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尔雅台答问 [book_author]马一浮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哲学,完结 [book_length]112854 [book_dec]《尔雅台答问》收录了儒学大师马一浮先生在复性书院讲学期间答复院内、院外学者的书信,以及平时对学生的示语和批语,是先生教育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 全书分为正编、续编、补编三部分,论及书院教育的性质和特色,对儒学的研究和理解,以及治学方法,从中可窥见其“因材施教,随机指点”的教育原则。学界认为“以书札论学者殆无过于朱熹、陆九渊。今日尚持此传统,而文字之美,内容之纯,先生之《尔雅台答问》可上比朱、陆诸大儒而毫无愧色者。 [book_img]Z_4802.jpg [book_chapter]正编 [book_title]尔雅台答问 答张立民 “《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乃匡衡上成帝疏中语。“行在《孝经》”,《孝经纬钩命决》中可信之言。纬书有精语,但凡近谶候者不可信耳。汉人最重此经,特立博士。其文与《礼记》诸篇相类,如《孔子燕居》《仲尼闲居》皆有某某侍之文。 必出于七十子后学所记无疑。其中大义,孟子发挥最切。黄石斋作《集传》,立五微义、十二着义之说,亦能见其大。其《孝经辨义》云:“本性立教,因心为治,令人知非孝无教,非性无道,为圣贤学问根本,一也。约教于礼,约礼于敬,令人知敬以致中,孝以导和,为帝王致治渊源,二也。则天因地,常以地道自处,履顺行让,使天下销其戾心,五刑、五兵无所施,贵德贱刑,为古今治乱之本,三也。反文尚质,以夏、商之道救周,四也。辟杨、墨之道,使不得乱常,五也。”其十二着义为郊、庙、明堂、释奠、齿胄、养老、耕籍、冠、昏、朝聘、丧祭、乡饮酒,皆礼之大端也。昔尝以《西铭》为《孝经》宗论,此义将来当于书院讲之。伊川作《明道行状》二语,尤其吃紧得力处。今欲直指人心,令其见性,必重此经,方可提持向上。人只是被习气私欲缠缚,故天理不得流行。若能于“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之时认得此心,当其哀痛迫切,但知有亲,不知有身,此时乃纯然天理,必无一毫人欲。阳明所谓“致良知如何致起”,《孝经》所谓五致,此“致”字最亲切,大好体验。故“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三者皆为不孝。今天下之患,约而言之,患亡、患乱、患兵而已。故凡有计较功利之私,皆不孝也,而可以为教乎?今因贤来书,略发其要。 答袁竹漪 一 “洁静精微,《易》教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孔子假年学《易》,自期无过,此岂义解边事?后儒人自为说,家自为书,斯乃说《易》,非学《易》也。著者有志治《易》,且尝师唐先生,知求之义理,可谓能识所趋矣。要当观象玩辞,反身修德,无汲汲以撰述为事。若是则可与极深研几,乃知“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初不关于多闻广说也。 二 学规四目,理是一贯,所见不差,然事相则别,故说为四。虽不可划分阶段,亦非全无次第。如车轮、蜗角,自有前后左右之相,然其转动屈伸实是全体作用。如人行步,一足先动而一足随之,乃能成行,前必引后,后必蹑前,行来只是一串也。博文自非指记览杂博而言,详在学规第三目中。 自觉矜心未去,只因未尝用穷理致知功夫耳。若真能穷理,矜心自无处安着,亦无自而生,颜子便是榜样。“但知义理之无穷,不觉物我之有间”,朱子此语深得颜子之用心。“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多能之目,自曾子名之耳。若颜子之心,固自以为不多不能也。当其问人之时,实恐于理有所未尽,岂可伪为?又安暇顾及人之疑与不疑耶?各人自己分上事,莫管他人疑否。虚己亦不是作意为之,但知义理之无穷,则心自虚矣。“犯而不校”方是容物,非是以容物之心问人也。“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只是责己,自然恕人,亦不是作意要容物。若预设个尺寸限量,则是校也。至于“以直报怨”,事义不同,亦是贵在直。直是天理,不杂一毫私意,若有夹杂,即是不直,此理须知至后自知。来问云“有若无,实若虚”,似尽去其所恃以矜人者之习气,方有如是之度。此既不可以度言,而形容矜心一语尤见病痛。矜本是妄,更言有恃则益妄。意谓恃一知半解以为骄人之具,此与人自恃有力以殴人者相同。不知性德人所同具,决无以己矜人之理。如人之能吃饭穿衣,决无有人以我能吃饭穿衣自矜其能者。知得此理,矜心自然消释。 答杨硕井 一 览足下所为自叙,知足下才质奇,涉学广,时有神解,能见其大。然其析理未免于驳,持论恒失之易。欲以穷事物之繁变,抉心性之幽微,足下之志则大矣,而其言则有芜累。此由平日未尝用集义功夫,但凭一时之察识,乍得依似之解,不免自喜,遂以为是,故未能臻乎醇密也。夫“穷神知化”,乃盛德之符;“开物”、“前民”,亦自然之效。圣人非有作意于其间,若待安排,便成计较。所恶于知者,为其凿也。释氏之精者亦唯在铲除知见,潜行密证,不以义解为高,故无心于宰物而后能应物,无事于立知乃可以致知。足下胸中所蕴者至多,此皆足以为碍,不胜憧扰,一旦廓清,然后自心虚明之本体乃可复也。 二 来书不以直言为怫,自陈病痛,此见贤者虚怀择善之美。但以未得来院共学,不能无憾,今为贤者释之。夫违应之情,无间于远近;悬解之遇,不责于当年。苟冥契于即言,亦何资乎请益。圣贤之所以为圣贤者,特全其固有之性耳,非可从人而得之也。书院讲习之事,亦只是述其旧闻,指归自己,岂曰有物能取而与人哉?来书乃以“求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譬之,此为引喻失义矣。崇德辨惑,反情合性,亦待用力之久方可豁然。来书乃谓胸中所蕴已一旦廓清,何其言之易也!“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德虽至圣,犹示居学地,自视欿然,非故为撝谦,其心实是如此。今书院师友,但期与人共学,安敢以圣哲自居?来书称许之词,动以圣人为况,非特闻者避席不安,言者宁不蹈轻许之过?“汰哉,叔氏!”君子不以礼许人,而况许人以圣乎?此非小病,甚望贤者慎而勿出也。在院诸子,才质未必能过于贤者,然区区爱人之心,视在院与不在院非有殊也,否则何以不惮辞费而龂龂如是邪?方当阽危之时,继此枯淡之业,其心甚若,其事甚艰。非有广厦千间,可以盛集徒侣,故“云臻海会”,特为幻想之言;“虚往实归”,亦非解人之语。非于足下独有所遗也。归而求之六经,但能反躬体认,不可横生知解,优柔自得,决定可期,慎无以急迫之心求之。凡此所言,未尝有隐,讲录一册,聊以奉览,后有续刊,亦可更寄。果能信而不疑,安必负笈相从然后为学邪?若夫思绎之功,是在贤者自己分上,亦非书札所能尽也。 三 书院课试,亦是衰世之制。古者视离经辨志,敬业乐群,虽不必专重文辞,亦以考其言之能否契理。即平时劄记,贵在观其读书得间是否有所省发,岂以是为容悦者邪?贤因病先期假归,未能与试,书院未尝置议。曩所为劄记,或失之穿凿,或近于摭拾,未惬衰朽意,是则有之,亦只逐条批答,期其有进而已,非于贤独抑之也。来书乃谓“不能如他人博取一二圈以为悦”者,是何言欤?言行皆所以观德,行固尤重于言,然非曰言可废也。贤自谓“文辞非己所长,而以笃行自励”,是也。其曰“能言者未必真知,未言者宁便不知”,是近于自襮而短人,则非也。且既曰“能慎独,无戏言戏动。于诸同学皆相亲敬而无恶也”,此言又何自而来哉?无亦胸中尚有未能泯然者邪?来书云“成学为易,成德为难”,夫学以成德,德之不成,学于何有?无乃仍以见闻知解为学,谓其不关践履邪?何与平日所闻于衰朽者翩其反也?形体之病,虽圣贤不免;若夫心志之病,言语之病,则无之矣。愿贤深味之。仆亦方病,未能详答也。同学中有甘自玩憩者,留之无益,不能不有所表示。若贤固可与有进者,有疾自当宽假,课文能量力补作固佳,否亦无害。但须切己用力,勿汲汲与人校短长耳。所患良已,可从容相就。 四 贤犹在壮年而体羸若此,却须留意。伊川先生曰:“吾受气甚薄,三十而始盛,四十、五十而始完。”此何故邪?庄敬日强之效,断非专言养生之术者所能及。贤既有志笃行,果能行之,久自知之,岂必以文辞为尚?恐从前祇是强探力索,未有洒然沛然意味在,故以用思为苦而思反成碍矣。思通之睿,由于敬用,非可袭而取也。近讲《洪范》未毕,诸子似亦祇作一种义解看,无甚深益。其实果能切己用力,岂在多言?讲说直是剩语。古人得一言半句便终身受用不尽,安有如许忉怛?若闻而不入,虽日与圣贤相接,亦何益哉?贤既知所用力,固不在来与不来也。时事难言,吾在书院一日,亦祇尽其一日之诚而已。实愧于来学诸子,未能有所启发。然圣贤经籍具在,人心义理是同,讲说亦不能增,不讲亦何曾减?此要贤辈自悟,吾无所容心,亦不能为力也。 答杨霞峰 寄示诸文,义皆近正。足下学有师承,文不苟作,在今日可谓难能矣。然义理之学,贵乎自得,初不以文辞为尚。是以伊川有作耒耜之喻,将恐理之或阙,不得已而有言,非如晚近号称古文家者专以文为事,虽亦标举义理,意在修饰文辞,冀有文集传世而已也。足下所为文章,亦既裒然成集,足以自名,又何事于学乎?敝院缘起序中所谓“济蹇持危,开物成务”者,亦祈向之言,欲学者以是为心耳,非有挟持之具可以取而与诸人也。来书乃独有取于是言,谓将求与于此。此人人所得与,非书院所得专,足下果欲求之,亦在得力于自心,非可责效于今日。庄子云“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未免太早计,非仁者先难后获之旨也。邵君介绍书谓足下于濂洛关闽之学致力甚久,岂其所得者如是而已乎?“天命”以上不容说,朱子《中庸》章句“命犹令也”,此语亦须善会。若如足下之说,竟同设官分职,乃以秉彝同于法令,岂罕譬之旨哉?《释略》一文或是足下得意之笔,以此窥知足下所见犹是执言语、泥文字,非真于理有所入也。盖其误在于学古文,古文家之言义理,大率以是为足,乃欲以就其文,虽有善者,亿则屡中,实于身心未有干涉。足下之文则善矣,其于理则未当也。书院乃接初学,欲稍正其趋向,非敢汰然自许。如足下者,固不当屈之北面之列。不欲孤负来意,辄贡其所疑,幸勿恶其言之径而少择焉。就令相从讲论,又何以加于是乎? 答张德钧 一 梦、觉一也,离心无前境,境由心生。人寐时,前五识不行,第六识亦暂伏。其前尘昧略之影变现为梦,不假诸根,亦能揽境,故谓之梦中独头意识。今问何故起梦,起于取着前尘。若离前尘,安有梦邪?《信心铭》曰:“眼若不寐,诸梦自除;心若不异,万法一如。”须知醒时取境与梦无差,但醒时与前五识俱,梦时不俱耳。《周礼•春官》有《占梦》,“占六梦之吉凶: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虽名为六,总属于思。《世说新语》:“卫玠问乐令梦,乐曰:‘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所言因者,即指尝取着之前尘。是故庄子云“至人无梦”,以其心不附物,无所取着也。常人形体疲极亦无梦,只是气昏睡眠,是五盖之一,与安眠绝不同。安眠是身心轻安,已离昏掉,儒家谓之宴息。凡人睡梦醒来,正好自己勘验,不唯醒时要作得主,梦时亦要作得主在,方有少分相应。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便悟死生之说。昔有人问死生何以能自由,古德答云:定慧力耳。圭峰云:作有义事是惺悟心,作无义事是狂乱心。狂乱随情念,临终被业牵;惺悟不由情,临终能转业。须知死生犹昼夜,梦觉犹死生。子路问“死”,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今乃问梦,若据古人风规,应答曰:“未知觉,焉知梦?”只为慈悲之故,因有落草之谈。且勿向梦里寻求,须在醒时领取。冲寂独照,谈何容易,乃以睡眠盖当之乎?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乃果位上事。 二 学者读书穷理,不独理会文义,处处要引归自己,方见亲切。来问云:既云“至诚无息”,何以称颜渊“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日月所至与“不违”是同是别?“不违”与“无息”复是同是别?若“不违”与“无息”同,则不当仅言“三月”;若别,则颜子之心应不至诚,何以为颜子?若“不违”与日月所至是同,则不应独称“三月”;若不同,亦应有间息。以上约来问语。此问有二失。一计著文义太黏滞,故分疏不下;二则只知较量颜子之心有间无间,未曾一就自己之心勘验。其“日月至焉”邪?其“三月不违”邪?其“至诚无息”邪?平常与贤辈说文义,已是太煞分疏,然重在切己体究,此事总未能得力,若直下承当得,决不会于此有疑,今不免葛藤上更添葛藤。须知“至诚无息”是本体如然,“三月不违仁”与“日月至焉”是功夫疏密。“诚”是言此性体真实不妄,“仁”是就此性中之德显发处说。来书云“至诚则无息”,中间着一“则”字不得也。瞥尔一念相应是日月之至,念念相应方是不违,言“至”与“不违”者,皆与此无息之本体相应也。“三月”但形其久,犹曰“三年无改”,虽终身可也。故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所以极言其保任不失也。不成三月以后便有违时,若不到不达,争知无息?禅师家有涌泉欣尝曰:“老僧四十年于此,尚不免走作。汝等诸人慎莫轻开大口。”洞山云:“相续也大难。”此是真实功夫语。学者分上且莫计较如何是不息,如何是不违,须是自验现前一念发动处是仁是不仁。常人亦有私欲未起时,此心昭昭灵灵,未尝欠缺,或服习圣言,熏发本智,斩与理应,亦是日月之至;及逢缘遇境,私欲一起,人我炽然,依旧打入鬼窟里去,便是违仁。故曰:直须脚下无私,去一念,万年去,更无异念,方是不违。此指学地功夫,是修道边事,若“至诚无息”,乃显真常之体,须亲证法身始得,不可揣量。以上一络索总是分疏文意,不济事。贤且莫问颜子之心是有间无间,当合下理会自己之心违仁不违仁,是日月一至?是念念相应?吃紧处尤在识仁,直下荐取,更莫迟疑。切不可拈弄一“仁”字、一“诚”字,下得注脚便当了事。此实丝毫无干涉也。古德决不如此说,只道待汝学到颜子地步,即与汝说。今不惜眉毛,如此忉怛,早是不着便也。日后相见。不具。 答程泽溥 一 示所论著,征引甚详,然意在辨章先儒之说,以近人治哲学之方法及批评态度出之。中土先哲本其体验所得以为说,初无宇宙论与心论之名目也。“尽心知性”,“穷神知化”,皆实有事在,非徒欲说其义而止也。足下既尝师刘宥斋先生,备闻师说,其言必有所本。刘先生之书虽未尽见,偶见一二种,亦深叹其博洽。但好以义理之言比傅西洋哲学,似未免贤智之过。足下于师门熏习既深,固宜有此。今书院所讲,以求己为先,多闻为后,恐于贤者平日治学趋向未必有合,故于大著未敢轻加评骘。间有讹字,为勘正一二处。虽承虚怀自屈,实恐无所裨益。人之好乐,岂能尽同,不妨各求其志。在书院对于贤者所论列,颇惜其为人太多,自为太少。以贤者之知解,视书院所讲,或亦病其不广而未足以餍其望也。 二 续示具悉。足下既知专重知解不足为学,后此能留意持养,进德可期。读习只能作助缘,用力全在自己也。足下若果有志于义理之学,而无其他人事之累,愿为院外参学,尚有可商。