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尚书引义
[book_author]王夫之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经学,完结
[book_length]104253
[book_dec]六卷。清王夫之撰。夫之有《书经稗疏》,其诠释经文.多出新意。而《尚书引义》一书则进一步推衍其说。该书共分五十篇。其注多不拘于经文字句,而常常阐发其意旨,并取后代时事为之纠正。如论《尧典》“钦明”,则斥王守仁良知说;论《舜典》“玄德”,则斥老子玄旨。诸如此类,皆议论驰骋,颇根理要。夫之治经,往往借评论与引申其中的某些观点,来表明自己的主张,抨击现实的政治及某些错误的思想观点等。《尚书引义》一书,在阐发古代唯物主义思想,特别是在“知行说”方面,有所贡献。对宋明理学与唯心主义的批判尤为有力。《尚书引义》一书,对先儒旧说不墨守,大胆提出己见,大多皆有所依据。当然,勿庸讳言,书中某些臆度、失误也是难免的。有清康熙二年 (1663)、二十八年 (1689)重订王嘉恺抄本,不分卷,今存湖南省博物馆;另有清抄本藏山西运城市图书馆;此外尚有《船山遗书》本。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出版王孝鱼点校本。
[book_img]Z_4814.jpg
[book_title]跋
《尚书引义》六卷,国朝王夫之撰。夫之有《尚书稗疏》,已著录。此复推阐其说,多取后世之事,纠以经义。如论《尧典》“钦明”,则以辟王氏良知;论《舜典》“玄德”,则以辟老氏“玄旨”。论“依永和声”,斥宋濂、詹同等用九宫填郊庙乐章之陋;论“象以典刑”,攻钟繇、陈群等言复肉刑之非。论“人心道心”,证释氏“明心见性”之误。论“聪明明威”,破吕不韦《月令》,刘向等《五行传》之论。论“甲胄起戎”,见秦、汉以后制置之失。论“知之非艰,行之为艰”,诋朱、陆学术之短。论《洪范》“九畴”,薄蔡氏数学,目为无稽。论“周公居东”,鄙季友避难为无据。议论驰骋,颇根理要。至于“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及“所其无逸”等词,从孔传而非吕、蔡,亦有依据。惟《文侯之命》,以为与《诗》录《小弁》之意同,为孔子有取于平王;谓高宗“谅阴”与“丰昵”,同为不惠于义,则其论大创。又谓黄帝至帝舜,皆以相而绍位。古之命相,犹后世之建嗣。又谓虞夏有百揆,商有阿衡,皆相也。至周则六卿各率其属,周之不置相自文王起。此皆臆创之词。他若论微子去纣,恐文王有易置之谋。周公营洛,亦以安商民反侧之心。则益涉于权术作用,不可训矣。
此书就《尚书》每篇之义引而申之,其体裁近于《韩诗外传》《春秋繁露》,虽不尽与经义比附,而多于明事有关。就中显揭其指,人所共知者:如论伊尹弗狎弗顺,而惜韩忠定黜于刘瑾;论高宗丰昵,而责张璁、桂萼赖宠逢君;论平王东迁,而罪光时亨陷君误国:固维世之深心也。即其事未经显揭,然其意可揣测而知者:如论微子去之,谓恐殷之臣民推戴易置,则以咎苏观生拥立唐王之弟监国广州;论周初官制,谓文王不置相,致周室中衰难振,则以比明代自太祖废丞相不设,数传后权移于寺人;论周公营建洛都,谓欲安商民反侧,则以讽永明王不宜专居肇庆,惮赴桂林:此亦忧时之夙抱也。虽立说不无驳杂,而秉心则甚纯矣。其尤有功于名教大防者:则论《多方》之殷士,谓顽民既迎周而复叛周者,以匪忱不典,自速其辜,不得附托于忠孝,援《春秋》之例,贬反复者为凶德狂愚。义正词严,森如斧钺。盖借是斥吴三桂之进退无据,始为贰臣,终为逆臣。此船山所以避伪使之招,自全其贞士逸民之德。其卓识定力具见于斯,所当表微阐幽以彰其志节者矣。若夫持论好立异同,前哲名儒,自刘子政以下,皆肆意攻击,此诚识有所偏。然其所著各书,大率类此,且有较甚于此者。只须鉴其失,不必删其书也。至于《古文尚书》,不知其为赝本,则自明以前,知者本少,未可独议船山。况《古文》虽伪书而不可废,阎潜邱亦尝言之,阮文达公引《书说》云《古文尚书》出于东晋,其中名言法语,以为出自古圣贤,则闻者尊之。唐宋以后,引经言事,得挽回之力,受讲筵之益者,更不可枚举,学者所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得古人之益,而不为古人所愚”,真不易之论也。然则观船山此书者,宜重其触类旁通,可为陈善沃心之助。拟诸倪鸿宝之《儿易》、黄石斋之《月令明义》,其在伯仲之间欤!同治三年二月,后学仪征刘毓崧撰。
[book_title]尚书引义卷一
尧典
一
圣人之知,智足以周物而非不虑也;圣人之能,才足以从矩而非不学也。是故帝尧之德至矣,而非“钦”则亡以“明”也,非“明”则亡以“文思安安”而“允恭克让”也。呜呼!此则学之大原,而为君子儒者所以致其道矣。
何以明其然邪?天下之为“文、思、恭、让”而不“明”者有之矣,天下之求“明”而不“钦”者有之矣。不“钦”者非其“明”,不“明”者非其“文、思、恭、让”也。“文”有所以文,“思”有所以思,“恭”有所以恭,“让”有所以让,固有于中而为物之所待,增之而无容,损之而不成,举之而能堪,废之而必悔。凡此者,明于其所以,则安之而允安矣。不明其所以,将以为非物之必待,将以为非己之必胜,将以为惟己之所胜而蔑不安,将以为绝物之待而奚不可。不明者之害有四,而其归一也。
以为非物之必待者曰:“物自治也,即其不治者犹治也。以‘文’治之而物琢,以‘思’治之而物滑,以‘恭’治之而物扰,以‘让’治之而物疑。夫物固自治,而且治之,是乱物也,则莫若绝圣而弃智。”此无他,不明于物之必待也。物之必待者,物之安也。何以知物之安也?且夫物之自治者,固不治也。苟简以免一日之祸乱,而祸乱之所自生在是也。若夫不治者之犹治也,是其言也,为欺而已矣。明于其必待,而后圣人固曰:物自有之,待我之先而已矣。乃若琢者则惟其无“文”,滑者则惟其不“思”,扰者则惟其未“恭”,疑者则惟其弗“让”。信能之,未有罹此四患者也。
以为非己之必胜者曰:“道不可尽,圣人弗尽;时不可一,圣人弗一。是故尧有不令之子,舜有不谐之弟,夏有不辑之观、扈,周有不若之商、奄。尧有不令之子,胡亥之淫,非始皇之失教也。舜有不谐之弟,大叔之叛,非郑庄之养恶也。夏有不辑之观、扈,藩镇之逆,非卢杞之奸也。周有不若之商、奄,七国之反,非晁错之激也。然则天下者,时势而已矣。乘其时,顺其势,或右武以绌‘文’,或立断以废‘思’,雄才可任而不必于‘恭’,盛气能争而何容多‘让’。是故操之以刑,画之以名,驱之以法,驭之以术,中主具臣守之而可制天下。”此无他,不明于己之所必胜也。夫惟不得于天而后己可用也,惟见诎于时而后道可伸也。尧有不令之子而不争,舜有不谐之弟而不弑,夏有不辑之观、扈而不败,周有不若之商、奄而不危。是故质立而“文”必生,物感而“思”必起;退而自念,则自作其“恭”;进而交物,则不容不“让”。内取之身,外取之物,因其自然之成,能以坐消篡弑危亡之祸。明乎此,则何为其不胜耶?
以为惟己之所胜而无不安者曰:“‘文’日生也,‘思’日益也,‘恭’有权也,‘让’有机也。圣人之所为,天无与授,地无与制,前古无与诏,天下无与谋,可以为而为之,圣人已为矣。可以为而为之,我亦为也,其未为者,彼之未为而非不可为也。非不可为,而我可以为矣。于是穷亡实之‘文’而‘文’淫,驰不度之‘思’而‘思’荒,貌以‘恭’而‘恭’以欺,饰以‘让’而‘让’以贼。故蔡京以丰亨豫大为‘文’,曹睿以辨察苛细为‘思’,汉成以穆皇文致其慆淫,燕哙以禅授陆沈其宗社。”此无他,不明于惟己胜者之非可安也。天无与授,而授之以宜其民;地无与制,而制之以当其物;前古无与诏,而考之也必其不谬;天下无与谋,而征之者必其咸服。明于其故,如寒裘而暑葛也。臧惟二耳,而白马固马也。
以为绝物之待而无不可者曰:“物非待我也,我见为待而物遂待也。执我以为物之待而我碍,执物以为待我而物亦碍。徇物之华,‘文’以生妄;逐物之变;‘思’以益迷;欲以示威于物,‘恭’以增骄;欲以干誉于物,‘让’以导欲。欲四者之病不生,则莫若绝待。内绝待乎己,外绝待乎物。绝己绝物,而色相以捐;寂光之照,无有不‘文’也;参证之悟,无所容‘思’也;行住坐卧,如如不动,亦‘恭’也;赀财妻子,喜舍不吝,亦‘让’也。乃以废人伦,坏物理,握顽虚,蹈死趣,而曰吾以安于所安也。”此无他,不明于物之不可绝也。且夫物之不可绝也,以己有物;物之不容绝也,以物有己。己有物而绝物,则内戕于己;物有己而绝己,则外贼乎物。物我交受其戕贼,而害乃极于天下。况夫欲绝物者,固不能充其绝也。一眠一食,而皆与物俱;一动一言,而必依物起。不能充其绝而欲绝之,物且前却而困己,己且龃龉而自困。则是害由己作,而旋报于己也。故圣人因其所待而必授之:朴者授之以“文”,率者授之以“思”,玩者授之以“恭”,亢者授之以“让”。泰然各得其安而无所困,则己真有其可,而非其无不可,固知无不可者之必不可矣。
由此言之,圣人之所以“文、思、恭、让”而“安安”者,惟其“明”也。“明”则知有,知有则不乱,不乱则日生,日生则应无穷。故曰“日新之谓盛德,富有之谓大业”,此之谓也。“盛德”立,“大业”起,“被四表”,“格上下”,岂非是哉!
虽然,由“文、思、恭、让”而言之,“明”者其所自生也。若夫“明”而或非其“明”,非其“明”而不足以生,尤不可不辨也。“明”“诚”,相资者也,而或至于相离。非“诚”之离“明”,而“明”之离“诚”也。“诚”者,心之独用也;“明”者,心依耳目之灵而生者也。夫抑奚必废闻见而孤恃其心乎?而要必慎于所从。立心以为体,而耳目从心,则闻见之知皆诚,理之著矣。心不为之君,而下从乎耳目,则天下苟有其象,古今苟有其言,理不相当,道不自信,而亦捷给以知见之利。故人之欲“诚”者不能即“诚”,而欲“明”者则辄报之以“明”也。报以其实而“实明”生,报之以浮而“浮明”生。浮以求“明”而报以实者,未之有也。
“浮明”者,道之大贼也。其丽于“文”,则亦集形声以炫其荣华也。其丽于“思”,则亦穷纤曲以测夫幽隐也。以言乎“恭”,则亦辨贞淫于末节以致戒也。以言乎“让”,则亦揣物情之逆顺以弗侮也。恍惚之间,若有见焉;窅寂之中,若有闻焉;介然之几,若有觉焉。高而亢之,登于九天;下而沈之,入于九渊;言之而不穷,引之而愈出。乃以奡岸于世曰“予既已知之矣”,而于道之诚然者,相似以相离,相离以相毁。扬雄、关朗、王弼、何晏、韩愈、苏轼之徒,日猖狂于天下;而张子韶、陆子静、王伯安窃浮屠之邪见,以乱圣学。为其徒者,弗妨以其耽酒嗜色,渔利赖宠之身,荡闲蔑耻,而自矜妙悟。呜呼!求“明”之害,尤烈于不“明”,亦至此哉!
夫圣人之“明”,则以“钦”为之本也。“钦”之所存而“明”生,“诚则明”也;“明”之所照而必“钦”,“明则诚”也。“诚”者实也:实有天命而不敢不畏,实有民彝而不敢不祗;无恶者,实有其善,不敢不存也;至善者,不见有恶,不敢不慎也。收视听,正肢体,谨言语,慎动作,整齐寅畏,而皆有天则存焉。则理随事著,而“明”无以加,“文、思、恭、让”,无有不“安”也。而尹和靖曰“其心收敛,不容一物”,非我所敢如矣。
“钦”之为言,非徒敬之谓也,实有所奉至重而不敢亵越之谓也。今曰“不容”,“不容”者何物乎?天之风霆雨露亦物也,地之山陵原隰亦物也;则其为阴阳、为柔刚者皆物也。物之飞潜动植亦物也,民之厚生利用亦物也,则其为得失、为善恶者皆物也。凡民之父子兄弟亦物也,往圣之嘉言懿行亦物也;则其为仁义礼乐者皆物也。若是者,帝尧方日乾夕惕以祗承之,念兹在兹而不释于心,然后所“钦”者条理无违,而大明终始,道以显,德行以神。曾是之不容,则岂非浮屠之“实相真如,一切皆空”,而“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亦其所不恤矣。无已,其以声色臭味,增长人欲者为物乎?而又岂可屏绝而一无所容乎?食色者,礼之所丽也。利者,民之依也。辨之于毫厘而使当其则者,德之凝也,治之实也。自天生之而皆“诚”,自人成之而不敢不“明”。故以知帝尧以上圣之聪明,而日取百物之情理,如奉严师,如事天祖,以文其“文”,思其“思”,恭其“恭”,让其“让”,成“盛德”,建“大业”焉。心无非物也,物无非心也。故其圣也,如天之无不复帱,而“后德”“九族”“百姓”“黎民”“草木鸟兽”,咸受化焉。圣人之学,圣人之虑,归于一“钦”,而“钦”之为实,备万物于一己而已矣。其可诬哉!其可诬哉!
二
昔夫子之赞尧、舜,至矣;而其舍子以授贤,未之及焉。审乎此,而唐、虞之际有定论矣。
人之亲其子也,而靳与之位以授异姓,三代以降,未有能焉者,而不以为盛德之极致;然则夫子其以为非常而不可训与?曰:非也。古者无君存而立世子之礼。其立嗣也,肇于夏而定于周也。古之有天下者,皆使亲而贤者立乎辅相之位,储以为代;其耄且没矣,而因授之,人心定而天位以安。黄帝以前,不可考也。继黄帝而兴者,率循其道。然则以相而绍位,其轩辕之制乎!故少昊,轩辕之孙也,降江水,就侯服,入而代黄帝;颛顼,少昊之弟也,佐少昊十年而代少昊;高辛,颛顼之从子也,佐颛顼二十五年而代颛顼;尧,帝挚之弟也,佐挚五年而代挚。盖古之命相,犹后世之建嗣。尧不传子,亦修轩辕之法尔。
少昊、颛顼、高辛,以洎于挚、尧,亲以贤者近取之兄弟子姓,而前可以相,后可以帝,地迩势易,不假于“侧陋”而事顺。其事顺,故以帝挚之不顺,弗能违焉。尧之在位七十载,而亲以贤者未有其人,亦迟之七十载而未有相也。而尧已耄期矣,故不获已而命之四岳。使微舜,四岳虽欲终让而不得矣。
若舜之倦勤,禹已久即百揆之位,无异乎颛顼之十年,高辛之二十五年也。终陟元后,又何疑焉!故曰:五帝官天下。官天下者,五帝之通典,岂尧、舜之仅德哉?
尧在位七十载而未有相,变也。使四岳而不得辞,则以侯陟帝,循少昊之已事,而不必于相。舜举“侧陋”,非有江水可兴之素,则必以相承统,用颛顼、高辛之典礼。故由征庸、总揆、宾门、纳麓,以讫受终,凡三十载而后格于文祖,事以渐而信从壹焉。浸使四岳受巽位之命,固不待于此矣。
五帝之援立也夙,三王之建储也早;近而百工,远而九服,疏贱而兆民,耳目一,听从审,引领而望曰“此他日之君我者也”,日用不知而习以安。故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四海翕从,而莫有异志,斯以谓之天矣。尧因法而从时,因人而顺天,非有异也,是故无与于尧之高深矣。
古之帝王,顾大位之将有托也,或命相而试以功,或立子而豫以教。立子以适而不以贤,立而后教之,故三代崇齿胄之礼。命相以德而不以世,故唐、虞重百揆之任。试而命之,以重其礼也;立而教之,以成其德也。定民志者存乎礼,堪大业者存乎德。德其本也,礼其末也。本末具举,则始于无疑,而终于克任矣。试而后命,本先于末;立而后教,末先于本。先难而后以易,故尧迟之七十载,而以不得舜为己忧。先末而后本,则初吉而终或乱,故桀、纣、幽、厉得奄有四海,待汤、武而后革。
虽然,法岂有定邪?知人之哲如尧、舜,不易得也。教胄有恒而中主可守也。则试而后命,立而后教,义协于一而效亦同。迨其弊也:秦失其本于后,而胡亥速亡;汉、魏乱其末于先,而逆臣继篡。所必尽者人也,不可恃者法也。固不得以尧之授舜,舜之授禹,为必治不乱之道;又恶足以为二帝之绝德哉?况尧之以因而不以创,即有德焉,亦归之轩辕,而尧不任受乎?苏氏曰“圣人之所大过人,而天下后世之所不能”,斯亦未达于时之剿说巳!
至若庄周创立王倪、啮缺、披衣、支父、善卷、伯昏之名,而谓圣人桎梏神器,左顾右盼,索草野畸人以代己而脱于樊,若稚子之获窖金而无所措也,亦陋甚矣。“圣人之大宝曰位”,位者天之所秩以崇德而广业也。自谋其荒耄之乐,遽求夫褰裳之去,亵天经,慢民纪,以乱天下而有余矣。“予无乐乎为君”,一言而丧邦,此之谓也。
孟子“敝屣”之论,父将罹执而即刑,天下故敝屣矣。垂衣倦勤而敝屣乎天下,其与敝屣君亲者又何殊焉!庄周曼衍之辞,奚足以存哉!
