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我的人生哲学
[book_author]梁漱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哲学,完结
[book_length]88528
[book_dec]《我的人生哲学》作者梁漱溟是现代中国著名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他坚持独立思考,特立独行,表里如一。人们在服膺他的思想的同时,尤为钦佩他的人格。梁先生一生发表了大量有影响的著作,其中多关涉人生和社会问题,一般大众往往无力遍读其著作,对他研究的问题和学问也不能一一涉猎。《我的人生哲学》则是一个能够简要而准确地反映其人生哲学的读本。《我的人生哲学》选入的是梁漱溟人生哲学专著之外谈人生感悟的小文章,大致分为对人的认识、对人生意义的认识、对人生具体问题的看法、对人生角色和时段的看法四个部分。一般读者可以通过这些文章了解梁先生的人生观、价值观,感悟人生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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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人生的意义
一
人们常常爱问:人生有不有目的?有不有意义?不知同学们对于这一类的问题想过没有?如果想过,其答案为何?要是大家曾用过一番心思,我来讲这问题就比较容易了,你们就可以比较容易地了解我的话。
我以为人生不好说目的,因为目的是后来才有的事。我们先要晓得什么叫做目的。比如,我们这次来兴安,是想看灵渠,如果我们到了兴安,而没有看到灵渠,那便可以说没有达到目的。要是目的意思,是如此的话,人生便无目的。乘车来兴安是手段,看灵渠是目的,如此目的手段分别开来,是人生行事所恒有。但一事虽可如此说,而整个人生则不能如此说。
整个宇宙是逐渐发展起来的。天、地、山、水,各种生物,形形色色慢慢展开,最后才有人类,有我。人之有生,正如万物一样是自然而生的。天雨、水流、莺飞、草长,都顺其自然,并无目的。我未曾知道,而已经有了我。此时再追问“人生果为何来?”或“我为何来?”已是晚了。
倘经过一番思考,决定一个目的,亦算不得了。
以上是讲人生不好说有目的,是第一段。
二
人生虽不好说有目的,但未尝不可说人生有其意义。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人生的意义在创造!
人生的意义在创造,是于人在万物中比较出来的。
宇宙是一大生命,从古到今不断创造,花样翻新造成千奇百样的大世界。这是从生物进化史到人类文化史一直演下来没有停的。但到现在代表宇宙大生命表现其创造精神的却只有人类,其余动植物界已经成了刻板的文章,不能前进。例如稻谷一年一熟或两熟,生出来,熟落去,年年如是,代代如是。又如鸟雀,老鸟生小鸟,小鸟的生活还和老鸟一般无二,不像是创造的文章,而像是刻板文章了。亦正和推磨的牛马一天到晚行走不息,但转来转去,终归是原来的地方,没有前进。
到今天还能代表宇宙大生命,不断创造,花样翻新的是人类;人类的创造表现在其生活上、文化上不断的进步。文化是人工的、人造的,不是自然的、本来的。
总之,是人运用他的心思来改造自然供其应用。而人群之间关系组织亦随有迁进。前一代传于后一代,后一代却每有新发明,不必照旧。前后积累,遂有今天政治经济文物制度之盛。今后还有我们不及见不及知的新文化新生活。
以此我们说人生意义在创造,宇宙大生命创造无已的趋势在动植物方面业已不见,现在全靠人类文化来表现了,是第二段。
三
人类为何能创造,其他的生物为何不能创造?那就是因为人类会用心思,而其他一切生物大都不会用心思。人生的意义就在他会用心思去创造;要是人类不用心思,便辜负了人生;不创造,便枉生了一世,所以我们要时时提醒自己,要用心思要创造。
什么是创造,什么是非创造,其间并无严整的界限。科学家一个新发明固然是创造,文学家一篇新作品固然是创造,其实一个小学生用心学习手工或造句作文,亦莫非创造。极而言之,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亦莫不可有创造在内。不过创造有大有小,其价值有高有低。有的人富于创造性,有的则否。譬如灵渠是用了一番大的心思的结果,但小而言之,其间一念之动一手之劳亦都是创造。是不是创造,要看是否用了心思;用了心思,便是创造。
四
创造有两方面,一是表现于外面的,如灵渠便是一种很显着的创造。
他如写字作画,政治事功,种种也是同样的创造。这方面的创造,我们可借用古人的话来名之为“成物”。还有一种是外面不大容易看得出来的,在一个人生命上的创造。比如一个人的明白通达或一个人德性,其创造不表现在外面事物,而在本身生命。这一面的创造,我们也可以用古人的话来名之为“成己”。换言之,有的人是在外成就的多,有的人在内成就的多。在内的成就如通达、灵巧、正大、光明、勇敢等等说之不尽。但细讲起来,成物者,同时亦成己。如一本学术着作是成物,学问家的自身的智力学问即是成己;政治家的功业是成物,政治家的自身本领人格又是成己了。反之成己者同时亦成物。如一德性涵养好的人是成己,而其待人接物行事亦莫非成物。又一开明通在的人是成己,而其一句话说出来,无不明白透亮,正是成物了。
五
以下我们将结束这个讲演,顺带指出我们今日应努力创造的方向。
首先要知道,我们生在一个什么时代。我们实生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一个大变动的时代。就整个人类来说,是处在一个人类历史空前大转变的时代,也可以说是文化需要大改造的时代。而就中国一国来说,几千年的老文化,传到近百年来,因为西洋文化入侵叫我们几千年的老文化不得不改造。我们不能像其他时代的人那样,可以不用心思。因为我们这个时代,亟待改造;因为要改造,所以非用心思不可。也可以说非用心思去创造不可。我们要用心思替民族并替人类开出一个前途,创造一个新的文化。这一伟大的创造,是联合全国人共同来创造,不是各个人的小创造、小表现,乃至要联合全世界人共同来创造新世界。不是各自求一国的富强而止的那回旧事。
我们生在今日谁都推脱不了这责任。你们年轻的同学,责任更多。你们眼前的求学重在成己,末后却要重在成物。眼前不忙着有表现,却必要立志为民族为世界解决大问题,开辟新文化。这样方是合于宇宙大生命的创造精神,而实践了人生的意义。
[book_title]三种人生态度——逐求、厌离、郑重
“人生态度”是指人日常生活的倾向而言,向深里讲,即入了哲学范围;向粗浅里说,也不难明白。依中国分法,将人生态度分为“出世”与“入世”两种,但我嫌其笼统,不如三分法较为详尽适中。我们仔细分析:
人生态度之深浅、曲折、偏正……各式各种都有;而各时代、各民族、各社会,亦皆有其各种不同之精神;故欲求不笼统,而究难免于笼统。我们现在所用之三分法,亦不过是比较适中的办法而已。
按三分法,第一种人生态度,可用“逐求”二字以表示之。此意即谓人于现实生活中逐求不已:如,饮食、宴安、名誉、声、色、货、利等,一面受趣味引诱,一面受问题刺激,颠倒迷离于苦乐中,与其他生物亦无所异;此第一种人生态度(逐求),能够彻底做到家,发挥至最高点者,即为近代之西洋人。他们纯为向外用力,两眼直向前看,逐求于物质享受,其征服自然之威力实甚伟大,最值得令人拍掌称赞。他们并且能将此第一种人生态度理智化,使之成为一套理论——哲学。其可为代表者,是美国杜威之实验主义,他很能细密地寻求出学理的基础来。
第二种人生态度为“厌离”的人生态度。第一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物的着者于1932年至1935年间在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与学生作朝会时,针对学生日常生活的问题,当下予以指点,其讲话涉及治学、修养、人生、社会、文化各方面,后以《朝话》为题辑录出版。本文即为其中一篇。
问题。第三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人的问题,此则为人对于自己本身的问题。
人与其他动物不同,其他动物全走本能道路,而人则走理智道路,其理智作用特别发达。其最特殊之点,即在回转头来反看自己,此为一切生物之所不及于人者。当人转回头来冷静地观察其生活时,即感觉得人生太苦,一方面自己为饮食男女及一切欲望所纠缠,不能不有许多痛苦;而在另一方面,社会上又充满了无限的偏私、嫉忌、仇怨、计较,以及生离死别种种现象,更足使人感觉得人生太无意思。如是,乃产生一种厌离人世的人生态度。此态度为人人所同有。世俗之愚夫愚妇皆有此想,因愚夫愚妇亦能回头想,回头想时,便欲厌离。但此种人生态度虽为人人所同具,而所分别者即在程度上深浅之差,只看彻底不彻底、到家不到家而已。此种厌离的人生态度,为许多宗教之所由生。最能发挥到家者,厥为印度人;印度人最奇怪,其整个生活,完全为宗教生活。他们最彻底,最完全;其中最通透者为佛家。
第三种人生态度,可以用“郑重”二字以表示之。郑重态度,又可分为两层来说:其一,为不反观自己时——向外用力;其二,为回头看自家时——向内用力。在未曾回头看而自然有的郑重态度,即儿童之天真烂漫的生活。儿童对其生活,有天然之郑重,与天然之不忽略,故谓之天真;真者真切。天者天然,即顺从其生命之自然流行也。于此处我特别提出儿童来说者,因我在此所用之“郑重”一词似太严重。其实并不严重。我之所谓“郑重”,实即自觉地听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耳。“郑重”即是将全副精神照顾当下,如儿童之能将其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知道回头反看,一味听从于生命之自然的发挥,几与向前逐求差不多少,但确有分别。此系言浅一层。
更深而言之,从反回头来看生活而郑重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发挥郑重。这条路发挥得最到家的,即为中国之儒家。此种人生态度亦甚简单,主要意义即是教人“自觉的尽力量去生活”。此话虽平常,但一切儒家之道理尽包含在内;如后来儒家之“寡欲”、“节欲”、“窒欲”等说,都是要人清楚地自觉地尽力于当下的生活。儒家最反对仰赖于外力之催逼,与外边趣味之引诱往前度生活。引诱向前生活,为被动的、逐求的,而非为自觉自主的;儒家之所以排斥欲望,即以欲望为逐求的、非自觉的,不是尽力量去生活。此话可以包含一切道理:如“正心诚意”、“慎独”、“仁义”、“忠恕”等,都是以自己自觉的力量去生活。再如普通所谓“仁至义尽”、“心情俱到”等,亦皆此意。
此三种人生态度,每种态度皆有浅深。浅的厌离不能与深韵逐求相比。逐求是世俗的路,郑重是道德的路,而厌离则为宗教的路。将此三者排列而为比较,当以逐求态度为较浅;以郑重与厌离二种态度相较,则郑重较难;从逐求态度进步转变到郑重态度自然也可能,但我觉得很不容易。普通都是由逐求态度折到厌离态度,从厌离态度再转入郑重态度,宋明之理学家大多如此,所谓出入儒释,都是经过厌离生活,然后重又归来尽力于当下之生活。即以我言,亦恰如此。在我十几岁时,极接近于实利主义,后转入于佛家,最后方归于儒家。厌离之情殊为深刻,由是转过来才能尽力于生活;否则便会落于逐求,落于假的尽力。故非心里极干净,无纤毫贪求之念,不能尽力生活。而真的尽力生活,又每在经过厌离之后。
[book_title]合理的人生态度
我很惭愧我讲这个题目,如果我的生活能够合理,我就不是这个样子。我现在患失眠的症候,昨天夜里最厉害,精神十分不好,这实在因为虽然晓得所谓“合理的生活”而不能实有诸己。这种样子确为自己生活未能调顺自然合乎天理的征见,所以我讲这个题目,真是惭愧!
我虽如此,但我见得社会上一般人真是摸不着合理的路子去走,陷在那不合理的生活中,真是痛苦!真是可怜悯!不能不说几句话。我们且分粗细两层去说说。先说粗的,那便请看现在社会上的情形(尤其是北京上海这些的地方),大家都是争着抢钱,像疯狂的一样。新近看《东方杂志》
译罗素《中国国民性的几特点》,说中国人不好一面的特点顶头一件就是贪婪。这话是今日不能否认的。但何以会这样呢?这就为他们没有摸着合理的路子;这就是他们人生态度的错谬。他们把生活的美满全放在物质的享受上,如饮食男女起居器用一切感觉上的娱乐。总而言之,他以为乐在外边,而总要向外有所取得,两眼东觅西求,如贼如鼠。因此他们抢钱好去买乐。其实这样子是得不着快乐的,他们把他们的乐已经丧失,再也得不着真实甜美的乐趣;他们真是痛苦极了!可怜极了!在我想,这种情形似是西洋风气进来之后才现有的。在几十年以前中国人还是守着他们自来耻言利的态度,这是看过当时社会情形的人所能详道的。中国国民性原来的特点恐怕是比别的民族好讲清高,不见得是比别的民族贪婪。现在社会上贪风的炽盛,是西洋人着重物质生活的幸福和倡言利的新观念启发出来的。贪婪在个人是他的错谬和苦痛,在社会则是种种腐败种种罪恶的病原菌。例如那最大的政治紊乱问题,就是出于此。如果今日贪婪的风气不改,中国民族的前途就无复希望,此可断言者。而这种人生态度如果没有根本掉换过,这贪风是不会改的。我们看见这些论及人生观的文章,如陈仲甫先生作的《人生真义》,李守常先生作的《今》,胡适之先生作的《不朽》,所谓“新青年”一派的人生观都不能让我们满意。陈先生说:
“执行意志,满足欲望(自食色以至道德的名誉),是个人生存的根本理由;个人生存的时候当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并且留在社会上让后来的个人也能享受,递相授受以至无穷。”这些话完全见出那种向外要有所取得的态度,虽然不当把他与贪婪风气混为一谈,但实在都是那一条路子。李先生、胡先生,也通是这般路子;一言以蔽之,总是向外找的,不晓得在自己身上认出了人生的价值。他们只为兼重“个人”和“社会”,“负责”和“享福”,是其免于危险的一点。如胡先生说小我对以前的大我负责,对以后未来的大我负责,李先生说不当厌“今”,不当乐“今”,应当利用“今”,一类话是也。其实在这条路上无论你把话说的怎样好,也不能让人免于流入贪婪,或转移贪婪的风气;至于要解决烦闷,奠定人生,那更说不到了。照我说: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可指,如其寻问,就是在人生生活上而有其意义;人生没有什么价值可评,如其寻问,那么不论何人当下都已圆足无缺无欠(不待什么事业、功德、学问、名誉,或什么好的成就,而后才有价值)。人生没有什么责任可负,如其寻问,那么只有当下自己所责之于自己的。尤其要切着大家错误点而说的,就是人生快乐就在生活本身上。就在活动上,而不在有所享受于外。粗着指给大家一条大路,就是改换那求生活美满于外边享受的路子,而回头认取自身活动上的乐趣,各自找个地方去活动。人类的天性是爱活动的,就在活动上而有乐趣。譬如小孩子总是要跳动唱闹的,你如果叫他安静坐在那里不许动,几乎几分钟都坐不住。大人也是如此,乐的时候必想动,动的时候必然乐。因为活动就使他生机畅发,那就是他的快乐,并不要向外找快乐。大约一个人都蕴蓄着一团力量在内里,要藉着一种活动发挥出来,而后这个人一生才是舒发的,快乐的,也就是合理的。我以为凡人都应当就自己的聪明才力找个相当的地方去活动。喜欢一种科学;就弄那种科学;喜欢一种艺术,就弄那种艺术,喜欢回家种地,就去种地,喜欢经营一桩事业,就去经营,总而言之,找个地方把自家的力气用在里头,让他发挥尽致。
这样便是人生的美满,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价值,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乐趣。
乐趣完全是在自己浑沦活动之中。即如吃糖一事,不要误会乐趣在糖上,应晓得是在吃上,换一句话,就是不在所享受上,而在能活动上。我们不应当那么可怜丧失自己,去向外找东西,一切所有都在这里,都在自己身上,不待外求。我们眼看这一般人死命的东寻西找,真是可怜!虽然他们的宝贝就藏在家里,他却不自知,走遍天涯那是永远不能找到的。他们再也不得回家!因为他们已经走入了歧路!陈先生胡先生李先生都还在这歧路上,又怎能指示这些人回家?怎能救转社会的颓风?所以必须根本掉换过这方向来,如我所说的才得。
同时在这社会上有一般人恰好与此相反。他们看见旁人那样的贪婪,那样的陷溺在肉欲,如此污浊纷乱的世界,就引起厌恶物质生活的反动,就要去学佛修道,喜欢清静修行做工夫,如北京的同善社等团体,都是应运而生的,他们的势力直遍及于外省各县,其散碎无所属的高高低低各种求道者更不能计数。去年我在南京上海见这样的事真是很多很多,学生中也有如此的,这都是因为找不出一个合理的人生态度出来,也就是不知道要怎样生活才好。常有是一个贪婪的官僚同时就是一个念佛讲道的修行者,尤其可以见出他得不着一条路的可怜样子。这两条路同样是违离了人类本性的,人类的本性不是贪婪,也不是禁欲,不是驰逐于外,也不是清静自守,人类的本性是很自然很条顺很活泼如活水似的流了前去。所以他们一定要把好动的做到静止,一定要遏抑诸般本能的生活,一定要弄许多矫揉造作的工夫,都是不对的,都不是合理的人生态度。然如果照陈胡李诸先生的话去教导他们实在是不中用,完全和他们心里事情不相干。他们并不能因此有什么启发,得到什么受用;此容后说。
我们粗着一点观察,现在社会上的人是如此情形了,我还要对于我们青年有一种较细的指导。据我所见,我们一般青年真是可怜悯,像是大家都被“私的丝”缠缚了一身,都不能剥掉这种缠缚,超出私。
[book_title]合理的人生生活
这个问题似乎是人人都当留意的,无须解释。但是在什么时候的人最要求解决这个问题呢?这在青年时代,尤其较优秀的,愈觉这种寻求的急切。我在中学时即如此,有几个朋友也如此。后来到北大,那边有几个同学也如此。都是感觉烦闷,因而发生种种奇异的思想,甚至自杀。恐怕这边诸位中或者也许有这样的。所以把这个问题略说一下。
大约要说这个问题,与生理心理方面很有关系。一个人身体发育将要完全的时候,不知不觉有种种不宁贴的情境。过了这一阵即将渐渐复归平静;或是问题稍得解决,亦可渐归平静。大约天资较高的,此等现象较甚。据我个人的经验,在这时候,很想求得自己所要求的人生生活,很想打量打量,不愿模模糊糊的过下去。此中多少含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意思,很容易看着庸众生活的讨厌。此时出世思想甚易萌动,有许多朋友都如此。要遁迹空门。这种念头大约在自杀念头以前。总之他愿意与别人不同一点,不一定拘什么方式,如想成英雄伟人也即是。这在男青年格外的多。想出世多少是不合理的,但除非最亲切的师友,不容易劝转这种念头。凡是特殊的生活,其性质总带不合理的意味,如想求道求仙或成伟人等等。这与知识关系较少,与情志方面关系较为深切,所以由特殊人生生活的倾向到合理的人生生活之转变,很非旁人所能为力。虽然也有永远持其特殊人生生活态度,但大多数都能由激越转入平实,这实在是好现象。
由激越转入的平实,方为真正的平实,否则恐怕是凡庸。
凡是想做特殊生活的,根本都是一个浅。他太重视大人物,很为大人物所引诱。不但这个,无论什么财货、圣贤、仙、佛、功业、学问,只要看上一样东西,便都是一个浅。我们希望人人都有圆满的生活,如果你要做特殊生活,便是希望有加于人。这根本是侮辱自己的人类,凡是人类都应是一般的,我们只应求一个“人的圆满”,同时也希望人人都得一个“人的圆满”。如果圣人的意义是超加于常人的,那圣人也就是不必要的。
我们心目中的圣人,只是一个“人的圆满”。又平常人喜欢讲道德,在吾人意思,就是合理的生活,如果以为道德是超于常人的,我们就也同样的排斥。总而言之,激越是我们所欢迎,但希望他能归于平实。
我们说别的生活不合理,那么,合理的生活有没有其积极的主张呢?