但此须听足下自择耳。 三 来书有重来之意,而不能不以事蓄为忧,此人情也。书院本以接人,岂有人怀来学之志而反沮遏之之理?但义理既不能取而与人,生事益不能代为之计。所以设参学一门者,正为贤辈一类咨决疑滞,闻之斯行,初不在留之久暂也。时人不喻斯意,每有自居参学而又请改肄业者。其辞谓欲依止稍久,强徇其请者有之,实非初设参学之旨。今年得一贤,观其来问之意亲切,中无夹杂,且谢馆醵资,曲折以赴,庶几有近于古人,心甚嘉之。然知其留不可以久,又值荒乱,生事益难为谋。书院所以益之者甚鲜,而贤之负累转多,此为贤计,不如遄归。今来书之言如此,虽有贤父之命,期期以为未安。夫“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贤家贫亲老,平日以授徒自给,此乃常道。今为出门就学,转以米盐累及老人劳虑。贷人之粟须偿其息,费将何出?书院即令屈徇来意,改为肄业,膏火甚微,何益于事?义理之学,正与禄利之途背驰,辞受取与,不容不谨。假使住满三年,熏习有效,祇能益坚穷饿之志,而不能以为禽犊之资。矧又时局艰危,是否可容弦诵无辍,尤在不可知之数邪!至学道之事,全在自己用力,岂假日日提命?讲论祇可资触发,果能领会,实实践履将去,则一面数语,受用尽多。若泛泛悠悠,不唯三年,即相依三十年,亦无益也。“与其进,不与其退”。余事本可不问,因贤坦直相告,故不避烦絮,言之罄尽如此。贤今日所亟,宜思所以善事其亲,安于乡里,无为仆仆道路以自扰也。书院夏至后即将休假,触热往覆,亦似可省,非距之也。此在贤自择之。既以义理为学,遇事宜有裁断,无令此心没安顿处。凡此皆诚言,乃是相为之切,贤宜深体之勿怪也。 答夏眉杰 曩者颇惜贤去太遽,未有以益之。今来书谓欲移家就学,此在贤立志之切否,书院无所容心,归斯受之,未为不可。但居处须自为谋,或于生事有妨,恒苦不给,亦足为累,且宜深计。览来书及所为文,虽有志研几,终有为人之意在,未能见得此是纯然性分内事也。辞句小有疵累,却不足为害。贤若能受此钳锤,不以为忤,乃可来耳。尚望善自抉择,再以见答。 答王白尹 问:《论语》“君子博学于文”章,《或问》以谢氏说为失之,何也?欲理会此章文义,先须楷定文、礼是何义,博、约为何事,然后就先儒所说参互观之自明。按《集注》释“文”字有二义:一曰“文,谓《诗》《书》六艺之文”。“弟子入则孝”章。 一曰“道之显者谓之文”。“子畏于匡”章。 前义专指经籍,后义则广摄一切事相,礼乐制度等。 莫非道之所寓,皆谓之文。“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有子曰礼之用”章。 如“克己复礼”则言“天理节文”,“道之以礼”则云“品节制度”,亦用二义随文释之,此例太多,举此可见。 其实二义不异。如“文”之后义岂能外于六艺?礼之仪则亦即理之节文。但在此章当以前义言之。博约是功夫,博则欲其遍通,约则令其收敛。博文是知见欲其正,约礼则是践履欲其实也。此言君子犹是学地之名。如言“君子不重则威”,《易•文言》“君子学以聚之”之类。 “亦可以弗畔矣夫”,是圣人辞气之缓,非谓犹有畔者。如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非谓君子果有不仁者也。先儒于“弗畔”字上着眼,故谓与颜子语地位浅深者别,实则圣人教人,只是此二事。亦犹四教之以文、行对言,忠、信为六艺之本,即文、行之实。 浅深在机不在教也。深者见深,浅者见浅,圣人言语却是一般。 程子曰“此非自得,勉而能守也”,谓只是闻见,而非知道,乃恐学者躐等,故如此说。此是先儒细密处,故朱子用之。谢氏前半“无统无征”之说不误,但“知博知约”却多一“知”字。后半谓此道举而措之天下,则有不可穷之事业;反而求之一身,则有不可二之理义。由事业故有文,由理义故有礼,则于文当曰“文博而礼约”即足,与“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语脉不合,且“弗畔”字更无安放处。盖此言博、约是功夫,作动词用,如谢说则是泛言事理之相,将博、约字作形容词用。结语虽谓不由博而径欲取约者不免于邪道,仍不以博约为功夫也。故朱子谓几若王氏之徒,称其罢相后方恍然有得者,谢说诚失之也。大抵上蔡天资高,见地虽彻,理会文义却有不子细处,合《精义》《或问》《集注》,细心寻绎自见,自当从朱子说无疑也。 答陈兆平 见示大著,明是非,文笔健爽,自是有激而发,知尝用力于古文辞者。乡愿无是非,道家齐是非,钧之皆失其正。恶乡愿,为其心之梏亡,故随声是非,此流俗之害。若庄生之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虽迥然异乎流俗,亦使人漫无据依。唯孟子谓“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皆有之”,是知是非之正,乃人心之本。然唯失其本心而后有利害之私,非因有利害之私而后以是非之公救之也。今曰“为之礼以范其虚伪,为之义以绳其是非”,是礼义皆后起,为圣人救敝之术,非因其所本有而为是以制之也,其言乃近于法家,与孟子之言异矣。远承下问,辄因贡其所疑,未知于仁者亦有契否? 答贾君 古德恒言:从门入者,不是家珍。此事决不在言句上。一切教语、祖语并是缘薰,其余世谛流布,徒增知解。诸佛垂慈,只要人剿绝情识,更有何事?巨岳不乏寸土,不可从人觅佛觅道。但不被知解系缚,胸中不留一法,一切人我、爱憎、违顺、取舍、圣凡、染净诸境无从安立,自然田地净洁,触处全真。赵州所谓“与伊下载”,程子所谓“我这里只有减法”,无有二致。不敢孤负来问,不可更添葛藤,即此亦是闲言剩语,仁者速须飏却,切勿留碍。 答周君 作者于声韵甚有研究,但中土文字以形为主,非如西洋文字以声为主,故语根之名不可立也。形声字从某声者,声亦兼义,义在形不在声。如拓从石声,道从首声,须先识石与首之形义,不仅依其声而已。今曰文字之本音谓之语根,是以声为主,六书之形声字当改为声形矣。且所从之声不仅为部首之文,亦多为孳乳之字,必曰语根,亦不专属文也。以声类相通而求其义,本是古法,但声依形立,不可略形义而专主声也。 答吴君 辱书所以教之者甚厚,有以见君子之所存,敢不敬拜。惟期许之言,愧非迂拙所能及耳。书院草创方始,简陋无足比数。傥为时俗所容,亦欲使后生略知所向,稍救荒经蔑古之失,示以读书穷理、反躬实践之要。然言之于举世舛驰之日,违众而应寡,恐习重难回,未必能有所裨益,亦自尽其在己者而已。承示须本“知行合一”之旨,务在与学者共相持循,不徒以讲说为事,此理自不可易,何敢不勉!复承摘示《泰和会语》中多于义未洽,何幸得闻其过!当时率尔讲论,本非著述,不可为典要,诚愧其择之未精。然本之体验,初不敢苟。今就贤者疑处,略为申析,即写在原稿简端,不另笺答,实有近于不逊,还以质之高明。幸平怀以察之,略其言而观其理,或少免于纰缪乎? 治经若专讲训诂名物,诚有此失。今教以体验,即是检点其家珍,非徒守其记籍也。科学方法与此不类。 《汉志•六艺略》以五常配六义,邵尧夫以四经配四时,而《乡饮酒义》以智仁圣义配四学,尤为古义。此非独得。若夫融会,是在当人。一德亦摄众德,一经亦包群经,互入交参,岂有隔碍?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天人一理中和,岂可截然各为一物?但言不只一端,各有所显耳。体信达顺,亦即是中和,今曰“中和之外又别有信顺”,可乎?《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至隐,明乎天人隐显不二,乃可以通《易》《春秋》,然后于此言无疑也。 判教之说,原于《经解》。《易》有君人五号,君子者,成德之名,仅去圣人一间。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命固不易知也。 “六经本无轩轾”,此言是也。然各明一义,有通有别。若如尊恉,则《经解》之义亦将不可信邪? 学者,所以学为圣人也,穷理尽性即学者分上事,不可专以属之圣人。若以为高远难几,然则圣人终不可学而至。舍穷理尽性而别有学,将所学为何事邪?从洒扫、应对、进退以至精义入神,只是一贯,圣人无二语,彻上彻下皆一理也。更望贤者思之。 答池君 惠书下问之意甚笃,且引董萝石师阳明为喻,此非鄙陋所敢承也。贤者尝师廖君,习闻其经说甚富。廖君善言制度,惜乎稍近恢奇。若以先儒义理准之,似未可以尽从也。来问答如别纸,原稿附还,敬俟抉择。晚闻何足为病,但成见必不可存。门户异同及科学整理之说,皆徒以滋人之惑而增其碍。贤者必于此廓然而后虚心体会,方有入处,方可商量,何必相师然后为得乎?不敢孤负来问,故言之无隐如此,尚希谅其径直为幸。 一、来问谓于经传理学诸书涉猎而少心得,病在“涉猎”二字。此须切己体会,久之乃可豁然贯通。徒事涉猎,乃是泛泛读过,于身心无干涉也。 二、今古文之分,乃是说经家异义,于本经无与。今文出口授,古文出壁中,偶有异文,非关宏旨。如《易》用费氏,《诗》用毛氏,必曰京、孟、梁丘、齐、鲁、韩过于费、毛,其义亦不具。《论语》今用张侯本,传《鲁论》而兼《齐说》。《古论》与《鲁论》同,无《齐论•问王》、《知道》二篇,义亦无阙,今古文更不可分。《周礼》决非刘歆所能造;《古文尚书》亦非梅赜所能伪,即出纂辑,亦必有依据,此以义断之而可知也。《春秋左氏》《公羊》义最硕异,然本经异文亦不多见。故必以经为主,而后今古文之见可泯也。大抵今文多为博士之学,古文多为经师之学。家法者,即《汉志》所谓“安其所习,毁所不见”,刘歆所谓“党同门,妒道真”也,失在专锢。古文后出,不立学官,于是乃有经师之学。然今文家亦有精处,古文家亦有驳处,当观其通,不可偏执。如郑君今古文并用,或疑其坏家法,然郑君实通博可宗,非博士所及也。今文家如董生,实为醇儒,亦不同博士之陋。清代经学家今古文各立门户,多不免以胜心私见出之,著述虽多,往往乖于义理。廖君最后出,善言制度,然以六经为俟后之书,几同预言,则经文与谶纬何别?无乃为公羊家“为汉制作”一语所误乎?若章实斋以六经皆先王政典,则孔子删述之业为侵官,其蔽一也。总之,六经皆因事显义,治经当以义为主,求其当于义而已,不必硁硁于今古文之别。 三、义理之学最忌讲宗派、立门户,所谓“同人于宗,吝道也”。先儒临机施设,或有抑扬,皆是对治时人病痛,不可执药成病。程、朱、陆、王,并皆见性,并为百世之师,不当取此舍彼。但其教人之法亦有不同,此须善会,实下工夫。若能见地透澈,自然无疑矣。 四、经术即是义理,离义理岂别有经术?若离经术而言义理,则为无根之谈;离义理而言经术,则为记问之学。若问敝院讲学宗旨,乃是经术与义理为一,不分今、古,不分汉、宋,不分朱、陆,然切勿以笼统目之。简章别寄。 五、敝院草创伊始,规制简陋,未有院外通讯办法。将来讲论或有记录,亦将择要刊布。但因近时印刷困难,经费支绌,尚须有待。贤者有志于学,但当尽心读先儒遗书,身体力行,不必求观鄙拙近着。即有所述,均未刊行,亦不能出先儒所言之外,若更有奇特,即不是也。为贤者计,且宜先读《四书纂疏》、赵顺孙撰。《通志堂经解》中有之。 《伊洛渊源录》、《二程遗书》、《朱子语类》、《朱子大全集》。果能于此数书尽心体会,则于此道亦思过半矣。其余恕不一一具答。 答黄君 荀子不知性,其所谓性乃指气质而言,然气质有善有恶,亦不可专以恶言。荀子所言伪者,意主变化气质而言,未尝不是,但不当直以气质为纯是恶耳。由彼之说,性既是恶,何能化性起伪而至于善?明乎此,则孟、荀之不同处可以无疑矣。 答云颂天 一 人之气质,焉能全美?学问正是变化气质之事。识得救取自己,方解用力。凡病痛轻而能自知其为病者,变化易,容易得入;病痛深而不自知,必自执其所见以为得,不受人言,难以救药。书院不怕病人,但恐其拒药。若拒药者,虽与共处,因于彼无益也。吾以本分事接人,从不欲孤负人来意,但有自己孤负自己者,则不奈伊何,此诚言也。 二 来书经月未答。知方从王居士治法相,此亦甚善。贤向来根器近禅,今能耐分析名相,却可对治儱侗真如之弊,亦是好个入处。法眼一宗,即从此转身,所谓“也须从这里过”也。会得者,名相即是禅;不会者,禅亦是名相,筑在肚皮里,总成过患。看来古德为甚说“知”之一字众祸之门,须知方便施设,原是不得已,识取钩头意,莫认定盘星。若谓有法与人,则是赃诬他古人,益增后来系缚。此病不除,为人即祸生也。须是大死底人复活,任伊横说竖说,无有不是,则“知”之一字,亦为众妙之门。般若无知而无不知,所以为正智。因贤好读《灯录》,故不觉葛藤至此。人之相聚,亦各有缘业,不容勉强。此理若契,遍十方、尽三世未尝有间。不然,虽终日聚处,亦是对面隔山川,无益也。今世祸乱,直是“匪夷所思”,然皆是自取,争怪得人?向后恐真是一步行不得。吾侪在此荆棘林中过活,须自家有个安乐法门,刀割香涂,等心无异,方免丧身失命。圣人说“吉凶之道,贞胜者也”,舍此别无他道。闻梁先生方办勉仁中学,已择地在成都,若时局无大变化,则将来贤当有机会到成都,尔时若老拙尚在乌尤,或可暂图相聚。不尽欲言,唯黾勉进德,以慰远望。 三 顷卧病数日,于病榻阅来书,强起作答。去住随缘,不妨放淡,其实“那曾知分”一语,即见贤胜人处。但谓“只觉得心头切,其余都无意味”,此说未是,如此却是未切也。知分莫如《孟子》语好。孟子曰“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此与临济无位真人语一般。不知分者,由于不知性也。分即是性,离性岂别有分?今人只是求分外事,何尝知有分内事?故无一而可安,只缘不曾尽心知性耳。知性则知分矣,未到知性,唤甚么作分?纵有言说,都无干涉。来书云:“元是个无知无能底人,此生甘愿作个无知无能底人,亦可省少许罪过。”此语不肯自诳却是,以此为歇场则非。且问知无知无能者是知邪,是不知邪?甘此者复是阿谁?甘与不甘,其间相去几许?所谓“歇场”者,但歇妄耳。妄心顿歇,则真心自显,都无此等言语矣。真则更无歇。力疾答此,善自护念。不具。 答某上座 来书欲返初服,求学养母,情辞哀恻,览之动容。唯书院征选生徒不录方外,所请与章则不符,碍难依允。若藉此以为脱缁之地,并将以代力养之谋,则仁者误矣,书院实爱莫能助。末法沙门,鲜能入理,诚如来书所云。然仁者自勘,平常日用中亦能与佛法少分相应否?古德前如睦州,后如玉林,皆能致养其亲,僧史称孝,岂谓出家遂不能事亲邪?上坐欲求力养,其道宁止一端?欲还俗则径还俗,不必假途书院。且占毕不可为温凊之资,膏火亦不足代菽水之奉。书院不同学校,即令毕业,亦无出身。况上坐于儒书本非所习,在众中理当居后,津贴亦不可遽得。虽曲徇来请,何所裨益?书院同人运心平等,不以姑息爱人,故直言奉告。仁者欲谋甘旨,须择他途,不可求之书院也,请便舍除此见。佛法世法,理合如此,诸希详察为幸。 答郭君 来书具见怀抱远大,不肯自安于流俗,此志可嘉。前此书院所以未能徇足下之意者,实恐有误远到,非遗之也。仆手致令祖父书,勖贤蔚成吏材,不必困以牖下之业,此亦爱人之道。不谓来书乃以为贬抑,不悟吏材实古人所重,冉有、季路、黄霸、文翁,由此其选,方且虽于轻许,欲足下勉而跂之云尔。而来书乃以为恶名,岂不异哉!此亦不考之甚矣。非教足下以慕荣利,务干进。诚知今祖年高好道,尊翁亦倦于仕宦,其属望于足下者甚切。为人子孙,固当为仰事之计,虽不可苟以徇录为养,亦不可徒为高论而置生事不顾,贻老人以劳虑也。书院所讲,既不适于世用;三年食淡,膏火亦不足以供菽水之资。此于足下,实属非宜。道者,人伦日用所当行者是也,非将以是取声誉,示矜异也。来书自以鄙弃仕途为高,而以不得从游为憾,谓所求在内,而吾所以勉之者在外。夫苟以行义为心,则仕宦亦非外也。若犹不免于求闻,则虽学于书院亦外也。诚知求己之切,更无藉于书院。书院之教人,亦教其求己而已矣,岂有他哉!足下试平心思之,此言为直道乎,非直道乎? 答刘君 来书并所示《识大录》及《唯欲史观待旦录》目录,具见足下奋发有为,不徒勇于著述,亦亟欲见之事业,思有所建树于当世。