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新人生观
[book_author]罗家伦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哲学,完结
[book_length]95014
[book_dec]罗家伦著,1942年在重庆出版,到1944年,在重庆、上海等由商务印书馆承印,和在天津、青岛翻版共27版,影响极大。1960年9月在台北出版,1989年11月又由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出版,12万字。全书共分十六讲,作者并未照传统写法分门别类论列人生各部分,而是把中国民族思想和生命中缺少或贫乏的部分,特别提出来探讨、发挥而自成一体。作者认为,建立新人生观,就是建立新的人生哲学,它是对于人生意义的观察、生命价值的探讨。随着人们宗教信仰的动摇,重估生命价值,以建立新的人生哲学便是非常必要了。新人生哲学与旧人生哲学不同,它不是专讲“应该”,而是要讲“不行”;不是专恃权威或传统,而是要以理智来审察现代的要求和生存的条件;它不讲“明心见性”,更不涉善恶之论,而是主张整个人生及其性格与风度的养成,从知识中探讨生命的奥秘,并从经验与习惯中培养理想的生活;它不把行为的标准建立在冥思幻想上,同时也不把它建立在冲动欲望上,而要从民族和人类的历史和文化里,寻出人与人相处、人与自然相处的关系,以决定个人所应养成的性格与风度。依据上述态度,应建立三种新的人生观:即动的人生观、创造的人生观和大我的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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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
浩荡成江的鲜血,滂沱如雨的炸片,时代掀起的亘古未有之洪涛,能不使我们,站在存亡绝续关口的我们,对于整个的人生问题,有一度新的审察和领悟?
我们要生存,我们更要有意义的生存,所以我们那能不追求生存的意义,和达到这有意义之生存的方式?
在这真实空时构成的创造的宇宙里,我们的生命是动的、真实的、更是创造的。我们的思想不能开倒车。我们不能背著时代后退,我们也不能随著时代前滚,我们要把握住时代的巨轮,有意识的推动它进向我们光辉的理想。
我们要挥著慧剑,割去陈腐。我们要廓清因循、颓废、软弱、倚赖、卑怯,和一切时代错误的思想──生命的毒菌。不但是打扫地方为了培养新的肌肉,而且是期待长成新的骨干。
这伟大的时代需要我们有力的思想,有力的行为,有力的生命。
自从神圣抗战发动以来,我就开始想做一点积极的思想工作。我写这部新人生观的时候,不想照传统的写法,分门别类的论列人生哲学的各部分。我祇想把中国民族思想和生命中,我认为缺少或贫乏的部分,特别提出来探讨、来发挥。但是写成以后,也自成一个系统。
讲人生哲学,要是使他理论的基础稳固的话,不能不有他在玄学──形而上学──上的根据。这一点我那里敢忽视。
这部书里的十六章,本是我于中央大学西迁以后,对全校的一套系统演讲。也曾在刊物上登载过几篇。现在重新写定,成为专书。我断不敢希冀前哲在围城中讲学的高风,但是这十六章却章章都是讲完和写完在敌机威胁的期间,有时还在四周围火光熊熊之中。
我断不敢说这部书是表现一种有力的思想,我祇敢说这是我个人用过气力去思想的一点结果。我是根据自己知道的深信,以充分的热忱写出来的,自然我也希望国人能得到同样的深信。
这一件不是泛泛的礼物,敬以献给有肩膊、有脊骨、有心胸、有眼光而有热忱的中华儿女,尤其是青年。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元旦,陪都重陵,罗家伦。
[book_title]台版自序
新人生观这本书于民国三十一年对日抗战最艰苦的期间,在重庆出版。每次重印出书,常在两三星期后读者即无法可以买到。到胜利后一年止,计在重庆、赣州、上海由商务印书馆承印的,和在青岛、天津翻版的,共达二十七版。当王云五先生尚主持商务时,曾经说过,这本书的销路,打破了商务四十多年来,除教科书和字典而外,任何书籍的纪录。我对读者给我这种热忱的鼓励,祇有深深的感激。
尤其使我感动的是宁夏省贺兰山以北的一位小学教员,和在贵州西部一位服务于军队中的人员,因为无法得到这部书,各自手抄一部。我看到抄本之后,不禁愧汗淋漓。
到台湾以来,还有好些朋友们向我问起这部书;更有些是素不相识的青年朋友们写信来问的。现在大陆上的商务印书馆“靠拢”了,自然不会再印我的书;以前版税的契约,在上海没有沦陷前约一年对方即未曾履行,我自然对他更无任何义务。现在我自己筹印自己的书,或是处分这些书的承印权,是名正言顺无可怀疑的事。
我趁这次重印的时候,将本书第一章大体写过了一遍。其馀还有几处错误和不经心的地方,经朋友们指出后,予以修改。谨在此向他们致谢!
中华民国四十年九月九日,台北,罗家伦。
[book_title]第一章 建立新人生观
建立新人生观,就是建立新的人生哲学。他是对于人生意义的观察,生命价值的探讨,要深入的透亲人生的内涵,遥远的笼罩人生的全景。我们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在世上有什么价值?我们如何能得到富有意义和价值的生命?我们的前途又是怎样?这些不断的和类似的问题,我们今天不想到,明天不一定会想到;一个月不想到一次,一年不一定会想到一次;在红尘滚滚,头昏脑涨的时候纵然不想到,但在值晓风残月,清明在躬的时候,不定也会想到。想到而不能作合理的解答,便是面临人生极大的危机。若果有永远不想到的人,那真不愧为醉生梦死,虚度一生的糊涂虫了。想到而又能运用智慧,以求解答,那他已踏进了人生哲学的范围。我们本来先有人生后有人生哲学,正如先有饮食而后有营养学。但是既有了人生哲学来帮我们探讨,和解答这些与生命不可分离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研究?何况这种探讨和解答,曾经透过了多少先哲的脑汁与心灵,是他们智慧的结晶,我们更为什么不研究?
“牧童呵!你有不有哲学?”这是西洋自古流传的一句问话。是的,牧童何曾不可有哲学,更可能有他的人生哲学,若是我们采取哲姆士(William James)宽大的胸襟,认为哲学乃是一种人生的态度。可是态度有正的、有偏的、有健全的、有不健全的,有经得起理智和经验考验的,有经不起理智和经验考验的。不但人生的苦乐,在此分路,即人生的有价值和无价值,也在此分路。所以人生哲学的研究,愈加不可忽略。乡间的老农老圃常常要寻求,而且常常能把握住一两句先民的遗训,父老的名言,以为一生做人处世的准则,安身立命的基础:这正是他生命合理的要求。何况知识与理智发展到相当高度,而又急切要追究人生意义的人们,尤其是青年?
在现时代,人生哲学更有他重要的意义和使命。因为在这时代,旧道德标准都已动摇,而新的道德标准尚未确立,一般青年都觉得徬徨,都觉得迷惑,往往进退失据,而陷于烦闷和苦恼的深渊。在中国有此情形,在西洋也是一样。西方国家从前靠宗教以给人们内心的安宁,以维持社会善良的秩序,到现在则旧的宗教信仰已经动摇,而新的信仰中心尚未树立,在这青黄不接的时代,更出现许多迷路的羔羊。读李勃曼(Walter Lippmann)道德序言(Preface to Morals)一书,便知中外都有同感。因此在这个时代,更有重新估定生命的价值表,以建立新的人生哲学之必要;否则长久在烦闷苦恼之中,情绪日渐萎缩,意志日渐颓唐,生活自然也日渐低落。结果青年们的心理中第一步是动摇,第二步是追求,第三步便是幻灭:这是何等悲惨的状态!有知识责任的人,对于这种为“生民立命”的工作,能够袖手旁观吗?
要建立新的人生哲学,首先要明白他与旧的人生哲学,在态度上至少有三种不同。以这不同的态度,才能重行估定新的生命价值表。
首先要认定的是新的人生哲学不是专讲“应该”(ought),而是要讲“不行”(cannot)。旧的人生哲学常以为一切道德的标准,都是先天的畴范,人生祇应该填塞进去。新的人生哲学则不持先天畴范之说,而祇认为这是事实的需要,经验的结晶,经过思考后的判断。应该不应该的问题较空,成不成、要得要不得的问题更切。拏文法的定律来做譬喻,本来是先有文字而后有文法,文法祇是从文字归纳出来的。文法的定律并不要逼人去遵守他,但是你如果不遵守他,你就不能表白意思,使人了解。你自己用文字来达意表情的目的,竟由你自己因此而打消。所以这是不成的,就是要不得的,也就是所谓“不行”的。
其次,新的人生哲学不专恃权威(authority)或传统(tradition),乃要以理智来审察现代的要求和生存的条件。权威和传统并不是都要不得,祇是不必盲目的全部接受。我们要以理智和经验去审察他,看他合于现代生命的愿望、目的,以及求生的动机与否。这不是抹煞旧的,而是要重新审定旧的、解释旧的。旧的是历史,历史是潜伏在每人的生命意识之内,不但不能抹煞,而且想丢也是丢不掉的;但是生命之流前进了,每个时间阶段都有他的特质。镕铸过去,使他成为活动的过去,为新生命中的一部分,才能适合并提高现在生存的要求。
还有一层,新的人生哲学不讲“明心见性”之学,更不涉性善性恶之论。他是主张整个人生及其性格与风度的养成,从知识中探讨生命的秘奥,并从经验与习惯中培养理想的生活。他否认先天原始的罪恶,他也不凭借直觉来判断是非,他不知什么叫“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自然他更不懂得什么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禅理。他不把行为的标准建立在冥思幻想上面,同时也不把他建立在冲动欲望上面。他要从民族和人类的历史和文化里,寻出人与人相处,人与自然相与的关系,以决定个人所应该养成的性格和风度。他是要从个人高尚生命的现实中,去增进整个的社会生活与人类幸福。觉得如此,方不落空。
新的人生哲学,祇是根据这三种态度以重定生命的价值表,以建立新的人生观。他并不否认旧的一切价值,有时不过加以必要的改变与修正。他把旧的价值,重新估计以后,仍然编入新的价值标准表内,以求其更有意义的实现,更丰富和美满的实现。这才是真正“价值的转格”(die Umwertung aller Werte)。
我们不祇是求人生更丰富更美满的实现,我们还要把人生提高。平庸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我们要运用我们的生力,朝著我们的理想,不但使我们的生命格外的崇高伟大,庄严壮丽,而且要以我们的生命来领导,带起一般的人,使他们的生命也格外的崇高伟大,庄严壮丽。因此我们要根据新的人生哲学态度,建立三种新的人生观。
第一是动的人生观──宇宙是动的,是进行不息的;人在宇宙之间,自然也是在动的,进行不息的。希腊哲学家海瑞克莱图斯(Heracletus)说:“你不能两次站在同一条河里。”孔子在川上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都是解释这个道理。何况近代物理学家更告诉我们,不但天空星球在运行,即在原子的内部,每个电子都绕著原子核不断的在转呢!中国传统的人生哲学里,把人生动的方面,束缚太多了。尤其是宋儒偏重“主静主敬”的学说,把活活泼泼的一个人,弄得动弹不得。颜习斋把真正孔子主持的礼、乐、射、御、书、数的教育,和宋儒峨冠博带对谈静敬的教育,形容成为一幅怵目惊心,绝对相反的图画。他慨然道:“……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后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而乃前有数十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与豫矣!后有数十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少帝付海,玉玺与元矣!多圣多贤之世,而乃如此乎?噫!”(颜习斋存学编性理评。)这番话真是力行的精义!在今天的时势,尤其可以发人深省。其实若干宋儒的学说,已经被渗入某种印度哲学的成分,和孔、墨力行的主旨,早已违背了。
我们要提倡动的人生观,可是同时得充分注意到动之中有两种不同的动:一是有意识的动,一是无意识的动。有意识的动是主动、自动。无意识的动是“机械的动”,也是被动、盲动。自然界许多动的现象,都是属于后者,如行星绕日,循著轨道,千百年不差分毫,就是一例。若干动物的行动,何独不然?你不见灯蛾扑火,驼鸟钻沙吗?其实有些人的行动,也不曾幸免。譬如冲动,往往由于来了某种刺激,使神经或血液循环系统起了某种反应和变化,来不及考虑思索,骤然发出某种急剧的行动;这还不是生理上的机械的动吗?这种的动在本质上不但无意识而且无意义。幸而人的行动,决不都是如此;这一隅并不能以喻全局,否则全部的历史,都是机械的、盲目的,无意义的了。人是有意识的、有灵感的、有智慧的,所以他有思想的自由,有选择的自由,他可以凭他的判断来指挥他的动态。人生值得一活,世事值得努力,历史值得创造,正是为此。(详细的理论,见下面悲观与乐观及扭开命定论与机械论的锁链两章。)那把人生和历史硬看做机器上的轮齿一样,按照他们假想的公式,认为祇是不能不动而动的说法,不但是妄自菲薄,而且是诬蔑人类。
第二是创造的人生观──我们要动,而我们的动并不是机械的,乃是有意识的,也就是可以凭意识来指挥的,那我们就应当把我们的动力,发挥到创造性的事业方面去。我们不祇是凭自力创造,而且要运用自力,以发动和征服自然的能力来创造。我们不仅仅要驱使无限的电力为人类服务,我想不久的将来,更能解放宇宙间无限的原子能,成为被管制的动力,以为人类的幸福,另辟一个新纪元。这就要靠创造的智力(creative intelligence)了。人类之有今日,是历代先哲创造的智力所积成的。我们不能发挥创造的智力,不但对不起自己的人生,而且对不起先哲心血积成的遗留。保守成功吗?保守就是消耗、衰落、停滞、腐烂与毁灭。举例来说,前代的文化创造品,是有伟大的、特出的。设如你不把他吸收孕育,再来努力创造,而专门保存旧的,那不仅旧的不能成为新人生的一部分,(我们至多不过享受而已)而且新的伟大的文化作品永远不会出来。何况那伟大的创作,永久是前人的创作,前时代的创作,有限的创作;而不是本人的创作,现时代的创作,无限的创作。我们不但要“继往”,更加要“开来”!
第三是大我的人生观──我们不要看得人生太小了、太窄了。太小太窄的人生是发挥不出来的。他一定像没有雨露的花苞,不但开不出来,而且一定萎落,一定僵死。我们所以有现在,是多少人的汗血心血培成的。就物质而言,则我们吃的、穿的、走的、住的,那一件不是农夫、工人、商人、工程师、发明家这一般广大的人群所贡献?就精神的粮食而言,那一项伟大崇高的哲学思想,美丽谐和的音乐美术,心动神怡的文学作品,透辟忠诚的历史记载:凡是涵煦覆育著我们心灵生活的,不是哲人杰士的遗留?我们负于大社会的债务太多了。祇有凭著他们方能充实形成小我。反过来也祇有极力发挥小我,扩充小我,才能实现大我。为小我而生存,这生存太无光辉、太无兴趣、太无意义。必须小我与大我合而为一,才能领会到生存的意义。必须将小我来提高大我,推进大我,人群才能向上;不然小我也不过是洪流巨浸中的一个小小水泡,还有什么价值?这就是大我人生观的真义!