有的。方才说,没有一物可以看得上,这就是没有安排计较,这就是合理的人生生活。我们只应顺着我们的本性去走。这须待解释,就是要问,吾人在生活中是怎么回事?何以使我们如此而不如彼?这个支配我们行动的心理作用,是直觉而非理智。我们平常所倾向的,多是合于我们脾胃的意味;所以能领受这个意味的,就是直觉作用,不是理智作用。如果看得上一种东西而安排计较着去走,就会渐渐违离了我们原来生活的路子。说浅显一点,就是,粗莽而任天真的人,生活比较是合理的。若处处抑制情感,事事安排计较,反到错误愈多。我们所谓道德,决非先有客观的道理存放在那里,然后我们人遵循着去走。这种客观的道理,是没有的。我以为只要任听直觉的冲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都是对的。各时代各地方都有道德伦理等等的名词,但我们求其根本基础,差不多全在直觉,就是平常喜欢说的良心。譬如某人作了一件好的事情,我们看见或者听人称道,便立刻有欣羡赞叹之感,甚或感极堕泪,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就因为我们自己根本上喜欢这样,不是谁人能教给我们的,这是一种本能。理智是待教的,直觉不待教——道德不待教。要求合理的生活,只有完全听凭直觉。又如听见恶人做恶而愤怒,粗莽的就恨不手刃其人,其感情较常人格外激烈,因为他比较少受社会上种种复杂习俗的薰染,所以他的天生的反感格外容易引起。只有完全听凭自己真实的真诚的不自欺的直觉,才有合理的生活。最对的莫过于自己直觉的认识。但如何使直觉为真诚的,很应注重。
一个人,只要能完全听凭他真诚的直觉,他虽然不希望成一个大人物,但是他里面有真实的气力,自然有作大事业,成大学问的可能。凡是成大事业,成大学问的人,都是凭他里面的兴味,冲动,决非理智计较的力量。
[book_title]如何才能得到痛快的合理的生活
今天有三个意思要和大家说。
第一个意思是:师生之间切不要使之落于应付,应常常以坦白的心相示,而求其相通。如果落于应付,则此种生活殊无意趣。大概在先生一面,心里要能够平平静静的,不存一个要责望同学以非如何不可的意思;也不因少数同学懒惰而有不平之气。在同学一面,更要坦白实在——不搪塞,不欺骗,不懒惰。所谓坦白,就是指自己力量尽到而言;虽然自己有短处,有为难处,也要照样子摆出来。如果力量没尽到而搪塞饰掩,这是虚伪;如果力量没尽到而把懒惰摆出来给人看,这便是无耻。这两者是毁灭生命的凿子。人生只有尽力,尽力才有坦白之可言。坦白决不是没有羞恶,没有判断,它是要使每个人从坦白真实里面来认识自己,来发挥各自的生命力。每人都能如此,其情必顺,其心必通,才不致落于形式的表面的应付上,才能够大家齐心向前发展,创造!
第二个意思是:人都是要求过一个痛快的生活。但此痛快生活,果何自而来?就是在各自的精力能够常常集中,发挥,运用。此意即说,敷衍、懒惰、不做事,空自一天天企待着去挨磨日子,便没法得到一个痛快的生活——也很不合算。于此我可以述说我的两个经验。
头一个经验,仿佛自己越是在给别人有所牺牲的时候,心里特别觉得痛快、酣畅、开展。反过来,自己力气不为人家用,似乎应该舒服,其实并不如此,反是心里感觉特别紧缩,闷苦。所以为社会牺牲,是合乎人类生命的自然要求,这个地方可以让我们生活更能有力!
再一个经验,就是劳动。我们都是身体很少劳动的人,可是我常是这样:颇费力气的事情开头懒于去作,等到劳动以后,遍身出汗,心里反倒觉得异常痛快。
以上这两个经验,一个比较深细,一个比较粗浅。但都是告诉我们力量要用出来才能痛快。人类生命的自然要求就是如此。于此苟无所悟,实在等于斫丧自己的生命。
第三个意思是:有的人每每看轻自己的工作,觉得粗浅而不足为,这是一个错误。须知虽然是粗浅的事情,如果能集中整个精力来作,也都能做到精微高深的境界。古人云:“洒扫、应对、进退,即是形而上学”,又云:“下学而上达”,都是指此而言。在事情本身说,表面上只有大小之殊,没有精粗——这件事比那件事粗浅——的分野。俗话说:“天下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只在各人自求而已。大概任何一件事业或一种学术,只怕不肯用心,肯用心一定可以得到许多的启示与教训,一定可以有所得,有所悟。在这个地方的所得,同在那个地方所得的是一样高深;在这里有所通,在别处也没有什么不通,所谓一通百通。所以凡对人情事理有所悟者,就是很大的学问。此其要点,即在集中精力,多用心思,去掉懒惰。能如此,才算握住生命真谛,才算得到痛快的合理的生活。
[book_title]谈生命与向上创造
谈到向上创造,必先明白生命。生命是怎样一回事呢?在这里且先说:生命和生活是否有个分别?
生命与生活,在我说实际上是纯然一回事;不过为说话方便计,每好将这件事打成两截。所谓两截,就是,一为体,一为用。其实这只是勉强的分法,譬如以动言之,离开动力便没有活动;离开活动就没有动力,本是一回事。宇宙之所表现者虽纷繁万状,其实即体即用,也只是一回事,并非另有本体。犹如说:我连续不断的生活,就是“我”;不能将“我”与连续不断的生活分为二。生命与生活只是字样不同,一为表体,一为表用而已。
“生”与“活”二字,意义相同,生即活,活亦即生。唯“生”“活”与“动”则有别。车轮转,“动”也,但不能谓之“生”或“活”。所谓“生活”者,就是自动的意思;自动就是偶然。偶然就是不期然的,非必然的,说不出为什么而然。自动即从此开端动起——为第一动,不能更追问其所由然;再问则唯是许多外缘矣。
生命是什么?就是活的相续。“活”就是“向上创造”。向上就是有类于自己自动地振作,就是“活”;“活”之来源,则不可知。如诗文书画,兴来从事,则觉特别灵活有神,此实莫名其所以然。特别灵活就是指着最大的向上创造,最少机械性。虽然在人的习惯上,其动的方式可以前后因袭,但此无碍于特别灵活,因为它是促进创造的。
一般人大都把生活看作是有意识的,生命当作是有目的的,这是错误。整个生命的本身是毫无目的的。有意识的生活,只是我们生活的表面。就人的一生那么长的时间言之,仍以无意识生活为多。并且即在自己觉得好像有目的,其实仍是没有目的。就一段一段琐碎的生活上,分别目的与手段,是可以的;就整个生活说,没法说目的——实在也没有目的。
如果要有目的,在有生之初就应当有了,后来现按上去一个目的就不是了。
向上创造就是灵活奋进,细分析之可有两点:(一)向上翻高,(二)往广阔里开展。生命(或生物)自开头起就是这么一回事,一直到人类——到现在的人类,仍是这么一回事。生物进化史、人类文化史,处处都表明这向上与扩大。以至现在我们要好的心、奔赴理想的精神,还无非是这回事。发展到此,已证明生命的胜利。但这个胜利,不是开头就规定如此,今后的归趋,仍然是不能有一个究竟的!
与向上创造相反的就是呆板化机械化的倾向。很奇怪的,亦是奇妙的事,生命为了求得更进一步之向上与扩大,恒必将其自身机械化了才行。
他像是没有法子一蹴的上去,必须逐步进展,走上一步是一步。要迈进于第二步时,即把第一步交代给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把他机械化了,但这一段在生活里面就不用再去操心。例如动物生理现象中,循环系统消化系统种种运转活动,就是生命之机械化。生命在此一段,很邻近于机械,他不复是不能追问其所由然的第一动,不复是自动,而为被动矣。人类生活中必须养成许多习惯,亦是此例。习惯化即机械化。骑脚踏车未成习惯时,必得操心;既熟练后,不须再用心力,而可游心于更高一段的活动;在车上玩种种把戏之类。在生理现象与习惯之间的本能,亦是生命之机械化者;人类社会中之有礼法制度,正亦相同。这都是省出力量,再向前开展;一步步向上创造,一步步机械化,再一步步的开展去;生命就是始终如此无目的的向上创造。人类的向善心,爱好真理,追求真理,都从此一个趋向而来,不是两回事。这一趋向极明朗;但趋向只是趋向,不是目的。
[book_title]一般人对道德的三种误解
按我的解释,道德就是生命的和谐。普通一般人对道德有三种不同的误解:
(一)认道德是拘谨的。拘谨都是牵就外边,照顾外边,求外边不出乱子,不遭人非议,这很与乡愿接近。所谓道德,并不是拘谨;道德是一种力量,没有力量不成道德。道德是生命的精彩,生命发光的地方,生命动人的地方,让人看着很痛快、很舒服的地方,这是很明白的。我们的行动背后,都有感情与意志的存在(或者说都有情感要求在内)。情感要求越直接,越有力量;情感要求越深细,越有味道。反过来说,虽然有要求,可是很迂缓,很间接,这样行动就没有力量,没有光彩。还有,情感要求虽然是直接,可是很粗,也没有味道。
(二)认道德是枯燥的。普通人看道德是枯燥的,仿佛很难有趣味。
这是不对的。道德本身就是有趣昧的。所以说:“德者得也”;凡有道之士,都能有以自得——人生不能无趣味,没趣味就不能活下去。人之趣味高下,即其人格之高下——人格高下,从其趣昧高下之不同而来;可是,都同样靠趣味,离趣味都不能生活。道德是最深最永的趣味,因为道德乃是生命的和谐,也就是人生的艺术。所谓生命的和谐,即人生生理心理——知、情、意——的和谐;同时亦是我的生命与社会其他的人的生命的和谐。所谓人生的艺术,就是会让生命和谐,会作人,作得痛快漂亮。
普通人在他生命的某一点上,偶尔得到和谐,值得大家佩服赞叹,不过这是从其生命之自然流露而有,并未在此讲求。儒家则于此注意讲求,所以与普通人不同。儒家圣人让你会要在他的整个生活——举凡一颦一笑一呼吸之间,都佩服赞叹,从他的生命能受到感动变化。他的生命无时不得到最和谐,无时不精彩,也就是无时不趣味盎然。我们在这里可以知道,一个人常对自己无办法,与大家不调和,这大概就是生命的不和谐、道德的不够。
(三)认道德是格外的事情,仿佛在日常生活之外,很高远的,多添的一件事情。而其实只是在寻常日用中,能够使生命和谐,生命有精彩,生活充实有力而已。道德虽然有时候可以发挥为一个不平常的事;然而就是不平常的事,也还是平常人人心里有的道理。道德并不以新奇为贵,故曰庸言庸行。
[book_title]道德为人生艺术
普通人对于道德容易误会是拘谨的、枯燥无趣味的、格外的或较高远的,仿佛在日常生活之外的一件事情。按道德可从两方面去说明:一面是从社会学方面去说明,一面是从人生方面去说明。现在我从人生方面来说明。
上次所说的普通人对于道德的三点误会,由于他对道德没有认识使然;否则,便不会有这种误会。道德是什么?即是生命的和谐,也就是人生的艺术。所谓生命的和谐,即人生生理心理——知、情、意——的和谐;同时,亦是我的生命与社会其他的人的生命的和谐。所谓人生的艺术,就是会让生命和谐,会作人,作得痛快漂亮。凡是一个人在他生命某一点上,值得旁人看见佩服、点头、崇拜及感动的,就因他在这个地方,生命流露精彩,这与写字画画唱戏作诗作文等作到好处差不多。不过,在不学之人,其可歌可泣之事,从生命自然而有,并未于此讲求。然在儒家则与普通人不同,他注意讲求人生艺术。儒家圣人让你会要在他整个生活举凡一颦一笑一呼吸之间,都感动佩服,而从他使你的生命受到影响变化。以下再来分疏误会。
说到以拘谨,守规矩为道德,记起我和印度太戈尔的一段谈话。在民国十三年时,太戈尔先生到中国来,许多朋友要我与他谈话,我本也有话想同他谈,但因访他的人太多,所以未去。待他将离北平时,徐志摩先生约我去谈,并为我们作翻译。到那里,正值太戈尔与杨丙辰先生谈宗教问题。杨先生以儒家为宗教,而太戈尔则说不是的。当时徐先生指着我说:梁先生是孔子之徒。太戈尔说:我早知道了,很愿听梁先生谈谈儒家道理。我本无准备,只就他们的话而有所辩明。太戈尔为什么不认儒家是宗教呢?他以为宗教是在人类生命的深处有其根据的,所以能够影响人。尤其是伟大的宗教,其根于人类生命者愈深不可拔,其影响更大,空间上传播得很广,时间上亦传得很久远,不会被推倒。然而他看儒家似不是这样。仿佛孔子在人伦的方面和人生的各项事情上,讲究得很妥当周到,如父应慈,子应孝,朋友应有信义,以及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等等,好像一部法典,规定得很完全。
这些规定,自然都很妥当,都四平八稳的;可是不免离生命就远了。因为这些规定,要照顾各方,要得乎其中;顾外则遗内,求中则离根。因此太戈尔判定儒家不算宗教;而很奇怪儒家为什么能在人类社会上与其他各大宗教却有同样长久伟大的势力!我当时答他说:孔子不是宗教是对的;但孔子的道理却不尽在伦理纲常中。伦理纲常是社会一面。《论语》上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所有这一层一层的内容,我们虽不十分明白,但可以看出他是说的自己生活,并未说到社会。又如《论语》上孔子称赞其门弟子颜回的两点:“不迁怒,不二过,”也都是说其个人本身的事情,未曾说到外面。无论自己为学或教人,其着重之点,岂不明白吗?为何单从伦理纲常那外面粗的地方来看孔子呢?这是第一点。还有第二点,孔子不一定要四平八稳,得乎其中。你看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志气很大,很豪放,不顾外面;狷者狷介,有所不为,对里面很认真;好像各趋一偏,一个左倾,一个右倾,两者相反,都不妥当。然而孔子却认为可以要得,因为中庸不可能,则还是这个好。其所以可取处,即在各自其生命真处发出来,没有什么敷衍牵就。反之,孔子所最不高兴的是乡愿,如谓:“乡愿德之贼也。”又说:“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唯乡愿乎!”乡愿是什么?即是他没有他自己生命的真力量,而在社会上四面八方却都应付得很好,人家称他是好人。孟子指点得最明白:“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汗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那就是说外面难说不妥当,可惜内里缺乏真的。狂狷虽偏,偏虽不好,然而真的就好——这是孔孟学派的真精神真态度,这与太戈尔所想象的儒家相差多远啊!太戈尔听我说过之后,很高兴的说:“我长这样大没有听人说过儒家这道理;现在听梁先生的话,心里才明白。”世俗误会拘谨,守规矩为道德,正同太戈尔的误会差不多。其实那样正难免落归乡愿一途,正恐是德之贼呢!