足下之志远矣。象山有言:“宇宙内事,即吾性分内事;吾性分内事,即宇宙内事。”此语简要可思。故不明自己性分而徒以观物为能,万变侈陈于前,众惑交蔽于内,以影响揣度之谈而自谓发天地万物之秘,执吝既锢,封蔀益深,未见其有当也。足下“唯欲”之说,或远为东原所误,近为西洋社会学家浅见所移。将来学如有进,必翻然悔之,望勿墨守以为独得也。书院闇然之业,重在求己,未敢侈言及物。所讲习者,唯务平实,初无矜异,此于足下才质恐非所安,诚不宜以奉屈。且足下既持“唯欲”之论,亦恐未肯舍除旧见,降心相从,远来何益?各从所好可矣。 答许君 昔谢显道往见伊川,伊川曰:“别来做得甚功夫?”谢曰:“也只是去个矜字。子细检点将来,病痛尽在这里。”伊川颔之,因语在坐者曰:“此人为学,切问近思者也。”来书自承前言之过,可谓能择善矣。大凡言近夸汰者,其自视甚高,谓人莫己若,莫吾知,满腔都是骄吝之私,难与适道。既知此是病,如疮疣在身,必抉而去之,不可一日安也。如其自视欿然,常若不及,人伦日用之间常觉有多少不尽分处,见他人有一长,必自以为不如,常见己短,常责己过,不求人知,能如是乃可为近道之资矣。须知一切知见情解,全是胜心客气,必铲除净尽,然后此理始显,此换骨金丹也。足下若信此言,敢保他日必可入德,必有受用。若其不信,虽终日相处,又何益哉?因念来书辞颇恳切,故言之罄尽如此,幸察之。 答张君 来示欲建立大同文化统系,用科学方法研究儒学,附来《我的儒家观》及《大同丛书目录简表》多种,已经浏览。足下之志则大矣,而其所立体系则未免于糅杂也。夫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睽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是故异同之故未易言也。于性犹今言本体。 未尝异,于相犹今言现象。 未尝同。一异不生,计一计异,二俱不是。 则异同俱泯。同相异相,了不可得。 此乃诣极之谈,非情识所能到。今以思量分别之心,强而一之,邵尧夫所谓“齐物到头争”也。邵诗云:“泥空终是着,齐物到头争。” 今时科学哲学之方法,大致由于经验推想、观察事相而加以分析,虽其浅深广狭所就各有短长,其同为比量而知则一。或因苦思力索如鼷鼠之食郊牛,或则影响揣摩如猿狙之求水月。其较胜者,理论组织饶有思致可观,然力假安排,不由自得,以视中土圣人“始条理”、“终条理”之事,虽霄壤未足以为喻。盖类族辨物必资于玄悟,穷神知化乃根于圣证,非可以袭而取之也。足下于时人之书信能多闻而博采矣,独恨于儒家本原之学未尝致力,未有以得之于己。故择之未精,见之未确,而汲汲以著书为事,且欲献之当道,悬诸国门,无乃为人太多而自为太少乎?文化之兴,大道之行,必待缘会,久而始成,不由一二人闭门造车,遂可举而措之也。今曰以科学方法研究儒学,将以建设新文化,组成大同文化之新统系,综贯世界一切科学,此在足下之理想则可,若谓遂能建设,立求实现,言未可若是其易也。足下负闳通之愿,在今语可谓富于创造之天才,惜其专骛博大而少邃密之功,急于自见。循是而不变,近于好夸,无深造自得可言。诚爱足下秉质甚高,求之甚猛,而其为学方法则误于多读今书,少读古书。既承下问之切,不敢辜负来意,故言之切直如此。如不以为忤,幸详思之。 答刘君 本院前以志愿来学者过多,斋舍不容,故于请受甄别较迟者一律婉谢,非于足下独遗之也。览前后来书,知足下早年涉学颇杂,既因读阳明书能有悟入,则归而求之有余师矣。何致因所请不遂,怨憾至不能堪?悟道之人,有以自足于己,其言固如是邪?以是知足下慕道虽切,实未尝悟也。书院讲习,事至平常,亦只是教人求己,非有奇特。足下何为歆动至此?“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求师固是善念,闻道乃在自心,不得以过情之言要人取必。足下年已近艾,自云无慕于外,须知要求入院之心亦是外也。若能屏除旧习,实在向内体究,从阳明入固无不可,但须知用力察识,亦不得遗却涵养一段工夫。熟读《近思录》、《四书朱注》,合下切须持循,毋专记言语,向后自有得力处。以足下之年,更不可泛泛寻求,宜在简要处用力,亦更不须仆仆道路以求入书院为事也。此乃真实相为之言,若信得及,可谓参学事毕。书院未尝孤负人,不在入院不入院也。 答张君 足下任教有年,乃欲屈意问学,虽见虚怀,实恐不能有所裨益。来书谓欲究程、朱、陆、王之学以为世倡,使青年多有修养克己工夫,故愿就院研习。是足下之有志为此学者,乃在转教青年,如今之学教育学者无异,初无为己之意,程、朱、陆、王之学不如是也。就学是足下个人意志进修,乃切己工夫。书院讲习不同于学校之授课,用力全在自己。足下若明了此意,须知欲求程、朱、陆、王之学,不必辞去教职来就书院,只归而求之有余师也。 答龚君 足下学有师承,久习教事,乃于一谈之顷,遽欲屈居参学,信乎其能虚怀择善矣。见示《经学义例》,以礼制说《诗》《春秋》,甚有条理,堪为初学治经轨辙。惟“经术政策”,颇疑其名未当。昔康成说经,时或比傅汉制,后儒议之。廖、宋二先生学通新旧,似不免有好用新名词之失。今鞮译之言,往往出倭人,稗贩翻以汉字,义训乖谬者多。时人不察,袭用其名,不加辨析,影响及于学术者颇大。如言“《周礼》治内,《春秋》治外”可也;先王政典,经世大法,似不可以今之“政策”拟之。盖一则为时措之宜,一则为权略之用,其义实不侔也。举此一端,不遑远引。窃谓著述自有体例,似当简去此类名词。虽贤者意在通俗,所言亦有裨时用,然论时政而本经术,以为损益则可,迳以古制名为“政策”则不可。此误自吾乡孙仲容征君《周礼政要》开之。 又《孟子新义说例》引《论语》朱注“明善复初”一语,谓其贻误后学,非孔门学理;又谓尊孟子者在其论政,不在其道性善。此皆迥异前闻,勇于改作。足下之意盖偏重政制,以此为致用之术,而视心性为空谈。然则“内圣外王”徒为虚语,尧、舜、文、武,将与管、商同科,何必通经乃为致用乎?意此文或是足下少作,务从刊削,勿令此见留滞胸中,永为进德之碍。如不以鄙言为诞,慎勿轻诋宋贤,否则各从所好,老拙亦当从此杜口,何劳屈意居参学之列?不但非愚陋所敢承,亦自度于贤智不能有所裨益也。方行患难,决不敢为夸汰之言自欺而误人。下问不可虚辱,故聊尽其区区,幸足下谅之。 答罗君 惠书告以所不及,具仰与人为善之意。仁者宗信阴符,久娴丹诀,此自神仙家言,初与儒佛无涉。仆等博地凡夫,未足语此。然于性命之旨,各有所受,本其体验之在己者言之,不能苟同于人也。儒者之道,只在人伦日用之间,非有单传密授之法。即佛氏之教外别传,亦只教人真参实悟,本无一法与人。不用求真,唯须息妄。涅槃生死等是空华。达摩一宗不解捏目,若丹道多门,彼自有师,何必依托西来,徒成戏论。人之好乐既殊,熏习之缘亦别,各行所知,亦复何碍?所谓云月是同,溪山各异,世间相自古如斯。仁者大药方成,飞升可待,不必强引门外汉为同调也。孤负盛心,恕不再答。 答王君 仁者究心《易》象,独好深湛之思,在今日良为罕觏。但中土圣哲皆以宇宙为性分内事,象者象此,爻者效此,非谓心外别有乾坤,与时人所持西方哲学研究方法大异。若以此类方法求之,未免错下名言,失其本旨。在书院所谈经术,一以义理为归,虽曰温故知新,不欲轻改先儒轨范。此与仁者意趣或有未符,各从所好可也。 庄子曰:“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宇宙本无方所,无始终,今以时间、空间为言,不足以尽之。 《易》不言宇宙,只言天地、乾坤。天地是形体,乾坤是性情。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与此所言时空物象不相似。凡说《易》所用名言,须本于《易》,似未可用今语。《易》之为书,广大悉备,不闻有小宇宙之说。 《易》立天道、地道、人道,今言二界,异于三才。《易》主于道,今主于象,非其本指矣。 《易》之“六位时成”,乃表阴阳、刚柔、消息、盈虚之理,所谓“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杂物撰德”,“非其中爻不备”,中正不但是位,须以德言,不可以时空为说。 “中无定位”以今语释之,此乃诠表纯理,不可以数学方法求之。 著者只见一边,若知即动而常静之理,则此图或须互易。请一阅《肇论》“物不迁”一章,当有触发处。 答徐君 一 观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是程子门下龟山一派教人方法,延平所谓“默坐澄心,体认天理”。唯其涵养于未发以前,故能察识于正发之际。谓之中者,乃是形容此鉴空衡平、无所偏倚之象,非如西方之冥谛,或此土道家之末流谓炯然有物可把,并有何种胜妙境界现前也。故曰求中于未发以前则不可,虽不见不闻而见闻之理在始得。此事大须子细,不可卤莽承当,错下工夫,翻成执碍。今详来书,语意虽未能明晰,而似有一种恍惚之境界。此或足下别有所受,圣贤之道则不如是也。来书谓“知觉灵动之心,非天命之性之真面目,惟忽焉定静,浑无见闻,而又似无不见不闻之当前境地,乃所谓粹然至善之本体”。曰“真面目”,曰“当前境地”,以此知足下执有一物,但未识所谓“忽焉定静”系遵何道以致之,又不识足下将何物唤作“定静”,何以“忽焉”得之。《大学》明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今足下未言“知止”为何事,其下所谓涵养此体者,凭何而涵养之?又“此体既动,放之则收,拘之则舒”等语,尤为支离。今问足下:此体是何物?收、放、拘、舒者是谁邪?至所谓“逆了”、“顺达”,用字皆未知所择。须知知觉、运动、见闻皆气也。其所以为知觉、运动、见闻者,理也。理行乎气中,岂离知觉、见闻而别有理?但常人之知觉、见闻全是气之作用,理隐而不行耳。今足下所见之体及所谓当前境界收之舒之者,仍是一种知觉、见闻,仍是只在气边,未有理在。须知圣贤之学乃全气是理,全理即气,不能离理而言气,亦不能离气而言理。所以顺是理而率是气者,工夫唯在一“敬”字上,甚为简要,不似诸余外道之多所造作也。念足下身居边地,向道颇殷,尚未遽以自信,故不惮词费,奉答如此。若其择之,则在足下,初不敢强人以必信也。学规印成,自当奉寄。附有书目,虽少而实要,不唯边地难得,今战后即内地亦不易求。然只能随分读之,无欲速,无求备。果能有契于此,则于斯道亦思过半矣。书院不轻未学,不重多闻,不敢孤负来问,亦初无院内院外之别,等心而施。但用力须在自己,亦不劳数数致问也。 二 来书提出“尽良心”三字,与阳明所谓“致良知”无异。“尽”字须着实下工夫。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作么生唤作尽?此不独要读书穷理,凡日用动静之间,无一不是做工夫处,才有一毫放过,即有所不尽矣。何谓良心?亦切须自己体认。此事不须多立名目,要将圣贤言语子细会取,久久自能得之。 答张君 据来书辞旨,知足下尝游意佛乘,发心利物,欲就善知识咨决,因垂询书院,以为足备参访或依止之所。虽与足下未尝相识,不敢谬承来问,然此意亦不可不答。书院所讲,一秉先儒遗规,原本经术,冀有以发明自心之义理而已。非如佛氏之高言弘法度生,亦不如时贤动以改造社会为标榜,以救国为口号也。期于闇然自修,求之在己,事至平常,不敢有一毫矜饰,近于夸汰。览足下来书,谓将求普觉痴迷,阐扬大教。足下之志则大矣,无乃为人太多,自为太少乎?观足下所好乐似在佛法,须知教相多门,各有分齐,语其宗极,唯是一心。从上圣贤,唯有指归自己一路是真血脉。足下既好佛法,即从佛法入亦无有二,但须先明教相、趣归、宗乘,方为究竟,切勿得少为足,轻言利人。书院非学佛之地,儒门澹泊,亦恐收拾不住,于足下不能有所裨益也。 答许君 揽来书及大著论文并图表,二事具见贤者致思之力。在今日所名为人生哲学中,贤者似欲以其所久蓄之思想,建立一种体系,用志不可谓不勤。承虚心下问,自谓于中土先圣义理之学未尝精研,欲来书院就学,此意诚可嘉。然书院所讲习者,要在原本经术,发明自性本具之义理,与今之治哲学者未可同日而语。贤者之好尚在治哲学,若以今日治哲学者一般所持客观态度,视此为过去时代之一种哲学思想而研究之,恐未必有深益。盖就来书所谓应人生需要而产生之方法,为贤者理智中追求而未得者,至多亦不过认此为一种材料之吸收,以供参考而已。从贤者自心多方面之观察,将来取舍之途所抉择者,未必在是也。何以言之?以贤者所憧憬之创造精神、创造运动,而预为领导将来世界文化之地者,在一种方法之认识研究。若由中土圣贤之学言之,此方法乃不可得者。何以故?因其求之在外也。一任如何安排,如何组织,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却与自性了无干涉。贤者所举之西方东方文化、宗教、哲学、科学、艺术种种思想之集合,寻出两种心理状态,名为觉缺与谋满,由是而有基态、动态之说。所下名言,未能明晰,且置勿论。综贤者全文观之,似谓人生之意义在于欲求而已。文中所谓要与达皆欲求也。 因欲求而产生方法,此方法亦是欲求也。欲求亦非定是坏字,但当问所欲所求者为何事。以中土圣贤之道言之,“我欲仁,斯仁至矣”,“求仁而得仁”,“求则得之”,“求在我者也”。若求之在外者,如“将以求吾所大欲”,属于耳目口体形气之私者,求之未必可得。来表以奋斗、希望与涵养并列,为修养之三条件,与诚、明、真三目标如何联系,非愚陋所能了解。贤者只能自喻,未能喻之于人,则其所谓谋满者云何?名满亦不知何所指也。妄意贤者所读译著诸书,实太驳杂,故其综合所成之思想不免支离。以此而求产生一种合理的方法,据愚陋所见,实恐枉费心力,深为贤者惜之。书院于贤者无能为役。如不以直言为怪,奉劝贤者将此等哲学思想暂时屏却,专读中土圣贤经籍及濂、洛、关、闽诸儒遗书。不可着一毫成见,虚心涵泳,先将文义理会明白,着实真下一番涵养工夫,识得自己心性义理端的,然后不被此等杂学惑乱,方可得其条理。切莫轻下批评,妄生取舍,始有讨论处。另有一法,则研究佛乘。将心意识、诸法名相认识清晰,然后知一切知解只是妄心计度,须令铲除净尽。习气一旦廓落,大用自然现前。回头再读诸书,自能具眼,知所抉择,更无余疑,直下受用。但此二途俱非痛下一番功夫不可。若贤者不能舍除旧见,不能从事于此,亦不妨各从所好,一任自择。书院在今日实不能于贤者有所助益,固无劳辍业远来,转使有失望之悔也。君子爱人以德,又惜贤者本以美才而被俗学所误,故不避词费,不辞怪责,欲为贤者进一箴规,期无负远道遗书下问之意。若其言不足采,则请弃置勿道,亦于贤者无所损也。 答杨君 来问六条,皆由误会“引归自己”一言而起。所谓“引归自己”者,即“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之意。此乃对治向外驰求之失,只是教人体究自心,先除过患。过患既除,本体自显,别无其他秘诀。不谓足下执滞名言,附会神仙家丹道之说,疑其用力处在人身中某一部分,欲求指出,此真胶柱鼓瑟,刻舟求剑也。须知义理之正不坠形气之私,道在伦常日用之间,非有单传密付之术。经籍文义本自了然,如此穿凿,转增障蔽。足下若慕丹经,不妨各从所好,慎勿错会圣贤言语,自误误人。书院于足下实不能有所裨益,异趣之言,无劳往覆。 答熊君 来书并附示近文一篇,诗草一册,诚嘉足下年少才美,有志于学。所为文辞,甚有气势,能不以此自足,进而求之,何患不能深造。虽然,足下之所忧者,在人而不在己也。其所言者有近于夸,非能收敛向内,真有见于心性义理之微,求之如弗及,若饥渴者之于饮食也。似欲汲汲以文词自见,矜其有异乎俗而已。此见不除,卒难入理。为其以成学自居,未能降心虚受,此程子所以言“有高才,能文章为不幸”也。非不爱足下之才,惜足下之志似乎未切。书院所讲习者,恐足下视之将谓言澹而无味。不餍其所望,未必能安之,故不敢远劳虚辱。以足下之资,但能回机就己,退然若不及,屏除杂书而一志经术,不求人知,如是三五年,必有悟入。而于今日所为之诗文,将悔其少作或恨其刊行之过早。