人自性德用。不悟二字,一气贯下。 虽复不承认本体为有人格之神,而确已将本体从吾人自身推向外去,关、老之学“主之以太一”,太一,即本体之名。见前注。 确有谬误在。后来庄子承其流,遂以为本体即是外界独存,变化无穷的大力,而吾人与万物皆外在大力之变化所为,此言万物,即天地皆在内。太空无量天体,乃物之大者耳。 方其为是人是物也则偶然已尔。《庄子》《至乐篇》曰:“种有几,按种者物种。几字,即复文机字,其缺木旁,盖传写误耳。后结,“人又反入于机”云云,可证此节首句一几字。即结处之三机字,前后相贯也。胡适解几字,甚误。盖此节言物种变化,实由有外在之大力,阴司其机, 得水则为继,此言万物所以能随环境而变化者,以有阴司其机者故也。以下准知。 得水土之际则为灶玭之衣,生於陵屯则为陵鸟。中略 程生马,马生人,马是高等动物,由高等动物而进至最高之人类,故曰马生人。 人又反入于机。人死则精气消散,又反入于造物之机。 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凡发动所由,皆名为机。 详此所云,则以物种变化,实由有外界独存之唯一力量,阴司其机。“万物皆出于机”,又皆反“入于机”,则万物直是造化之玩具。《大宗师篇》曰:“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又曰:“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司夜;鸡之司夜,待晨而先鸣也,造化之机,若化我之左臂为鸡,我则因而司夜。此言吾人只有被动已耳,下文亦此意。 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言化我之右臂为弹子,我因击鸮以供烹炙。 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言化我之尻为车轮,化我之神为马,我则因而乘之也。 又曰:“以生为附赘悬疣,赘疣者,头面皮肤上赘生之结肉,状隆凸,俗名斑点者,即此类,乃不应有而有者。或曰结肉,名附赘。手生枝指亦名赘。疣则瘤之最大而成球状者,面部或颈部偶有之,故曰悬疣。 以死为决疣溃痈。”言人死,则如疣之决毁,如痈毒之溃散,不足惜也。 详庄周之论,盖惊叹有外界唯一之大力,独司造化之机,吾人或万物皆出于机,又皆反入于机,只是造化之玩具。人生无一毫自主自动力,无一毫意义,无一毫价值,故生如赘疣,无足贵,无所乐,死如痈之自溃,疣之自决,亦非所惜。《秋水篇》曰:号物之数曰万。“人处一焉,此其比于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其哀人之微小也如是。此等下劣思想,关、老固已开其端,而犹未至若此之甚也。
有难余者曰:“《庄子》《德充符篇》有云:‘官天地、府万物,’公尝称之,其与《大宗师》等篇不符,何耶?”答曰:《德充符》“官天地”云云者,就此心之知,冥然顺化而言。知与化一,固已妄小己。夫忘小己而与化为一,则不谓为“官天地、府万物”得乎?庄子自以为其归宿在此,然而误矣。庄子本以大化为外界独存的力量,而以人为小。由其说,吾人与大化根本不一,今乃谓以其知,恒与化相俱,即知与化为一,庄子以为,知与化为一,即心未尝死。以知与化俱,非无知故。然此知,实乃亡物我,外生死,直与化冥合为一,故非普通所谓知识之知。庄子自以为,其最高无上之境在此。从来罕有识其意者,唯郭象注得之。 何自相矛盾已甚哉?庄子盖以吾人本不得与化为一,因欲以其心知,专系于化,不悟化非死物,系之则化亦死矣。知系于化,谓心未死得乎?庄子天才甚高,而于道未彻在。吾有时称庄子语盖节取之,以达吾旨耳。其实,吾与庄子究判天渊。须知,庄子之宇宙论实只承认外在大力,司造化之机耳,吾人或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直同大造之玩具,无足算也。
孔门之学于用而识体,即于万化万变万物,而皆见为实体呈现。易言之,实体即是吾人或一切物之自性,元非超脱吾人或一切物而独在。大化无穷德用,即是吾人自性固有。大化,犹云实体之流行。实体即是吾人自性,故大化非外在。 吾人或一切物之变化创新,即是人与物各各自变自化,自创自新,未有离吾人或一切物而独在之化源也。然则我之臂与尻,何至不能操之自我,谁谓有外力化之以为鸡为弹为轮耶?而况我之神,讵有外力化之以为马耶?又复应知,吾人或一切物各各皆得一源以为其自性,一源,犹云实体。 譬如众沤,各各皆得大海水为其自体。如甲沤以圆满的大海水为其自体,乙沤亦以圆满的大海水为其自体,乃至无量沤莫不皆然。吾人或一切物各各皆得一源以为其自性,可由此譬而悟。 是故人各足于其性分,性分,就其自性而言,即是就一源而言。 至大无匹。无匹者,绝对义。 庄周不见自性,妄以人为小,岂不惜哉!人者万物之灵长,裁成天地,曲成万物,位天地,育万物,参赞造化者,人道之盛也,顾可自小哉?夫摄用归体,为不悟一源者说,此是一种方便,然终必归诸体用不二。于用而识体,即是体用不二。如或二之,则不可于用上识体也。《新唯识论》学者须究。 关尹、老聃摄用归体,遂“主之以太一”,尊一源于吾人与天地万物之上,虽反神教,而人与太一隔截,遗世之意义颇重。其流至于庄子,人道颓废已极。自汉以来,诗文名士有聪慧者鲜不中其毒,而群俗衰敝无可振拔,余尝以漆园名吾居,盖引以为戒,非敢效之也。
综前所说,道家以主一开宗,其在宇宙论、人生论诸方面皆有偏蔽在。偏者,谓其所见偏于一方。蔽者,谓其有所不通。 道家已悟本体,惜乎其于体用不二处未能澈了。此处一差,则流弊不堪言矣。司马迁《史记》以申不害、韩非与老聃同传。其赞辞曰:“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其极惨碍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老子》书,一名《道德经》。 而老子深远矣。”马迁父子,汉初人。《汉书》《郊祀志》云:“武帝初即位,汉兴,六十余岁耳。”迁父子并仕于武帝朝,其去韩非之年代甚近,申、韩之术本于老子必非妄传。 余按老氏之学分为二派:曰庄周,曰申、韩。庄周当受关尹影响,而其私淑于老子之遗教者必深。庄生犹是道家派下巨子。申、韩虽源出于老,而别辟途径,则老氏之庶孽耳。老氏之道何以流为申、韩?此一问题极不简单,余兹不及谈,唯于此中有须提及者,则关、老以主一开宗,申、韩袭取而变之,用明治术,则以国之主权,一操于君上。韩非曰:“道不同于万物,君不同于群臣。”按道者,本体之名。臣者,为百官与庶民之通称。《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又曰:“道无双,故曰一。”又曰:“明君贵独道之容。”道无双,故曰独道。君贵独裁,以取法乎独道。 据此,则道家之本体论,乃为韩非之君主极权思想凿通道路,岂不奇哉?道家非尧、舜,薄扬、武,其言治本近乎无政府主义,而韩非一变至此,则关、老所不能预料也。韩非以利出一孔,为其一切施为之最大原则,臣民之思想与意志,皆一宗于君上。非之书有曰:“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而无是非也。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视,而上尽制之。”此亦可谓政治上之极端主一论已。非之说行于吕政,而其效亦可睹。惜乎非之不悟民主也。民主政治之领袖同情天下庶民疾苦,博采天下庶民舆论,悉其好恶,辨其是非,而后斟酌饱满,以归一是。既得一是,则奉以号召,持以力行。天下有口有目者,又何容私视私言乎?此亦未尝不一也,然以视韩非之所谓一相去何止天渊。或问:“韩非学老而误何耶?”答曰:老氏亦有病在,此意非短文可达。韩非思想与老子之关系欲说明之,却须另为一书。然非深于老者,虽著书授之,恐其浏览一过终不会耳。”