误以为道德是枯燥没趣味的,或者与误认拘谨守规矩为道德的相连。
道德诚然不是放纵浪漫;像平常人所想像的快乐仿佛都在放纵浪漫中,那自然为这里(道德)所无。然如你了解道德是生命的和谐,而非拘谨守规矩之谓,则生命和谐中趣味最深最永。“德者得也”,正谓有得于己,正谓有以自得。自得之乐,无待于外面的什么条件,所以其味永,其味深。我曾说过人生靠趣味,无趣味则人活不下去。活且活不下去,况讲到道德乎?这于道德完全隔膜。明儒王心斋先生有“乐学歌”(可看《明儒学案》),歌曰:“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其所指之学,便是道德,当真,不乐就不是道德呀!
道德也不是格外的事。记得梁任公先生、胡适之先生等解释人生道德,喜欢说小我大我的话,以为人生价值要在大我上求,他们好像必须把“我”扩大,才可把道德收进来。这话最不对!含着很多毛病。其实“我”不须扩大,宇宙只是一个“我”,只有在我们精神往下陷落时,宇宙与我才分开。如果我们精神不断向上奋进,生命与宇宙通而为一,实在分不开内外,分不开人家与我。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时实分不出我与他(孺子)。“我”是无边际的,那有什么小我大我呢?虽然我们为人类社会着想,或为朋友为大众卖力气,然而均非格外的,等于我身上痒,我要搔一搔而已。
[book_title]一个人的生活
生活是最普泛最寻常的事,草木也生活,鸟兽也生活,小孩子疯颠白痴诸般神经病者也生活。他们的生活都很容易——并不是说他们很容易生存,是说他们生活的时候很没什么疑难。因为什么没有疑难?因为他们的生活是用不着拿意思去处理的,若是一个人的生活就难得很。
他是一个人,你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人,我们都是一个人,不是不是人,不是一个以上两个三个的人,也不是一个以下大半个小半个的人。倘然是一个人,这很难很难处理的事就加在了我们的头上,摆在了我们的面前:我怎么样去生活?
我怎样去生活?倘然我没有打好主意,我一步都走不了。我应当到大学来作教习不应当?很是疑问。岂但如此,我今天的饭应当吃不应当吃?
很是疑问。我的眼应当睁开看天看地不应当?很是疑问。并不是不成问题。
我看见一位伍观淇先生,他说总没有打好了这个主意,不知道哪个主意好?一旦得到了这个主意,即或是要他拿刀杀人,他就去拿刀见人便杀,决不迟疑。现在最苦的事只为没打好这主意。伍先生的精神我们实在佩服。我愿意大家,我尤愿意我们少年,都像伍先生这个样子:第一是打主意,第二是打了主意就去行。我大声告我少年道:切莫走闭眼路!
但是伍先生要我们给他一个主意,我们没有主意给他;我们要大家开眼觅路时,我也没一条路给大家。质言之:“我怎么样去生活”的问题没有唯一不二的答案,我们只能告诉人去觅他的路,觅了路如何走而已。大约这要觅路,如何觅路,如何走路,是大家可以共得的;其路则不须共也。
大约这“我怎么样去生活”的问题是少年中国学会的人都打量过一番了。因为我们已经标明了奋斗的字样,就这组织“少年中国学会”的事已是奋斗的实现,大家对于大家本身的生活都不是提起问题加以处理了的么?奋斗不是处理的积极进行么?所以不必再要大家去提起问题。“提起问题”这件事不过是我们对于社会上大多数人所希望的罢了。我常听见人说要建设民本政治,要改良社会,要提倡新思想,我觉得很难办。因为什么?因为现在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是不拿意思去处理他的生活的,都是不发问的,虽非白痴疯颠也就几希的,你就是把民本政治等等东西送到他面前,他是不睬的呀!必须他发问他怎么去生活,然后才好告诉他如此如彼。故此启牖他的思想要他发问在这一般人最为紧要急切。
我们现在已然在奋斗,用不着启牖发问,但是怎样去实行还是很要紧。因为我们的答案并没答完毕;或是只答我目前如此如此,完整的人生观还没建立,或我以为完全解答了,他日意思变动了又生疑问。所以一边觅路一边走路,一边走路一边觅路,是大家的通例,也是很没错的法子。
如此说来,我们就要问怎样觅我们的路?怎样走我们的路?这无别的道,就是诚实,唯一就是诚实。
你要晓得你是已经起了疑问,你对于你的疑问不容不应付,你那唯一应付的法子再无第二,只有诚实。你如不然,就会有大危险,不是别人加危险于你,是你自己已经违离了宁帖。小则苦恼,大则致精神的变态,如癫狂心疾之类,并非故甚其辞,大家默察可也。头一层,我问我怎样去生活?我须诚实的作答。未诚实去答,我一定不信赖这个答,那疑问岂不是始终悬在眼前,皇皇然没个着落么?所以非诚实的答不可。如果诚实的去答了,无论这个答圆满不圆满,也不得而知他圆满不圆满,但是在我已经是唯一不二的了。并不是他一定对,是因我所有的唯有诚实。我没能力可以越过我的诚实,所以我可以信赖的也不能再过于我这诚实的解答。即或自知未圆满也是信赖的,因现在我没有法子信赖别的。有一个信赖的答就过得今天的生活。换言之,倘然我不诚实的答我的问,我就过不得今天的生活。第二层,既答了就要行,觅着了路就要走,走路必须诚实。诚实的去走一条路,就是积极,就是奋斗。倘然不积极不奋斗,就不满我对我自己的要求。因为我问而得答的时候,我就要求如所答的生活,这个要求不是要求别人给我如此一个生活,是我要我如此去生活。如果我去,如果我积极的去,就满了这要求。如果我不去,我不积极的去,就不满这要求。
不满这要求就没应付当初的疑问。已经答应了他,又不应付他,比未答应他时还要苦恼。(大家要晓不一定手脚齐忙是积极是奋斗,凡是一人对自己意思为断然处置的都是积极,都是很激烈的奋斗)已经答应了他,又不应付他,在“一个人”不应当有这种事,所以这样的生活即不能算“一个人的生活”。又诚实的去走路才不会走出两岐的路来。唯诚实的走路乃走一条路,一条逼直的路,唯走一条路乃为“一个人的生活”。倘然走出歧路来,一只脚往东一只脚往西,或者南辕北辙,岂不是一个以上或一个以下的人了么?那不得为“一个人的生活”也甚明。既看见了路又走差路,其当如何悔恨?不积极的走路,不过消极的未满自己的要求,走了差路是积极的乖反自己要来,其将如何的苦痛?
自从起意思的那一天——就是发问的那一天——一个人的生活便已开始,唯有诚实的往前,不容休息休息,不容往左往右往后,永无歇止,只有死而后已。不是我不容你,你倘然当初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小孩子白痴那很容易办。你已然是一个人,再要他恢复到小孩子白痴已是不可能了。
你已然起了意思,你要在恢复没起意思状态已是不可能了。这生活开始以后,只有诚实的答问,诚实的走路,一分不诚实立刻就是一分的疚憾。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他总追到你,你没有法子解脱他,除非诚实。不为别的,但缘你已是有意思的人了,不然是白痴了。
我同你、同他、同我们所有少年中国学会的人,不是已经拿意思去处理自己的生活了么?从此以后,无有休止的时候,也无有休止的地方了,只有诚实的往前:我往我看见的那个前,你往你看见的那个前,他往他看见的那个前,俗话叫做“各自奔前程”。除非这“一个人的生活”完了的时候,方才拱手一声“告别了!”
[book_title]人都会自己去走对的路
我相信凡是人都是会自己去走对的路的,所有的不对都在“我一定要怎么样怎么样”。这就是说,有些人想借某种权力去压下别的意思,推行自己的意见;只信任自己,不信任大家。我以为我们有什么意思尽管可以陈述;但不应该强众从我。因为大家本来都是自己能走对的路,如果真要靠我一人去纠正大家,即是已足表明此事之无甚希望。不信任人,是最不对的;人在直觉上都自然会找到对上去。所以知识上人格上的错处坏处,都是一时的,结果是终久要对的。用强力干涉,固然错误,忧愁这世界要愈弄愈坏,也是错误。我信人都是好的,没有坏的;最好是任听大家自己去走,自然走对。
因此我全无悲观,总觉得无论如何都对。我从来未曾反对过谁的说话。同我极不对的话,都任凭去说,说了有好处的,因为经过了这一步,便可以顺次去走下一步。人都是要求善求真的,并且他都有求得到善和真的可能。这话看似平常,实甚重要。许多老先生们看着现在的局面觉很可悲,就是不信人类是这样的,实在也就是不信自己了。佛学家多说,任人去走他的路,一定不对;应该教人走佛的路。我觉得人是自然会走到佛的路上去的,不必教他;如其不然,宁愿舍佛就人。还有许多宗教家也都如他们那样说;又有些所谓道德家要讲禁恶禁欲等等都是不对的。北大已故教授杨昌济引过斯宾塞的话,说社会较好于个人,亦即此意。
[book_title]生命的歧途
昨日阅某生日记云:“人生有三件事,革命、文学与醇酒妇人,三者得一,亦算值得;三者苟能兼而有之,则人生之愿足矣。”又云:“古人言人生有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立德乃因以前中国无敌国外患,大家闲散,才来讲这鸟事!”这话在从前的人听到,会要生气;如何会将立德看为鸟事?在我们则可以原谅他,而加以分析,指出他的错误。
古人之立功立言立德,只许在其人一生之后由别人来说;不是一个人打算自己将要去立功或立言或立德。如自己考虑要去立功,功定不成;考虑要去立言,言亦必不能立;考虑要去立德,则更成为虚伪。凡有意要去立功、立言、立德,都是不行的。某生把立德看成这样,那当然只是个装模作样而已;所以他加以藐视而生反感,谓之鸟事。于此我要告诉大家一句话,人生是靠趣味的。对于什么事情无亲切意思,无深厚兴趣,则这件事一定干不下去。如我从事乡村运动,若没有亲切的意思与深厚的兴趣,而只想着要立德、立功,那简直是笑话,而且一定干不下去。立功之人,在他自己不知是立功,到末了由人家看他是立功而已。如有人误解立功立言立德之说,而自己先打算要去立功立言立德,这是被古人所骗;非古人骗他,而是他自己骗了自己。再如我现在不续娶,虽非以此为乐,亦是甘心情愿;倘若要立德而不续娶,那等于由立德而出卖了自己。这最不成功,亦最冤枉不过。
其次再说革命文学与醇酒妇人。这话亦只是说说而已;说这话的人,于此三事都不会成功。把革命排列在文学酒色之间,这种革命哪得成功?