即以诗文论,亦必与今日迥不相同矣。此时实不敢相屈,然亦不欲孤负来意,故以直言相勖,惟足下善择之。 答赵蕃叔 贤处困而能安,亦见积年用力之验。儒佛俱是闲名,自性本来具足。诚是本体,敬是功夫,“修证则不无,污染即不得”。众生迷倒,虚受一切身心大苦,良可哀愍。从上圣贤,曲垂方便,只是夺彼粗识,教人净除习气,别无他道。习气若尽,真心自显,脱体现成,更无欠阙。孔门“克己复礼”,即释氏“转识成智”也。非彻证二空,不名克己。不论凡情圣见,总须铲除;才有织毫,无自由分。世间种种辩智,总属情尘意计,增长人我,辗转系缚,无有了期。譬如掘坑自埋,乃言求活,安有是理?贤能于“敬”字下功夫,此便是入三摩地第一妙门。但得本,莫愁末。寻常只在自己潜行密用,不求人知,不务言说,一旦瞥地,方知此言决不相赚也。书院乃是不得已而后应,争奈现时机劣,虽不惜眉毛拖地,入泥入草,难得其人,比之古德风规,先儒轨范,直是天壤悬隔,无足为言。所望战祸早平,得还乡里,闭门杜口,以毕余年。彼时贤若能再于湖上相寻,从容话旧,于愿足矣。《讲录》亦是门庭施设边事,老拙用心,殊不敢孤负人,但求契理,不必契机。此在本分人方知本分事,亦是一柄腊月扇子。至于袭俗讥嫌,可置不问也。 答刘君 敝院征选早经截止,诸方寄来文稿,本已不付审查,原件却还。因念足下系多闻绩学之士,不欲孤负来问,特破例于卷尾聊赘数言,以当商榷,不嫌径直,或于足下不为无益。后此恕不一一具答。 仁是性德之全,体仁是德,行仁是道。体仁一者,以仁为体,即全体是仁,犹体物而不可遗之体。非体会之体,若言体会,犹与仁为二也。行仁即是率性。 孝弟忠恕,所以行仁也。天理即自性所具之理,离自性岂别有天理邪?天命天德,名异实同。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名言分齐,各有所当,亦不易知。作者意在分疏,未知当体即是,故言之不能亲切,终是隔膜。 学必资于读书,而但凭读书实不足以为学。况读书尤贵知要能择,氾滥忘归无益也。不以饥渴害志,亦不易言。《通书•颜子》章可熟玩,不到见大忘小田地,焉能不以生事累其心邪? 知徒有知解,不足言学,是也。有德性之知,有闻见之知。闻见之知亦有浅深、小大、邪正不同,然俱不是真知;德性之知方是真知。学自是知行合一,即知即行,岂有分成两橛之理?“政、法、兵、农”一段,愈见支离。但得本,莫愁末。道义陵夷,且当求之在己,斯可矣。 佛性唯证能知,非泛泛阅览教乘,依少分相似知解便可谓得。诸宗经论浩博,亦须就善知识抉择,方有入处。不如返而求之六经,儒家言语简要,易于持循,然先须立志始得。 神仙家出于方士,与道家无涉,是也。然《淮南》即以道家与神仙家合言之,亦不始于葛洪、张道陵。寇谦之一派又别此。其源流颇杂,为此考据,劳而少功。 答刘君 惠书并见示大著《三教异同说》,具见贤者之用心在融通综贯,志则大矣,然其持说似未能择之精也。儒家六艺之旨,得濂、洛、关、闽诸贤而大明。后儒但读其遗书,加以思绎,自知穷理尽性之要,无假他求,终身由之可也,不必多为之说。道家以老、庄为宗。后世神仙家之说本出于方士,与道家异撰,而自托于道。魏、晋间玄言家不及丹经一字,魏伯阳《参同契》为丹经之祖,亦无一语及老、庄,此其显证也。葛洪撰《抱朴子》,始欲合而一之,然犹以言方术者为内篇,言清净之理者为外篇。至北魏寇谦之、梁陶弘景之流,始撰道经流布。今《道藏》诸经稍古者,皆出寇谦之以后所依托也。自吕洞宾、张伯端出,得《参同契》之法而又旁涉禅教,始言心性。邱长春创全真之号,所立祠观,全仿佛氏丛林制,于是天下始言道教矣。若唐玄宗、宋徽宗所崇之道,则文成五利之流也。性命双修之说,宋以后道流始有之,其书益陋,视魏、葛、吕、张远矣。此道教源流之略也。佛法入中国,自姚秦鸠摩罗什广译诸大乘经,始有可观。什公四大弟子并善玄言,支遁、慧远,南方之秀弗如也。至隋而有天台智顗判藏、通、别、圆四教,于是义学之名始立。其后有嘉祥、慈恩二宗,而华严宗特后出,法藏、澄观判小、始、终、顿、圆五教,益臻完密。故唐一代义学最盛,自后寝衰矣。达摩直指一派六传至大鉴,下开南岳、青原二支,衍为五宗。在五代及北宋,临济儿孙遍天下,名为教外别传。其真切为人,非义学家所能及。然法久弊生,其后承虚接响,唯逞机锋。北宋士大夫鲜有不好禅者,故为先儒所辟。此事亦阒绝已久。此佛教在中土源流之略也。各有门庭,不相掍滥,非大用现前、不存轨则者,不可错下名言,乱人眼目。教相须还他教相,义理亦极有分齐。此以名言诠表之义理言。 识法者惧此,未容轻议也。三教同源之说,始于明季闽人林三教,不可据依,其人实于三教教义初未梦见。近世祖述此说者,益见支离。今观足下所引诸书,真伪错杂,似于二氏源流未暇深考,而遽言其源,似太早计。故今略举二氏在历史上之沿革,俟足下博观而审择之,不欲孤负来问。若不以为然,尽可存而不论,各从所好。书院今所讲习,唯以经术义理为主,未遑远及。且规制简陋,征选生徒早已截止,以足下之高才,亦决不敢屈之北面之列。率直之言,诸唯鉴谅,不宣。 答许君 览来书并附诸稿件,具见向学之殷,用心之细。在今时少年有志之士如足下者,殊不多见,深愿引与共学。但有未可以遽相期者数端:一、书院所讲习者,以经术义理为主,其治经方法,亦与清代汉学家不同。观足下寄来诸稿,似于目录考据之学特有兴趣,习之既久,恐难舍去。骤闻义理,必多捍格,以为枯淡无味,不餍所望,易生懈退。二、书院造始,方值艰虞,一切设备俱极苟简。藏书一项尤为寒俭,不特四库书未能辇致,即江、浙坊间所恒见之通行本在蜀中亦为难求,故院中于学生修学必读之书俱感缺乏。经费又绌,无从大量购置。足下性好博览,对此当然觖望。三、由浙入蜀,须经赣、湘、桂、黔四省。方今战局未定,道途行旅之困难,有非思虑所能及、言语所能尽者。就令无虞,而沿涂候车时日决难预料,旅费定属不赀。足下虽不辞跋涉之劳,在书院实恐无以益之,未免虚劳往返。四、书院津贴甚微。足下若在家庭须负一部分经济责任,亦不能不为生事计。如此远游求学,虽在贤者不以为太觳,亦人情之所难。有此四端,故未敢径诺。寄来诸稿,今仍交航空挂号寄还,至希赐覆。至所附相片及证件,暂留以为异日相见之券。傥得战事结束,时局容许,书院或有迁还江、浙之日,彼时足下犹愿屈居参学之列,固甚愿相与讲论,无所隐也。附去《讲录》一册,聊备浏览。后有续出,如足下需要,函示即寄。有一语奉劝者,窃谓足下治学方法为之甚勤,而实于身心了无干涉,为新考据家则有余,欲以此批判先儒学术则不足。此由误读近人著述使然,亦一般之通病。中土学术,必先求之六经,切己体究。真能得之于己,自然不惑,方可论量古今。如权衡在手,铢两无差,然后判断始免于误,以其毫无胜心私意也。否则如无星之称,但凭一时之好恶出之,或轻下雌黄,或随人起倒,不唯自误,更以误人。此不可不致谨也。因见大著《读书记名劄》根据梁氏《清代学术概论》品题清初诸老,实有未当。如盛推颜习斋及以阳明为空疏之类。 此见不舍,恐终难以入理。不敢孤负来问,聊贡所疑。如不相契,自不妨各从所好。专复。敬俟抉择。不宣。 答张君 承示读《近思录》,知所用力,甚善。其称书院《讲录》之言,则有过者。此但为初机略示途径,何可遽比先儒?所敢信者,学者循是以求之,或免多岐之惑而己。观所为《道体约言》,多袭用朱子语,而不详其所出,使人之见之若由足下自己为之者,此非学者所宜有也。《曲礼》曰:“毋剿说,毋雷同。”凡称引先儒旧说,并宜明举出处。如此文引朱子《太极图说》、《通书注》而不言其所自,近于掩古人之说以为己有,不特不合文字体例,以心行言之,便是自欺。来书所谓致谨于言行者,果何在乎?道体一名,非实悟实证,岂容轻说?奉劝足下且读书穷理,勿汲汲为文章以求自见。此是真切相为之语,若不见怪责,窃望其能虚受也。足下未在书院受学,来书以夫子见称而自称学生,此亦不可轻用。书院待人以诚,故告之无隐如此。幸善择焉。 答谢子厚 参学之目,本以待绩学之士。如衲僧之有饱丛林谓久参也。古人求道心切,不辞行脚,寻访善知,识得一言半语,遂可终身。如永嘉之称一宿觉,此乃真正参学。先儒门下,亦是千里里粮往来不定者有之,留而受业多年依止者有之,决非如近时之学校化,循资按格,计日程功也。公博综儒佛,其于古代风规闻之熟矣。书院不得已,随顺世间,因定为肄业之制,为依止稍久者设;却存参学之目,为远来咨访,不定求依止者设。今时人不喻,因院中曾有先来参学,自请改为肄业者,遂误认参学为肄业之阶。自肄业征选暂停,纷纷请求参学,真乃痴人前不得说梦也。故自今年起,参学人一律改住院外,不特因斋舍不足,亦使稍明参学之义耳。契理非难,契机为难;入直非难,顺俗为难。外间议论以义理为空疏无用者有之,以专明儒学为隘陋者有之,并有谓书院所录多中下之资而高才者反在见遗之列。书院诚不敢谓不失一人,然所谓高才者,或亦不免自信之过。此自不须理会,因公爱护书院,聊一及之,非求知于途人也。 答李君 古圣垂言,有权有实,事非得已,初不为一时而说,虽复从缘起教,亦是称性而谈。其为一期方便,示有抑扬,贵在能舍,不可执药成病,此权说也。若乃直抉根原,惟明性分,提持向上,截断众流,在当人合下荐取,则一切情计悉皆销亡,此实说也。然为实施权,因权显实,权实不二,会归一致,斯不易之旨也。西来始教,每杂权宗;中土圣言,理唯实谛。今之饶舌,天壤犹悬。来教见勖,似病其乏善权之用,若愚所自励,每恨其寡能应实。简除过患,或乃在此而不在彼也。夫群言流荡,失在于诬,徇物之迷,良由见小。若慧照内发,阴翳自消。故稷下迂怪,无伤于邹鲁;六师矫乱,卒定于如来。仁者既游意圆宗,研几圣典,岂复以功利余习举世震惊、魔外卮言聋俗夸炫为果足以夺真心、障正智哉!谓且当以尽己为亟,无过以道丧为忧也。 答杨君 仁是性德,人所同具。圣人教人,亦只示人以求仁之方、行仁之道而已,本不在言说。如贤所为文,乃是揣量卜度之词,未会古人语。在此须熟玩经旨,深切体验,乃有讨论处。今日尚未足以语于此也。 答徐君 辱书有如晤对仁者。知有己躬大事未了,此时贤之所难,而于境缘未能无碍。思避諠就寂,似犹未忘取舍也。谬荷不鄙,欲谋之老拙,苟可以为助道之缘者,岂有所靳?今书院初无卓锥之地,亦未有粥饭之资,但有少数学子,借住僧寮,共啖齑菜,未堪供养大德。虽仁者尘视轩冕,渴慕山林,仅求薇蕨所需,犹未足以仰副来恉。颇恨儒者无术,远不逮古之禅林尊宿能以福德之力涌现楼阁,广聚人天也。然本分内事不从人得,不藉缘兴,随顺世缘,亦不乏受用。公既饱参,岂待饶舌?潜行密用,不妨资生谐偶,亦不图世谛流布,自能触处洞然,更无丝毫留碍矣。恕不作世味寒暄语。伏唯珍重。 答鄢君 来书亦见志趣之正。然书院实不能有所益于贤者,无劳远辱。足下既授徒乡里,尽可自己体究。尽心知性,决非可自讲论而得,须是实下功夫。先儒说性,有未能理会处,且须理会,勿轻下论断。气质之性,亦不可不谓之性,但“君子有弗性焉”耳。此事须收敛向内,方有入处。甚愧无以相待,有虚来问。唯祝及时进德。不宣。 答周君 来书议论甚阔而气象近夸,其中谬见推许之语,衰朽实不足以当之。至欲遥相师事,请著籍弟子,虽荷谦光,非所敢承,此于足下实无所取义也。据足下所论列,亦既有以自信,且著书满家,更何必就问于衰朽?来书评骘古今,出语豪恣,满腹知解,颇有当仁不让之概。然实无一语收敛向内,言不可若是其易也。此与自己身心了无干涉。如是而求孔、老、孟、荀、程、朱、陆、王之道,知其未有合也。揣量卜度之言,影响依似之解,执之以自足,据之以自安,最足以障自心虚明之本体。气既横溢,言复驰骋,似此病痛不能舍除,实于义理难期有入。足下天资盖近狂者,奉劝切下去矜功夫,方可一变至道。甚愧不能有所助益,不敢孤负来问,故不避怪责,直下针锥,唯高明择焉。尊礼之说,请勿再施。恕不一一。 答徐君 伯珩来,辱惠书,深以称誉过情为悚。然惓惓之意,流露行间,窃幸迂陋之说犹或见录于君子,庶几气类犹未孤也。四方士友以书见贻者颇众,年衰恒苦日短,往往稽于裁答,阙然未报,遂至经时疏简,无所逃罪,想不过责其嫚邪?每从伯珩得闻仁者治学之绪闳雅有则,诚叹其难遘。乃复虚怀下逮,弥勤诹度。某炳烛末景,何足相资。但谓先圣微言,本以显性,世儒恐泥,唯取依文是非,直契心原,无由豁其封蔀。故伊、洛诸贤所以不可及者,乃在文字之外别有事焉,然非参禅习定之谓也。往者亦尝疲精于考索,致力于冥思,久乃悟其无益,而于诸儒用处似微有以窥其一端。此事但可俟悬解于方来,未可期默成于言下,初亦未敢遂以为得也。异日若有因缘,得承余论,固愿仁者之有以相发耳。书院事至浅薄,聊与二三学子栖迟山寺,冀远寇氛,实倍括囊之训,亦深愧无以益之。辄因伯珩,率尔奉答,未足以副相望之厚。比日霜寒,仰惟居贤勤诲,履道贞吉。不宣。 答任君 来书知有己躬大事,与时人专骛向外求知解者迥别,可喜也。辱问二条,略答如下: 达磨一宗,祇是指归自性,别无他法。自大鉴下,有南岳、青原两派,下开五宗,源流具在《灯录》,五宗不可优劣。唯大机大用,自推临济;沩仰间以境语接人;曹洞、法眼颇近义路;云门亦直下巉绝。若论门庭施设,各有长处,学者得其一言半句,皆可悟入。然从门入者,不是家珍,纤毫犹带情识,俱非究竟。古德机缘,自当遍览,但遇情识所不能到、没奈何、会不得处便是好消息也。般若如大火聚,不巢蚊蚋。切忌依言语作解会,自以为得,此是不治之证。临济儿孙至大慧杲,言语遍天下,已近义路,法道衰矣。禅师家个个诃佛骂祖,佛是什么干屎橛,禅是无风起浪,平地上起骨堆。北宋士大夫多与禅师往还,承虚接响,增人系缚,有何用处,故直须辟。后人不明先儒机用,故疑之。儒佛禅道总是闲名,建化门头,不妨抑扬。当时贬驳不作贬驳会,骂不作骂会,一期方便,不可为典要,此须过量人始得。今逞口快说出,恐仁者今日尚不能无疑,但可置之,他日自有会时。切勿轻易流布,转为人说也。 程、朱、陆、王,岂有二道?见性是同,垂语稍别者,乃为人悉檀,建化边事耳。禅语谓之“云月是同,溪山各异”。程门下有龟山、上蔡两派,龟山重涵养,上蔡重察识。象山、阳明,天姿绝人,自己从察识得力,其教人亦偏重察识。朱子早年学禅,亦从察识来,后依延平,承龟山一派,及与南轩交,尽闻胡氏之说,则上蔡之绪也。晚年举伊川“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二语教学者,实兼杨、谢二家法乳。然其所自得,则杨、谢未足以尽之,故其为说最醇密。后儒不知源流,又不明古人机用,妄生同异,只是瞎汉赃诬古人,自己全不曾用力,安能知古人造诣邪?如《学蔀通辨》《王学质疑》《颜氏学记》之类,只是一群瞎汉相趁,可哀也。 仁者若有志斯事,须办取一二十年,悉心体会,切勿轻于自信,妄下雌黄。须知学道大有事在,不是读得几部书便为了事。此是彻骨相为之言,不敢孤负来问,不觉忉怛至此。若不相契,尽可置之,勿见怪也。《避寇集》亦是衰世之音,何足称道?近方补刻,俟印成可以一册奉览。此事亦劳而少功,难成而无用。看拙作无益,不如多读古人诗也。 [book_chapter]续编 [book_title]弁言 原夫道本无言,因言显道,仗缘托境,问答斯兴。故一期药病,譬彼昙华,梃击既亡,玄音自寂。仲尼息言于温伯,净名示默于文殊。苟已舍于筌蹄,复何劳于咨决。是以扶沟有学语之诫,德山示搜堂之律。彼乃自视其言犹如土梗,岂复有意于流布哉?书院诸子刻予短书,每自恨其多口,然言之既出,如箭去弦,更无返势,故亦了不复省记。今诸子复就其掌录,续有《答问》之辑,不独存者未免瑕谪,其遗者亦多非肯綮,既病无益于当人,尤恐见讥于达者。以诸子请之甚力,吾未能止也,过而存之,亦不掩其陋。古德有言:答在问处。若会心不远,何假枝叶之多?细语粗言,皆归圣谛,知我罪我,俟之当来,庸何伤焉?因览诸子识语,未惬鄙怀,聊为剩言,引其深悟云尔。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一月,蠲戏老人识。 [book_title]卷一 示语一 示吴敬生 十五则 瑞岩悟后,每自呼曰:“主人公在否?”自应曰:“诺。”复诏曰:“常惺惺着。”应曰:“诺诺。”看他与后人作榜样,提撕警切如此,所谓“暂时不在,即便不堪”也。儒者谓敬是常惺惺法,其语实出瑞岩。盖直内之功,不容间断,与禅家得力处初无有二也。