人生观不是空虚,是要藉生活来实现的。不是身体力行,断不能领会到这种人生观的意味,维持他的崇高。所以要实现这三个基本的人生观,必要靠以下三种的生活方式。
第一是生力饱满的生活──生命的存在,固然要靠生力(vitality),生命的发展尤其要靠生力。生力是生命里面蕴藏著的无限生机,把生命不断向上向外推进和扩大的动力。他虽是一粒小小的种子,却可以长成参天拂云的大树;他虽是一架壁炉里的炉火,却可以吸收很高很远的空气中的氧气,使其发光发热,满室生春。他使人生不停顿、不板滞、不腐蚀,能活泼、能进取、能发扬。有生力的人生是朝气勃勃的,无生力的人生是气息奄奄的。在这两种人生的十字路口,你愿意选择那种?生力固常因愈发挥而愈增加;但有定向的人生却也应当将其培养和储蓄,不让他随意发泄,以备他积成雄厚的力量,写出更有意义的人生。
第二是意志的生活──在这沉迷沦陷于物质生活的人群中,有几人能实行意志的生活?能领会这种生活的乐趣?不说超人,恐怕要等那特立独行的人罢!非是坚苦卓绝的人,怎配过意旨的生活?因为这生活不是肉感的、享受的。生命的扩大,那能不受障碍,障碍就是意志的试验。意志薄弱的见了困难就逃了。祇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运用生力征服过去。经过痛苦是常事。祇有痛苦以后的甜蜜,才是真有兴趣的甜蜜。但是平庸的人能了解吗?意志坚强的人,绝对不怕毁灭,而且自己能够毁灭,毁灭以后,自己更能有伟大的创造,所以战争是意志的试金石。我常论战争说:开战以前计较的是利害的轻重,开战以后计较的是意志的强弱。这就是胜负的关键!不但是有形的军队战争如此,一切生存的战争也是如此。平庸的、退却的、是失败的锁链,祇有坚强的意志才能扭开。
第三是强者的生活──能凭借意志去运用生力以征服困难的生活,非强者的生活而何?我所谓强,是“强而不暴”的强,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强。强的对面是弱。摇尾乞怜,自己认为不行,便是弱者的象征。强者的象征就是能在危险中过生活。他不但不怕危险,而且乐于接受危险。他知道战争是不能躲避的,所以欢乐的高歌而上战场。他的道德信条是强健、勇猛、无畏、正直、威严、心胸广大、精神奋发。他最鄙视的是软弱、柔靡、恐惧、倚赖、狭小、欺骗、无耻。他因为乐于危险的生活,所以他不求安全。古人说“磐石之安”,但是磐石不是有生命的。无生命的生活,过一万年有什么意思?况且求安全是不可能的事。安全由于平衡,生命那有固定的平衡?因为你发展,人家也发展,祇有以你自己的发展,来均衡人家的发展,才能得比较的安全。若能如此,才能操之在我。所以他永远是主人,不是奴隶。
以上三种生活方式,乃是真正有意义的人生的基础。但是这三种生活方式,必须要连贯起来,好好的调剂和运用,方能达到完善理想的人生。说到此地,我们不能不更进一步,去认识三个精莹而又伟大的力量了。
(一)理想──理想(ideal)是人类对于宇宙和人生所能想像得到的完善的意境。他尤其是人生的启示,也就是悬在人生前面的灯火,照耀在人生努力的过程上的光明。他不是空想,更不是幻想,因为他的产生是由精辟的思维和伟大的智慧磨荡孕育而来,并且是曾经严格的理则的考验,和丰富的经验的体会过的。人生最容易困顿在现实的溷潴中间,不能振拔,是很危险的事。权审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就是沉沦在现实里面可怕的心理。但是尤其可怕的是近年来青年心理中的所谓“现实主义”。共产党以不择手段的方式,利用青年求得一时满足的心理弱点,到处鼓动一种“现实主义”。弄到青年不顾宿舍里共同的幸福,一转眼就把木床劈来烧开水;不顾实验材料的极度困难,而把实验室的酒精灯点来煮鸡蛋;甚至于烧到教室里的桌凳而弄到大家站著听讲!把求知的工具毁了,入学的目的丢了,祇为了一时的快意和满足!那些遗害青年的毒辣煽动,造成这样可怕的变态心理!这种变态心理的蔓延,最后到了一般的社会,造成一种所谓“吃光运动”!当民国三十七八年间,尤其是在南京上海一带,许多人如疯如狂的把储蓄著可吃的东西吃了不算,还把可卖的东西卖了,由甲地坐火车到乙地,尽量的享受一下。享受过后,并不能“寿终正寝”,于是再来叹气和怨恨。共产党企图颠覆政府,破坏后方的目的是达到了,可是被鼓动到如饮狂泉的人们,却是封锁在铁幕后面过饥饿和奴役的生活了!至于在社会道德上所留的馀毒,更是难于估计。受到这种恶果之后,我们还能不觉悟吗?我们要恢复人性,提高人生,不能不有理想。我们要建设国家,重定世界秩序,更不能不有理想。理想是我们的远景,也就是使我们兴奋而努力的目标。理想是随著时代的进步而舒展的,所以最后的理想总是不能达到;可是正是因为如此,人生的继续,才更有意味。
(二)智慧──智慧(wisdom)是人生的透视,是一种微妙的颖悟,同时也是这颖悟的结晶。他能笼罩和体会著理性和经验,而从这中间悟到某项的真理。智慧与智力很难严格的划分。智慧常常凭借智力做基础,可是到某一阶段,或某种关系上,他能别有会心。他的效能的发挥,往往在人与人间的关系上,所以历代哲人遗留下来的智珠,也常常是人生哲学里的珍藏。拏当前的问题来作譬喻,制造原子弹是要靠高度的智力,而如何运用原子弹,则需要很大的智慧。在两军相战的时候,可充分运用智力以取得胜利;但是胜利以后,如何可以运用战利的成果,来调整各种国家民族间的关系,以建立世界新的秩序,长期的和平,却更需要很大的智慧。在人事的,尤其是有历史性的重大决定中,有无智慧的成分,关系极为重大,因为许多后果,祇有历史才能证明。智慧在历史上发生的影响尚且如此,在个人生命过程中的重要抉择上,何独不然?
(三)人格──人格是衡量个人一生生命价值的标准,是某一个人之所以异于他人的特征,也就是某一个人生命连续的维持力,尤其是他道德的生命。人类社会之所以能够形成,全靠人与人间的信任。信任的基础在于彼此间最低限度的人格的认识。飘忽无定,变化莫测的生活形态,祇见之于小说里的鬼狐,而不当以此衡量人类。摇身一变,朝秦暮楚的人,决不能说是有人格。人之所以为人,就祇靠肉体,仅认躯壳吗?那么,生理学家和化学家可以坦白的告诉你,你的全身祇不过是若干氢、氧、炭、钙等等原子所组成;他们更化身为无数的细胞,这细胞每天的新陈代谢,又以千百万的单位来计算;一死之后,则整个躯体,又大大的解放,还到氢、氧、炭、钙等等原子的原形。这样说来,人固不成人,我也不成我,那还要讲什么做人,更何需什么人的努力?这是唯物史观必有的结论,这也是十九世纪后期许多人祇看见物质科学发达,而受震炫后所得到的感觉。就是梁任公初闻此说,也受震炫。遂有“不惜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宣战”的言论。那知道人生并不是这样片面的、惨酷的、无意义的。人的组合不是片面的,所以肉体之外,还有心灵;形貌之外,还有做人的典型;他整个的生命固然在宇宙的时空系统中有他的真实性,而他生命留下来的事功,更可以长期留传下去,不断的发生辐射性的放射作用,波动和蕴积成为绝大的影响。而人格对于整个生命发生的联系和连续作用,尤为巨大。生命的价值也靠他衡量。说到人格维持生命的连续,使我不能不提到一个不可磨灭的故事,来作说明,当明末松山之役败后,洪承畴也经过一个不屈时期而后降清,嗣受清廷的重用,任为经略。后来黄道周在安霉兵败被俘,绝食七天不死,解到江宁。洪与黄为同乡,想保全他的生命。“使人来言曰:‘公毋自苦,吾将保公不死。’公骂曰:‘承畴之死也久矣!松山之败,先帝痛其死,躬亲祭之,焉得尚存?’”至今黄道周虽死而他的人格尚放光芒,洪承畴降后虽然偷生,但当时他有价值的生命已经中断,因为他早已把自己的人格毁了!
当然人格是道德的名词。须知价值也是道德的名词。哲学里全部的价值论,就带著道德的含义。尽管有人不喜欢他,要否定他,可是毁灭了他,则整个的人类也随之毁灭,人类的生命也同归于尽。这世界祇有让禽兽和昆虫来住,自不必再有人生哲学了!
要发挥新人生观以创造新生命、新秩序,必须要先创造一种新的空气,这就要靠开风气之先,和转移一世风气的人。社会的演进,本不是靠多数沉溺于现在的溷潴的人去振拔的,而是靠少数特立独行出类拔萃的人去超度的。后一种的人对于这种遗大投艰的工作,不祇是要用思想去领导,而且要以实行的榜样去领导。看遍历史,都是这样;所尊孔、墨乃是力行的先哲。明季的颜习斋李恕谷一般人更主张极端的力行。就拏近代的曾国藩来说,他帮清廷来平太平天国,我们并不赞成;但是当吏偷民惰,政治社会腐败达于极点的时候,他能转移一时风气,化乱世而致小康,也颇有人所难能的地方。他批评当时的吏治是:“大率以畏葸为慎,以萎靡为恭。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畏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所以当时到了“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的局面。他论当时的军事,引郑公子突的话,说是“胜不相让,败不相救,轻而不整,贪而不亲。”他感慨当时的世道人心是“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唯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殊堪浩叹。”他并不如一般人所想像,以为是一个很谨愿的人,反之他是一个很聪明而很有才气的人;不过他硬把他的聪明才气内敛,成为一种坚韧的毅力,而表面看过去像是一个忠厚长者。他凭借罗泽南在湖南讲学的一个底子,又凭自己躬行实践号召的力量,结合一班湖南的书生,居然能转移风气,克定大难,为满清延长了几十年生命。(他转移军队风气的一个例子,很值得注意。他不是说当时军队“败不相救”吗?他以“千里相救”为湘军“家法”,所以常常打胜仗。)一个曾国藩在专制政体的旧观念之下,还能以躬行实践,号召一时,何况我们具有新的哲学深信,当著这国家民族生存战争的重大关头?
在这伟大的时代,也是颠播最剧烈的时代,确定新的人生观,实现新的生活方式,是最迫切而重要的事。方东美先生说:“中国先哲遭遇民族的大难,总是要发挥伟大深厚的思想,培养溥博沉雄的情绪,促使我们振作精神,努力提高品德。他们抵死推敲生命意义,确定生命价值,使我们脚跟站得住。”当拿破仑战争时代,德国的哲学家菲希特(Fichte)讲学,发表告德意志民族一书,也是这个意思。现在有如孤舟在大海一样,虽然黑云四布,风浪掀天,船身摇动,船上的人衣服透湿,痛苦不堪;祇要我们在舵楼上脚跟站稳,望著前面灯塔的光明,沉著的英勇的鼓著时代的巨轮前进,终能平安的扁舟稳渡。这一点小小的恶作剧,不过是大海航程中应有的风波!
[book_title]第二章 道德的勇气
要建立新人生观,第一必须养成道德的勇气(moral courage)。道德的勇气是和通常所谓勇(bravery)有区别的。通常所谓勇不免偏重体力的勇,或是血气的勇;而道德的勇气,乃是人生精神力量最好的表现,“匹夫之勇”与“好勇闘狠”的勇,那能相提并论?
什么是道德的勇气?要知道什么是道德的勇气,就要先知道什么不是道德的勇气。第一、冲动不属于道德的勇气。衙动的行为是感情的,不是理智的;是一时的,不是持久的。他不曾经过周密的考虑,审慎的计划,所以不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的表现是暴烈(violence),暴烈是与坚毅(tenacity)成反比例的。暴烈愈甚,坚毅愈差。细察社会运动的现象,历历不爽。第二、虚矫也不属于道德的勇气。虚矫的人,决不能成大事。所谓“举趾高,心不固矣。”我们所要的不是这一套,我们所要的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对事非经实在考虑以后,决不轻易接受,而一经接受,就要咬紧牙根,以全力干到底。他所有的勇气,都是经内心锻炼过的力量,以有程序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举一例来说明罢,我有一次在美国费勒得菲亚(Philadelphia)城,看一出英国文学家君格瓦特尔(John Drinkwater)的历史名剧,叫做林肯(Abraham Lincoln)当林肯被共和党推为候选大总统的时候,该党代表团来见他,并且说明因为民主党内部的分裂,共和党的候选人是一定当选的。他听到这个消息,沉默半晌,方才答应。等代表团走了以后,他又一声不响的凝视壁上挂的一幅美国地图。看了许久,他严肃地独自跪在地图前面祈祷。我看完以后,非常感动,回到寄住的人家来,半夜不能睡觉。心里想假如一般中国人听到自己能当选为大总统的消息,岂不要眉飞色舞,立刻去请客开跳舞会吗?中国名剧牡丹亭中,写一位教书先生陈最良科举中了,口里念到:“先师孔夫子,犹未见周王,老夫陈最良,得见圣天子,岂偶然哉!岂偶然哉!”于是高兴得满地打滚。但是林肯知道可以当选为大总统的时候,就感觉到国家重大的责任落在他双肩上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一件可快乐的事。凝视国家的地图,继之以跪下来祈祷。这是何等相反的写照!
道德的勇气是要经过长期锻炼才会养成的。但是要养成道德的勇气,必定要有两个先决条件:第一是天性的敦厚,第二是体魄的雄健。就第一个条件说,一个人有无作为,先要看他的天性是否敦厚。不要说看人能否担当国家大事,就是我们结交朋友,也要先认定他天性是敦厚还是凉薄,才可以判断他能不能共患难。凡对自己的亲属都刻薄寡恩的人,是决不会对于朋友笃厚忠诚的。自然这样的人,也决不会对于国家特别维护,特别爱戴的;所以古来许多大政治家用人的标准,是宁取笨重,而不取小巧。倒是乡间的农夫,看来虽似愚笨,却很淳朴诚恳,到患难的时候讲朋友。祇有那戴尖顶小帽,口齿伶俐,举动漂亮的人,虽然一时讨人欢喜,却除了做“小官僚”,做“洋行小鬼”而外,别无可靠之处。就第二个条件说,则体力与胆量关系,实在密切极了。二著之间,系数极大。体力好的人不一定胆子大;体力差的人,却常常易于胆子小。一遇危难,仓皇失措,往往是体力虚弱,不能支持的结果。左传形容郑国的小驷上阵,是“张脉奋兴,阴血周作,进退不可,周旋不能,”所以把战事弄糟了;用他们驾战车上阵的国王,也就误在这些马的身上。马犹如此,人岂不然。我相信胆子是可以练得大的,但是体魄是胆子的基本。担当大事的人可以少得了他吗?
具备这两个先决条件,然后才可以谈到如何修养道德的勇气。修养就是把原来的质素加以有意识的锻炼。孟子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正是对于修养工作最好的说明。从这种修养锻炼之中,才可以养成一种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一种“泰山崩于前色而不沮,黄河决于侧而神不惊”的从容态度;修养到了这个地步,道德的勇气才可以说是完成。但是有什么具体的办法,来从事于这种修养呢?
(一)知识的陶镕──真正道德的勇气,是从知识里面产生出来的,因为经过知识的磨炼而产生的道德的勇气,才是有意识的,而不是专恃直觉的。固然“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但这还是指本性的、直觉的方面而言。在现代人事复杂的社会里,一定要经过知识的陶镕,才能真正辨别是非,才能树立“知识的深信”(intellectual conviction)。知识的深信,是一切勇气的来源,唯有经过严格知识的训练的人,才能发为有系统、有计划、有远见的行动。他不是不知道打算盘,祇是他把算盘看透了!