或算不得什么革命。说这话的人,在革命上实亦不够格。文学亦是如此。
只有超过文学能产生文学;有意乎文学,其为文学反倒有限。因他没有真的人生,对人生的酸甜苦辣无深刻体会,所以不会产生文学;即有文学,亦难产生极有价值的伟大作品。说这话的人仿佛有一点文人的味道,同时也可以看出其内部力量并不大,所写的也恐怕只是一点颓废的文字而抓不着什么人生的或社会的意义。至于醇酒妇人,说这话的人亦不会成功。一个人如果打算我将这一生沉湎于酒色里罢,他勉强去求未必得到。即得到,那意思也很薄了。趣味怕有意追求,追求则趣味没有了。醇酒妇人只是一种豪举,在这豪举上亦可让人拍拍掌而已。但这要豪性人碰到机会才有此豪举,非求可得。如有人说醇酒妇人多么好,痛快地乐一下吧!其结果可以告诉他:“你一定失望,一定会感觉得索然无味,一定会厌恶弃绝。”就因为原系豪人之豪举,不能模仿,不能追求;一追求,什么都完了!所以说:说这话的人亦只说说而已,在他都不会成功。
在某生因对立德误解,由此而生反感,我们从他这反感上看去时,可以看出传统观念在他身上很少;从社会方面来的压迫,在他身上有力量来表示不服。本来在这时代因袭势力已经衰退,对个人已无多大压迫,青年人之反抗亦非难事。但究竟于此还可以看出有点力量,还可以看出高强的不平凡的心理。这是可取的一点。至于对革命文学醇酒妇人的想望,此系从其不健全心理发生的。他大概是感情不舒快,而要求舒快,不觉流露出来。除此之外没有旁的。这完全属于一时感情作用,产生不出什么结果。
所谓健全心理,是沉着有力的、统一的,不单有感情,而且有理智,有意志。由此健全心理发出来的念头,才有力量,才是自由的、统一的。若只从片面感情求舒快,其本身方陷于问题中而无法超脱,这不是自由的,这是生命的歧途;值不得我们的同情的。
[book_title]谈乐天知命
古人有许多说话,早先我自以为能领会其意义,其实所领会的极其粗浅。今年过八旬后,感受时事环境教训,乃有较深领会于心。此一不同,唯自己心里明白而已,难以语人。今略记之于左;人之领会于吾言者如何,又将视其在人生实践上为深为浅而不同焉。
例如50年前旧着《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曾比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指出“仁者不忧”之大可注意,自谓能晓然其意义矣;其实甚浅甚浅。今所悟者乃始与《易·系辞》“乐天知命故不忧”一语若有合焉。乐天知命是根本;仁者不忧根本全在乐天知命。
何谓乐天知命?天命二字宜从孟子所云“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来理解。即:一切是事实的自然演变,没有什么超自然的主宰在支配。自然演变有其规律,吾人有的渐渐知道了,有的还不明白。但一切有定数,非杂乱,非偶然。这好像定命论,实则为机械观与目的观之合一,与柏格森之创化论相近,不相违。吾人生命与宇宙大自然原是浑一通彻无隔碍的,只为有私意便隔碍了。无私意便无隔碍,任天而动,天理流行,那便是乐天知命了。其坦然不忧者在此。然而亦不是没有忧,如云“忧道不忧贫”;其忧也,不碍其乐。忧而不碍其乐者,天理廓然流行无滞故耳。孔子自己说,“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意思可见。孔子又云,“五十而知天命”,殆自其其学养功夫到五十之年自家生命乃息息通于宇宙大生命也。
在平素缺乏学养的我如上所说,不过朦胧地远远望见推度之词。即从如上所见而存有如下信念:一切祸福、荣辱、得失之来完全接受,不疑讶,不骇异,不怨不尤。但所以信念如此者,必在日常生活上有其前提: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是也。
临深履薄之教言,闻之久矣。特在信服伍庸伯先生所言反躬慎独之后,意旨更明。然我因一向慷慨担当之豪气(是个人英雄主义,未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英雄主义),不能实行。及今乃晓得纵然良知希见茁露,未足以言“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却是敛肃此心,保持如临深履薄的态度是日常生活所必要的。此一新体会也。
信得及一切有定数(但非百分之百),便什么也不贪,什么也不怕了。
随感而应,行乎其所当行;过而不留,止乎其所休息。此亦是从临深履薄态度自然而来的结果。
注:一切有定数,但又非百分之百者,盖在智慧高强的人其创造力强也。一般庸俗人大都陷入宿命论中矣。
[book_title]无反省则无领略
现在秋意渐深。四时皆能激发人:春使人活泼高兴;夏使人盛大;秋冬各有意思。我觉得秋天的意思最深,让人起许多感想,在心里动,而意味甚含蓄。不似其余节气或过于发露,或过于严刻。我觉得在秋天很易使人反省,使人动人生感慨。人在世上生活,如无人生的反省,则其一生就活得太粗浅,太无味了。无反省则无领略。秋天恰是一年发舒的气往回收,最能启人反省人生,而富感动的时候。但念头要转,感情要平。心平下来,平就对了。越落得对,其意味越深长;意味越深长越是对。我在秋天夜里醒时,心里感慨最多。每当微风吹动,身感薄凉的时候,感想之多,有如泉涌。可是最后归结,还是在人生的勉励上,仿佛是感触一番,还是收拾收拾往前走。我夙短于文学,但很知道文学就是对人生要有最大的领略与认识;他是与哲学相辅而行的。人人都应当受一点文学教育。这即是说人人都应当领略人生。心粗的人也当让他反省反省人生。也当让他有许多感想起来。当他在种种不同形式中生活时,如:四时、家庭、作客、作学生、当军人、一聚一散等等,都应使他反省其生活,领略其生活。这种感想的启发都是帮助人生向上的。
[book_title]批评胡适之先生的人生态度并述我自己的人生态度
这个题目似乎于礼敬上不大好,适之先生是诸位同学的师长,是我们敬爱的朋友,似乎不应该批评到他的人,而且近许多年来社会上很不注重礼敬,我常觉得不好,今天这个讲题,自然也难免此弊。如果我是适之先生,一定心里也要想,我的人生态度何必要你批评呢?但是这有一个特别缘故。近几年来社会上仿佛有一种与从前不同的人生态度上的风气。这种风气如果有一个很有思想很有价值的人替他做中坚,把他的道理说得圆融通妙,便可以像是很站得住,于此便有一个极大的毛病,即是使人很难发觉他的缺点和流弊,倒还不如没有人替他做中坚的好。我们因为反对这种风气,当然须对于能使此种风气立得住脚的先生们下批评,适之先生可以算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所以我们要对于他下批评,实际上就是批评这种风气,并不是无端的向适之先生麻烦。这是我先要声明的。
但是我怎么能知道适之先生的人生态度呢?老实讲,其实无论谁也不能知道谁的人生态度,就是自己也不能知道自己的,因为现在大家所有的都仅仅是一片话。我对于适之先生的知道,当然也不过是他那一片话。适之先生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有一篇文章,题目是《不朽》。《不朽》的题目底下有“我的宗教”四个小字;文章后面有三行附注:“这一篇和本志四卷二号陈独秀先生的《人生真义》,陶孟和先生的《新青年之新道德》,四卷四号李守常先生的《今》大旨都相同,这四篇差不多可算是代表《新青年》的人生观的文字,读者可以参看。”这四篇文章意思都差不多,而以此篇为最能代表,文章做得真好,说理也很圆到。兹先叙其大意,然后批评。
他说社会是有机的;又引来勃尼慈“世间上的人,每人受着全世界一切动作的影响”的话,说是有机的世界观。他说从这有机的社会观和有机的世界观上面,生出他的“社会的不朽论的大旨是:
我这个“小我”不是独立存在的,是和无量数小我有直接或间接的交互关系的,是和社会的全体和世界的全体都有互为影响的关系的。种种从前的因,种种现在无数“小我”和无数他种势力所造成的因,都成了我这个“小我”的一部分。我这个“小我”,加上了种种从前的因,又加上了种种现在的因,传递下去,又要造成无数将来的“小我”。这种种过去的“小我”,和种种现在的“小我”,和种种将来无穷的“小我”,一代传一代,一点加一滴,一线相传,连绵不断,一水奔流,滔滔不绝——这便是一个“大我”。“小我”是会消灭的,“大我”是永远不灭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远不死,永远不朽的。“小我”虽然会死,但是每一个“小我”的一切作为,一切功德罪恶,一切语言行事,无论大小,无论是非,无论善恶,一一都永远留存在那个“大我”之中。那个“大我”便是古往今来一切“小我”的纪功碑,彰善祠,罪状判决书,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的恶谥法。这个“大我”是永远不朽的,故一切“小我”的事业,人格,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一点念头,一场功劳,一桩罪过,也都永远不朽。这便是社会的不朽,“大我”的不朽。
说完了“小我”的关系,在末了他又提出他那“我的宗教”。他说:
我的宗教的教旨是:我这个现在的“小我”,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过去,须负重大的责任,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未来,也须负重大的责任。我须要时时想着,我应该如何努力利用现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孤负了那“大我”的无穷过去,方才可以不遗害那“大我”的无穷未来?
这一篇话,说得的确很好。假如我不是以前本来站在别的一个立足点上,一定也要很受他的感化。况且这些话也实在可以于大家有许多益处,我也并非说有机的社会观是不对;我只是说这种人生态度是把重心放在外面的。本来社会上就容易如此:总要替他的生活“找”一个价值,“找”
一个意义,总是怀抱着许多的意思向外去“找”,怎么可以有成就,怎么可以不失败。适之先生这一派的说法就恰好给这“向外找的态度”以一种圆融通妙的道理,使他居然像是站得住。陈仲甫先生和李守常先生的意思,大致也差不多,大意是我们应该对于社会负责任,应该努力创造许多幸福,大家享受,益且使后人也可享受。
我们批评这种人生态度,先说其浅薄无能力,然后稍稍指出他的错误。
像这样的一片话,在情志没甚不安的人可以听得入耳,如果在情志大动摇的人,如因失恋而几至自杀者,那就完全不相干。不但如此,就是对于深感人生的空虚和烦闷及对于人生十分疲乏的人,也是完全无效。因为那种造福负责任的话,太同他的问题没有关系。拿这样浅薄的道理来对付生活,必是未曾深深的尝过人生的滋味。大约失恋的痛苦,人生空虚疲乏之感,他都不曾领略过。真正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的,一定晓得这片道理是无济于事的。他没有替青年解决烦闷的能力。
再进一步,这片道理不但没有救药的能力,实在恐怕还要更增加人的烦闷。因为人家本来很烦闷,听说有一片好道理可以替他解决,当然高兴,等到看见所谓顶好的道理也不过如此,岂不使他更失望更烦闷。所谓造福,不过是衣食男女;所谓负责任,不过是把衣食男女的功夫做得更好一点;这有什么意义呢?我为什么要替社会造福呢?我为什么要对社会负责任呢?愈问愈不得其解,即愈增其烦闷。
但是这种烦闷就没有法子解决吗?有的。原来这种烦闷的病源就是一个“找”。他本来在那里找,你更引他去找,结果愈找愈找不着。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是不能找的;你去找,一定不能得。“人生意义与价值在何处”
这个问题根本是不该当解答的,因为人生本无意义与价值。人生无所谓有意义与有价值,也无所[谓无]意义与无价值。所谓人生的意义,就是问“我为什么生活?”当他问的时候,就是想要“找”一个意思。可是我们平常所谓意义,所谓价值,都只是日常的片段的零碎生活偶然应用的一个名目。比如问“我现在为什么来讲演?”或者说是为的使大家可以多了解一点我的意思。当人作如是分别时,实已先有一个大标的在,这大标的虽不必是人有意去建立,但无意中实已存在。所谓意义,都只有对待此大标的而后可言。比如说话者是为什么的,即是先已有“我要活着”的大标的。
合于这种大标的,通常叫做有意义;不合的就叫无意义,甚或还要加以屏斥。这样的虽然比较的算大,但还是生活中的小段,不是绝对的,还是有所为的。真正完全的整个的生活则不然;他不是关系于其他种种的。整个的意思,就是绝对的,非片段的。所有平常用的评算衡量,只能施于片段的生活而不能施于整个的生活。平常因为把生活看成片段惯了,把找意义的态度养成了习惯,便不觉的也去施用于整个的生活。其实整个的生活并不与其他种种有关系,根本说不到意义与价值。我还可以说,假使(实际上不会有的)你经过种种的研究商酌,确定了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其实还不是你的真的人生意义与价值,因为你无论如何是一个后来的追加。根本上“找”的态度就很可怜。你生活便生活好了,“找”什么呢?根本的救济方法,便是放下你“找”的态度。我只要一放下,便什么都有了:标的也有了,意义也有了,价值也有了。所谓责任,只能对自己,不对其他;我的责任只有当下的责之于己者。我觉得大家总是不重己的一面,总要向外拼命的去找,无论谁都是这样。那种种情形,如贼入室,如鼠出洞,东张西望,总想着手一点而去,实在真正可怜。我从前有一篇文章里曾有一段话也是这个意思,现在略述于下。
我们看着社会上一般人陷溺在不合理的生活中真是痛苦,真是可怜,不能不说几句话。《东方杂志》译载罗素所作《中国国民性的几特点》说中国人不好一面的特点头一件就是贪婪。这话在今日社会上贪风炽盛的时候,是无法否认的。但这是什么缘故呢?这由于他们人生态度的谬误。他们把生活的美满全放在物质的享乐上,如饮食男女起居服用等一切感觉上的受用。总之,他以为乐在外边而总要向外有所取得,两眼东觅西求,如贼如鼠。其实如此是得不到快乐的;他们把他们的乐已经丧失净尽,再也得不着真实甜美的乐趣。他们真是痛苦极了,可怜极了。在我想这种情形似乎是西洋风气进来之后才有这样厉害。几十年前中国人还是守着他们自来耻言利的态度,这是看过当时社会情形的人所耳熟能详的。中国国民性原来的特点恐怕还是比别的民族好讲清高,不见得比别的民族贪婪。近来社会上贪风所以特别炽盛,是西洋人着重物质生活的幸福和倡言利的新观念所启发出来的。贪婪在个人是他的错谬和苦痛,在社会是种种罪恶的病原菌,例如最大的政治紊乱问题即出于此。如果今日这种贪婪的风气不改,中国民族的前途就无复希望,这是可以断言的。但是要改贪风,必须根本掉换过这种人生态度。我们看见近来论人生观的文章,如陈仲甫先生的《人生真义》,李守常先生的《今》,胡适之先生的《不朽》,所谓《新青年》一派的人生观,都不能使我们满意。他们那些话完全见出那种向外要有所取得的态度,虽然不应与贪婪的风气混为一说,但实在都是那一条路子,就是说同样的是向外找而不在自身上体认人生的价值。在这条路上无论话说得怎样的好,也不能让人免于流入贪婪或转移贪婪的风气,至于解决烦闷,奠定人生,更说不到了。
照我说: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可指,如其寻问,那就只在人生生活上而有其意义,人生没有什么价值可评,如其寻问,那么不论何人当下都已圆满具足,无缺无欠(不待什么事业功德学问名誉或什么其他好的成就而后才有价值):人生没有什么责任可负,如其寻问,那么只有当下自己所责之于自己的。尤其要切着大家错误点而说的,就是人生快乐即在生活本身上,即在活动上,而不在有所享受于外。所以应该改换过那求生活美满于外边享受的路子,而回头认取自身活动上的乐趣,各自就其适宜的地方去活动。人类的天性是爱活动的,就在活动上而有其乐趣。比如儿童的好动即其天性,他连几分钟的静坐都办不到。大人也是如此,乐的时候必想动,动的时候必然乐。因为活动就使他生机畅发,那就是他的快乐,并不要另向外面找快乐。大约一个人都蕴藏着一团力量在内里,要借着一种活动发挥出来,而后他的人生[才]是舒发的,快乐的,同时也就是合理的。我以为凡人都应当就自己的聪明才力找个相当的地方去活动:喜欢那一种科学就弄那种科学,喜欢那一种艺术就弄那种艺术,喜欢那一种事业就去从事做那种事业。总而言之,找个地方把自家的力气用在里头让他发挥尽致。这样便是人生的美满;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价值;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乐趣。
讲了这一大片,说话虽然没有什么修理,但是我同他们两边不同的态度已经可以见得出来。最后我还要声明:根本上我们大家所讲的都只是一片话,都是想拿一片话指导自己的生活,其实实际上的生活不一定能够如此。心里的意思时时仅仅是一个意思,并不能使实际生活全与符合。我现在虽然并不能将“找”的态度完全放下,但很想往那边做,因为我确实知道“只要一放下‘找’的念头,里边的乐趣便立刻涌现出来”。
[book_title]我之人生观如是
广西省立二中留京学会同人以其学会会刊《友声杂志》复行出版,向我索几句赠言,我没有多少可说的话,我只能直摅我当下胸臆之所有者以奉答。
我不晓得我为什么看到旁人积极的有所作为,有那一种奋勉向前的样子,我总起一种欣喜、高兴、欢迎、赞成的心理。我不晓得我为什么看到旁人有一种社会的行谊——就是大家集合团结起来,有那一种同心协力的样子,我总起一种欣喜、高兴、欢迎、赞成的心理。
我对于二中学会同人,有这种学会的组织,和努力办一种杂志,为我们沉闷闭塞的广西作一点启牖的工夫,没有许多意思可说,还只是这一种不晓得为什么的欣喜、高兴、欢迎、赞成的心理罢了!
这种奋勉向前的情事是我们在人类社会中随在可见的——或于一个人或于一团体。这种同心协力的情事也是我们在人类社会中随在可见的——小而夫妇朋友之间,大而至于国家世界。便是我所谓不晓得为什么对此类情事便欣喜、高兴、欢迎、赞成的心理初非我所独有,而也是随在可见,人心之所同然的。我想大约在有史以前一直到现在恐怕常常是这般的,在大地之上恐怕到处都是这般的。只不晓得这般的到底是为什么?
有人说,这是因为人类要图谋他的生活所以如此,至于那同心协力的心理、奋勉向前的心理、和对此而表欢迎赞成的心理,则出于所谓创造的冲动互助的本能等等,而这些本能冲动又是从生物进化中经天择作用保留发展出来以便图谋生活的。我则以为不然。必说种种都是为谋生活,不知生活却为什么?自我观之,这般就是生活,并非这般所以谋生活;这般正是生活,并没这般所以为生活。则所谓图谋生活之“生活”果何指?其重要者当在食色二事耶?此二事者其一则营养而维持生命,其一则蕃殖而扩张生命。若然,则似乎只好说营养所以为生命而不好说生命所以为营养——只好说吃饭是为活着,不好说活着是为吃饭。蕃殖一事自然也是这样。营养蕃殖既不可以为生命本题所在,必谓凡人类之同心协力奋勉向前皆所以为此,殆不然欤。然则人类若是种种同心协力奋勉向前,却都是为什么呢?自我言之,生命者无目的之向上奋进也。所谓无目的者以其无止境不知所届。生物之进化无在不显示其势如此;而人类之结侣合群同心协力积极作为奋勉向前尤其豁露着明最可指见者也。即此无目的之向上奋进,是曰人生真义,亦即可以说即此同心协力奋勉向前便是人生真义。夫谁得而知其协力向前之果何所为耶?故曰“我不晓得我为什么……”其必指而强为生解曰,“是所以谋生活也!是所以谋生活也”!盖甚非甚非也!