予既为敬生题斋额示以入处,因其请益,复为书此遗之。嗟乎!今人每以散乱心读书求知识,其志亦仅在多闻而止。此与圣贤穷理尽性之学觌体相反,纵使多闻,于自己身心全无交涉。以散乱心应事接物,其于事物当然之理决不能得;即或偶中,亦是义袭而取,其涸可立而待也。学者必先不肯自安于流俗,然后乃有共语处。否则捍格不入,终身迷惘,安望其能惺惺邪? 大凡立心处事,第一勿令留纤毫私吝心。随处自勘,才有一毫自便意思即是私,才有一毫盖覆意思便是吝,未有私吝而不骄者。自矜自伐,欲以天下私诸己者,皆此一念之充类也。程子曰:“小人只不合自己小了。才有一毫私吝心,便与天地不相似。”须知私小未尽,便是不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只是尽却私吝,别无他道。人若不识圣贤道理,终身只是私吝心用事,真是认贼为子。学者不于此痛下功夫,转过身来,如何能入德? “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即是以天地为身;“明明德于天下”,天下即是身。岂复有物我之问?吾尝谓:尽己必尽物,以己外无物也;知性必知天,以性外无天也。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故天地万物为一体,此实理也。未证此实理,则犹不免于私小,未出于流俗,不可以入于圣贤之域。贤气质甚美,吾所以期之者甚深。勿病晚闻,勿忧鲜暇,先立乎其大者,而后私小之害不能入也。 古人云:“人能以求仕宦之心求道,则成道久矣。”俗人固不知有道,其所谓道者,亦仕宦之类也。苟其所欣羡者不出乎此,终亦陷于私小而已矣。故《大雅》称文王之德曰:“(无然歆羡)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须是举世所歆羡者皆不足以动吾之一瞥,然后可以勿畔于道。 冉有、季路在孔门皆政事之才,而仕于季氏,孔子未尝斥之,独使季氏富于周公,则曰:“求也,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圣人之恶聚敛、恶党恶若此。贤者不得已而仕于乱世,宜以此为鉴。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圣人与当时权要酬答之言若此凛然。其于由、求不肯轻许,亦不肯没其大处。冉有、季路所能及者,实是如此。季子然坏处只是要人从之,孔子点出有个“勿从”,不特显由、求之大节不逾,亦使后世如季子然之伦戢其妄心。今世不乏季子然,如使由、求遇之,其从之邪?其有弗从者邪?此不容不辨。 朱子曰:“仕宦夺人志。”以今观之,可以夺人志者,非独仕宦也。凡意有所歆羡,必为所牵而不能自拔,皆夺志也。故文王之学在无歆羡。 “依于仁”之后,始说“游于艺”。仁者不患无艺,艺者不必有仁。心通乎道,则其发用流行之妙,无施而不可。以是而为艺,艺必精,亦非俗之所谓艺者所能梦见也。敬生此来,问书法之言特多,予亦随分告之。其实予之于书,虽尝于古人之体势粗得其略,及其自为,初不经意。古来书家亦自各有面目,各具变化,取精用宏,自能抉择。若夫气韵,尤不可强。书之外别有事在,敬生重我,岂独好其书法而已哉?予老矣,此后亦无精力意兴更复作书,吾愿敬生由吾书以见道,不愿敬生徒贵其书,有近于玩物丧志也。 “人之生也直,罔也生也幸而免。”佛氏亦言直心、深心、大心,是即《坤•文言》所谓“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也。今日人心之病,一“罔”字尽之。委曲盖藏则不直,迁就回护则不方,私小自便则不大,是皆罔也。以是自勘,则动无失道;以是观物,则物无遁形。“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枉道而事人,夷狄之所以交乎中国也。 佛者之徒,钳锤恶辣,其锻炼人手眼,有时为儒者所不及。然龙象蹴踏,非驴所堪,故不遇大机,则大法终閟。今人只是好人称誉,一闻箴砭,即不能受,此真自弃者也。虽圣人复起,无如之何。“子温而厉”,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唯其爱人之厚,故温;唯其为人之切,故厉。能知圣人之言厉,然后于禅师家之恶辣钳锤可无疑也。 敬生此来,前后相聚旬日,所与言者亦多矣,临别复出此册,乞予书警策语,不欲孤其意,病中强起为书之。横口所言,信笔所之,留取覆瓿亦可,留取镌石亦可。平生言语,每自恨其多,敬生乃谓犹嫌少在。其实古人相见,不过一二语,果能言下有会,终身由之而不尽,岂在多哉! 向外求知,是谓俗学;不明心性,是谓俗儒;昧于经术,是谓俗吏;随顺习气,是谓俗人。孔子曰:“乡原,德之贼也。”彼其奄然媚于世者,俗之所喜,彼亦喜之,俗之所非,彼亦非之,自心全无主宰,唯俗是从而已。人必先能拔俗,而后可入于道;免于为乡原,然后可以为君子。以是律身,以是取友,以是教子弟,以是励国人,庶几可以无失也。 韩退之讥阳城未尝一言及于政,视当世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此为有言责者言之,其义犹小。若圣人之心,通天地,摄万物,其忧乐之感,犹雨旸寒暑之切于身也,岂独系于一国哉! 作诗写字,皆可变化气质,但须习久,始能得力。躁者可使静,薄者可使敦,隘者可使扩,驳者可使醇,俗者可使雅,浅者可使深。及其成熟,初不自知,犹如学射,久久方中,亦如孩童渐至成人,日日长大,并不自觉也。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到得乐之者地位,则如“四时行,百物生”,通身是道,与之为一,出之无尽不为多,一字不形不为少,莫非性分内所有也。此理境骤难领会,要先做到个知之者,非学不可。今人不肯学,又焉得知?须知知者亦待自证,如人饮水,知其冷暖,不可从人得也。今人祇闻他人一言半语,便将为得,正如说食不饱,数宝不富,未能“有诸己”,安望“充实”、“光辉”,驯致“大而化之”乎?孟子拈出此个次第,圣于道者如是,圣于艺者亦如是。因贤好艺,故借此以为说,冀其易喻。所谓由艺以见道,自与玩物丧志者异矣。 古语云:“茫茫大地,容身何所?”此言乃若为今日而设。盖劫火洞然,已遍大千,定业难回,真是佛来亦救不得。人心陷溺愈深,其痛苦亦愈甚,苟无悔祸之机,亦无出苦之日。吾侪唯有安于义命,不失其在己者而已。康济之途,恐其来尚远也。来示颇以未能来山为惜,此亦无足深嗟。相契在心而不在迹,志应则千里可通,情睽则觌面犹隔耳。仆虽颓老日甚,孤怀弥寂,此自俗情难喻,何所容心?道之隐显,各在当人;事之从违,系乎缘会,非仆一人所能为力。但感讲论无益,不如刻书;刻书难成,不如停罢。俗情缴绕,不能直截。虚与委蛇,殊非山野所望。平生与人交,皆直抒胸臆,不存世故,以是言语不免忤人。然皆从爱人之心流出,唯恐其有不尽。人皆以我为不近人情,以是知忠信之道盖不能行于今之世。吾不能弃忠信以为道,则唯有杜口,然今尚未能也。 示乌以风 凡人经乱,久习事惯。拂逆困横,皆足以锻炼身心,变化气质。嗜欲减则计较渐轻,私吝退则怨尤自寡。中虚则感易通,理显则事愈切。若秦越人之相视而无动于中者,祇是一念之隔耳。 示刘公纯 据贤疑处,仍在文字边,被他名言所碍。不知文字祇是筌蹄,先儒一期方便,不妨小有异同。祗要得个入处便休,不须苦苦分疏。古人孰得孰失,却与自己无干也。念庵、念台之释“几”,皆本阳明“知善知恶是良知”一语而来,故斥动念之说,以为转见亲切。然《易传》固明明曰“动之微”,周子变其文曰“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曰几”,谓之无动可乎?圣人之几与常人之几亦不须苦苦分别,盖其为动一也。动以天则圣,动以人则凡。“吉凶者,贞胜者也。”“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圣人分上吉且无,安得凶?然所谓“贞夫一者”,试定当看,将何指邪?“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直是难明,以其不可见,故曰幽。来书未得《通书》语脉,以幽属众人,非是。 释氏谓诸佛以愿力持世,差为近之。若在众人分上,一念不觉,即名为恶。然依觉故有不觉。喻如因水相方有波相,若离于水,亦无有波,若离于觉,亦无不觉。觉与不觉皆就动念上分途,故几亦通圣凡而言。若念念是觉,安得有凶?《坛经》所谓“真如自性起念”,“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二语甚精。 乃专指圣人之几耳。近溪先知觉后知、两个合成一个之说,亦别无奇特,即谓背尘合觉,前念后念不异而已。来问如何方能使两个合成一个,答云:若念念之中不思前境,唯此一念炯然现前,自不见有两个矣。然此语恐贤今日尚未能亟相应。既谓看得不远,复较前亲切,已知于起念时自己管带,久久纯熟,自觉省力,则近之矣。上蔡所举名利声色关语,大有粗细。五欲乃其粗者,若言其细,则法执未尽,己见犹存,皆是名利,一切玄妙知解语言,皆是声色。有一毫未透,总被伊缚,无自由分。贤所患乃在其粗,但熟看《楞严》,不但可治此病,亦可渐启悟门。切勿信时人之言,以此为伪经也。 示王星贤 二十三则 《洪范约义》末篇结尾会通六艺一段文字,多先儒未发之旨,一一具四悉檀。此为运用义学之要,却可作后来说经轨范。惜今时学子尚未能凑泊耳。往者常虑此篇不能终讲,今幸得从容毕事,便从此辍讲,亦不空过。虽未能有所饶益,当以俟之将来,但望贤辈于此能有悟入也。 昨见贤意思似稍拘迫,良由近来言语过于严切所致。此虽与漫不加省者迥殊,然何可长也。吾只是因物付物,初无容心。“礼胜则离”,故有礼不可无乐。今人不耐钳锤,全不识古人用处,所以难与入德。吾之用心尚不能得,安能得圣贤之用心邪?《诗》乐微妙,非时人言艺术者所几。吾于此亦略窥其蕴,惜分付不着人。贤辈今日犹隔津,在将来当有会处,日用之问自然洒落,不为物碍,此方是敬。则和乐决非任诞之意,古之诗人有得之者,禅师家尤冥契无间,此先儒所不肯言,故今日无人领会耳。 脱俗须具悟门,诗中实有三昧。古来达道者多从这里过,然向上一路,千圣不传,直须自悟始得。吾言亦犹谷响泉声耳。 凡事取一种方式行之者,其方式便是礼。做得恰好便是乐。如作诗格律是礼,诗中理致便是乐;写字识得笔法是礼,气韵便是乐。 象山说于人情物理上下功夫,何以贤辈读象山书竟未着眼及此?只缘一向未能推己及人,便不免遇事隔碍,非独疏也。未曾尽得己,便不能推,推不去时便是天地闭,触处皆胡越矣。日用间随时可验。若有睽乖之象者,便就自己勘过。近处不通,更莫说及远。即此便是格物的实工夫。寻常钻故纸当格物,如何可得?故试于事,乃是真学。以事为外,畏事、遗事及滞于事者,皆非也。 度河须用筏,亦因地之象征。昔岩头尝自操舟,有人欲渡,则舞棹而出。何处非神通妙用,事事皆可作如是会也。 昨见贤行步犹弱,且宜加意调护,勿勉强过劳为上。洞山不病者公案最好看,仆尝于此得力。每遇病时,饮食可废,而言语不废,有不病者在也。 此理粲然,常在目前,触处即是。但说取一尺,不如行取一寸,方见效验。吾不愁分付不着人,只患无人承当耳。 “忠信笃敬”要体而行之,不是说其义旨便了。所言沉着痛快,乃是借此提撕,欲贤辈识得此意味,自己勘验日用事作么生。寻常垂一言半语,祇图彼此有益,不是要贤辈赞叹,更不须下评断语。不是不许评断,以贤辈只是评断吾言,于自己分上无涉也。古来只有学人呈见解待师家评断,老夫不是向贤辈呈见解也。 作书草草如此,深负老夫之望。须知寻常写一短札,亦可见人之用心。即此便是学,不可放过。若以为吹毛求疵,老夫此后亦不敢更着一字矣。 看《灯录》随分理会得一二,则亦佳。其不能理会得者,所谓无义味语,正是直下令人情识不行,与伊剿绝。忽然触动关捩子,如寐忽觉,如寻失物复得,便豁然疑滞顿释,身心庆快,此方是“格物致知”之真实田地也。到此向后,正大有事在,不成说得相似便休。然泛泛读去,只是涉猎,如看《世说》,但赏一二隽语,亦无用处。当自择一二则因缘思虑所不能入者,求决此疑。疑情既起,自不肯放舍,久之乃有涣然冰释时节。如只散漫看去,实不济事。寻常衲僧只举一则话头教人参,此法甚拙。人之疑情须是自起方能真切,他人教不得,故不特悟须自悟,疑亦须自疑也。自家疑处既真,遇师友缘会时自能举出,有个讨论处。以此为一大事,方可看机相酬,否则亦是闲说话也。 佛家有四句诀云:“顶圣眼生天,人心饿鬼腹,畜生膝盖离,地狱脚板出。”盖寿、暖、识三,亦不相离。寿谓气息,暖即温度,识指神识。人死气息先断而体犹温,即神识尚未去体。其最后冷之处,即神识所由出也。生善道者从上出,生恶道者从下出。亦《楞严》所谓“想多则升,情多则沈”之旨。然轮回之说,实有未尽,当以朱子有轮回、有不轮回之理为正。此本与佛说相应,因彼亦言入圣则无轮回,唯人天六道乃有轮回也。若尽其道而死,则生顺没宁,岂复更有随业转生之事?此非深明死生之故,未易言作得主在。 摄生之道,莫要于心不散乱。盖心不散乱则精神自然凝聚,凝聚愈固则发用时有力而不竭,不言养生而养生在其中矣,故谓摄生先须摄心。摄心亦无他术,心缘义理,久久自然调伏。孟子集义养气之功,人人可能,惜空诵其言而不肯率由耳。疾病,圣贤所不免,但不以形体害心志,且疾亦当慎,乃义理之正。合下能用力,复何忧乎? 寂而后能感。心体本寂,故感无不通。寻常散乱心所感全成窒碍,非复心之本体。 “行所无事”,孟子以喻禹之治水。夫治水岂得无事?此乃对恶智者之凿言。此语亦是难会,大意类似佛氏所谓无相行,凿即是取相也。“必有事焉”之“事”字亦难会,凡日用动静,无不摄之。而“勿正”句,此“正”字亦当作凿字会。心“勿忘”“勿助”,乃是绵密无间功夫,无一毫矫揉造作,实与无相行同义。因该果海,果澈因源。学者合下须学圣人,圣人不过是熟而已。 见性者合下便行,行得圆满,方名尽性。说道者直饶说得是,犹未必见性,所谓相似见解耳,其行自不能彻。要之,唯见性而后能行道,行道即尽性之事也。阳明“即知”“即行”,亦以见性为亟,何不可融通之有?且但求融通,亦只是要说,不重在行。言不止一端,贵有真实见地,自能真实行履。故千万人说道,不如一人见性也。 尽己是忠,无妄是诚。行有一分不尽己处,未可以为忠也;言有一毫不谛实而近文饰处,皆未离乎妄也。日用间随处自己勘验,方是功夫。 四肢软乃湿困,非虚也。四十曰强,何至衰惫?今人往往未老而自患其虚。苟非戕伐之甚,何至早虚?其虚者非体力,乃精神耳。心之精神谓之圣,人能调伏其心,不言摄生而摄生在其中矣。六气之病,药之可已,不足忧也。 六经为理宗,治经所以明性德,非徒资以学文。柳、苏之言如此,按原文引柳子厚《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云云,及苏明允《上田枢密书》“诗人之优柔,孟、韩之温厚,投之所向,无不如意”一段。 所以但得为文人,未得为闻道也。韩退之“《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之言,亦复类此。试与《经解》首段对勘,便见孔门游、夏之文学不是如此。 程子尝谓“三代以下,伦常间有多少不尽分处”,此言礼失而俗衰也。《虞书》命契为司徒,祗是“敬敷五教”,虽以孔子之圣,犹自谓“所求乎子弟以事父兄,未能也”,唯其如此,所以能尽伦。须知尽伦尽分,即是尽性之事。知其所当止,乃是知性知分,则知尽其所当尽矣。分字以事相言,比性字稍粗;性则唯以理言,较细。实则理事不二,未有外于事之理也。人不穷理,焉能知分?知此,则知事物之不得其当者,皆由于义理之不明,而义理绝非空疏玄妙,遗弃事物之谓。“宇宙内事即吾性分内事”,体物而不可遗,始信得及矣。自知不尽分是好消息,当思所以尽之之道即在日用间随处用力,无他道也。时人通病总将事理打成两橛,又不知自反,每如梁惠王自谓己能尽心,此乃不可救药之病。