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沈从文哲思录 [book_author]沈从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哲学,完结 [book_length]157882 [book_dec]沈从文著,沈从文先生关于“生活哲学”的思考历程的缓缓呈现,是沈从文先生对其始终如一的人生态度的坚定而温柔的刻画。文中选取了31篇能表现沈从文先生对于人生的富含哲学思考的篇目,汇编成一本《沈从文哲思录》,字里行间是沈老哲学观念下的发人深省的深刻的哲言,充满了人生的睿智与哲人的洞见,寄托着对现实的人文关怀。 [book_img]Z_5112.jpg [book_title]水云——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 青岛的五月,是个稀奇古怪的时节。从二月起的交换季候风忽然一息后,阳光热力到了地面,天气即刻暖和起来。树林深处,有了啄木鸟的踪迹和黄莺的鸣声。公园中梅花、桃花、玉兰、郁李、棣棠、海棠和樱花,正像约好了日子,都一齐开放了花朵。到处都聚集了些游人,穿起初上身的称身春服,携带酒食和糖果,坐在花木下边草地上赏花取乐。就中有些从南北大都市来看樱花,做短期旅行的,从外表上一望,也可明白。这些人为表示当前为自然解放后的从容和快乐,多仰卧在草地上,用手枕着头,被天上云影、压枝繁花弄得发迷。口中还轻轻吹着呼哨,学林中鸣禽唤春。女人多站在草地上为孩子们照相,孩子们却在花树间各处乱跑。 就在这种阳春烟景中,我偶然看到一个人的一首小诗,大意说:地上一切花果都从阳光取得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只是一种生物,还待从阳光中取得营养和教育。因此常常欢喜孤独伶俜的,带了几个硬绿苹果,带了两本书,向阳光较多无人注意的海边走去。照习惯我是对准日出方向,沿海岸往东走。夸父追日,我却迎赶日头,不担心半道会渴死。走过了浴场,走过了炮台,走过了那个建筑在海湾石堆上俄国什么公爵的大房子……一直到太平角凸出海中那个黛色大石堆上,方不再向前进。这个地方前面,已是一片碧绿大海,远远可看见水灵山岛的灰色圆影,和海上船只驶过时在浅紫色天末留下那一缕淡烟。我身背后是一片马尾松林,好像一个一个翠绿扫帚,扫拂天云。矮矮的疏疏的马尾松下,到处有一丛丛淡蓝色和黄白间杂野花,在任意开放。花丛间,常常可看到一对对小而伶俐麻褐色野兔,神气天真烂漫,在那里追逐游戏。这地方还无一座房子,游人稀少,本来应该算是这些小小生物的特别区,所以与陌生人互相发现时,必不免抱有三分好奇,眼珠子骨碌碌地对人望望。望了好一会,似乎从神情间看出了一点危险,或猜想到“人”是什么,方憬然惊悟,猛回头在草树间奔窜。逃走时,恰恰如一个毛团弹子一样迅速,也如一个弹子那么忽然触着树身而转折,更换个方向继续奔窜。这聪敏活泼生物,终于在绿色马尾松和杂花间消失了。我于是好像有点抱歉,来估想它受惊以后跑回窠中的情形。它们照例是用埋在地下的引水陶筒作家的。因为里面四通八达,合乎传说上的三窟意义。进去以后,必挤得紧紧的,为求安全准备第二次逃奔。因为有时很可能是被一匹狗追逐,狗尚徘徊在水道口。过一会儿,心定了一点,小心谨慎从水道口露出那两个毛茸茸的小耳朵和光头来,听听远近风声,从经验明白“天下太平”后,方重新到草树间来游戏。 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峻的悬崖,向下直插入深海中。若想自杀,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跃,就可坠崖而下,掉进海水里喂鱼吃。海水有时平静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有时可看到两三丈高的大浪头,载着皱折的白帽子,直向岩石下扑撞,结果这浪头却变成一片银白色的水沫,一阵带咸味的雾雨。我一面让和暖阳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热和力,一面却用面前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时间长,次数多。天与树、与海的形色气味,便静静地溶解到了我绝对单独的灵魂里。我虽寂寞,却并不悲伤。因为从默会遐想中,感觉到生命智慧和力量。心脏跳跃节奏中,即俨然有形式完美韵律清新的诗歌,和调子柔软而充满青春纪念的音乐。 “名誉、金钱或爱情,什么都没有,这不算什么。我有一颗能为一切现世光影而跳跃的心,就很够了。这颗心,不仅能够梦想一切,而且可以完全实现它。一切花草,既都能从阳光下得到生机,各自于阳春烟景中芳菲一时,我的生命上的花朵,也待发展,待开放,必然有惊人的美丽与芳香。” 我仰卧时那么打量。一起身,另外一种回答就起自中心深处。这正是想象碰着边际时所引起的一种回音。回音中见出一点世故,一点冷嘲,一种受社会挫折蹂躏过的记号。 “一个人心情骄傲,性格孤僻,未必就能够做战士。应当时时刻刻记住,得谨慎小心,你到的原是个深海边。身体纵不至于掉进海里去,一颗心若掉到梦想的幻异境界中去,也相当危险,挣扎出来并不容易!” 这点世故对于当时的我并不需要。因此我重新躺下去,俨若表示业已心甘情愿受我选定的生活、选定的人所征服。我等待这种征服。 “为什么要挣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用不着使力挣扎的。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带咸味的海水,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止。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从皈依中见到‘神’。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会总是不合。一切来到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为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是什么思想家为扭曲蠹蚀人性而定下的乡愿蠢事。这种思想算是什么?不过是少年时男女欲望受压抑,中年时权势欲望受打击,老年时体力活动受限制,因之用这个来弥补自己并向人间复仇的人病态的表示罢了。这种人从来就是不健康的,哪能够希望有个健康人生观。” “好,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使用你自己那个尺和秤,去量量你和人的关系。” “你难道不相信吗?” “你应当自己有自信,不用担心别人不相信。一个人常常因为对自己缺少自信,才要从别人相信中得到证明。政治上纠纠纷纷,以及在这种纠纷中的牺牲,使百万人在面前流血,流血的意义就为的是可增加某种人自己那点自信。在普通人事关系上,且有人自信不过,又无从用牺牲他人得到证明,所以一失了恋就自杀的。这种人,做了一件其蠢无以复加的行为,还以为自己是在追求生命最高的意义,而且得到了它。” “我只为的是如你所谓灵魂上的骄傲,也要始终保留着那点自信!” “那自然极好,因为凡真有自信的人,不问他的自信是从官能健康或观念顽固而来,都可望能够赢得他人的承认。不过你得注意,风不常向一定方向吹。我们生活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你虽不迷信命运,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决定他后天的命运。” “我自信我能得到我所要的,也能拒绝我不要的。” “这只限于选购牙刷一类小事情。另外一件小事情,就会发现势不可能。至于在人事上,你不能有意得到那个偶然的凑巧,也无从拒绝那个附于情感上的弱点。” 辩论到这点时,仿佛自尊心起始受了点损害,躺着向天的那个我,沉默了。坐着望海的那个我,因此也沉默了。 试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蓝而静寂,温厚而蕴藉。虽明知中途必有若干海岛,可供候鸟迁移时栖息,且一直向前,终可到达一个绿芜无限的彼岸。但一个缺少航海经验的人,是无从用想象去证实的。这也正与一个人的生命相似。再试抬头看看天空云影,并温习另外一时同样天空的云影,我便俨若有会于心。因为海上的云彩实在丰富异常。有时五色相渲,千变万化,天空如张开一张锦毯。有时又素净纯洁,天空但见一片绿玉,别无他物。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图画,有青春的嘘息,触起人狂想和梦想,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情欲感。海市蜃楼就在这种天空中显现,它虽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秦皇汉武的事业,同样结束在一个长生不死青春常驻的梦境里,不是毫无道理的。然而,这应当是偶然和情感乘除,此外还有点别的什么? 我不羡慕神仙,因为我是个凡人。我还不曾受过任何女人关心,也不曾怎么关心过别的女人。我在移动云影下,做了些年轻人所能做的梦。我明白我这颗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载得起来的忘我狂欢。我试重新询问我自己。 “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条虹,一粒星子,在记忆中永远忘不了?应当有那么一个人。” “怎么这样谦虚得小气?这种人虽行将就要陆续来到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点势力。这些人名字都叫作‘偶然’。名字有点俗气,但你并不讨厌它,因为它比虹和星还无固定性,还无再现性。它过身,留下一点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心上;它消失,当真就消失了。除了留在心上那个痕迹,说不定从此就永远消失了。这消失也不会使人悲观,为的是它曾经活在你心上过,并且到处是偶然。” “我是不是也能够在另外一个生命中保留一种势力?” “这应当看你的情感。” “难道我和人对于自己,都不能照一种预定计划去做一点……” “唉,得了。什么计划?你意思是不是说,那个理性可以为你决定一件事情,而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从不曾交把任何一个人的?你试想想看,能不能决定三点钟以后,从海边回到你那个住处去,半路上会有些什么事情等待你?这些事,影响到一年两年后的生活可能有多大?若这一点你失败了,那其他的事情,显然就超过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远了。这种测验对于你也不是件坏事情。因为可让你明白偶然和感情将来在你生命中的种种,说不定还可以增加你一点忧患来临的容忍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点、某一事上,你得有点信天委命的达观,你因此才能泰然、坦然继续活下去。” 我于是靠在一株马尾松旁边,一面采摘那些杂色不知名野花,一面试去想象下午回去半路上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 到下午四点钟左右,我预备回家了。在惠泉浴场潮水退落后的海滩泥地上,看见一把被海水漂成白色的小螺蚌,在散乱的地面返着珍珠光泽。从螺蚌形色,可推测得这是一个细心的人的成绩。我猜想,这也许是个随同家中人到海滩上来游玩的女孩子,用两只小而美丽的手,精心细意把它从沙砾中选出,玩过一阵以后,手中有了一点温汗,怪不受用,又还舍不得抛弃。恰好见家中人在前面休息处从藤提篮中取出苹果,得到个理由要把手弄干净一点,就将它塞在保姆手里,不再关心这个东西了。保姆把这些螺蚌残骸捏在大手里一会儿,又为另外一个原因,把它随意丢在这里了。因为湿地上留下一列极长的足印,就中有个是小女孩留下的,我为追踪这个足印,方发现了它。这足印到此为止,随后即斜斜地向可供休息的一个大石边走去,步伐已较宽,脚印也较深,可知是跑去的。并且石头上还有些苹果、香蕉皮屑。我于是把那些美丽螺蚌一一捡到手中,因为这些过去生命,保留了一些别的生命的美丽天真愿望,活在我的想象中。 再走过去一点,我又追踪另外两个脚迹走去,从大小上可看出,这是一对年轻伴侣留下的。到一个最适宜于看海上风帆的地点,两个脚迹稍深了点,乱了点,似乎曾经停留了一会儿。从男人手杖尖端划在砂上的几条无意义的曲线,和一些三角形与圆圈,和一个装胶卷的小黄纸盒,可推测得出,这对年轻伴侣,说不定到了这里恰好看见海上一片三角形白帆驶过,因为欣赏景致停顿了一会儿,还照了个相。