(二)生活的素养──仅有知识的陶镕还不够,必须更有生活的素养。西洋哲学家把简单的生活和高超的思想(〝simple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联在一起时,实在很有道理。没有简单的生活,高超的思想是不能充分发挥的。社会上有些坏人,并不是他们自己甘心要坏的,乃是他的生活享受的标准,一时降不下来,以致心有所蔽而行有所亏。那占有欲(possessive instinct)的作祟,更是一个重大原因。明末李自成破北京的时候,有两个大臣相约殉国。两个人说好了,一个正要辞别回家,这位主人送客出门,客还没有走,就问自己的用人喂了猪没有。那位客人听了,就长叹一声,断定他这位朋友不会殉国。他的理由是世间岂有猪都舍不得而肯自己殉国之理,后来果然如此。中国还有一个故事,说一个贪官死去,阎王审问他的时候说:“你太贪了,来生罚你变狗。”他求阎王道:“求阎王罚我变母狗,不要变公狗。”阎王说:“你这人真没出息,罚你变狗你还要变母狗,这是什么道理?”他说:“我是读过礼记的。礼记上说:临财母狗得,临难母狗免,所以我要变母狗。”原来他把原文的“毋苟”二字读“母狗”,以为既可得财,又可免难。这虽是一个笑话,却是对于“心有所蔽”而不能抑制占有欲者一个最好形容。须知一个人的行动,必须心无所蔽,然后在最后关头,方可发挥他的伟大。这种伟大就是得之于平日生活修养之中的。
(三)意志的锻炼──普通的生活是感觉的生活(life of senses),是属于声色香味的生活,而不是意志的生活(life of will)。意志的生活,是另一种境界,祇有特立独行的人才能过得了的。他有百折不回的意志,坚韧不拔的操行,所以“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他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所以悠悠之口,不足以动摇他的信念。他能以最大的决心,去贯彻他的主张。他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他不但“不挟长,不挟贵,”而在这个年头,更能不挟群众,而且也不为群众所挟。他是坚强的,不是脆弱的。所以他的遭遇愈困难,而他的精神愈奋发,意志愈坚强,体力愈充盈,生活愈紧张。凡是脆弱的人,最后都是要失败的。辛亥革命的时候,民立报的一位编辑徐血儿,以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做了七血篇,慷慨激昂,风动一时。等到二次革命失败,他便以为天下事不可为了,终日花天酒地,吐血而死,成为真正的“血儿”。这就是意志薄弱,缺乏修养的结果。至于曾国藩一生却是一个坚强意志的表现。他辛辛苦苦,接连干了十几年。虽然最初因军事败衄要自杀两次,但是他后来知道困难是不可避免的,唯有以坚强的意志去征服困难,才有办法,所以决不灰心,继续干下去。等到他做到了“韧”的功夫,他才有成就。
(四)临危的训练──一个伟大的领袖和他伟大的人格,祇有到临危的时候,才容易表现出来。世界上那一个伟大的人物,不是经过多少的危险困难,不为所屈,而后能够产生的?俗语说:“老和尚成佛,要千修百炼。”修炼的时候,是很苦的。时而水火,时而刀兵,时而美女,一件一件的来逼迫他、引诱他。要他不为所屈,不为所动,而后可以成佛。这种传说,很可以形容一个伟大人物的产生。从前全国人对于委员长蒋先生还不能有深刻的认识,等到西安事变发生,他在极度危险的环境当中,依然保持他的尊严与气度,然后大家才都能真正认识他、信仰他、崇拜他。甚至连反对他的人也都受了感动,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了。因为在这样九死一生的危险时机,他的伟大的人格和精神,都充分的表现出来。中国人常说:“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张睢阳临刑前说:“南八,男儿死耳,不为不义屈。”这种临危的精神,是不因为他死而毁灭的。黄黎洲先生在他的补历代史表序上有一段文章说:“元之亡也,危素趋报恩寺,将入井中。僧大梓云:‘国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国之史也。’素是以不死。后修元史,不闻素有一词之赞。及明之亡,朝之任史事者众矣,顾独藉一万季野以留之,不亦可慨也夫!”这段沉痛的文字,岂仅指危素而言,也同时是为钱谦益辈而发。要知不能临危不变的人,必定是怯者、是懦夫。祇有强者才不怕危险,不但不怕危险,而且爱危险,因为在危险当中,才能完成他人格充分的发挥。
中国历史上,有不少伟大的人物,如文天祥史可法等,是可以积极表现道德的勇气的。十年以前,我和蒋先生闲谈。我说,我们在开国的时候,何必多提倡亡国成仁的人物,和文天祥史可法诸位呢?蒋先生沉默了一会,他说:“文天祥不可以成败论,其百折不回,从容就义的精神,真是伟大!”我想文天祥的人格、行为,及其留下的教训,现在很有重新认识的必要。他最初不见用于乱世,等到大局不可收拾的时候,才带新兵二万入卫,元朝伯颜丞相兵薄临安,宋朝又逼他做使臣去“讲解”。他以抗争不屈而被拘留。他的随从义士杜浒等设计使他逃出,准备在真州起两淮之兵,又遭心怀疑贰的骄兵悍将所扼,几乎性命不保,逃至扬州,旋逃通州。路遇伏兵,饥饿得不能走了;杜浒等募两个樵夫,把他装在挑土的竹篮中抬出。航海到温州起兵;转到汀州、漳州,经广东梅州而进兵规复江西。汉奸吴浚来说降他,他把吴浚杀了。江西的会昌、雩都、兴国、抚州、吉安,和庐陵的东固镇都有他的战绩。他的声势,一度振于赣北和鄂南。兵败了,妻子都失陷了,他又重新逃回到汀州,再在闽粤之间起兵;又由海丰、南嵚打出来,在五坡岭被执。自杀不死,路过庐陵家乡绝食不死;解到燕京,元人起初待以上宾之礼说降他,以丞相的地位引诱他,他总是不屈,要求元朝杀他。若是不杀他,他逃出来,还是要起兵的。元朝也为这个理由,把他杀了。他在狱中除作了正气歌之外,还集杜诗二百首,这是何等的镇静!何等的从容!他就刑的时候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几句话,不独留下千秋万世的光铓,也是他一生修养成功的“道德的勇气”的充分表现。他本来生活是很豪华的,经国难举兵以后,一变其生活的故态。他的行为,有两件特别可注意的事。第一是他常是打败仗而决不灰心。当然他是文人,兵又是乌合之众的义兵,打败仗是意想得到的。但是常打胜仗,间有失败而不灰心还容易;常打败仗而还不灰心,实在更困难。这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第二是他常逃,他逃了好几次;但是他逃了不是去偷生苟活,他逃了还是去举兵抗战的。这种百折不回的精神,是表现什么一种勇气?做事祇要是对的,成败有什么关系?“若夫成功则天也”,也是他最后引以自慰的一句话。文天祥出来太晚了!文天祥太少了!若是当时人人都能如此,元朝岂能亡宋?所以文天祥不但是志士仁人,而且是民族对外抗战的模范人物!
必须有准备殉国成仁的精神,才能做建国开基的事业。进一步说,若是真有准备殉国成仁的精神,一定能完成建国开基的事业!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book_title]第三章 知识的责任
要建立新人生观,除了养成道德的勇气而外,还要能负起知识的责任(intellectual responsibility)。本来责任是人人都有的,无论是耕田的、做工的、从军的,或者是任政府官吏的,都各有各的责任。为什么我要特别提出“知识的责任”来讲?知识是人类最高智力发展的结晶,是人类经验中最可珍贵的宝藏,不是人人都能取得、都能具备的;因此凡有求得知识机会的人,都可说是得天独厚,享受人间特惠的人,所以都应该负一种特殊的责任。而且知识是精神生活的要素,是指挥物质生活的原动力,是我们一切行为的最高标准。倘使有知识的人不能负起他特殊的责任,那他的知识就是无用的,不但无用,并且受了糟塌。糟塌知识是人间的罪恶,因为这是阻碍或停滞人类文化的发达和进步。所以知识的责任问题,值得我们加以严重的注意。我们忝属于所谓知识分子,尤其觉得这是一个切身问题。
所谓知识的责任,包含三层意义:
第一是要有负责的思想。思想不是空想、不是幻想、不是梦想,而是搜集各种事实的根据,加以严格逻辑的审核,而后构成的一种有周密系统的精神结晶。所以一知半解,不足以称为成熟的思想:强不加以为知,更不能称为成熟的思想。思想是不容易成立的;必须要经过逻辑的陶镕,科学的锻炼。凡是思想家,都是不断的劳苦工作者。“焚膏油以继晷,恒矻矻以穷年。”他求知的活动,是一刻不停的,所以他才能孕育出伟大成熟的思想,以领导一世的思想。思想家都是从艰难困苦中奋闘出来的。他们为求真理而蒙受的牺牲,决不亚于在战场上鏖战的牺牲。拏科学的实验来说,譬如在实验室里试验炸药的人,被炸伤或炸死者,不知多少;又如到荒僻的地方调查地质、生物、人种的人,或遇天灾而死,或染疾病而死,或遭盗匪蛮族杀害而死的,也不知多少。他们从这种艰苦危难之中得来的思想,自然更觉得亲切而可以负责。西洋学者发表一篇学术报告或论文,都要自己签字,这正是负责的表现。
其次是除有负责的思想而外,还要能对负责的思想去负责。思想既是不易得到的真理,则一旦得到以后,就应该负一种推进和扩充的责任。真理是不应埋没的,是要发表的。在发表以前,固应首先考虑他是不是真理,可不可以发表;但是既已考虑发表以后,苟无新事实新理论的发现和修正,或是为他人更精辟的学说所折服,那就应当本著大无畏的精神把他更尖锐地推进,更广大地扩充。我们读西洋科学史,都知道科学家为真理的推进和扩充而奋闘牺牲的事迹,真是“史不绝书”。譬如哥白尼(Copernicus)最先发现地动学说,说太阳是不动的,地球及其他行星都在他的周围运行,他就因此受了教会多少的阻碍。后来白兰罗(Bruno)出来,继续研究,承认了这个真理,极力传播,弄到触犯了教会的大怒,不仅是被捕入狱,而且被“点天灯”而死。盖律雷(Galileo)继起,更加以物理学的证明,去阐扬这种学说,到老年还铁锁琅当,饱受铁窗的风味。他们虽受尽压迫和困辱,但始终都坚持原来的信仰,有“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的态度。他们虽因此而牺牲,但是科学上的真理,却因为他们的牺牲而确定。像这种对于思想负责的精神,才真正是推动人类文化的伟大动力。
再进一层说,知识分子既然得天独厚,受了人间的特惠,就应该对于国家民族社会人群负起更重大的责任来。世间亦唯有知识分子才有机会去发掘人类文化的宝藏,才有特权去承受过去时代留下最好的精神遗产。知识分子是民族最优秀的分子,同时也是国家最幸运的宠儿。如果不比常人负更重大的责任,如何对得起自己天然的秉赋?如何对得起国家民族的赐予?又如何对得起历代先哲的伟大遗留?知识分子在中国向称为“士”。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身为知识分子,就应该抱一种舍我其谁至死无悔的态度,去担当领导群伦继往开来的责任。当民族生存存亡的紧急关头,知识分子的责任尤为重大。范仲淹主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必须有这种抱负,才配做知识分子。他的“胸中十万甲兵”,也是由此而来的。
提起中国的知识分子,我们很觉痛心。中国社会一般的通病,就是不负责任,而以行政的部分为尤甚(这当然是指行政的一部分而言)。从前的公文程式,是不用引号的;办稿的时候,引到来文不必照抄,祇写“云云”二字,让书吏照原文补写进去。传说沈葆桢做某省巡抚,发现某县的来文上,书吏照抄云云二字,不曾将原引来文补入,该县各级负责人员,也不曾察觉。于是他很幽默的批道:“吏云云,幕云云,官亦云云,想该县所辨之事,不过云云而已。”这是一个笑话,但是很足以形容中国官僚政治的精神。中国老官僚办公事的秘诀,是不负责任,推诿责任。所以上级官厅对下的公事,是把责任推到下面去去;下级官厅对上的公事,是把责任推到上面去。责任是一个皮球,上下交踢。踢来踢去的结果,竟和火线中间,有一段“无人之境”(no man's land)一样。这是行政界的通病,难道知识界就没有互相推诿不负责任的情形吗?有几多人挺身而出,本著自己的深信,拏出自己的担当来说,这是我研究的真理,这是我服务的责任,我不退缩,我不推诿?这种不负责任的病根,诊断起来,由于下列各点:
第一是缺少思想的训练──他的思想不曾经过严格的纪律,因此已有的思想固不能发挥,新鲜的思想也无从产生。外国的思想家常提倡一种严正而有纪律的思想(rigorous thinking),就是一种用逻辑的烈火来锻炼过的思想。正确的思想是不容易获得的,必须经过长期的痛苦,严格的训练,然后才能为我所有。思想的训练,是教育上的重大问题。历次世界教育会议,对于这个问题,都曾加以讨论。有人主张研究社会科学的人,他得学高深的数学,不是因为他用得著这些数学,乃是因为这种数学是他思想的训练。思想是要有纪律的。思想的纪律,决不是去束缚思想,而是去引申思想、发展思想。中国知识界现在就正缺少这种思想上的锻炼。
第二是容易接受思想──中国人向来很少人坚持他特有的思想,所以最容易接受他人的思想。有人说中国人在思想上最为宽大,最能容忍,这是美德,不是毛病。但是思想这件事,是就是,非就是非,谈不到什么宽大和容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哥白尼主张地动说,固然自己深信是对的;就是白兰罗和盖律雷研究这个学说认为他是对的以后,也就坚决地相信他、拥护他,至死至终不改变。试看西洋科学与宗教战争史中,为这学说奋闘不懈,牺牲生命的人,曾有多少。这才是对真理应有的态度。中国人向来本相信天圆地方,“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但是西洋的地动学说一传到中国,中国人立刻就说地是圆的,马上接受,从未发生过流血的惨剧。又如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也是经过多少年宗教的反对,从苦闘中才挣扎出来的。直至一九一一年,德国还有一位大学教授,因讲进化论而被辞退;甚至到了一九二一年,美国坦尼西(Tennessee)州,还有一位中学教员因讲进化论而遭诉讼。这虽然可以说是他们守旧势力的顽固,但是也可表现西洋人对于新思想的接受不是轻易的。可是在中国却不然。中国人本来相信盘古用金斧头开天辟地。“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不是多少小说书上都有的吗?但是后来进化论一传进来,也就立刻说起天演,物兢天择,和人类是猴子变来的。(其实人类是猴子的“老表”。)人家是经过生物的实验而后相信的。我们呢?我们祇是因为严复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文章做得极好,吴挚甫恭维他“骎骎乎周秦诸子矣”一来,于是全国风从了。像这样容易接受思想,祇足以表示我们的不认真、不考虑,那里是我们的美德?容易得,也就容易失;容易接受思想,也就容易把他丢掉。这正是中国知识界最显著的病态。现在中国愈是中学生,愈是一知半解的人,愈好谈主义,就是这个道理。
第三是混沌的思想──既没有思想的训练,又容易接受外来的思想,其当然的结果,就是思想的混沌。混沌云者,就是混合不清。况且这种混合是物理上的混合,而不是化学上的化合。上下古今,不分皂白,搅在一起,这就是中国思想混合的方式。我不是深闭固拒,不赞成采取他人好的思想,祇是采取他人的思想,必须加以自己的锻炼,才能构成自己思想的系统。这才真是化学的化合呢!西洋人也有主张调和的,但是调和要融合(harmony)才对,不然祇是迁就(compromise);真理是不能迁就的。我常怪中国的思想中,“杂家”最有势力。如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极端力行的墨,虚寂无为的老,都是各树一帜,思想上的分野是很清楚。等到战国收场的时候,却有吕氏春秋出现,混合各派,成为一个“杂家”。汉朝斥百家而尊儒孔,实际上却尚黄老,结果淮南子得势,混合儒道,又是一个杂家。这种混杂的情形,直至今日,仍相沿未改。二十年前我造了一个“古今中外派”的名词,就是形容这种思想混杂的人。丈夫信仰基督教,妻子不妨念佛,儿子病了还要请道士“解太岁”。这是何等的容忍!容忍到北平大出丧,一班和尚、一班道士、一班喇嘛、一班军乐队,同时并列,真是蔚为奇观!这真是中国人思想的缩影!