因览贤所记,聊为举出,亦可更进一解。 朱子疑《知言》处,《知言》附录中已有之。其不满《胡传》处,见于《语录》。至东莱见处,朱子亦尝谓其粗。五峰父子用处,恐东莱未能见及。此古人书问往覆,亦往往因病发药,为对治悉檀,因人因时而异。若窥见其用处,则于前后异同皆可无碍,不可定执也。 昨立民来,闻贤得令祖仙游之讯。如何不淑,遘此闵凶,“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使天下为人子孙者,生不得致其养,没不得申其哀,曷可胜计。此仁人之所恫,不独于贤而厄之也。然令祖春秋高,厌乱辞尘,适去而顺。戚者为礼,达者为玄。玄胜有忘戚,而礼得无过情;忘戚则害性,过情则伤毁:二俱失中。此非俗士所知,甚愿贤进于此义,则所以全其孝事者,为道方道,勿区区自束于俗也。 今为贤思所以处变之礼。凡闻丧而不能奔丧,以闻丧之日为位而哭,变服如其所当服,朝夕奠,卒哭而后辍奠,以殡葬之事未能亲也。今在流离中,衰麻之制亦不能具,但可执心丧耳。书院既非从政,似不必定守不出之例。但在初丧哀盛,自不能治事,俟哀稍杀则可矣。虽不必援金革不避之义,稍亲书册,于礼无倍也。仆愚以为可从闻丧之日起,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彻朝夕之奠,亦可以出矣。礼以义起,准情而立文,与其易也,宁戚。习俗发讣受吊,本与礼意不合,自可罢之。承问不可不答,未审有当于仁孝之思否? 示张立民 二十五则 问:师尝谓《起信论》“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名阿赖耶”,可与横渠“心统性情”之说同会。据此则“不生不灭”者,性也;“生灭”者,情也;“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者,心也。 是只说得心生灭门觉不觉二义。要知《起信论》一心二门方是横渠本旨。性是心真如门,情是心生灭门。心体即真如,离心无别有性,故曰唯一真如。然真如离言说相,“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了”。向来说性,只说“继之者善”,此却是生灭门中觉义也。 问:尝以三易之义推之,《系传》“一阴一阳之谓道”是简易义,“继之者善”是变易义,“成之者性”是不易义。《通书》“诚者圣人之本”是简易义,“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是变易义,“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是不易义。《太极图说》“无极而太极”是简易义,“动而生阳”是变易义,“静而生阴”是不易义。又乐属阳是变易义,礼属阴是不易义,礼乐本乎一心是简易义。 “一阴一阳之谓道”正是生灭与不生灭和合也,“继之者善”是始觉,“成之者性”是本觉,此变易之所以为不易也,不可将三易义配说。 “诚”是不易义,“万物资始”、“乾道变化”明是变易义。从体起用,依性说相也。曰“诚之源”、“诚斯立”方是简易义,亦即言变易之所以为不易也。 “无极而太极”是不易,“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俱是变易。“阴阳一太极,太极本无极”是简易,此段完全会错。 礼乐合言是简易义,故曰“大乐必易,大礼必简”。礼、乐是相大、用大,所以为礼、乐者方是体大,乃是此不易者行乎变易之中者也。此段亦会错。 问:妄意《楞伽》生、住、灭亦通于三易。生是变易义,住是不易义,灭是简易义。由性与礼以观之,变易皆不易也;由相与用以观之,不易皆变易也。故必性相俱泯,体用双离,而后“易简”之旨可得也。 生、住、灭之“住”,乃属妄计,以为生后暂停,与常住义绝不相蒙。常住即不生灭,乃是不易义。生灭只是变易义耳。如何可配三义? “性相俱泯”,可说以会相归性,则不见有生灭尔。时性之名亦不立,故谓俱泯。所言泯者,泯其言相耳。 “体用双离”,则绝对不可说。不易者只是此体,简易者只是此用,变易者只是此相。离体无用,离性无相。但可会相归性,摄用归体,何能并体而离之?若离于体,则是虚无,乃成豁达空矣。心相可灭,心体不灭。心体云者,即性也。体若可离,则性成断灭,一切圣凡、迷悟、染净诸法,及情世间、器世间俱无所依,安有此理?故说体用离者无有是处,绝对不许。 问:《干凿度》曰:“易者,其德也;变易者,其气也;不易者,其位也。”夫气以流行言,故主于变易。而时行物生,未尝止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亦未尝止息,是变易之所以为不易也。位以时成言,故主于不易。而易之为道,“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是不易之所以为变易也。夫唯变易所以为不易,不易所以为变易,变易即是不易,不易即是变易,此之谓简易也。要之三易只是一个实理,即变易,即不变易,即生灭,即不生灭,即性即相,即体即用。程子之序《易》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其赞《中庸》曰:“放之则弥于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此实理本然之妙也。 此段体用合说却是。但须知有即义,亦有不即义。以有不即义,故全性起修;以有即义,故全修在性。未证则不即,证而后能即也。故谓此非言说边事,直须修证始得。 骄吝二字分说,则骄是增上慢,吝是微细我执。亦可骄是我执,吝是法执。合说则只是一身见,而骄吝二者是其所现之相也。身见即己私,亦曰有我之私。大而化之,是无私境界。私便小,小即是吝。执此吝心,与人为缘,即现为骄,故朱子以吝为骄之根本。程子曰:“只为小,便骄也。”其实骄吝只是一物,无私自然大,大则骄吝无从生。要在根本上用力,只是克己。 “大而化之”。“大”以体言,“化”以用言。 学者须是实见此大体,则骄吝二相自消。化则泯然无迹而大用流行。故程子谓“不吝未足以言之也”。 圣人无二语,彻上彻下只是一理。因该果海,果彻因源。不怨不尤,即下学,即上达。须着眼下句。 圣人之“忠恕”,固是大而化之境界。曾子告门人识取此理,合下持循,且未说到化处,而“一贯”之道,实不出此。从此语可见曾子已得大机大用耳,不可说从前之曾子只有大本而无达道。又化之境界亦是积累驯致,无迹可寻,非是一闻之下可得。曾子行位纯熟,到此方入证位。只是见地纯真,非谓从前用处有欠也。 “不迁中见迁流”有语病,病在“见”字。改作“不易中有变易”或“冲漠中具万象”则无病矣。 《连山》《归藏》义,书阙难说,大抵主三统言之:首《艮》为人统,首《坤》为地统,首《干》为天统。“吾得夏时”,是用人统;“吾得坤干”,是用地统;赞《周易》,是用天统。旧师以三统只言历法,实不尽然。如董生立人元之说即与夏时义合。三统即三极,人元即乾元、坤元也。《干》之用九,《坤》之用六,何故须变?此宜致思。《连山》何故首《艮》?亦宜致思。三代之易一也。“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人道息则乾坤息矣。故学易须是见易始得,见即“仁者见之”、“智者见之”之“见”也。此非言语边事。 作诗以说理为最难。禅门偈颂说理非不深妙,然不可以为诗。诗中理境最高者,古则渊明、灵运,唐则摩诘、少陵,俱以气韵胜。陶似朴而实华,谢似雕而弥素,后莫能及。王如羚羊挂角,杜则狮子颦呻。然王是佛氏家风,杜有儒者气象。山谷、荆公才非不大,终是五伯之节制,不敌王者之师也。尧夫深于元、白,元、白只是俗汉,尧夫则是道人,然在诗中亦为别派,非正宗也。吾于此颇知利病,偶然涉笔,理境为多,自知去古人尚远,但不失轨则耳。聊举一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来示自见随事用力。大凡逢缘遇境,皆是此心发用处。道只在日用间,每见诸友多以事缘为苦,终日钻故纸、取言语,卒难得力。若拨着便转,触着便行,直是活泼泼地于此荐得,方有用处。问答亦是随机而发,问即有,不问即无。古人所以要放此话行者,非是图流布,于中实具杀活机也。 来书于拙诗甚有解会,不是草草。此乃触缘而兴,真俗并举,初非有意安排。拈来便用,自然合辙,却是老夫自受用三昧。举帚是云岩公案,看脚下是圆悟勤语。古人于一切时、一切境中念念不忘此事,随处逗漏,莫非此个消息,祇人自不领,无如之何。贤辈将来直须向德山在龙潭夜参度火吹灭处仔细勘透,见他悟个甚的,忽然打失布袋,方能了当,方堪庆快,此时似尚未也。答某生书为斟酌数字,附去。每忆朱子云“仕宦夺人志”,以今观之,何独仕宦?学校之夺人志,乃有过之。举世迷而不复,真可叹也!吾以余光无几,每相见举话,总思尽力提持,不负平生相识。然亦自恨言语太多,转见葛藤取厌,古人不如是忉忒也。 昔洞山示疾,僧问:“还有不病者么?”答曰:“有。”问:“还看和尚否?”洞曰:“老僧看他有分。”问:“看时如何?”曰:“看时便不见有病。”此段公案,予每病时辄忆之。 来书谓不明心性为根本病,此语得之。盖生心害政,用智自私,天下所以纷纷,胸中所以扰扰,皆由是也。圣人成己成物,如来出世为人,皆为此一大事因缘耳。学者只是执言语、泥文字,终其身不悟,济得甚事?老而无益于人,故言之弥切也。以二乘当俗儒未惬,二乘只是不发大心,非不见性,未能尽性也。俗儒何足以当之! 贤发愿写书,甚善。天下事只要人肯做,莫非性分内所有,亦即性分内所当为。佛氏每言功德,儒者只说尽分。刻书为圣贤血脉,运米为一众粥饭,孰非性分内事? 其实尽己之分即是自性功德也。世俗所目为卑贱劳苦之事,古之圣人皆躬为之。于此能勘透,日用间皆可得力,即便出苦矣。 《中庸》言“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近者,不远之谓,犹言“忠恕达道不远”也。好学不即是智,力行不即是仁,知耻不即是勇,然由此始可近,不由此则终隔矣。知耻从佛氏言,便是识惭愧。欲从文殊、普贤门入者,亦须是先近勇,然后学始知好,行始能力,文殊、普贤可见矣。为补此一义,亦非泛泛说道理也。 昨举沉着痛快话,恐贤辈尚未暇深体,今为设譬喻以明之。沈者如巨石落水,块块到底;著者如好手发箭,箭箭中的;痛者如吃棒受刃,透骨彻心;快者如痼疾新除,久渴得饮,脉畅筋舒,神清气爽。如此方形容得此四字意味。然此是效验,不是功夫。功夫乃是“忠信笃敬”,须是实到此田地,方能觉得效验如此真切。若言功夫,更无一毫不尽,才是忠;更无一毫不实,才是信;真积力久,无一息间断,才是笃;精严缜密,无一线走作,才是敬。“忠信”四字,于功夫见本体;“沉着”四字,于效验见功夫。此段语老夫亦是到今日始说得出,请与诸友共体之,勿等闲看过。 附记 先生语两则 先生尝谓《华严》以文殊表智,普贤表行,犹《中庸》言智、仁、勇三达德,以大舜表智,颜子表仁,子路表勇。勇者所以行仁、智也。证文殊智者,必修普贤行。普贤万行,悉是悲心。悲心即仁,运之即智也。如来念念不舍众生,故谓能仁。二乘人不发大心,祗有智而无悲,是见性,未能尽性。尽性者,本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圣人无己,靡所不己,不见有众生可舍,亦不见有众生可度,盖莫非自己性分内事也。修普贤行者便是如此。欲从文殊门入者,须修杜顺《华严法界观门》,深入圆观。欲修普贤行,须依《普贤行愿品》真实践履。李长者着《华严合论》,以文殊为少男,以普贤为长子。长子主器,故直绍佛位,必在行门。此以卦象配之,亦有义趣。善财参五十三员善知识,发迹于文殊,归咎于普贤,是为悲智双融。成己,仁也;成物,智也。物我不二,仁智相成,在儒方为尽性,在佛氏谓之成佛。故至诚者合仁与智为一体,佛者合文殊、普贤为一人。王阳明“知行合一”之说,见得此意。 先生近示《孤斟诗》云:“蹙蹙天机浅,悠悠世网深。不存三代直,常患四夷侵。圣远难为说,诗亡遂至今。谁能求甚解,吾亦但孤斟。”读后深为惭悚,觉自家病痛正在于此。先生因谓庾子山诗云:“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今人通病大抵不出此二语。人谓钟太傅书沉着痛快,今始深觉其言有味。不唯作书要沉着痛快,作诗亦要沉着痛快,说话做事亦要沉着痛快。须知非“忠信笃敬”,不能有沉着痛快气象。寻常祗作率直会,太浅了。直便是真,谈何容易!“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不“忠信笃敬”便是罔,不直,安能免自心、四夷之贼?尝谓严沧浪以“香象渡河”、“羚羊挂角”二语说诗,深得唐人三昧。“香象渡河”,步步踏实,所谓彻法源底也;“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于法自在也。作诗到此境界,方是到家。故以“香象渡河”喻其实,谓其言之有物也;又以“羚羊挂角”喻其虚,谓其活泼无碍也。今人一言一行,总是浮逼逼底,略无沉着意味,安能有入?故知圣人说个“言忠信”、“行笃敬”,真是彻上彻下,此外更有何事?为学须实下功夫,不是资口说,要看自家言行实能与道相应否,毋徒事知解便谓为足。即就知解言,贤辈今日所见亦尚粗略,未能深彻。无论儒佛经籍,试举一书,谓能全部通晓,毫无疑滞邪?即令义解已明,而行履不相应亦不相干。观贤辈胸中常是迫蹙,略无宽裕之意,遇事便觉不堪,正由见地未明,总被习气缠缚。人唯重其口体而轻其心志,是以气昏,“德不胜其气,则性命于气”,可见气质犹未变化,总须随处用力。不但读书穷理,即日用间一机一境,一事一物,何莫非用力之地。古人所以得力,为其事事不放过,用力既久,自然触着磕著有个悟处。不知用力,总成错过。今日能从四弘誓愿做起便好。佛氏所谓发愿,即吾儒所谓立志,果能立志,气自从之。平常为气所胜、习所夺者,祇是志不立耳。又渊明谓读书“不求甚解”,亦易惹人误会。今日贤辈读书,需求甚解始得。囫囵吞枣济得甚事? 作诗亦是无处不相见,忽然触着,打失鼻孔,不是草草。争奈公等未知落处,只作言语会,呈见解、说道理总是道不着。此由平日未能回机,就己记得一言半语,便作许多般解会,非但意识卜度不中,即据知解亦在半途,未能谛实,毫无受用。真是从来共处不知名,此老夫所以自咎,总于公等无益也。卫武公,大贤也。《抑》之诗末后数章,其言痛切。《小序》以为刺厉王,朱子全释作自儆之辞,意味尤深。古人老而好学,祇是不自以为有知,今人最大病痛祇是自以为有知。堕在知见稠林中,将意识中一分法尘便谓有得,如何抵得他古人实证实悟?以此展转相误,无有了期。所以宗门下一群老汉,各出手眼,直下与伊剿绝,任伊作尽伎俩,到此一毫用不着,然后转过身来,方许说道理,自然不碍塞人。先儒善为人者,皆从这里过,方能活泼泼地洒落自在,不是偶然。其实孔子“吾有知乎哉?无知也”,一部《般若》不出此一句。奈何人胸中总隐然有一物作怪,不肯放舍身命,所以觌面蹉过耳。此乃不惜眉毛,尽量说出,他日忽然瞥地,方知不是虚言。若欲作诗,亦不出《论语》“小子何莫学夫诗”一章,更无余义。若有言,若无言,莫非诗也。吾今日只如憨布袋等个人,忽然拍着肩,又道“不是,不是”。因感来书之言,辄信笔葛藤一上。 [book_title]卷二 示语二 示张德钧 七十五则 《华严》云:“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证得。”妄想简凡夫,执着简二乘。故佛与众生一体无殊,所以异者乃由妄、执,此即李长者所谓“见隔”也。情本非恶,因好恶无节而成恶,好恶无节即是妄想、执着。《楞严》谓“观相元妄,观性元真”。依《起信论》一心二门,性是心真如门,情是心生灭门,乃有觉与不觉二义。随顺真如,元无不觉,即是性其情;随顺无明,乃成不觉,即是情其性。