甚非甚非也!
吾每当春日,阳光和暖,忽睹柳色舒青,草木向荣,辄为感奋兴发莫明所为,辄不胜感奋兴发而莫明所为。吾每当家人环处进退之间,觉其熙熙融融,雍睦和合,辄为感奋兴发,辄不胜感奋兴发而莫明所为。吾每当团体集会行动之间,觉其同心协力,情好无间,辄为感奋兴发,辄不胜感奋兴发而莫明所为。吾或于秋夜偶醒,忽闻风声吹树,冷然动心,辄为感奋扬励,辄不胜感奋扬励而莫明所为。又或自己适有困厄,力莫能越,或睹社会众人沉陷苦难,力莫能拔,辄为感奋扬励,辄不胜感奋扬励而莫明所为。又或读书诵诗,睹古人之行事,聆古人之语言,其因而感奋兴起又多多焉。如我所信,我与二中学会同人与大地之上古往今来之人盖常常如是自奋而自勉焉。此之谓有生气。此之谓有活气,此之谓生物,此之谓活人,此之谓生活。生活者生活也,非谋生活也。事事指而目之曰“谋生活”则何处是生活?将谓吃饭睡觉安居享受之时乃为生活耶?是不知生发活动之为生活,其饮食则储蓄将以为生发活动之力者也,其休息则培补将以为生发活动之力者也,而倒转以饮食休息为生活,岂不惑耶?天下之为惑也久矣!率天下而为贪夫贱子半死之人者由此道也!昔者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呜呼!是吾道也!吾将以是道昭苏天下垂死之人而复活之!今爰以勉吾二中学会同人,愿同人其勉焉!
[book_title]我的信念
第一个信念:我觉得每人最初的动机都是好的,人与人都是可以合得来的,都可以相通的。不过同时每一个人亦都有些小的毛病。因人人都有毛病(不过有多少轻重之分),故让人与人之间,常有不合不通的现象。虽不合不通之事常有,但人在根本上说,向上要好,还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究竟有其可合可通之处。在我们应努力去扩大此可相通相合之点,与天下人作朋友,而不与人隔阂分家。这是我第一个信念。我总是相信人,我总觉得天下无不可合作之人,我始终抱定这信念而向前迈进,毫不犹疑!
第二个信念:我觉得一切的不同都是相对的,比较的。换言之,即一切的不同都是大同小异。自其异者而观之,则无往而不异;自其同者而观之,则实亦无何大不同。所以彼此纵有不同,不必看成绝对鸿沟之分。更进一步说,即不同,其实亦不要紧,天下事每每相反而实相成。章行严先生因墨子有尚同之说,故标尚异之说,以为要欢迎异的,要异才好。我们在见解主张上不必太狭隘、固执;要能“宽以居之”,方能将各方面容纳进去。如果对于方向路子拿得很狭隘,往前去作,难得开展。所以我于异同之见不大计较。此原则,我运用亦有时失败,不过那只是安排得不恰当;我现在唯有盼望我更智慧一点,不再蹈以前的错误。但我始终要本此态度做去。
[book_title]我的生活实情
我自己行动多悔,差不多几十年来总是这样子。所谓心安理得者,在我心中很不容易继续,即很不容易比较没有问题,不后悔。这有两层原因:自己从小时起,要强,不同流俗的意气盛,这种意气支配了自己,就容易有悔有悟。反过来说,如一个平常流俗的人也许没有这样多的问题。
这是一层。还有一层,就是时代正当到大转变,入于纷乱,无正轨可循,无路子可走。碰到这时代,很难作到平稳,若真是能作到常常心安理得,怡然理顺,必然是内里面生命力很强,功夫作到很高的程度。我既是那样一个人,所遭遇的又是这样一个时代,故很难没有问题;而同时心中自己对自己有问题,所以力量不大,因为许多力量都耗费在自己身上也。故一种奋爽有力的生活不能长,只是一阵而已。本来在这时代、在这世界,所需要的是对大局有判断,对自己生活能奋爽有力,而我生活上的奋爽有力却不能长,心中常常是徘徊游移。可说情绪方面不安。从恨前一件小的事情可以作例。就是我到广州去不去,在心中都不能爽快的决定。这就是不行,都是心中有毛病,没有力量。在不能爽快的决定时,即事后容易追悔的一个预兆。这件事情——到广州去——是一件小的事情,但还有比这更小的事情,譬如在一天中做什么事,或人家来信如何回答,或有问题如何处理,细细想来,所谓心安理得爽快有力,都做不到。我现在差不多没有旁的要求,我所求的是能够常常心安理得,内部很妥贴。自己行动很顺,少遗恨。那么,这个样子,我心里头可以说是舒服好过,而表现在外面的或许比现在有力量。
大概总是自己有许多毛病习气不能化除,而同时自己又不肯糊涂马虎。如真是糊涂马虎,也许就混过了。我希望大家各自看自己,这个没有旁的,只看自己没有可悔的,是不是自己都很顺,自己对自己有否满足的地方。马虎也许是让自己少苦的,可是马虎是一大危险。并且是,自己不知道马虎而马虎,还没有什么;若有意的马虎,心中一定很苦。
怕人类到今天顶不好办——精神上不好办,尤其是今日之中国人不好办,其精神上之苦闷,难得条理顺当。可是精神上不能条理顺当,则没有力量,不能创造,不能打开局面。所以,在这时想法作对精神的条顺功夫是非常必要的。
[book_title]我自己的长短
我的长处,归结言之,可有两点:一点为好学深思,思想深刻;一点则为不肯苟同于人。至于短处,不能用一句话说出来,大概说来就是自己不会调理自己、运用自己。头脑好像一条长的绳索,发挥放射出去,就收不回来,如我之好犯失眠症即其显证。要治此病,我自己也有一个方法,就是“诚”。大家或许也看出我是一片真诚;不过,实在说来,也在某一些地方上的念头不单纯。意思多就是不诚。不诚,则自己全副生命不能凝集于一处。意思纷歧,念头就拴不住,仍然是不由自主的在活动。
在表面上似是自己能管理自己,旁人也看我是如此,如吃苦耐劳,屏绝嗜好,食色都很淡泊,其实这都是自己在勉强自己,勉强就等于以一个我管理一个我。他不是整个生命力的伟大活泼,就是不诚、不真切,这是不对的。我自己很知道生命力要是活泼的整个的才对,可是老是做不到。
别人看我像是很好,其实内里也有毛病。
求到而做不到,这在我的确很苦,所以我求师求友之念极切,常想如何得遇哲人救我一下。孔子,是千载不遇的;就是遇到阳明先生及其弟子来教导我一下也好。我如果遇到,就把全生命交给他,要我如何我便如何。但这样的人在现在人类社会中仿佛没有,也或许是我求师求友之念不很真切吧?
大概一切生物都像机器一样,不停止的不自主的在那里转,只有中国和印度的古代贤哲是比较进步了好多,他了解自己是如何去转,能以自动的转,不是机械的转。我自己觉得我现在还是在那里不自主的转。在学理上,我是比普通所谓学者的能了解人是自主的、自由的,自己可以运用自己,即中国印度贤哲的境界我知道了一点(普通人大都是不自主而自己还不了解,此实糊涂危险)。但还是没有做到那一种地步。这是我的一个缺欠。
[book_title]吾人的自觉力
一个人缺乏了“自觉”的时候,便只像一件东西而不像人,或说只像一个动物而不像人。“自觉”真真是人类最可宝贵的东西!只有在我的心里清楚明白的时候,才是我超越对象、涵盖对象的时候;只有在超越涵盖对象的时候,一个人才能够对自己有办法。人类优越的力量是完全从此处来的。所以怎么样让我们心里常常清明,真是一件顶要紧的事情。
古代的贤哲,他对于人类当真有一种悲悯的意思。他不是悲悯旁的,而是悲悯人类本身常常有一个很大的机械性。所谓机械性,是指很愚蠢而不能清明自主,像完全缺乏了自觉的在那里转动而言。人类最大的可怜就在此。这点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得明白;只有常常冷眼去看的时候,才能见到人类的可悲悯。
人在什么时候才可以超脱这个不自主的机械性呢?那就要在他能够清明自觉的时候。不过,这是很不容易。人在婴儿时代是很蠢的,这时他无法自觉。到了幼年、青年时代,又受血气的支配很大。成年以后的人,似乎受血气的支配较小;但他似乎有更不如青年人处,因这时他在后天的习染已成,如计较、机变、巧诈等都已上了熟路,这个更足以妨碍、蒙蔽他的清明自觉。所以想使人人能够清明自觉,实在是一大难事。人类之可贵在其清明自觉,人类之可怜在其不能清明自觉,但自今以前的人类社会,能够清明自觉者,实在太少了。
中国古人与近代西洋人在学术上都有很大的创造与成就。但他们却像是向不同的方向致力的。近代西洋人系向外致力,其对象为物;对自然界求了解而驾驭之。中国古人不然,他是在求了解自己,驾驭自己——要使自己对自己有一种办法。亦即是求自己生命中之机械性能够减少,培养自己内里常常清明自觉的力量。中国人之所谓学养,实在就是指的这个。
人若只在本能支配下过生活,只在习惯里面来动弹,那就太可怜了。
我们要开发我们的清明,让我们正源的力量培养出来;我们要建立我们的人格。失掉清明就是失掉了人格!
[book_title]心理的调整
大家来到此地,都抱有求学研究之志,但我恳切的告诉大家说:单是求知识,没有用处,除非赶紧注意自己的缺欠,调理自己才行。要回头看自己,从自己的心思心情上求其健全,这才算是真学问,在这里能有一点,才算是真进步。
人类所以超过其他生物,因人类有一种优越力量,能变化外界,创造东西。要有此变化外界的能力,必须本身不是机械的。如果我们本身是机械的,我们即无改变环境之力。人类优长之处,即在其生命比其他物类少机械性。这从何处见出呢?就是在他能自觉,这是人类第一也是唯一的长处;而更进步的,是在回头看自己时,能调理自己。我们对外面的东西,都知道调理他,譬如我们种植花草,或养一个小猫小狗,更如教养小孩,如果我们爱惜他,就必须调理他。又如自己的寝室,须使其清洁整齐,这也是一种调理。我们对外界尚需要调理,则对自己而忘记调理,是不应该的。
不过调理自己与调理东西不甚一样。调理自己要注意心思与心情两面。心思方面最要紧的是要条理清楚。凡说一句话,或写一段文字,或作一篇文章,总要使其清楚明白,一篇东西,得要让它有总有分,对一个问题也要能仔细分辨。如缺乏条理,徒增多知识是无用的,因为知识是要用条理来驾驭的。至心思之清楚有条理,是与心情有关系的;在心情不平时,心思不会清楚,所以调理心情是最根本的。
对心情应注意的有两点:一是懈,一是乱。懈或散懈,是一种顶不好的毛病,偶然懈一下,这事便作不好,常常散懈,则这人一毫用处没有;社会上也不会有人去理他。在写日记时的苟且潦草敷衍对付,都是从懈来。日记写的短不要紧,最不好是存苟偷心理。一有这心理,便字不成字,话不成话,文不成文。苟且随便从散懈心理来,干什么事都不成不像,这就完了。
乱或暴乱,是心情不平,常是像有点激动,内部失掉均衡和平;容易自己与自己冲突,容易与旁人冲突,使自己与环境总得不到一个合适。暴乱或偏激,与散懈相反;散懈无力,暴乱初看似乎有力,其实一样的不行。因其都是一种机械性,都无能力对付外面变化,改造环境。这种无能的陷于机械性的人是可怜的。然则如何可不陷于机械而变成一个有能力的人?这是要在能自觉,不散懈,亦不暴乱,要调理自己,使心情平和有力,这就是改变气质的根本功夫。
调理自己需要精神,如果精力不够时,可以休息。在我们寻常言动时,绝不可有苟且随便的心情;而在做事的时候,尤须集中精力。除非不说不做,一说一做,就必须集中精力,心气平稳的去说去做。譬如写一篇文章,初上来心很乱,或初上来心气尚好,这时最好平心静气去想,不要苟且从事,如果一随便,就很难得成为一气。所以我们的东西不拿出则已,拿出来就要使他有力量。诸同学中有的却肯用心思,但在写文章时,条理上还是不够,有随便苟且之意,字句让人不易看清楚。有的同学还更差些,这不是一件小事体,这是一个很要紧的根本所在。
所以大家要常常回头看,发见自己的缺欠,注意去调理。做事则要集中精力去做,一面须从容安详,一面还要挺然。挺然是有精神,站立得起。安详则随时可以吸收新的材料,因为在安详悠闲时,心境才会宽舒;心境宽舒,才可以吸收外面材料而运用融会贯通。否则读书愈多愈无用。
[book_title]调整自己必亲师取友
做人必须要时时调理自己,求心志清明,思想有条理。如果大家能照此去行,简直是一生受用不尽;如果不能够注意这话,就是自暴自弃,就是自己不要自己。
但在这调理自己的上面,有什么好方法呢?我曾说过调理自己要自觉,要反省,时刻去发见自己的毛病;比如自己的毛病在于性子太急,或在于太乱太散懈,这都须自觉地去求医治。但是人每不易做到,不易自知其病,虽知病又不易去管理自家。古人云:“智者不能自见其面,勇者不能自举其身。”这就是说人不易看清楚自己的面孔;即看清了又不易随时可以自主的调理自己。于是这时唯一的方法,就是“亲师取友”。此外别无他法。为什么呢?因为每人常会把自己忽忘了,如果不忽忘,就一切都无问题;无奈都易于忽忘,因此就得师友常常提醒你,使你不忽忘。
靠朋友之提醒以免于忽忘,这是一层;更进一层,就是靠朋友的好处,以融化感应自己的缺短而得其养,假定我的脾气是急躁的,与脾气和平者相处,可以改去急躁;我的精神不振,而得振作的朋友,我处于其中,也自然会于无形中振作起来。
所以如果我们有意去调理自己,则亲师取友,潜移默化,受其影响而得其养,是一个最好的办法。说得再广泛一些,如果要想调理自己,就得找一个好的环境。所谓好的环境,就是说朋友团体,求友要求有真志趣的朋友;好的朋友多,自然向上走了。如果在一块的人是不好的,那就很危险,不知不觉地就会日趋于下流。
再则,朋友彼此帮忙时所应注意的,就是:以同情为根本,以了解为前提。我们对朋友如果是爱护他的,自然要留意他的毛病短处,而顶要紧的,还是要对于他的毛病短处,须有一种原谅的意思。我们指点他的毛病短处的时候,应当是出于一个好的感情,应当是一个领导他帮助他的意思。是要给他以调理,不是只给他一个刺激就算完了。自然,有时候一个严重的刺激,也是不可少。即是说有时候有给他一个痛责的必要。但大体上说,你不要只给他一个刺激算完,必须得给他一种调治。如果爱惜他的意思不够,说话就不会发生效力。
[book_title]言志
今日早晨想到《论语》上“盍各言尔志”一句话,现在就言我之志。
“你的志愿何在?”如果有人这样问我,那我可以回答:
我愿终身为民族社会尽力;并愿使自己成为社会所永久信赖的一个人。
在这混乱的中国社会,无论在思想上、在事实上,都正是徨无主的时候。这时候做人最难有把握,有脚跟。常见有许多人,在开头的时候都很有信望,但到后来每每失去了社会的信任,促使社会益发入于混乱。我觉得现在的中国,必须有人一面在言论上为大家指出一个方向,更且在心地上、行为上大家都有所信赖于他。然后散漫纷乱的社会才仿佛有所依归,有所宗信。一个复兴民族的力量,要在这个条件下才能形成。我之所以自勉者唯此;因我深切感到社会多年来所需要者唯此。
八十年来,中国这老社会为新环境所刺激压迫,而落于不幸的命运,民族自救运动一起再起,都一次一次的先后失败了。每一次都曾引动大家的热心渴望,都曾涨到一时的高潮;但而今这高潮都没落了,更看不见一个有力量的潮流可以系属多数的人心,而却是到处充满了灰心、丧气、失望、绝望。除了少数人盲目地干而外,多数人无非消极鬼混,挨磨日子,而其实呢,中国问题并不是这样一个可悲观的事。悲观只为蔽于眼前。若从前后左右通盘观测,定能于中国前途有很深的自信;只可惜多数人蔽于眼前,没有这眼光罢了!我是对中国前途充满了希望,绝对乐观的一个人。我胸中所有的是勇气,是自信,是兴趣,是热情。这种自信,并不是盲目的、随便而有的;这里面有我的眼光,有我的分析与判断(我讲的《乡村建设理论》便是这个,不复赘)。我是看到了前途应有的转变与结局,我相信旁人亦能慢慢地看到;因为从事实上一天一天在暗示我们所应走的而唯一可能的方针路线(乡村建设)。我的自信不难成为大家的共信;我的勇气可以转移大家的灰颓之气。大概中国社会不转到大家有自信、有勇气之时,则中国将永远没有希望。然而民族自救的最后觉悟、最后潮流毕竟是到了!我们就是要发动这潮流,酿成这潮流!这方向指针我是能以贡献给社会的——我充分有这自信。单有方向指针还不够,还须有为社会大众所信托的人格,为大家希望之所寄。因此,我要自勉做一个有信用的人,不令大家失望。
[book_title]欲望与志气
在这个时代的青年,能够把自己安排对了的很少。在这时代,有一个大的欺骗他,或耽误他,容易让他误会,或让他不留心的一件事,就是把欲望当志气。这样地用功,自然不得其方。也许他很卖力气,因为背后存个贪的心,不能不如此。可是他这样卖力气,却很不自然,很苦,且难以长进。虽有时也会起一个大的反动,觉得我这样是干什么?甚或会完全不干,也许勉强干。但当自己勉强自己时,读书做事均难入,无法全副精神放在事情上。甚且会自己搪塞自己。越聪明的人,越容易有欲望,越不知应在那个地方搁下那个心。心实在应该搁在当下的。可是聪明人,老是搁不在当下,老往远处跑,烦躁而不宁。所以没有志气的固不用说,就是自以为有志气的,往往不是志气而是欲望。仿佛他期望自己能有成就,要成功怎么个样子。这样不很好吗?无奈在这里常藏着不合适的地方,自己不知道。自己越不宽松,越不能耐,病就越大。所以前人讲学,志气欲望之辨很严,必须不是从自己躯壳动念,而念头真切,才是真志气。张横渠先生颇反对欲望,谓民胞物与之心,时刻不能离的。自西洋风气进来,反对欲望的话没人讲,不似从前的严格;殊不知正在这些地方,是自己骗自己害自己。
[book_title]发心与立志
许多人都觉得近来生活不安,我亦时常有此感觉。因此我知道一般人思想之杂乱、心里之不纯净,真是很难办的事!人多半都有种种私欲私意,要这个,要那个;本来我们的心量已经十分渺小,这么一来就更危险,怕更没有力量来干我们的事业了。古人有言:“知病即药”!现在让我指点出来,使大家知道自己心杂无力即“病”。然后才可望常自觉醒警惕!