“以濡弱谦下为表。”注曰:以濡弱谦下为盛德。表者,德容也。诚于中者形于外,故以盛德之容为表。关、老之学归敬太一。天大而人小,此中天者,即太一或实体之代词,非谓神帝。由关、老尊天之旨而推之,则人不得同天。庄子以人为小,确是祖述关、老。 故人惟以濡弱谦下,为德之基。人之所以自修与应物者,无在不率循此德,若乃儒者之学,体用不二,于用识体,是乃即体即用,即用即体,故不二。 故吾人唯应发展自性所固有之刚大中和与创造诸德。自性,谓实体。可覆玩前文。干之德,曰刚、曰大、曰中正、曰太和,皆表自性之德用也。创造者,《易》《系传》曰“富有之谓大业。”富有者,言自性之德用盛大,故能发起大业。儒者推万德之源,皆是自性固有,世未有无根之木也。” 此与道家根本异趣,道家之德惟僧侣主义者,可以之独善自利,不足以辅相万物。
“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注曰:关、老“主之以太一”,即于无意中将万物之实体推向外去,则万物毕竟降为下层,与太一融合不得。万物既合不上实体,则万物便空虚。然虽空虚,而万物究出自太一之化机,化机之义,虽盛张于庄子,而关、老确已伏有此种推演之根据在。 故不可毁坏万物而不承认其存在。是故应说万物亦空亦有。从其合不上实体说为空虚;从其出于太一之化机说不可毁,即认为有。因此,统一空有,总说为实,此关、老之胜义也。余自治佛学而后,对于宇宙人生有所观解,宇宙者,万物之总称。人则万物之灵长,故特别提出言之。 常太息,凡情执有固是痴迷,智者观空亦成过患。如我所知,凡物都无定相,不容执故,应说为空;一切物都无固定的自相,不容迷执为实物也。 虽无实物,惟真实流,刹那刹那,故灭新生,无有断绝,应说为有。真实,谓本体。本体之流行,曰真实流。流行的势用,每一刹那,都是故者方灭,新者续生,新故密密变易,恒不断绝。 然则吾方观有,未尝不空。所以者何?刹刹相续之流,虽无断绝,而实刹刹不曾暂住,故无实物可得,应说即有即空。然吾方观空,亦未尝不有。所以者何?物相虽空,而真实之流,不断绝故,应说即空即有,是故空不碍有,而有亦不碍空。观有不观空是堕迷妄,非真知有;观空不观有亦是邪执,非真了空。空有相反,而实相因。无空则有之名不立,无有则空之名亦不立,故空有相因也。 毕竟有统摄空,化矛盾而成中道,此龙树《中观》之论,所以为人天胜义也。自如我所知四字至此,皆据拙著《新唯识论》之旨趣而谈,其说空说有之出发点或依据处,与龙树学派之本义不必相符。《新论》宗《大易》,其立义根据,与理论体系本与佛家迥异。然对于宇宙人生之观解,不能不归于空有统一之中道,则《新论》与佛法殊途而同归也。空有理趣深远无极,不悟者或诋为玄谈,下士闻道而笑,可悲而不足怪也。 关尹、老聃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亦是空有统一之旨,吾于此有感焉。至其说空说有之出发点或依据处,则为吾所不必契者,此不足计。余由其空有统一之结论,而默会其言外意,庶几脱然悬解也欤。
《天下篇》总叙关尹、老聃学说,虽廖寥数语,而提控纲要,抉发幽微,罄无不尽,若非具大本领,何能为此?惜乎自昔以来,无能读者,余故录而注之。其首段以下,分别叙述关、老均极精要。然其称关尹养心之学,至于动若水,静若镜,应若响,水动、镜静,及响之应声而发,俱无思无为也。 关尹其至矣乎!然其去人不亦远乎,此其学之所以绝欤!其述老处与今存《老子》书相校,无一语不相应者。余曾闻后生疑《老子》书多窜杂,只是不学之过耳。述老诸条兹不及录,因录必附注,恐文字益繁耳。然有二三条须提及者,其曰“无藏也,故有余”。《郭象》注曰:“付万物使各自守,故不患其守。”郭氏斯解犹不解也。近世富豪阶级与侵略主义者,皆纵其私欲以夺取天下人之利,而务厚藏之于己。天下人皆苦不足,而厚藏者终亦必亡。故《春秋》经主张天下一家,此语见《礼记》、《礼运篇》。 建立人类共同生活之规制,即天下之财公之于天下之人人,则社会上厚藏之阶级必先夷灭务尽,而后全人类皆无不足之患。老云“无藏也,故有余”,正符斯旨。惜乎老氏自相矛盾,又欲守雌,雌性柔,守柔则不争。守辱,亦无争。 猥以人皆取先,已独取后为要道。则藏者常自厚其藏,而无可革,天下人何由得有余乎?郭注云:付万物各自守。万物若不争,其谁付之乎?又或无共同生活规制,则人各孤立而生财之道穷,将何所守?且群涣而无纪,则私藏之患亦复不免,郭象不悟老之失,徒为华辞,以自文其短耳。
又有曰:“无为也,而笑巧。”郭注:“无为者,因其自生,任其自成,万物各得自为。蜘蛛犹能结网,则人人自有所能矣,无贵于工倕也。”详此所云,实为极端之放任主义。群涣而互不相辅,天下不平之祸根终无可去耳。老之道本以放任为贵。其小国寡民之理想本欲万物各得自为,郭氏实演其旨。孔子“裁成天地,辅相万物”,辅相者,平等互助义,非干涉也,更与劫持之术迥异。 此为万古常新之大道。惜乎老氏学《易》而不深究此理。
又有曰:“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不侵削人以自逞也。 可谓至极。”余按庄子述及此条,而赞为至极,其意深远矣哉!《春秋》之大同社会,必天下之人人互相宽容,无有逞大欲以侵削人者,而后太平可保。
道家之学本出于孔子《易经》。道家言道,言阴阳变化,明明自《易》出。墨子初为孔子之学,《淮南要略》已言之。道家亦出于孔。 余谓关尹、老聃为道家之祖者,《天下篇》称关老为古之博大真人,其年代去孔子当不远,故道家之兴必自关、老始。向者有后生谓《老子》书纯由后人窜乱及杂袭而成,其愚妄固不足道。近闻友人以《老子》书作于李耳,且谓其成书宜在庄子后荀子前,故每取庄文以入其书云云。道家高文典册甚多,今其书目在班《志》者尚不少,耳造伪老何必独取庄书乎?以此持论,余未知其可也。独谓李耳非老聃,不当混作一人,余亦素怀此意。见《十力语要》。 耳当为老聃之后学,而《史记》以聃为李耳之谥,则马迁之疏谬而不考也。迁既合李耳老聃为一人,于是以李耳之世系说为老聃之世系。《传》称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汪中以为即魏世家,安厘王四年之魏将段干崇,其说当不误。证以《庄子》《天下篇》称关尹、老聃并为古之博大真人,则李耳在庄子后,何可以李耳为老聃乎?友人谓刘《略》班《志》皆以《老子》书为李耳作,要为得之。殊不知,刘班之说并缘马迁《史记》以李耳、老聃混作一人,乃迷谬相承而不辨耳。友人乃袭刘、班之迷谬,轻信《老子》书作于李耳,何弗思之甚耶?战国时学人好尊其师传,而假古人以为重,如孔子问礼老聃,必缘于老之后学,欲绌孔以尊老,始造此谣。老聃为关尹著书,亦必老之后学欲尊老于关之上。老子之名既尊,妄人之假托者,其情益诡,于是李耳、老莱、史儋辈之后学,各各诡称其本师即老子。而老聃之化身遂多,马迁不考,俱载之《老子传》,遂成千古疑案。《史记》《乐毅传》称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云云。诡托者众,真传益难知,河上果何所承,马迁之父亦不必能悉也。迁谨而缺疑,友人乃谓其诡词,迁何故作此诡耶?