然则稷、契皆尧弟也,以亲以贤,无异于尧、挚、高辛、颛顼之相承,散置之有位而不以相,逮耄及而迫以命之四岳,何也?
稷、契之不可以相而授也,尧知之,四岳明扬而弗及,四岳且知之;而非立乎千世以下者之得知矣。其德称一官而有所限与?其年未及而望且轻与?尧非故抑之,四岳亦无所媢焉,斯必有其故矣。德者望之基,望者德之助。舜德优于望,四岳望优于德。稷、契望绌于四岳而德不逮舜,尧所不能强也,而况于王倪、啮缺之区区!
舜典
一
舜之“升闻”也,师锡帝尧者曰:“有鳏在下,克谐以孝,烝烝 ,不格奸。”舜之德,自孝而外,未有闻也。非其无以闻也,亦非其韬光敛采而不欲闻也。虞幕之后,降为庶人,虽欲章之,末由章之,则固不得而闻矣。乃其仅章于孝者,父子兄弟之变也,舜且引以为疚,不显居以为德矣。潜移密化之“烝 ”,名有所必辞,事有所必隐,事隐而无可闻,名辞而不可见,史以谓之“玄”,职此故也。藉令舜绍虞幕之业,处天伦之常,光被邦家,勋施下土,史不得以玄言之矣。
“浚哲文明”,非玄以为知,“温恭允塞”,非玄以为行也。玄也者,潜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之谓也,夫“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岂欲其不见而不成也哉?不可见而不见,不可成而不成,君子以敦随时之义,“浚哲文明”,德成于知,“温恭允塞”,德成于仁,成而可行矣。然而玄焉者其时也,舜之“玄”,玄以时而不以德,明矣。
且夫“玄”之为言,不可测之辞也。不可测者,非其正也。《易》曰:“天玄而地黄。”地不适黄而象以黄,天不固玄而象以玄,非名之从实者也。庄周曰:“天之苍苍者,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极邪?其视下,亦若此而已矣。”则玄非天之正色,从人之不可见者言之尔。故象潜德者,以其隐而未著者,托于无所极,以命之曰玄,亦非舜之固以玄为德也。玄非正色而无实,君子固不以为德,亟言玄者,老聃之说也;是以知其德之非正也。
人于其所不见,以不玄视玄,而玄在己。乃己固无有实也,则以玄视不玄,而玄又在他。德非正者,邪也。视己视他而俱在者,妄也。邪不可以为德,妄不足以有成。故其言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我是以知其弗正;“大成若缺”,我是以知其不成。则以非老子视老子,而老子玄。以老子视非老子,而非老子者又胡不玄也!何也?不俾人见,不俾人知,互相径庭而不测;无定质,无固实,无必正色,虫臂鼠肝而玄,支离兀者而玄;必且诡言谲行,挟诈藏奸,无父无君而无不玄矣。呜呼!孰谓舜而以此为德哉!
“浚哲文明”以光昭其知,“温恭允塞”以骏发其行,处深山,临忧患,而光明赫奕之气不可遏也。从五典,叙百揆,宾四门,格大麓,殛大奸,晋群贤,庸有必奋,载有必熙,岂尝韬光同尘,以苍苍之无正色者为师,而徜徉乎不测之域,曰“众妙之门”也哉?
妙也者,所以为利也。劫持天下而潜用之,取与阴阳而密制之;己所独喻,人所不得而见之。我知其所怀来矣,阴持人所不觉而利存焉耳。子曰“小人喻于利”,密知而不泄之谓也。“玄之又玄”者,不谓之小人奚得哉!
是故君子择善以法天。法天之正,极高明也,强不息也。不法天之玄,玄非天之正也。玄非天正,人玄天也。人玄天,天亦玄人。岂犹夫高明而健行者,易知有亲,而已不可阶升者乎?《易》固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疑而战,战而血,血而玄,而龙伤矣。其位潜,其时疑,其志伤,舜德以玄焉。玄者,圣人之不幸也。父非瞽瞍,弟非象,居非木石,游非鹿豕,何为其玄哉?
二
“敬”以严乎己也,“宽”以恕乎物也。严乎己以立法,恕乎物以达情。《春秋》立法谨严而宅心忠恕,“敬敷五教在宽”之见诸行事者也。
夫司徒之教,五品而已,人之异于禽,夏之异于夷,此也。禽偏而不全,夷略而不详,偏则亦有至焉矣,略则亦姑备焉矣。然则以五教求异于彼,核其大全而致其精详,固不容于宽矣。易知简能而持以宽,无亦几微不审,名异禽狄,而实有同焉者乎?朱子曰“反之于严,矫之而后得其常”,职此谓也,而实有不然者。
五教者,礼之本也。礼者,刑之相与为出入者也。出乎礼,斯入乎刑矣。刑者,钳之使合,抑之使受也。不亲者岂钳之而亲,不逊者岂抑之而可使逊哉?
且夫人之敢于无礼于君亲者,非尽不畏清议而肆为之也。其始也,荏苒于货财妻子以生嫌隙;其既也,睽孤有鬼豕之疑而不蒙遇雨之释。操之已蹙,势重难反,则处无将之地,而见绝于贤人君子者,已无可湔洗之一日;于是以成不忠不孝之巨慝,君无所用其威,师无所用其戒,而帝王之教思亦穷。
是故夏楚之收,以施于弦诵之不率,而司徒之教,未闻挞子以使孝,扑弟以使顺也。夫人自有其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情,待教于人,然且不谨而又蒙刑罚,岂复有拂拭自新,以立于人世之理哉?唐赐于公异以《孝经》,而公异落拓以终其身,况有加于此者乎?
若夫中人以上,所遇不幸,用意未至迷瞀,以乖于亲逊者,无以利导而予之安,则亦周章 棘,以自困于名教之地,救过不遑,而忠孝之心,抑不足油然以生。
是则严以教君子而阻其自然之爱敬,严以教小人而激其滔天之巨恶。通于古今,达于四海,咸以宽而成其涵泳熏陶之化。奈之何其欲“矫之以严”邪?
宋之立国,宽柔已过,驯至不竞,君子之所伤也。然其所为弊者政也,非教也。教虽未纯乎先王之道法,而不以束湿待学校,俾得以宽衍之岁月,缉先王之坠绪,胡安定、孙明复倡之,浸昌浸明,底于濂、洛、关、闽之盛。“在宽”之效,亦可睹矣。
萧梁之世,戚近之臣,除丧初见而无毁容者,皆切责而废弃之。于是有含辛以为泪,及禫而节食者,罔上欺天,以避诽谪,而天真泯绝。驯至其极,侯景一叛,父子兄弟相戕相灭,彝伦斩而国亦随亡。无他,弛敬于立教之身,而过严于物也。
故君子所甚严者法,故能养之孝,而下斥之犬马;所必宽者情,故闺门秽乱,而仅曰帷薄不修。惟其敬也,则亦重爱其名,而不忍以不亲不逊之大憝,加诸与同复载之人群。藉其不然,闺庭小有不谨,忮媢者翘之以相告讦,形迹可摘,证佐罔征,蒋之奇以陷欧阳修,温体仁以杀郑鄤,毒流于缙绅,害倾夫人国。自非汉高之明,景帝之察,陈平伏死于欧刀,直不疑赭衣于司寇,天锡蒸民之五品,为酷吏奸臣之罗织经而有余矣。
法立于画一,以别嫌而明微;教养以从容,或包荒而养正。君子所甚惧者,以申、韩之酷政,文饰儒术,而重毒天下也。朱子于此,有遗议矣。唐仲友之不肖,夫人而知之也。王淮之党奸,亦夫人而知之也。蠹国殃民,党邪丑正,暴之市朝,彼何所辞?而以醉饱房帷之事,假严蕊以致之罪,则仲友之罚,可矜疑于风波,而锻炼钳网之名,反归之君子。矫之以严,欲辞申、韩之过而不得矣。
士师之职,“惟明克允”,司徒之命,“敷教在宽”。刑礼异施,弛张顺道,百王不易之则,以扶进人心,昭明天彝者,此也。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小快其疾恶之心,速效于一切之法,作之君,作之师,以绥四方,讵胜其任与!
三
诗所以言志也,歌所以永言也,声所以依永也,律所以和声也。以诗言志而志不滞,以歌永言而言不郁,以声依永而永不荡,以律和声而声不诐。君子之贵于乐者,贵以此也。
且夫人之有志,志之必言,尽天下之贞淫而皆有之。圣人从内而治之,则详于辨志;从外而治之,则审于授律。内治者,慎独之事,礼之则也;外治者,乐发之事,乐之用也。故以律节声,以声叶永,以永畅言,以言宣志。律者哀乐之则也,声者清浊之韵也,永者长短之数也,言则其欲言之志而已。
律调而后声得所和,声和而后永得所依,永依而后言得以永,言永而后志著于言。故曰:“穷本知变,乐之情也。”非志之所之,言之所发,而即得谓之乐,审矣。藉其不然,至近者人声,自然者天籁,任其所发而已足见志,胡为乎索多寡于羊头之黍,问修短于嶰谷之竹哉?朱子顾曰:“依作诗之语言,将律和之;不似今人之预排腔调,将言求合之,不足以兴起人。”则屈元声自然之损益,以拘桎于偶发之话言,发即乐而非以乐乐,其发也奚可哉!
先王之教,以正天下之志者,礼也。礼之既设,其小人恒佚于礼之外,则辅礼以刑;其君子或困于礼之中,则达礼以乐。礼建天下之未有,因心取则而不远,故志为尚。刑画天下以不易,缘理为准而不滥,故法为形。乐因天下之本有,情合其节而后安,故律为和。舍律而任声则淫,舍永而任言则野。既已任之,又欲强使合之。无修短则无抑扬抗坠,无抗坠则无唱和。未有以整截一致之声,能与律相协者。故曰“依诗之语言,将律和之”者,必不得之数也。
《记》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此言律之即于人心,而声从之以生也。又曰:“知声而不知音,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众庶是也。惟君子为能知乐。”此言声永之必合于律,以为修短抗坠之节,而不可以禽兽众庶之知为知也。
今使任心之所志,言之所终,率尔以成一定之节奏,于喁呕哑,而谓乐在是焉,则蛙之鸣,狐之啸,童稚之伊吾,可以代圣人之制作。然而责之以“直温宽栗,刚无虐,简无傲”者,终不可得。是欲即语言以求合于律吕,其说之不足以立也,明甚。
朱子之为此言也,盖徒见《三百篇》之存者,类多四言平调,未尝有腔调也;则以谓《房中之歌》,笙奏之合,直如今之吟诵,不复有长短疾徐之节。乃不知长短疾徐者,阖辟之枢机,损益之定数;《记》所谓“一动一静,天地之间”者也,古今《雅》《郑》,莫之能违。而乡乐之歌,以瑟浮之,下管之歌,以笙和之,自有参差之余韵。特以言著于《诗》,永存于《乐》,《乐经》残失,言在永亡,后世不及知焉。岂得谓歌、永、声、律之尽于四言数句哉?
汉之《铙歌》有有字而无义者,收中吾之类。 《铙歌》之永也。今失其传,直以为赘耳。当其始制,则固全冯之以为音节。以此知升歌、下管、合乐之必有余声在文言之外,以合声律,所谓永也。删《诗》存言而去而永,乐官习永而坠其传,固不如《铙歌》之仅存耳。
晋、魏以上,永在言外。齐、梁以降,永在言中。隋、唐参用古今,故杨广《江南好》,李白《忆秦娥》《菩萨蛮》之制,业以言实永;而《阳关三叠》《甘州入破》之类,则言止二十八字,而长短疾徐,存乎无言之永。言之长短同,而歌之衬叠异,固不可以《甘州》之歌歌《阳关》矣。至宋而后,永无不言也。永无不言而古法亡,岂得谓之古之无永哉?
以理论之,永在言外,其事质而取声博;以言实永,其事文而取声精。文质随风会以移,而求当于声律者,一也。是故以腔调填词,亦通声律之变而未有病矣。“依”之为言,如其度数而无违也,声之抑扬依永之曼引也。浸使言有美刺,而永无舒促,则以《板》《荡》《桑柔》之音节,诵《文王》《下武》之诗,声无哀乐,又何取于乐哉?
徒以言而已足也,则求兴起人好善恶恶之志气者,莫若家诵刑书,而人读礼策。又何以云“兴于诗,成于乐”邪?今之公宴,亦尝歌《鹿鸣》矣。傲辟邪侈之心,虽无感以动;肃雍敬和之志,亦不足以兴。盖言在而永亡,孰为黄钟,孰为大吕,颓然其不相得也。古之洋洋盈耳者,其如是夫?《记》曰:“歌咏其声也。”歌咏声,岂声咏歌之谓邪?歌咏声,歌乃不可废。声咏歌,声以强入不亲而可废矣。
若夫俗乐之失,则亦律不和而永不节。九宫之律非律也,沈约、周伯琦之声非声也。律亡而声乱,声乱而永淫,永淫而言失物、志失纪。欲正乐者,求元声,定律同,俾声从律,俾永叶声,则南北九宫,里巷之淫哇,边裔之猛厉,见 自消,而乐以正。倘惩羹吹齑,并其长短、疾徐、阖辟、阴阳而尽去之,奚可哉!
故俗乐之淫,以类相感,犹足以生人靡荡之心;其近雅者,亦足动志士幽人之歌泣。志虽不正,而声律尚有节也。故闻《河满子》而肠断,唱“大江东去”而色飞。下至九宫之曲,《梁州序》《画眉序》之必欢,《小桃红》《下山虎》之必悲,移宫易用而哀乐无纪。
若夫闾巷之谣,与不知音律者之妄作,如扣腐木,如击湿土,如含辛使泪而弄腋得笑;稚子腐儒,摇头倾耳,稍有识者,已掩耳而不欲闻。彼固率众庶之知,而几同于禽兽,其可以概帝舜、后夔之格天神,绥祖考,赏元侯,教胄子,移风易俗之大用哉?
圣人之制律也,其用通之于历。历有定数,律有定声。历不可以疏术测,律不可以死法求。任其志之所之,限其言之必黜,短音朴节,不合于管弦,不应于舞蹈,强以声律续其本无而使合也,是犹布九九之算以穷七政之纪,而强盈虚、进退、朒胱、迟疾之忽微以相就。何望其上合于天运,下应于民时也哉?
不以浊则清者不激,不以抑则扬者不兴,不以舒则促者不顺。上生者必有所益,下生者必有所损。声之洪细,永之短长,皆损益之自然者也。古人审于度数,倍严于后人,故黄钟之实,分析之至于千四百三十四万八千九百七,而率此以上下之。岂章四句,句四言,概哀乐于促节而遂足乎?志有范围,待律以正;律有变通,符志无垠;外合于律,内顺于志,乐之用大矣。
何承天、沈约以天地五方之数为言之长短者,诬也。宋濂、詹同之以院本九宫填郊庙朝会乐歌者,陋也。朱子据删后之《诗》,永去言存,而谓古诗无腔调者,固也。司马公泥《乐记》“动内”之文,责范蜀公之不能舍末以取原者,疏也。重志轻律,谓声无哀乐,勿以人为滑天和,相沿以迷者,嵇康之陋倡之也。古器之慭遗,一毁于永嘉,再毁于靖康,并京房、阮逸之师传而尽废,哀哉!吾谁与归!
四
五刑之用,性命以残,支体以折,痛楚以剧,而仅为之名曰“象”,岂圣人之忍于戕人而徒丑其象哉?夫死之非患,痛之弗恤,重矜其象,以目治警来者,是圣人以君子之道待天下也。恶死而恤病者,人之所共,亦鸟兽之所共也。象者,人之所耻,非鸟兽之能耻也。创钜痛深,而惟死之不令,形之不全,则恶而畏之,斯君子之以别于鸟兽。乃圣人以此待放辟邪侈之罢民,则甚矣其不忍以鸟兽之畏恶为生人之畏恶,而必欲致之于君子也。
虽然,致之君子也者,其名也;残性命,折支体,剧痛楚者,其实也。名奖而实伤之,帝王之民,虽荼毒而不怨。教之有素,而矜之以诚,然后使即刑焉。岂仅曰奖之以君子之道,而可死之伤之,无不可忍哉?程子曰:“有《关睢》《麟趾》之精意,而后《周官》之法度可行。”文具无实,则政教且以滋扰,况无昭明平章之至化,而遽复象刑之辟?其教也不素,其矜也不诚,徒托于名以戕其实。不仁哉!钟繇、陈群之欲以行于曹魏也!
五帝用之,德先之也。三王因之,道未有以易之也。盖至于春秋,而淑人介士且以为“游羿之彀中”矣。率天下以“游羿之彀中”,非至不仁,有不酸心刺骨于斯者乎?朱子曰:“徒流之法,不足以止穿窬淫放之奸。”然则三代之季,季康子无可患之盗,而《诗》无“抱布贸丝”之刺矣。
且夫人之怀奸作慝者,非必淫者不可窃,窃者不欲淫也。淫者宫而足以窃者存,窃者剕而足以淫者存。必欲绝其为恶之本,则惟杀之而后其本拔。宫之剕之,毋亦仅绝其末乎?此刘颂之诐辞也,君子奚取焉!
与人并齿于天地之间,面已黥矣,趾已兀矣,鼻已毁矣,人道绝而髭已凋、音已雌矣,何恤乎其不冒死以求逞于一朝?又姑息怜其无用,引而置之宫府之间,余祭之祸发,而不知其凡几矣!宦寺之恶,稔于士人,惟其无廉隅之惜,子孙之虑耳。故灭汉亡唐,而愍不畏死。原其始,犹夫人之子,而非奸宄之徒也。然且以不恤而倾人之国,又况其以窃以淫而在傍在侧也乎?无赖之民,垂涎貂珰之宠,自宫而宫其子以侥幸,国家尝严为之禁而不能止。害之所倚,利之所伏,彼奸民者又何恶于宫,而不以觊幸于万一哉?