第四是散漫的思想──这是指片断的、琐碎的、无组织的思想。散漫的思想固然由于思想无严格的训练,但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懒。这思想的方式常靠触机,祇是灵机一来,思想就在这机来的一刹那停止了,不追求下去了。这如何能发生系统的思想,精密的思想?于是成了“万物皆出于几,万物皆入于几”的现象。他祇是让他的思想,像电光石火一样的一阵阵的过去。有时候他的思想未始不聪明,不过他的聪明就止于此。六朝人的隽语,是由此而来的。世说新语的代代风行也是如此。中国人的善于“玩字”,没有其他的理由。因此系统的精密的专门哲学,在中国很难产生。因此中国文学里很少有西洋式如弥尔敦的天国云亡,哥德的浮士德那般成本的长诗。因此笔记小说为文人学士消闲的无上神品。现在还有人提倡沈三白浮生六记,和小品文艺,正是这种思想的斜晖落照!不把思想的懒根性丢掉,系统的伟大思想是不会产生的。
第五是颓废的思想──颓废的思想是思想界的鸦片烟,是民族的催眠术──并且由催眠术而进为催命符。颓废的思想就是没有气力的思想,没有生力的思想。什么东西一经过他思想的沙滤缸,都是懒洋洋的。颓废的思想所发生的影响,就是颓废的行为。以现在的文艺品来说罢,有许多是供闺秀们消闲的,是供老年人娱晚景的。有钱的人消闲可以,这是一格;但是我们全民族是在没有饭吃的时候,没有生存馀地的时候呀!老年人消闲可以,因为他的日子是屈指可算的,但是给青年人读可为害不浅了。而现在喜欢读这些刊物的反而是青年人!文人喜欢诗酒怡情,而以李太白为护符。是的,李太白是喜欢喝酒。“李白斗酒诗百篇”。你酒是喝了,但是像李太白那样的一百篇诗呢?我们学李太白更不要忘记他是“十五学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人呀!你呢?颓废的思想不除,民族的生力不能恢复。
第六不能从力行中体会思想──更可思想证诸力行,中国的文人,中国的“士”,是最长于清谈的,最长于享受的。在魏晋六朝是“清谈”,在以后蜕化而为“清议”。清谈清议是最不负责任的思想的表现。南宋是清议最盛的时代,所以弄到“议未定而金兵已渡河”。明末也是清议最盛的时代,所以弄到忠臣义士,凡事不能作有计划的进行,逼得除了一死之外,无以报国。“清议可畏”,真是可畏极了!横竖自己不干,人家干总是可以说风凉话了。自己叹叹气,享享乐罢。“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老实说,现在我们国内的知识分子,也不免宋明的清议风气,祇是把享乐换了一套近代化的方式。我九年前到北平去,看见几位知识界的朋友们,自己都有精致的客厅,优美的庭园,莳著名卉异草;认为不足的时候,还可到北海公园去散散步,我当时带笑的说道,现在大家是“花萼夹城通御气”,恐怕不久要“芙蓉小院入边愁”。现在回想起来,字字都是伤心之泪。这不仅是北平如此,他处又何独不然?我们还知道近年来通都大邑有“沙龙”的风气吗?“我们太太的沙龙”是见诸时人小说的。很好,有空闲的下午,在精致的客厅里找几位时髦的女士在一道,谈谈文艺,谈谈不负责任的政治。是的,这是法国的风气,巴黎有不少的沙龙,但是法国当年还靠著莱茵河那边绵延几百里的马奇诺防线呀!那知道纸醉金迷的结果,铜墙铁壁的马奇诺竟全不可靠。色当一役,使堂堂不可一世的头等强国,重蹈拿破仑第三时代的覆辙,夷为奴隶牛马,这是历史上何等的悲剧?我不否认享乐是人生应有的一部分,祇是要看环境和时代。我们的苦还没有动头呢!我们不愿意苦,敌人也还是要逼得我们苦的。“来日大难”,现在就是,何待来日?我们现在都应忏悔。我们且先从坚苦卓绝的力行里体会我们的思想,同时把我们坚强而有深信的思想,放射到力行里面去。
以上的话,是我们互责的话,也是我们互勉的话。因为如果我脑筋里还有一格兰姆知识的话,我或者也可以忝附于知识分子之列。我所犯的毛病,同样的也太多了,不过我们要改造民族的思想的话,必定先要自己负起知识的责任来。尤其是在现在,知识分子对于青年的暗示太大了。我们对于青年现在最不可使他们失望,使他们丧失民族的自信心。我们稍见挫折,便对青年表示无办法,是最不可以的事。领导青年的知识分子尚且如此,试问青年心理的反应何如?我们要告诉他们世界上没有办法的事,民族断无绝路,祇要我们自己的脑筋不糊涂!知识是要解决问题的。知识不怕困难,知识就是力量。而且这种力量如此之大,凡是物质的力量透不进去的地方,知识的力量可以先透进去。知识的力量透过去之后,物质的力量就会跟著透过去。全部的人类文化史,可以说明我这句话。我们祇要忠诚的负起知识的责任来,什么困难危险都可以征服!
顾亭林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知识分子?他又说:“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他所谓“亡国”是指朝代的更换,他所谓“亡天下”是指民族的灭亡。现在我们的问题,是要挽回亡天下,亡民族的大劫。在这时候,知识分子如不负起这特别重大的责任来,还有谁负?我觉得我们知识分子今后在学术方面要有创作、有贡献;在事业方面要有改革、有建树。我们不但要研究真理,并且要对真理负责。我们尤其要先努力把国家民族渡过这个难关。不然,我们知识分子一定要先受淘汰,连我也要咒诅我们知识分子的灭亡!
[book_title]第四章 弱是罪恶,强而不暴是美
近百年来中国成为一个弱国,这是事实。以往还有人把我们自称为“弱小民族”,我极不赞同,我以为中国“弱”是真的,但不是“弱小”,而是“弱大”。“大”而“弱”是矛盾的现象,是最大的羞耻,但事实如此,不必讳言。为什么会弱?为什么会大而弱?弱就根本不应该。我们要把甘心做弱者的观念改变过来,要真正认识弱是羞耻、是罪恶,祇有强而不暴才是美。让我们来歌颂强和美罢!
怎么叫做强?我所谓强,不是指比武角力,好勇闘狠的强,乃是指一个人全部的机能、品性,以及其他一切的天赋,在每一个自然的阶段,都能尽善尽美的发展,而达到笃实光辉的地步,才算是强。多少哲学家常讲生命的完美发展与活动(the perfect development and exercise of life)。生命是要发展的,是要向最善最美的理想发展的;生命是要活动的,是要不断的活动的。亚里士多德说橡树的种子虽小,可是他一点一点不断的发展起来,就可成为伟大葱茏的橡树。这才可以说是尽了橡树之性。这也就是生命的象征。达尔文研究生物,认为最适于生存的生物,乃是健康充实而一切机能都完备的个体;这种个体,在他生长的某一个阶段,必须把他所有的天赋,都发展到尽善尽美的地步,生命才能维持。这就是强的效果。所以强者是一定能生存的,一定能站得住的。
弱就是强的反面。弱是贼天之性,就是不能把固有的天赋充分发展,反而戕害他、斵伤他,使他萎谢凋零,停滞腐朽。所以弱者的结果一定是自趋崩溃,自取灭亡。
你看一朵花,是长得充分饱满的美呢?还是萎谢不堪的美呢?孟子说:“充实之为美,充实而有光辉之为大,”惟有充实、饱满、雄健、才是美,才是伟大!西洋哲学家如莱伯尼兹(Leibnitz)斯宾诺沙(Spinoza)都曾说过:“天赋各部分机能和力量的和谐发展,是人生的定律,也是宇宙的定律。”(The harmonious development of capacities and powers is the law of man as of the universe)。和谐的发展,都是美的。音乐是和谐的,有最高的香,有最低的香,各有他适当的地位,最好的节奏,所以音乐是美的。强正是和谐的发展,所以强也是美的。
然而强要不暴,强而暴就失去强的意义,就不美了。强是人人欢喜的。假定你是女子,你愿意和生肺痨病到第三期的人一道在街上走呢?还是喜欢和精神饱满雄纠纠的青年一道在街上走呢?英勇豪迈为国家干城的军人,是美的;但如日本军人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那祇是兽性的暴露,就谈不上美了。一条酒醉大汉,在街上横冲直撞,逢人便打,算是美吗?曹孟德是杰出的人材,而中国人骂他,正是因为他“欺人孤儿寡妇”。这正是中国优美民族性的表现。我从前在上海读书的时候,在电车上常常让座位给日本女子,有些同学不以我为然。我说我们有本领,可以和她们的男子在战场上比较,又何必欺人家的“孤儿寡妇”,即非孤儿寡妇,也是此时无抵抗的人。
我说强是美,弱是罪恶。或者有人要说我这话是很危险的。如果说弱是罪恶,小孩子是弱者,难道小孩子有罪恶吗?我可以答复他说:小孩子并不是弱者。如果在他小孩子的阶段,能充分发展他的生机,发挥他所有的天赋,他正是最强的强者。当然小孩子生下来,也有残疾不健全的,这多半是先天的罪恶,祇是这个罪恶是他的父母负的,不是他自己的责任。
何以弱是罪恶?我以为弱的罪恶有三,第一就是贼天之性,对不起天赋的一切。第二就是连累他人。弱者要人照顾他、当心他,把许多向上有为的强者都拉下来。他不但自己不能创造,而且阻止别人的创造;不但自己不能生产,而且消耗别人的生产。第三就是纵容强者作恶。假使大家都是强者,罪恶就可减少。世界上多少罪恶,都是弱者纵容强者的结果。打了你的左颊,你再敬以右颊,使人家养成骄横作恶的习惯,不是罪恶还是什么?中国自己不争气,不但害了自己,而且害了人家。日本今天如此凶横残暴,毋宁说是我们把他惯出来的。这次中日大战结束以后,我们首先要痛哭自己──哭我们自己不争气、不振作,害死了许多英勇有为的民族壮士,民族精华!其次就要痛哭日本──哭他因为我们的不争气、不振作,而骄纵到走上自取灭亡的道路!
我们现在应该建立一种强者的哲学。但是我的强者的哲学,和尼采所谓“超人哲学”有两点不同:第一尼朵的“超人”观念,是主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所以要自摒于常人之外。我所谓强者的哲学,乃是要覆育人类、提高人类的。第二尼采所谓“超人”,是生物上所产生的一种人类,而我所谓强者,乃是能够发挥他所有的天赋的人,是人人都有资格做的,不是什么特殊的新人类。
怎样才能称为强者?强者有三个基本的条件:第一要有最野蛮的身体。我们的体力生力,断不可使其退化,而且要充分的发扬。我们现在太享受了、太安逸了,因为劳力减少,抵抗力也薄弱了。想起我们的祖先,在森林原野,高山大谷中生活,披荆斩棘,征服自然,多么值得羡慕、值得崇拜!我们要恢复我们祖先一样最野蛮的身体。我宁愿看见青年男女,不穿衣服,拏著亮晃晃的刀枪,在深山里驰骋打猎,而不愿看见他们在纸醉金迷的红绿灯下唱歌跳舞!其次,只有最野蛮的身体还不够,还要有最文明的头脑。身体尽管最野蛮,头脑却要最文明。我们要利用自然、征服自然,就非靠文明的头脑不可。荀子讲“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若制天命而用之。”倍根(Francis Bacon)讲“戡天主义”。试问没有最高的智力,那里能“制天命”与“戡天”,运用自然的能力,而创造人类的文明?再次,还要有不可征服的精神,强者一定要有坚决的意志,能过意志的生活。他不求享受,不求安逸,但是他的生力却要求解放、要求发表。所以他不顾利害,在生命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奋闘,以求得他精神上最大的快乐。他把他整个的生命放在大众里面,来提高大众,而不是压倒大众。他要自己向上,同时也带大家上去,而不把别人拉下来。他以个人的生命,放射于整个的历史里面,使历史更为丰富、更有光辉。
弱者和强者恰恰相反。弱者是衰颓、屈服、自欺、欺人;他不能想,更不能有力的想。所以弱者的哲学是永远的否定(everlasting no),决不能产生永远的肯定(everlasting yes)。他认为人生和宇宙都是否定的,因为他没有勇气去肯定一切。他也许和佛家一样,有“悲天悯人”的胸怀,但他看见恒河的水泛滥起来,溺死了多少人,却不能像荷兰人一样筑堤防堵。他虽然看见毒蛇猛兽啮死了多少人,但也不能像“益烈山泽而焚之”,使“禽兽逃匿”,人人得有乐土安居。印度人常喜欢表示没有办法,他表示没办法的时候,就把两手一伸。有一位在印度多年的外国朋友曾对我说:“若是我能做印度狄克推多的话,我首先要把这伸出来表示没办法的手砍下!”这种否定的态度,结果必归于“涅槃”,以为自己解脱了就可以解脱一切;这是消极的态度,不是积极的态度。
强者的哲学,第一是接受生命、接受现实。生命是前进的、有生机的。保守无从保守,否定除非自杀──但自杀是最懦弱的行为。强者接受生命,把天赋的生命发展到最完美的地步,无所谓悲观。徒然乐观而不努力,乐观是不可靠的;徒然悲观,除非毁灭生命,否则就想悲观也悲观不了。所以强者对于人生是不断的改进,对于宇宙是不断的创造。现实里面自然有许多困苦艰难的事,但他接受现实;不但接受,而且更能不为现实所限制。他不祇看见“现在”,而且看见“未来”,用英文来说罢,他不祇看见〝is〞,而且更看见。〝to be〞,他要能根据现实的材料,去不断创造将来无限的光荣。
第二是不倚赖。他不但不倚赖人,而且也不倚赖神。他受人爱,但不受人怜。他有特立独行的精神,所谓“饥不食嗟来之食,渴不饮盗泉之水。”他先从自己磨炼起、检讨起、奋发起。有了这种精神,他才有资格向上帝祷告──如果他信仰上帝的话。不然上帝要用脚尖把他踢著,微笑的对他说道:“孩子,你还是起来罢,先做个像样的人再说!”