友人臆说,颇可怪者,尚有三事:一事,谓凡称黄、老皆出汉人书,晚周无言黄、老者云云。殊不知,六国未灭尽,吕政未统一,其时代犹属晚周也。友人已举《乐毅传》载老子传授之序。今据《乐毅传》称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据此,可见晚周末叶,治道家言者,已是黄、老并称,马迁乃据事直书耳。且道家学派演变,至以黄帝、老子标宗明示师承有专主,此在学派上为重大变迁,决非短期成熟之事。晚周故籍沦丧,覆看本书绪言。 今难考辨,然略可推征者,《庄子》《在宥》、《天运》、《天地》、《知北游》、《徐无鬼》诸篇皆称述黄帝,其引老聃之言尤多。余窃疑晚周道家始以黄帝、老子并立为宗者,当是《庄子》书风行以后之事。《庄子》文学之神妙,空前绝后,其宣扬力量极大,道家之徒由是以黄帝为远祖,以老聃为大宗师,而道家学统始确定。庄子以前之道家纵有欲推本黄帝以与老子并称,其说当未普遍也,要至庄子而影响始大。《汉》《志》载黄帝书颇不少,当是庄子同时或后出之道家所造。黄、老之称,决不始于汉初,吾敢断言。今存《老子》书恐非完本,其有简策脱损,或后人增窜处,皆属可能。若谓由李耳伪造,则无稽之谈,不可持也。
二事,友人以孟子称杨墨之言盈天下,而杨氏无传,遂欲为杨朱觅后学,甚至以田骈、慎到出于杨朱。其所据以作决定者,皆残文碎义,未可信为足征也。孔子能言夏、殷之礼,而犹以杞、宋不足征为憾。圣人之严于论古也如此。 夫遍千马而各取一毛,谓千马皆同,人莫敢说异。立五马于通衢,聚众人而观之,众人于五马各得睹其全貌,皆曰五马互异,无一人肯说同。所以者何?五马各有其全貌,以互相较,则只见大异,不辨有小同也。于千马各取一毛而论,则只见小同,不悉有大异也。此事虽小,可以喻大。论学派异同者,若未窥各家之全,遽取一二义之近似轻下断案,是以千马皆有一毛之同而遂概之曰,一切无不同也。且杨朱本无可征,友人惟据《淮南》《氾论篇》全性保真四字,乃持此以遍考《吕览》、《管》、《庄》、《荀》诸书中称及晚周诸子之言,遂一一求其强合于全性保真之旨,务为展转牵引,归诸杨朱学派,而实不可通。倘辨正之,则文字不胜其繁,不如姑置。余于此不能无言者,因友人尊杨朱为道家大哲,恐眩惑后学耳。
三事,友人尊田骈、慎到、宋钘、尹文,以为诸家之学,皆较庄子为深广。田、慎、宋、尹之学今已不足征,余不知其所谓深广于庄子者果何所据?且友人引书未免横通,如以《白心》、《心术》为慎到之书,足以发杨朱之蕴,即是一例。夫于《白心》、《心术》诸文中,摘句以求其有合于慎到仅存之碎义,自有可合者在,然遂断为慎到所著书,足发杨朱之蕴,则不谓之横通不得也。古人书虽亡,若有残篇碎义存者,后人就其仅存之一语一义,推演发挥,是为切要。若不此之图,而好此牵彼引,任意附会,则治古学者所宜戒也。又友人尊田骈、慎到因循之义,以为庄周所无,然《庄子》《齐物篇》明言“无适焉,因是已”。据此,则以无所适而非因,故曰“无适焉因是已”。圣人不以己宰物,任万物之各畅其性,此之谓因。《秋水篇》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人络马首而乘之,穿牛鼻而令其操作,疑于不因牛马之天性矣。然牛马皆四足,是劳作之性也,人乃络之穿之,又何尝不因牛马之天性欤? 故曰无以人灭天,穿之络之,是因牛马之天性固已。若令其劳作过分,以暴力驱役之而不惜,则天理灭矣,是伤牛马之性,不可谓因也。无以者,禁止之辞。 无以故灭命。’”故者,谓人以己意宰制万物,而不任万物之自为,是乃故意毁灭物之性命,则大恶莫如不因也。无以,同上。 谈因义最深远者,莫如庄子。田骈、慎到之言因,大要归于用人必因其情,成务必因其势,义非无当,而霸者之术亦未尝不如此也。庄子洞彻本源,则尊重万物之真性、本命,而不忍且不敢伤之,是以贵因。本命,犹言真性。 庄子知本,似有契于儒,惜其无儒者裁成、辅相诸大作用,所贵求其长而舍其短也。余尝言,由晚周至今近三千年,真能知庄子者,唯荀卿一人。《荀子》《解蔽篇》曰:“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天者,宇宙实体之名。道家所谓道或太一,荀子则谓之天。庄子承关尹、老聃之学,已彻悟太一,不可谓其不知天也。然虽知天,而乃尊天于吾人之上,即天大而人小,天有威力而人无能。是其知解,适为天之一方面所蔽,不复能知人也。此意深微,宜覆玩前文。 昔大慧禅师言,手持寸铁可以杀人,朱子喜其语。荀卿以一言断定庄子得失,绝不多费力量。寸铁杀人,差可方其猛利。庄子于天化天化,犹言本体之流行。 证会深远,于世变观察入微,其神解卓,其境界高,其大谬在不悟天人为一。世或尊内篇,其实外篇、杂篇,并极精微,唯《让王》以下五篇殊不类。向者文昌云颂天以《庄子》难读,请择要疏释,余终鲜暇。 然而庄子宏深矣,未可以田、慎、宋、尹辈,与之论长幼也。
道家在晚周,与儒家抗衡。《史记》《老子传》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 战国衰季,道家影响遍于诸子百家,大儒如荀卿亦吸收其精粹。时六国亡象已着,秦人以暴力横行,天下聪慧之伦多归道家,飘然遗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盖与儒学争统矣。然遗世高风,其流毒至不堪问,汉以后名士涉玄言者,习为浮虚、放荡,流风播于社会,酿成委靡不振之恶果。余于道家嗜之重之,而亦不能不惩戒其末流之敝也。
名家之学,其源出于《易》、《春秋》。《易》《系辞传》曰:“夫《易》彰往而察来,往,谓所已知者;彰者,明着义;来者,事理无穷尽,现所未知,犹待将来之谓。今据所明着已知之理,以考察所未知,是云 彰往察来。 微显而阐幽,微有二义:曰微细,曰隐微。理之至微而难穷者,欲显发之,固必由分析之术,更须深切体察事物之内缊。使微者显,则幽深而不可知者,亦将阐发无遗。 开而当名辨物,开而二字处,疑有脱文。当字去声。名者,所以命物。名,必如其物之真而不乱,曰当。辨者辨析。辨析术精,则物理无所遁。 正言断辞,则备矣。”《春秋繁露》曰:“《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庄子天下篇曰:“《春秋》以道名分。”从来经生皆以名分,为辨上下之等,此以帝制思想说经,实非《春秋》旨也。案分者分理。辨物之理,以正其名,是曰名分。 二经为名家大祖,其学脉分明可辨也。《汉志》,名家有邓析二篇。郑人,与子产并时。据《左传》定公九年,“驷颛杀邓析,而用其竹刑”。竹刑,刑书也,犹今法律之书。古者书用竹简,故曰竹刑。 则邓析当是刑名家,刑法之名,曰刑名。《荀子》《正名篇》曰:“刑名从商。”大概商代刑法精当。刑名一词本此。 固非《大易》所谓辨物、正言、断辞,与《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之学。《汉志》列邓析于名家殊不合。汉人于学术尚不知分类,无足怪也。《荀卿》《非十二子》以邓析与惠施合论,则克就为治纲纪之观点,而并论之耳,其曰好治怪说,玩琦辞,辩而无用,则訾惠施之辞也。曰甚察而不惠,多事而寡功,则訾邓析之辞也。而总断之曰“不可以为治纲纪”,则其合论惠、邓二子之观点在此。本 非就学派上着眼以惠、邓同为名家也。儒家经传亡失殆尽,名学之籍已不可考。今存《荀子》有《正名篇》,其言“心有征知”,征者,征验,言心能考验万物而知之也 。“必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天官,谓耳目等官能也。当,主也。簿,簿书也,谓天官各主掌其类而簿记之,不杂乱也。如眼官唯主簿记其所感摄之色,耳官唯主簿记其所感摄之声,心之于万物也,必待天官各掌其类而簿记之,然后可据诸官簿,以征验万物而知之也。 此在名学上自有不朽之价值在。其《解蔽篇》嫉名家之流于玩弄虚辞,而斥之曰:“由辞谓之,道尽论矣。”谓,犹言也。论者,辨说。名家以玩弄虚辞为能事。由此言之,则是以大道只尽于其辨说中,何异以蚁子之智而测道乎? 晚世治逻辑者,徒玩弄名词为务,当以荀子之言为戒。