且夫天之生人,道以成形;而人之有生,形以藏性。二气内乖,则支体外痿;支体外断,则性情内椓。故阉腐之子,豺声阴鸷;浮屠髡髮,安忍无亲;逋奴黥面,窃盗益剧;珽之矐目,顽谗无惮。形蚀气亏,符朕必合,则是以止恶之法增其恶也。名示天下以君子,而实成天下之奸回。悲夫!为复肉刑之议者,其无后乎!
今夫殄人之宗而绝其世,在国曰灭,在家曰毁。罪不逮此,而绝其生理,老无与养,死无与殡;无罪之鬼,无与除墓草而奠杯浆。伤哉,宫乎均于大辟矣!是故汉文之仁,万世之仁也。藉其不然,高洋、刘子业、武曌、朱温以为之君,义纵、宁成、周兴、来俊臣以为之吏,包拯、海瑞袖然而称君子,天下生民得全其支体者,百不得一矣。
语曰:“有治人,无治法。”笞、杖、徒、流以为法,而无其人,则今日之天下是已。肉刑以为法,而无其人,昔为“羿之彀中”,今其渔之竭泽乎!故曰择祸莫如轻。贤者创而不肖足以守,乃可垂之百世而祸不延。以舜为君,皋陶为士,执笞、杖、徒、流之法,刺天下之奸而有余。曹羲有言:“在上者洗濯其心,心静而民足,各得其性,何惧乎奸之不胜?”此之谓也。何事钳缇萦之口,傅曹操之翼,溅血市廷而后允哉?
若夫笞、杖、徒、流之用赎也,则苟且之弊也,墨吏之缘以济贪,不可不分别禁之也。笞杖无的决,而滥用讯杖以杀无辜,墨吏之缘以饰怒而逞威,不可不抑而遏之也。今欲善徒、流、笞、杖之法,莫如申的决之法,而除无名之讯杖,则恶可以惩,而民生不殄矣。上古朴略之法,存而不论焉可矣。为君子者,勿但务为空言,以启后世凶人之实祸,尚慎之哉!
讯杖者,始以讯也。淫刑者,非讯而用之以挞,刀锯之外有杀人之具焉。令甲不载,而恣有司之暴怒,以虐辟道失避、输将不敏、祗候失当之疲民,血肉狼藉于杖下而靡所控,既已惨矣。且益之以夹拶箍楔之毒刘,刑具日繁,而民死益众。有不忍人之心者,损之不及,而复欲益之以刀锯乎?言之所兴,事之所成;心之所操,天之所鉴;故曰不可不慎也。
大禹谟
一
凡为言而思以易天下者,皆以心为宗。从其末而起用者,治心也;从其本而立体者,见心也。见非所见,则治非所治矣。舜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斯以示见心之则,而非凡为言者之及也。何也?天下之言心者,则人心而已矣。
人心者,人固有之。固有之,而人以为心,斯不得别之以非人,斯不得别之以非心也。就其精而察之,乃知其别;就其粗而言之,则无别;而概目之曰心。故天下之言心者,皆以人心为之宗。心,统性情者也。此人心者,既非非心,则非非性。故天下之言性者,亦人心为之宗。
告子湍水之喻,其所谓性,人心之谓也。潆洄而不定者,其静之危与!决而流者,其动之危与!湍而待决,决而流不可挽,初非有东西之成形;静而待动,动而尧、桀之皆便。惟其无善无恶之足给,可尧可桀,而近桀者恒多;譬诸国然,可存可亡,而亡者恒多,斯以谓之危也。
浮屠之言曰“即心即佛”,又曰“非心非佛”,又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又曰“三界惟心”,亦人心之谓已。何以明其然也?彼所谓心,则觉了能知之心;彼所谓性,则作用之性也。以了以知,以作以用,昭昭灵灵于行住坐卧之间,觉了不诬者,作用以起。自非然者,亦不得谓之心。惟其然而可谓之心,惟其然故亦仅谓之人心矣。
以了以知,以作以用,善者恒于斯,恶者恒于斯,彼之所谓识也。了无不觉。知无不能,作不固作,用非固用;任了任知,任作任用,总持而无有自性,终不任善而任恶者,彼之所谓智也。善于斯,恶于斯,瞥然一兴而不可止,用之危也。不任善,不任恶,洞然寂然,若有若无,一切皆如,而万法非侣者,体之危也。其曰“父母未生前”者,此也;其曰“无位真人”者,此也;其曰“离钩三寸”者,此也。而探其大宗,则一言蔽之曰“无”。
儒之驳者亦曰“无善无恶心之体”,要亦此而已矣。有者不更有,而无者可以有;有者适于无,而无者适于有;有者有其固有而无其固无,无者方无若有而方有若无;无善则可以善,无恶则可以恶;适于善而善不可保,适于恶而恶非其难矣。若无,而俄顷之缚释;若有,而充塞之妄兴;岌岌乎有不终朝之势矣,故曰危也。
若夫有不更有而适于无,固有此而本无彼者,彼惛不知,殆盲者之于日,极意而得盘与龠耳。所以然者,人心无相续之因,则固可使暂澄者也。自好之士,厌饫于恶而思返,矫敝于已末,分析人心之动机,嗒然丧据,因铲灭以观其静;则人心之下游,壅闭渟洄,如隔日疟之有间也。斯其时,非无清朗虚涵之光影,如蕉空中,如水映月,迷留玩悦,因以为妙道之攸归,终身处堂,以嬉于人心之中,而信滨危之可保。是犹秦兵南向,而王建堕防,忽必烈北返,而似道奏功;其固本保邦之术,近取之国中者,觌面而自失之,以故恒性泯,彝伦绝,陷于禽兽而不自知。则共城《松柏之歌》,皋亭潮水之恨,终与桀、纣均亡,斯亦可哀也已?
呜呼!大舜咨嗟以相戒,告子、释氏宝重以为宗,象山、姚江畔援以为儒,王畿、李贽窃附以为邪。其圣也如登,其狂也如崩,大概亦可睹矣。
夫舜之所谓“道心”者:适丁历切。 于一而不更有者也,一即善也。 “惟精惟一”,仅执其固然而非能适尝双切。 于有,弗精弗一,或蔽其本有而可适于无者也。未发人心。 有其中,道心。 已发人心。 有其和,道心。 有其固有;而未发无不中,犹人无翼。 已发无不和,如人不飞。 无其所无者也。固有焉,故非即人心而即道心;下广释之。 仅有其有,而或适于无,故曰微也。
奚以明其然也?心,统性情者也。但言心而皆统性情,则人心亦统性,道心亦统情矣。人心统性,气质之性其都,而天命之性其原矣。原于天命,故危而不亡;都于气质,故危而不安。道心统情,天命之性其显,而气质之性其藏矣。显于天命,继之者善,惟聪明圣知达天德者知之。藏于气质,成之者性也,舍则失之者,弗思耳矣。无思而失,达天德而始知,介然仅觉之小人,告子、释氏。 去其几希之庶民,所不得而见也。故曰微也。人心括于情,而情未有非其性者,故曰人心统性。道心藏于性,性抑必有其情也,故曰道心统情。性不可闻,而情可验也。
今夫情,则迥有人心道心之别也。喜、怒、哀、乐,兼未发。 人心也。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兼扩充。 道心也。斯二者,互藏其宅而交发其用。虽然,则不可不谓之有别已。
于恻隐而有其喜,于恻隐而有其怒,于恻隐而有其哀,于恻隐而有其乐,羞恶、恭敬、是非之交有四情也。于喜而有其恻隐,于喜而有其羞恶,于喜而有其恭敬,于喜而有其是非,怒、哀、乐之交有四端也,故曰互藏其宅。以恻隐而行其喜,以喜而行其恻隐,羞恶、恭敬、是非,怒、哀、乐之交待以行也,故曰交发其用。
惟仁斯有恻隐,恻隐则仁之有也。惟义斯有羞恶,羞恶则义之有也。惟礼斯有恭敬,恭敬则礼之有也。惟智斯有是非,是非则智之有也。若夫不仁不智,无礼无义,非侧隐、羞恶、恭敬、是非之有也。故斯心也,则惟有善而不更有不善;有其善而非若无,无其不善而非若有;求则得之,而但因固有;舍则失之,而遂疑其无。道心之下统情者且然,而其上统夫性者,从可知矣。
岂若夫喜、怒、哀、乐之心:仁而喜,不仁而喜,下而有避弹之笑;仁而怒,不仁而怒,下而有谇母之忿;仁而哀,不仁而哀,下而有分香之悲;仁而乐;不仁而乐,下而有牛饮之欢;当其动,发不及持,而有垂堂奔马之势;当其静,如浮云之散,无有质也。
于己取之,于独省之,斯二者藏互宅而各有其宅,用交发而各派以发。灼然知我之所有:不但此动之了喜了怒、知哀知乐应感之心,静之无喜无怒、无哀无乐空洞之心;而仁、义、礼、智之始显而继藏者,立本于宥密,以合于天命之流行,而物与以无妄。则动之可东可西,静之疑无疑有者,自成性以还,几且交物而为心之下游,审矣。
夫于其目,则喜、怒、哀、乐之情,四也。于其纲,则了、知、作、用之灵,一也。动其用,则了、知、作、用之瞥然有矣。静其体,则镜花水月、龟毛兔角之涣然无矣。铲目而存纲,据体而蔑用,奚可哉?故为释氏之言者,终其身于人心以自牿也。
夫道心者:于情则异彼也,故危微之势分;于性则异彼也,故执中之体建。藏于彼之宅,而彼皆我之宅;则人心之动,初不能有东西之宅;人心之静,初不能有无位离钩之宅。发资彼之用,而彼因有其用;因有其用,而彼遂自用;则人心之目,溢于万变,人心之纲,无有适丁历切。 一;要以藏者无实,而显者无恒也。是故著其微以统危而危者安,治其危以察微而微者终隐。告、释之垂死而不知有道心者,职斯辨尔。
且夫人之有人心者,何也?成之者性,成于一动一静者也。老以为橐龠,释以为沤合。 一动一静,则必有同、异、攻、取之机。动同动而异静,静同静而异动,同斯取,异斯攻。 同、异、攻、取,而喜、怒、哀、乐生矣。同则喜,异则怒,攻则哀,取则乐。 一动一静者,交相感者也,故喜、怒、哀、乐者,当夫感而有;亦交相息者也,当喜则怒息,当哀则乐息矣。 交相息,则可以寂矣,故喜、怒、哀、乐者,当夫寂而无。小人惑于感,故罹其危;异端乐其寂,故怙其虚。待一动一静以生,而其息也则无有焉。斯其寂也,无有“自性”;而其感也,一念“缘起无生”。以此为心而将见之,剖析纤尘,破相以观性,至于“缘起无生”,则自谓已精矣。孰知夫其感也,所以为仁义礼智之宅,而无可久安之宅;其寂也,无自成之性,而仁义礼智自孤存焉。则斯心也,固非性之德,心之定体,明矣。故用则有,而不用则无也。
若夫人之有道心也,则“继之者善”,继于一阴一阳者也。动静犹用,阴阳犹材。 一阴一阳,则实有柔、刚、健、顺之质。二实,实此者。五殊,殊受其实以成质。 柔、刚、健、顺,斯以为仁、义、礼、智者也。恻隐柔之端,羞恶刚之端,恭敬健之端,是非顺之端。 当其感,用以行而体隐;当其寂,体固立而用隐。用者用其体,故用之行,体隐而实有体。体者体可用,故体之立,用隐而实有用。显诸仁,显者著而仁微;藏诸用,用者著而藏微。微虽微,而终古如斯,非瞥然乘机之有,一念缘起之无。故曰始显继藏,天命流行,物与无妄也。
且夫一动一静,而喜、怒、哀、乐生焉。动静,无恒者也。一动则必一静矣,一静则必一动矣。一动则动必不一矣,一静则静必不一矣。乘其机而择执之,是破屋御寇之说也。若守其不动不静之虚灵以为中,是壅水使湍,而终听决也。惟夫得主以制其命,则任动任静,而保其不危。故人心者,君子所不放,而抑所不操。
若夫阴阳者,三才所取资,五性所待用,疑非微矣,而不然也。阴阳为已富矣,而一阴一阳之权衡,不爽于铢累者,微也;一阴一阳之妙合无间,而不相为同、异、攻、取者,微也。是故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并有于心,区畛不差,而容函协一。有能审其权衡而见其妙合者,其惟见天心而服膺弗失者乎!于末索本者,芒然于此,宜其执一非一,而精者皆粗也。
以约言之:阴变阳合,乘机而为动静;所动所静,要以动静夫阴阳。故人心待役于阴阳,而堪为听命。乃有机可利,悍发者恣违其主;机发必息,遁虚者图度其安。则惟成器之余,虚以召感,亦以召寂,泮涣渟洄者,因机为用,而失其职也。故曰“动静无端”,言其无本,而乘乎机也。瞥然而凝于器,如水之忽冰;瞥然而发于情,如水之忽波日霁风止,而自性毁矣。故曰“阴阳无始”,言其固有,而非待缘以起也。
木不待人斫,而曲直也固然;火不待人炀,而炎上也固然;金不待人冶,而从革也固然;水不待人导,而润下也固然。不待孺子之入井,而慈以愍者固存;不待尔汝之相加,而严以正者固存;不待摈介之交接,而肃以雍者固存;不待善恶之杂进,而晰以辨者固存。物止感息而已有据,见于天壤而物有征,各正性命,其有或妄者哉!则以知道心之与人心,如是其差以别矣。
然则判然其为二乎?而又非也。我固曰互藏其宅,交发其用。阴阳变合而有动静。动静者,动静夫阴阳也。故人心者,阴阳翕辟之不容已;道心者,动静之实,成材建位之富有,和顺而为光晖之自发也。
释氏立一无位之心以治心,固妄矣。朱子谓之一,勉斋黄氏谓非有两者,亦非等威廉隅之不立也。夫苟等威廉隅之不立,则择之也不精。如其可别立一心以治心,则其为心也,非但非道,而且非人矣。是故以镫喻之:前焰非后焰,则前心非后心,而心以时迁。以芭蕉喻之:无中而非边,则捃摭攒聚以为心,而心无定藏。乃不知焰速代而明有常,中虽虚而生气所由升也。
且夫镫之喻,固人心不自保之危;蕉之喻,亦人心无适主之危。观化无穷,而止得其危几焉。曾是以为见心,不亦愚乎!夫不见镫之明者其神礼,蕉之荣者其神仁邪?庄生天籁之说,楞伽和技之指,风已拍歇,而谓如土窍之顽然,傀儡之枵然,则惟死为然尔。
敦化不息,而屈伸一诚。然则死者人心之息,而非道心之终与!人心乘动静以为生死,道心贞阴阳以为仪象。乾坤毁而无易,阴阳五性泯而无道,抑且无人。动静伏而偶无人,有此一日矣。阴阳匮而永无道,无此一日也。天下必无此一日,其以此为心,其以此为宗也哉!
呜呼!道不虚行,存乎其人。尚口乃穷,于己取之而已。告、释之所知,予既已知之矣。为陆、王之学者,亦其反求而勿徒以言与!
二
子曰:“为仁由己。”志于为仁者,必由己也。迨乎仁之熟而圣焉,尤恻恻乎其惟恐不由己也。故舜之戒禹曰:“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弗询者,我未询彼而自献谋也。 圣功之纯,帝道之盛,恻恻乎惟此之恐。呜呼!可不慎哉!
所谓己者,则视、听、言、动是已。是四者,均己所以保固其仁之体,发挥其仁之用者也。虽然,有辨。
言动者,己之加人者也,而缘视听以为之则,无有未尝见之、未尝闻之而以言以动者也。习于所闻,验以所见,而信以心之所然,则其言固有物,行固有恒。仁者之于此,裕如矣。言惟己言也,动惟己动也,操之也约,持之也有据,则精焉、一焉,而天理无有不得者矣。
惟视与听,己与物相缘者也。则方由己而人争荧之,欲由己而人之先入者窒之,是为仁者所尤难者也。故孟子于己之中,慎所择焉,小耳目而大心,物人物而抑物耳目。耳目而亦物矣,交而引,引而蔽,耳目具于身中,而判然与心而相背。则任耳目者,皆由人者也,由己者所不以为己也。
虽然,尤有辨。耳目均吾身,摈而外之谓之物,而不任为己者,惟其受物之交尔。乃目之交也,己欲交而后交,则己固有权矣。有物于此,过乎吾前,而或见焉,或不见焉。其不见者,非物不来也,己不往也。遥而望之得其象,进而瞩之得其质,凝而睇之然后得其真,密而 之然后得其情。劳吾往者不一,皆心先注于目,而后目往交于彼。不然,则锦绮之炫煌,施、嫱之冶丽,亦物自物而己自己,未尝不待吾审而遽入吾中者也。故视者,由己由人之相半者也。
而惟听为不然。目之体实,实则可鉴而不可茹。耳之体虚,虚则无可鉴而无不茹也。故尽人之身,五官百骸皆与天下相感应,亦各有自体,以辨治乎天下。惟耳则自体不立,一任声响之疾入,以彻于心。是耳者,天下之牖户,质虽在己,而用全在物。由之者,由人而已矣,奚由己哉! 然未有觉也,芒然未有主也, 然惟物之入而莫禁也,枵然恃声之入以为实也。其听命于心也,似有重阆而不易审;其受命于人也,好言、莠言,杂沓骈阗以至,而皆不能拒。故君子不以为己,而斥以为两间之一物,诚虩虩乎其惧之也。
择之精、执之一者,心目为政而耳无权。欲与择、欲与执,俟之既听之余,而方听无可施功。然而其感物也速矣,其容物也奢矣,其应物也逸矣。于是浮屠氏为“断身见”“除我相”之邪说,亟推其圆通。
呜呼!天下之物殊其状,人之为言异其说,美者自美,恶者自恶,贞者自贞,邪者自邪,诚者自诚,妄者自妄,安者自安,危者自危;有稽可稽,有询可询,目施其明,了然粲然,黑白不相互,小大不相假,有无不相袭,无不灼然其易辨也。而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者,奚从入以搅我心哉?耳而已矣。
初受之也,但无择也。无能择矣,已而遂以巧而婉者为精,而自谓择也。其初受也,犹不执也。然无可执矣,已而遂以其辨而坚者为一,而遂执之也。故“无稽之言”“弗询之谋”,喋喋日进于前,将有不期听而听,不期庸而庸者。受其惑而为盛德之玷,虽舜、禹亦恶容不畏之如蜂虿,防之如寇仇也哉?