照相的很可能是女人,手杖在砂上画的曲线和其他,就代表男子闲坐与一点厌烦。在这个地方照相,又可知是一对外来游人。照规矩,本地人是不会在这个地方照相的。 再走过去一点,到海滩滩头时,我碰到一个敲拾牡蛎的穷女孩,竹篮中装了一些牡蛎和一把黄花。 于是我回到了住处。上楼梯时,楼梯照样“轧轧”地响。从这响声中就可知,并无什么意外事发生。从一个同事半开房门中,可看到墙壁上一张有香烟广告美人画。另外一个同事窗台上,依然有个鱼肝油空瓶。一切都照样。尤其是楼下厨房中大师傅,在调羹和味时那些碗盏磕碰声音,以及那点从楼口上溢的扑鼻香味,更增加凡事照常的感觉。我不免对于在海边那个宿命论与不可知论的我,觉得有点相信不过。 其时尚未黄昏,住处小院子十分清寂,远在三里外的海上细语啮岸声音,也听得很清楚。院子内花坛中一大丛珍珠梅,脆弱枝条上繁花如雷。我独自在院中划有方格的水泥道上来回散步,一面走,一面思索些抽象问题。恰恰如《歌德传记》中说他二十多岁时在一个钟楼上看村景心情,身边、手边除了本诗集什么都没有,可是世界上一切都俨然为他而存在。 用一颗心去为一切光、色、声音、气味而跳跃,比用两条强壮手臂对于一个女人所能做的还更多。可是多多少少有一点儿难受,好像在有所等待,可不知要来的是什么。 远远地忽然听到女人笑语声,抬头看看,就发现短墙外拉斜下去的山路旁,那个加拿大白杨林边,正有个年事轻轻的女人,穿着件式样称身的黄绸袍子,走过草坪,去追赶一个女伴。另外一处,却有个“上海人”模样穿旅行装的二号胖子,携带两个孩子,在招呼他们。我心想,怕是什么银行中人来看樱花吧。这些人照例住第一宾馆的头等房间,上馆子时,必叫“甲鲫鱼”,还要到炮台边去照几个相。一切行为都反映他钱袋的饱满和兴趣的庸俗。女的很可能因为从上海来的,衣服都很时髦,可是脑子都空空洞洞,除了从电影上追求女角的头发式样,算是生命中至高的悦乐,此外竟毫无所知。 过不久,同住的几个专家陆续从学校回来了,于是照例开饭。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坐满了一桌子,再加上一位陌生女客,一个受过北平高等学校教育、上海高等时髦教育的女人。照表面看,这个女人可说是完美无疵,大学教授理想的太太,照言谈看,这个女人并且对于文学艺术竟像是无不当行。不凑巧,平时吃保肾丸的教授乙,饭后拿了个手卷人物画来欣赏时,这个漂亮女客却特别对画上的人物数目感兴趣。这一来,我就明白,女客精神上还是大观园拿花荷包的人物了。 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两个名词,不免重新有点不平。好像一个对生命有计划、对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一个宿命论不可知论的我战败了。虽然败,还不服输,所以总得想方法来证实一下。当时,唯一可证实我是能够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是用手上一支笔写点什么。先是为一个远在千里外女孩子写了些信,预备把白天海滩上无意中得到的螺蚌附在信里寄去,因为叙述这些螺蚌的来源,我不免将海上光景描绘一番。这种信写成后,使我不免有点难过起来,心俨然沉到一种绝望的泥潭里了,为自救、自解计,才另外来写个故事。我以为由我自己把命运安排得十分美丽,若势不可能,安排一个小小故事,应当不太困难。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在空中建造一个式样新奇的楼阁。我无中生有,就日中所见,重新拼合写下去。我应当承认,在写到故事一小部分时,情感即已抬了头。我一直写到天明,还不曾离开桌边,且经过二十三个钟头,只吃过三个硬苹果。写到一半时,我方在前面加个题目:《八骏图》。第五天后,故事居然写成功了。第二十七天后,故事便在上海一个刊物上发表了。刊物从上海寄过青岛时,同住几个专家都觉得被我讥讽了一下,都以为自己即故事上甲乙丙丁,完全不想到我写它的用意,只是在组织一个梦境。至于用来表现“人”在各种限制下所见出的性心理错综情感,我从中抽出式样不同的几种人,用语言、行为、联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来描写它。这些人,照样活一世,并不以为难受。到被别人如此艺术地加以处理时,看来反而难受。在我,当时竟觉得大不可解。这故事虽得来些不必要麻烦,且影响到我后来放弃教学的理想,可是一般读者却因故事和题目巧合,表现方法相当新,处理情感相当美,留下个较好印象。且以为一定真有那么一回事,因此按照上海风气,为我故事来做索引,就中男男女女都有名有姓。这种索引自然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说到的女人,近于猜谜。这种猜谜既无关大旨,所以我只用微笑和沉默作为答复。 夏天来了,大家都向海边跑,我却留在山上。有一天,独自在学校旁一列梧桐树下散步,太阳光从梧桐大叶空隙间滤过,光影印在地面上,纵横交错,俨若有所契,有所悟,只觉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光影中。这时节,我又照例成为两种对立的人格。 我稍稍有点自骄,有点兴奋,“什么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筑的宫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做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写人类行为的历史。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我试验过了,还要从另外一些方面做种种试验。” 那个回音依然是冷冷的,“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前事作例,倒恰好证明前次说的偶然和情感实决定你这个作品的形式和内容。你偶然遇到几件琐碎事情,在情感兴奋中黏合贯串了这些事情,末了就写成了那么一个故事。你再写写看,就知道你单是‘要写’,并不成功了。文字虽能建筑宫殿和城堡,可是那个图样却是另外一时的偶然和情感决定的。” “这是一种诡辩。时间将为证明,我要做什么,必能做什么。” “别说你‘能’做什么,你不知道,就是你‘要’做什么,难道还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来决定?人应当有自信,但不许超越那个限度。” “情感难道不属于我?不由我控制?” “它属于你,可并不如由知识堆积而来的理性,能供你使唤。只能说你属于它,它又属于生理上的‘性’,性又属于人事机缘上的那个偶然。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辉,就是它恰恰如一个星体为阳光照及时。你能不能知道阳光在地面上产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名字叫作‘女人’,在什么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发炎?你能不能估计有什么在阳光下生长中的生命,到某一时,原来恰恰就在支配你,成就你?这一切你全不知道!” “……” 这似乎太空虚了点,正像一个人在抽象中游泳,这样游来游去,自然不会到达那个理想或事实边际。如果是海水,还可推测得出本身浮沉和位置。如今只是抽象,一切都超越感觉以上,因此我不免有点恐怖起来。我赶忙离开了树下日影,向人群集中处走去,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这一来,两个我照例都消失了。只见陌生人林林总总,在为一切事而忙。商店和银行,饭馆和理发馆,到处有人进出。人与人关系变得复杂到不可思议,然而又异常单纯地一律受钞票所控制。到处有人在得失上爱憎,在得失上笑骂,在得失上作种种表示。 离开了大街,转到市政府和教堂时,就可使人想到,这是历史上种种得失竞争的象征。或用文字制作经典,或用木石造做虽庞大却极不雅观的建筑物,共同支撑一部分前人的意见,而照例更支撑了多数后人的衣禄。……不知如何一来,一切人事在我眼前都变成了漫画,既虚伪,又俗气,而且反复继续下去,不知到何时为止。但觉人生百年长勤,所得于物虽不少,所得于己实不多。 我俨然就休息到这种对人事的感慨上,虽累,而不十分疲倦。我在那座教堂石阶上面对大海坐了许久。 回来时,我想除去那些漫画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重新使用这支笔,来把佛经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属于情绪散步的种种纤细感觉和荒唐想象。我认为,人生为追求抽象原则,应超越功利得失和贫富等级,去处理生命与生活。我认为,人生至少还容许用将来重新安排一次。就那么试来重做安排,因此又写成一本《月下小景》。 两年后,《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连同一个短信,寄到另外一处时,却装饰了另外一个人的青春生命,我的幻想已证实了一部分,原来,我和一个素朴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间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种势力,无从去掉了。我到了北平。 有一天,我走入北平城一个人家的阔大华贵客厅里,猩红丝绒垂地的窗帘,猩红丝绒四丈见方的地毯,把我愣住了。我就在一套猩红丝绒旧式大沙发中间,选了靠近屋角一张沙发坐下来,观看对面高大墙壁上的巨幅字画。莫友芝斗大的分隶屏条,赵㧑叔斗大的红桃立轴,这一切,竟像是特意为配合客厅而准备,并且还像是特意为压迫客人而准备。一切都那么壮大。我于是似乎缩得很小。来到这地方是替一个亲戚带个小礼物,应当面把礼物交给女主人的。等了一会儿,女主人不曾出来,从客厅一角却出来了个“偶然”。问问才知道,是这人家的家庭教师,和青岛托带礼物的亲戚也相熟,和我好些朋友都相熟。虽不曾见过我,可是却读过我作的许多故事。因为那女主人出了门,等等方能回来,所以用电话要她和我谈谈。我们谈到青岛的四季,两年前她还到过青岛看樱花,以为樱花和别的花都并不比北平的花好,倒是那个海有意思。女主人回来时,正是我们谈到海边一切,和那个本来俨然海边的主人麻兔时。我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方告辞。“偶然”给我一个幽雅而脆弱的印象,一张白白的小脸,一堆黑而光柔的头发,一点陌生羞怯的笑。当发后的压发翠花跌落到地毯上,躬身下去寻找时,我仿佛看到一条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还有什么,我并不知道。“偶然”给我保留一种印象,我给了“偶然”一本书。书上第一篇故事,原可说就是两年前为抵抗“偶然”而写成的。 一个月以后,我又在另外一个素朴而美丽的小客厅中见到了“偶然”。她说,一点钟前还看过我写的那个故事,一面说,一面微笑。且把头略偏,眼中带点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询,可不便启齿。 仿佛有斑鸠唤雨声音从远处传来。小庭园玉兰正盛开。我们说了些闲话,到后“偶然”方问我:“你写的可是真事情?” 我说:“什么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精卫衔石,杜鹃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你觉得对不对?” “我看你写的小说,觉得很美,当真很美,但是,事情真不真——可未必真!” 这种怀疑似乎已超过了文学作品的欣赏。所要理解的,是作者的人生态度。 我稍稍停了一会儿,“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可是总不能令人愉快。我们活到这个现代社会中,被官僚、政客、银行老板、理发师和成衣师傅,共同弄得到处是丑陋,可是人应当还有个较理想的标准,也能够达到那个标准,至少容许在文学艺术上创造那标准。因为不管别的如何,美应当是善的一种形式!” 正像是这几句空话说中了“偶然”另外某种嗜好,“偶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美的有时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说,一个人刚好订婚,又凑巧……” 我说:“呵!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写的故事一定难过起来了。不要难受,美丽总使人忧愁,可是还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云教育产生的幻影,并非实有其事!” “偶然”于是笑了。