第三是接受痛苦,而且欢乐的接受痛苦。痛苦是生命的一部分。真正的快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挣扎中产生的。在挣扎的过程中,自然痛苦,却也有快乐,等到成功以后,则甜蜜的回忆,更是最大的快乐。好比爬山,山坡陡险,山路崎岖,喘气流汗,费尽气力,但等爬到山顶,放眼四顾,那时的快乐,决非从飞机上用降落伞下来的人所能领略的。女子生产的时候,是极痛苦的,但是婴儿的生命,母爱的寄托,民族的前途,都是从这痛苦中得来的。强者接受生命,生命自然伴著痛苦,但痛苦乃是快乐的母亲,是黎明以前的黑暗。生命的奇葩,民族的光明,都从这痛苦中产生。所以强者不求现成的享乐,而是承认痛苦,接受痛苦,欢乐的接受痛苦,要从痛苦中去寻求快乐,产生快乐。人生固然要快乐,但安稳的快乐,不但没有,而且是不值得享受的。
第四是勇敢的在危险中过生活。在危险中生活才能得到真正的乐趣。困难的挫折和危险的震荡,正是磨炼伟大人格的最好机会。狮子在非洲撒哈拉大沙漠里,虽然不容易找到水喝,找到东西吃,但这种最困难的境地,却使他能完成狮子的本性。假如把他养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天天给他几磅牛肉,让他舒服的生活著,他安稳的生活是解决了,但是他狮子的本性也就丧失了。我常说要讲澈底的唯物主义,最好是做军阀的姨太太,有洋房可住,汽车可坐,一切摩登的设备,件件都有,但这是人生最高的生活理想吗?如果说是,那我当然无话可说。讲快乐可以量计的英国哲学家穆勒(J.S.Mill)也曾说过:“做一个不满足的人,好过做一只满足的猪。”(It is better to be a human being disatisfied than a pig satisfied)世界上绝对没有受到阻力便能成功,恐怖的袭击是常有的。惟有强者才不怕恐怖的袭击,能勇敢的在危险中生活,以危险的生活去达到生活的理想。
第五是威严的生,正义的怒。做人要有一种威严;走这种威严的标准之下的事,是不干的。“生、人之所欲也,所欲有甚于生者;死、人之所恶也,所恶有甚于死者。”祇有能威严的生,才能被人看得起。从前英国人往往欺负印度人,现在好多了,至少在英国本部看不出来了。过去英国人上火车没有座位的时候,印度人是要起来让座位的。有个故事,说有次一个英国人上火车,没有座位了,要求一个印度人让座位;这个印度人不但不让,而且上前去打了他一个耳光。但是奇怪的事,这个英国人却不发怒,且对他说:“你的行为倒像一个人”(You behave like a man.)。让他打了算了。可见祇有保持这种威严的态度,人家才会尊重。嘻嘻哈哈鬼混胡调的人,是不值得生存的。强者不但要有威严的生,还要有正义的怒。所谓正义的怒,不是今天骂人,明天打人;这祇是匹夫之勇而已。正义的怒,是含蓄在内,要在适当的时机,正义受厄的关头,才作郑重的表现的。所以可以“一怒而安天下”。
第六是殉道的精神。强者能为理想而牺牲,为正义而牺牲,把自己的生命当做历史。祇有这样的人愈多,历史才更丰富、更有意义。这种人祇知价值(value),而不知价钱(price),所以能牺牲自己去超度别人。他不是压迫别人,而是提高别人。像这样的人,才可称为时代的命运之儿。
综合起来说,强者的生活,是完整的生活。不但他自己的生命是丰富的,他还从丰富自己的生命去丰富民族的生命。他是整个民族历史生命的继承者,也是创造者。他能爱,也能被爱;他能令,也能受命;他能胜利,也能失败;他能想,更能有力的想;他能做梦,更能实现他的梦。他不但能创制乐谱,他还能以热烈的感情,奏出他的乐谱。他能顺著自然的程序,充分发展一切自然的赋予,到最善最美的境地。他的发展是整个的、和谐的,也是美的。他能保持这种美的本质,才能以强制暴,而不会有“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兮”的流弊。所以强者乃是完整的人(The strong man is the complete man.),强者的哲学,也就是美的哲学。
[book_title]第五章 恢复唐以前形体美的标准
美学是哲学的一部分,美的生活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审美的标准就是人类生活最高尚最优美的一种理想。美学的重要,不但在他把人生的形态和社会的观念哲学化、艺术化、文学化,而尤其在他确立一种生活的理想,使人人于不知不觉中提高生活,一齐朝著这个理想走去。
形体美是美学中最普遍的观念,也是最难表现的观念。西洋形体美的表现方法,有雕刻、图画、文学等等。在希腊时代,雕刻已经发达到登峰造极的地位,不但表现是希腊民族美的典型,而且至今还令我们赞叹欣赏。中国的雕刻比较不很发达,如云岗龙门的造像,是不可多得的。至于古画存留的,历经丧乱,也渐减少,最古的画恐怕就要算晋朝顾恺之的了,但是也多凭后人的鉴定。因此我们要说明中国历代形体美的标准,祇有注重文学方面,尤其是诗歌方面。况且文学诗歌,实最足以代表某一个时代的心理和风尚。
中国民族的体格,本来是雄健优美的,不幸后来渐渐退化,渐渐颓唐。不要说我们的远祖“穴居野处,茹毛饮血,”战胜自然的环境,开辟锦绣的河山,都是靠著伟大坚强的体格,就据有史以后的记载而言,汤高九尺,文王十尺,孔子九尺六寸,那个不是堂堂正正魁梧威严的仪表?(就说商周尺比现在的小,无论怎样折合起来,也一定比今人高多了。)至于说到中国的文学,最早的要算诗经。诗经里面,形容男女形体美的地方非常之多。诗经里面的漂准男子,可以公叔段为代表。他是怎样的美呢?“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襢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无狃,戒其伤女。”这种力大身强,乘乘飞舞的男子,是当时公认为最美的典型男子,所以大家对他的赞扬是“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我们要注意这最后一句,是明明的标出美字来的。诗经里面的标准女子,可推庄姜。她的美又是怎样呢?“硕人其颀,衣锦褧衣;”“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华彼秾矣,颜如桃李。”可见她不是娇小玲珑,也不是瘦弱柔靡;而是健伟丰满,端庄流丽的。诗经里面的表情诗,描写男女爱情想像中的人物是“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这种抒情恋爱的诗章所表现的,也莫不是伟大壮严的姿态。
这种审美的观念,直到汉朝,都是维持著的。汉武帝的李夫人,将要病死的时候,却不要武帝去看他,原因是她不愿武帝看见她的病容。汉之外戚,名将很多,如西汉的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等,东汉的窦宪等,都是横征沙漠,威震殊方的勇士,则他们家庭遗传的体魄,可想而见。东汉的审美的标准,并未降低。陇西行中形容的女子是:“好妇出门迎,颜色正敷愉。”所谓“敷愉”正是丰润和悦的象征。汉末魏初也是一样。曹子建的洛神赋中寄托的美人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容曜秋菊,华茂春松。”惊鸿游龙是何等活泼!秋菊春松是何等饱满!晋朝顾恺之所画女史箴卷子里的人物,也都充分表现著健康、硕大、庄重。甚至到了东晋南北朝,标准仍还未变。云岗遗像,是北魏伟大的遗留,表现当时形体的标准。“羊侃侍儿能走马,李波小妹解弯弓,”都是这时代女子的风尚。就是北齐亡国的君主所眷恋的女子,还是“倾城最在著戎衣”,而与君王能再射猎一围的女子。
唐朝是中国的鼎盛时代。那英明神武手创天下的唐高祖唐太宗,其体格之雄健,不问可知。唐朝的标准美人,是文学上形容最多的杨太真。白居易描写杨太真的美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环肥”之美是赞颂她身体丰满的健美。“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金门,”他的姊妹进宫是骑马的,不是坐轿子,坐滑竿儿的。不但后妃贵戚如此,宫女也是一样。王建的宫词形容唐朝的宫庭生活最多。他就写道:“射生宫女宿红妆,把得新弓各自张。”这种尚武的精神,已成为一时的风气。一个国家在强盛兴旺的时期,不但武功发达,就是民族的体格,也是沉雄壮健,堂皇高大,不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中国民族的衰落,可以说是从宋朝,尤其是从南宋起,特别看得出来。这在文学的表现中,最为明显。宋初的花蕊夫人说孟蜀的灭亡是“十四万军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为什么大军的战士,都不成其为男儿呢?南唐二主的词,更充分表现出当时精神的萎靡与颓唐。李后主的名句是:“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这种生活情趣,无怪他要“沈腰潘鬓销磨”了。所以他“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被掳辞庙的日子,不对祖宗牌位痛哭,而反对著宫娥垂泪,不能不佩服他的闲情逸致!到了北宋徽钦二宗,徽宗字虽写得秀劲,画虽画得出色,但是他们体格不等到五国城的日子,已经是不行了。北宋晚年秦少游“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的女儿诗句,很可作为当时文人的写照。北宋如此,南宋尤甚。文学的作品中,充满了颓废的意味。当时诗人里面,最不受时代空气笼罩的,要推陆放翁。他说:“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已经不勉强作豪语。他是最热烈爱国的人,但是他最后也成为“心如老骥常千里,身似春蚕已再眠;”终究是“关河历历功名晚,岁月悠悠老病侵。”至于宋代的女子呢?中国最大的女词人李清照,对于女子的描写,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过那聂胜琼所形容的“枕前泪共堦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的生活。这真是脆弱愁病到不堪设想的地步了!元是外族,本很强悍,但是强悍的是元朝游牧人种,而不是中原人士。降及明朝,更是不成话说。杨升庵夫人形容的女子,是“眼重眉褪,胆颤心惊,粉香处弱态伶仃”的女子;是“柳腰肢刚一把”的女子;是“多病多愁,相思衣带缓”的女子。至于到“倒金瓶凤头,捧琼浆玉瓯,蹙金莲凤头,颤凌波玉钩,整金钗凤头,露春尖玉手”的时候,这简直是把自己雕琢成男子玩弄的工具了!标准女子是如此,标准的男子呢?她的形容就是“盈盈太瘦生!”这种颓废萎靡的风尚,传到明末,更是变本加厉。中国著名的诗史作家吴梅村形容明季的临淮将军刘泽清说:“临淮游侠起山东,帐下银筝小队红,”又说:“纵为房老腰支在,若论军容粉黛工。”这正是所谓“不闘身强闘歌舞”的情形,还打什么仗?“男儿作健酣杯酒,女子无愁发曼声,”这样的社会状况,焉得而不亡国?到了清初,更不必说了。红楼梦是形容清初鼎盛时代的家庭生活的一部名著,他里面的标准女子,是大家知道的林黛玉。他美到极顶的地方,就是吐绿痰,可怜肺病害到第三期,这美的标准也就完成了!到清末政治当局和文人的身体,正如梁任公所说:“皤皤老成,尸居馀气,翩翩年少,弱不禁风。”难道大家能发现还有再好的形容吗?
现在我们一般的体格之坏,真足惊人!举一个特殊的例罢。东四省为什么这样容易失掉?就是因为当时的封疆大员,“不闘身强闘歌舞。”高级将领如此,所以听说下面有一个旅长,每早洗脸,要用八盆脸水,因为不但作种种修饰,还要擦雪花膏。以致师长不敢见旅长,旅长不敢见团长,团长不敢见营长,营长不敢见士兵。“羯竖竟教登玉座,侬家从此阙金瓯”的局面是这样造成的。到九一八事变发生的时候,方面统帅还在北平中和园看梅兰芳的“宇宙锋”,左右不敢通报,看完以后还去跳舞。这些事实是历史家不会忘记,也不该忘记的。清朝人咏吴王台的诗云:“台畔卧薪台上舞,可知同是不眠人。”是的,大家都是不睡觉的人,但人家不睡觉在生聚教训,而我们不睡觉却在跳舞呀!东四省怎得不丢?国家焉得不受重大的痛苦?
体格的衰落,自然反映为精神的颓唐。唐朝的文学,气势是多么旺盛!所谓“文起八代之衰”,也是有由来的。宋朝就差得远了。当时能独立不拔,不为时代的风气所转移的,恐怕祇有首推陆放翁的诗和辛稼轩的词罢。后来中国人体格之所以衰弱,原因自然很多,如几次异族的压迫,和一千多年来八股的戕害,小脚的摧残,都是其中最重大的。近百年还有鸦片烟呵!体格衰弱了,精神就跟著堕落。我们现在要振作精神,就非恢复我们唐以前的体格不可,非恢复我们唐以前形体美的标准不可!
一个朝代的盛衰,和当局体格的强弱,很有关系。你如不信,就请你看看当年北平古物陈列所影印的一部历代帝王画像。凡是开国的帝王,都是身材雄健,气宇轩昂的:看见一代一代的瘦弱下去,到了小白脸出现,那就是末代子孙了。朝代的灭亡,也就在这个时候。汉高祖是隆准龙颜,体格之好不必说;武帝的身体,当然不差。到了成帝就服慎恤膏了。哀帝、平帝才都是羸弱的病鬼。东汉光武和明帝或是百战出身,或是万几不倦。到了冲帝、质帝、桓帝、灵帝、献帝都和孩提一般,焉得不受宦官的戏弄?焉得不使曹氏父子有取而代之之心?唐高祖和太宗的体魄何等雄健,但到了懿宗、怀宗、昭宗便显见衰颓。南唐二主不必说。宋朝太祖、太宗都是武功过于文事的,到了哲宗、徽宗、钦宗就不对了。至于南宋的理宗、度宗都真是可怜虫!元太祖、太宗都是开疆拓土的刚强铁汉,到了泰定帝、文宗、顺帝也和历朝的帝王一样,清秀柔弱起来,所以一举而被明祖逐诸漠北。明太祖是草莽英雄,成祖是亲提大兵北伐的伟大人物。到了神宗、光宗熹宗就堕落下去了。福王、唐王值得一说吗?清本游牧民族,天命天聪不说,康熙几次亲率大军北征沙漠,如果身体不好,定难做到。但到同治、光绪以至现在的亨利溥仪,个个都是萎靡瘦弱的白面书生,清廷那得不亡?王荆公曾嘅叹的咏道:“霸主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设如他看见这本历代帝王画像,就可以在里面得到最好的解答。一朝君主体格的好坏,可以象征一个朝代的隆替。难道整个民族身体的强弱,不可以象征一个民族的盛衰?我们要恢复我们民族过去的光荣,首先要恢复我们民族在唐以前形体美的标准!
人家国力之强,是有来由的。我从前在德国大学的时候,常和德国学生在一道生活。有一次我看见他们在大学的地室里,把啤酒瓶子在桌上一顿,就击剑比武起来。其中一人,猝不及防把鼻尖削了下来,但他一点不慌,立刻把鼻尖含在口里,去找医生缝起来。第二天他的鼻子把白钞布蒙了,仍然照常到校听课,毫无痛苦的表情。这真是所谓古日耳曼(Ur─Germania)的精神!是尼不龙根(Nieblungen)古英雄诗中的气概!所以我常说我情愿看见青年们重披著树叶子的衣服,明晃晃的刀枪骑著光马,髣髴像我们祖宗一样的在森林原野中驰骋打猎,而不愿看见他们头上滑得倒苍蝇,脚上穿著黑漆皮鞋,再加上一脸的雪花膏,面容惨白的在五光十色的霓虹光下跳舞鬼混!早送自己进坟墓,连带的送民族到衰亡!
[book_title]第六章 侠出于伟大的同情
我所谓侠,乃是“豪侠”“任侠”之侠,我所谓“侠气”,就是豪侠任侠之气。中国历史上向来认为侠是一种美德,但同时也有一个错误的观念,以为侠是一般浪人,不务正业,专管闲事,为人家报仇,打抱不平,甚至去作奸犯科。韩非子就曾说过:“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认为两者都不对。可是我们要知道,这祇是侠的流弊,这在社会没有纲纪,政治不上轨道的时候才会发生的;这种侠祇是一种所谓“游侠”,然而侠不必就是“游侠”。何况就在这种“游侠”里面,也未始没有一种天地间的正气存在。所以太史公作史记,特撰游侠列传一篇,并举出朱家郭解等人,来表扬他们特立独行的地方,不是没有道理的。
为什么我提倡尚侠?我们要确定一个观念,建立一个主张,必须先考察我们民族的弱点,社会的病象,然后才能对症下药,发生实效。现在中国的社会已经堕落到一个残酷的社会,一个最缺少侠气的社会。中国人常讲“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而事实上的表现却正相反。我们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看:
第一是同情心的缺乏。中国人论交,有所谓“患难之交”;这是最可宝贵的,就因为讲“患难之交”的人太少了。中国社会有一种最凉薄的现象,就是看见别人在患难之中,不但不表示同情,而反高兴快乐。比方有人在街上跌了一交,假如在英美各国,大家一定要抢著去把他扶起,甚至送他到医院去,如果他跌伤了的话。而在中国,大家看见了,往往还拍掌大笑。民国二十四年我因事到重庆来,因为不认识路,从一个书店乘洋车回旅馆,半路上洋车翻了。奇怪得很,因为重量偶然的平衡,我没有向后翻出去,洋车夫也双脚悬起来,于是人力车成了自动车,向一个很高的坡度开下去,开了二十几丈。当时我看见前面有军用卡车要撞来了,叫路旁的人把洋车拉住一把,但是沿路的人祇有笑的,没有拉的。我还有一次,在武汉轮渡上,看见一个人掉入水中,船上许多人不但没有一个人去救他,反满不在乎似的以笑谈出之。我当年在欧洲的时候,知道有一次火车出事,开车的人因为酒醉跌出去了,火车自动进行,无法停止,于是有一个大学生在前站的铁桥上,奋不顾身的跳上车头,将车闸住,自己一个手臂撞断了,一车的人却是救住了。这件事各处报纸大载特载,奉这位青年以英雄的徽号,真是他应得的称誉。这较之中国人在急难时看人冷眼的何如?前一向卫生署一位负责当局告诉我一件事,说他亲眼看见一个人病得快要死了,抬到重庆某个教会医院门口,但是因为找不到保人,付不出一个月的住院金,医院不许他进去,他祇有躺在医院外面死去。这种见死不救的现象,在慈善性质的机关门口实现,是何等骇人听闻的事,我还听说有些当军医的人往往发财,这是何等的残忍,何等没有心肝!前些时候,重庆临江门外一场大火,烧去四千馀家,若是在外国,这还得了,恐怕要全市动员来募款救济了,但是此地却也平平淡淡的过去!