我听说有几位同学读佛书。我对于佛学前曾稍作探究。佛家的彻始彻终便是“发心”——“发菩提心”。发心是什么?这味道非常深醇,颇难言说。盖所谓发心,不但是悲,且是智慧的;他是超过一切,是对众生机械的生命,能有深厚的了解原谅与悲悯。而要求一个不机械的生命。儒家也是要求一个不机械的生命,但与佛家不同。儒家亦有彻始彻终的一点,在立志。然儒家的立志与佛家的发心其精神意味则不同:佛家是原谅与悲悯,而儒家则是刚正的态度。这二者内里自有彼此相通的地方。所以终极都是一个自由的活泼泼的有大力量的生命。
我们都是力量不够的人,要去可怜旁人,先须可怜自己。如何可怜自己?就是须培养开发自己的“愿力”(发心与立志都是愿力)。怎样开发?
要在当初动念干这个乡村运动的地方去找,去反问自己为何有此意思?而此意思为何又在彼时真切?这样能将原来的真情真愿因反求而开大。当痛痒恻隐之情发露时而更深厚之,扩充之,则正念有力,杂念自可减少。唯有愿力才有大勇气,才有真精神,才有真事业。不论佛家儒家皆可,但须认取其能开发我们培养增长我们力量的那一点。我们只有努力自勉,才能完成我们伟大的使命!
[book_title]成功与失败
没有志气的人,没有成败可说;有志气的人,没有经过二三十年奋斗不懈的阅历,也不会懂得成功与失败是怎么一回事。成功是什么呢?成功是巧,是天,不是我。失败是什么呢?失败是我,是我的错误,我有缺漏。
一事之成,都须要若干方面若干条件的凑合。百分之九十九都凑合了,一分凑不齐,便不成。在这百分中,有若干是须要自己努力的;有若干是自己努力不来,而有待于外的。而细审之,没有哪一点不须要自己精神贯注,亦没有哪一点不有待于外面机会(非自己力所能及)。然而一个人(或一伙人,或一个团体),怎能没有错误呢?没有缺漏呢?聪明而晓事的人,早晓得自己大小错误多得很,缺漏到处皆是。凡自以为我无过者,都是昏庸蠢劣之极。天下固无无过之事也。说“我无过”者,正已是从头错到底,更不消同他论什么过不过。错误了,而居然不从这里出岔子,而混得过去,岂非天乎!一次混过去,二次又混过去;这里没出岔子,那里又没出岔子;岂非天之又天乎!成功是什么?成功是巧而已,是豰痈而已。古往今来,于事业有成功者,而其人又聪明晓事,吾知其于成功之时必有此叹也。而失败了呢?则不得怨人。一切失败,自然都是各面不凑合,什么事本非自己所能包办的。然而失败之由,总在自己差失处,精神不照处,或是更大的错误,根本错误。像是楚霸王的“天亡我也”,虽在某时亦确有此叹;不过,若因此将自己许多错误缺漏都不算,那还是蠢劣,自己不要强。所以说失败是我,我值其咎。古往今来,一切失败者,而其人又自己真要强,吾知其于努力失败时必如此负责也。
成功的事和失败的事相比较,其当事者内里所有疏漏孰多孰少,亦许差不多;不过一则因其成功而见不出,一则因其失败而不可掩耳。古人云:“不可以成败论人”,旨哉言乎!其理盖如此。
[book_title]志愿真诚
刚才时济云先生对于此次毕业分发出去服务的同学讲话,提出志愿真诚四字来勉励大家。志愿真诚四个字,话很平常,谁都会说;因为大家常说这个话,便几乎没有味道了。可是实在说,我们往前做事情,都要依靠这点,我想是对的。
第一因为我们做的事是一个创新,乡农学校就是创新的一件事,不是方方面面已有轨道可循,而是任什么都在不定中,正须去探讨摸索创造。
此时周围环境很不顺,不顺靠什么能顺呢?那非靠我们里面的劲——真诚老往前追求的劲,不能通得过去。在创造的时候,如无热心毅力,稍一碰钉子便将完了。探求新路子的时候,必须靠此,必须耐烦;志愿真诚才能耐烦,不真诚必是敷衍塞责;何能创造?创造要耐烦,耐烦才能通得过。
在此时代,非如此不可。这是一层意思。
再则,我们此刻做事,最大的问题是对人问题,对事问题尚放在第二。大家出去做事,最先遇到的是对人问题。譬如县政府的人(或我们参加县政府工作的研究部同学),都与大家相关系,都会发生人的问题。对人问题顶要紧的是这一点真诚。巧滑的人固然巧于对付,不会被人挑剔,不会与人翻脸,眼前都能过得去;但结果他还是得罪人,大家终要讨厌他。如果是真诚,就有错误,大家也可原谅;到底真诚人能对付过去,巧滑人则不能。对人问题既要紧,故真诚为必要。大抵对人靠真诚,而对事则靠技术。不过,许多技术、许多方法,眼前开办时用不上。眼前完全是人的问题,故非靠真诚不可。这是第二层意思。
第三,我们做乡农学校的事情,如果能做得几分,则必完全靠每一校内四五个同学的和衷共济。此事很显明。如果这几个同学的力量互相牵制,彼此妨碍,好像一辆车,一个往东拉,一个往西拉,则一定不行,事情马上不能做,一定闹笑话。可是这四五个人如何能和衷共济?那么,必靠志愿真诚。志愿真诚,才能把心放在较公的地方(公就是志愿)。不然,四五个人四五个心,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的打算,彼此的心都不放在一个地方,则很难相合。心能放在较公的地方,就是志愿。志愿真诚才能顾全大局;为顾全大局,校长才能照顾尊重其余四个人的意见,其余的四个人也才能尊重这个作校长的人。这几个人在事情上能尊从校长,校长也能容纳这几个人的意见,此之谓和衷共济。没有志愿,一定有许多小毛病出来,如顺嘴说闲话各图便宜等。志愿真诚,则毛病可以减少,彼此才能凑到一块去,四五个人如闹意见不合,一定把事弄糟。还不如一个人去做呢!我们做事情,既须和衷共济,所以最要的是志愿真诚。这是第三层意思。
[book_title]朋友与信
朋友相信到什么程度,关系的深浅便到什么程度。不做朋友则已,做了朋友,就得彼此负责。交情到什么程度,就负责到什么程度。朋友不终,是很大的憾事;如同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夫妇之间处不好是一样的缺憾。交朋友时,要从彼此心性认识,做到深刻透达的地方才成。若相信的程度不到,不要关系过密切了。
朋友之道,在中国从来是一听到朋友便说“信”字。但普通之所谓信,多半是“言而有信”的意思,就是要有信用。这样讲法固不错;但照我的经验,我觉得与朋友往还,另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一点也是信,但讲法却不同,不是信实的意思;而是说朋友与朋友间要信得及,信得过所谓知己的朋友,就是彼此信得及的朋友。我了解他的为人,了解他的智慧与情感,了解他的心性与脾气。清楚了这人之后,心里便有把握,知道他到家。朋友之间,要紧的是相知;相知者彼此都有了解之谓也。片面的关系不是朋友,必须是两面的关系,才能发生好的感情。因为没有好的感情便不能相知。彼此有感情,有了解,才是朋友。既成朋友,则无论在空间上隔多远,在时间上隔多么久,可是我准知道他不致背离;此方可谓之为信。
[book_title]朋友与社会信用
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或在社会上所取得的信用资望,与朋友很有关系。差不多真是可以以朋友作标准,而决定其在社会上之地位信用。仿佛一个人他自己不能有一个显着的颜色——自己固然有颜色给人看,可是朋友帮助他的颜色更显着。交什么朋友,就归到那一类去,为社会看为某一类的人。没有较高尚的朋友,在社会上自己不会被人看高一点。能不能有较高尚的朋友,那完全看自己的情感志气趣味如何。朋友相交,大概在趣味上相合,才能成功真朋友。从自己的趣味、好尚、品格,而定朋友高低;从朋友高低,而定自己在社会上的信用地位。那么,人不能交高尚的朋友,在社会上很难得到较好的地位,而自己趣味好尚不高时,也很难交得较好的朋友。
说到我的交友,可分为两个段落:头一个段落为我二三十岁时所交的朋友,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比我年纪大的,如张难先、林宰平、伍庸伯、熊十力诸先生,都比我大十岁或二十岁,他们对我可算是忘年交,我看他们都是在师友之间的。不同年龄的人其趣味不同,而竟能成功很好的朋友,这都不是容易的。后一个段落里头的朋友,多半都比我小几岁,他们以我为中心,而形成一个朋友团体,一直到现在还一起共学共事。
现在中国社会与以前老社会不同。由个人相交而成朋友的,这是老的方式,以后朋友的关系要生变化,不单是个人彼此的关系,说朋友就是集团,是很多人在一起。或自己加入集团,或自己创造集团。
[book_title]开诚布公以立信
现在社会上,实在找不出一个让多数人信得及的人或团体,他们——人或团体——在谈话时,都说得非常之好,非常动听;但是人却总不敢相信他,都以为他的背后还别有用意;这是现在中国社会上的一种普通现象。即以我们的乡村运动来说,别人在未了解以前,也同样地以为我们别有企图,而非真来做此工作。中国社会之不安,半由于斯。此种不相信之态度,实非好现象。不相信,一切事都难做通,事情唯有相信才可以做得通。如《大公报》几次抗日募捐,数目达到七十万元之巨,社会人士踊跃输将,而不稍有疑心;此其故,即以其信用已生根于社会,人人皆信得及,相信其不致有何差误,故敢坦然相托。中国今日民穷财困,达于极点,六七十万元在西洋社会原自不成问题,而在中国则着实不易;由此可以看出社会人士之重义,及要求公道之心理是如何迫切。但现在情形,到处乌烟瘴气,黑幕重重,使社会找不出一个信得及的人或团体,以致满怀热诚,无由发泄,虽欲援助亦无从援助起。故目前社会要求有信用的人或团体,真是如饥如渴!古人云:“民无信不立”,旨哉言乎!此意思实甚重要。不相信的态度,实为一大乱源。因不相信,故各怀鬼胎,互为猜忌;事情原无恶意,但如此一来,便亦“好意当作恶冤家”了。
人与人之间是如此,社会与社会间亦恰无二致。如此下去,其危机不言可喻。现在的问题,是在如何才能使社会信得及。以我所见,这只有彻底的开诚布公,将一切暧暧昧昧遮遮掩掩的行为,根本铲除。好事情固可昭然于社会;即不好的事,也必须直言不讳,一切都公开。这样自然一面可以解除误会;一面也渐渐地可以使人对你信得及。的确,人心都是要求光明磊落的,凡是光明磊落说出做出的事情,即便不好,人也甘心。人最不乐意于藏头露尾,半吞半吐的把戏。此道理无论在家庭之间、政府与人民之间、一切人与人之间,皆是如此。如能看透此点,本此去公开做事,自然可以行得通。自身先不使人怀疑,人家才肯相信;人相信得及,才肯舍死相助,终至万众一心。
[book_title]忏悔——自新
在人生的时间线上须臾不可放松的,就是如何对待自己。如果对于自己没有办法,对于一切事情也就没有办法。我们都是活人,不做乡村工作也得生活;但是如何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顺顺当当,就不容易。假如此人是资质很平庸的,他自己内心的矛盾冲突或许少;这个意思就是说他还好办。若是资质很聪颖的人,他自己有点才气,其问题就越复杂,越难办!虽然他才气有,聪明有,但怕他私欲也比旁人盛,比旁人多。大概有聪明的人,好出风头,爱面子,对声色货利等等,格外比旁人贪,格外比旁人求;这是他斩不断的病。本来他要强的心也比旁人明白,可是他为坏的心也比旁人高;如果内心不澄清,认不清楚自己,这时他心里一定有很多问题。教他去做乡村工作,也一定有很多问题;因为他不能对付自己,则终日惝恍,精神上得不到安慰;自己先不安,还有何法去做乡村工作呢!