因为心被个故事已浸柔软,忽然明白,这为古人担忧弱点已给客人发现,自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因此不再说什么,把一双白手拉拉衣角,裹紧了膝头。那天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也许自己想起这种事,只是不经意地和我那故事巧合,也许又以为客人并不认为这是不经意,且认为是成心。所以在应对间不免用较多微笑作为礼貌的装饰,与不安情绪的盖覆。结果另外又给了我一种印象。我呢,我知道,上次那本小书给人甘美的忧愁已够多了。 离开那个素朴小客厅时,我似乎遗失了一点什么东西。在开满了马樱花和洋槐的长安街大路上,试搜寻每个衣袋,不曾发现失去的是什么。后来转入中南海公园,在柳堤上绕了一个大圈子,见到水中的云影,方骤然觉悟,失去的只是三年前独自在青岛大海边向虚空凝眸,做种种辩论时那一点孩子气主张。这点自信若不是掉落到一堆时间后边,就是前不久掉在那个小客厅中了。 我坐在一株老柳树下休息,想起“偶然”穿的那件夹衫,颜色花朵如何与我故事上景物巧合。当这点秘密被我发现时,“偶然”所表示的那种轻微不安,是种什么分量。我想起我向“偶然”说的话,这些话,在“偶然”生命中,可能发生的那点意义,又是种什么分量,心似乎有点跳得不大正常。“美丽总使人忧愁,然而还受用。” 一个小小金甲虫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时,只见六只小脚全缩敛到带金属光泽的甲壳下面。从这小虫生命完整处,见出自然之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轻轻一扬,金虫即振翅飞起,消失在广阔的湖面莲叶间了。我同样保留了一点印象在记忆里。原来我的心尚空阔得很,为的是过去曾经装过各式各样的梦,把梦腾挪开时,还装得上许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这个泛神倾向若用之与自然对面,很可给我对现世光色有更多理解机会;若用之于和人事对面,或不免即成为我一种弱点,尤其是在当前的情形下,绝不能容许弱点抬头。 因此,我有意从“偶然”给我的印象中,搜寻出一些属于生活习惯上的缺点,用作保护我性情上的弱点。 ……生活在一种不易想象的社会中,日子过得充满脂粉气。这种脂粉气,既成为生活一部分,积久也就会成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部分。一切不外乎装饰,只重在增加对人的效果,毫无自发的较深较远的理想。性情上的温雅,和文学爱好,也可说是足为装饰之一种。脂粉气邻于庸俗,知识也不免邻于虚伪。一切不外乎时髦,然而时髦得多浅、多俗气!…… 我于是觉得安全了。倘若没有别的时间下偶然发生的事情,我应当说实在是十分安全的。因为我所体会到的“偶然”生活性情上的缺点,一直都还保护到我,任何情形下尚有作用。不过,保护得我更周到的,也许还是另外一种事实,即一种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我正准备去接受它,证实它。这也可说是种偶然。为的是由于两年前在海上拾来那点螺蚌,无意中寄到南方时所得的结果。然而关于这件事,我却认为是意志和理性做成的。恰恰如一切用笔写成的故事,内容虽近于传奇,由我个人看来,却产生于一种计划中。 时间流过去了,带来了梅花、丁香、芍药和玉兰。一切北方色香悦人的花朵,在冰冻渐渐融解风光中逐次开放。另外一种温柔的幻影已成为实际生活。一个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树和一株枣树,遮蔽了半个院子,从细碎树叶间筛下细碎的明净秋阳日影,铺在砖地,映照在素净纸窗间,给我对于生命或生活一种新的经验和启示。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我心想:“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或认可,友谊和爱情,全部到了我的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黏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 因此,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个红木八条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叠白纸,一面让细碎阳光洒在纸上,一面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故事中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见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式样。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事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故事中充满五月中的斜风细雨,以及那点六月中夏雨欲来时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这一切其所以能转移到纸上,倒可说全是从两年来海上阳光得来的能力。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与弥补。 一面写,一面总仿佛有个生活上陌生、情感上相当熟悉的声音在招呼我: “你这是在逃避一种命定。其实,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支笔虽能把你带向‘过去’,不过是用故事抒情作诗罢了。真正在等待你的,却是‘未来’。你敢不敢向更深处想一想,笔下如此温柔的原因?你敢不敢仔仔细细认识一下你自己,是不是个能够在小小得失悲欢上满足的人?” “我用不着做这种分析和研究。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这就够了。” “你以为你很幸福,为的是你尊重过去,当前是照你过去理性或计划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尝真正能够在自足中得到幸福?或用他人缺点保护,或用自己的幸福幻影保护,二而一,都可作为你害怕‘偶然’浸入生命中时,所能发生的变故。因为‘偶然’能破坏你幸福的幻影。你怕事实,所以自觉宜于用笔捕捉抽象。” “我怕事实?” “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实。或者说你厌恶一切事实,因之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使它成为你稳定生命的碇石。” 我好像被说中了,无从继续申辩。我希望从别的事情上找寻我那点业已失去的自信,或支持自信的观念;没有得到,却得到许多容易破碎的古陶旧瓷。由于耐心和爱好换来的经验,使我从一些盘盘碗碗形体和花纹上,认识了这些艺术品的性格和美术上特点,都恰恰如一个中年人自各样人事关系上所得的经验一般。久而久之,对于清代瓷器中的盘碗,我几乎用手指去摸抚它的底足边缘,就可判断作品的相对年代了。然而,这一切却只能增加我耳边另外一种声音的调讽。 “你打量用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稳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头还是毫无结果。这消磨不了你三十年积压的幻想。你只有一件事情可做,即从一种更直接有效的方式上,发现你自己,也发现人。什么地方,有些年轻温柔的心在等待你,收容你的幻想,这个你明明白白。为的是你怕事,你于是名字叫作‘好人’。”声音既来自近处,又像来自远方,却十分明白地存在,不易消失。 试去搜寻从我生活上经过的人事时,才发现,这个那个“偶然”,都好像在控制我,支配我。因此重新在所有“偶然”给我的印象上,找出每个“偶然”的缺点,保护到我自己的弱点。只因为这些声音从各方面传来,且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传来。 我的新书《边城》出了版。这本小书在读者间得到些赞美,在朋友间还得到些极难得的鼓励。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即以极细心朋友刘西渭先生批评说来,就完全得不到我何如用这个故事填补我过去生命中一点哀乐的原因。唯其如此,这个作品在我抽象感觉上,我却得到一种近乎严厉讥刺的责备。 “这是一个胆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将热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满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从一种友谊的回声中证实生命的意义。可是生命真正意义是什么?是节制还是奔放?是矜持还是疯狂?是一个故事还是一种事实?” “这不是我要回答的问题,他人也不能强迫我答复。” 不过,这件事在我生命中究竟已经成为一个问题。庭院中枣子成熟时,眼看到缀系在细枝间被太阳晒得透红的小小果实,心中不免有一丝儿对时序的悲伤。一切生命都有个“秋天”,来到我身边却是那个“秋天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使一个浪子缩手皈心,也可以使一个君子糊涂堕落,为的是衰落预感刺激了他,或恼怒了他。 天气渐冷,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阳光下写什么,且似乎也并无什么故事可写。心手两闲的结果,使我起始坠入故事里乡下女孩子那种纷乱情感中。我需要什么?不大明白。又正像不敢去思索明白。总之,情感在生命中已抬了头。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个“偶然”时还觉得害怕。因为它虽不至于损害人,事实上却必然会破坏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点自信心,都必然将如此而毁去。最不妥当处,是我还有些预定的计划,这类事与我“性情”虽不甚相合,对我“生活”却近于必需。情感若抬了头,一群“偶然”听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就什么都完事了。当时若能写个长篇小说,照《边城题记》中所说来写崩溃了的乡村一切,来消耗它,归纳它,也许此后可以去掉许多困难。但这种题目和我当时心境都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赏玩中去。我想把写字当成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俨然用它为我下沉时有所准备。我要和生命中一种无固定性的势能继续挣扎,尽可能去努力转移自己到一种无碍于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 不过,我虽能将生命逃避到艺术中,可无从离开那个环境。 环境中到处是年轻生命,到处是“偶然”。也许有些是相互逃避到某种问题中,有些又相互逃避到礼貌中,更有些说不定还近于“挹彼注此”的情形。因之各人都可得到一种安全感或安全事实。可是,这对于我,自然是不大相宜的。我的需要,在压抑中更容易见出它的不自然处。岁暮年末时,因之“偶然”中之某一个,重新有机会给了我一点更离奇印象。依然那么脆弱而羞怯,用少量言语,多量微笑,或沉默,来装饰我们的晤面。其时,白日的阳光虽极稀薄,寒风冻结了空气,可是房中炉火照例极其温暖,火炉边柔和灯光中,是能生长一切的,尤其是那个名为“感情”或“爱情”的东西。可是,为防止附于这个名词的纠纷性和是非性,我们却把它叫作“友谊”。总之,“偶然”之一和我的友谊越来越不同了。一年余以来努力的趋避,在十分钟内即证明等于精力白费。“偶然”的缺点依旧尚留在我印象中,而且更加确定,然而却不能保护我什么了。其他“偶然”的长处,也不能保护我什么了。 我于是逐渐进入到一个激烈战争中,即理性和情感的取舍。但事极显明,就中那个理性的我终于败北了。当我第一次给了“偶然”一种败北以后的说明时,一定使“偶然”惊喜交集,且不知如何来应付这种新的问题。因为,这件事若出于另一“偶然”,则准备已久,恐不过是“我早知如此”的轻轻的回答,接着,也不过是由此必然而来的一些给和予。