视奚眩邪?疑以所闻,而玄黄无定色矣。言奚狂邪?杂以所闻,而可否无定论矣。动奚妄邪?摇于所闻,而作辍无固心矣。故舜之聪达矣,取善无遗矣,与善不吝矣;而历乎昌言静言之变,迨耄期而犹惩之,曰“吾甚畏乎言与谋之迭进而亟听以庸也”,将有由人而不由己者矣。子语颜渊以为邦,治已定,礼已明,乐已备,岌岌乎郑声佞人之必戒,亦此意也。
故为仁者,克治之功,莫先于听;惧其圆之刓方,通之无能别之。规圆者必滞,求通者必凿,有甚信者必有甚疑,有甚察者必有甚忽,盛德之终,戒犹在是,志于仁者,可不慎其始哉!不慎则亡国败家,陷于大恶而不知,非但筑室之无成已也。
皋陶谟
《传》曰:“国将兴,听于人;国将亡,听于神。”是故正九黎之罪,以绝地天之通,慎所听也。后儒之驳者,援天以治人,而亵天之“明威”,以乱民之“聪明”,亦异乎帝王之大法矣。
夫“悖典”“庸礼”,“命德”“讨罪”,率其自然,合于阴阳之轨,抚于五辰之治,则固天也。虽然,天已授之人矣,则阴阳不任为法,而五行不任为师也。
何以明其然也?天之化裁人,终古而不测其妙;人之裁成天,终古而不代其工。天降之衷,人修之道:在天有阴阳,在人有仁义;在天有五辰,在人有五官;形异质离,不可强而合焉。所谓肖子者,安能父步亦步,父趋亦趋哉?父与子异形离质,而所继者惟志。天与人异形离质,而所继者惟道也。天之“聪明”则无极矣,天之“明威”则无常矣。从其无极而步趋之,是夸父之逐日,徒劳而速敝也。从其无常而步趋之,是刻舷之求剑,惛不知其已移也。
今夫日没月晦,天之行度不懵,人则必以旦昼为明矣。跖寿,颜夭,天之彰瘅不妄,人则必以刑赏为威矣。犬马夜视,鸺鹠昼暗,龙听以角,蚁语以须,聪明无方,感者异而受者殊矣。人死于水,鱼死于陆,巴菽洞下而肥鼠,金屑割肠而饱貘,西极之鸟乐于刮脂,鲁门之禽悲于奏雅,歆者异而利者殊矣。故人之所知,人之天也;物之所知,物之天也。若夫天之为天者,肆应无极,随时无常,人以为人之天,物以为物之天,统人物之合以敦化,各正性命而不可齐也。
由此言之,贤智有贤智之天,愚不肖有愚不肖之天,恶得以贤智之天,强愚不肖而天之也哉?均乎人之天者,通贤智愚不肖而一。圣人重用夫愚不肖,不独为贤智之天者,愚不肖限于不可使知,圣人固不自矜其贤智矣。是故春温夏暑,秋凉冬寒,昼作夜息,赏荣刑辱,父亲君尊,众著而共由者,均乎人之天也,贤智之不易尽,愚不肖之必欲喻者也。教以之兴,政以之立矣。
八卦四象之秩叙,太极两仪之浑合,分至气朔之推移,盈虚朒朓之消长,二气之穷变而通久,五辰之顺逆而衰王,智者测之,愚所不察,贤者谨之,不肖所弗忧。故作历以授时,占星以兴事,藏冰以调凄阴,内火以消亢阳,引伸其“聪明”,以丽民事,奉若其“明威”,以正民志,而兴教立政,自尽人之显道,终不规规以求肖焉。非然,且假于天以炫其“聪明”而尸其“明威”,智测力持,取必不可知之象数,以穿凿易其方员,使貉、粤贸其裘葛也,奚可哉!
故圣人所用之天,民之天也;不专于己之天,以统同也;不滥于物之天,以别嫌也;不僭于天之天,以安土也。吾弟则爱,秦人之弟则不爱,民之典也。若于天,则昆弟亦异形,秦、越亦同类矣。擎拳为敬,箕踞为傲,民之礼也。若于天,则寒栗非教以恭,暑析非导以嫚矣。五服昭采,民之所欲而以命也。若于天,则采云不偏覆尧都,黄雾不独冒跖里矣。五刑伤肌,民之所畏而以讨也。若于天,则蹒跚者非以其盗,不男者非以其淫矣。是故春夏温,秋冬肃,民以为发敛,非款冻靡草之发敛;冬至昏壁,夏至昏亢,民以为晨夕,非极东极西之晨夕。乃欲舍赫赫明明,昭垂于民者,而用其测度比拟之术智,不亦陋乎!陋以事天,天之所不佑矣。
是故吕不韦之《月令》,刘子政父子之《五行传》,其殆于九黎之“通地天”者与!不若于民,举天以弹压之;臆测乎天,诬民以模仿之;《月令》《五行传》之天,非民之天也。非民之天,则固非皋陶代工,武王勿贰之天矣。《春秋》之记灾异,示人以畏天也。吕、刘之言象数,矫天以制人也。父喜而喜,父怒而怒,孝子之事也。父步亦步,父趋亦趋,赵括之以败国亡家也。况乎吕、刘之步趋,一邯郸之蹑屣,非《采齐》《肆夏》之节度也乎?
《春秋》谨天人之际,《洪范》叙协居之伦,皆“聪明”自民,“明威”自民之谓也。漭漭乎以穷其所极,斤斤乎以执之为常,天固未尝欲人之如此也。人且不知天之又何似也,而以己之意见,号之曰天,以期人之尊信,求天之佑也,难矣哉!
益稷
性命之贞,未易合也;天下之赜,未易治也;抑惟其所以用心者而已矣。
性命之理显于事,理外无事也;天下之务因乎物,物有其理矣。循理而因应乎事物,则内圣外王之道尽。苟循乎理,以无心应之而已足,天下之言道,有出乎此者,而实非然也。理则事与物矣。循其序,定其志,远其危疑,非见闻步趋之可顺乎天则也。循夫理者,心也,故曰惟其所以用心者而已。
古之圣人治心之法,不倚于一事而为万事之枢,不逐于一物而为万物之宰,虚拟一大共之枢机,而详其委曲之妙用,曰:“安汝止,惟几惟康。”何安乎?何几乎?何康乎?事无定名,物无定象,理无定在,而其张弛开合于一心者如是也,则百王之指归,千圣之权衡也。
心之用,患其不一也,一之用,又患其执也。执以一,不如其弗一矣。用一而执之,不如其弗用矣。流俗之迷而忘返,异端之诐而贼道,无他,顺心之所便,专之而据为一也。
弱而固者曰“吾以图安也”,慧而儇者曰“吾以审几也”,傲而妄者曰“吾以从康也”。夫心之灵,足以尽性而应天下者,岂其然哉!博取之天地之数、万物之情、逆顺之势、是非之准、治乱吉凶之由,求其协于大中者,抑岂其然哉!
且夫于止而安,亦必有当所止者也;往而审几,亦必有见于几也。据所当以为止,岂其几之或息乎?弱而固者曰:“吾安吾止而遑恤焉!”惟其然,而固不安也。天下未有滞于一隅之当,而可使心之无震动者也。
有见于几而数迎其几,岂遂不可康也乎?慧而儇者曰:“利用吾几,以应天下之几,固无取于康也。”惟其然,而固不能康也。天下未有以变宅心而可应天下之变者也。
夫心之所以不知所止而危殆者,无他,意欲乱之耳。安止者奉道以为栖泊,而意不流于僻,欲不得而间焉,而犹惧其坚以自信者失此心察微尽变之大用也。夫心者,得天圜运不息之灵,以为流行之体,而困于自信之区宇,其可以安乎?惟夫至静之中,意不妄,欲不棼,而于理则经之、纬之,曲折以迎其方生之绪,故端凝以处,而聪明内照,固无须臾之滞矣。故亟告安止者以惟几,所以尽心之生理也。
乃既研心以尽虑,而无或怙所安以自困,又惧其心之疲役而数迁也。乃其所以不康者,心之为灵也善动,如止水之微撼而波不息也。则惟见智之足恃,巧之足乐,任其所往,愈入而愈曲,则机智兴焉,而理不足以为之畛域。若夫善审几者,以心察几,而不以几生其心。故极心之用,可以大至无垠,小至无间,式于不闻,入于不谏;而其为几也,尽心之用,不尽物以役心也。故肸蚃如闻,寂光如烛,而不为智引,不为巧迁。夫然,而“大明终始”者,六位各奠其居矣。至此,而后心之为用也,无不尽矣。
无不尽者,不尽于所尽,而方静方动,方动方静,以一念函三变,以不相悖害也。无不尽,而性命之贞尽矣。于是而天下之赜于此焉应之,无不顺以正矣。
何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阴阳之有成象,万物之有成形,是非之有成理,吉凶之有成数,皆止而不迁者也,动之必静者也,虽欲不安而不能。而纷扰胶葛,以利害动其心者,恒罔于其一定之轨则,而憧憧于往来。秉大正者,以御阴阳,以判万物,以断是非,以贞吉凶,非自安而忘物也。本无不安,静以应静,而安如其安也。
然而天下则已几矣,一静之必一动者然也。阴阳之变无畛也,泄于极盛之中,而后著于已衰之后。万物之用无常也,成其各正之性,而自有其相感之情。是非之际甚微也:君子有不可恃之仁,而小人亦有未亡之彝。吉凶之至不测也:成乎吉者,置其已得而迎其未来;贞于凶者,小信且穷,而微权当审。故方其静见为静,而动者固然矣。乃即其动,而静者初未离也。无不可安者,惟其几也,故曰:“知几其神乎!”介于石也。
然而阴阳之变,皆可承也;万物之用,皆可任也;是非之数移,无往而不有是也;吉凶之递进,无处而不可吉也;一动一静,而天下之理毕也。则知几者知之而已矣,善之而已矣。穷神知化,通志达情,而心恒持其衡,又岂有不康者乎?
呜呼!至于康而耳且顺矣,从欲而可不逾矩矣,帝之道、圣之功至此而极矣。子曰“为之难”,难此者也。一念以安止,即一念以惟几,而又必其康也。心有两端之用,而必合于一致。天下有三累之情形,而各适如其分以应之。圣人之用心,至于义精仁熟,而密用其张弛开合之权,以应天地动静之几,无须臾而不操之以尽其用。盖用心者,圣人以之终身,以之终食,而不曰理已现前,吾循之而无不得也。此大禹之心传,为千圣之统宗,至矣哉!
《尚书引义》卷一终
[book_title]尚书引义卷二
禹贡
立人之道曰义,生人之用曰利。出义入利,人道不立;出利入害,人用不生。智者知此者也,智如禹而亦知此者也。呜呼!利义之际,其为别也大;利害之际,其相因也微。夫孰知义之必利,而利之非可以利者乎?夫孰知利之必害,而害之不足以害者乎?诚知之也,而可不谓大智乎?
由义之润下有水之用,由义之炎上有火之用,由义之曲直有木之用,由义之从革有金之用,由义之稼穑有土之用。润下而溢有水之害,炎上而烈有火之害,曲直而芜有木之害,从革而伤有金之害,稼穑而莠有土之害,由此言之,出乎义入乎害,而两者之外无有利也。《易》曰:“利物和义。”义足以用,则利足以和。和也者,合也,言离义而不得有利也。天之所以厚人之生、正人之德者,统于五行而显焉。逆天之常,乘天之过,偷天之利,逢天之害,小人之数数于利也,则未有不为凶危之都者矣。
箕子曰:“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义之所自著,害之所必远,始于五行昭其义,终于六极示其害。禹以是而治九年之水,故曰“智莫有大焉”也,务义以远害而已矣。
天之生水也,非以为利也,其义之润下者不容已也,义之润可以泽物,义之下可以运物,于是乎细人见以为利而邀之。见为利则不见为害,而恶知其润下之过,适以为害也哉?制害者莫大乎义,而罹害者莫凶于利。于义不精而乘之,于害不审而撄之,于是乎爱尺寸之土,以与水争命于污下;狎滔天之势,以与水朋虐于中原。伯鲧之 彝伦也,大抵以利焉阶之也。
乃若禹之治水也,正性定命,循义所安而不贪其利,捐利与水而不受其饵;分而洒之,汇而居之,河播为九,江分为三;地有所不惜,焊有所不忧,草木之材,投之炎火;兗州之作,迟之十有三年;直方正大之志气,伏洪水于方刚,而孑然一人之身,率浩浩荡荡之狂流以归壑而莫能抗。义之所自正,害之所自除,无他,远于利而已矣。
今夫水,五谷、百卉之所滋也,蒲莞、鳞介之所处,舟楫、货粟之所通也。当其顺而利存,当其逆而利亦未尝亡也。盖义之本适于用者,虽乖沴忒行而性不易,则利固存焉。害之尤者,利亦或从而大。于是乎以害为利,以害之尤为利之大;细人乃颠倒惛瞀,自困于利之中以亟逢有害,斯智者之所大哀也矣。位为司空,命受于天子,居尊席威,驱生民以试其侥幸之智,率族阖邑,骈首漂骸,以填溪壑而无遗,斯可不谓大哀者乎?
是故有义胜之水,畎浍是已;有害胜之水,瀑湍是已;有义害相半之水,江、汉、淮、沇之类是已;有义一而害十之水,黄河是已。其一义者,以蕃部之水而朝宗于中夏,自此以往,则皆其害焉者矣,天之劳我中夏之民;而警之以蹈义而远害也。嫁夷狄之横流,以冲突乎兖、豫、青、冀用文之国,安土者不能逃焉,而实受其祸。故治水者明乎害之不易远,而裁之以义,则庶乎其祸可衰止,外此者无策。
今考历代治河之得失:禹制以义,汉违其害,宋贪其利,蒙古愈贪焉,而昭代沿之;善败之准,昭然易见也。制以义,害不期远而远矣;违其害,害有所不能违矣;贪其利,则乐生人之祸而幸五行之灾也,害之府也。
夫中国之有河,犹其有狄也。三代无御狄之策而有制狄之义,汉急御狄之功而不贪用狄之利,唐始用狄,石晋遂用狄,两宋用狄而其祸乃大,概可睹矣。远害而害不胜远,则莫若捐利而不贪。虽有突骑效其死命,知藩篱之不可撤也,而后花门、海上之祸绝。虽有长流夹乎腴土,知浸淫之不可启也,而后龁堤、溃野之害消。
愚矣哉!宋之以蜜截舌、以齿焚身而不恤也。兵不足以制契丹,而逆河回流,潴以为塘水。财不足以阜用,而乘河之壅,畦以为淤田。天贻之忧,宋耽之利,昵寇以为依,幸祸以为福。彼惛不知,又何怪其借金灭辽以失中原,借元灭金以失江左哉!
夫差之横也,江、淮以通;杨广之悖也,汴、泗以合。女真、蒙古之乱也,卫、济以一,南旺以引,仰命于河以为漕运,支流旁午,交络四出,徐、兖、豫、冀、维扬五州之域,惟河之意南意北而凭陵焉。然且惟恐安流而失其利,宋礼承之以从欲而邀赏。呜呼!数百年之间,天以狄祸中国,而纾之于水也。浸使有陶唐九年之水,周定王海溢之灾,则齐、鲁、宋、卫、徐、吴之民,虽有不鱼者鲜矣。禹弃可食之壤,割以与河;今贪难制之流,邀以为利。智愚之分,义利之别;义利之分,利害之别。民之生死,国之祸福,岂有爽哉!岂有爽哉!
当禹之世,贺兰、盐池之境,未尝入中国也,故禹功讫此。使唐、虞提封,得如汉之兼朔漠,唐之斥河湟也,我知禹且建万世无疆之休;绝漠而东,放河流于奉圣川、鸳鸯泊、绕辽山以入鸭绿。则夷狄之害,夷狄受之,四州之土不待治而适有居也。
使其然也,塘水谁与塞,淤田谁与垦,漕运谁与通?小人之言利者,抑将无术以逞。而哀此群黎,平居无埽堤之劳,淫雨无昏垫之忧矣。天未悔祸,禹功未展,牟利之鄙夫,乃以斗捷招寇而圮其族。孟子曰“率兽食人”,此率水而溺人矣。人之食于兽者,百不得一也;死于水者,空城殚野而不厌。然则为塘水、淤田、漕渠之策者,其害天下与来世,亦憯矣哉!
又其甚者,假水之虐以肆其毒,于是而有灌城之事。水抑自有义焉,不助凶人之恶也。故智伯之于晋阳,萧梁之于淮堰,宋人之于北汉,壅滔天之流,祗益孤垒之坚。虽韩、魏之肘足无谋,而无恤之城,固与北汉而俱安,智氏之军,且与淮堰而俱漂也。后之人虽甚安忍,其尚鉴于此,勿遏无能害人之水使害人,而适以自害也乎!