真如离言说相,故明道云:“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了。”从来说性,只是说个“继之者善”,是即生灭门中觉义也。一体二相义与生灭门二义相应,然横渠本意则是说“一心二门”也。按原文云:“《易•系》谓‘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干如性,坤如情,易如心。离性、情则不足以见心,离心则性、情亦无可依。故心一体而二相,性、情之谓也。”又云:“情为变易,性为不易,心统性、情,则简易也。” 三易义却说得是。体用相违,义不成因,相变体殊。如全水是波,全波是水,觉体相与不觉体相皆此一心所作。体字稍粗,性字较细。觉与不觉,皆是相转,不觉为觉,乃是其用也。须知此不是言说边事,乃教汝识取自心,见取自性,即于用处着力。到得用处全真,更不待言说,方是参学事毕。疑则一任别参。 性即心之体,情乃心之用。离体无用,故离性无情。情之有不善者,乃是用上差忒也,若用处不差,当体即是性,何处更觅一性?凡言说思辨皆用也,若无心,安有是?若无差忒,安用学?将心觅心,转说转远。观诸子所说,只是随逐名相,全未道着,不如且居敬穷理,莫谤他古人好。 凡在学地,最忌执性废修。故虽说得相似,毫无把鼻,此禅家棒喝所以为没量慈悲也。此文末段结归修德却是,言而履之,斯可矣。以上三条批《心统性情说》。 临济云“诸方火葬,我这里活埋”,乃是直下教人剿绝情尘意识耳。其后中峰自题其居曰“活埋庵”。船山心事又别,“六经逼我”之言,在诗则为险语,亦见船山气象未醇。六经道理平铺着,何谓逼我?今独有取于斯,似有二失:一则悁忿未平,二则近乎颓放。《易》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既有志于学《易》,宜以是为则耳。真能活埋,则妄心止歇,绝后再苏,欺君不得。投子所谓“大死的人复活”,今日尚非汝境界也。且慢承当,尚须子细。批《言志》文中引用王船山“六经逼我开生面,七尺从今作活埋”语。 南泉曰:“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来认识神。无始世来生死本,痴人认作本来人。”此一偈与孟子、横渠把手共行。今不惜眉毛,再为注破。若依佛语会通,则横渠所谓“气质之性”者,识也;“天地之性”者,智也;“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者,即是转八识成四智。大鉴所谓但转名言,无实性也。形而后有“气质之性”是全真起妄,“善反之”则举妄全真。“君子有弗性焉”,即不认识神也;“天地之性存焉”,即三身四智体中圆也。若能如此,则幻化空身即法身矣。幻化即谓形而后有,非曰空无也。诸子言语虽多,总未道着,未会横渠意在。今此注破,若遇横渠,必骂曰:这老汉,着甚死急。然吾不惜横身,只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谈。诸人各宜自己看取,是认识神,是能出得此气质否?无论文字作得支离,即与横渠异口同声,日用中仍是气质用事,依旧打入鬼窟里去,有何饶益?莫妄语,各宜自己看取好。 须知根尘本不相到,皆缘识取。根尘识三,忽然迥脱,又作么生?所谓气质之性者,唯指识言耳。前五识转时即是成所作智,不唤作气质之性矣。须依何而转?思之。 气以阴阳言,质以刚柔言。营卫气血,只能表阴阳,不能表刚柔。至本能冲动,又只就气之动处说,而遗其静底一边,转益粗矣。以上辨“气质之性”。 题既曰“辨”,则当有辨。于何辨之?闻道不闻道而已。闻道则经术、经学皆是也,不闻道则经术、经学皆非也。王莽以经术文奸言,若不闻道,则莽、歆之徒固非不知经术者也,此焉得无辨?京房、刘歆,经学岂不深,不闻道何益? 《学记》曰:“师也者,所以学为君也。”《儒行》一篇,乃所谓经术;《经解》一篇,乃所谓经学。汉师亦有得失,清儒亦岂可全非?具眼者持论自平,斯无抑扬之过矣。批《经术经学辨》。 大凡看先儒书,须引来自勘,理会他长处,可以对治自己病痛者方切。即有疑不安者,亦须细思他何以如此说,我今日见地何故不及他。如此却于自己有益。若只一味比较同异,轻下雌黄,则醍醐变成毒药矣。 横渠以自诚明为先尽性后穷理,自明诚为先穷理后尽性。如此则穷理尽性分为两事,此或是对机发药之言。若论此语见处,自不及二程直截。 朱子编《伊洛渊源录》,体例自合如此,安有以张、邵为附庸之意?《近思录跋》谓吕伯恭过寒泉精舍,相与读周子、程子、张子之书,叹其广大闳博,因共缀缉,以为此编。周、程、张并称,岂有轩轾存乎其间?吕与叔作行状中语,诚不能无失,伊川已斥之。龟山之言,乃指关中后学欲自立门户之失,谓其源于程氏,亦谓二家本无异耳,安有惎之訾之之意?至撤去皋比一事,正是美谈,小事必咨,尤见横渠冲德,何故恶之而必以为诬邪?作者之意,盖欲为横渠雪屈,不知古人为学孰非自得,师友往还,即言语小异,其见得端的处决不相违,绝无一毫人我胜劣、门庭盛衰之见。此只是旧来习气,以私意窥测,反成赃诬古人。不解作得如许张致,于横渠分上有何增益?于自己分上又有何交涉?要得亲见横渠,且将横渠现存之书细读,且莫作此间计校,若令横渠见此,必将斥为俗气也。 程子言关中学者,以今日观之,师死而遂倍之,却未见其人,只是更不复讲。吕与叔但是下语有过,亦不可谓遂倍其师。程子虽加严斥,若与叔果倍横渠,岂得居程子门下? 横渠《语录》云:“某比年所思虑事渐不可移动,岁年间只得变得些文字,亦未可谓辞有巧拙,其实是有过。若果是达者,其言自然别,宽而约,没病痛。”“圣人之道,以言者尚其辞,辞不容易,只为到其间知得详,然后言得不错,譬之到长安,极有知长安仔细者。然某近来思虑义理,大率亿度屡中可用。”横渠自说他得处。今观横渠《正蒙》文字,直是精醇,而其不自肯如此,犹以为有过。未到宽而约,只以亿则屡中自居。何不体取此语? 又横渠云:“某所以使学者先学礼者,只为学礼则便除去了世俗一副当世习熟缠绕。譬之延蔓之物,解缠绕即上去,上去即是理明矣。”“苟能除去了一副当世习,便自然脱洒也。”此正横渠吃紧为人处。今观贤所记,令横渠见之,或将诧为一副当〔世〕习熟缠绕,正须学礼除去始得。要识横渠,须从此等处着实用力。 又《程氏外书》云:“佛氏以天地万物为妄,何其陋也?张子厚所深辟者此耳。”横渠辟佛氏以山河大地为见病,程子正指此说。此横渠说道理大头脑处,至一切不用佛语,却未必然。如曰:“洪钟无声,因叩故有声。圣人无知,因问故有知。不以苟知为得,必以了悟为闻。”此独非佛语邪?先儒无不会禅,有时拈出,正为其语实好。若有意避去不用,亦是作意安排耳。但见处自是有别,亦莫向言语边讨,未到此田地而轻欲格量,亦是盲人摸象耳。以上五条批《关洛学说先后考》。 伊川称退之此语者,按,伊川云:“韩退之作《羑里操》云‘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道得文王心出来,此文王至德处也。” 谓其得怨而不怒之旨耳。其实退之此诗好处在善怨。“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则怨而近于怒矣。“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乃纯是怒。此是就诗论,如贤所记,乃是高叟之固也。 “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自怨自艾,此是何心?《凯风》之诗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有七子之母而不安于室,尚得谓之圣善乎?然如此却是好诗。会得此,方了得“温柔敦厚”之旨。 邵语按《二程遗书》云:“尧夫尝言‘能物物,则我为物之人也;不能物物,则我为物之物也’,亦不消如此。人自人,物自物,道理甚分明。” 本出《庄子》“物物而不物于物”,谓因物付物,则不为物累耳。庄语无病,邵语却有病。病在“我为物之人”、“物之物”上。如此则人物总成对待去。须知心外无物,自心取自心,非幻成幻法。谓物为人役,人为物役者,只是在人物对待上着倒耳。石头云:“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人住人位,物住物位,二法不相到,何取之有?孟子所谓“思则得之”者,此也。程子意是如此,人还他人,物还他物,不须说迭为主客,故谓“亦不消如此说”也。 快剑不斩死汉。一棒打不回头,决非俊物。临济于黄檗三顿痛棒下得活,所以叹为恩大难酬也。凡夫之心,只是偷心,偷心死不尽仍是未活,活了决不会再死。今云此心不常活者,是偷心未死尽也。更参教家云“如矿销金,不重为矿”,岂有更番死活之理?然则今之所谓活者,尚非真活也。省发则不无真活,犹远在。 既知圣人守护根门工夫煞密,此是好个入处,便当吃紧用力,不可自己放过,否则孤负自己。圣人还他圣人,自己却不依此下功夫,仍是了无干涉也。 但勇于自克,何难之有?大鉴云“汝当一念自知非,自己灵光常显现”,是实语也。此见不除,按,指我见。终难入德。 禅家有设问曰:“为复是禀受师承?为复是自性宗通?”答云:“亦是禀受师承,亦是自性宗通。”此语好,若无前语,则是天然外道;若无后语,则是依他作解。 梦中作不得主,病根不在梦时,而在醒时。梦觉一如,醒时若作得主,梦中定亦作得主。于此正好自己勘验。 古语云:“小官多念律,老将不谈兵。”虽是俚语,却有意味。《大学》云:“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后儒以心性为空谈,而好言经济,此未嫁而学养子之类也。性上既分明,则用已具,何须更讲。如是则体自体,用自用,显分两橛了也。如“子入太庙,每事问”,问官问礼,亦是体上工夫,故曰“是礼也”。“樊迟请学稼”,则意在用,故答之曰“焉用稼”。儒者未有不通达治体,其莅政亦未有不能举者,唯颜、李之徒乃以此动色相矜,视永嘉经制为尤粗耳。观阳明得力处是何等,彼之用兵,岂夙习军事邪?今人不唯不知有体,亦不识用。 古人通达治体,故举而措之斯可矣。禹平水土,稷播百谷,伯益作虞,垂作共工,岂是专讲用邪?今人好言专门知识,以此为用,只是工师之事,焉能通达治礼。 “事亲有隐而无犯”,“事君有犯而无隐”,此谓犯颜敢谏,乃所以为忠也。如“画地而民不犯”,乃谓不触刑网。用“犯”字,随所施义,别此言犯上,则为下不敬之义,弟可移于长,故无不敬之心耳。有子之言分齐止此。今谓犯上可许,作乱不可许,非有子之意明矣。汤、武之放伐,岂得谓之犯上?然犹曰恐后世以台为口实。盖有汤、武之志则可,无汤、武之志则篡也。后乎汤、武者,只是以桀、纣伐桀、纣耳,去一桀、纣,来一桀、纣,则何益矣。汤、武方是孝弟之心,桀、纣正是犯上之人,勿认桀、纣为上也。若教人轻于犯上,恐桀、纣接迹于世而汤、武终不可得。导人孝弟,庶人人可为汤、武,而桀、纣自不容肆然于上矣。 暴君污吏,非此所谓上也。程子云:“堂上人方能判堂下人曲直。”如汤、武方可为堂上人,桀、纣乃正是堂下人耳。岂得以汤、武之事为犯上? 说和义不彻,须知“利者,义之和”,此“利”字即断制之义。理是智德,义是断德。 中土谓之玩弄光影,彼之所谓观念即光影耳。按,原文谓“有人以哲学为观念游戏”。 以四缘说《易》,只在变易一边,不如以《华严》六相义说,即变易,即不易,于义始为圆足。 末段出题却对,但《汉志》之言实未精,以《诗》《书》《礼》《乐》交参互入,非如五行之更用事也。以上四条批“《易》为六艺之原论”。 小是微细之义。言惑虽微细,亦必断之,即知几也。释“复小而辨于物”。 阳明有学人患目疾者,忧之过甚,因喻之曰:汝乃贵目而贱心。此语可思。形体不能御六气,尽人所不得免,何乃悒悒不自聊?须务调心,乃有以胜之。 和会佛义处,颇见思理,未能尽如其分齐也。行文但知求简洁,而下语时有率易。心气未和,形言遂尔,碍膺之物一旦廓落,四大何足为病乎?更须精进始得。 叔孙通亦号通经,何以为贱儒? 孔光、张禹诸儒虽以经学致高位,非无所建白,而多持禄固位,亦有晚节不终以杀其身者,谓其能明先圣之道,可乎? 且先自易,然后可易天下。 文有玄致,而于题旨则未密合。此题须着眼“蔽”字,意在抉去此障,乃可与适道耳。以二执诠自私用智,未尝不是,不如以烦恼障、所知障说之,转见亲切。日用事如何?能远离此障否?试道取看。批《明道答横渠人情各有所蔽患在自私用智试申说其义》一文。 毫厘有差,天地悬隔。“天地之大德曰生”,岂有毁物之心哉?改此一字,急着眼看。按,课文有云:“天地生万物,毁万物。”先生改“毁”为“成”。 文字作得斐然可观,许汝善会。然吾不敢以此自多,不过先儒所不肯道底,今则尽量道出,实不能增得一些子也。所望实下功夫,方不为虚说。切莫作言语会,赞叹一番便休。吾不为赞叹而喜,却以人不会为忧耳。批《︿洪范约义﹀书后》。 途路良苦,有小诗奉赠,差足解慰。诗曰:“莫谓征途苦,千山即是家。不因知足痛,何处有玄沙。”愿贤于玄沙悟处,忽然瞥地,便可抵得草鞋钱也。 疑则许疑,不容着胜心。上言“余谓”云云,此又直斥其支离。辞气如此,何不自觉?方说“克己复礼”,为是已克,为是未克?为是已复,为是未复邪?切宜儆省。 《楞伽》译文隐奥,最为难说。邱先生殚精于此,其书当不苟作。惜其未就而殁,阅之良为惋叹。他日有暇,亦愿以其稿本一相示。 有意要排奡,即非佳诗。诗亦煞费工夫,到纯熟时自然合辙,勉强安排不得。按,王敬身句云“要令排奡出平夷”,所记颇称道之。 此为世间有一等人念旧恶者说,不是贬夷、齐。若程子尚识不得夷、齐,何以为程子?按,《遗书》曰:“以夷、齐之隘,若念旧恶,将不能处世矣。” 明道《答横渠定性书》在何时,可考之。然考得考不得实无甚关系,此只是作年谱材料耳。 伊川十八岁作《颜子所好何学论》,岂全未有得邪?作《易传》自述如此,乃是戒学者轻《易》耳。 《祭法》:“远庙为祧。”祧者,迁也,乃藏其迁主之所。如三庙祭曾祖、祖、祢,则迁高祖之主于祧。 心中烦急不得,看《二程遗书》后而烦急,殊不可解。 鸟鸣非候,于人无与,心中烦急,却是不佳。 观所记读《二程遗书》诸条,未见有一语引到自己心上来,只是寻他罅隙,摘他瑕疵,似乎以此为快,如此不如不看。看时胸中似隐隐有个物作祟也,此是何故?请贤自勘。 “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焉。”此岂荀卿所能及?横渠教人学礼,是除其习气。荀卿虽亦善言礼,却是将这好底习气换却他那坏底,故终是知修而不知性。如《西铭》文字,程子所以叹为孟子以后未有。今观荀子书有此等义理否?《正蒙》亦非荀子所能道。谓横渠似孟则是,拟于荀卿则非。 月川诚有割裂之失,按,指《西铭述解》。 其于《通书》却有理会得细处。其《西铭述解》本附《太极图说述解》之后,遂连类刻之耳。以示初机亦无害,病其割裂则可,亦不须深诋之。凡格量古人得失,如其分而止。删去末后数语,亦以其气象不佳。一似负气与人争而故作反语以诮之者,此亦习气所当除去者也。试乎心思之可见。 能如此理会,方不负横渠。反观前来关、洛门庭之见,有何交涉邪?批“读《西铭》”条。 说五先生气象亦似,按,所记谓百源消遥,濂溪洒落,横渠谨厚,明道温粹,伊川俨肃。 论其学造诣处却未可轻为论量。明道作《尧夫墓志》曰:先生之学“可谓安且成矣”。看他下字是如何。贤今是谁之俦?近似何人?在五先生及古贤中亦有相似处否?取以自勘则切矣。 知有已是有之于己,孟子所谓信人也。按,程子曰:“学在知其所有又养其所有。” 不须如此会。子夏语乃“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之意,非“藏往知来”境界。按,所记谓:“日知其所亡,其神以知来乎?月无忘其所能,其知以藏往乎?” 《外书》多可疑,即《遗书》记录亦不免失其语脉,故二先生不欲人记其语。此皆后来朱子收集,以其无多,故皆存之耳。