然而这事情却临到一个无经验、无准备的“偶然”手中,在她的年龄和生活上,是都无从处理这个难题,更毫无准备应付这种问题的技术。因此,当她感觉到我的命运是在她手中时,不免茫然失措。 我呢,俨然是在用人教育我。我知道这恰是我生命的两面,用之于编排故事,见出被压抑热情的美丽处;用之于处理人事,即不免见出性情上的弱点,不特苦恼自己,也苦恼人。 我真业已放弃了一切可由常识来应付的种种,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种情感漩涡里去。十年后,温习到这种“过去”时,我恰恰如在读一本属于病理学的书籍,这本书名应当题作:《情感发炎及其治疗》。作者是一个疯子,同时又是一个诗人。书中毫无故事,唯有近乎抽象的印象拼合。到客厅中红梅与白梅全已谢落时,“偶然”的微笑已成为苦笑。因为明白这事得有个终结,就装作为了友谊的完美,和个人理想的实证,带着一点悲伤,一种出于勉强的充满痛苦的笑,好像说,“我得到的已够多了”,就到别一地方去了。走时的神气,和事前心情上的纷乱,竟与她在某一时写的一个故事完全相同。不同处只是所要去的方向而已。 我于是重新得到了稳定,且得到用笔的机会。可是我不再写什么传奇故事了,因为生活本身即为一种动人的传奇。我读过一大堆书,再无什么故事比我情感上的哀乐得失经验更离奇动人。我读过许多故事,好些故事到末后,都结束到“死亡”和一个“走”字上,我却估想这不是我这个故事的结局。 第二个“偶然”,因为在我生命中用另外一种形式存在,我读了另外一本书。这本书正如出于一个极端谨慎的作者,中间从无一个不端重的句子,从无一段使他人读来受刺激的描写,而且从无离奇的变故与纠纷,然而且真是一种传奇。为的是在这故事背后,保留了一切故事所必需的回目。书中每一章、每一节都是对话,与前一个故事“微笑继续沉默”完全相反。 故事中无休止的对话与独白,却为的是沉默即会将故事组织完全破坏而起,从独白中更可见出“偶然”生命取予的形式。因为预防,相互都明白,一沉默即将思索,一思索即将究寻名词,一究寻名词即可能将“友谊”和“爱情”分别其意义。这一来,情形即发生变化,不窘人将不免自窘。因此这故事就由对话起始,由独白结束。书中人物,俨然是在一种战争中维持了十年友谊。形式上都得了胜利,事实上也可说都完全败北。因为装饰过去的生命,本容许有一点妩媚和爱骄,以及少许有节制的疯狂,故事中却用对话、独白代替了。 第三个“偶然”浸入我生命中时,初初即给我一种印象,是上海成衣匠和理发匠等等在一个年轻肉体上所表现的优美技巧。我觉得这种技巧只合给第二等人增加一点风情上的效果,对于“偶然”实不必要。因此,我在沉默中为除去了这些人为的技巧,看出自然所给予一个年轻肉体完美处和精细处。最奇异的是,这里并没有情欲,竟可说毫无情欲,只有艺术。我所处的地位,完全是一个艺术鉴赏家的地位。我理会的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种自然道德的形式。没有冲突,超越得失。我从一个人的肉体认识了“神”与“美”,且即此为止,我并不曾用其他方式破坏这种神与美的印象。正可说是一本完全图画的传奇,就中无一个文字。唯其如此,这个传奇也庄严到使我不能用文字来叙述。唯一可重现人我这种崇高美丽情感,应当是音乐。但是,一个轻微的叹息,一种目光的凝注,一点混合爱与怨的退避,或感谢与崇拜的轻微接近,一种象征道德极致的素朴,一种表示惊讶的呆,音乐到此亦不免完全失去了意义。这个传奇是……我在用人教育我,俨然陆续读了些不同体裁的传奇。这点机会,大多数却又是我先前所写的一堆故事为证明。我是诚实而细心,且奇特地能辨别人生,理解人心,更知道庄严和粗俗的细微分量界限,不至于错用或滥用,因此能翻阅这些奇书。 不过,度量这一切,自然用的是我从乡下随身带来的尺和秤。若由一般社会所习惯的权衡来度量我的弱点和我的坦白,则我存在的意义、存在的价值早已失去了。因为我也许在“偶然”中翻阅了些不应道及的篇章。 然而,正因为弱点和坦白共同在性格或人格上表现,如此单纯而明朗,使我在婚姻上见出了奇迹。在连续而来的挫折中,做主妇的始终能保留那个幸福的幻影,而且还从其他方式上去证实它。这种事由别人看来为不可解,恰恰如我为这个问题写的一个短篇所描写到的情形,“当两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称为‘佳偶’时,就用微笑表示‘也像冤家’;又或在熟人神气间被目为‘冤家’时,仍用微笑表示‘实是佳偶’”,由自己说来,也极自然。只因为理解到“长处”和“弱点”原是生命使用方式上的不同,情形必然就会如此。一切基于理解。我是个云雀,经常向碧空飞得很高很远,到一定程度,终于还是直向下坠,归还旧窠。 再过了四年,战争把世界地图和人类历史全改变了过来,同时,从极小处也重造了的人与人的关系,以及这个人在那个人心上的位置。 一个聪明善感的女孩子,年纪大了点时,自然都乐意得到一个朋友的信托,更乐意从一个朋友得到一点有分际的、混合忧郁和热忱所表示的轻微疯狂,用作当前剩余青春的点缀,以及明日青春消逝温习的凭证。如果过去一时,还保留一些美好印象,印象的重叠,使人在取予上自然都不能不变更一种方式,见出在某些事情上的宽容为必然,在某种事情上的禁忌为不必要,无形中都放弃了过去一时的那点警惧心和防卫心。因此虹和星都若在望中,我俨然可以任意去伸手摘取。可是,我所注意摘取的,应当说,却是自己生命追求抽象原则的一种形式。我只希望如何来保留这种热忱到文字中。对于爱情或友谊本身,已不至于如何惊心动魄来接近它了。我懂得“人”多了一些,懂得自己也多了些。在“偶然”之一过去所以自处的“安全”方式上,我发现了“节制”的美丽。在另外一个“偶然”目前所以自见的“忘我”方式上,我又发现了“忠诚”的美丽。在第三个“偶然”所希望于未来“谨慎”方式上,我还发现了谦退中包含勇气与明智的美丽。……生命取舍的多方,因之使我不免有点“老去方知读书少”的自觉。我还需要学习,从更多陌生的书以及少数熟悉的人,学习点“人生”。 因此一来,“我”就重新又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字言,因为很快即完全消失到一些“偶然”的颦笑中,和这类颦笑取舍中了。 失去了“我”后,却认识了“神”,以及神的庄严。墙壁上一方黄色阳光,庭院里一点花草,蓝天中一粒星子,人人都有机会见到的事事物物,多用平常感情去接近它。对于我,却因为和“偶然”某一时的生命同时嵌入我记忆中、印象中,它们的光辉和色泽,就都若有了神性,成为一种神迹了。不仅这些与“偶然”间一时浸入我生命中的东西,含有一种神性,即对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关系时,也无一不感觉到生命的庄严。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可归纳。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对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这种简单的情感,很可能是一切生物在生命和谐时所同具的,且必然是比较高级生物所不能少的。然而人若保有这种情感时,却产生了伟大的宗教,或一切形式精美而情感深致的艺术品。 对于我呢,我什么也不写,亦不说。我的一切官能,都似乎在一种崭新教育中,经验了些极纤细微妙的感觉。 我用这种“从深处认识”的情感来写故事,因之产生了《长河》,这个作品的被扣留无从出版,不是偶然了。因为从普通要求说来,对战事描写,是不必要如此向深处掘发的。 我住在一个乡下,因为某种工作,得常常离开了一切人,单独从个宽约七里的田坪通过。若跟随引水道曲折走去,可见到长年活鲜鲜的潺潺流水中,有无数小鱼、小虫,随流追逐,悠然自得,各有其生命之理。平流处多生长了一簇簇野生慈菇,箭头形叶片虽比田中生长的较小,开的小白花却很有生气。花朵如水仙,白瓣黄蕊,成一小串,从中心挺起。路旁尚有一丛丛刺蓟科野草,开放的翠蓝色小花,比毋忘我草形体尚清雅脱俗,使人眼目明爽,如对无云碧穹。花谢后,却结成无数小小刺球果子,便于借重野兽和家犬携带到另一处繁殖。若从其他几条较小路上走去,蚕豆和麦田中,照例到处生长浅紫色樱草,花朵细碎而妩媚,还带上许多白粉。采摘来时不过半小时即枯萎,正因为生命如此美丽脆弱,更令人感觉生物中求生存与繁殖的神性。在那两旁铺满彩色绚丽花朵细小的田塍上,且随时可看到成对的羽毛黑白分明、异常清洁的鹡鸰,见人时微带惊诧,一面飞起,一面摇颠着小小长尾,在豆麦田中一起一伏,似乎充满了生命的悦乐。还有那个顶戴大绒冠的戴胜鸟,披负一身杂毛,一对小眼睛骨碌碌地对人痴看,直到来人近身时,方微带匆促展翅飞去。本地秧田照习惯不作他用,除三月时育秧,此外长年都浸在一片浅水里。另外几方小田种上慈菇、莲藕的,也常是一片水。不问晴雨,这种田中照例有三两只缩肩秃尾白鹭鸶,清癯而寂寞,在泥沼中有所等待,有所寻觅。又有种鸥形水鸟,在田中走动时,肩背毛羽全是一片美丽桃灰色,光滑而带丝网光泽,有时数百成群在空中翻飞游戏,因翅翼下各有一片白,便如一阵光明的星点,在蓝穹下动荡。小村子有一道流水穿过,水面人家土壤边,都用带刺木香花做篱笆,带雨含露成簇成串的小白花,常低垂到人头上,得一面撩拨方能通过。树下小河沟中,常有小孩子捉鳅拾蚌,或精赤身子相互浇水取乐。村子中老妇人坐在满是土蜂窠的向阳土墙边取暖,屋角隅可听到有人用大石杵缓缓的捣米声,景物人事相对照,恰成一稀奇动人景象。过小村落后,又是一片平田,菜花开时,眼中一片黄,鼻底一片香。土路不十分宽,驮麦粉的小马和驮烧酒的小马,与迎面来人擦身而过时,赶马押运货物的,却远远地在马后喊“让马”,从不在马前牵马让人。因此行人必照规矩下到田塍上去,等待马走过时再上路。菜花一片黄的平田中,还可见到整齐成行的细枯胡麻,竟像是完全为装饰用,一行一行栽在中间,在瘦小脆弱的本端,开放一朵朵翠蓝色小花,花头略略向下低垂,张着小嘴如铃兰样子,风姿娟秀而明媚,在阳光下如同向小蜂小虫微笑,“来,吻我,这里有蜜!……” 眼目所及,都若有神迹在其间,且从这一切都可发现有“偶然”的友谊的笑语和爱情芬芳。 在另一方面,人事上自然也就生长了些看不见的轻微的妒忌,无端的忧虑,有意的间隔,和那种无边无际累人而又闷人的白日梦。尤其是一点眼泪,来自爱怨交缚的一方,一点传说,来自得失未明的一方。就在这种人与人、“偶然”与“偶然”的取舍分际上,我似乎重新接受了一种人生教育。矢来有向或矢来无向,我却一例听之直中所欲中心上某点,不逃避,不掩护。我处在一种极端矛盾情形中,然而到用自己那个尺寸来衡量时,却感觉生命实复杂而庄严。尤其是从一个“偶然”的眩目景象中离开,走到平静自然下见到一切时,生命的庄严有时竟完全如一个极虔诚的教徒。谁也想象不到我生命是在一种什么形式下燃烧。即以这个、那个“偶然”而言,所知道的似乎就只是一些片断,不完全的一体。 我写了无数篇章,叙述我的感觉或印象,结果却不曾留下。正因为各种试验都证明它无从用文字保存,或只合保存在生命中,且即同一回事,在人我生命中,意义上也完全不同。 我那点只用自己尺寸度量人事得失的方式,不可免要反映到对“偶然”的缺点辨别上。这种细微感觉,在普通人我关系上绝体会不到,在比较特殊的一种情形上,便自然会发生变化。恰如甲状腺在水中的情形,分量即或极端稀少,依然可以测出。在这个问题上,我明白我泛神的思想,即曾经损害到这个或那个“偶然”的幽微感觉是种什么情形。我明知语言行为都无补于事实,便用沉默应付了一些困难,尤其是应付轻微的妒忌,以及伴同那个人类弱点而来的一点埋怨,一点责难,一点不必要的设计。我全当作“自然”。我自觉已尽了一个朋友所能尽的力,来在友谊上用最纤细感觉接受纤细反应。而且,在诚实外还那么谨慎小心,从不曾将“乡下人”的方式,派给一个城中朋友,一切有分际的限制,即所以保护到情感上的安全。然而问题也许就正在此。“你口口声声说是一个乡下人,却从不用乡下人的坦白来说明友谊,却装作绅士。然而在另外一方面,你可能又完全如一个乡下人。”我就用沉默将这种询问所应有的回声,逼回到“偶然”耳中去。于是“偶然”走了。 其次是正在把生活上的缺点从习惯中扩大的“偶然”,当这种缺点反映到我感觉上时,她一面即意识到在过去一时某些稍稍过分行为中,失去了些骄傲,无从收回,一面即经验到必须从另外一种信托上,方能取回那点自尊心,或更换一个生活方式,方可望产生一点自信心。正因为热情是一种教育,既能使人疯狂糊涂,也能使人明彻深思。热情使我对于“偶然”感到惊讶,无物不“神”,却使“偶然”明白自己只是一个“人”,乐意从人的生活上实现个人的理想与个人的梦。 到“偶然”思索及一个人的应得种种名分与事实时,当然有了痛苦。因为发觉自己所得到虽近于生命中极纯粹的诗,然而个人所期待、所需要的,还只是一种具体生活。纯粹的诗虽能作一个女人青春的装饰,华美而又有光辉,然而并不能够稳定生命,满足生命。再经过一些时间的澄滤,便得到如下的结论:“若想在他人生命中保有‘神’的势力,即得牺牲自己一切‘人’的理想。若希望证实‘人’的理想,即必须放弃当前唯‘神’,方能得到的一切。热情能给人兴奋,也给人一种无可形容的疲倦。尤其是在‘纯粹的诗’和‘活鲜鲜的人’愿望取舍上,更加累人。”