甘誓
功罪者,风化之原也。功非但赏之足劝,罪非但刑之足威也。虽其为不令之人与?然而必避罪之名,以附于功之途。夫人欲自伸之情,相奖以兴,莫知其然而自动,无贤不肖一也。故正名之曰功,而天下趋之;正名之曰罪,而天下违之。帝王尤慎之矣。
世之降也,风日窳,化日靡,民日偷,国日乱;非徒政不纲、教不饬也,功非其功、罪非其罪也。功非其功,未尝非功;罪非其罪,未尝非罪;而古帝王之功罪不尚焉,后世且以为迂远而不切于治乱。故功罪之名三移,而风化之衰也三变,而益趋于下。
最下,以臣与民之不顺于君者为大罪,而忘其民。其次,以君与吏之不恤其民者为大罪,而忘其天。君依民以立国,民依天以有生。忘天,则于民不忘,而民暗受其戕贼矣。忘民,则于君不忘,而君必受其灾害矣。
古帝王之亟赏以为功,亟诛以为罪者,惟天为重。故尧知鲧之方命,无君也;其圮族,无民也;而姑试以五行之政。夏后之征有扈也,不斥其叛天子、虐下民,而鸣钟击鼓以声其罪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得罪于天者,虽无虐于民,无犯于上,而天讨勿赦如此其严也!
后世之法,目为大罪而不赦者,曰“罔上”,曰“误国”。苟有欺隐营私之迹,则虽啕噢其民,民争怀之,弗可贷也。其次曰“伤民命”,曰“侵民财”。苟无淫刑科敛之愆,则虽获罪于天,天所弗佑,所弗问也。呜呼!夫孰知不畏于天,名为恤民,而民实贻以慽;不恤于民,名为忧国,而国实受其败也?
惟古帝王,知国之所自立,民之生所由厚、德所由正也,克谨以事天,而奉天以养民。方命、圮族之辜,视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者而可从末减,岂世主具臣之所能知哉?
曷言乎威侮五行也?五行者,天以其化养民,民以其神为性者也。是故浚川以流恶,改火以养正,拔木以昌民气,藏金以戢民心,平土以安民志。不使不足也,枵匮以吝于用;尤不使有余也,淫佚以荡其情。弗慎其节宣,而俾愚氓之自登自耗也,则其威侮也甚矣。苟威侮之,而五行之害气,以亏人之养而铄人之性也,不可胜道矣。
曷言乎怠弃三正也?三正者,天所示人以气至而主其感者也。是故以天统事天而迎其阳,以地统事地而敦其质,以人统治人而兴其用。占星以修祀,知神之格,以精之至也。候气以吹律,知和之至,以风之应也。序辰以课耕敛,知生成以时而协也。顺节以诘兵刑,知明威以度而行也。弗谨其候,而任情之动以作以辍也,则其怠弃者多矣。苟怠弃之,而三正之和气已先人而逝,后人而弗逮也,人罹其灾矣。
夫和气者,气之伸也;害气者,气之屈也。五行之英,在形之未成而有其撰,迨形之已成而含其理。三正之常,往过者退而息机,来续者进而兴事。是屈伸之化理,所谓鬼神也。鬼神则体物不遗矣。威侮而怠弃之,是遗之矣。遗之而孤行其意欲,或圮事而不修,或疲民而妄作,曰自我尸之,以使民奉我而我以临人,复奚忌哉!是则显与天争胜而不恤,一言一动,莫非鬼神所应违也。君与吏尚何有于民,臣与民复何有于君乎?故帝王之奉词以讨必诛不赦之罪者,在此而不在彼。世主具臣,何足以知此哉!
且夫后世之功罪,以民事为殿最,以国计为忠邪者,救末之术,彼亦有所不容已焉。天之弗畏,五行乱矣,三正忽矣,于是而民窳,而吏 ;水、火、金、木且为敚攘刑杀之用,祁寒、烈暑且为残暴怨恣之尤,民乃孔棘而俗乃益偷。为君子者,重念其颠 憔悴之荼毒,则录救民之功,而严殃民之罪,弗暇问天矣。
天之弗恤,而胥怨胥谗,以与上抗;吏因其乱,威胁其下,以诬上而营私;苟利于己,国危而不恤,民之既离,君孤而莫援。世主之所怼,而亦忠臣之所愤,则卫国者为功,而负国者为罪,且弗问民矣。
乃从其本而言之,秉五行、三正之纪者,天也;妙五行、三正之化者,鬼神也。忘乎天而天绝之,忽鬼神而鬼神怨恫之,则五行之害气昌,三正之和气 ,天理微而人心迷以不复。天下师师,相奖于功利,干百姓之誉者贤矣,逢人主之欲者忠矣,志偷而不警,智惛而弗择。浸淫及于后世,不复知有五行、三正屈伸之化理,司生成祸福于体物不遗之中。知有其名者,又徒九黎之邪妄,通地天以乱人纪。则子可不知有父,人可不异于禽,于以败国亡家,驱民于死地。始以殃民病国之刑书督于其后,不已晚与!
呜呼!莫威匪天也,莫显匪鬼神也。天之化隐,而鬼神之妖兴。愚者以孤虚、生克窜三正之显道;妄者以狐祥、物魅擅五气之精英。慧者厌弃之,则又谓天壤无鬼神,五行皆形器之粗,三正抑算术之技,恃气而陵轹焉。古帝王为万世忧,亟正其刑,以代天而伐罪。商、周以降,此法不行,无怪乎风化之日颓矣。
汉人仿佛其意,以灾异免三公,以五德辨禋祀,而拘牵名迹,固非五行、三正之贞也,是以不可以训。自是而后,风化益以陵夷,佻达之子,沈没于名利,不知何者之为天,而彝伦因以泯丧,非九黎则有扈也。安得修帝王之刑赏者,正名定罪以矫之正也!
胤征
陆贽有云:“动人以言,其感已浅。”然而有所感者,则以感人于俄顷之间者也。生而驱之死,逸而驱之劳,分义足以动之乎?畏死惮劳之情,猝然内发者,智不及度,勇不及持。自非英豪之慷慨捐生,与贤哲之从容赴义,则固倒行于穷途,而亲上死长之情,不知其何以忘矣。于是而敷心肾肺肠以为言,振荡其俄顷之耳目,以生其勃发之智勇,言之所感虽浅,而固可有功。是故虞、夏以来,无居平之诰诫,而有临事之约誓焉。
古之帝王,诚知其感之也浅,用之也惟俄顷,故其为辞也,不过激其气以使之盈,不畸重其权以使之疑。其感之也若不足,而以感也已足矣。
不激而使之盈者何也?气盈而怒,怒盈于外者,必枵于中。尝观于斗者矣,诟谇胜而拳勇衰矣。
不畸重而使之疑者何也?有所重必有所轻。虽在仓猝,听以耳,发以气,而未尝反以思也。虽乘其俄顷之情,而无长久之义,以使熟思而不 ,则一疑而群疑交起,疑之、疑之,迟回却顾而必溃, 钺不足以威之矣。尝观于严父之训劣子矣,词已费而反唇于夫子之不正矣。
以今观于《甘誓》《胤征》之文,简而不盈,规其长久而不畸重乎己,斯之谓体要之辞。辞之善者,君子以之动天地,而况于人乎?
禹之明德,夏道之忠敬,天下将百世戴之。不再传而有扈犯顺以抗王师,不五世而义和叛官以党后羿,恶之不胜诛者也。然而后启、胤侯之执言也,则使罪浮于言,而不穷言以浮于罪。夫亦曰彼之滔天以贯盈者,夫人知之而不俟于言也。举其大端以正有事之名,舍其一切以畜人心之怒,则气不泄于言,而勇可给于气。整齐其行陈,要戒其淫戮,矜持其有余,而急缮其不足,若此者,所谓不过激其气而使之盈也。
分义者,民之均重也。权藉者,己之畸重也。为臣而犯其君,为臣而背公死党以弱王室,分义之不赦者也。分义不赦,而何有于五行、三正之精微?分义不赦,而何有于沈酒昏迷之琐屑?乃分义均重,而民喻其不赦;权藉畸重,则民且疑君之死己以自安也。俄顷之际所喻者,不敌其喻死喻劳之心,则将曰,丧君有君,而丧身无身矣。
惟是三正五行、天戒臣宪者,王为民修之,侯为民守之,民用所前而民居之自协者也。今略畸重之权,并略其均重之义,而独重其权于民,民乃晓然于众愤之不容已,而牵率君相以届民之罚。于是而人之视公战犹其私斗,非使我以一旦之肝脑易天子玉食之灵长,而不惜致死以争捣奸宄之胸矣。此所谓不畸重其权以使之疑也。
是故臣干君,则略其无将之义,而执辞以民,以谓天为民而立君,不剿民以奠君也。《甘誓》《胤征》是已。君殃民,则略殄其师之虐,而声罪以天,以谓天笃后以匡民,不残君以逞民也。《汤誓》是已。
《汤誓》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不曰“予恤民毒,不忍不正”也;曰“率割夏邑,有众率怠”,不曰“率割下国,众致其怒”也。夫乃以坚长久之义,而其权不畸。畸重于上,民以为厉己;畸重于下,民以为饵己。民犹岩也,众疑之府也,君子盖慎之已。
故于殷、周之际,而知道之降也。武王之誓,言之畸也,列纣之罪,擢发以数,而气亦竭矣。“宁执非敌”,惴惴以恐,于是而几殆矣。列纣之罪,擢发以数,斫胫剖心之无遗也。
八百济师,血流漂橹,能保匹夫匹妇之无横死于会朝,而可反唇相诘者乎?义士所以有“易暴”之歌,商洛之顽民亦且生“简迪”之怨。千里之应,捷于桴鼓,君子之言以动天地,而可不慎乎?周之誓不及殷之诰;春秋之词命不及丰、洛之誓命。盈虚生乎志气,轻重定乎权衡,义于此精,道于此立,不可诬也。
战国说士之辞,悖道而相摇以势,此意斩矣。又降而为陈琳、阮瑀之流,如健讼之魁、怒邻之妇,勃气愤盈,莠言自口,尤君子之所羞称也。下此而齐、梁之季,驰檄相夸,取青妃白,竞巧于流血涂肝之地。苟有心者,能勿触目而酸心乎!
夫古之帝王以善其言者,岂于其言而善之与?忠厚宅心,则气不盈,而不忍尽物之短;正己无求,则权不畸,而不苟幸事之成。养天下之和平,存千秋之大义,立诚以修辞,辞皆诚也。则感之者虽在俄顷,固可以昭告万世而无惭矣。孔子曰“我于辞命则未能也”,言不于辞命而求善也。
《尚书引义》卷二终
[book_title]尚书引义卷三
仲虺之诰
《易》之言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诰》之言曰:“以义制事,以礼制心。”故曰:“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今夫事与心之相接也,不接于吾之耳、目、口、体者,不可谓事也。何也?不接于吾之耳、目、口、体,天下非无事也,而非吾之所得制。非吾之所得制,则六合内外,固有不论不议者矣,则固非吾事矣。
不发而之于视、听、言、动者,不可谓心也。何也?不发而之于视、听、言、动,吾亦非无心也,而无所施其制。无所制,则人生以上,固有不思不虑者矣,是尚未得为心也。
是故于事重用其所以来,于心重用其所以往;于事重用其心之往,于心重用其事之来。往来之界,真妄之几,生死之枢,舜、跖之分。古之君子,辨此而已矣。
心之往则必往矣,事之来则必来矣。因其往而放之者,纵也。因其来而交之者,欲也。于其往而固遏之,于其来而固拒之,内与外构,力争其流者,“克伐怨欲不行”者也。于其往而游于虚,于其来而制以机,往而曲以避物之来,来而巧以试心之往,以反为动,以弱为用之术也。
古之君子则皆灼然见其非道,而不此之务矣,是故酌自然之衡,持固有之真,以范围往来于不过。其往也极其用而不忒,其来也顺以受而不逆,夫是之谓“建中”也。呜呼!非察于几、达于诚而知心与事之浃洽以利用者,孰能与于此哉!
天地之德,日新富有,流动充盈,随在而昭其义于有形有色、无方无体之中者,至足也。其流动也,洋洋日发而无不及。使不及焉,则此且亏朒而不绍乎彼。洋洋日发者,本无不直也。其充盈也,森然各立而不可过。使可过焉,则此且溢犯乎彼,而彼不足以容。森然各立者,本自有方也。道之在吾身以内与其在天地之间者,既如此矣。流动者与物酬酢,以顺情理,而莫有适居。充盈者随事有宜,以应时变,而莫能协一。必待行之而后可以适焉,必待凝之而后可以协焉。
夫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耳、目、口、体,形著于实,受来以虚;视、听、言、动,几发于虚,往丽于实。其互相入者,有居中以宰之者也。以凝之者行之,斯以事无不宜,而心无有僭;卓然而有其直,卓然而为其方,居乎此以治乎彼,故曰制也。夫然,受中以生则无不直而无不方,内之则既然。乃中建于天下,有定理焉,直之方之所自著也,外之亦既然矣。
故告子之言曰“义外”,而言礼之驳者亦曰“礼自外作”。夫内之既卓然有可凝之直方矣,则义、礼之俱非外也亦明矣。我无以辨外义礼者之非也。则以外非无义礼,而不制于我,则非我之义与礼也。蜂蚁之君臣,虎狼之父子,相鼠之皮体,燕雁之配耦,何有于我哉?
义外之非,夫人而言之,孟子之辨已析也。礼外之云,《乐记》之枝词也,而贤者徇焉,乃以云:“事在外,义由内制;心在内,礼由外作。”朱子云。 则是于其来而授物以所未有,于其往而增益以心所本无,日以其心与天下构,而日以天下与心构,舍自然之则,忘固有之真,斯何异于老氏所云“反者道之动”哉?
且夫义之必内,如冬知汤而夏知水也。礼之必外,其且判涣于天地之间,自为一类,如风之不可以目见,空之不可以手握乎?将礼之用,孰从而举之?礼之名亦不足以著于人矣。义之内也,以智而喻;礼之内也,以仁而显。丧之哀,祭之敬,食之不 兄臂,色之不搂处子,亦惟以求慊乎心也。必求如此而后慊于心,则心固有之,故曰“复礼”。则亦如秦炙吾炙之胥旨吾舌矣。
若礼之立于吾前以待用者,既似授之规矩,而非木之能自为方圆,授之羁靮,而非马之能任骖服,可云外也;则义亦显立吾前,贤在而授以尊,长在而授以敬,充外礼之说,亦未有不可以义为外者也。
古之君子,智足以喻此,万物之充盈以来,以形之虚者应之,俾得所归,而宜以协;仁足以显此,吾性之流动以往,以色之实者奠之,俾安所止,而典以敦。事与心胥制于所建之中,反身而诚不远矣。盖天理之流行,身以内、身以外,初无畛域。天下所有,即吾心之得;吾心所藏,即天下之诚。合智仁,通内外,岂有殊哉?
彼智不足以及此者,其昏也,因其往而往之,因其来而来之;其凿也,于往而禁其往,于来而忘其来。仁不足以守此者,其妄也,任其往而之于放,任其来而泛为交;其矫也,苦持其往而不得所丽,过杜其交而不绥以宜。亦恶知往来之几,形形色色之诚,自有其中焉而建之也哉?执之无权,存之无本,而内不放出以制心,外不放入以制事,斯释氏“鼠入牛角”之谓,与于不仁之甚者,可弗辨乎?
汤诰
显性之有而目言之,《易》谓之“缊”,《书》谓之“衷”,《诗》谓之“则”,《孟子》谓之“塞”,求其实则《中庸》之所谓“诚”也。故曰:“诚者物之终始。”终与终之,始与始之,终以密合乎始,始以绵亘乎终,相依而不贰,不著其文而已盈,静与存而皆安,动与行而不滞,官不过而如其量,神周流而恒不失,故曰“衷”也。
夫人之有形,则气为之“衷”矣。人之有气,则性为之“衷”矣。是故痿躃者,形具而无以用其形,则惟气之不充;乃形未有毁,是表具而“衷”亡也。然则狂易者,气具而无以善其气,则惟性之不存;乃气未有馁,是亦表具而“衷”亡矣。气衷形,循形而知其有也;性衷气,循气而不易知其有也;“故君子之道鲜矣”。
今夫气,则足以善、足以恶、足以塞、足以馁矣。足云者,有处于形之中而堪任其用者也。若夫恒而不迁,善而无恶,塞而不馁者,则气固有待而足焉,而非气之堪任也,故曰性衷气也。气非有形者也,非有形则不可破而入其中。然而莫能破矣,而 缊抟散者足以相容而相为载,则不待破以入,而性之有实者,固与之为无间。
夫性之为衷于人也,不待破而入,非徒于气然也,形亦莫不然也。破目之黑白,而求明之藏也不可得,破耳之窾音科。 曲而求聪之藏也不可得。因实而入实,则亦因虚而入虚,凡有形而皆入焉,亦凡有形而皆衷焉。耳亦衷此也,目亦衷此也,四体百骸而皆衷此也。凡有气而皆入焉,亦凡有气而皆衷焉。衷乎形者气,衷乎气者乃天之所降之衷,则亦徼乎人之形气皆为之衷也。故曰:“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面、背、四体,形也,气之表也。以见、以盎、以施,气也,形之“衷”也。乃其根心而生色者,更有衷气者存也,君子所性也。
是故人之生也,气以成形,形以载气;所交彻乎形气之中,绵密而充实,所以成、所以载者,有理焉,谓之“存存”。人之死也,魂升于天,魄降于地,性之隐也;未尝亡而不得存者,与魂升,与魄降,因其屈而以为鬼神。故鬼神之与人,一也。鬼神之诚,流动充满,而人之美在中也。其屈也,鬼神不殊于人,而其德惟盛。其存也,人亦不殊于天,而其性以恒。然则此“衷”也,固非但人之“衷”,而亦天之“衷”矣。形而下者人之性,形而上者天之理,故“衷”曰“降”。非其丽乎人而遂离乎天也,天下逮于人,人之“衷”即天之“衷”也。
且夫天之有“衷”,奚以明其然也?今夫天,苍苍而已矣,旷旷而已矣。苍苍者不诎,旷旷者无极,气也;而寒暑贞焉,而昭明发焉,而运行建焉,而七政纪焉,而动植生焉,而仁、义、礼、智,不知所自来而生乎人之心、显乎天下之物则焉。斯固有以入乎气之中,而为气之“衷”者,附气以行而与之亲,袭气于外而鼓之荣,居气于中而奠之实者矣。立天之道,曰阴与阳,而一阴一阳剂焉;统天之行,元、亨、利、贞,而四德叙焉;是则天之“衷”也。
形而上衷乎天,形而下衷乎人。由天以之人,因其可成可载而降之人;乃受于天,亦既主形主气,而莫不以为性之藏也,故曰“恒”。是故形则有“恒”也,气则有“恒”也。然而有不“恒”者,形之有痿躃,性之有狂易,或伤之,或陷之,一人之身而前后殊,斯不“恒”也。形之有利钝,气之有衰王,利易而钝难,王壮而衰馁,均人之身而彼此殊,斯不“恒”也。
其不“恒”者,何也?文著于外,质凝于内;著于外者枵其内,故与衷而相离;滞于内者困于外,故衷不效于用也。衷也者,其外不著,其内不滞,柔与为柔,刚与为刚,动而不丧,静而不遗,无所忤而柔顺与亲,无所挠而刚健与干,化不流而居不失,则亦奚有不“恒”之咎哉!“恒”者何也?曰诚也。诚神诚几,于物胥动;诚通诚复,于己皆真;斯以屈伸变化,终始弗离,而莫有不“恒”矣。
呜呼!古之知性者,其惟自见其衷乎!仁、义、礼、智,以为实也,大中、至正,以为则也,黯然而日章,以内美也,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以充美也,故曰:“乾坤,易之缊邪!”变易者其表之文,健顺者其里之著直略切。 与!