诸子之以名家著闻者,《汉志》仅七家,邓析不当入名家已说如前。尹文粗涉名理。《汉志》,尹文说齐宣王,先公孙龙。刘向云:文与宋钘俱游稷下。 毛公、黄疵、成公生之徒,当非专攻名学者。《汉志》,毛公赵人,与公孙龙等并游平原君赵胜家。刘向称其论坚白同异,以为可以治天下。据此,则以坚白同异之辨,而妄谈治道。黄疵为秦博士,作歌诗。成公生与黄疵同时,游谈不仕。 七家之中惟惠施巍然巨子,其以天才之科学家,而精哲学,善言名理,诚旷代之孤雄。六国时学人盖罕能识之者,独庄子与之为友。《汉》《艺》《文志》载其书一篇。余决不信其书只一篇也,或六国时人已莫能读其书,或汉初人不知重其书,故湮绝无余耳。《汉志》列惠子于名家。余以为惠子必深于格物之学,不止名家而已。庄子言:“南方有畸人焉,曰黄缭,畸,异也。 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黄缭能研究自然科学,其所问风雨雷霆之故,与天地所以不坠不陷,当时必无能应答者,惠施乃不辞避而直应之。 不虑而对,不惟应其问而已,且不持思虑而对也。 遍为万物说,注意遍字。黄缭能发天地所以不坠不陷之问,其平日对于物理世界之探索已甚深,否则不能提出大问题。惠子不复待彼之问,遂为黄缭普遍广说万物之理。 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惠子平日无可倾吐,一旦遇黄缭故欲泄其蕴耳。庄子云益之以怪,当是据其时庸众之论。科学家之大发明,恒为庸众所不喻,不喻即惊以为怪。 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惠子只是好奇心盛,而富于求知欲耳,非故意反人与胜人也。自庸众视之,则疑其以反人为实,以胜人为名。 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隩,曲也。西洋科学之发展正赖诸科学家有强于物之精神。中国有一惠子而无继者。惜哉!庄子道家也。道家不肯强于物,实亦未能强于德者也,而讥惠子可乎? 又言:“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言惠施日以其知,与人往复辩难。 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谓其与人辩也,只好为诡怪之论,欲以胜人。 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谓其竭尽心力,以向外追求万物之理,是耗散其神智于万物也。 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骀,放也。 逐万物而不反。综上所引庄子之言,惠子强于物,散于万物而不厌,逐万物而不反,其对黄缭遍为万物说,可见惠子之学是向大自然里努力追求,并非不根于实测而徒为诡辩者。当时庸众以辩者目之,庄子亦以其善辩而惜之。惠子岂好辩哉?夫惠子猛于求知,笃于爱智,伤众人息息与天地万物接触,而一切习焉不察,故日以其知,开导众人。众人卒不喻,乃以辩者訾之耳。惠子确有大科学家之热诚与风度,在晚周诸子百家中似罕有其匹。庄子与之友,彼此所学绝不同途,虽有相非,而实有相契之美。此其宏识伟量,古今罕觏也。惠子强于物,而又乐众人之共进于知,其遍为万物说当有甚多博大之创见,决无不著书之理,而皆无传,岂不惜哉?庄子称惠子之妙语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天地犹云宇宙。壮者大也。宇宙之大,理道无穷无尽,积全球上古今人之智力,或各种学术之所研究与发明,虽有许多理道可说,然以视夫无穷无尽之大宝藏,则所掘发者终有限。惠子自叹,欲以一己之智力,泄尽宇宙之秘藏。虽存此雄心,而终无术以尽知之也。 美哉斯言!以一人之智敌宇宙之壮,欲尽知之,卒无术,而存雄毋沮焉可也。积世积人积智而为之,亦何患其壮。
《公孙龙子》十四篇,今亦仅存残帙。《庄子》《秋水篇》曰:“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欤,知之弗若欤?今吾无所开吾喙。”后略。 据此,则公孙龙少习儒学,而后为名家之雄,终亦为庄周所移而近乎道矣。《史记》《仲尼弟子传》有公孙龙,年代远隔,或以其为七十子后学而误入之欤。
墨子亦名家大师。虽墨学为独立之一大学派,而于名家不妨并见。《天下篇》称“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苦获、己齿,李云二人姓字也。 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胡远浚曰:谓分离乖异。 相谓别墨。墨学之中又各别分派也。 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触偶不仵之辞相应”。觭同奇。仵音五。不忤,犹云不同。 可见墨家后学治名理者,亦受公孙龙之影响。
名家在晚周甚盛,今可略考者,儒有荀卿,墨子及其后学别墨皆名家大师也。而名家精于格物者,则有惠施。公孙龙本儒者,而其专长究在名学,故言名家者必举公孙氏,《天下篇》亦以桓团与公孙子并举。晚周名家硕师必不少,惜古籍沦丧,今无从考。汉人最不通名学,班《志》疏谬,不足责耳。
农家之学,当出于《诗经》。三百篇自变雅以至列国之风,小民呻吟穷困,无以为生,其怨恨王侯卿大夫贪污侵剥之诗占大多数。孔子删定为经,以教三千七十之徒,传播民间,此农家所由兴也。晚周诸子创说皆假托古圣王以为重,故农家亦托神农。《孟子》《滕文公篇》曰“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云云。晚周农家可考者,只许行与其弟子陈相之姓字幸存于《孟子》书,此外无可考矣。《汉志》,农家有九,书百一十四篇,皆秦、汉间人拥护统治阶级者所为,与晚周农家思想无关。《汉》《志》叙农家有曰:“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师古曰:“言不须圣王,天下自治。” 欲使君臣并耕,按农家本主张天下之人人皆并耕而食,不许有统治阶级存在,无所谓君臣。而班固以己意叙述农家,则曰欲使君臣并耕耳。 悖上下之序。”悖,乱也。农家废君,正欲破除上下之序,使人类皆平等互助,而建立共同生活之制。班固乃以为叛乱也。 班固此数语正是斥破晚周农家,而《汉》《志》所列农九家及其书,皆与真农家无关。当于后文更论之。许行思想,亦俟《原外王》中附说。
法家成为独立之《大学》派,大概在春秋战国之际。盖自周室东迁,王道衰而霸业起。霸者之治,必以法整齐其臣民,使莫不肃守纪律而勤其职事。管仲相齐桓,匡正天下,为五霸首。由此道也,《管子》之书虽后人所造,然必齐、鲁间儒生感礼让为治,不可起衰救敝,于是变而崇法,创成学说,托为管子之所著书。自其书行,而后法家学派始张矣。所以知其始于齐、鲁儒生者,深玩《管子》一书,则见其根本大义,不离孔子六经。《易》《系辞传》曰“吉凶与民同患”,即此一言已括尽六经外王根柢。《管子》《牧民篇》曰:“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此非吉凶与民同患而何?综观《管子》书括囊大宇,经纬万端,要皆从与民同患出发。至于“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此即本于孔子先富后教之意。见《论语》《子路篇》。 通玩全书,随处可见其未脱儒学骨髓,故知创作者必是七十子之徒,始变儒术而别立法家赤帜也。然《管子》书盖屡经增窜,非一手所作,并非一时所就。《汉》《志》《管子》八十六篇。今多散亡。 列在道家。盖战国时,有道、法混合之派,慎到辈是也。亦有法、道、名三家混合之派,则申、韩之徒是也。至于管子书之创作当在春秋末叶或战国初期。其后,法家吸收道家思想者,根据原本修订则内容更扩充矣。《汉》《志》以之入道家却未妥。此书究是法家巨典也。然亦杂兵家或权谋家、阴阳家言。其取材广博,而自有匠心独运,不碍一贯,未可目以杂家而轻之也。印度大乘著述多此类,如《瑜伽师地论》为有宗根本大典,何尝不是会聚众说而成?中国人一向轻忽管子,适自安其陋耳。《管子》书之精要须抉择,惜吾衰矣。 鲁为秉礼之国,流于文胜,而委靡不振。齐与鲁为邻,故法家思想源出齐、鲁之儒。其后尸佼亦产于鲁,为商鞅师,复改变从前之法家思想而造成帝制极权,扫荡唐虞三代之政、教与文化。自尸、鞅启之也。晚周鲁人思想守中和者,难造时势;儒家孝治论者有此患。 趋偏激者,招大祸败。尸鞅之作风,使中国自吕秦以后,皇帝专制历世近三千年,民生与政教学术,一切腐坏,不求进。 两不相同之思想并兴于鲁,岂不怪哉?