最近潘光旦先生介绍美国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所著中国人的特性一书,其中有一篇题名是无同情心的中国人,我看了非常难过;但他所举的都是事实,我也无法否认。不但明恩溥的观察如此,就是最恭维中国文化的罗素,著书时也提出中国人残忍而缺少同情心这点。譬如死了人是人家一件最不幸的事,但是中国一家死了人,别人对于这件不幸的事是不同情的。我初到法国的时候,在电车里,看见同车的许多人,忽然都脱帽致敬,很以为奇怪;原来是车旁有人家在出殡,这是表示对死者的同情。不要说普通人遇著出殡是如此表示,就是总统出来遇著出殡,也是脱帽的。中国人却不然,看见死者亲属的“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就是吊者也会大悦起来!乡村人家甚至还希望别人家有人死,可以去喝酒吃肉,饱啖一顿;城市里不是万人空巷的去看大出丧吗?明恩溥特别举出中国人对于残疾的人,没有同情。出过天花的人,到药店去买药,药店的人常常要问他:“麻大哥!你是那一个村子里来的呀!”看见斜眼的人,便要说:“眼睛斜,心地歪,”来取笑他、挖苦他。普通以为残疾的人都是坏人,譬如“十个麻子九个坏”,“天怕六丁六甲,人怕斜眼蹩脚,”这类尖刻无稽的话是很流行的。其实肢体略有损坏的人,那里就是坏人。如果其中有坏的,也大都是社会逼成的,因为社会对他太歧视了,使他感觉人人都苛待他,他也自然不得不存心防范,或设法对付人了。再还有对于年幼孤弱的人,也是同样的不加爱护。童养媳受虐待,是普遍的现象;打丫头,虐奴婢更不必说了。所以同情心的缺乏,是现在中国社会最显著的一种病态。
因为同情心的缺乏,于是形成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以为事不干己,绝对不管,因而社会上无公是公非可言,也缺少急公好义之人。是非的观念,不但需要政治去培养,而且需要社会去扶植。有社会的奖励和社会的制裁,然后才有公是公非产生。例子很多,不胜枚举。社会的进步,不但要有是非的标准,而且要有人肯自己牺牲,去维持这是非的标准。但中国传统的哲学,祇教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须知达固且要兼善天下,穷也不应独善其身,至少也要兼善其瞵罢。中国人受这种传统哲学的毒太深了。人人都想独善其身,所以不但同情心不能发达,而且公是公非也无从树立。
因为同情心的缺乏,所以牺牲精神也就堕落。侠者最好讲“千里赴义”。设如没有牺牲的精神,如何能去赴义?我们应该“见义勇为”;“见义不为无勇也”。是的,闲事不管,可以省多少麻烦。但正当的闲事,那能不管,而且愈能多管愈好。英美法律上规定的陪审制度(Jury system),不但鼓励,而且逼迫人家管闲事。不过没有牺牲精神的人,是不配管闲事的。若是自己不肯牺牲,不要说千里之义不能赴,就是隔壁人家出了事,也是不配问。上海人家被盗时,决不能喊“捉强盗”,而祇能叫“起火”,因为隔壁人家听到“捉强盗”,必不敢出来,恐怕自己会吃亏,而听到“起火”,因为怕自己的屋子烧起来,也就不得不出来了。这些冷酷懦怯的事实,正是现在中国社会病象的表现。
这种病象,可说有两个来源:第一是生活。在贫苦的社会里,生存竞争,非常激烈。“要解衣衣人,推食食人,”是不可能的。漂母饭韩信,也要她自己有一饭才行。我们常常看见,有些贫苦的人,为争一两毛钱,而打得头破血流,甚至打出人命事来。轮船将靠岸的时候,那些脚伕不等船靠妥,就抢著向船上乱跳,稍不当心,就扑通下水。他们自己的生活,尚且无法解决,那里谈得上对人的同情?第二是思想。中国多少年来的教训,是“明哲保身”,也就是俗语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结果就是人人怕管闲事,怕惹祸上身。“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风气,现在已沦落下去了。其实世界上绝对的个人主义,也是行不通的,正如绝对的兼爱主义行不通一样。你看见邻居人家生了瘟疫,你如果袖手旁观,就不免被传染。尤其在现代的大社会里,人与人息息相关,谁能过孤独的生活?“穷则独善其身。”哼!要想独善那里是可能的事?
或者有人以为上述的种种社会病态,说是由于生活的贫困还可以,说是由于思想的影响便不对。但我以为思想的影响,也是极大的。比方上面所举的一个例,药店的人要称呼出天花的人为“麻大哥”,这难道也是生活使然吗?思想与生活,要同时改进,社会的病态,才能根本清除。
在世衰道微的时代,因为同情心的缺乏,是非观念的不明,赴难精神的低落,才往往使有心人不得已而提倡“任侠”。太史公在游侠列传中,曾嘅乎言之的说:“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他又说:“缓急人之所时有也,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所以“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他提出朱家郭解,说朱家是“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郭解是“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我上面说过,这种游侠是社会不纲政治黑暗时代的产物;我们不一定要提倡游侠,但这种侠气是应该推广的,并且要藉政治的力量来推广的。不以私人的力量去报仇雪恨,而以政治的力量作大规模的改良策进,才能把同情心推广到“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而使天下之人,都各得其所。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侠者,不是朱家,也不是郭解,而是墨翟。他不主张拏刀去行刺暗杀,去报仇打不平,而是从大规模的政治改革著眼的。他说侠有三个条件:第一是大仁,第二是大义,第三是大勇。怎样才是大仁?他说“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大害。然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曰: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此天下之害也。又与人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与今人之贱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以交相亏贼。此又天下之害也。”(墨子如在,必称侵略者为贱人了!)他对于政治的主张,以为“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诸加费不加民和者,圣人弗为。”这是充分的同情心的表现。他主张充实内部而不主张侵略人家,增加土地。所以他有“非外取地也”的主张。有人以为墨子既主张兼爱,一定也主张非战;如管子就曾说:“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其实不然。他是反对侵略的战争,并不反对自卫的战争──不但不反对,而且他帮助自卫的战争。楚欲攻宋,公输般为造云梯,墨子听到就往见公输般。他“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和公输般闘法,公输般九次的攻城计划,都被他破了。楚王要杀他,他说他有三百弟子已经在保卫宋国,杀了他也没有用。楚王没有办法,祇好软化下来说:“善哉!吾请无攻宋矣!”从这段史实,我们可以看出几点:第一、墨子能赴人国家之难,协助自卫战争;第二、他有技术的能力,以协助他人;第三、墨家是有组织的团体,能作有纪律的行动。这些都是说明大仁的意义。侠与义是相连。墨子虽主兼爱,但非滥爱,而主张以义为衡。“墨者之法,杀人者刑……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䵍不可不行墨者之法。”这是吕氏春秋记腹䵍之语。腹氏是墨子学派的人,他的儿子杀人,秦王赦之,而腹氏自己主张杀之。可见以墨为法,可无作奸犯科的流弊。这就是大义的表现。不但如此,墨子不但提倡大仁大义,而且能以最大的牺牲精神去求其实现、求其贯澈。“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这正是充分的牺牲精神,是“大勇”的表现。所以墨子的精神,是并具大仁、大义、大勇的精神,是侠的精神,也就是革命的精神。
中山先生说“革命是打抱不平”。他打抱不平的方法,也和墨子一样,不是为私人报复的,更不是快意恩仇的,是要以大仁大义大勇的精神,去改革政治,解决民生的。没有伟大同情心的人,就是没有革命精神的人。他就不配从事政治,也就不配谈革命!必定大家充分培养推广这种伟大的同情,恢复中国民族固有的侠气,政治才有改革的希望!
再进一步说到国际的形势。像现在国际间强凌弱众暴寡的情形,何曾不是侠气沦丧的结果。阿比西尼亚亡了,那国拔剑相助?捷克分割了,大家还庆幸一时的苟安。中国无辜受侵略了,那国在自己被攻击以前,为正义人道来和我们并肩作战?国际间的紊乱无秩序,都是丧失了侠者的精神之所致。
众人所弃,我必守之。我们不可丧失自信了?我们要抱定侠者的精神,以整饬我们的内部,以扫荡我们的外寇。要是我们成功的话,我们还应当秉著这种精神,以奠定国际的新秩序!
[book_title]第七章 荣誉与爱荣誉
我所提出的“荣誉”就是指英文的〝honour〞或德文的〝Ehrlichkeit〞这两个外国字,本都含有人格的意义,在中文方面,很难找到适当的译名,我现在译作“荣誉”。
人生的目的不仅是为生活,而且还需要荣誉的生存。荣誉是人格光辉的表现,也是整个人生不可分解的一部分。没有荣誉心的人,就谈不上人格;漆黑黯淡的过一世,这种生存有何意义?
西洋人很重视荣誉;他们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更重要。假如你说某人无荣誉,他一定认为这是对于他最大的侮辱。为了荣誉问题而实行决闘,也是常见的事。这种决闘办法的对不对,是另一问题,但他们对于荣誉的尊重,却不可小看。英国人对于身兼枢密大臣的内阁阁员,称作:The Right Honourable〞,不是恭维他是最高贵的,而是恭维他是最荣誉的。美国西点(West Point)陆军军官学校的校训是三个字,就是“国家、责任、荣誉”(Country,Duty,Honour);这是他们在军人精神教育上对于荣誉的重视。欧美许多学校的考试,还有所谓“荣誉制度”(Honour system):就是教员于出题以后,立刻退出教室,并不监考;他祇在黑板上写一个大字,就是〝Honour〞(荣誉)。于是学生懔然于荣誉的观念,不敢作弊。万一有人作弊,不但学校立刻把他开除,而且这个人从此不齿于同学。(最近西点学生同时是全美冠军足球队队员九十人,因考试抄袭而全体开除,任何人不能挽回,就是一例。四十年九月九日补注。)
荣誉的观念,在中国社会,却太不发达了。为唤起一般人对于荣誉的认识和尊重起见,所以我特别提出“荣誉与爱荣誉”的问题来讨论。
说到荣誉,往往就要联想到“名誉”。但是荣誉和名誉不同,荣誉不就是名誉。“名誉”在英文里面是另一个字,即〝reputation〞。名誉是外加的,而荣誉却是内足的。更明白一点说,名誉祇是外界的称许,而荣誉则是内部发出来的光荣──也可说是光辉──与外界所加上的名誉相合而成的。所以荣誉具有内心的价值,较名誉还要可贵。西洋虽有名誉为第二生命的话,但荣誉却简直是第一生命,或是第一生命的一部分。不过,名誉和荣誉也有关联。人是社会的动物,多少都需要外界的刺激,外界的鼓励,外界的承认,才格外能自发的向上,自觉的求进步;所以人大都是要名誉的。“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好名誉不一定就是坏事。苏联就常常采取以名誉来鼓励人努力工作的方法。所以他选择工作最努力的工人为“工人英雄”;用这工人的名字去名工厂,去名制度。对于到北极探险的人,也常常加以“英雄”的徽号;这都是用名誉来鼓励人奋发有为的证据。这并没有害,而且有益。中国的老子曾经问过一句话:“名与身孰亲?”我想许多西洋人的回答一定是“名亲”!
荣誉不是名誉,更不是“虚荣”。“虚荣”在英文里面是〝vanity〞,也可译为浮名。虚荣乃求他人一时之好尚,或是庸俗的称颂,而即沾沾自喜,以为满足的。虚荣的表现,就是好炫耀、好夸大,借此以传得他人对自己的称赞。譬如女子常欢喜穿华美鲜艳的衣服,以引人的注意;男子则好出风头,往往做了一次什么会的主席,便自以为了不得,自以为是这小世界里的“小英雄”。这都是虚荣在作祟。虚荣是从错觉(illusion)来的。错觉是虚荣的粮食,虚荣全靠他培养大的。所以错觉一旦幻灭,虚荣也就随之消散。荣誉则不然。他不是求之于外的,而是求之于内的,所以他可以自持、可以永久。西洋人说虚荣是女性的──但他不是优美的女性,是堕落的女性。男子何曾不好虚荣,不过女人较甚一点。普通女子都欢喜别人恭维他、捧他。如果男子要向女子求婚,最好多称赞她几声“安琪儿”或是“天仙化人”,那她便很容易落到情网里去了!这种虚荣,岂能和荣誉相提并论?
荣誉不但和“名誉”“虚荣”不同,而且和“野心”不同。“野心”在英文为〝ambition〞,他可说是一种男性的虚荣。男子大都好求自己政治的名誉,权力、地位、官阶,以作个人自私的满足。这种野心有时也能推动人去做有益的事,但动机仍是自私,所以很容易发生不良的结果。有些人野心一旦发作,便往往不问自己的能力如何,竟为所欲为,以求徼幸的成功。“小人行险以徼幸”,其结果鲜有不将自己的荣誉甚至身体埋葬于野心的灰烬之中。如果说野心是荣誉,那他祇是堕落的荣誉。
至于所谓“门第”“头衔”“豪富”,那是更说不上荣誉了。这些都可叫做“荣宠”,而决不是“荣誉”。不过也有一种荣宠,是靠自己努力的成绩换来的,不可一概厚非。譬如外国有些科学家,对于科学有重大贡献,政府特赐他一个荣誉的头衔,如德国大学教授得“政府枢密顾问”的头衔一样。这确是一种比较高贵的荣宠,虽然不是真正的荣誉。
荣誉既不是名誉,又不是虚荣,更不是野心或荣宠,那么真正的荣誉是什么呢?我以为真正的荣誉,必须具备以下几个条件:
第一必须能维持生命的庄严。“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有荣誉心的人,必定有不可侮的身体,不可侮的精神,不可侮的行为──简单说有不可侮的生命。他的生命是完整的,不容稍有玷污。所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他的理想的生命,是崇高,伟大,正直、坚强,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他的生命是高贵的、庄严的,所谓“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所以别人尊重他,而不敢轻视他;爱敬他,而不敢亵渎他。
第二必须能有所不为。有所不为,是人生最不容易做到的。“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所以有荣誉心的人,对于标准以下的事,是绝对不干的。至于那一切欺骗、狭小、鄙吝、偷惰,和其他种种“挖墙脚”的事,他更是不屑干的。这正是孟子所谓:“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大人的对面是小人,是小丈夫,是贱丈夫。有荣誉心的人,是以“大人”自许的。
第三必须是自足的,也是求诸己的。外界的称许,如系实至名归,也所不辞;譬如以科学上重大的贡献而得诺贝尔奖金的人,若是他配得的话,当然可以安心接受,何用推却?但凡事应该求诸自己,尽其在我,不必分心去猎取流俗的恭维。流俗的恭维,不但靠不住,而且在有荣誉心的人看来,反为一种侮辱。名画家的画,并不在乎有多少外行的人赞美,而贵乎能得一个真正内行的人来批评。所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就是这个道理。即使内行的人也不称许,自己仍可得到安慰。因为自己的天才得到发挥,在自己的努力中,就有乐趣存在。古今中外许多大艺术家,都是死后得名的。科学家也是如此。大科学家盖白勒(Kepler)在他一部名著《Weltharmonik》序上说道:“你的宽恕我引以自娱,你的忿怒我也忍受;此地我的骰子掷下来,我写成这本书给人读,是同时的人读或后代的人读,我管他干么?几千年以后有人来读,我也可以等,上帝也等六千年以后才有人来臆度他的工作。”这种特立独行的精神,也可说是一种孤寂的骄傲,但是这决不是骄傲。翻开一部科学史来看,古今多少科学家,在生前享国际大名的,除了牛顿和爱因斯坦以外,还有几人呢?造化弄人,奇怪得很,生前最不求虚名者,往往死后最能得名。如果自己对人类真有贡献,即使名不可得,又有何妨?世间真正的价值,常埋藏在无名者之中。许多汲汲求名的人,实在可以休矣。
第四必须自尊而能尊人。真正有荣誉心的人,不但爱自己的荣誉,而且也爱他人的荣誉。荣誉不是傲慢,乃是自尊而能尊人。“子以国士待我,我亦以国士报之。”其实毁灭了他人的荣誉,自己的荣誉,也就建设不起来,在侏儒国里,就算自己是长子,又有什么意思?要做长子,就要到长子国里去做,不要在侏儒国里做!有荣誉心的人,一定能尊人、能下人。他承认人的能力,赞叹人的特长,尊敬人的善处。能适当的自尊,也能适当的低头。上谄下骄的事,绝不在他的行动意识里面。
总而言之,荣誉就是人格,是人格最光荣的完成!