惟此不察,则且以“玄牝”为根,而其中枵然,则且以督为经,而其动芤然;则且以运动为性,而其守荡然;则且以真空为体,而其主冥然;忘其衷之缊,褫其缊之塞,生民之性沦胥以铺,非直日用不知者之咎也。
太甲
一
权,重于经者也。经有未审,悬重以酌其平之谓权也。而或以为轻于经而行其妙,则悖矣。重于经者,持而乃得其平。轻于经者,反而外移于衡之杪,则权重而物轻。物轻权重,物且昂起而权坠矣,何有于权之用哉?
为鲁庄公责者曰:“母不能制,当制从母之人。”审然,则太甲之“狎于弗顺”,不必放桐,而但施刑于弗顺之宵人也,其可哉?此有道焉,亦有权焉。制弗顺者则畸而之轻,制太甲则持而之重也。
尝试谂之,以本末言,太甲之“欲败度,纵败礼”,本也;弗顺者之给其欲,导其纵,末也。不持其本而急其末,犹攻毒者之急四支而遗腹心也。一弗顺退而一弗顺,进一弗顺殛而一弗顺兴,故曰“人不足与适也”。不足者:力之不足,我处外庭而轻;权之不足,彼操君心而重也。
以情势言,太甲之情,弗顺者之势也。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四体之于安佚,夫人之不能废,而独谓君上之不宜有此乎?弗顺者见制而不逞,则重为减替以相激,将使安饱之不给,乃宣言曰,是使王监门舆皁之不若也。冲人何知?始相怜,中相悼,终相匿,而睽于元老者益孤矣。良娣刻木以行棋而邺侯疏,刘瑾伏地以请死而韩文黜,其明验已。
如其欲显戮之与,则害尤有重焉者。凡权臣之逼主,恒先削其君之肘腋,故后羿篡而洛表无反斗之臣,州蒲弑而匠丽先胥童之死。今以靖献之心,弗择而蹈其辙,左右相依之媚子,旦放一人焉,夕诛一人焉,取之君侧而肆之市朝;孱尔冲人,始则姑听之,继则涕泣以讲之,又继则甘心群小以报之矣。彼群小者,既挟尊主之号以为弹压之名,其主亦怀孤立之恐;而己抑终以投鼠忌器之故,不得大快其所欲为,卿尹百辟其不中立以祈免者鲜也,则身危而国亦随之矣。
均一非常之举,则何似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以散宵人之聚也?是故略庸人之好恶,审天理之权衡,伊尹所以任尧、舜之道于躬而直行不惴也。
夫佞幸持权,权移而毒下逮,天下且血眦扼腕以争致其怨恶,而君之失德奖奸,姑宽假而不忍深求,此亦君臣之彝伦所不可泯,而要以为庸人之好恶。何也?畸其重于佞幸,而不谅其不足以有为也。
若夫天理之权衡,善有所自植,恶有所自致。君实处隆墀远壑之势,而给欲导纵之夫,固卑且贱以顺君子之命:或趋善,或趋恶,犹骤雨之乘回风,可使南而可使北。“君子豹变”则“小人革面”,固大人君子所矜宥而移易者也。
积不欺之忱,膺毋贰之棐,拔本塞源,以正告天下万世而无疑;则弗顺之子,渊薮已失,而不敢以萤尾争日月之光,亦震惊湔洗,谨执其唾壶虎子之司矣。故于桐初放,未尝有流窜匪人之刑;奉冕既迎,终不有易置近臣之事。然而太甲思庸,则已捷于枹鼓,其效为不爽也。
格君心之非者,经也。放之以格之者,循经而尤重之也。人不足适而急于适人者,末也。适不可适之人而以自诎者,益争于末,而倒授以重之。昧者不知,尝试轻杪而利其易制,覆取坠焉,其不可与权也久矣。
乃伊尹之克任大权以正大经者,一介取与之义,咸有一德之贞,志大明而诚豫立。彼鲁庄者,固不足以语此也。无哀毁痛父之忱,无枕戈报齐之志,经已拂矣,权不足以持矣。然使取文姜之左右,钳束而诛戮之,将文姜挟君母以内讻,群小恃外援以一逞,元诩之于胡媪,五王之于二张,斯不亦后事之左验哉?
鲁庄公而果可为人之子也,饮血誓死,与诸儿争命于原野,上告天王,正文姜在宫之辟,弃位逃禄,幽忧以死于草土,而后车中之怨可雪。是尹处其易,而庄处其难。然使庄之笃孝如尹之忠也,则姜淫不敢宣,桓势不孤立。虽以诸儿之禽心,抑不敢谈笑而贼人君父,且如云如水,肆丑行于康庄矣。子母亲而感终易,君臣睽而感愈难。尹处新造之邦,庄正适储之位,则尹固处其难,而庄处其易也。
童昏不知,导淫纵贼,在位具臣,申 、御孙皆不足为有无,乃欲制从母之人,以酿肘腋之祸,不亦愚乎!
彼鲁庄者固不足道,而说《春秋》者,以制母从人为权,岂知权者哉?惟尹而后可与权,惟尹而后可与经也。
二
习与性成者,习成而性与成也。使性而无弗义,则不受不义;不受不义,则习成而性终不成也。使性而有不义,则善与不善,性皆实有之;有善与不善而皆性,气禀之有,不可谓天命之无。气者天,气禀者禀于天也。故言性者,户异其说。今言习与性成,可以得所折中矣。
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则日成也。则夫天命者,岂但初生之顷命之哉?但初生之顷命之,是持一物而予之于一日,俾牢持终身以不失。天且有心以劳劳于给与,而人之受之,一受其成形而无可损益矣。
夫天之生物,其化不息。初生之顷,非无所命也。何以知其有所命?无所命,则仁、义、礼、智无其根也。幼而少,少而壮,壮而老,亦非无所命也。何以知其有所命?不更有所命,则年逝而性亦日忘也。
形化者化醇也,气化者化生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始以为胎孕,后以为长养,取精用物,一受于天产地产之精英,无以异也。形日以养,气日以滋,理日以成;方生而受之,一日生而一日受之。受之者有所自授,岂非天哉?故天日命于人,而人日受命于天。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
夫所取之精,所用之物者,何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足以为长养,犹其足以为胎孕者,何也?皆理之所成也。阴阳之化,运之也微,成之也著。小而滴水粒粟,乍闻忽见之天物,不能破而析之以画阴阳之畛,斯皆有所翕合焉。阴为体而不害其有阳,阳为用而不悖其有阴;斯皆有所分剂焉。川流而不息,均平专一而歆合。二殊五实之妙,翕合分剂于一阴一阳者,举凡口得之成味,目得之成色,耳得之成声,心得之成理者皆是也。是人之自幼讫老,无一日而非此以生者也,而可不谓之性哉?
生之初,人未有权也,不能自取而自用也。惟天所授,则皆其纯粹以精者矣。天用其化以与人,则固谓之命矣。生以后,人既有权也,能自取而自用也。自取自用,则因乎习之所贯,为其情之所歆,于是而纯疵莫择矣。
乃其所取者与所用者,非他取别用,而于二殊五实之外亦无所取用,一禀受于天地之施生,则又可不谓之命哉?天命之谓性,命日受则性日生矣。目日生视,耳日生听,心日生思,形受以为器,气受以为充,理受以为德。取之多,用之宏而壮;取之纯,用之粹而善;取之驳,用之杂而恶;不知其所自生而生。是以君子自强不息,日乾夕惕,而择之、守之,以养性也。于是有生以后,日生之性益善而无有恶焉。
若夫二气之施不齐,五行之滞于器,不善用之则成乎疵者,人日与偷昵苟合,据之以为不释之欲,则与之浸淫披靡,以与性相成,而性亦成乎不义矣。
然则“狎于弗顺”之日,太甲之性非其降衷之旧;“克念允德”之时,太甲之性又失其不义之成。惟命之不穷也而靡常,故性屡移而异。抑惟理之本正也而无固有之疵,故善来复而无难。未成可成,已成可革。性也者,岂一受成形,不受损益也哉?故君子之养性,行所无事,而非听其自然,斯以择善必精,执中必固,无敢驰驱而戏渝已。
《诗》曰:“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出王、游衍之顷,天日临之,天日命之,人日受之。命之自天,受之为性。终身之永,终食之顷,何非受命之时?皆命也,则皆性也。天命之谓性,岂但初生之独受乎?
形之恶也,倏而赘疣生焉;形之善也,俄而肌肤荣焉;非必初生之有成形也。气之恶也,倏而疢疾生焉;气之善也,俄而荣卫畅焉;非必初生之有成气也。食溪水者瘿,数饮酒者齄,风犯藏者 ,瘴入里者厉。治疡者肉已溃之创,理瘵者丰已羸之肌。形气者,亦受于天者也,非人之能自有也;而新故相推,日生不滞如斯矣。然则饮食起居,见闻言动,所以斟酌饱满于健顺五常之正者,奚不日以成性之善;而其鲁莽灭裂,以得二殊五实之驳者,奚不日以成性之恶哉?
周子曰:“诚无为。”无为者诚也,诚者无不善也,故孟子以谓性善也。诚者无为也,无为而足以成,成于几也。几,善恶也,故孔子以谓可移也。
有在人之几,有在天之几。成之者性,天之几也。初生之造,生后之积,俱有之也。取精用物而性与成焉,人之几也。初生所无,少壮日增也。苟明乎此,则父母未生以前,今日是已;太极未分以前,目前是已。县一性于初生之顷,为一成不易之形,揣之曰“无善无不善”也,“有善有不善”也,“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呜呼!岂不妄与!
咸有一德
言道者胥言一矣,乃从乎形气而数之,则一者数之始也,以俟夫增加者也。依于道以言之,则一者数之终也,无不统会者也。
且以数而言之:一而小成,十也;其大成,万也;乃至参差不可纪之至赜,而会归于一,则莫有逾于一者也。若其可倍而生二,析一而破之也;参而生三,伸一而歧之也。取其破析分歧之余,而孤持其一,则必至于贼道。
伊尹曰“咸有一德”,据纯德之大全而言也,故曰:“德二三,动罔不凶。”不可生二以与一相抗衡,生三以与一相鼎峙也,明矣。又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非散殊而有不一也;又曰“无自广以狭人”,非博取而有不一也。
是故道,非可“泛兮其可左右”也,非“一与一为二,二与一为三”,三居二之冲,“冲而用之不盈”也。诚“泛兮其可左右”与?师左则不协于右,师右则不协于左矣。诚“冲而用之不盈”与?将虚中以游于两端之间,自广而狭人,天下之德非其德矣。老氏以此坏其一,而与天下相持,故其流为刑名、为阴谋、为兵法,凶德之所自生,故曰贼道也。
夫以左右无定者遇道,则此亦一道,彼亦一道。以用而不盈者测道,则方此一道,俄彼一道,于是而有阳阖阴辟之术,于是而有逆取顺守之说。故负妇人,嬖宦寺而以霸,焚《诗》《书》,师法吏而以王。心与言违,终与始叛,道有二本,治有二致,仁义亦一端,残杀亦一端,徜徉因时,立二以伉一,乘虚择利,游三以乱一,乃嚣然曰“凡吾之二三,皆一之所生也”,而贼道者无所不至矣。老聃之幸不即为天下祸也,惟其少欲知止,不以天下为事耳。不然,又岂在商鞅、李斯下哉?
古之君子,虽遇中主,进危言,而不姑导以庞杂之术。全而学之,全而用之,圣足以创,贤足以守,中材犹足以不亡。其惟一以统万,而不二三以伉一乎!
一以统万者,达天者也。今夫天,则浑然一而已矣。天居一以统万,圣合万而皆一。尹自耕莘以至于割夏,一也,道义以严取与也。汤自有国以有天下,一也,义礼以制事心也。夫是之谓达天。
有其始,即以之终;有其微,即以之着。立一资始之谓统天,成一允终之谓成物,含一于中之谓尽心,传一于言之谓穷理。合天下之臣民,举万事之纲纪,胥一于善而无不实也,无不纯也,故冒天下之道而不可过,贞天下之观而无所疑。一之用大矣哉!
彼之析一以二,游一于三者,侈数广而执一狭。狭于执一,侈于生三,而放以之于万,以自广而狭天下,则始之局量以小,规模以隘,而不足以资始;终之诐而蔽,蔽而穷,而不足以成终。不知大备之谓一者,其贼道固必至于斯也。
夫惟备斯纯,惟纯乃大,是故周子伸一而围之,以为太极。二殊五实、仁义中正之理,莫不一也,莫不备也。而曰:“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夫太极既已范围天下而不过,则且何所容小人之悖乎?悖云者,举一所备之二以伉一,举一所函之三以游一,势逆而背其宗也。
道一而已矣,一以尽道矣;道非大而一非小,不得曰“道生一”。一该万矣,万为一矣;二亦万之二,三亦万之三,万乃一之万,不得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由此以积彼,坚彼以敌此,因以有常师,因以有常主,专师多蔽而专主不达,测之妄而执之吝,不能出于一之中,而固已悖也。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呜呼!可不慎与!
说命上
君子之道,无妄而已矣。天积阳于上,而雷动于下;积者诚也,动者几也,诚而几,神矣。积之富有而动之以时,则“大亨以正”。“大亨”故通乎幽明,“正”故绝其疑似。通乎幽明,其言也顺;绝其疑似,其言也信。顺以信,乃以无眚无疑,则无妄矣,无妄则诚矣,诚则物之终始赅而存矣。
若夫疑者,则必其妄也。疑也者非有也,有则不疑也。疑也者非无也,无亦何疑也?非有而有,非无而无,非有非无而亦有亦无,则梦是已。
今夫梦,其积非富有,知其不原于诚;其动不以时,知其不足与于几。不诚不几,而若有神焉,岂神也哉?故孔子之自言也,曰“五十而知天命”,诚也;“六十而耳顺”,几也;“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神也。神无方,矩有方。神而不逾其方,则神不离乎诚也。无妄之德,积之富有而动之以时,故老不衰而益盛。若其言梦也,则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盛而梦,衰而不复梦;或梦或不梦,而动不以时;血气衰与之俱衰,而积之也,非其富有。然则梦者,生于血气之有余,而非原于性情之大足者矣。
故高宗之梦见傅说之形,其不足与于诚也审矣。论者乃致疑于说之来,高宗之往,而曰“豫知容貌者神,朕兆先见者诚”,岂其然乎?
夫诚者实有者也,前有所始,后有所终也。实有者,天下之公有也,有目所共见,有耳所共闻也。神者无为也,形之未形、体之未体者也。则五常百行赅乎诚,蓍龟四体通乎神,诚仁显而神用藏也。
梦说而有成形,用不藏而非神矣。独见独闻,而非有所终始,仁不显而非诚矣。非诚而言神,疑之府也,妄之徒也,君子之所阙而不言者也。
然则梦说之形而旁求惟肖者,抑又何也?形者,血气之所成也。梦者,血气之余灵也。血气者,一阴一阳之形而下者也。同声则相应,同气则相求。形与梦同受成于已形之器,于是乎梦可有形,则居然若有一傅说之立乎前矣。然而无与于形而上者,故能得傅岩惟肖之形,而说所启沃之忱辞,不能有其言而识诸寤也。盖器可诡遇,而道不可疑闻也。藉其诚而神焉,则“奉若”之训,胡不径相授受于梦中,以成不疾而速之化,乃必待说之拜手以进献哉?
血气之灵,有时而清焉,有时而浊焉。恭默不言,高宗能澄其血气之浊以向于清,故其于傅说固有之形,相遇于若有若无之际。然而诚未至焉,几未通焉,神未显焉,则得其粗而不得其精。夫人意欲乍澄之顷,乍离乎粗浊,而与两间固有之成形相为邂逅,洵有然者。程子所云“县镜于此,有物必照,非镜往,非物来”,盖此时矣。
镜,器也,物亦器也。两器之体异,而均之为器,则其用合。镜不含物,物非镜生,清则物现,浊则物隐,亦其固然矣。然而镜终器也,道不生也,故物影现而物理终芒也。
董五经豫知伊川之来者此也,季咸知人之吉凶者此也,释氏之“他心通”者此也,息纷纷胶胶之妄动而有其孤静,由孤静而生孤明。孤明之主,一资于血气之清,故无形而可有形,影著而与形不爽,然于形上之道终芒然未有与也。盖以血气之灵为见闻之区宇,虽极其清明,而终如镜之于物,物自物而镜自镜也。
镜平则面正,镜有凹凸则面邪。得其正则为高宗之梦傅说,得其邪则为叔孙豹之梦竖牛,汉文之梦邓通矣。邪者妄,而正者亦非诚也,故曰“其匪正有眚”也。
《记》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志气者,与理为用,诚之所自立也。如神而道由以生,诚不可掩,几不可御;神乃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尧之得舜,颜之事孔,相孚以心,相邻以德,奚梦之足云哉!奈之何登彼乍发之隙光,谓之曰诚,谓之曰神也?