《汉》《艺文志》,尸子名佼,鲁人,秦相商君师之。鞅死,佼逃蜀。《史记》,楚有尸子。刘向《别录》,疑谓其在蜀。王应麟以为晋人。王先谦以《艺文志》注,鲁乃晋字之讹。案《后汉书》注,佼作书二十篇,内十九篇陈道德仁义之纪,内一篇言九州险阻水泉所起。据其十九篇之说,当是生于鲁,而习闻先王之遗教。其人本策士之流,曾游晋、楚,而居晋或久耳。
《管子》书诚知尊重民意,然犹无民主思想,此其短也。慎到辈亦然。余以为晚周思想发展甚盛,法家分派必众,当有倡明民主者,惜古籍亡失无可考。然《淮南》《主术训》有云:“法籍礼义者,所以禁君,使无擅断也。人莫得自恣则道胜,道胜而理达矣,故反于无为。无为者,非谓其凝滞而不动也,以其言莫从己出也。中略 法生于义,义行于众,适众适合于人心,此治之要也。故通于本者不乱于末;睹于要者不惑于详。法者,非天堕,非地生,发于人问,而反以自正。”据《淮南》此段文字当是从晚周法家民主论派之遗说援引得来,非淮南幕友所能创也。《淮南》书由众手纂辑。汉初人能搜罗故籍,无独创之见。淮南怀篡志亦欲自帝耳,其幕友不必有反帝制之思也。余由上所引文,而推定为法家民主论派之说。略申三义:一曰,君主专政之制,则法生于君。《管子》《任法篇》曰:“有生法,有守法,有法于法,夫生法者君也,房注:“君始制法,故曰生法。” 守法者臣也,房注:“臣则守法而行。” 法于法者民也。”上法字犹言取法,下法字谓君所制之法,言人民之思想行动惟取法于君之法。 是为法家君主专政论派之理论。今如前引,法生于义,义生于众,则为废君而行民主之制。明白彰着,无可疑也。夫君主以私意制法而宰割万物,未尝不自以为义也,然则义与不义如何辨?民主论派则直断之曰义生于众。此真一语破的也。以独夫之意制法,迫天下亿兆之众以必从,虽欲勿陷于不义,不可得也。由天下亿兆之众各本其公欲、公恶、互相扶助,互相制约以立法,则不义之萌绝矣。义生于众,不生于独夫。大哉斯言!吕秦以来二三千年,学人莫之省,何耶?
二曰,民主政治或难骤致,则本群众公意制法以限制君权,是亦民主之始基也。故曰法籍、礼义所以禁君使无擅断,则君宪之治,晚周法家民主论派固发明最早矣。
三曰,晚周法家民主论派必由儒者首创,所以者何?儒学本有民主思想,其变儒而为法亦甚易。又如前所引,以法籍、礼义并重,不纯主乎法也,可窥其渊源所在。又其言曰:“法者发于人问,如吾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则举手投足乃至一切行动,将无往而不侵犯人。如此,则人必来诘问,法之发生即以此故。 而反以自正。”如吾不知有人而人来责问,则吾当反己自正,所谓恕道是也。吾人守法而不敢叛者,惟推己及人故尔,非由畏刑罚及物议而姑饰于外也。 此真儒学骨髓,亲切至极,超脱至极。吾人不视法为外力强制,则奉法而行,一皆循礼蹈义。浩然之气塞乎天地,即有误犯反己自正,何伤日月之明?是超脱至极也。若畏罚、畏讥,虽不犯法亦常不自在也。 民主政治之任法必遵乎此,而后《春秋》太平之盛可期矣!
附识: 《管子》书之《心术》、《白心》、《内业》诸篇,胡适等以为错简,殆未深究耳。此书原本儒家融会道家,盖随在可窥见。但《心术》诸篇道家旨趣较多,文字亦稍别。此书本不成于一时一手,无足异也。
商鞅、申不害、韩非,《汉》《志》列法家,甚误。或如汪大绅说,以兵刑家位之较合。
综前所说,晚周六大学派,儒为正统,墨、道、名、农、法,同出于儒而各自成家,各辟天地,猗欤盛矣!宇宙真理无穷无尽,非一家之学所能测,譬如大洋水非一人之腹所能饮。然复须知,凡成家之学,其于无穷无尽之真理本不能见其大全,而决非绝无所见,若绝无所见,即不得成为学术。故每一家之学,即就其所见到处逐渐推广求精求详,然其推广之领域终属有限。易言之,凡成一家之学者,即是自辟一天地,而亦自囿于其天地之内。
六大派者,又各有旁支。旁支者,如木干有旁支而向外发展,若与其干不相属故云。 如宋钘、尹文之徒于墨氏为旁支,而不即是墨家也;田骈、慎到于道家为旁支,而不即是道家也。举一二例可概其余。或有问言:“墨、道、名、农、法五家,皆源出于儒,亦是儒之旁支否?”答曰:五家虽出于儒,而其开宗之哲并是创作之天才,其成就伟大,故是独创而不得谓为儒学之旁支。旁支者,虽能不守一先生之言,而未足以穷大极深,非真能自树也。又战国时学人博涉乎儒、墨、道、名、法诸大学派,而以杂家著称者,当必不少。如其贯综百家,择善而不无主,自不愧为博才通人。《吕览》未足语此。晚周杂家或有钜集,汉人未搜求耳。
凡《大学》派其派内亦复有分。《韩非》《显学篇》曰:“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据此而推,韩非所云八儒、三墨,当是据其闻见所及者言之耳。而儒必不止于八,墨必不止于三也。姑就儒言,子贡、曾子、闵子、子游、子夏、有子诸贤,皆圣门高弟,都不在八儒之内。且此八儒,惟子张、颜氏当是颜渊。 漆雕氏,可确认为尼父真传弟子,自余多属三传或至五传。《仲尼弟子列传》记七十七人姓名年岁甚详。纵有一二不必可靠,而孔门有三千之众及高材七十余人则不容疑,何至绝无传授。而韩非无所述,可见韩非所举八儒当是就三晋流行最盛者言之,非儒家内部分歧止此八派也。儒家如是,墨家发展决不止三派。道、名、农、法,各各内部有分,皆可准知。《荀卿》《非十二子》只评论其所最留意者耳。当时诸子百家岂止十二子乎?