“偶然”就如数年前一样,用着无可奈何的微笑,掩盖到心中受伤处,离开了我。临走时一句话不说。我却从她沉默中,听到一种申诉:“我想去想来,我终究是个人,并非神。所以我走了。若以为这是我一点私心,这种猜测也不算错误。因为我还有我做一个人的希望。并且我明白,离开你后,在你生命中保有的印象。那么下去,不说别的,即这种印象在习惯上逐渐毁灭,对于我也受不了。若不走,留到这里算是什么?在时间交替中,我能得到些什么?我不能尽用诗歌生存下去,恰恰如你说的不能用好空气和好风景活下去一样。我是个并不十分聪明的女人,这也许正是使我把一首抒情诗当作散文去读的真正原因。我的行为并不求你原谅,因为给予的和得到的已够多,不需用这种泛泛名词来自解了。说真话,这一走,这个结论对于你也不十分坏!有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应当说有许多的‘偶然’,都在你过去生活中保留一些印象。你得到所能得到的,也给予所能给予的。尤其是在给予一切后,你反而更丰富、更充实地存在。” 于是“偶然”留下一排插在发上的玉簪花,摇摇头,轻轻地开了门,当真就走去了。其时,天落了点微雨,雨后有彩虹在天际。 我并不如一般故事上所说的身心崩毁,反而变得非常沉静。因为失去了“偶然”,我即得回了理性。我向虹起处方向走去,到了一个小小山头上。过一会儿,残虹消失到虚无里去了,只剩余一片在变化中的云影。那条素色的虹霓,若干年来在我心上的形式,重新明明朗朗在我眼前现出。我不由得不为“人”的弱点和对于这种弱点挣扎的努力,感到一点痛苦。 “‘偶然’,你们全走了,很好。或为了你们的自觉,或为了你们的弱点,又或不过是为了生活上的习惯,既以为一走即可得到一种解放,一些新生的机缘,且可从另外人事上收回一点过去一时在我面前快乐行为中损失的尊严和骄傲,尤其是生命的平衡感和安全感的获得,在你认为必需时,不拘用什么方式走出我生命以外,我觉得都是必然的。可是时间带走了一切,也带走了生命中最光辉的青春,和附于青春而存在的羞怯的笑,优雅的礼貌,微带矜持的应付,极敏感的情分取予,以及那个肉体的完整形式,华美色泽和无比芳香。消失的即完全消失到不可知的‘过去’里了。然而却有一个朋友能在印象中保留它,能在文字中重现它……你如想寻觅失去的生命,是只有从这两方面得到,此外别无方法。你也许以为失去了‘我’,即可望得到‘明天’,但不知生命真正失去了‘我’时,失去了‘昨天’,活下来对于你是种多大的损失!” 自从“偶然”离开了我后,云南就只有云可看了。黄昏薄暮时节,天上照例有一抹黑云,那种黑而秀的光景,不免使我想起过去海上的白帆和草地上黄花,想起种种虹影和淡白星光,想起灯光下的沉默,继续沉默,想起墙壁上慢慢地移动那一方斜阳,想起瓦沟中的绿苔和细雨,微风中轻轻摇头的狗尾草……想起一堆希望,和一点疯狂,终于如何又变成一片蓝色的火焰,一撮白灰。这一切如何教育我认识生命最离奇的遇合与最高的意义。 “当前”在云影中恰恰如“过去”在海岸边,我获得了我的单独。那个失去了十年的理性,回到我身边来了。 “你这个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来到城市中‘用人教育我’,所得经验已经差不多了。你比十年前稳定得多,也进步得多了。正好准备你的事业,即用一支笔来好好地保留最后一个浪漫派在二十世纪生命取予的形式,也结束了这个时代这种情感发炎的症候。你知道你的长处,即如何好好地善用长处。成功或胜利在等待你,嘲笑和失败也在等待你;但这两件事对于你都无多大关系。你只要想到你要处理的也是一种历史,属于受时代带走、行将消灭的一种人我关系的历史,你就不至于迟疑了。” “成功与幸福,不是智士的目的,就是俗人的期望。这与我全不相干。真正等待我的只有死亡。在死亡来临以前,我也许还可以做点小事,即保留这些‘偶然’浸入一个乡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情感冲突与和谐程序。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我的妄想在生活中就见得与社会隔阂,在写作上自然更容易与社会需要脱节。不过我还年轻,世故虽能给我安全和幸福,一时还似乎不必来到我身边。我已承认你十年前的意见,即将一切交给‘偶然’和‘情感’为得计。我好像还要受另外一种‘偶然’所控制。接近她时,我能从她的微笑和皱眉中发现神;离开她时,又能从一切自然形式色泽中发现她。这也许正如你所说,因为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这应当是我一生的弱点。但想想附于这个弱点下的坦白与诚实,以及对于人性细致感觉理解的深致,我知道,你是第一个就首先对于我这个弱点加以宽容了。我还需要回到海边去,回到‘过去’那个海边。至于别人呢,我知道她需要的倒应当是一个‘抽象’的海边。两个海边景物的明丽处相差不多,不同处其一或是一颗孤独的心的归宿处,其一却是热情与梦结合而为一使‘偶然’由‘神’变‘人’的家。……” “唉,我的浮士德,你说得很美,或许也说得很对。你还年轻,至少当你被这种黯黄黄灯光所诱惑时,就显得相当年轻。我还相信这个广大的世界,尚有许多形体、颜色、声音、气味,都可以刺激你过分灵敏的官觉,使你变得真正十分年轻。不过,这是不中用的。因为时代过去了。在过去时代能激你发狂、引你入梦的生物,都在时间漂流中消失了匀称与丰腴,典雅与清芬。能教育你的,正是从过去时代培植成功的典型。时间在成毁一切,都行将消灭了。代替而来的,将是无计划、无选择随同海上时髦和政治需要繁殖的一种简单范本。在这个新的时代进展中,你是个不必要的人物了。在这个时代中,你的心即或还强健而坚韧,也只合为‘过去’而跳跃,不宜于用在当前景象上了。你需要休息休息了,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徘徊实在太累。你还有许多事情可做,纵不乐成,也得守常。有些责任,即与他人或人类幸福相关的责任。你读过那本题名《情感发炎及其治疗》的奇书,还值得写成这样一本书。且不说别的,即你这种文字的格式,这种处理感觉和思想的方法,也行将成为过去,和当前体例不合了!” “是不是说我老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天气冷了些,桌前清油灯加了个灯头,两个灯头燃起两朵青色小小火焰,好像还不够亮。灯光总是不大稳定,正如一张发抖的嘴唇,代替过去生命吻在桌前一张白纸上。十年前写《边城》时,从槐树和枣树枝叶间滤过的阳光如何照在白纸上,恍惚如在目前。灯光照及油瓶、茶杯、银表、书脊和桌面遗留的一小滴油时,曲度相当处都微微返着一点光。我心上也依稀返着一点光影,照着过去,又像是为过去所照彻。小房中显得宽阔,光影照不及处,全是一片黑暗。 我应当在这一张白纸上写点什么?一个月来,因为写“人”,作品已第三回被扣,证明我对于大事的寻思,文字体例显然当真已与时代不大相合。因此试向“时间”追究,就见到那个“过去”。然而有些事,已多少有点不同了。 “时间带走了一切,天上的虹,或人间的梦,或失去了颜色,或改变了式样。即或你自以为有许多事尚好好保留在心上,可是,那个‘时间’在你不大注意时,却把你的心变硬了,变钝了,变得连你自己也不大认识自己了。时间在改造一切,星宿的运行,昆虫的触角,你和人,同样都在时间下失去了固有的位置和形体。尤其是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人生可悯。” “温习过去,变硬了的心也会柔软的!到处地方都有个秋风吹上人心的时候,有个灯光不大明亮的时候,有个想向‘过去’伸手,若有所攀缘,希望因此得到一点助力,方能够生活得下去时候。” “这就更加可悯!因为印象的温习,会追究到生活之为物,不过是一种连续的负心。凡事,无不说明忘掉比记住好。‘过去’分量若太重,心子是载不住它的。忘不掉也得勉强。这也正是一种战争!败北且是必然的结果。” 是的,这的确也是一种战争。我始终对面前那两个小小青色火焰望着。灯头不知何时开了花,“在火焰中开放的花,油尽灯熄时,才会谢落的。” “你比拟得好。可是人不能在美丽比喻中生活下去。热情本身并不是象征,它燃烧了自己生命时,即可能燃烧别人的生命。到这种情形下,只有一件事情可做,即听它燃烧,从相互燃烧中有更新生命产生(或为一个孩子,或为一个作品)。那个更新生命,方是象征热情。人若思索到这一点,为这一点而痛苦,痛苦在超过忍受能力时,自然就会用手去剔剔你所谓要在油尽灯熄时方谢落的灯花。那么一来,灯花就被剔落了。多少人即如此战胜了自己的弱点,虽各在撤退中救出了自己,也正可见出爱情上的勇气和决心。因为不是件容易事,虽损失够多,做成功后还将感谢上帝赐给他的那点勇气和决心。” “不过,也许在另外一时,还应当感谢上帝给了另外一个人的弱点,即您灯光引带他向过去的弱点。因为在这种弱点上,生命即重新得到了意义。” “既然自己承认是弱点,你自己到某一时也会把灯花剔落的。” 我当真就把灯花剔落了。重新添了两个灯头,灯光立刻亮了许多。我要试试看能否有四朵灯花在深夜中同时开放。 一切都沉默了,只远处有风吹树枝,声音轻而柔。 油慢慢地燃尽时,我手足都如结了冰,还没有离开桌边。灯光虽渐渐变弱,还可以照我走向过去,并辨识路上所有和所遭遇的一切。情感似乎重新抬了头,我当真变得好像很年轻,不过我知道,这只是那个过去发炎的反应,不久就会平复的。 屋角风声渐大时,我担心院中那株在小阳春十月中开放的杏花,会被冷风冻坏。“我关心的,是一株杏花还是几个人?是几个在过去生命中发生影响的人,还是另外更多数未来的生存方式?”等待回答,没有回答。 [book_title]时间 一切存在,严格地说都需要“时间”。时间证实一切,因为它改变一切。气候寒暑,草木荣枯,人从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时间,都从时间上发生作用。 常说到“生命的意义”或“生命的价值”。其实一个人活下去真正的意义和价值,不过占有几十个年头的时间罢了。生前世界没有他,他无意义和价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没有生命,他自然更无意义和价值可言。 正仿佛多数人的愚昧与少数人的聪明,对生命下的结论差不多都以为是“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是活个几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活下去等待死,死后让棺木来装殓他,黄土来掩埋他,蛆虫来收拾他。 生命的意义解释得即如此单纯,“活下去,活着,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一等的聪明人,同次一等的愚人,对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找出第二种结论,就是“怎么样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虽更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然而生活得失取舍之间,到底也就有了分歧。这分歧一看就明白的。大别言之,聪明人要理解生活,愚蠢人要习惯生活。聪明人以为目前并不完全好,一切应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个理想。愚蠢人对习惯完全满意,安于现状,保证习惯。(在世俗观察上,这两种人称呼常常相反,安于习惯的被称为聪明人,怀抱理想的人却成愚蠢家伙。)两种人即同样有个“怎么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的打算,要从人与人之间寻找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即或择业相同,成就却不相同。同样想征服颜色、线条做画家,同样想征服乐器、音声做音乐家,同样想征服木、石、铜牙及其他材料做雕刻家,甚至于同样想征服人身行为做帝王,同样想征服人心信仰做思想家或教主,一切结果都不会相同。因此世界上有大诗人,同时也就有蹩脚诗人,有伟大革命家,同时也有虚伪革命家。至于两种人目的不同,择业不同,即就更容易一目了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义同价值,原来如此如此,却想在生前、死后使生命发生一点特殊意义和永久价值,心性绝顶聪明,为人却好像傻头傻脑,历史上的释迦、孔子、耶稣,就是这种人。这种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复古,活下来都显得很愚蠢,死过后却显得很伟大。屈原算得这种人另外一格,历史上这种人可并不多。可是每一时间或产生一个两个,就很像样子了。这种人自然也只能活个几十年,可是他的观念,他的意见,他的风度,他的文章,却可以活在人类的记忆中几千年。一切人生命都有时间的限制,这种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这种限制。 