君子以无妄茂对天下,在《文王》之诗矣。“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天,诚也;昭,明也。诚有其明,非镜之资日光以为明也。“于昭于天”,而天下仰明焉,则神矣。故其诗又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作人而人兴,德其成人,造其小子,诚以求之,则“济济多士”,而“文王以宁”矣。故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天之降雨,惟其时也。雨降而云滋出,惟其富也。教育人才,开之先也。其不然者,晴云拔起于溪谷,虽雨而无终朝之势,气蒸妄动,而应不以诚,奚足恃乎?
由此言之,向令高宗纳群臣之戒,绎《甘》《盘》之教,敦诚研几,贞动而大亨,云行雨施,移风易俗,以德成人,以造小子。将奏言试功,扬于王庭者,非但一傅说而止,何至祀丰于昵,戎惫于克,仅救过而不遑也哉?
治天下有道,正其本以修政教而已矣。治心有道,尽其性以主血气而已矣。弋偶现之浮明,画独见之区宇,资形器之乍清,而不求诸道,乘变化以疑为神,而不存以诚,以治则鬼,以气则易衰,君子之所不尚,如之何以诚神轻许之也!
说命中
一
尝观之天矣,生生者其资始之,至仁大义也;然物受命以生,而或害其生,而天无所忧也。不忧恶草之害良苗而予良苗以棘距,不忧鸷兽之搏驯类而护驯类以爪甲;然而恶草鸷兽终不以天弗与防而殄绝生化。故曰“天地不与圣人同忧”,无所用忧也。
圣人则不能与天同其无忧矣。然而圣人之所忧者,非犹夫人之忧也。人之所忧,忧人也。圣人之所忧,自忧也。有家而不欲其家之毁,有国而不欲其国之亡,有天下而不欲天下之失,黎民其黎民而恐或乱之,子孙其子孙而恐莫保之,情也。情之贞者,圣人亦岂有以异于人哉?然而圣人所忧者,仁不足以怀天下,义不足以绥天下,虑所以失之,求所以保之,“终日乾乾夕惕若”,几以无咎故曰:“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过此以往,世之平陂,祚之修短,未之或知也,则亦安用知之哉!知且无容知,而奚足忧邪?
夫欲知过此以往而用其聪明,是谓知其所不知而忧其所不忧。夫苟忧其所不忧,则惟恐天下之不喻其意,而尚口以求伸;惟恐天下之不感其惠,而赐之衣裳以联其情;惟恐天下之不畏其威,而耀其干戈以争其胜。且犹恐言之不听,赏之不劝,诛之不服,而或反戈相拟,则厚其防于甲胄,以使无能伤也。呜呼!后世之治术以制天下者,舍是而亡术矣。
口之属,则有符命图谶以侈天命;衣裳之属,则有覃恩 赏以系人心;干戈之属,则有重法淫刑以刈豪杰。惴惴然尚不自保也,曰:“吾之所可以自护,而不患伏莽之戎猝发于意外者,惟甲胄乎!”呜呼!孰知启天下之戎心,近以害于身,远以祸及后世者,莫甲胄之为甚哉?有七属之甲,则有截犀之刃。示天下以不可攻者,正其示天下以有可攻者在也。
秦畏分争之戎,罢侯置守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陇首。汉畏闾左之戎,厚树贵戚以为甲胄,而文、景以启戎于七国,哀、平以启戎于五侯。曹魏畏强宗之戎,削亲树疏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宰辅。晋畏外夺之戎,宠任子弟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八王。宋畏强藩之戎,削弱将帅以为甲胄,而以启戎于夷狄。右文臣以为甲胄,防武人之戎,而戎生于外侮;分六卿以为甲胄,防宰相之戎,而戎生于中涓。甲胄抵实以捍戎,戎投虚以攻其甲胄,蔽左而露右,掩项而忘胸。恃有甲胄之足御戎也,则暮夜有号而勿恤,白昼杀越而不知。呜呼!自卫以自贼,生人以杀人,而甲胄之祸烈矣!忧之也无端,防之也已密,戎不自起,起之自我,而尚谁咎乎?
然则空拳裸体以冒白刃,而信虎之不咥人也,其可与?夫固有无形之甲胄,阴阳不能贼而人事不能撄者,人未之曙耳。“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天之甲胄也。“直方大,不习,无利”,地之甲胄也。“自反而缩”,匹夫之甲胄也。“履信思乎顺”,王者之甲胄也。故曰“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义为干橹”,非以为甲胄而甲胄之用存焉。圣人虽不与天同其无忧,而宪天以莅物凝命者,此而已矣。
虽然,圣人之宪天者,无忧于物也,非无忧于己也。彼异端者,躐等师天,乃欲并此而捐之,曰“将为之仁义以正之,则并仁义而窃之,惟绝圣弃智而后大盗可止”,则妄甚也。圣人之销甲胄也,销其私与妄者也。彼亦欲销甲胄也,并其公与诚者而销之也。我不敢知公与诚之下游无弊也,而欲并销之者,则亦知其所不可知,忧其本无可忧者也。夫苟知其所不可知,忧其本无可忧,则固藏身自私,而以其销甲胄者为甲胄,斯亦赢政销兵器、赵普解兵权之陋术而已矣。过此以往之知也,无可奈何而不安之若命也,谓天不仁而不乐之以天也。
夫宪天者,不废天之常而弛其所必忧,不窥天之变而防其所不可知;简官慎爵,虑动事事,闭宠革非,厘祀饰礼;进德贤,正纲纪;非僻远,地天绝;互古今,讫四维;通幽隐,一强弱;圣以是宪天,臣以是奉圣,民以是从臣,久安长治之道,尽其所可为,御戎之道亦即此而在焉,又何甲胄之足庸,抑何甲胄之必销也哉!
二
诡于君子之道以淫于异端之教者,其为言也,恒与其所挟之知见相左,而缪为浮游之说以疑天下。其所挟之知见,则已陷于诐邪而贼道,乃其所言者,虽不深切著明,显道之藏,立学之准,而固未尝尽非也。君子之辨之,不诛其心而亟矫其言,则抑正堕其机,而导学者以失据,故知言难也。
宋诸先儒欲折陆、杨“知行合一”“知不先,行不后”之说,而曰“知先行后”,立一划然之次序,以困学者于知见之中,且将荡然以失据,则已异于圣人之道矣。说命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千圣复起,不易之言也。
夫人,近取之而自喻其甘苦者也。子曰“仁者先难”,明艰者必先也。先其难,而易者从之易矣。先其易,而难者在后,力弱于中衰,情疑于未艾,气骄于已得,矜觉悟以遗下学,其不倒行逆施于修涂者鲜矣。知非先,行非后,行有余力而求知,圣言决矣,而孰与易之乎?
若夫陆子静、杨慈湖、王伯安之为言也,吾知之矣。彼非谓知之可后也,其所谓知者非知,而行者非行也。知者非知,然而犹有其知也,亦惝然若有所见也。行者非行,则确乎其非行,而以其所知为行也。以知为行,则以不行为行,而人之伦、物之理,若或见之,不以身心尝试焉。
浮屠之言曰:“知有是事便休。”彼直以惝然之知为息肩之地,而顾诡其辞以疑天下,曰:“吾行也,运水搬柴也,行往坐卧也,大用赅乎此矣。”是其销行以归知,终始于知,而杜足于履中蹈和之节文,本汲汲于先知以废行也,而顾诎先知之说,以塞君子之口而疑天下。其诡秘也如是,如之何为其所罔,而曰“知先行后”,以堕其术中乎?
夫知之之方有二,二者相济也,而抑各有所从。博取之象数,远证之古今,以求尽乎理,所谓格物也。虚以生其明,思以穷其隐,所谓致知也。非致知,则物无所裁而玩物以丧志;非格物,则知非所用而荡智以入邪。二者相济,则不容不各致焉。
今辟异学之非,但奉格物以为宗,则中材以下必溺焉,以丧志为异学所非,而不能不为之诎。若奉致知以为入德之门,乃所以致其知者,非力行而自喻其惟艰,以求研几而精义,则凭虚以索惝恍之觉悟;虽求异于异学,而逮乎行之龃龉,不相应以适用,则亦与异学均矣。
夫异学者,无患乎龃龉也,龃龉则置之耳。君子之学,仰事天,俯治物,臣以事君,子以事父,内以定好恶之贞淫,外以感民物之应违,而敢恃惝恍之冏光,若有觌焉,奉以周旋而无疚恶乎?由此思之,先所知者与后所行者,求无龃龉而行焉皆顺者,十不得五也。若夫无孝弟谨信之大节,或粗有其质而行之不力,乃舍旃以穷年矻矻于章句之雌黄,器服之象法,若朱门后学,寻行数墨,以贻异学之口实;夷考其内行之醇疵,出处之得失,义利之从违,无可表见者,行后之误人,岂浅鲜哉!惮行之艰,利知之易,以托足焉,朱门后学之失,与陆、杨之徒异尚而同归。志于君子之道者,非所敢安也。
故“知之非艰,行之惟艰”。艰者先,先难也。非艰者后,后获也。此非傅说之私言也。禹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行之谓也。皋陶曰“慎厥身,修思永”,行之谓也。伊尹曰“善无常师,主善为师”,行之谓也。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行之谓也。颜子“未由”之叹,叹其行也,竭才以行,不但求知其高坚也。孟子“中道”之教,教以行也。能者能从,不但知绳墨彀率而即能从也。千圣合符,“终日乾乾夕惕若”,乾坤之德业在焉。若抑其迈往之志气,从事于耳目之浮明,心思之浅慧,以冀一日者御王良,驾骐骥驰骋于康庄,正王畿、包显道之以覆辀折轴也。奈之何助其焰以使炎乎?
且夫知也者,固以行为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为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以得行之效也。将为格物穷理之学,抑必勉勉孜孜,而后择之精、语之详,是知必以行为功也。行于君民、亲友、喜怒、哀乐之间,得而信,失而疑,道乃益明,是行可有知之效也。其力行也,得不以为歆,失不以为恤,志壹动气,惟无审虑却顾,而后德可据,是行不以知为功也。冥心而思。观物而辨,时未至,理未协,情未感,力未瞻,俟之他日而行乃为功,是知不得有行之效也。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下学而上达,岂达焉而始学乎?君子之学,未尝离行以为知也必矣。
离行以为知,其卑者,则训诂之末流,无异于词章之玩物而加陋焉;其高者,瞑目据梧,消心而绝物,得者或得,而失者遂叛道以流于恍惚之中。异学之贼道也,正在于此。而不但异学为然也,浮屠之“参悟”者此耳。抑不但浮屠为然也,黄冠之炼己沐浴,求透帘幙之光者亦此耳。皆先知后行,划然离行以为知者也。而为之辞曰“知行合一”,吾滋惧矣!惧夫沈溺于行墨者之徒为异学哂也,尤惧夫浮游于惝恍者之偕异学以迷也。“行之惟艰”,先难者尚知所先哉!
高宗肜日
礼何放乎?放于义矣。义何放乎?放于仁矣。礼何放于义?从其等而宜之为礼也。义何放于仁?准其心而安之为义也。故礼依于仁以为本,惟仁至矣。虽然,仁必以义为心之则,而后仁果其仁也。仁义必以礼为德之符,而后仁义果其仁义也。故礼复而后仁可为也。
仁之见端曰爱,爱莫大于爱亲;爱亲至矣,宜无有害于仁者矣。虽然,以爱言仁,而有所爱者且有所伤,推而酌之,爱而无伤,非义弗宜也。于亲尽爱,无不宜矣,而爱其亲者或伤其亲。顺而事之,于亲无伤,非礼弗得也。
爱亲至矣,何言乎爱亲者之伤亲也?夫爱亲者,为吾亲而爱之,弗能已于心,不知其何以必爱而爱焉。过此以往,非所知也。故孝子之诗曰:“昊天罔极。”天体无方,其化无迹,孰有知其极者,故罔极也。亲之于子,慈也其道也,慈而有所止者其义也,慈而逾其节者其私也。慈而逾其节,君子不敢承之以为恩,小人于焉怀之以为惠。怀之以为惠,而适以成乎亲之慝,则爱亲而祗以伤亲,义之所绌,礼之所禁,仁之贼也。
且夫慈而不逾,亦亲之自尽其道,而子之爱亲者不缘是以加益。既为吾亲,而无不用其爱,无可益者,故不可以慈而益也。以慈而益,则或不慈而可损,踟蹰斟酌于慈与否之间而志已僭矣,不孝莫大焉。况慈逾其节,而敢怀以为惠,亏礼废义以殉其贪侈之情也乎?
故高宗之丰祀于昵,昵与祢通,古文借用。 贼仁之大者也。古之有天下而尊其父者,惟受命之君为舍其大宗而崇其所生,则周之舍泰伯而追王王季以承太王是已。德自己立,功自己定,溯己所自成,以亲之身,承天之命,非王季之有私于文、武,逾分而以天下与之也。斯以为礼之节,义之宜,而仁亦至矣。若夫继世以有天下,功不自己定,德不自己立,修七世之祀而尤加隆于其祢,亲弥近者爱弥笃,礼之所许也。何也?己非天子,亲固其亲,非己之亲,君固其君也。君亲道合,以近弥笃,则丰而无嫌;其远者,或享尝以止,或有祷乃祀,仁有杀而义有等,固因心以为之准矣。
乃若殷之传世也,则异于是。立弟以次,传嫡长者之子,成汤之家法,累世承之,秩然之序,森然之防,莫之能逾矣。盘庚循其道而传弟小辛,小辛循其道而传弟小乙。小乙废其道,不以传盘庚之子,而传其子武丁,小乙之私也。小乙私而盘庚正,是高宗之天下,非小乙授之,而盘庚授之矣。受盘庚之祚,丰小乙之祀,废大宗以厚其昵,高宗其曰我奄有之,则礼自我作而已背成汤之家法矣,又何恤盘庚之失所哉?则甚矣高宗之诬也。
诬礼以诬仁,诬仁以诬孝。诬以为孝,而以爱亲之仁文其恶,以号于天下,则格正之荩臣,亦莫得昌言以致诘,而高宗之背道,乃以得罪于天。诬礼则废义,废义则贼仁,蔑成汤,背盘庚,而以彰小乙之慝,小乙伤矣。
己之有天下,非功足以定乱,德足以顺人,亲失道而己徼其幸。有人心者,方且瞿然不安,思反正以盖前人之愆。今则不然,贪于自大,私其祢以从己之欲,则以尊其亲者自尊也。夫以其尊者而尊亲则亲尊,以其尊亲者自尊则亲辱。夫固谓非亲之诎道以授我,则我不得以有天下,而以箪食豆羹施报之情,上事其亲。夫以亲授我,而我得有天下为恩,则使亲不授我而我不有天下,将以为怨而薄其报乎?是泰伯可雠太王,大禹不郊伯鲧也。贪箪豆之赐,加爱于其亲,稚子且羞为之,则欲辞伤亲之罪,亦奚逭哉?祖甲之所不义,而高宗安之;祖丁之以兆乱,而高宗夸大之以孝诬天下:谅暗也,丰祀也,皆其不惠于义者也。义之弗惠,天之所绝,灾以之兴而雉雊焉,宗庙之中有禽心矣。皇皇然以祈永命于上帝,其可得乎?
呜呼!邪说兴,典礼乱,私欲逞,大义废。欧阳修、张璁、桂萼赖宠以逢君,而持祖己之谠言者,且获罪以贬窜。君臣师师,侈为盛美,而祗以辱亲,则不仁莫甚焉。为人后者为之子,宋英宗之不得祢濮王,明矣。兴邸之召,非有遗命,亲不可移也。如光武之立别庙而称府君,子道尽而尊不逾,允矣。列之九庙,跻于武庙之上,则臣逾其君,亲非有慝而贻之巨愆。以是为爱也,不知其祗以伤也。闻祖己之微词,亦尚知愧矣夫!
夫子之删《书》而存此者,何也?《书》之存,有存君者,有存臣者。《盘庚》无臣,以存君也。《说命》《肜日》无君,以存臣也。二《典》、三《谟》,君臣一德之风替矣,高宗而奚得为有道之君邪?故夫子曰:“何必高宗?”略之之词也。
微子
微子之去,孔子仁之。或曰,以存祀也。国未亡,庙社未夷,遽附君所仇忌者以求封,而曰存祀,此以为仁,则刘昶、萧宝寅之窜身异域而受王封,皆仁也。刘歆、李振、赵孟 虽无国土而有禄食以祀其先人,皆仁也。以不仁为仁,道之所以丧,丧于佞人之辨,率此类是已。
故纪季以酅入于齐,《春秋》书曰“以”,以者,不以者也;曰“入”,入,逆辞也。《春秋》之所恶,胡氏善之,几何不奖秦桧使其君称“臣构”于女真邪?
且夫古之有天下者,自诸侯而陟,未有天下之先,五庙以飨,固已食于其国矣。迨后嗣之绝于天也,失天下而不失其国,则先世之祀,一如其初;而又隆三恪之典礼,修天子之事守,则丧天下于子孙,而不丧天下于祖考。夫既有淫威以报胜国之祖宗,亦有余荣以处胜国之孙子,则天位之得失仅系其人,而上下交无所累,不待存之而自无不存也。
灭国而斩其祀者,五霸之事也;夺天下而绝其后者,暴秦之事也;于是乎天位之存亡累及于宗庙,而三代以上固无不祀之忧。是则成汤之郊禘,纣虽亡,终可不斩,而何待微子之存邪?