晚周学派自以六大派为主干,而儒家为墨、道、名、农、法五家之源,是为正统,此其彰着可考者也。惟诸家各有旁支,如宋、尹、田、慎诸子见称庄周、荀卿。庶几钜子矣!何可轻乎?其他湮灭于秦、汉之际者,当不少可贵之述作,是可惜耳。若乃诸家内部分派之发展,汉人俱不搜考。马迁虽为《仲尼弟子列传》而无一字道及学术,直同账簿耳。迁无史识,甚书详于武人、卿相、及游说之徒,而忽视学术。虽以通史为名,而其内容实难言通史。尤谬者,于晚周列国,竟忘其为建国久远之国家,而只为其君主立世家,视同汉世侯王,后人遂无从考论古代列国民习与政教、文化等等情形。
孔子上承伏羲、尧、舜以至文、武之道,下启晚周诸子百家之学。《中庸》赞曰 “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诚哉然也!庄子以百家分散,闇于大道,宜更有高深学术,包通众家殊能,包通者,探万化之根源,故无所不包,此内圣学之要也;握万变之理则,故无所不通,此外王学之要也。 以端其向而一其趋,于是欲以孔子儒学为百家之统宗。《天下篇》曰:“不离于宗,谓之天人。宗者,宇宙本体之称,非超脱天地万物而独在。曰天,曰道,曰万化根源,皆宗之异名耳。人之生也,形气限之,渐离其宗矣。能不离者,则即人即天,故曰天人。 不离于精,谓之神人。精者,谓天之德用,纯善不杂。 不离于真,谓之至人。真者,谓天之德用,至诚无息。 以天为宗,宗犹主也。天之在人,谓之性,人能率性而行,即是天性常主宰乎形骸,而不至离其宗也。 以德为本,人能体现天德于己,是能固其本也。 以道为门,道亦天之异名,人生日用中一切率由乎天理,即自然有则而不乱,故道者是人之所必由,如人出外必由乎门也。 兆于变化,兆者,变化之几,犹未形也。体道之人,心无挂碍,故能造起万化而无滞也。 谓之圣人。天人、神人、至人、圣人,不可作四等人看。郭象曰:凡此四名,一人耳,直所从言之异。案从言异者,如从其不离于宗言,则名天人。及从其以天为宗,至兆于变化言,则名圣人。故四名,实只就圣人身上而从四方面言之,以显其盛德耳。 以仁为恩,仁,故有恩爱及人也。 以义为理,仁者广恩,若不裁之以义,则恩滥而不当于理。理者,事物当然之则,如作恶者,有应得之罚,此理也。仁者将恩遇之而无罚是不合理,唯有义以裁之,则因其罪恶重轻而施罚,是为理。 以礼为行,自闇室居处言动,以至施乎天下国家一切作为或事业皆是行。行必由礼,无非礼之行。 以乐为和,和者,私欲不萌,中心安和。《论语》云“君子坦荡荡”是也。乐以达其内心之和。 薰然慈仁,薰然者,其德容足以感人也。 谓之君子。《春秋》太平社会必天下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非有仁义礼乐之化不可几也。 以法为分,民生在群,群必有分。分者,万物各得其所。易言之,物各尽所能,各足所需,各遂其志,各畅其性,无彼有余而此不足之患,是谓有分。法之立本乎民群之互相维系,互相制约,所以使群道有分,而无不平之患也。儒术未尝不贵法,但以礼为本耳。 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名者,即《易》所谓辨物、正言、断辞之学。今云逻辑,亦属名学。然古之名学其包含甚广,逻辑殊不足与之相当。古者布化立政,经纬万端,而其别白善恶,辨正得失,无不咨于名学,以正名核实为先。表者,犹言准则。以名为准则,而核其实,使名皆如其实,而不可乱,则是非彰。民志定,而化道可成矣。以参为验者,《说文》:三人相杂曰参。古以三为多数。民治常规,凡辨得失必从多方面求征验也。以稽为决者,《老子》下篇六十五章云“知此两者亦稽式”。王弼注:“稽,同也。”既征验之多数,必所见共同而后其得失可决也。其数一二三四者,事物莫不有数量,举一二三四以明数之相生,不待悉举也。《易》曰“备物致用”。物之数量,增至大备,其用乃益大也。 百官以此相齿,承上文而言,综核名实,开物成事,必赖百官各供其职。齿者,序列义。百官因职务之钜细,而组成序列。 以事为常,事者,凡天下事,天下人共为之,必持之以常。常者恒也。恒则可久可大,无偷而荒,无躁而败。 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衣食者,万化所由起,万事所由立,故曰为主。非深于儒学者,不能窥及此。务蕃息则生财不竭,谨畜藏则用之不匮。 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自以仁为恩至此非精究《春秋》《周官》诸经不能道只字。 古之人其备乎!古之人谓孔子也。 配神明,神明者即庄子所云天地精神。然天地精神即是遍在乎一切人或一切物之精神,非超脱天地万物而独在。须善会。 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有问:“庄子多有难解语。如此中本数二字亦困于讲明。本者对末而言。如木之根是本。干及枝弃其末也。本字之下却用一数字何耶?”答曰:善哉此问。末者,本之发展。如干及千枝万叶是从根发展得来。易言之,即根中已含蕴多数的众干与千枝万叶在。本数二字意义深远。 系于末度,郭象曰:“本数明,故末不离。”案系者,不离义。末自本生,故不离本。前文有云,不离于宗。宗即本也。政教设施,经纬万端,皆末也。 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孔子之道所以无不备也。 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孔子承古圣王之道而开儒学之宗。圣王心术之微,其着在数度可考明者,史多有之。数者制数。度者法度。制数者,一切制作,不离于数,故云。 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此中《诗》、《书》、《礼》、《乐》,则指孔子所修之六经也。下文更分言之。 《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名分有二义:一、名理,见前文谈名家处。二、据乱世,严上下尊卑之分,《春秋》破除之也。 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其数者,谓六经文义各有数,如云《春秋》文成数万,春旨数千是也。旨者,义旨。设者,悬拟之辞。圣人作六经,为中国设拟之,欲由中国实现之也。然百家虽道之,但视为古人之陈言而姑说之已耳,非能通圣意也。 天下大乱,不求真知,不务实践,故乱。 贤圣不明,贤圣之道不明也。 道德不一,各逞偏曲之见,各张浅薄之论,故言道德者不可得一真是。 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郭注:以天下各得一断句,谓各得一偏也,未妥。一字当连察字读。一察者,即是察于一偏而不可得其大全,如科学中某一专门之学,哲学中某一宗派之论,皆一察也。《春秋》、战国之际,思想发达,诸子百家已分门别类,各察一偏而昧于大道,庄子所以叹也。 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耳明于声,乃至口明于味,而互不相通。 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不能该备,不能周遍。 一曲之士也。曲者偏曲。 判天地之美,判,剖析也。剖析之,则失天地之全美。 析万物之理,分析万物,将只见片片断断的死物,而不悟宇宙万象元是活泼泼地。庄子之意,殆与晚世尚直觉者同。 察古人之全,察者,犹言穿凿。读古人书欲窥其全,须了解其文言之后,而虚怀以默会其大旨。若寻章摘句,空凿求通,如何可得古人意? 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此段文字亦不无病,如“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云云,未免反理智,反科学,不足为通论。然其穷高极远而测深厚,照然见圣人之大体,则非小知所及喻也。此段文字,首举四名,四名者:天人、神人、至人、圣人。 明内圣之极诣,自以仁为恩,至皆有以养民之理也,本仁义礼乐之意,而辅以崇法、正名、与参稽之方,推原于衣食为主,虽寥寥数语,而字字句句都含无量义,外王之宏规远模具于此矣。余尝言,晚世科学分工极细,学者各专一门之业,合而观之则世愈进于智,分而核之则愈进于智者,实愈趋于闇耳。合则见智者,各科之学所发明者,日益精密,故合观之则见宇宙各方面之秘藏,将发泄寖多,而人智猛进,可惊也。