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乃是大悲大愿,而孔子但曰“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博施”、“济众”乃是取众生相、住相而施,正子贡纳败阙处,故孔子不然之。言“尧舜其犹病诸”,正以子贡求之于外,乃是取相,不可以为仁也。 明道无意于作诗。闻道之人出语自别耳。 前讲《洪范》“敬用五事”,以五事为万事根本。五事皆尽其理,则万事自无失职。视、听、言、貌、思,一有不敬,此心即便放失,随物而转。故于义理若存若亡,只缘未有主在,纵有见处,亦是客感客尘也。物欲消尽,则自无此病。对治之法,唯是用敬,不是道得一个“敬”字便休。孟子所谓“必有事焉”、“勿忘勿助”,佛氏言“都摄六根,净念相继”,颇为近之。起灭不停,全是妄心。敬则住于正念,不为物转,久久纯熟,则六根门头皆成大用,即是转六识成妙观察智,转前五识成成所作智也,故曰“敬用五事”是尽己之性也。 “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宜参。 近世哲学,始有本体论、认识论、经验论、方法论之分,中土圣人之学,内外本末只是一贯。读《大学》便依《大学》实在用力,读《中庸》便依《中庸》实在用力,始有用处。功夫即从本体上来,本体即在功夫上见方是。若如此说去,不出哲学家理论窠臼,仍是没交涉。言非不辩,有何饶益?《大学》“明德”,便是本体;《中庸》“戒谨”,亦是功夫。岂得专以《中庸》为本体论? 先儒皆以亨配礼、贞配智。据《文言》“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宜依旧说元配仁、贞配智,方合“吉凶者,贞胜者也”。贞胜即是“与鬼神合其吉凶”,更思之。 《图》、《书》虽是后出,本《易》而画出,有何不可?不必过尊,亦不当废斥。东樵不足以及此。 东樵必外邵子于丹道,亦是一蔽。《参同契》为丹经之祖,彼却实能用《易》,但小耳。邵子之书体大,岂可与魏伯阳同日而语?所谓“养生之道备焉”、“《易》外别传”、“自为一家之学”者,以论魏伯阳则是,以论邵子则过也。试读《观物内外篇》,是否丹道,自然可明。 文字做得不弱,但发扬蹈厉之意多,深潜缜密之意少,却要自勘始得。 诗贵神悟,要取精用宏,自然随手拈来都成妙谛。搜索枯肠,苦吟无益。语拙不妨,却不可俚。先求妥帖,煞费功夫,切忌杜撰。不属善悟者,不须多改。近体法门亦已略示,舍多读书外,别无他道也。 和韵,唐人至元、白始有之,及东坡、山谷、荆公,始好再叠、三叠不已。斗险争奇,多则终涉勉强。此可偶一为之,不贵多也。拙作亦是偶然兴到,所以写示诸子者,聊为助发之资耳。及取而覆视,仍不自惬,又经改定数字,乃可入唐。今别写一本去,若同学中有好此者,可共观之。少陵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得失寸心知”。非深历甘苦,不易到古人境界。贤辈见和者,俱有思致,可喜,所欠者工夫耳。读破万卷书,不患诗之不工。谓“诗有别裁,不关学”者,妄也。但此是游于艺之事,不工亦无害。若为之,则须就古人绳墨,方不为苟作。天机自发,亦不容已,但勿专耗心力于此可耳。 良马见鞭影而行。一粒金丹,便脱胎换骨,岂在多邪?贤辈于此事尚未悟入,且须蓄养深厚,不愁不得,多作无益。老僧为汝得彻困也。 字法不妥者,俱为点出。有字然后有句,有句然后有篇,此亦具名句文三身。一字疵颣,绝不可放过,方见精纯。 所解仍是滞在名言,故知讲说无用。凡人不感觉闻道之必要,与汝无干,可置勿问。今当反问汝自己,亦曾感觉有闻道之必要否?若与凡人同无感觉,此问又自何来?贤者自答。 问: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又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若是者,《诗》盖是多闻之学,其亦等于佛氏之加行方便矣。而《经解》却曰“《诗》之失愚”,何邪?岂多闻方便无当于实智乎? 《诗》是声教之大用,“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一切言语音声总为声教。 以语言三昧显同体大悲。圣人说《诗》教时,一切法界皆入于《诗》,自然是实智。来问误以《诗》为多闻之学,只据“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一语断之,乃与上所引一串语无涉矣。当知从初发心至究竟位皆是诗,此圆教义。儒家教义唯圆无偏也。 不得但以加行方便为说。“失之愚”者,愚相粗细煞有差别,略以爱见大悲犹有众生相而起大悲者。 及所知愚当之,一品无明未断,皆于《诗》非究竟也。此语曾涉意教乘者并不难会。 问: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窃谓此与佛家言种性相同。“性近”“习远”者,盖犹不定种性,习于菩萨则为菩萨,习于声闻则成声闻也。“上智”则大乘种性是也,“下愚”则一阐提无性种性是也。然果有下愚不移,则是圣人过化之德有时而穷。时雨之润,有物不沾,而孟子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者,殆非如语了义乎? “性相近”义略当于如,不一不异之谓如,此纯以理言性德也。“习相远”则指气。圣凡迷悟,相去迢然,故须重修德。智愚自是气质有昏明清浊之异,须假修习以变化之而至于同。然上智不移于恶习,故易成;下愚不移于善习,故难化。“不移”字须活看,非定不能移,彼自不肯移耳。此与“人皆可以为尧舜”并无二致。人之不为尧舜者,是不为也,非不可也。故圣人之教在因修显性,决不执性废修。佛氏言种性,亦指气质,阐提便是下愚,然不得谓之无佛性。阐提若闻法起信,即非阐提;下愚若人一己百,即非下愚矣。 问:先儒言为学应时时提撕此心。敢问是在醒时提撕邪?是在迷时提撕邪?若在醒时,何事提撕?若在迷时,何能提撕?又提撕此心者,非仍即此心邪?若仍即此心,则迷悟不同时,即不得能提。即所提若非此心,则有朱子所诃捉一个心来。照此,心之失将何以诣于极邪? 迷悟总是一心,提撕即从迷向悟,不提撕即安于长迷。真悟不须提撕,唯在迷,故须提撕。操之则存,舍之则亡,正是学人吃紧用力处。若谓在迷时不解提撕,此迷之尤者。汝若闻言而省,即是自解提撕,岂有别捉一个心来之理?喻如人睡时,不假人唤,亦自会醒。睡时醒时,只是此人,岂有二邪?醒时逢缘遇境,自解照管自己,何谓不能提撕?此醒不可作悟看。若不解提撕,只是个睡着底人耳。 别来时从伯尹处略闻消息,知兼教两中学,近在乡邑,便于定省,足慰所望。方遭乱居贫,切己之事莫亟于事亲,随分教学,亦有益于己。但息驰求,自无计较,合下尽有受用。君子闇然日彰,弟一勿慕显学之名也。顷得旧历二月十六日来书,齿及贱降,欲同诸友致馈。仆既无德,不敢虚受供养。且世变如此,那复有此事,无劳相及。但能不以鄙言为有隐,莫作钝置会,则爱我实多矣。聚散远近一也,安用以是为敬哉!附来《南充高中同学录序》一文,于“道外无事,事外无道”之旨,颇能发挥,文亦简洁可喜。然所望于贤者,正在义而不在文耳。仆之羁此,亦如随顺世缘,为无所为,时至即行矣。寻常懒作书,亦病其无益也。 前因和诗,聊寄期勉之意,何劳深谢。人苟不自弃,仆固未尝弃之,于天下人皆然,况于从游诸子,况于足下!此仆平日之用心。然缘会靡常,岂必相聚而后为得?来书乃欲重来依止,无乃一往之情而不揆诸事实乎?每劝足下近依亲舍,随分教学,以足下今日所处之道宜然,舍此非所以为道也。若以吾言为可信,何为忘之而仆仆道路徒自贻累邪?书院不可终日,今年不唯刻书不能继,乃至无钱买米,更何足以言依止?幸亟寝是念,勿徒自扰。若乃履道于常行,得旨于言外,是固吾素所望于贤者,虽千里又奚隔焉?或若以此为相距,则吾复何言?以贤者之智,不宜若是之梦梦耳。 示张伯衡 一百一十二则 礼有本有文。仁义乃是礼之本。礼者,所以行仁义也。 举本而言,礼实性德,不可单以用言。若曰礼书,则是文也。六艺皆礼书,与六艺皆政典何异?明其本,则礼书可,政典亦可,否则皆陈迹耳。“约之以礼”之“礼”,正对文说,更思之。 周礼在鲁,《春秋》既是礼经,杜预说。孔子何须更作?今曰礼书,仍不出实斋窠臼也。 《礼运》篇首“大同”“小康”,盖本老氏之旨。郑注“小康”云:“大道之人,以礼于忠信为薄。”亦用老氏义。七十子后学在六国时各记所闻,其间不免依托,杂以异家言。然其说礼义实有精处,亦不得因一两段有疑而遂疑其全篇。荀卿《礼论》亦类此,时杂以法家言,然说礼者固不能舍之也。读先秦书,直是难理会,要之,于义理熟,自知简择。 《周礼》《王制》恐俱出七十子后学所为。其言制度别,而用六官则同。《王制》好处在说六官,《周礼》过烦而《王制》则简要。即谓文帝时作,亦是刺取六经,博士诸生不能向壁虚造也。尊君卑臣,亦是古义,不始于秦、汉,但六国以后尊非其君耳。 《荀子•王制》篇颇杂乱,恐多后人附益语,与此殊不类,惟“序官”数节稍近耳。《正论》篇语亦是法家言。 惟日孜孜,无以急迫之心求之,自必日有所进。如人形体,自幼而壮,方其长也,亦不自知。贪多务得,却是揠苗助长。 好善恶恶,本是非之心,但不容着一毫私意,方是好恶之正。若心怀厌鄙,却是矜己,此须克治。见不善而内自省,此是最好方法。 程子云:“学进则识进,识进则量亦进。”有天地之量,有江河之量,有斗筲之量。人本心之量本来与天地同其大,量小者只是私吝心耳。本心若明,私吝心自然消失。义理之学体认得一分,私吝心便祛除得一分,勿患量之不大也。 心正要主于理,明道语乃谓:“应物之时,其事已了,不可更将此事留碍胸中耳。求梁木是当为之事,因曾求梁木而见林木,便起计度,却为心累。”明道戒学者语重在“起计度”三字上,且道是求前起求后起,于此明得,便无疑也。 恻隐是此心天理发动处。若无恻隐,向下辞让、羞恶、是非俱无从发出来,便是麻木不仁。此却会得好。 秋底气像是收敛,却不是坏。有利贞才有元亨。更思之。 子张、子夏气象不同。然子张告子夏门人之言,却是对病发药,但亦有过高之病,以此见中行之难。盖子夏先有个拒人之意,子张先有个容物之意,皆未能因物付物也。朱注最精,切于学者为己之实。程子之言推得稍过,未遽至于杨、墨也。杨、墨之失,亦是作意安排,立一个兼爱、为我之道,不循天理之自然。以此为近仁义而反为仁义之贼,不但过、不及而已。人不见性而任其才智,其弊可至于此。杨、墨皆高才,惜不遇圣人裁之,然皆在“师也过”之列。学者切勿轻议子夏。合两家之言观之,则中道自见。至杨、墨,今虽判为六艺之失,其徒当日固自立门庭,不可径谓其出于儒也。 察识从涵养得来者,其察识精而持守无失。若离涵养而专言察识,其察识多疏而持守不坚者有之。渐中有顿,顿中有渐,不可截然分为二也。 龙溪之言疏而无当。王学末流,只见个昭昭灵灵底便以为是,更不穷理,此所谓光影门头事也。学者必从朱子入,方可千了百当。 濂溪主静,是就本体说。伊川主敬,是就功夫说。学者须知后儒有以主静为功夫者,未得濂溪之旨也。 曾晰胸怀洒落,固由其天资高,须看其绝私吝,不起一豪计较,是甚次第。后来诗人亦每能为旷远之言,却是安排出来,与曾晰不相似也。 阳明“心即理”说得太快,末流之弊便至误认人欲为天理。心统性情、合理气,言具理则可,言即理则不可。 问:承教以提撕固是,亦须济以充养,得无以提撕之偏于察识乎?又自觉动处用力易,静处用力难,所谓充养者,是心主于义理否?又静时当如何存主? 提撕如人睡着唤之使醒,充养则喻如常是醒着小须唤。《信心铭》曰:“眼若不昧,诸梦自除。心若不异,万法一如。”功夫无间动静,若只此动处察识,静处却放倒,其察识亦不得力。前云但能心缘义理,不言涵养而涵养在其中。只是收敛向内,义理浃洽,自然不起杂虑,尔时心即常存,所谓“敬是常惺惺法”也。有走作始要提撕,未能触处洞然,自须察识始见。缺却涵养一段功夫,察识总有未精。大凡用功夫,切忌将动静分成两橛。涵养不是专在静时。常人说动静每以有事无事为别,不知无事而坐驰乃是动,酬酢而无为仍是静也。一向沈空滞寂,把得一静字,又有何用?若憧憧往来,身虽静,心实不胜其动矣。未到动静一如,且须不分动静,一以心缘义理为主,久久自得。 问:浩然之气,本来如是。气即道,道即气,浩气即是道义。《集注》曰:“若无此气,则其一时所为虽未必不出于道义,然其体有所不充。”岂离浩然之气而别有道义邪? 气所以行此道义,集义则此气日充,不集义便消了。一时所为虽若有合,是此气消不尽底。然既不充,则不能浩然配义与道。到得配义与道,才可说全气是理,气与道一。气未充时,固不能谓气即道也。 问:《集注》曰:“气虽可以配乎道义,而其养之始,乃由事皆合义。”“此气自然发生于中。”夫养之始而必事皆合义,苟非上智顿证,焉能若斯,岂不示人以难?无乃非学之序乎? 若一事不合义,此气便歉,如何得浩然去?学者分上,必先求其合义,完养此气始得。若以此为难,将谓不用集义工夫而可遽臻浩然,决无此理。此正是学之序,何乃疑之?“造次、颠沛必于是”者,亦是从集义来。 问:“义袭而取”者,蔽于己,谩欺人。不知霸假不归,或同斯类。《集注》曰:“非由只行一事偶合于义,便可掩袭于外而得之也。”夫掩袭而取,何义之有? “义袭而取”,须看其事如何。如霸者假仁,就其用心言,不可谓仁;就其行事言,亦可暂许其仁。譬如翦彩为花,只是无生气耳。说“袭取”字,亦不得沾滞。 问:“浩然之气”即“民之秉彝”,是否? 上来所疑,只因误认浩然之气即是秉彝之性,故致分疏不下。当知秉彝之性人人无缺,浩然之气须待养而后充,不可执性废修。此理本无亏欠,却因气之私小便隐了。集义工夫便是化其私小,使其气之消者复完。故谓“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也。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理既周遍,气亦充塞。说为凝者,犹是变化之迹也。“神无方而易无体”,则不可以言凝。“君子以正位凝命”,“苟非至德,至道不凝焉”,皆须活看。阳明下“凝聚”二字,按,阳明《与罗整庵书》曰:“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 本来未妥。凝有集聚、止蓄二义。如水凝为冰,冰泮为水,方其为冰,亦只是此水。“精气为物”,可说为凝;“游魂为变”,则非凝矣。才说凝聚,便在气一边。理行乎气中,不可说理凝乎气中也。此义深微,卒难凑泊,聊发其绪,以俟精思。非是贬驳阳明,切勿错会。 德量不可分说,须用依主、持业二释。为德之量,量即是德,岂可说为有德无量邪?“清”、“和”、“任”只是德之一相,“时”则具众相,“清”、“和”、“任”皆有之,犹言备四时之气耳。 刚则物莫能夺,不见可欲,所以为大,大是以气象言。欲则为物所转,以身徇物,不能宰物而制于物,所以为小,凡私者必小也。胡氏“己大物小”虽有语病,下句却甚谛当,按,胡氏曰:“刚则己大物小,凡天下之可欲者,皆不足以动之。” 非与物较量也。 经籍中用“思”字,作动词者稍轻,用作实字者义较重,此须分析。如言“见得思义”,重在义字上;言“致思”,则重在思字上。“思曰睿”,“睿作圣”。睿者,通微也。能通微方是致思。南轩说思语好,字字见功夫。按,南轩曰:“思者,沉潜缜密,优游涵泳,以深造自得者也。” 此“道”字,按,指“三年无改于父之道”。 即指父之臣与父之政而言。如言“文武之道”,亦是指其行事,不必以当然之则释之。 “天所赋为命,人所受为性”,二语须善会。天、人、性、命一也,从所言而异名,乃诠表之辞,不得不尔。程子曰:“天即人,人即天。以人合天,犹剩一合字。”此真了义。故言“天人感应”,当知不出一心。此“洪范”要旨。 诗第一要胸襟大,第二要魄力厚,第三要格律细,第四要神韵高。四者备,乃足名诗。古来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