盖微子之去,去纣也,非去商也。苟非存祀,商不可去。借曰存祀,则无微子而纣之裔子固存。禄父之封,必然之事也;东征之举,不必然之事也。微子而死,商之事守固不泯焉。岂逆料三监挟禄父以速其亡,而期三恪之封在己哉?即令知禄父之必亡,而丽亿之子孙皆汤孙也,商祀固不亡也。故微子之去,去纣也,非去商也。忧纣虐之及己,而重累以骨肉戕忍之恶也,故曰仁也。
夫仁不辟祸以害心,义不幸祸以成名。名顺而心不安,不徇乎名;心安而名不顺,不徇乎心。纣之“发出狂”而“家耄”之不保,则亦何有于其兄?何有于其兄,而箕子之“旧云刻子”者,于微子而尤有建成、廷美之嫌,故微子之于此难矣。沈酗败德,商其沦丧矣。隐痛在心,而涕泣弗释,固重也。而更有重于此者。
藉微子而如箕、比,以危言投毒忌之耳,纣之虐用囚杀者,视诸箕、比,其发尤酷,而又可加以争夺之名。以宋襄公之友爱,目夷之三谏,且如水之沃石,而和乐之义失焉,盖亦嫌疑之未泯也。
如欲诡随以偷全兄弟之欢与?则必如宁王成器之于玄宗,斯可免矣。玉笛之朋淫,花奴之诡对,岂微子之忍用其心与?又况纣之安忍无亲,曾不足望宋襄、唐玄之项背哉?
箕子之不死,偶也。比干之死,必也。微子之谏而必死也,甚于比干,而必不得者,箕子之偶以生也。夫惟使纣而无以加其恶于微子,则海内胥怨独夫,家耄犹安遁野。
藉令微子秉清刚以立凶人之侧,激纣毒猜之素,阴恶其匡正之予违,阳被以争立之宿怨,则纣贼杀天伦之巨恶,家耄可以声讨,西伯可以执言,商之沦丧,因微子之死而已速,则微子虽死,而疚憾深矣。
又令幽囚待戮,钩连善类,以激臣民之愤怨,离心之多士,播弃之黎老,挟长幼之大义,矫适庶之虚名,拥戴元良,明加易置,而文王服侍之忱,亦欣于得主,以终忠贞之世笃;则微子以之死而之生,商祚以之亡而之存,而幽独之不宁,则不但如成汤之有惭德,且使萧鸾、陈顼之怀逆以篡者,假为口实,尤仁人所不忍自我而开也。
欲救亡而祗以速纣之亡,欲忠纣而或以代纣之位。心不安则不忍徇镇抚社稷之名,名不顺则不敢徇捐躯效节之心。抑必不可同昏以祈免也。然则父师之“刻”微子,不但“刻”以身之危,抑“刻”以心之苦矣。
故辗转思之,穷而“出迪”,惟一去之差为自靖也。为亡国之公子易,为去国之元子难。“罔为臣仆”于周易,罔为兵端于商难。仁者之用心,固有然已。
迨其后,殷命已革,禄父犹存,行遁荒郊,而三恪之祀,终非微子任也。及乎纣胤已殄,玄王几馁,而后亦白其马以来宾,则行遁之初,何尝有存祀之心稍分其隐恤也乎?
史氏抱器牵羊之说,其诬也久矣。假令禄父长保东郊,三恪永存纣裔,微子固将浮沈寄食,归骨于禄父之邦。而商随奄灭,成王正元子之名以就封于宋,周人以是厌服顽民之心,乃微子之莫可如何,衋然伤心;特以庙食之责,无可复诿,不得已而受命焉。悠悠苍天,痛愈深而志愈隐矣。痛之深、志之隐者,仁也。故曰:“殷有三仁焉。”
若夫以天伦之至爱,处无嫌之地,而箝舌以同昏,是愈疏也。当家邦之丧,而外附以免祸,是助逆也。况乎际郡县之天下,国亡而祀斩,无尺土之可依,受仇雠之新命,行同犬豕而恩斩葛藟。亦安足列于人类哉?
存祀云者,不仁之人降以求荣,借口之词也。非孔子之以称微子者也。邪说兴,天理灭,可弗辨与!读《微子》之篇,察其势之所值、心之所存,可以折其妄矣。
《尚书引义》卷三终
[book_title]尚书引义卷四
泰誓上
道之大原惟天,万物之大原惟天地,天下之大原惟君,人之大原惟父母。由一而向万,本大而末小。本大而一者,理之一也;末小而万者,分之殊也。理惟其一,道之所以统于同;分惟其殊,人之所以必珍其独。故父母者,人道之大也。以大统小而同者疏,故天地父母万物,而人不得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道无为,天地有为。物生于有,不生于无;故道不任父母万物,而天地父母万物。子法父母,故人法天地而道不可法。有行于无,无不行于有;故人弘道而天地不资道以弘。
天地无心,元后有心。无心无择,有心有择;故天地父母万物,而元后不任为万物父母,而惟“作民父母”。天地无作,而父母之道固在,元后不作,而父母之道旷矣。元后非施生,而父施母生;故父母配天地之施生,而元后必待作而后均于父母。与物同者疏,独民有者亲,则天地疏而元后亲。有施者亲,无施者疏,则天地亲而元后疏。
亲疏之杀,效法率行之别,大小之异,本末之差,分之殊也;天地、元后、父母,其道均也,理之一也;理一而分殊,此之谓也。
道不任父母万物而天地任之,故《周易》并建《乾》《坤》,以统六十有二之变,不推于自然之理,而本于有为之健顺。元后能以其不施生者作而赞天地父母之施生,而后可以继天地以均于父母,故人无易天地、易父母,而有可易之君。
天地率由于一阴一阳之道以生万物,父母率行于一阴一阳之道以生子。故孝子事父母如天地,而帝王以其亲配上帝。元后效法天地以父母民,故忠臣称天以诔君,而戴之以死生。
以小承大而德无不充,故太极之成男成女者,第四圆图。 父母之施生也,而与太极絜其大。以大统小而道渐以分,故太极之二殊五实囿于太极之中而不可伉也。反其所自生而亲始之谓仁,秩其所以生而类别之谓义。仁之至,义之尽,以极天下之道,尽于此矣。
昧于其渐降渐分、源流亲疏之序,而凌躐以迫求其本,乃为之说曰:“万物之生,生于一也;万物之生,生于道也。”一也者,未有殊而未有实也。道也者,非有心而非有为也。无实之谓幻生,无殊之谓归一,无心之谓不可思义,无为之谓听其自已。则将于其率行者而效法之,则将于其效法者而率行之,颠倒揉乱,枵然自大,而后元后不足以纪之,父母不足以有之,窒其必恻、必隐之心则不仁,乱其类聚、群分之理则不义,仁义充塞而人禽之畛破矣。
夫道也者路也,人率路以行,路不足以有行也。天地者实也,虚不可分,而实可分也。虽有甚辩之口,其能易吾言哉?
天地之生物,求拟其似,惟父母而已。子未生而父母不赢,子生而父母不损。然则先儒之以汞倾地而皆圆为拟者,误矣。析大汞之圆为小汞之圆,而大汞损也。子非损父母者也。子生于父母,而实有其子。物生于天地,而实有其物。然则先儒之以月落万川为拟者,误矣。川月非真,离月之影,而川固无月也。以川月为子,以月为父母,则子者父母之幻影也。子固非幻有者也。是“天地不仁,刍狗万物”之义也。
以小汞为子,大汞为父母,则天地父母无自立之体,而分合一因于偶然,将思成无父母,对越无上帝,是海沤起灭之说也。何居乎为君子儒而蒙释、老之说邪?
是其为言也,将使为君父者土苴其臣子,为臣子者叛弃其君亲而莫之恤。何也?生于无为之道,则惟无生有,而有者必非我之自生。非我之自生,强而合之,不亲矣,而背弃之恶不恤矣。道无为而生民物,则惟无也而后可以为父母,而有者不足以为父母。不足以为父母,强欲有功,诚赘疣矣,而土苴之恶不恤矣。
及其下流,则将视臣弑君、子弑父者,亦与戮囚隶、杀刍豢均也。何也?道固无择,生均则杀均也。则将视逐杀无过之子、炮烙无辜之民,亦与剃草、伐木均也。何也?道本无功,恩不任恩,怨不任怨也。是孔子之钓弋,罪等于商臣、宋万;而帝王之彰善瘅恶,曾不如立视其死之牧人矣。
呜呼!吾知其有大欲存焉。天地所健行无疆以成之者,彼直欲败之也;父母所恩斯勤斯以鬻之者,彼直欲死之也。欲败之,故成不以为德;欲死之,故生不以为恩。夫欲其速败而疾死,则亦何难哉!纣衣宝玉以自焚,而万缘毕矣。
若此者,恻隐之心荡,而羞恶之心亦亡也。羞恶之心亡,故枵然自大,以为父母不足以子我,天地不足以人我,我之有生自无始以来而有之矣。无始者,无为无心而我生矣,无为无心而人生矣,无为无心而物生矣。故曰:“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共命。”众生之生于道,一真之法界也。区生而失其大,乃有分段之生死。万未归一,如大汞之小而未合,川水之囿月影而非即月也。于是立一无实之法,欲以合月影于天,聚已散之汞于一,而枵然自侈曰“万法归一”,一更无归而西江吸尽矣。甚矣其愚也!
夫道也者,路也。路一成而万里千岐,合并具现于一日,极天下之敏疾,未有能效法之者。不揣其必不能效法,而弃其所可率行,安忍自放,贪大无厌,舍所能而规所不能;已终于不能,而徒欲速败而速死,以戕物而自戕,均于纣之迷以速亡,犹且枵然自大,曰“吾业已与道为一矣”,是犹云迷月影,而曰水月之上合于天也。羞恶之心犹有存焉者乎?
夫君子“拟之而言,议之而动”,惇羞恶之实,循恻隐之发,知道之不任乎生,知生之率行乎道,知天地以有为生万物,知父母以有施生子,知元后以有所作而赞施生者配天地而为父母;故以有为之德业配天地,而以有心之忠孝报君亲。断其相统者为尊,则君尊于父;断其承天以施生者为亲,则父母亲于君;断自天地始,而无先于天地生天地之道,则在天者即为道,以谨于法天;顺其理,循其分,终身由之为不远之则,聪明亶而继天立极,冒天下之道而皆实,《泰誓》之言尽之矣!
泰誓中
尊无与尚,道弗能逾,人不得违者,惟天而已。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举天而属之民,其重民也至矣。虽然,言民而系之天,其用民也尤慎矣。善读书者,绎其言而辗转反侧以绎之,道乃尽,古人之辞乃以无疵。
言之无疵者,用之一时而业以崇,进之百世而道以建,大公于天下,而上下、前后、左右皆一矩絜之而得其平。征天于民,用民以天,夫然后大公以协于均平,而持衡者慎也。故可推广而言之曰“天视听自民视听”,以极乎道之所察;固可推本而言之曰“民视听自天视听”,以定乎理之所存。之二说者,其归一也,而用之者不一,辗转以绎之,道存乎其间矣。
由乎人之不知重民者,则即民以见天,而莫畏匪民矣。由乎人之不能审于民者,则援天以观民,而民之情伪不可不深知而慎用之矣。
盖天显于民,而民必依天以立命,合天人于一理。天者,理而已矣。有目而能视,有耳而能听,孰使之能然?天之理也。有视听而有聪明,有聪明而有好恶,有好恶而有德怨,情所必逮、事所必兴矣,莫不有理存焉。故民之德怨,理所察也,谨所恶以亶聪明者所必察也。
舍民而言天,于是而合于符瑞图谶以侥幸,假于时日卜筮以诬民,于是而抑有傲以从康者。矫之曰:“天命不足畏也。”两者争辩,而要以拂民之情。
乃舍天而言民,于是而有筑室之道谋,于是而有违道之干誉,于是而抑有偏听以酿乱者。矫之曰:“人言不足恤也。”两者争辩,而要以逆天之则。
夫重民以天,而昭其视听为天之所察,曰“匹夫匹妇之德怨,天之赏罚也”,俾为人上者之知所畏也,古之人已虩虩乎其言之矣。若夫用民而必慎之者,何也?民之重,重以天也。匹夫匹妇之德怨为奉天以行好恶之准,而敢易言之乎?唐、虞之“于变时雍”,成周之“遍为尔德”,今不知其风化之何如也。意者民之视听审,好恶贞,聪明著,德怨清,为奉天者所可循以罔愆乎?然而古之圣人,亦未尝以无心而任物,无择而固执也。垂及后世,教衰风替,固难言之矣。
司马温公入觐,而拥舆缘屋以争一见矣。李纲陷天子于孤城以就俘,而欢呼者亦数万人矣。董卓掠子女,杀丁壮,而民乐其燃脐矣。子产定田畴,教子弟,而民亦歌欲杀矣。故曰教已衰,风已替,而固难言之也。
舜之戒禹曰:“无稽之言勿听。”民之视听,非能有所稽者也。盘庚之诰曰:“而胥动以浮言。”民之视听,一动而浮游不已者也。然唐、虞、三代之民固已难言之,而况后世乎?
且夫视而能见,听而能闻,非人之能有之也,天也。“天有显道”,显之于声色,而视听丽焉。天有神化,神以为化,人秉为灵,而聪明启焉。然而天之道广矣,天之神万化无私矣。故凡有色者皆以发人之视,凡有声者皆以入人之听,凡有目者皆载可视之灵,凡有耳者皆载可听之灵,民特其秀者而固与为缘也。圣人体其化裁,成其声色,以尽民之性;君子凝其神,审其声色,以立民之则;而万有不齐之民未得与焉。
于是不度之声,不正之色,物变杂生,以摇动其耳目而移易其初秉之灵;于是眈眈之视,愦愦之听,物气之薰蒸,渐渍其耳目而遗忘其固有之精。则虽民也,而化于物矣。
夫物之视听,亦未尝非天之察也,而固非民之天也。非民之天,则视眩而听荧,曹好而党恶,忘大德,思小怨,一夫倡之,万人和之,不崇朝而喧阗流沔,溢于四海,旦喜夕怒,莫能诘其所终。若此者,非奉天以观民,孰与定其权衡,而可惟流风之披靡以诡随哉?故曰“天视听自民视听”,而不可忽也;“民视听抑必自天视听”,而不可不慎也。
今夫天,彻乎古今而一也,周乎六合而一也,通乎昼夜而一也。其运也密,而无纭然之变也;其化也渐,而无猝然之兴也;穆然以感,而无荧然之发而不可收也。然则审民之视听,以贞己之从违者,亦准诸此而已矣。
一旦之向背,骛之如不及,已而释然其鲜味矣。一方之风尚,趋之如恐后,徙其地而漠然其已忘矣。一事之愉快,传之而争相歆羡,旋受其害而固不暇谋矣。教之衰,风之替,民之视听如此者甚夥也。
故酷吏之诛锄,细人之沽惠,奸人之流涕,辨士之立谈,以及乎佛、老生死苦乐之猥言,视之而目不给于观感,听之而耳不厌于称说,亦民情也,而固非天所予也。抱幽独之孤志,持静正之风裁,虑远而妨小利,执古而矫颓风,以及乎君子高坚中道之至教,视之而不惬于目,听之而不辨于耳,亦民情也,而固非天所夺也。
惟夫如纣者,朋凶播恶,积之已深而毒民也亟,民之视听,允合乎上帝之鉴观,则顺民以致讨而应乎天。然且文王俟之终身,武王俟之十三年之后,不敢以一时喧腾之诅咒、一方流离之情形顺徇其耳目。徐而察之,“独夫”之定论果出于至公,然后决言之曰“此民之视听,即天之视听所察也”。“上帝临女”,可“勿贰尔心”矣。
虽然,武王于此重言民,而犹有所未慎也。既曰“民之视听即天”矣,则今日亿万人之倒戈以北者惟民也,他日《多士》《多方》之交作不典者亦惟民也。民权畸重,则民志不宁。其流既决,挽之劳而交受其伤,将焉及哉!
民献有十夫,而视无不明矣,听无不聪矣。以民迓天,而以天鉴民,理之所审,情之所协,聪明以亶,好恶以贞,德怨以定,赏罚以裁,民无不宜,天无不宪,则推之天下,推之万世而无敝。故曰:“天视听自民视听,民视听自天视听。”辗转绎之,而后辞以达,理以尽也。
泰誓牧誓
割正方夏,绥不辑之臣民,建不拔之业,必有实焉,非仅以名也。革命者,应乎天,顺乎人,乃以永世。天者,无能名者也。民者,不知有名而好之者也。故应天者以心,顺人者以事。无怍于心,无歉于事,天人皆应之。何取于为之名而蕲乎人之是己。蕲乎人之非彼,乃足以承天而定民志邪?
虽然,名之与实,岂相离而可偏废者乎?名之与实,形之与象,声之与响也。形声成于己,而象著于天下之目,响彻于天下之耳,耳目移而心志从。定乱世之天下,御乱世之人心,舍是奚以哉?
世之降也,民志之不易孚也。无怍于心,而蕲乎人之信,操独行者有不能喻之妻子者矣。无歉于事,而蕲乎人之从,修礼容者有不能合于乡党者矣。奚况四海之广,兆人之众,桀傲谲诈者相乘以相难乎?
是故以周之世德,革纣之穷凶,仰不愧天,而下为万方之待,命则牧野之师,即不历斥独夫淫凶之罪,以与争逆顺之名,姑与含弘,养忠贞之世德,庸讵非仁人君子之用心?而旦北面,夕仇雠,揭元后父母之义声,擿醉饱房帷之隐慝,大声疾呼,诟谇无余,以贷士卒之勇,不已过与?
夫名者,在彼在此之无定者也。从君与父之道而言之,仁不仁之名正矣。从臣与子之道而言之,义不义之名亦可正矣。保无蹶起而兴蹊田夺牛之讼乎?而固不然也。天下丧其实,以实救之,君子修其实而据以为德。天下丧其实,且丧其名,以名显之,君子必正其名而立以为道。名者,人道之大者也。
治逆乱之天下,君以贼道王,臣以狄道贵,民以禽道生;既丧其实,尤丧其名。王者去死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