分则见闇者,科学家之眼光与心力,各各偏注于宇宙之某一方面,即不可窥测其他众多方面,是故天下众家之学,凡为其智之所在者,即其闇之所由成。犹复应知,合则见智固已,而其智终亦有限。科学之所探究者,毕竟止于现象界,若乃万化根源,要非科学之术所可达也。倘谓各科之学,对于现象界各有部分之知,集而愈多便识万化根源,此说殊不应理。各部分之知虽多集,其所知者仍是现象界而已,未可识根源也。庄子悼百家众技各察一偏,闇于大道,故欲弘宣孔子内圣外王之道,以总揽众学,而示以会归,卓哉前识!吾侪今日犹未可忽而不察也。夫内圣之学,不离用以求体,体者,宇宙本体之省称。用者,谓现象界。参考余之《新论》壬辰删定本。 亦不至执用而迷其体。《新论》以大海水喻体,以众沤喻用。小孩临洋岸只见众沤为实物,而不悟众沤以大海水为体。哲学家谈宇宙论,若执用迷体,则其失与小孩同。 执用迷体,则宇宙人生无根柢,理不应然。离用以求体,将超脱万物,遗弃现实世界而别寻真宰,其失与宗教同。儒者内圣学,体用不二,而亦有分,虽分而仍不二,参考《新论》壬辰删定本。 由是义故,不执用迷体,迥异俗谛之见。世俗所认为实理者,曰俗谛。 不离用求体,自无出世之迷,此所以为人间智炬也。至于外王学以平天下,位天地,育万物为极则。《大学》言平天下,治化之道,要在为人群去一切不平,以归于平而已。如有不平者存,则天下无由大同,而乱不可止。《易系传》言“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又言裁成天地,《中庸》位天地之义本乎此。 自私之个人主义,《论语》言“克己”,即克治小己之私。 自骄之英雄思想,管仲有匡正天下之丰功,而未免骄盈。自骄者必轻人,轻人者必将大不利于人,此祸根也,故孔子讥仲之器小。 离群遗世之高隐,或僧侣主义,荷蓧、丈人诸隐士,孔子皆欲开喻之。《中庸》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后儒反老、佛者,皆根据此义。 狭隘褊私之国家思想或种族思想,可深究《春秋》三世义。 一切涤除尽净,蕲进于全人类大同太平之盛,懿欤休哉。其言化也。仁与义相反相成,仁主博爱,义则对于害群者将怨之,而不可爱也。 礼与乐相反相成。礼敬而乐和,故相反。和以敬而不流,敬以和而不束,故相成, 礼为治本,而辅以法,亦相反相成。宽为要道,而济以猛,亦相反相成。衣食为主,正所以发扬灵性。灵性之发,必由于学。世未有肢体困毙,犹可为学也。《中庸》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见《中庸》第二十章。 真积力久,自性昭然,须知吾人自性,即是天地万物之自性,无二本也。 乃至与天地合德,天之德高于万物无不覆也;地之德厚于万物无不载也。 与日月合明,斯其至矣!日月之明,无私照也,此与上语,见《易》《乾卦》。 是故良食之资,似与灵性无预,而灵性实待之以发展,亦相反相成也。广大深远哉,儒者外王学也。孰是有智,不饮甘露,忍弃之哉?一切学术,一切知识,必归本内圣外王,始遵王路,余不信此学遂为过去已陈刍狗也。王路犹云大路,见《书经》。
春秋、战国之际,列国互谋吞并,战祸日亟,民生困惫。孔子盖深知唐虞三代之法制,不得不随时更变,始以改造思想为要图,而创发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之新学说。损去之曰贬,黜废之曰退,诛灭之曰讨,详在《原外王》中。 在野讲学,不为世用。《论语》《子罕篇》:“牢曰:‘子云,吾不试。’”牢,孔子弟子,姓琴。牢,其名也。牢尝闻孔子自云不试。不试者,不为世用也。虽尝周游列国,终不苟合于时君。 三千七十之徒来自异邦远域,其声教亦已广矣。后来,诸子百家蜂起并作,虽其源皆出于儒,而各持异论,各自开宗,莫不反戈以攻儒,殆若虫生于木而反蚀其木也。庄子智足以知圣人,已叹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发,其为当时与后世虑也深矣。战国时期,正是生民以来非常巨变,而六思想界之纷裂最甚,儒家内部复不一致,后文另详。孔子之新学说在六国社会不能发生影响。前文已云,晚周六大学派除正统派及农家而外,正统派即儒家, 墨、道、名、法四大学派,俱挟宏大势力,以对抗儒家。维时儒家以一敌四,其无能为也何疑。法家君主专政之根本大义,恰与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之新学说,正相反对。虽有民主论派,其势力当甚微。 名家则惠施、公孙龙之徒最为杰出,其辨说足以风动一世。然惠施言氾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是乃知有仁而不知有义,由其道则对于在上者之横暴唯有忍受而无忿恨,则天子诸侯大夫以少数人统治天下之敝制,虽万世不易可也。《荀卿》《非十二子》毁惠施曰:“好治怪说,玩琦辞,辩而无用”,“不可以为治纲纪。”是则就政治思想言,荀卿固以名家为吾儒之敌也。庄子视惠施为畏友,于公孙龙则直教诲之耳。荀卿亦讥惠而不及公孙,可见惠施为名家巨子也。 道家遗世思想值六国昏乱,发展最盛。盖聪慧之伦,不能合群力以戡乱则退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固必然之势也。“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之自述也。然庄子固是大哲,其下者则志行薄弱,莫能独善,直以逃虚饰其颓废耳。 战国时诸子阻碍孔门新学说之发展者,当以道家为最甚。贤者脱然孤往,不肖者自甘腐化,社会相习成风,儒者虽欲实现其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之理想,终亦不可几也。墨子好格物之学,犹秉儒术,而其非斗则与《大易》昌言革命之旨相违反。庄子称墨氏“以自苦为极”以此化民,是使居上横暴者,晏然无患也。故自政治理想言,墨子为儒家之敌,其恶劣之影响并不逊道家也。孔子改造思想之希愿既不易达,而自西周之衰,迄于春秋,王道既坠,霸术代兴,降至战国,则霸者之业亦崩溃而不可支。孔子之新学说,既受众家阻碍,而不能警觉群众,于是昏扰之社会临非常时代,遂有大彗星出现。慧星后曳长尾,如扫尘之帚,古言大变革,每举慧星为喻。 卫鞅、尸佼之徒,用事于秦,始大开独夫专政,鞭棰宇内黎民之局,举唐虞三代以来之政教、度制、与学术思想,乃至一切扫荡尽净。中国自此凝滞,无变化,无进步者二千数百年,岂不异哉?晚周诸子百家思想纷歧,既未探内圣之真髓,更难悟外王之新义。孔子之道不行,非无故也。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是为孔子创发之新义,而晚周诸子除农家外,余皆不悟。
儒学既不行于晚周,而六艺经传以千万数又亡失于汉初,余于绪言中已详之,兹可不赘。今存之五经,《乐经》无单行本,故云五。 虽自西汉传来,其实皆遭汉人改窜,决非七十子传授之原本也。所以知由汉人改窜者,六经之外王学,实不容许有少数人宰割天下最大多数人之统治阶级存在。吕政已吞六国,统一天下,即焚书坑儒,颜师古曰:今新丰县温汤之处,号愍儒乡。温汤西南三里有马谷,谷之西岸有坑,古老相传以为秦坑儒处也。 当是儒生有反抗帝制之思想,吕政闻而患之,故严为镇压,否则何故独坑儒乎?余观《礼记》,《儒行篇》有曰:“适弗逢世,儒者之所蕲向,与昏世不合,云弗逢世。 上弗援,不为居上位者所援救。 下弗推,下民不能了解其志事,亦弗推戴。 谗谄之民有比党而危之者,凡革命志士之所遇,皆如以上所说。 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虽危,起居竟信其志。”郑玄注:起居犹言举事动作。信,读伸。此言儒者虽遇危难,而行事举动,犹能伸己之志谋不变易也。 据此所云,当是有革命行动之儒,故虽身危而能伸其志也。《儒行》一篇盖出于六国时,七十子后学所作。《儒行篇》所说,有十五儒。惟上文所引者是革命之儒,上弗援,下弗推,谗谄之民,比党而谋危害,在革命运动尚未为群众所共了解时,正如此耳。六国昏乱,惟儒家有革命一派,能继述孔子之志。而诸子百家之后学不闻有此,是可以观学术得失矣。儒者当六国时,已有密图革命者,至吕政统一后,诸儒自当不懈所志。虽党与不盛,而其影响已在社会,吕政不能不重摧残之,以绝其萌,此坑儒之祸所由作也。坑儒一事,自昔史家莫有究其故者。余十岁时,侍先父其相公。先父为说古史,至吕政坑儒,不肖问曰:“莫是儒生造反否?”先父笑而不应,似默认造反为是也。先父平生精史学,不肖少孤,而入军营,先父说史之启发为多。