我自己过去的经过,大家于我“自述”一文中可以见到一个大概;不过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说。我在20岁的时候,曾有两度的自杀,那都可以表现出我内心的矛盾冲突来。就是自己要强的心太高,看不起人家,亦很容易讨厌自己;此原故是一面要强,一面自己的毛病又很多,所以“悔恨”的意思就重,使自己给自己打架;自己打架,打到糊涂得真是受不了的时候,他就要自杀。
如何才能够使内心的矛盾冲突平下呢?在这个地方,本来宗教很有力量,他能够帮助着人“忏悔”,帮助着人“自新”。也只有“忏悔”、“自新”才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在我说,却不是得到宗教的帮助,所以也不能以宗教指点人。不过“忏悔”、“自新”,是大家要刻刻在念的。如果谁能够对自己的责备越严,其“忏悔”也越深,这种人大概都是好人。不过在他心里有极烦闷复杂的问题而不得解决,所以容易出于自杀之途,这时候最要紧的是:帮助着他“忏悔”、“自新”。
我的“忏悔”、“自新”,不是从宗教来,可以说完全是从对人类生命有了解,对人类生命有同情这个地方来的,所以也每每从这个地方去领导人“忏悔”、“自新”。所谓对人类生命有了解是什么?就是了解人类生命当真是可悲悯的。因为人类生命是沿着动物的生命下来的;沿着动物的生命而来,则很近于一个动的机器,不用人摇而能自动的一个机器。机器是很可悲悯的,他完全不由自主。我之所谓可悲悯,就是不由他自主。很容易看见的是:我们活动久了就要疲劳睡觉,不吃饭就饿,很显着的像机器一样。其他好恶爱憎种种情欲,多半是不由自己。看这个贪,看那个爱,怠忽懒惰,甘自堕落,不知不觉的他就那样。照我所了解的,人能够管得住他自己的很少。假如好生气,管住不生气好难!在男女的关系上,见面不动心好难!他不知怎的念头就起了。更如好名、出风头等,有时自己也知道,好歹都明白,可是他管不了自己。
因为我对人类生命有了解,觉得实在可悲悯,可同情,所以对人的过错,口里虽然责备,而心里责备的意思很少。他所犯的毛病,我也容易有。平心说,我只是个幸而免。例如在男女的关系上发生什么不规则的行为、不对的事情,我回头看我自己,只是幸而免;因为这样的念头我都动过,不过没有成了事实,仅是俸免而已。这样对人类有了解,有同情,所以要帮助人“忏悔”、“自新”,除此更有何法!人原来如此啊!你自己原谅你自己罢!大家也都各自原谅自己罢!“过去的不说了,我们再努力开拓新生命罢!”只有这么一句话。
中国古人袁了凡有两句话说得很好:“以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这个话实在说得好!如果内心有矛盾冲突的人,我们可以告诉他:“你忏悔自新罢!”“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啊!可是当真去“忏悔”、“自新”,又必须看透自己过去所犯的毛病是机械、可怜、糟糕!这时他才能真对自己生一个悲悯心,把“悔恨”转为悲悯,自己可怜自己。到了悲悯的心境,自己就高超了一层;自己不打架,不矛盾冲突,这时就无物挡住自己,于是真能够“忏悔”、“自新”,开拓新生命了。
在新生命开辟出来的时候,他与从前不同的是在什么地方呢?即是从前这个也贪,那个也爱,小的舒服,小的便宜,以及物质享受。这样的私欲私意多,心动的地方太多,没有走上一条大道,因此心才这儿跑,那儿跑,鬼鬼祟祟的乱窜乱穿。在“自新”的时候,就是回头一看,看清了许多都是机械、可怜、糟糕、要不得!把好恶的心,真的好恶的心透露出来,觉察出从前的杂杂碎碎,真是臭的,所谓“如恶恶臭”。由恶才能知其臭,才能看不上,才能够舍弃。如果真的对于这个东西恶,知道往好处去用力,生机就能够透露出来,仿佛鼻子闻出臭香来一样。闻出臭香来,就是鼻子的聪明。这样知道臭香,他才能“自新”。孟子很发挥指点这恶绝的意思,“毋为其所不为,毋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这话说的实在到家。人原来分得出来是非——因人都有不偷东西的心思,不要做的就不做,这就是“义”;人都有不忍害人的心思,在此扩充,就是“仁”。都是指点在亲切的地方去“自觉”。好恶让他明显,让他有力量。
各个同学赶快反省吧!自己从前所犯的种种毛病赶快检点一下吧!不要说我没有较重大被人知道的事情,就是自己夸张、好出风头的心,都是要不得。这种心不死不行!此心不死,不能做乡村工作,即使旁的毛病没有。可是懒散不振也不行!这种懒散不振,就是机械性、不由自主的下贱性,是从内心的矛盾冲突来。自己虽然也有要强心,但是自己和自己一打起架来,就憧憧无凭,把不住舵,很容易懒散;懒散是不行的!我们做乡村工作,必须把大毛病小毛病都要杜塞,发挥真正的生命力量,很顺的发挥生命的力量,对自己有办法,自己先不成问题,这样下去做乡村工作才有办法。
然而如何杜绝毛病的流露呢?只有“忏悔”,只有“自新”,在“忏悔”中是一面深深的痛责,一面也要同情人类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要怪他。能在这里用力,气才壮,志才坚;所有过去的毛病,不拖他,不带他,务期崭然一新,如用过的纸张一样,毅然把他烧掉,另立日记本,重新开头;非如此不可。
我所说的话大概是这样。须大家在清静无人时,自己反省,鉴察过去;把从前不对的地方,深自“忏悔”掉泪,抛开过去。不“忏悔”,不抛开,不打主意,是不行的!越是自己要强的,越应要求解决这个问题。
自己的问题,自己知道的最亲切;也就是说自己的问题,必须自己知道去解决。
[book_title]智慧的要点是冷静
人类顶大的长处是智慧;但什么是智慧呢?智慧有一个要点,就是要冷静。譬如:正在计算数目,思索道理的时候,如果心里气恼,或喜乐、或悲伤,必致错误或简直不能进行。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却是一般人对于解决社会问题,偏不明此理。他们总是为感情所蔽,而不能静心体察事理,从事理中寻出解决的办法。像是军阀问题,麻木不仁者不去关心;去想这问题的人,便不胜其憎恶排斥之情,不复能分析研究其所从来。那么,想出的办法,就不外是打倒军阀之类了。又如要求国家统一的人,不能分析研究中国陷于不统一的由来,总是急切地要求统一,那么就以武力来统一了。然而打倒军阀者,试问可曾打倒没有呢?以武力求统一者,试问统一了没有呢?
我想说一个猴子的故事给大家听。在汤姆孙科学大纲上叙说一个科学家研究动物心理,养着几个猩猩猴子作实验。以一个高的玻璃瓶,拔去木塞,放两粒花生米进去。花生米自然落到瓶底,从玻璃外面可以看见,递给猴子。猴子接过,乱摇许久,偶然摇出花生米来,才得取食。此科学家又放进花生米如前,而指教他只须将瓶子一倒转,花生米立刻出来。但是猴子总不理会他的指教,每次总是乱摇,很费力气而不能必得。此时要研究猴子何以不能领受人的指教呢?没有旁的,只为他两眼看见花生米,一心急切求食,就再无余暇来理解与学习了。要学习,必须他两眼不去看花生米,而移其视线来看人的手势与瓶子的倒转,才行。要移转视线,必须他平下心去,不为食欲冲动所蔽,才行。然而他竟不会也。猴子智慧的贫乏,就在此等处。
人们不感觉问题,是麻痹;然为问题所刺激,辄耐不住,亦不行。要将问题放在意识深处,而游心于远,从容以察事理。天下事必能了解他,才能控制他。情急之人何以异于猴子耶?
还要注意:人的心思,每易从其要求之所指而思索办法;观察事理,亦顺着这一条线而观察。于是事理也,办法也,随着主观都有了。其实只是自欺,只是一种自圆其说。智慧的优长或贫乏,待看他真冷静与否。
[book_title]没有勇气不行
没有智慧不行,没有勇气也不行。我不敢说有智慧的人一定有勇气;但短于智慧的人,大约也没有勇气,或者其勇气亦是不足取的。怎样是有勇气?不为外面威力所慑,视任何强大势力若无物,担荷若何艰巨工作而无所怯。譬如:军阀问题,有的人激于义愤要打倒他;但同时更有许多人看成是无可奈何的局面,只有牵就他,只有随顺而利用他,自觉我们无拳无勇的人,对他有什么办法呢?此即没勇气。没勇气的人,容易看重既成的局面,往往把既成的局面看成是一不可改的。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孙中山先生,他真是一个有大勇的人。他以一个匹夫,竟然想推翻二百多年大清帝国的统治。没有疯狂似的野心巨胆,是不能作此想的。然而没有智慧,则此想亦不能发生。他何以不为强大无比的清朝所慑服呢?他并非不知其强大;但同时他知此原非定局,而是可以变的。他何以不自看渺小?他晓得是可以增长起来的。这便是他的智慧。有此观察理解,则其勇气更大。而正唯其有勇气,心思乃益活泼敏妙。智也,勇也,都不外其生命之伟大高强处,原是一回事而非二。反之,一般人气慑,则思呆也。所以说没有勇气不行。无论什么事,你总要看他是可能的,不是不可能的。
无论若何艰难巨大的工程,你总要“气吞事”,而不要被事慑着你。
[book_title]真理与错误
对旁人人格总不怀疑,对自己知识见解总觉得不够,人类彼此才可以打通一切。这态度是根本的。顶要紧的是彻始彻终不怀疑人家心术,彻底的觉得自己的知识见解不够。彻始彻终追求下去,才能了解各派;了解各派到什么程度,才可以超越各派到什么程度,最后的真理获得是可能的。
只怕你自满,只怕你不去追求。
真理同错误,似乎极远,却又极近。任何错误都有对,任何不对都含有真理;他是错,已经与对有关系,他只是错过了对。怎样的错,总还有一点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对,根本没有这回事。任何错误意见都含有对;较大的真理是错误很少,最后的真理是错误的综合。错就是偏,种种的偏都集合起来,容纳起来,就是真理。容纳各种派,也就超越了各种偏,他才得有各种偏。最后的真理就是存在这里。
我说每种学说都有他的偏处,并不是说没有最后的结论。凡学问家都是搜集各种偏,而人类心理都是要求统一。不断地要求统一。最后必可做到统一。最有学问的人,就是最能了解错误来源的人;有最高见解的人,是能包括种种见解的人。人类心理有各种的情,常常表现在各种的偏上,好恶可以大相反。可是聪明一点的人,生命力强感情丰富的人,他能了解各种偏的来源,而能把种种的偏都包含进去,所以他就能超。圣人能把各种心理都容进来,他都有,所以他是最能了解一切的人而通天下之情。所以说真理是通天下之见,是一切对或一切错误的总汇。孟子说:“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孟子所谓同然有所指,姑为借用)。圣人对人都有同然;性情很好的人,圣人与他有同然;即性情极怪的人,圣人也与他有同然。圣人完全了解他,所以同然。圣人与天下人无所不同然。最有高明见识的人,才是最能得真理的人;他对于各种意见都同意,各种错误都能了解。
[book_title]深叹心不胜习
深叹心不胜习,只有悲悯自己以及众生,无可高慢。凡高慢者皆在习中,正可怜悯耳。又悟心不胜习者,正由于心之未得认识,故珍之好之无由,颠来倒去乃无非习矣!可叹!
自念我有悲愿是真的。首先对自己习深障重业力缠缚之苦与夫眼见众生业苦有悲心,从而有愿心,愿以所晓者晓人。东方古人之所明不为今人所晓,有能以晓之者今日非我乎?
深叹自己心小之习气超脱不出,然又悟对此习气不宜落于憎恨斗争中,当静观之,以超乎其上;此固非我本心也。
念功夫当从大悲心及平等观得之入。凡习气发作时即运悲心以观照之。般若观空即是平等观。平等即不拣择,不起憎爱意,而后本有真心得以显现也。远离有所得心即远离颠倒梦想。
缺乏恭敬心即是有所利用心。缺乏信心即是狐疑心。但习气毕竟虚妄无自性。观其虚妄是要的,但若有期待其减除即是利心。我无往而非利心;哀哉!
正念无力,闲杂念乃纷纷矣!然正念所以无力则悲愿不足故也。悲愿是一切之本。
众生为无始业力习气所缠缚笼罩出不来。然此种缚罩又虚妄非实(由于自己的迷妄)。解缚之道只有一味平淡,减业减习而不憎,耐烦有恒而不用力,精进而不着急,平淡而不玩忽。从这一条隙缝(平淡)慢慢放松开它。其他均不免适以增之也。
平淡是除病的万应药(仿佛松开绞索一样)。
“道不用修”,但莫染污。修的问题之所以发生是在习染上。习染是迷妄虚幻不实的,你当下能空得了,就空了它。当下若未能空,那么,它虽虚幻而你此时却未免作实了它。只有慢慢从自己所做实的虚幻圈套里脱离出来。这就有修道之说了。
[book_title]谈学问
一说到学问,普通人总以为知道很多,处处显得很渊博,才算学问。
其实就是渊博也不算学问。什么才是学问?学问就是能将眼前的道理、材料,系统化、深刻化。更扼要的说,就是“学问贵能得要”,能“得要”
才算学问。如何才是得要?就是在自己这一方面能从许多东西中简而约之成为几个简单的要点,甚或只成功几个名词,就已够了。一切的学问家都是如此,在他口若不说时,心中只有一个或几个简单的意思;将这一个或几个意思变化起来,就让人家看着觉得无穷无尽。所以在有学问的人,没有觉得学问是复杂的,在他身上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很轻松,真是虚如无物。如果一个人觉得他身上背了很多学问的样子,则这个人必非学问家。
学问家以能得要,故觉轻松、爽适、简单。和人家讲学问亦不往难处讲,只是平常的讲,而能讲之不尽,让人家看来很多。如果不能得要,将所有的东西记下来,则你必定觉得负担很重,很为累赘,不能随意运用。所以说学问贵能得要。得要就是心得、自得!
再则学问也是我们脑筋对宇宙形形色色许多材料的吸收,消化。吸收不多是不行,消化不了更不行。在学问里面你要能自己进得去而又出得来,这就是有活的生命,而不被书本知识所压倒。若被书本知识所压倒,则所消化太少,自得太少。在佛家禅宗的书里面,叙述一个故事,讲一个大师对许多和尚说:“你们虽有一车兵器而不能用,老僧虽只寸铁,便能杀人。”这寸铁是他自己的,所以有用;别人虽然眼前摆着许多兵器,但与自己无关,运用不来;这就是在乎一自得,一不自得也。问题来了,能认识,能判断,能抓住问题的中心所在,这就是有用,就是有学问;问题来了,茫然的不能认识问题的决窍,不能判断,不能解决,这就是无学问。
[book_title]求学与不老
我常说一个人一生都有他的英雄时代,此即吾人的青年期。因青年比较有勇气,喜奔赴理想,天真未失,冲动颇强,煞是可爱也。然此不过以血气方盛,故暂得如此。及其血气渐衰,世故日深,惯于作伪,习于奸巧,则无复足取而大可哀已!往往青年时不大见锐气的,到后来亦不大变;愈是青年见英锐豪侠气的,到老来愈变化得利害,前后可判若两人。
我眼中所见的许多革命家都是如此。
然则,吾人如何方能常保其可爱者而不落于可哀耶?此为可能否耶?
依我说,是可能的。我们知道,每一生物,几乎是一副能自动转的机器。
但按人类生命之本质言,他是能超过于此一步的“机械性”;因人有自觉,有反省,能了解自己——其他生物则不能。血气之勇的所以不可靠,正因其是机械的;这里的所谓机械,即指血气而言。说人能超机械,即谓其能超血气。所以人的神明意志不随血气之衰而衰,原有可能的——那就在增进自觉,增进对自己的了解上求之。
中国古人的学问,正是一种求能了解自己且对自已有办法的学问;与西洋学问在求了解外界而对外界有办法者,其方向正好不同。程明道先生常说“不学便老而衰”。他这里之所谓学,很明白的是让人生命力高强活泼,让人在生活上能随时去真正了解自己;如此,人自己就有意志,亦就有办法。如果想免掉“初意不错,越做越错,青年时还不错,越老越衰越错,”就得留意于此,就得求学。近几十年来的青年,的确是有许多好的;只因不知在这种学问上体会、用工夫,以致卒不能保持其可爱的精神,而不免落于可哀也。惜哉!