话说回来,事事物物要时间证明,可是时间本身,却又像是个极其抽象的东西,从无一个人说得明白时间是个什么样子。时间并不单独存在。时间无形,无声,无色,无臭。要说明时间的存在,还得回过头来从事事物物去取证。从日月来去,从草木荣枯,从生命存亡找证据。正因为事事物物都可为时间作注解,时间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所以多数人提问到生命意义同价值时,没有一个人敢说“生命意义同价值,只是一堆时间”。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个真正明白生命意义同价值的人所说的话。老先生说这话时心中的寂寞可知!能说这话的是个伟人,能理解这话的也不是个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记得这两句话,却只有那些从日光下牵入牢狱,或从牢狱中牵上刑场的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因为说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同懂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异途同归,完全是为事实皱眉,却胆敢对理想倾心。 他们的方法不同,他们的时代不同,他们的环境不同,他们的遭遇也不相同;相同的是他们的心,同样为人类向上、向前而跳跃。 道德既随人、随事而有变化,它即或与罪恶是两个名词,事实上就无时不可以对调或混淆。 [book_title]沉默 读完一堆从各处寄来的新刊物后,仿佛看完了一场连台大戏,留下种热闹和寂寞混合的感觉。为一个无固定含义的名词争论的文章,占去刊物篇幅不少,留给我的印象却不深。 我沉默了两年,这沉默显得近于有点自弃,有点衰老。是的。古人说,“玩物丧志”,两年来我似乎就在用某种癖好系住自己。我的癖好近于压制性灵的碇石,铰残理想的剪子。需要它,我的存在才能够贴近地面,不至于转入虚无。我们平时见什么作家搁笔略久时,必以为“这人笔下枯窘,因为心头业已一无所有”。我这支笔一搁下就是两年。我并不枯窘。泉水潜伏在地底流动,炉火闷在灰里燃烧,我不过不曾继续使用它到那个固有工作上罢了。一个人想证明他的存在,有两个方法:其一从事功上由另一人承认而证明;其一从内省上由自己感觉而证明。我用的是第二种方法。我走了一条近于一般中年人生活内敛以后所走的僻路。寂寞一点,冷落一点,然而同别人一样是“生存”。或者这种生存从别人看来叫作“落后”,那无关系。两千年前的庄周,仿佛比当时多少人都落后一点。那些善于辩论的策士,长于杀人的将帅,人早死尽了,到如今,你和我读《秋水》《马蹄》时,仿佛面前还站有那个落后的衣着敝旧,神气落拓,面貌平常的中年人。 我不写作,却在思索写作对于我们生命的意义,以及对于这个社会明天可能产生的意义。我想起三千年来许多人,想起这些人如何使用他那一只手。有些人经过一千年或三千年,那只手还依然有力量能揪住多数人的神经或感情,屈抑它,松弛它,绷紧它,完全是一只有魔力的手。每个人都是同样的一只手,五个指头,尖端缀覆个淡红色指甲,关节处有一些微涡和小皱,背面还萦绕着一点隐伏在皮肤下的青色筋络。然而有些人的手却似乎特有魔力。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手变成一只魔手?是不是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把自己一只手成为光荣的手? 我知道我们的手不过是人类一颗心走向另一颗心的一道桥梁,做成这桥梁,取材不一,也可以用金、玉、木、石(建筑或雕刻),也可以用颜色、线条(绘画),也可以用看来简单用来复杂的符号(音乐),也可以用文字,用各种不同的文字。也可以单纯进取,譬如说,当你同一个青年女子在一处,相互用沉默和微笑代替语言犹有所不足时,它的小小活动就能够使一颗心更靠近一颗心。既然是一道桥梁,借此通过的自然就贵贱不一。将军凯旋由此通过,小贩贸易也由此通过,既有人用它雕凿大同的石窟,和阗的碧玉,也就有人用它编织芦席,削刮小挖耳子。故宫所藏宋人的《雪山图》《洞天山堂》等等伟大画幅,是用手做成的。《史记》是一个人写的。《肉蒲团》也是一个人写的。既然是一道桥梁,通过的当然有各种各色的人性,道德可能通过,罪恶也无从拒绝。只看那个人如何使用它,如何善于用心使用它。 提起道德和罪恶,使我感到一点迷惑。我不注意我这只手是否能够拒绝罪恶,倒是对于罪恶或道德两个名词,想仔细把它弄清楚些。平时对于这两个名词显得异常关心的人,照例却是不甚追究这两个名词意义的人。我们想认识它,如制造燋饼人认识燋饼,到具体认识它的无固定性时,这两个名词在我们个人生活上,实已等于消灭无多意义了。文学艺术历史总是在“言志”和“载道”意义上,人人都说艺术应当有一个道德的要求,这观念假定容许它存在,创作最低的效果,应当是给自己与他人以把握得住共通的人性,达到交流的满足,由满足而感觉愉快,有所启发,形成一种向前进取的勇气和信心。这效果的获得,可以说是道德的。但对照时下风气,造一点点小谣言,诪张为幻,通常认为不道德。然而倘若它也能给某种人以满足,也间或被一些人当作“战略运用”,看来又好像是道德的了。道德既随人、随事而有变化,它即或与罪恶是两个名词,事实上就无时不可以对调或混淆。一个牧师对于道德有特殊敏感,为道德的理由,终日手持一本《圣经》,到同夫人勃谿,这勃谿且起源于两人生理上某种缺陷时,对于他最道德的书,他不能不承认,求解决问题,倒是一本讨论关于两性心理如何调整的书。一个律师对于道德有他一定的提法,当家中孩子被沸水烫伤时,对于他最道德的书,倒是一本新旧合刊的《丹方大全》。若说道德邻于人类向上的需要,有人需要一本《圣经》,有人需要一本《太上感应篇》,但我的一个密友,却需要我写一封甜蜜蜜充满了温情与一点轻微忧郁的来信,因为他等待着这个信,我知道!如没多数需要是道德的,事实上多数需要的却照例是一个作家所不可能照需要而给与的。大多数伟大作品,是因为它“存在”,成为多数“需要”,并不是因为多数“需要”,它因之“产生”。我的手是来照需要写一本《圣经》,或一本《太上感应篇》,还是好好地回我那个朋友一封信,很明显的是,我可以在三者之间随意选择。我在选择。但当我能够下笔时,我一定已经忘掉了道德和罪恶,也同时忘了那个“多数”。 我始终不了解一个作者把“作品”与为“多数”连缀起来,努力使作品庸俗,雷同,无个性,无特性,却又希望它长久存在,以为它因此就能够长久存在。这一个观念如何能够成立?溪面群飞的蜻蜓够多了,倘若有那么一匹小生物,倦于骚扰,独自休息在一个岩石上或一片芦叶上,这休息,且是准备看一种更有意义的振翅,这休息,不十分坏。我想,沉默两年不是一段长久的时间,若果事情能照我愿意做的做去,我还必须把这份沉默延长一点。 这也许近于逃遁,一种对于多数骚扰的逃遁。人到底比蜻蜓不同,生活复杂得多,神经发达得多;也必然有反应,被刺激过后的反应;也必然有直觉,基于动物求生的直觉。但自然既使人脑子进化得特别大,好像就是凡事多想一想,许可人向深处走,向远处走,向高处走。思索是人的权利,也是人其所能生存、能进步的工具。什么人自愿抛弃这种权利,那是个人的自由,正如一个酒徒用剧烈酒精燃烧自己的血液,是酒徒的自由。可是,如果他放下了那个生存进步的工具,以为用另外一种简单方式可以生存,尤其是一个作者,一个企图用手作为桥梁,通过一种理想,希望作品存在,与肉体脱离,而还能独立存在若干年,与事实似乎不合。自杀不是求生的方式,谐俗其实也不尽是求生的方式。作品能存在,仰赖读者,然对读者在乎启发,不在乎媚悦。通俗作品能够在读者间存在的事实正多,然“通俗”与“庸俗”却又稍稍不同。无思索的一唱百和,内容与外形的一致模仿,不可避免必陷于庸俗,庸俗既不能增人气力,也不能益人智慧。在行为上,一个人若带着教训神气向旁人说:人应当用手足同时走路,因为它合乎大多数的动物本性或习惯。说这种话的人,很少不被人当作疯子。然而在文学创作上,类似的教训对作家却居然大有影响。原因简单,就是大多数人知道要出路,不知道要脑子。随波逐流容易见好,独立逆风需要魄力。 我觉得我应当努力来写一本《圣经》。这经典的完成,不在增加多数人对于天国的迷信,却在说明人力的可信,使一些有志从事写作者,对于作品之生长,多有一分知识。希望个人作品成为推进历史的工具。这工具必须如何造作,方能结实牢靠,像一个理想的工具。我预备那么写下去。第一件事每个作家先得有一个能客观看世界的脑子。可是当我想起不是这世界每个人都自愿有一个凡事能独立思考的脑子,都觉得必须有个这样脑子,进行写作,才不必依靠任何权势而依旧能存在时,我依然把笔搁下了。人间广泛,万汇难齐。沮洳是水做成的,江河也是水做成的;橘、柚宜于南国,枣、梨生长北方。万物各适其性,各有其宜。应沉默处得沉默,古人名为“顺天体道”。雄鹰只偶尔一鸣,麻雀却长日叽喳,效果不同,容易明白。各适其性,各取所需,如果在当前还许可时,我的沉默是不会妨碍他人进步,或许正有助于别一些伟大成就的。 然人能贴近生活,即俨然接近自然,成为生物之一种,从『万物之灵』回到『脊椎动物』,也可谓上帝一种巧妙安排。 [book_title]长庚 一 久不出门,天雨闷人,上街去买点书,买点杂用事物,同时也想看看人,从“无言之教”得到一点启发。街上人多如蛆,杂声嚣闹。尤以带女性的男子话语到处可闻,很觉得古怪。心想:这正是中华民族的悲剧。雄身而雌声的人特别多,不祥之至。人既雄身而雌声,因此国事与家事便常相混淆,不可分别。“亲戚”不仅在政治上是个有势力、有实力的名词,经济,教育,文学,任何一方面事业,也与“亲戚”关系特别深。“外戚”“宦官”虽已成为历史上名词,事实上我们三千年的历史,一面固可夸耀,一面也就不知不觉支配到这个民族,困缚了这个民族的命运。如今,有多少人做事不是因亲戚面子得来!有多少从政者不是用一个阉宦风格,取悦逢迎,巩固他的大小地位!这也就名为“政治”。走来走去,看到这种政治人物不少,活在这种人群中,俨若生存只是一种嘲讽。 晚上到承华圃送个朋友到医院去,闻几个“知识阶级”玩牌争吵声,热闹异常。觉人生长勤,各有其分。正如陈思王佚诗,“巢许让天下,商贾争一钱”,在争让中就可见出所谓人生两极。这两极分野,并不以教育身份为标准。换言之,就是不以识字多少或社会地位大小为标准。同为圆颅方踵,不识字、身份低的人,三年抗战中的种种表现,尽人皆知。至于有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称绅士、淑女的,这种人的生活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这种人,在滚爬中也居然掺杂泪和笑,活下来,就活在这种小小得失恩怨中,死去了,世界上少了一个“知识阶级”,如此而已。这种人照例永远还是社会中的“多数”。历史虽变,人性不变。所以屈原两千年前就有铺糟啜醨以谐俗的愤激话。这个感情丰富做人认真的楚国贤臣,虽装作世故,势不可能。众醉独醒,做人不易,到末了还是自沉清流,一死了事。人虽死了,事还是不了的。两千年后的考据家,便很肯定地说:“屈原是个疯子。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发疯自杀。”这几句话倒说明了另外一件事实,近代中国从政者自杀之少,原来政治家不得于此者还可望得于彼,所以不会疯,也从不闻自杀。可是任何时代,一个人脑子若从人事上做较深思索,理想同事实对面,神经张力逾限,稳定不住自己,当然会发疯,会自杀!再不然,他这种思索的方式,也会被人当作疯子,或被人杀头的。庄子既不肯自杀,也不愿被杀,所以宁曳尾泥涂以乐天年。同样近于自沉,即将生命沉于一个对人生轻嘲与鄙视的态度中。这态度稳定了他,救活了一条老命,多活几年,看尽了政治上得意成功人的种种,也骂尽了这种得意成功人的丑态,死去时,却得到一个“聪明人”称呼,作品且为后来道家一部重要经典。其实,两个人对于他们所熟悉的中层分子,是同样感到完全绝望的。虽然两千年来两人的作品,还靠的是这种中层分子来捧场,来欣赏,来研究。 九日 二 在乡下住,黄昏时独自到后山高处去,望天空云影,由紫转黑。天空尚净白,云已墨黑。树影亦如墨色,夜尚未来。远望滇池,一片薄烟,令人十分感动。在仙人掌做成的篱笆间,看长脚蜘蛛缀网,经营甚力,忽若有契于心。人生百年长勤,大都如是!捕蚊捉虫,其事虽小,然与生存大有关系,便自然会有意义。世界上有不少人,所思所愿,脑子中转来运去,恐怕总逃不出“果口腹”打算。所愿不多,故易满足。既能满足,即趋懒惰。读书人对学问不进步处,对人事是非好坏麻木处,对生活无可无不可处,无不是这种人得到满足以后的反应。若不明白近年来中层阶级的不振作,从此可以得到贴近事实的解释。然人能贴近生活,即俨然接近自然,成为生物之一种,从“万物之灵”回到“脊椎动物”,也可谓上帝一种巧妙安排。上帝知道,世人所谓得失哀乐,离我多远! 住小楼上,半夜闻山中狼嗥。在窗口见一星子,光弱而美,如有所顾盼。耳目所接,却俨然比若干被人称为伟人功名巨匠作品留给我的印象,清楚深刻得多。 十七日 三 得××来信说:“从最近文章看来,你近来生活似乎十分消沉,值得同情。”