秦并六国,仅十五年而亡。刘季之初起兵也,见诸客冠儒冠而来者,辄取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溲溺,俗云小便也。大骂者,骂儒也。见《史记》《郦生传》。 其所以重挫儒生之气者,用意亦同吕政耳。汉初,帝制既稳固,诸儒以秦时焚坑之祸为戒,大都变易前儒之操,一致拥护帝制,于是改窜孔子之六经以迎合时主。今就汉初人文籍中犹可考见者,如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其说儒有曰:“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此即三纲说之所由始。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其本意在尊君,而以父尊于子,夫尊于妻配合之,于是人皆视为天理当然,无敢妄疑。夫父道尊,而子当孝,天地可毁,斯理不易。子之思想行动不背于正义者,父母不当干涉,而子可自行其志,要不可失孝道。虎狼有父子,况于人乎?但以父道配君道,无端加上政治意义定为名教,由此有王者以孝治天下,与移孝作忠等教条,使孝道成为大盗盗国之工具,则为害不浅矣!详玩《论语》,孔子答门人问孝,皆就至性至情不容已处启发之,如曰“父母惟其疾之忧”,曰“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此例不胜举。自三纲之说出,只以父子说成名教关系,而性情之真乃戕贼无余矣!古义,妻者齐也,妇者匹也,夫妇平等昭然矣。今以尊夫者配合于尊君,又何理欤?夫五伦之教始于上古,《尚书》《帝典》可考。 至孔子则于孝亲敬长外,已言泛爱众,泛犹博也,见《论语》《学而篇》。 言不独亲亲,不独子子,见《礼记》《礼运篇》。 与《论语》老安幼怀意思一贯。《论语》言“老者安之”,是举天下之老者皆安之也;曰“幼者怀之”,是举天下之幼者皆怀爱之也,正是不独亲亲,不独子子之意。此乃大同世之道德,与封建社会之道德相去天渊。 乃至位天地,育万物,人类之爱德当发展无量,本不限于上古五教之范围。且君臣一伦不可为典要。《易》着革命之义,《春秋》升平世,君在所黜。汉人始唱三纲,以维护皇帝,司马谈之论已开其端,显然背叛孔子六经新义,显然不是儒家要旨。
司马谈道家也。道家源出于《大易》,本主张废除君臣之名分。晚明傅青主亦道家,其说老子道常无名章,有云:“始制有名。制即制度之制,谓治天下者初立法制,则一切名从之而起,正是与无名之朴相反。人类原始,本无治人与治于人者等名,人与人以真朴相与,无上下贵贱之分也。及有治人者起,制作一切名,而上下贵贱以分,故与无名之朴相反。 无者有之,朴者散之,无名而忽有名,则上凌下,贵侮贱,散失其朴矣。 而有天下者之名,如皇帝王侯等名,皆以天下或国为己有者也。 于是始尊。治人者拥尊名,天下众民莫得与之匹也。 后世之据崇高者,只知其名之既立,尊而可以常有。殊不知,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青主此说,深得老氏意,不愧为道家后嗣。司马谈论儒家,既背叛孔子。其论法家亦曰:“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其维护帝制坚决如此。谈之论六家也其所归仰与宗主者实唯道家。道家本废除君臣名分。而谈于此又不惜背叛道家。何忍自负所学不以为耻乎。盖自吕政焚坑惨毒,天下知识之伦皆畏祸而变其所学。汉兴,承秦帝制,改秦之暴而参以怀柔,学子益乐于拥戴,遂以君臣上下之分为天序天秩不可改易,一唱百和,相习成风,久而不知其非。汉初道家已将其本师非尧、舜,薄汤、武之伟抱,消失殆尽。本师谓晚周道家。尧、舜且非之,汤、武且薄之,其不许立君可知,秦、汉间道家便无此意。 黄、老之徒,在汉世确已脱胎换骨。司马谈背其所宗而不以为耻,无足怪也。
道家一变而拥护帝制,以此远害而已。儒生求用于世,其改操易虑,自更甚于道家。改操者,改其所持守。易虑者,变易其思想。 朝野名儒传经者,必求合于时之所需,而不敢孤持正义,以招不测之忧。博士诸生《汉书》《儒林传》孝文好刑名之言,孝景不任儒,“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可见文、景之世,已立博士,后来增立更广耳。 挟经术以干禄利,经义之不利于帝制者,必删削而改易之,此必然之势也。
犹复应知,六经窜乱当不始于汉初,战国时儒生或已有窜易处。韩非云:“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据此则七十子及其后学分派,各自谓真孔,而各派对于孔子之六经必各以己意增窜,明其所承为真孔之证。且窜乱之必不能免者,莫如安现状而惮急进之儒。孔子作《春秋》,张三世义,要在离据乱,以进升平、太平,详在《原外王》。 非以据乱世之度制为可久也。七十子后学多无远略,每迁就当时社会现状,弥缝缺失。陶诗云:弥缝使其淳。 此派犹笃守宗法社会之德律,虽曾闻孔子《春秋》,明知民贵君轻,而不欲遽废君主制度,常思依附王侯以行仁政,如孟子游齐、梁,荀卿仕于楚,皆为畏惮大变革之迂想所误也。此派虽宗六经,其于先师原本,决不无窜乱。又晚周末叶,秦国已有儒生为博士者,亦必有改窜经文之事,如《尚书》终以《秦誓》,必秦博士所为也。《汉书》《儒林传》言,伏生“故为秦博士”。又言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大兵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云云。据此,秦自吕政未王以前,其先君必已置博士之官。吕政统一,更定官制,当尽废之矣。伏生为秦博士,当在吕政未吞六国,方居王位时。何以征之?《传》言,秦禁书,伏生壁藏。此时伏生当早退归济南,若尚为秦博士,秦之禁网严密,伏生能于京城作壁藏计乎? 总之,孔子六经,七十子后学必稍有改窜,当未敢大乱其真,及至汉初,群儒拥护帝制,自不得不窜乱孔子六经以为忠君思想树立强大根据。诸儒大概采用孟轲、荀卿一派所传承之经本,而复有窜乱,此种推索决不远离事实。
余尝言,汉人拥护帝制之教义,约分三论:一曰三纲五常论。二曰天人感应论。三曰阴阳五行论。第一种论之所本,则由孟轲而上索曾子,其脉络分明可考。《汉书》《艺文志》言:“《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也。”《志》称治《孝经》者有十一家。今考《论语》记孔子言孝,皆就人情恻然不容已处指点,令其培养德本,勿流凉薄。德本者,孝为一切道德之本源。人未有薄其亲而能爱众者也。 至《孝经》一书,便务为肤阔语,肤泛、阔大而不切于人情,非所以教孝也。 以与政治相结合,而后之帝者孝治天下与移孝作忠等教条,皆缘《孝经》而立。《戴记》中言孝道,亦多出于曾子,吾不知孝治之论果自曾子发之欤?抑其门人后学假托之欤?今无从考辨,姑承认曾子为孝治论之宗师。孟子言“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孟子》《告子篇》。 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孟子》《离娄篇》。 其为曾子学派决无疑。汉人说经无往不是纲常大义贯注弥满,其政策则以孝弟力田,风示群众。奖孝弟,使文化归本忠孝,不尚学术。奖力田,使生产专归农业,排斥工商。其愚民政策,曲顺人情,二千余年帝者行之无改,虽收统治之效而中国自是无进步。 曾、孟之孝治论,本非出于孔子六经,而实曾门之说,不幸采用于汉,流弊久长,极可叹也。荀卿主礼治,其说要归养欲给求。养人之欲,给人之求。 揆之《春秋》义是乃求离据乱,其贤于孟轲远矣。孟轲犹滞于宗法社会思想,故不及荀卿也。然荀卿似亦疑升平未可骤致,乃欲改造宗法思想而不彻底,故不肯作废除君主制度之主张,此所以与孟轲同一谬误。吾以孟、荀合为一派,即此故耳。然荀卿不守宗法社会教条,究贤于孟。孟子言尽心则知性知天,确甚亲切,不于人之外求天也。至其言治化却迂陋,不达《易》、《春秋》之宏旨。 马迁《史记》以孟子、荀卿合传,而于孟子特尊之,可见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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