[book_title]谈习气
我常说;“一切罪恶过错皆由懈惰中来”,实是如此。精神不振,真是最不[得]了的事。最让人精神不振者,就是习气。凡自己心里不通畅,都是自找,而非由于外铄。心小气狭都是习气,也就是在里边有私意。人人都有要好的心;但终难有好的趋向者,就是因为习气的不易改。要想祛除习气,必须各人的生命力,能超拔于习气之上才行。
各人的习气不同,应时常反省,去求了解自己的习气。大概人类任何学问,都可以帮助人——让人的生命强大。苟能常于自身深加体验;更能于多方面留心,求其了解;则个人身心自然通畅,力量自然强大,习气自然祛除。自己老是缠住自己,挡住自己,这就是懈惰,最容易弱损自己的生命力。
[book_title]谈规矩
前天在火车上,同一位朋友谈到济南齐鲁大学医院的一位外国大夫,他检查病人,执行他的职务,格外周匝到家,凡事都是按照规矩去做。而中国学生跟他学习的,遇着不在他监督之下的时候,就不肯按照规矩去做,凡事似乎可省事的就省了。大概规矩就是一种老例,也可叫做老规矩。老规矩有很多自很久以前传下来,现在已失去其意义,成为不必要,然后人还在那里无意义地奉行着。可是,有许多老规矩在后来虽不大感觉其意义而仍归有其意义者,这样情形也很多。当然我不敢肯定说一切老规矩至今都仍是有意义的;现在且单就有意义的一方面来发挥。
所谓老规矩大半都是有意义的那个意思,就是:这样做法既成为一种规矩,在当初一定曾经被人重视过;重视就必定有点道理。当初总是大家都觉得于事实有帮助,才教人学习循守,然后才能普遍地传之久远。大概天才不够或精神不十分充裕的人,所谓普通人,老规矩可以帮助他,使他所做的事情能够大体做得不错,可以够分数。老规矩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但真有天才或精神充裕的人,却不一定要按老规矩作,非如普通一般人非按规矩走不可。大概在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技术里面,先后相传,于是各行各业就定了许多不同的规矩;一切规矩的由来,都可作如是观。
中国此刻正在大的剧烈的变化之中,一切老规矩很难得维持。人的脾气原容易自由任性,自己乱出主意,这也是让现在一切事情常常见出一种很糟糕、很不成样、很笑话的现象的原因。现在的西洋人与日本人,其文化当然亦皆在转变中,但没有如中国这样的大崩溃。因此,中国人倒只有从外国学来的习惯规矩还能保留而使用。比如济南的医院,齐鲁医院较好,因为它是外国教会中人办的,他们做事有他们相传的规矩,大体上都还能过得去。
听说英国人最重习惯,最守旧,可是英国政治社会各方面常常能够很像样,不致很糟糕,恐怕也是从此处来的。日本人也有许多规矩,一直到现在还是不随便苟且。我听一位朋友说,中国人穿衣服以及建筑,常见中外杂乱糅合的现象。此在日本则不然。他们常是西式就是西式,日本式就是日本式。阔人们常常是有两所房子,一座西洋式、一座日本式,但不使之合到一起。进到这一所房子里是一套生活,进入那一所房子里另是一套生活。吃饭穿衣皆如此。这话如果是实在话,那倒是很可注意的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book_title]谈合作
普通之所谓合作,大概都是指着在经济上的事情,这是狭义的合作。
这话不必说。现在说广义的合作。
有一位朋友说:“小合作有小成就,大合作有大成就,不合作就毫无成就。”此意甚的。这不独是说到经济方面,即是说到了人生的道理、社会的道理,亦无一不是这样。大概从现在往前去——往将来去,人类的社会关系,将慢慢地越来越复杂,大家都必须在相关系中而生活;你想自顾自,与人分离而能独立生活,实在没有这回事。在事实上催逼着你非趋向于合作不可。若是各顾自己,则不唯自己不能生活,而社会的整个关系,都将不能维持。所以必须在合作的根本上注意一下。
怎样才能合作呢?在这里有一句顶要紧的话是:“气要稳,心要通”。
怎样才能把气稳得住?就是要注意当下,在眼前问题上事情上下功夫;不能这样就是气不稳。如听我讲演,眼向外看就是气不能稳。再说心通,不独自己要通,尤要与人家的心相通;不与人家的心相通,则无由合作。气稳才能作,“作”字有了;心通——情谊通,这就是“合”字有了。
“心通——情谊相通”。这句话,说容易很容易,说不容易也很不容易。别看两人在一起做事情,表面固然没有什么,但如果都是勉强对付,这样,事情就绝对不能做得好。所以情谊相通,为合作之根本。
但情谊又如何相通呢?这话不能从片面着想,必须从两方面来说:一面是自己,一面是人家。在自己一面必须常体会对方的心理、意思、情形才行。彼此必须互以对方为重,不容专替自己方面着想。如果你老是为自己打算,为自己着想,将人家的心理、意思,都放置而不顾,这个绝对不行。所以你必须先替人家着想。能替人家着想,就没有不通。通就能做,做更能通,越做越通,大家心情都顺了,就一切事没有不能做的。情谊不通的结果,就是彼此互相顶着闹别扭,你干他不干,他不干你也许更不干,这样就会越弄越糟。
以上这个道理,不独居家过日子是如此,师生之间是如此,政府中人是如此,整个社会中人又何莫不然?人生是到处离不开人,到处必须与人相关系在一起生活过日子。既在一起生活,就应该“共谋一种好的生活”。
所以大家必须记住:“合作的根本,即在情谊相通;情谊相通,必彼此互以对方为重;唯有情谊才可促进人类的好生活。”将这话牢牢的记住,小心提防。此道理虽甚粗浅,然实为到处有用而终生讲求不尽的道理。情谊相通真是谈何容易啊!
[book_title]谈罪恶
一切罪恶,都不在个人,而在社会。其故有二:
(一)武力统治者不以理性待人;(二)财产私有,生存竞争,人民生活,在社会中没有整个的安排。
此两原因,实为一切罪恶之总因。罗素以为:罪恶是人的生命冲动得不到正当的出路而使然,有如水流受了妨碍,则激越而横流。此意与我意相合。武力是直接妨碍生命之流,不合理的经济制度是间接妨碍生命之流的。现在社会一切都是不对,到处都是罪恶,大家应当发愿:“监狱是人类的病态”!应该将其屏弃于社会之外。改良监狱固是必要,但并非根本办法。根本办法应当将整个社会制度改造,形成一个完全是教育的环境,使一切罪恶消灭于无形。
[book_title]谈用人
作番事业,第一困难问题在用人。我常自觉于此很缺短。盖人的安排最难,因人各有其一副性格睥气,各有其才分能力,很难将其长短都看得清楚。我很了解自己是最不会对人作个别的认识的。我对人容易是概括的、分类的,通于一般的看法,但认识人必须要靠亲切地直觉才行,不能专靠推论的。概括的、分类的,就不是直觉,而仅是一种理智的推断。我平常容易看人家好;看见他一点好处,而忘了其他一切短处。我这种心理,固算一种好处,但从其不能认识人来说,也正是一种短处。
再则,我对事情来了,平常很难有明快判断。明快的判断,多是直觉的而非理智的。理智是事情来了,往复推想,将这事情放在某一类型中而有所判别,其犹疑性最大。直觉是当下明澈事物的特殊性而立下判断,常能认定不疑。因此,我常觉自己不能做事。
我不能做事而事情责任偏落在我身上,也就只得勉强去作。于此,在我经验上,觉得用人有一个原则可资信守的,即“人要试而后用”。从一般的名誉,或朋友的特殊保举,或从自己的一时的眼光看到,而未加以试用的,都不可轻易拿一种责任付托给他;无大责任的事情不要紧,凡独当一面的责任,一定要试而后用。试一次不见有把握;但不试则更不妥当。
这是我多年经过失败而得到的教训。大概人一定都有其长处,亦即有其用处,端在安排得恰当与否。所以对于用人,头一次总难安排得当,必须试而后用;同时要于平素细心考察。
[book_title]我们应有的心胸态度
社会上一般人,有的以共产党为洪水猛兽,有的以军阀为贪鄙糊涂,其实这都是因为隔膜的缘故。人与人彼此之间,都相差不多,距离是很近的;如果有距离,只是到末流时才大,开头是很小的。社会间的人,需要彼此了解;否则彼此隔阂,将会增加社会的不安,是社会扰乱冲突的主要因素。
再则此人作军阀,彼人作共产党,其责任均不在他自己。过分责备与过分看着这一个人,同样是很错误的事。我们应当看重社会关系与其历史的演变。个人在社会中的分量真是太小了,社会环境之力真是太大啊!昔时有人批评曹孟德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为能臣,为奸雄,其权不在于他自己,而在于治世乱世的社会环境,在此种社会中则如此,在彼种社会中则又将如彼,这真是最确实的话。因此,我们所要做的工夫,要紧的就在转移社会之大势,把每一个人放在一个合适的场合中,使他们得以尽量发展其天才,各得其所用。我的用心与认识就是如此。乡村建设运动,必能如此转移社会大势,才有其意义。
至如何转移社会大势的话,我在《乡村建设理论》中都曾述及,现在不再细说。但都必须先认清中国社会的形势才好讲。中国社会的形势与其他社会的形势是颇相反的。尤其是在想藉着这形势来解决社会问题的时候,更将走入不同的路径。照一般的例说,每一个国度内,都有几种样、几部分、几方面不同的势力,在他们彼此间,一面是相互依存,一面又是互相矛盾,如果互相依存的一面多有发挥的可能时,那么,这社会就平顺地向上进步;如果进步到满了那可能的限度时,则其矛盾的一面就严重化、尖锐化,而免不了要爆发革命。所有其政治构造都是依于此形势而建立;所有其社会内各样的政治运动,亦无非本着其为某种样、某部分、某方面势力的背景和立场而向前竞争或斗争。在竞争斗争中,也有走调和联合路的,但没有单纯走调和联合路的;因为其间常有不可避免的矛盾冲突,而无法言调和联合。中国今日恰是落到一个散而且乱的情形,其社会内部没有清楚的分野,一切人的背景立场可以说都不同,又都差不多,其间的矛盾都不重大、不坚强;因此几乎无法形成一种政治构造。但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尽着力量抛开各自特殊的背景、立场,而单纯地求调和、联合,以谋其社会内部的调整统一,以应付国际环境。
我深刻相信;人当初的动机都是好的,没有谁安心去害人。不单共产党当初动意原无不善,就是军阀也未尝不想要好。我们在这时切不可把人家看得都不好,把自己看得都太好;应当深切认识人都是差不多的——人情大抵不相远。把自己的心先空洞起来,打破一切成见,去掉一切隔膜,彼此才可以求了解,才可以沟通一切而联合一切,才可以转移社会关系,才可以挽救这垂危的民族!唯有这条道路可以走。现在所要的是要合不要分,要通不要隔。谁能联合一切,打通一切,谁就是能转移社会关系而让民族复活的。民族的生命就维系在这一点上。所以,我们都应当有这样的心胸态度,并以此相信、相谅、相勉!
[book_title]对异己者的态度
对方即与我方向不同的人,与我主张不同的人,我们都要原谅他。并要承认对方之心理也是好的,不应作刻薄的推测。同时,在自己的知识见解上要存疑,怕也不必都对。我觉得每个人对自己之知识见解,常感觉自己不够,见闻有限。自觉知识见解低过一般人,旁人都像比我强。这种态度,最能够补救各种不同方向(派别)的彼此冲突之弊而互相取益。冲突之所由起,即在彼此都自以为是。如此,则我不容你,你又妨碍我,彼此牵掣症牾,互相折毁,无非是各人对自己之知识见解自信得太过,对对方人之心理有过于刻薄的看法,而有根本否认对方人的意思。此种态度,为最不能商量的态度。看不起对方人,根本自是,就不能商量,落于彼此相毁,于是大局就不能不受影响了。故彼此都应在心术上有所承认,在人格上有所承认,只是彼此所见尚须商量,然后才可取得对方之益,达于多分对的地步。我每叹息三十年来各党派、各不同运动的人才,都不可菲薄。
但他们都有一个最大的缺点。此缺点就是在没有如上面所述的那种态度。
对对方不能相信相谅;而且自己又太自信。所以虽是一个人才,结果,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毁在那里?就毁在态度上。人生本来始终脱不开与人互相交涉的。越往后,人生关系越复杂,越密切;彼此应当互相提挈合作,才是对的。可是和人打交涉,相关系,有一个根本点,就是:必须把根本不相信人的态度去掉。把我们说的意思放在前头,才是彼此相往来的根据;否则就没有往来交涉的余地了。如从不信任的地方对人,就越来越不信任人;转过来从信任人的方面走,就越来越信任人。不信任人的路,是越走越窄,是死路;只有从信任人的路上去走,才可开出真正的关系和事业的前途来。
[book_title]启发社会的力量
我们的运动,就在启发社会的力量;使殆死的散漫的社会,变成活的团聚的社会;从社会没有力量,变成社会有力量。要让社会有力量,须打通地方上有力量的人的心。现在最不了的是大家缺乏公共意识;要社会大家有公共意识,须先在一地方上开出大家的公共意识(从小范围地方自治入手)。
我们要拿好意待一切人,什么人都是有心作好人的。我们要消除种种险阻;人家和我作对,我不与人作对。只要是肯出力替社会负责的人,我们都尽量帮助他。
我说社会太死,是指私意太深。要想社会不死,诚然很难;非有很大的志愿、勇气、信心,不能把这垂死的人心活起来。人的天性是公的,决不是一生下就是私的。老拿这种大公无私的心来点醒他们,不管他们是怎样诡诈,终不能毫无所得。
再有一层,便是做事不要有求急效的心,急着要有成绩,反会成绩毫无。人能常常看见他人的长处,而动佩服之心,自己就会常常向长进里去。
[book_title]择业
关于择业问题,我觉得最好的态度有两个:
(一)从自己主观一面出发来决定。看看自己最亲切有力的要求在哪点;或对于什么最有兴趣。如自己对于社会问题、民族危亡问题之感触甚大,或对自己父母孝养之念甚切,或对家庭朋友的负担不肯推卸……这些地方都算真切的要求。兴趣即是自己所爱好的,方面很多,自己兴趣之所在,即自己才思聪明之所在。这两方面都是属于主观的条件的。从这里来决定自己往前学什么或做什么:学这样或学那样,做这事或做那事。但自己主观上的要求与兴趣虽如是,而周围环境不一定就有机会给你;给你的机会,亦不定合于你的要求、兴趣。这时如果正面主观力量强的话,大概迟早可以打通这个局面。即所谓“有志者,事竟成”。
(二)由客观上的机缘自然地决定。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态度。把自己的心放得很宽,仿佛无所不可,随外缘机会以尽自己的心力来表现自己。
这时自己虽无所择而自然有择。这个态度一点不执着,也是很大方的。
最不好的就是一面在主观上没有强有力的要求,兴趣不清楚,不真切,而自己还有舍不开的一些意见选择,于是在周围环境就有许多合意与不合意的分别。这些分别不能解决——一面不能从主观上去克服他,由不合意的环境达到合意的环境;一面又不能如第二个态度之大方不执着——就容易感觉苦闷。苦闷的来源,即在于心里不单纯,意思复杂。在这里我可以把自己说一下,给大家一个参考。
就我个人说,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从前个性要求或个人意志甚强。最易看出的是中学毕业之后不肯升学,革命之后又想出家。可见自己的要求、兴趣很强,外面是不大顾的。从此处转入哲学的研究,从哲学又转入社会问题之研究与做社会运动;这仿佛是从主观一面出发的多。但这许多年来在实际上我觉得自己态度很宽大,不甚固执,随缘的意思在我心里占很大位置。就我的兴趣来说,现在顶愿做的事,就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将所见到的道理,类乎对社会学的见地与对哲学的见地,能从容地写出来,那在我真觉得是人生唯一快事。但是目前还须要应付许多行政事情,我识人任事似非所长,所以有时会觉得苦。可是我不固执,几乎把我摆在那里就在那里,顺乎自然的推移,我觉得把自己态度放得宽大好一点。
“不固执”,“随缘”,多少有一点儒家“俟天命”的意思。我自己每因情有所难却,情有所牵,就顺乎自然地随着走。
我的情形大概如此。同学对个人问题应从主观客观各方面来审量一下,或偏治学,或偏治事,治学治何种学,治事做何种事,来得一决定,向前努力。
[book_title]新年的感触
元旦早晨所讲“过年的哲学”的意思没有说得好,使人不容易明白,甚或误会我要当真地很痛快地去乐一下,所以现在再将我心里所要说的话说一下。
我历次看到所开的同乐会,都感觉没有一次做得好。大约因为我们平常生活没有对,所以无论在什么上所表露出来的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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