回信告她说:“不用同情。”我人并没有衰老,何尝消沉?唯沉默已久,分析一番,也只是人太年轻一点,必然现象。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由于外来现象的困缚,与一己信心的固持,我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沉默正是这战争的发展。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龄恰恰在两者之间。一年来战争的结果,感觉生命已得到了稳定,生长了一种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 从五四到如今,廿年来由于这个工具的误用与滥用,在士大夫新陈代谢情形中,进步和退化现象,都明明白白看得出。其属于精神堕落处,正由于工具误用,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中,就不知不觉培养成一种阉宦似的阴性人格,以阿谀作政术,相互竞争。这相互竞争的结果,在个人功名事业为上升,在整个民族向上发展即受妨碍。同时,在专家或教育界知识分子中,则造成一种麻木风气。任何人都知道这么拖下去不成,可是还是一事不做,坐以待毙。麻木风气表现于个人性格上,大家都只图在窄小人圈子里独善其身,把所学一切只当成换吃换喝工具,别的毫无意义。这些人生存的意义既只是养家活口,因此凡一切进步理想,都不能引起何等良好作用,只要同他们当前生活略为冲突时,还总不免要想方设法加以抵制。观念的凝固,无形中即助长恶势力的伸张,与投机小人的行险侥幸。我因此感到,工具使用的方式,实在是一件大事,值得严肃谨慎来检校一番。 其次,看看二十年来用文字作工具,使这个民族自信心的生长,有了多少成就。从成就上说,便使我相信,经典性作品的产生,不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新作品的产生,还待多数从各方面来努力。这努力的起始,是有识者将写作的专利,从少数“职业作家”独占情形下解放,另外从一个更宽广的社会中去发现作家,鼓励作家,培养作家。 又其次是经典性新作品的原则,当从一个崭新观点去建设这个国家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尤其是属于做人的无形观念重要。勇敢与健康,对于更好的明天或未来人类的崇高理想的向往。为追求理想,牺牲心的激发……更重要点是从生物学新陈代谢自然律上,肯定人生新陈代谢之不可免,由新的理性产生“意志”,且明白种族延续、国家存亡全在乎“意志”,并非东方式传统信仰的“命运”。用“意志”代替“命运”,把生命的使用,在这个新观点上变成有计划而能具连续性,是一切新经典的根本。 从五四到今年正好二十周年,一个人刚刚成熟的年龄。修正这个运动的弱点,发展这个运动长处,再来个二十年努力,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权利。两年来的沉默,得到那么一个结论:屈原的愤世,庄周的玩世,现在是不成了。“理性”在活生生的人事中培养了两千年,应当有了些进步。生命的意义,若同样是与愚迷战争,它使用的工具,仍离不了文学,这工具的使用方法,值得我们好好地来思索思索。 廿二日 必拥有知识才得人尊敬,必拥有文物才足以刺激后来者怀古感情,因而寄希望于未来。一 久不出门,天雨闷人,上街去买点书,买点杂用事物,同时也想看看人,从“无言之教”得到一点启发。街上人多如蛆,杂声嚣闹。尤以带女性的男子话语到处可闻,很觉得古怪。心想:这正是中华民族的悲剧。雄身而雌声的人特别多,不祥之至。人既雄身而雌声,因此国事与家事便常相混淆,不可分别。“亲戚”不仅在政治上是个有势力、有实力的名词,经济,教育,文学,任何一方面事业,也与“亲戚”关系特别深。“外戚”“宦官”虽已成为历史上名词,事实上我们三千年的历史,一面固可夸耀,一面也就不知不觉支配到这个民族,困缚了这个民族的命运。如今,有多少人做事不是因亲戚面子得来!有多少从政者不是用一个阉宦风格,取悦逢迎,巩固他的大小地位!这也就名为“政治”。走来走去,看到这种政治人物不少,活在这种人群中,俨若生存只是一种嘲讽。 晚上到承华圃送个朋友到医院去,闻几个“知识阶级”玩牌争吵声,热闹异常。觉人生长勤,各有其分。正如陈思王佚诗,“巢许让天下,商贾争一钱”,在争让中就可见出所谓人生两极。这两极分野,并不以教育身份为标准。换言之,就是不以识字多少或社会地位大小为标准。同为圆颅方踵,不识字、身份低的人,三年抗战中的种种表现,尽人皆知。至于有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称绅士、淑女的,这种人的生活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这种人,在滚爬中也居然掺杂泪和笑,活下来,就活在这种小小得失恩怨中,死去了,世界上少了一个“知识阶级”,如此而已。这种人照例永远还是社会中的“多数”。历史虽变,人性不变。所以屈原两千年前就有铺糟啜醨以谐俗的愤激话。这个感情丰富做人认真的楚国贤臣,虽装作世故,势不可能。众醉独醒,做人不易,到末了还是自沉清流,一死了事。人虽死了,事还是不了的。两千年后的考据家,便很肯定地说:“屈原是个疯子。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发疯自杀。”这几句话倒说明了另外一件事实,近代中国从政者自杀之少,原来政治家不得于此者还可望得于彼,所以不会疯,也从不闻自杀。可是任何时代,一个人脑子若从人事上做较深思索,理想同事实对面,神经张力逾限,稳定不住自己,当然会发疯,会自杀!再不然,他这种思索的方式,也会被人当作疯子,或被人杀头的。庄子既不肯自杀,也不愿被杀,所以宁曳尾泥涂以乐天年。同样近于自沉,即将生命沉于一个对人生轻嘲与鄙视的态度中。这态度稳定了他,救活了一条老命,多活几年,看尽了政治上得意成功人的种种,也骂尽了这种得意成功人的丑态,死去时,却得到一个“聪明人”称呼,作品且为后来道家一部重要经典。其实,两个人对于他们所熟悉的中层分子,是同样感到完全绝望的。虽然两千年来两人的作品,还靠的是这种中层分子来捧场,来欣赏,来研究。 九日 二 在乡下住,黄昏时独自到后山高处去,望天空云影,由紫转黑。天空尚净白,云已墨黑。树影亦如墨色,夜尚未来。远望滇池,一片薄烟,令人十分感动。在仙人掌做成的篱笆间,看长脚蜘蛛缀网,经营甚力,忽若有契于心。人生百年长勤,大都如是!捕蚊捉虫,其事虽小,然与生存大有关系,便自然会有意义。世界上有不少人,所思所愿,脑子中转来运去,恐怕总逃不出“果口腹”打算。所愿不多,故易满足。既能满足,即趋懒惰。读书人对学问不进步处,对人事是非好坏麻木处,对生活无可无不可处,无不是这种人得到满足以后的反应。若不明白近年来中层阶级的不振作,从此可以得到贴近事实的解释。然人能贴近生活,即俨然接近自然,成为生物之一种,从“万物之灵”回到“脊椎动物”,也可谓上帝一种巧妙安排。上帝知道,世人所谓得失哀乐,离我多远! 住小楼上,半夜闻山中狼嗥。在窗口见一星子,光弱而美,如有所顾盼。耳目所接,却俨然比若干被人称为伟人功名巨匠作品留给我的印象,清楚深刻得多。 十七日 三 得××来信说:“从最近文章看来,你近来生活似乎十分消沉,值得同情。”回信告她说:“不用同情。”我人并没有衰老,何尝消沉?唯沉默已久,分析一番,也只是人太年轻一点,必然现象。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由于外来现象的困缚,与一己信心的固持,我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沉默正是这战争的发展。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龄恰恰在两者之间。一年来战争的结果,感觉生命已得到了稳定,生长了一种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 从五四到如今,廿年来由于这个工具的误用与滥用,在士大夫新陈代谢情形中,进步和退化现象,都明明白白看得出。其属于精神堕落处,正由于工具误用,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中,就不知不觉培养成一种阉宦似的阴性人格,以阿谀作政术,相互竞争。这相互竞争的结果,在个人功名事业为上升,在整个民族向上发展即受妨碍。同时,在专家或教育界知识分子中,则造成一种麻木风气。任何人都知道这么拖下去不成,可是还是一事不做,坐以待毙。麻木风气表现于个人性格上,大家都只图在窄小人圈子里独善其身,把所学一切只当成换吃换喝工具,别的毫无意义。这些人生存的意义既只是养家活口,因此凡一切进步理想,都不能引起何等良好作用,只要同他们当前生活略为冲突时,还总不免要想方设法加以抵制。观念的凝固,无形中即助长恶势力的伸张,与投机小人的行险侥幸。我因此感到,工具使用的方式,实在是一件大事,值得严肃谨慎来检校一番。 其次,看看二十年来用文字作工具,使这个民族自信心的生长,有了多少成就。从成就上说,便使我相信,经典性作品的产生,不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新作品的产生,还待多数从各方面来努力。这努力的起始,是有识者将写作的专利,从少数“职业作家”独占情形下解放,另外从一个更宽广的社会中去发现作家,鼓励作家,培养作家。 又其次是经典性新作品的原则,当从一个崭新观点去建设这个国家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尤其是属于做人的无形观念重要。勇敢与健康,对于更好的明天或未来人类的崇高理想的向往。为追求理想,牺牲心的激发……更重要点是从生物学新陈代谢自然律上,肯定人生新陈代谢之不可免,由新的理性产生“意志”,且明白种族延续、国家存亡全在乎“意志”,并非东方式传统信仰的“命运”。用“意志”代替“命运”,把生命的使用,在这个新观点上变成有计划而能具连续性,是一切新经典的根本。 从五四到今年正好二十周年,一个人刚刚成熟的年龄。修正这个运动的弱点,发展这个运动长处,再来个二十年努力,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权利。两年来的沉默,得到那么一个结论:屈原的愤世,庄周的玩世,现在是不成了。“理性”在活生生的人事中培养了两千年,应当有了些进步。生命的意义,若同样是与愚迷战争,它使用的工具,仍离不了文学,这工具的使用方法,值得我们好好地来思索思索。 廿二日 必拥有知识才得人尊敬,必拥有文物才足以刺激后来者怀古感情,因而寄希望于未来。一 久不出门,天雨闷人,上街去买点书,买点杂用事物,同时也想看看人,从“无言之教”得到一点启发。街上人多如蛆,杂声嚣闹。尤以带女性的男子话语到处可闻,很觉得古怪。心想:这正是中华民族的悲剧。雄身而雌声的人特别多,不祥之至。人既雄身而雌声,因此国事与家事便常相混淆,不可分别。“亲戚”不仅在政治上是个有势力、有实力的名词,经济,教育,文学,任何一方面事业,也与“亲戚”关系特别深。“外戚”“宦官”虽已成为历史上名词,事实上我们三千年的历史,一面固可夸耀,一面也就不知不觉支配到这个民族,困缚了这个民族的命运。如今,有多少人做事不是因亲戚面子得来!有多少从政者不是用一个阉宦风格,取悦逢迎,巩固他的大小地位!这也就名为“政治”。走来走去,看到这种政治人物不少,活在这种人群中,俨若生存只是一种嘲讽。 晚上到承华圃送个朋友到医院去,闻几个“知识阶级”玩牌争吵声,热闹异常。觉人生长勤,各有其分。正如陈思王佚诗,“巢许让天下,商贾争一钱”,在争让中就可见出所谓人生两极。这两极分野,并不以教育身份为标准。换言之,就是不以识字多少或社会地位大小为标准。同为圆颅方踵,不识字、身份低的人,三年抗战中的种种表现,尽人皆知。至于有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称绅士、淑女的,这种人的生活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这种人,在滚爬中也居然掺杂泪和笑,活下来,就活在这种小小得失恩怨中,死去了,世界上少了一个“知识阶级”,如此而已。这种人照例永远还是社会中的“多数”。历史虽变,人性不变。所以屈原两千年前就有铺糟啜醨以谐俗的愤激话。这个感情丰富做人认真的楚国贤臣,虽装作世故,势不可能。众醉独醒,做人不易,到末了还是自沉清流,一死了事。人虽死了,事还是不了的。两千年后的考据家,便很肯定地说:“屈原是个疯子。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发疯自杀。”这几句话倒说明了另外一件事实,近代中国从政者自杀之少,原来政治家不得于此者还可望得于彼,所以不会疯,也从不闻自杀。