爱荣誉乃是一种意志的倾向,行为的动态,是要以忠诚纯洁的行为,去得到依于德性合于美感的承认的,德国的哲学家包尔森(Friedrich Paulsen)说:“我们不能想像没有强烈的对荣誉之爱,而伟大的事业可以表现。”社会的向上靠此,人类的改善靠此,历史的转变也靠此。
我们今日不但要提倡个人的荣誉心,和对于荣誉的强度的爱,而且要提倡集体的荣誉观念。集体的荣誉观念,就是个人对团体的荣誉之爱。譬如一个家庭,凡是家庭的各分子,都要努力保持一家的“家风”或“家声”,不能做有辱门楣的事。又如一个商店,不肯卖坏东西,诚恐坏了他的牌子,也是出于爱护集体荣誉的观念。再如一个学校,无论是教职员或学生,人人都应该知道学校荣誉的重要,不能随便塌学校的台。实验室里未成熟或不真确的报告,不可轻易发表;因为这对于个人的责任的关系还小,对于整个学校的荣誉却太大了。不独以“长胜军”或“铁军”著称的军队,全部队的长官和兵士,要爱惜他本部队历史之光荣;凡是“国军”,谁不应该勇猛奋发,维护国家军队的光荣。扩而大之,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要不没落和毁灭,必须由构成他的分子,共同努力维持和增进他集体的荣誉!
人生是需要有荣誉的。不荣誉的人生,是黑漆漆的,无声无臭的。有荣誉的人生,是高贵向上的;无荣誉的人生,是卑污低下的。禽兽才祇要生存,不要荣誉,也无荣誉的观念。人应该是理智感情和品格发展到最高程度的动物;人不祇要生存,而且要荣誉。荣誉也可说是人类的专有品。所以英国的诗人拜伦(Lord Byrom)有两句诗道:“情愿把光荣加冕在一天,不情愿无声无臭的过一世!”
[book_title]第八章 运动家的风度
从前文惠君赞美庖丁解牛的技术,庖丁回的话是“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这话可以解释近代运动的精神。
提倡运动的人,以为运动可以增进个人和民族体力的健康。是的,健康的体力,是一生努力成功的基础;大家体力不发展,民族的生力也就衰弱下去。
古代希腊人以为“健全的心灵,寓于健全的身体。”这也是深刻的理论。身体不健康,心灵容易生病态。历史上,传记里,和心理学中的例证太多了。
近代美国大学里,认为运动在竞赛的时候,可以发展大家对于自己学校的感情和忠心,培养团体内部的共同意识和生活。这理论已经是较狭小而次一等了。有比这更扩大一些的,就是都市与都市间的运动竞赛,国家与国家间的运动竞赛。自从十九世纪末叶以来,西洋复活希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风气,产生了多少国际运动会,也是为此。
其实就从无所为的眼光来看,从纯美的观点来看,于美景良辰,化日光天之下,多少健美的男女,表现他们发展得很充实的形体,经过训练的姿势,如龙跃天门,虎卧凤阁似的飞扬炫耀于广大热烈的观众之前,也可以发生一种自然的美感。
这些都是对的,但是运动的精义,还不祇此。他更有道德的意义,就是在运动场上养成人生的正大态度,政治的光明修养,以陶铸优良的民族性。这就是我所谓“运动家的风度”。
养成运动家的风良(sportsmanship),首先要认识“君子之争”。“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这是何等的光明,何等的雍容。英文中〝fairplay〞这个字,最好恐怕祇有译作“君子之争。”他的起源也是出于运动;但其含义则推用到一切立身处世,接物待人的方式。运动是要守著一定的规律,在万目睽睽的监视之下,从公开竞争而求得胜利的;所以一切不光明的态度,暗箭伤人的举动,和背地里占小便宜的心理,都当排斥。犯规的行动,虽然可因此得胜,且未被裁判者所觉察,然而这是有风度的运动家所引为耻辱而不屑采取的。当年我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研究院读书的时候,看过一次普林斯顿大学与耶鲁大学盛大的足球赛。这是美国东部大学运动界的一件大事。双方都是强劲的队伍,胜败为全美所属目。他们在基督教的国家里,于比赛前一晚举行“誓师”大典时有一次祷告。普林斯顿球队的祷告词中有一句话:“我们祈求胜利,但是我们更祈求能够保持清白的动作。”这句话当时我很受感动。
有风度的运动家,要有服输的精神。“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运动家正是这种君子。按照正道做,输了有何怨尤。我输了祇怪我自己不行;等我充实改进以后,下次再来过。人家胜了,是他本事好,我祇有佩服他;骂他不但是无聊,而且是无耻。欧美先进国家的人民,因为受了运动场上的训练,服输的精神,是很丰富的。这种精神,当从体育的运动场上,带进了政治的运动场上。譬如这次罗斯福与威尔基竞选。在竞选的时候,虽然互相批评;但是选举揭晓以后,罗斯福收到第一个贺电,就是威尔基发的。这贺电的大意是:我们的政策,公诸国民之前,现在国民选择你的,我竭诚的贺你成功。(其实每届选举完毕,失败者都是这样做。而胜败之间有无问题,也每以失败方面的贺电为断。)这和网球结局以后,胜利者和失败者隔网握手的精神一样。此次威尔基失败以后,还帮助罗斯福作种种外交活动,一切以国家为前提。这也是值得赞许的。在中国的政治失败者,则以为“连老子都会失败,大家瞎了眼睛。不请教我,天下事尚可有为?”
有风度的运动家不但有服输的精神,而且更有超越胜败的心胸。来竞争当然要求胜利,来比赛当然想开记录。但是有修养的运动家,必定要达到得失无动于中的境地。“人人赛跑,祇有一个第一,”这是保罗的话。记录不过用以试验人力可能达到的限度。不说欧文斯(Owens)十秒点三跑一百公尺的记录,和他跳远到八公尺点二三的记录,就是请希腊神话里的英雄亚基里斯(Achilles)出来,他每小时经过的距离,能超过火车、汽车,或现在每小时飞行在四百英里以上的喷火式驱逐机吗?可见人力是很有限度的,而我们所重,并不在此。运动所重视,乃在运动的精神。“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正是重要的运动精神之一。否则要变“悻悻然”的小人了!运动家当然明白运动是义务的表演;既知如此,还得拼命去干,也是难能可贵的精神。
有风度的运动家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运动会要举行宣誓,意即在此。临阵脱逃,半途而废,都不是运动家所应有的。“任重而道远”和“贯澈始终”的精神,应由运动家表现,所以赛跑落后,无希望得奖,还要努力跑到的人,乃是有毅力的人。大家鼓励之不暇,决不能有中国运动场上习见的“喝倒采”。
“橘移淮北化为枳。”许多西洋东西到中国来会变质,运动也不是例外。运动风气在中国开始不过三四十年,较盛不过近十几年,这种风气对于青年的健康与体力,很有帮助,祇可惜他还没有超过学校青年的范围。但是运动的精神,在中国不祇没有发达,且常不被了解,甚至于被误解。比球的时候,看准对方的健将,设法将其先行踢伤,再图一逞。输了以后不服输,说是评判员不公,乃蜂拥殴打。这种事虽逐渐减少,也时不绝闻。我记得民国初年上海有某某两大学因比球而成了“世仇”。其中有一位校长是讲国学的老先生,修养很好;祇当比球的时候,火气特盛:本校球队在他处开始比赛的时候,他就拏一张椅子,坐在电话旁边,(那时候还没有办公桌上的话机,)派人在球场附近不断的用电话来报告。电话里说是胜了一球,他独自笑不可抑;说是输了一球,他就痛哭流涕。两校学生都于开赛以前,各自身边藏著“呜呼某校”的小旗;对方一经失败,就把这小旗抽出来狂叫;己方失败,则垂头丧气,仍然暗地里带著这不争气的小旗归来。若是对方来本校比赛失败后,则以爆竹和军乐队讽刺似的送他们出去。若是对方胜了,则送以愤恨嫉妒的嘶声。双方都如此,没有例外。运动演变至此,运动的精神扫地已尽了。
运动职业化的风气,在欧美也有,教育家常加批评,引为深戒。这风气在美国较盛。如棒球专家鲁士(Babe Ruth)竟成为全国一个大人物(〝big man〞)。大学里的球教师薪水之大,超过任何教授;这薪水往往是由入场卷收入或毕业同学会捐款支付的。这种在西洋正待纠正的现象,却很容易的传染到中国来。以前有过学校长期豢养几个球员。这就是最初的“选手制”。球员在饭厅里有特别的餐桌和饭菜。有一个“运动家”接连留了六年级,也不会照章开除,因他能“为校争光”!后来这位留级六次的“运动家”,沦落到在上海跑马厅做马师,骑了马供人做香槟赌博。这是必然的结果。这不但丧失了运动的意义,并且丧失了整个的教育意义,这与西班牙闘牛有何分别?
试问这种的风气和训练,带到政治社会里来,是什么影响,我不说中国政治社会里暗中倾轧,愤恨妒嫉的现象,是这萌芽时期的运动所造成的,这是很不公平的话。我们更不可因噎废食。我举出这些不幸的例子,是希望大家一同来纠正错误的观念,积极的从运动场上来培养民族的政治道德!
国难发生以后,有些人或是从“国粹”的观点上,或是从“经济”的观点上,反对近代式的运动,尽力提倡“国术”。现在学校里的运动,太费钱了,太贵族化了,不如打打拳罢。这类的话常常听见,但是我不敢赞同。何则,因为中国的拳术,根本与近代运动的精神相违反,与国家要走上的近代化道路相背驰。我承认中国拳术可以锻炼身体,很有用处。年龄较大或身体稍弱的人不能作剧烈运动,打一套太极拳,活动活动筋骨和血脉,很可增进健康,自然无所用其反对。若是要把拳术提倡得成为国民普遍体育训练,就有问题,因为他是缺少群性的,他是个人的运动。至多不过打“对子”,玩“推手”。我幼年看过不少的技击小说,知道许多“江湖大侠”之所以取胜,全在于“暗算”。打擂台的时候,常是乘人不备,一个“飞脚”,踢碎了对方的护心镜,又是两脚,结果了对方的性命。外国的拳师打擂台,也是野蛮的举动,我断不赞成。但是人家把对方打倒以后,就应立即停止,让裁判者连数十下,到第十下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算输了。断无打倒以后,还在小肚子上加踢一脚之理。中国技击小说上,据我所记得的,恐怕祇有一个人还有点运动家的风度,这就是施公案里的白面狻猊甘亮。甘亮金标的技术好极了,百发百中,所以他标上有三个小铃,刻上自己的名字,表示我打你一标,还让你先知道。做小说的人也很提倡他,说他这光明的态度,使他后来成为地仙。至于所谓“内功”“柔道”的拳术呢?除了他炼气等等神秘的一套不说,他的基本精神是阴柔。他给你的基本观念,就是如何趋避,如何取巧,不要你有攻击精神,而教你如何使对方的力量落空。他也有一套理论,近似黄老哲学。但是请问这种理论,适合于养成刚强进取的群性青年吗?还有一层,中国技击的精神,是与近代建军运动不相合的。近代化的军队,要相信科学武器的能力,要注重各方面配合协调的运动,那有教人独自盘旋作势之理?自从喜峰口黑夜摸营的动作,有些斩获以后,于是许多鼓词式的作家,拼命提倡大刀队,仿佛大刀队可以打飞机、当大炮。流风所及,火车站上也常看见有人拏了大刀在飞舞。这风气带不少的危险性,可使许多人回到“铁布衫”“义和拳”的观念上去。这几年来对敌抗战之血的教训,我想应当把这种反时代的观念打破了罢!有次我们在重庆商量夏令营课程,陈辞修将军把“国术”一项勾去。当时他说:“国家要建军,这个科目的性质是与他不相容的。”我认为这是合于近代精神的话。
我不说西洋各项运动都是好的,都可以采取的。决不是,决不是。如打“洋擂台”的办法,我就认为野蛮。我以为西洋运动在中国最应当提倡的,就是英国式的足球,也就是在中国已经流行的足球。他的好处很多,最重要的是他最讲究协调动作而富有群性。每一边十一人,各有岗位,但是动作起来,却成为不可分解的整个。成功是全体的成功,失败是全体的失败。不然,守球门的人真冤极了,攻进敌人球门时是前锋出风头,与他无涉;自己球门被攻进,他却要负责任。世界上那有这冤的事,不知最好的前锋,也不是自己把球盘了不放,一直打进敌人球门的。最好的球员,要善于传递,不惜让人家攻进去。这是“成功不必自我”的精神,这也是最可贵的运动家的风度!
各国政府与教育家努力提倡运动,不是无意义的。他们要在运动场上增强民族体魄,提高国民道德,陶铸健全的民族性。因为运动场是一个自动的教育场所。他能使人于不知不觉之中,把整个的肉体和灵魂贡献出来,接受教育的洗礼。“他不但补充,而且扩大近代的教育。”
主张近代运动的理由,除了前面所说到的而外,还有许多。运动可以培养冒险的精神,鼓铸热烈的感情,解放剩馀的精力,而同时代替了不良的嗜欲,这也都是对的。但是从人生哲学看来,运动家的风度,才是运动由技而进的道。
运动家的风度表现在人生上,是一个庄严公正协调进取的人生。有运动家风度的人,宁可有光明的失败,决不要不荣誉的成功!
[book_title]第九章 悲观与乐观
我们对于宇宙,对于人生,应都有一整个的认识,根本的态度。这种认识和态度,就是我们一切行为的标准和指南。否则今天一件事可以使你悲伤失望到自杀,明天一件事可以使你快乐得意到发狂,天天生活都在震荡不定之中。何况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悲喜交集的时代,如果对于人生无正确的认识,而又不幸带上颜色眼镜,则更易酿成生命的大危机。德国哲学家常在讲宇宙观之后,就接著讲人生观,实在很有道理。
悲观与乐观,都是个人的感觉,是随时可以发生的。尤其一个人在困苦艰难的时候,更容易引起这种疑问:我活在世上,究竟有什么意义?仰望天空,天空是布满了无数的星辰;据天文学家猜测,在某些行星上,也许还有生物存在。这一个小星球中的一种生物的一分子,真是“渺乎小矣”。这生命值得活吗?况且人生一世,不过数十寒暑,生老病死,无非痛苦烦恼。生命太无常了,何必奋闘,自讨苦吃?这种情绪不见得会天天有,但如假定有了,而无法解决这生命之谜,危险也随著发生了。
悲观和乐观,本来都起于个人的感觉,而且常是偏重主观的感觉;可是他对于发生这感觉的人,却具有支配的力量。若是再把他演化为一种学理,那就更不限于感觉的范围,而成为一个理智上的问题了。我现在就想从理智上来讨论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两派学说。
在西洋思想史上,悲观主义有三大派别。第一是享乐派。希腊德谟克利图斯(Democritus)倡原子论(atomism),谓宇宙是由无数的原子组合而成。稍后伊壁鸠鲁(Epicurus)即根据这种原子的唯物论,否认宇宙有所谓目的和道德;认为快乐就是善,痛苦就是恶。人生应该充分享受,充分求乐,不必奋闘,不必劳苦。“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这正是为享乐派说法。而中国魏晋六朝的清谈派,对于人生也有同样的态度。这一派理论的错误,在认为苦乐可以比较。要求得苦乐多寡的比较,还须求之于计算;但是苦乐的计算,是不可能的。我们能不能模仿商店,开一个资产负债表,把快乐和痛苦分项记入,作一平衡?第一个困难是快乐和痛苦,用什么单位来比较?假如我昨晚睡得好,是快乐,应作几个单位?假如失眠,便是痛苦,又应作几个单位?这种单位固不能定,而这种单位计算法更不适于人生。第二个困难,是快乐和痛苦,常系于个人的态度。有人以受恭维为得意,有人则安贫乐道,以不为流俗所称许自豪:寂寞中的骄傲,自有高人领略其滋味。这两种人何从比起?(黄仲则“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一诗,颇足表示寂寞中骄傲的情绪。)还有,这派学说,往往以为快乐是消极的,是负号的,快乐就是“脱离痛苦”(freedom from pain);那痛苦便是积极的,是正号的。如此则快乐项下,更无帐可记了。快乐和痛苦,既然都是感觉,为什么一种是假的,而另一种是真的?可见这一派理论经不起批评的地方太多了。
第二是意志派。十九世纪的德国哲学家叔本华(Schopenhauer),就是此派的主要人物。叔本华认为宇宙和人生的一切行动,背后都有个意志在支配。他逼迫人无目的地活动,无目的地前进。人不是自己要生活,而是意志逼你不得不生活。但意志无满足之时,纵然满足,也祇是一时的,转瞬即归消灭。生命全体是盲目的、空虚的,是为不可挽回的失败而奋闘。所以人生是充满了失望、无聊和苦恼。要解脱人生的苦恼,只有两种方法:一是从艺术中来求消散、来求寄托;一是他认为最根本的方法,就是为逃脱意志的逼迫而入于“涅槃”。这种学说的错误,在以生命为另一目的(意志)的机能,而不知意志乃是生命的机能;他是附丽生命而共存共荣的,不是藏在生命后面来盲目鞭策的。(这是我主张的意志说,与叔本华的意志说根本不同之点。)他认为生命是意志的手段,不是目的,殊不知生命本身就是目的。生命看来似永久为一过程,然而他的目的就不断的在这过程中实现。譬如游山,不必说一定到了某个寺庙、某个古迹,才算游山;善于游山的人,走一段,就可欣赏一段的风景。他游山的目的,就在这整个旅程之中。他随时有亲切的乐趣,充分的满足,这些对他何曾不真,又何所用其悲观失望?叔本华的学说,颇受他自己生活的影响。他一生很不得意,常发牢骚。他认为社会对人的待遇,太不公道。他不结婚,所以老年孤独,无人照顾,以至于恨女人。他祇看到人生的一部分,而没有看到人生的全部分。他祇看到影子的方面,而没有看到灯光的方面。所以发出那样失望悲观的论调。须知天地间固然有冰雹霜雪,但也有雨露春阳。
第三是历史派。此派以为社会的进化,是善恶并长,而恶过于善。最初犹太人就有这种观念,以为文明愈进步,道德愈沦丧,人类是逐渐堕落的,所以原始的快乐也逐渐丧失。卢骚主张“回到自然”(return to nature),以为古代才是黄金时代,从古代演化到现代,是从黄金时代堕入黑暗时代。人是从爱登花园里掉下来的,所以日日翘首企足,祷告要求回去。考察这派的悲观思想,由以下四个论点出发。第一、他以为进化愈趋复杂,则人性对于痛苦的感觉愈灵敏。因为欲望愈多,则愁苦也愈多,失望也愈多。所以生命愈发展,痛苦愈增加。但不知生命发展的结果,欲望固愈增,同时满足欲望的方法和能力也愈增,因此快乐也愈增。快乐是随工作及其结果而俱来的。尤其痛苦以后的快乐,更是莫大的快乐。英国诗人德莱敦(Dryden)说:“甜蜜是痛苦以后的快乐”,(Sweet is pleasure after pain)。这句诗很有深长的意味。许多艰苦出身的名人欢喜写自传,有一种心理是因为他们经过奋闘的痛苦,以后痛苦忘了,痛苦后的快乐仍然存在。在生命的历程中,即使不能证明快乐多于痛苦,但谁能证明痛苦多于快乐?第二、以为智慧愈发展,则对于将来的认识愈透澈。人和一般动物不同,一般动物的痛苦,是一时的,而人的痛苦却是永久的。人是有远见的,一到中年时代,更常常想到生老病死,而对于将来起一种恐惧。“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种身世飘零之感,是会不期然而然发生的。不过智慧发展的结果,虽然因想望将来而恐惧愈多,但希望也同时愈增。希望给人以一种预期的快乐。人对于恐惧感觉的灵敏,远不如对于希望感觉的灵敏,所以快乐仍然是有的。况且纵有痛苦,也能以文学艺术种种方式表现出来,因此减去不少。第三、以为人除现实的生命之外,还有理想的生命;除现实生命的痛苦以外,还有理想生命的痛苦。而且追求理想生命的痛苦,尤较现实生命的痛苦为大。理想愈高,挫折愈多。事业的打击,爱情的失望,能不使人痛苦?但不知理想之中,也有很大的乐趣存在。人类最高的发展,那件不是从对于理想的追求而来?只有不随俗浮沉,追求理想实现的人,才能完成伟大的事业,也才能感到别人所感不到的乐趣。理想实现时,倘能得到别人的承认,故可增加自己的快乐,即使别人忽略或竟认为不值一顾,然而我自己的自尊之心,也足以医治自己的痛苦。第四、以为生命愈扩大,则受创痕的机会也愈多。同时因同情心的发展,使别人的痛苦,成为自己的痛苦。因此自己所感受的痛苦也愈增加。但是同情虽能予人以痛苦,却也予人以快乐。自己的痛苦可因别人的分担而减,自己的快乐也可因别人的分担而增。所以德国有句话:“分担的痛苦是一半的痛苦,分担的快乐却是双倍的快乐。”(〝Geteilter Schmerz ist halber Schmerz,geteilte Freude ist doppelte Freude〞)随著社会文明的增进,痛苦虽可以加强,但快乐也可以加强。由此可见以上四个论点,虽似言之成理,但皆见一体而未见全身。
总而言之,社会的文明愈进步,苦乐的强度也愈增加。悲观主义者不能证明痛苦一定多。他至少也曾尝过橄榄的滋味罢!况以常识判断,有许多痛苦,确是文明可以征服的。譬如近代的医药科学及生产技能,都能减少人生的痛苦,而增加人生的幸福。文明的痛苦,需要更进步的文明去治疗。而且进一步说,悲观是表现生活的疲乏、松弛和退却;悲观到最高的顶点,就是“涅槃”。但“涅槃”能解脱痛苦么?不能!“涅槃”仍旧是一种死境,他不过是死的别名。再进一步说,我们有现成丰富的自然产物和人力创造,供我们享受;有美丽雄壮的诗歌音乐,供我们娱乐;有伟大生动的雕刻绘画,供我们欣赏;有无数哲人杰士用心血孕育出来的伟大思想,优美的文化,供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还有什么可以悲观?我们自己如不努力发展生命,继续创造,配不配谈悲观?
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不同;他给人以和悦快乐向上的情绪,确比悲观主义好得多了。不过乐观主义也须有正确的信念做基础,才没有流弊。我虽然赞成乐观,但不赞成盲目的乐观。
在西洋思想史上,乐观主义也可以分为三派:第一是宗教的乐观派。西洋宗教是比较抱乐观态度的。其根本观念,是以为宇宙有一个全美全能的主宰。人生下来本有罪恶,但只要赎罪以后,就可达到最完善的境界。“原始罪恶”(original sin)的观念,本始自希伯来人。赎罪的观念,对于软弱的灵魂,有愧的良心,是一种安慰,一种希望。但把理智来省察,却难自圆其说。假定世界为全善全能的主宰所创造,他既为全善,又何为造恶?既然有恶,则全善之说,何能成立?既为全能,为何不能把恶去掉?如谓恶是安排好了来磨炼人的,意在使人去恶为善,但何不痛痛快快将恶去掉,又何必绕一大圈子,来和人开玩笑?至于“原始罪恶”之说,尤使人生一种恐怖和抱怨祖宗的心理。我们很难了解小孩子生下来有什么罪恶?如果说这罪恶是从亚当夏娃偷吃了一个苹果传下来的,那也太残酷了。难道父母是犯人,子子孙孙都是犯人?这真是一种可怕的罪恶遗传论。鼓励有罪的人忏悔,本是一种很好的意思。佛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也是鼓励人家改过。但是决不能把宗教的忏悔,看作一步登天的捷径。欧洲中古时代僧侣借此敛钱的事很多。中国社会里一面念经,一面作恶的事,大家睁开眼睛就看得见。中国不少军阀在位时杀人放火,一下野就长斋礼佛,等到有机会上台还是照旧的杀人放火。这都是仗著宗教的忏悔,为恣意作恶的保证。为求人类沉著的进步,不必有事前的恐怖,也不必存容易的乐观。
第二是理性主义的乐观派。这派以为世界是合理的,甚至于是理性的构成。因为恶是不合理的,所以不承认恶的存在,所以恶是不真的(not real)。这种观念,推论下去,真是危险。恶如不真,何必还要和恶奋闘?“无的放矢”,岂非多事?把恶看得太轻,便是松懈自己。恶的真与不真,应依客观的情态来决定。自然界中善与恶都是实在有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固然是真,但是洪水猛兽,狂风暴雨,又何尝不真?我们不必否认恶的存在,我们应该将恶征服。人的努力,就在于此。恶是完美人生的阻碍,但人类一切的工作,一切的文明,都由于征服这些阻碍。若是田中自有收成,树林自有果实,就用不著农艺园艺的工作;若是气候绝对宜人,风雨毫不为害,就用不著各种起居的设备;若是树上会长衣帽鞋袜用具,就用不著工商业。遍地都是鲜花,满溪流著牛奶,海水变为柠檬露,祇不过是带诗意的幻想。因为恶的存在,使我们成就了许多事业。人类不但能将恶征服,而且能转恶为善。水可以泛滥,也可以灌溉,祇看转变的力量如何。我们需要阻力,我们接受障碍;没有无阻力的成功,没有无障碍的快乐。我们不敢说整个的世界是理性的构造,我们却可以希望从我们的努力,可以把世界改造得更为接近理性。
第三是生物进化论的乐观派。这派还是代表初期进化论的乐观论调,也可以说是幼稚观念。他以为算起总帐来世界总是进化的,于是在逻辑上跳了一大跳,以为算起总帐来世界总是进步的。他把进化与进步论两个观念混淆了。进化祇是变,变好变坏是不一定的,所以进化决不等于进步。当黄金时代在远古的观念,盛行于西洋的时候,进步的观念自属薄弱。到了十七十八世纪之间,义大利人魏柯(Vico)以历史哲学证明世界进步;十八世纪初叶法人圣比耶(Abbe de Saint─Pierre)认为进步是真实的;德国哲学家赫尔德(Herder)居然从历史和文学方面,规定了“进步的定律”。但是这些大都还是富于浪漫式热忱的期望。到了达尔文的进化论成立以后,思想界为之震动,于是进化论的范围,扩大到生物科学以外,连天体星辰的进化,也讲起来了。从进化的迹象之中,发现了许多进步的事实;当时的人又震慑于自然科学和工业文明的进步,于是不知不觉之中,常把进化与进步混为一谈,成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乐观主义。这种乐观的进步观念,曾经给予近代文明以不少的鼓励;祇是把他当作盲目接受的教条,把进步认为必然的现象,那就大大不安。这不但不能使人奋发,而且可以使人懈惰。须知世界上进步的现象固有,退步的现象也有。生物的种类有发展的,也有消灭的;人类的种族,有继续繁盛的,也有祇馀遗迹,供他人凭吊的;中道崩殂的文化与文明,不知道有多少。就是现在存在著的人类及其文化与文明,若是不用智慧去指导他的方向,而恣意摧毁,或是停滞不前,也终久免不了被时间卷去的劫运。况且按逻辑的道理来讲,进步是必须先假定一个目标,朝著他前进,那进步这个名词的意义,才能成立。否则譬如循著一个铁环在转圈子,从这方看是进步,从那方看是退步。又譬如养猪,将一个猪种改良,可以把三四百斤一头的猪养到七八百斤;在研究畜牧的人看来,肥猪可以多供给肉量,是进步了;若是猪而有知,能够说话的话,他能同意吗?进步必先有定向(direction),这是逻辑的先假,这道理十分明显。还有进化论里的“适应”二字,也常被滥用而易起误会。适应不祇是被动的,最高生物─人类,─的适应,是自动的、是积极的、是带创造性的,“适应”决不是将就。我们接受环境的现实,但是决不陷没在环境里面;最能适应的人是最能改造环境的人。“随遇而安,”是缺少创造精神的生活。
根据以上对于悲观与乐观两大壁垒的讨论和批评,我们正确的人生态度,可以决定了。我们用不著悲观,因为除了毁灭自己的生命而外,悲观毫无是处。我们要乐观才能提得起我们做人的兴致,但是我们决不能存过分的,盲目的乐观,因为他可以造成人生的倚赖性和惰性。世界上同时有可悲可乐的事实,我们不必否认。我们的悲要当作慈悲的悲。要以“悲天悯人”的情绪,去积极奋闘,拯救人类的痛苦。我们的乐要认为是“乐以忘忧”的乐,从乐里去解除工作的疲乏和苦闷,去求得精神的安慰和振作。“苦中作乐”不是一件坏事。要面带笑容上火线的战士,才能打胜仗。(三十一年一月六日中央社记者长沙来电,谓于长沙最危急之时,记者在街上见守城士卒,当休息的机会,还弄丝竹。他们有这种的精神,所以能奏第三次的湘北大捷。)不但前方应当如此,当长期抗战,生活困难的期间,后方更应当如此。终日愁眉不展,怨天尤人的人,不但不能帮助国家打胜仗,反而颓废精神,沮丧士气。为了不做奴隶而牺牲,就是喝碗稀饭,也应当快快活活的喝下去。
我所主张的是不断的、积极的、原动的改造主义(创译一个英文名词是dynamic reconst─ructionism)。我们不能抹煞历史、抹煞环境,这在宇宙的系统里都是真实的。人类生命的系统,在宇宙的系统里也是同样真实的。但是这个生命的系统,与其他宇宙间的系统,有一点不同的地方──这是生命的特性──就是他有智慧去指导他的命运,有意志去贯澈他的主张,有生力去推动他的工作。他和炉火一样,就把他放在壁炉里,他也可以吸收满屋的氧气,以发挥他的火焰,增加他的热度,使四座生温。他可以吸收宇宙的生机,增加自己的生机;吸收宇宙的生命,扩大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接受现实而不为现实所囿。他认识理想,但是他知道理想是不断推进的,所以他不断的动,不断的向前。他不失望,他不怨恨。他不但勇敢地接受生命,而且快乐地创造生命。他把古往今来,四方八面的原料,运用他的生力,沉著地来改造这生命更接近于他的理想。
十世纪波斯诗人莪玛开颜(Omar Khayyam)有一节名诗,我冠以“心愿”的题目,翻译在后面:
“要是我能同你,
爱呵,秘密的,
和造化小儿定计;
抓住这苦恼的宇宙安排,
一把搦的粉碎!
可能依咱俩的铺排,
重造得更称我们的心意!”
[book_title]第十章 扭开命定论与机械论的锁链
人生是自由的还是机械的?是自主的还是被动的?这是人生哲学里一个很基本的问题。他和道德的责任问题有密切的关系。
你如果说人生是机械的、是被动的,那么人的责任从何而生?既然人生原不自由,他还应该负什么责任?机械是不自由的,所以机械本身就没有责任。风雨仪能预告阴晴,避免危险,是航行上所不可缺少的机器;但是他一旦坏了,你能责备他,说他不负责任吗?
你如果说人生是自由的、是自主的,那么人生下来,能绝对的自由吗?我们知道任何人一生下来,除受物质环境的限制外,还要受人事关系的种种限制。即如他所在的家庭、学校、社会、国家,都能影响他、支配他、约束他,他那里能有绝对自由?大而言之,宇宙间也没有所谓“无法律的自由”(lawless freedom);不然的话,行星都要互撞起来了,还谈什么人生。
说人生无自由,则人生就不应负责;说人生有自由,则绝对的自由又不可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能否有合理的解答,来作人生的标准?
从思想史上看,历来就有两种对人生不同的看法。一种是命定论(determinism),谓宇宙和人生都预先有一定的安排,不是人的意志力量所能支配的。这种情形,无论你怎么形容──你说是“神”也好,说是“自然”也好,就说是“机械的自动”也好──人总是被决定了的,是没有自由意志的。另一种是“自由意志论”(free will)。如哲学家康德,就承认现象的世界(phonomenal world)里,没有自由意志,但是他又舍不得他珍重的道德责任,不让他无处安放,于是想出了一个超越自然的世界(supernatural world),其中安居了绝对的自由意志。在这超越自然的世界里,人的自由意志,与上帝的合而为一,这就是道德的先天必然性。
普通所谓命定论起源甚早。初民时代就有占星学(astrology),主张人生是受神的主宰;神有绝对的权力,要人怎样就得怎样。这也可称为“神定论”,或是“运定论”(fatalism)。我们在儿时常听到老年人说,天上的星都是代表人的,每人有一颗星,星暗则人倒楣,星坠则人死。大星落于五丈原头,于是诸葛亮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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