可是任何时代,一个人脑子若从人事上做较深思索,理想同事实对面,神经张力逾限,稳定不住自己,当然会发疯,会自杀!再不然,他这种思索的方式,也会被人当作疯子,或被人杀头的。庄子既不肯自杀,也不愿被杀,所以宁曳尾泥涂以乐天年。同样近于自沉,即将生命沉于一个对人生轻嘲与鄙视的态度中。这态度稳定了他,救活了一条老命,多活几年,看尽了政治上得意成功人的种种,也骂尽了这种得意成功人的丑态,死去时,却得到一个“聪明人”称呼,作品且为后来道家一部重要经典。其实,两个人对于他们所熟悉的中层分子,是同样感到完全绝望的。虽然两千年来两人的作品,还靠的是这种中层分子来捧场,来欣赏,来研究。 九日 二 在乡下住,黄昏时独自到后山高处去,望天空云影,由紫转黑。天空尚净白,云已墨黑。树影亦如墨色,夜尚未来。远望滇池,一片薄烟,令人十分感动。在仙人掌做成的篱笆间,看长脚蜘蛛缀网,经营甚力,忽若有契于心。人生百年长勤,大都如是!捕蚊捉虫,其事虽小,然与生存大有关系,便自然会有意义。世界上有不少人,所思所愿,脑子中转来运去,恐怕总逃不出“果口腹”打算。所愿不多,故易满足。既能满足,即趋懒惰。读书人对学问不进步处,对人事是非好坏麻木处,对生活无可无不可处,无不是这种人得到满足以后的反应。若不明白近年来中层阶级的不振作,从此可以得到贴近事实的解释。然人能贴近生活,即俨然接近自然,成为生物之一种,从“万物之灵”回到“脊椎动物”,也可谓上帝一种巧妙安排。上帝知道,世人所谓得失哀乐,离我多远! 住小楼上,半夜闻山中狼嗥。在窗口见一星子,光弱而美,如有所顾盼。耳目所接,却俨然比若干被人称为伟人功名巨匠作品留给我的印象,清楚深刻得多。 十七日 三 得××来信说:“从最近文章看来,你近来生活似乎十分消沉,值得同情。”回信告她说:“不用同情。”我人并没有衰老,何尝消沉?唯沉默已久,分析一番,也只是人太年轻一点,必然现象。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由于外来现象的困缚,与一己信心的固持,我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沉默正是这战争的发展。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龄恰恰在两者之间。一年来战争的结果,感觉生命已得到了稳定,生长了一种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 从五四到如今,廿年来由于这个工具的误用与滥用,在士大夫新陈代谢情形中,进步和退化现象,都明明白白看得出。其属于精神堕落处,正由于工具误用,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中,就不知不觉培养成一种阉宦似的阴性人格,以阿谀作政术,相互竞争。这相互竞争的结果,在个人功名事业为上升,在整个民族向上发展即受妨碍。同时,在专家或教育界知识分子中,则造成一种麻木风气。任何人都知道这么拖下去不成,可是还是一事不做,坐以待毙。麻木风气表现于个人性格上,大家都只图在窄小人圈子里独善其身,把所学一切只当成换吃换喝工具,别的毫无意义。这些人生存的意义既只是养家活口,因此凡一切进步理想,都不能引起何等良好作用,只要同他们当前生活略为冲突时,还总不免要想方设法加以抵制。观念的凝固,无形中即助长恶势力的伸张,与投机小人的行险侥幸。我因此感到,工具使用的方式,实在是一件大事,值得严肃谨慎来检校一番。 其次,看看二十年来用文字作工具,使这个民族自信心的生长,有了多少成就。从成就上说,便使我相信,经典性作品的产生,不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新作品的产生,还待多数从各方面来努力。这努力的起始,是有识者将写作的专利,从少数“职业作家”独占情形下解放,另外从一个更宽广的社会中去发现作家,鼓励作家,培养作家。 又其次是经典性新作品的原则,当从一个崭新观点去建设这个国家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尤其是属于做人的无形观念重要。勇敢与健康,对于更好的明天或未来人类的崇高理想的向往。为追求理想,牺牲心的激发……更重要点是从生物学新陈代谢自然律上,肯定人生新陈代谢之不可免,由新的理性产生“意志”,且明白种族延续、国家存亡全在乎“意志”,并非东方式传统信仰的“命运”。用“意志”代替“命运”,把生命的使用,在这个新观点上变成有计划而能具连续性,是一切新经典的根本。 从五四到今年正好二十周年,一个人刚刚成熟的年龄。修正这个运动的弱点,发展这个运动长处,再来个二十年努力,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权利。两年来的沉默,得到那么一个结论:屈原的愤世,庄周的玩世,现在是不成了。“理性”在活生生的人事中培养了两千年,应当有了些进步。生命的意义,若同样是与愚迷战争,它使用的工具,仍离不了文学,这工具的使用方法,值得我们好好地来思索思索。 廿二日 必拥有知识才得人尊敬,必拥有文物才足以刺激后来者怀古感情,因而寄希望于未来。一 久不出门,天雨闷人,上街去买点书,买点杂用事物,同时也想看看人,从“无言之教”得到一点启发。街上人多如蛆,杂声嚣闹。尤以带女性的男子话语到处可闻,很觉得古怪。心想:这正是中华民族的悲剧。雄身而雌声的人特别多,不祥之至。人既雄身而雌声,因此国事与家事便常相混淆,不可分别。“亲戚”不仅在政治上是个有势力、有实力的名词,经济,教育,文学,任何一方面事业,也与“亲戚”关系特别深。“外戚”“宦官”虽已成为历史上名词,事实上我们三千年的历史,一面固可夸耀,一面也就不知不觉支配到这个民族,困缚了这个民族的命运。如今,有多少人做事不是因亲戚面子得来!有多少从政者不是用一个阉宦风格,取悦逢迎,巩固他的大小地位!这也就名为“政治”。走来走去,看到这种政治人物不少,活在这种人群中,俨若生存只是一种嘲讽。 晚上到承华圃送个朋友到医院去,闻几个“知识阶级”玩牌争吵声,热闹异常。觉人生长勤,各有其分。正如陈思王佚诗,“巢许让天下,商贾争一钱”,在争让中就可见出所谓人生两极。这两极分野,并不以教育身份为标准。换言之,就是不以识字多少或社会地位大小为标准。同为圆颅方踵,不识字、身份低的人,三年抗战中的种种表现,尽人皆知。至于有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称绅士、淑女的,这种人的生活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这种人,在滚爬中也居然掺杂泪和笑,活下来,就活在这种小小得失恩怨中,死去了,世界上少了一个“知识阶级”,如此而已。这种人照例永远还是社会中的“多数”。历史虽变,人性不变。所以屈原两千年前就有铺糟啜醨以谐俗的愤激话。这个感情丰富做人认真的楚国贤臣,虽装作世故,势不可能。众醉独醒,做人不易,到末了还是自沉清流,一死了事。人虽死了,事还是不了的。两千年后的考据家,便很肯定地说:“屈原是个疯子。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发疯自杀。”这几句话倒说明了另外一件事实,近代中国从政者自杀之少,原来政治家不得于此者还可望得于彼,所以不会疯,也从不闻自杀。可是任何时代,一个人脑子若从人事上做较深思索,理想同事实对面,神经张力逾限,稳定不住自己,当然会发疯,会自杀!再不然,他这种思索的方式,也会被人当作疯子,或被人杀头的。庄子既不肯自杀,也不愿被杀,所以宁曳尾泥涂以乐天年。同样近于自沉,即将生命沉于一个对人生轻嘲与鄙视的态度中。这态度稳定了他,救活了一条老命,多活几年,看尽了政治上得意成功人的种种,也骂尽了这种得意成功人的丑态,死去时,却得到一个“聪明人”称呼,作品且为后来道家一部重要经典。其实,两个人对于他们所熟悉的中层分子,是同样感到完全绝望的。虽然两千年来两人的作品,还靠的是这种中层分子来捧场,来欣赏,来研究。 九日 二 在乡下住,黄昏时独自到后山高处去,望天空云影,由紫转黑。天空尚净白,云已墨黑。树影亦如墨色,夜尚未来。远望滇池,一片薄烟,令人十分感动。在仙人掌做成的篱笆间,看长脚蜘蛛缀网,经营甚力,忽若有契于心。人生百年长勤,大都如是!捕蚊捉虫,其事虽小,然与生存大有关系,便自然会有意义。世界上有不少人,所思所愿,脑子中转来运去,恐怕总逃不出“果口腹”打算。所愿不多,故易满足。既能满足,即趋懒惰。读书人对学问不进步处,对人事是非好坏麻木处,对生活无可无不可处,无不是这种人得到满足以后的反应。若不明白近年来中层阶级的不振作,从此可以得到贴近事实的解释。然人能贴近生活,即俨然接近自然,成为生物之一种,从“万物之灵”回到“脊椎动物”,也可谓上帝一种巧妙安排。上帝知道,世人所谓得失哀乐,离我多远! 住小楼上,半夜闻山中狼嗥。在窗口见一星子,光弱而美,如有所顾盼。耳目所接,却俨然比若干被人称为伟人功名巨匠作品留给我的印象,清楚深刻得多。 十七日 三 得××来信说:“从最近文章看来,你近来生活似乎十分消沉,值得同情。”回信告她说:“不用同情。”我人并没有衰老,何尝消沉?唯沉默已久,分析一番,也只是人太年轻一点,必然现象。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由于外来现象的困缚,与一己信心的固持,我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沉默正是这战争的发展。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龄恰恰在两者之间。一年来战争的结果,感觉生命已得到了稳定,生长了一种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 从五四到如今,廿年来由于这个工具的误用与滥用,在士大夫新陈代谢情形中,进步和退化现象,都明明白白看得出。其属于精神堕落处,正由于工具误用,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中,就不知不觉培养成一种阉宦似的阴性人格,以阿谀作政术,相互竞争。这相互竞争的结果,在个人功名事业为上升,在整个民族向上发展即受妨碍。同时,在专家或教育界知识分子中,则造成一种麻木风气。任何人都知道这么拖下去不成,可是还是一事不做,坐以待毙。麻木风气表现于个人性格上,大家都只图在窄小人圈子里独善其身,把所学一切只当成换吃换喝工具,别的毫无意义。这些人生存的意义既只是养家活口,因此凡一切进步理想,都不能引起何等良好作用,只要同他们当前生活略为冲突时,还总不免要想方设法加以抵制。观念的凝固,无形中即助长恶势力的伸张,与投机小人的行险侥幸。我因此感到,工具使用的方式,实在是一件大事,值得严肃谨慎来检校一番。 其次,看看二十年来用文字作工具,使这个民族自信心的生长,有了多少成就。从成就上说,便使我相信,经典性作品的产生,不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新作品的产生,还待多数从各方面来努力。这努力的起始,是有识者将写作的专利,从少数“职业作家”独占情形下解放,另外从一个更宽广的社会中去发现作家,鼓励作家,培养作家。 又其次是经典性新作品的原则,当从一个崭新观点去建设这个国家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尤其是属于做人的无形观念重要。勇敢与健康,对于更好的明天或未来人类的崇高理想的向往。为追求理想,牺牲心的激发……更重要点是从生物学新陈代谢自然律上,肯定人生新陈代谢之不可免,由新的理性产生“意志”,且明白种族延续、国家存亡全在乎“意志”,并非东方式传统信仰的“命运”。用“意志”代替“命运”,把生命的使用,在这个新观点上变成有计划而能具连续性,是一切新经典的根本。 从五四到今年正好二十周年,一个人刚刚成熟的年龄。修正这个运动的弱点,发展这个运动长处,再来个二十年努力,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权利。两年来的沉默,得到那么一个结论:屈原的愤世,庄周的玩世,现在是不成了。“理性”在活生生的人事中培养了两千年,应当有了些进步。生命的意义,若同样是与愚迷战争,它使用的工具,仍离不了文学,这工具的使用方法,值得我们好好地来思索思索。 廿二日 必拥有知识才得人尊敬,必拥有文物才足以刺激后来者怀古感情,因而寄希望于未来。一 久不出门,天雨闷人,上街去买点书,买点杂用事物,同时也想看看人,从“无言之教”得到一点启发。街上人多如蛆,杂声嚣闹。尤以带女性的男子话语到处可闻,很觉得古怪。心想:这正是中华民族的悲剧。雄身而雌声的人特别多,不祥之至。人既雄身而雌声,因此国事与家事便常相混淆,不可分别。“亲戚”不仅在政治上是个有势力、有实力的名词,经济,教育,文学,任何一方面事业,也与“亲戚”关系特别深。“外戚”“宦官”虽已成为历史上名词,事实上我们三千年的历史,一面固可夸耀,一面也就不知不觉支配到这个民族,困缚了这个民族的命运。如今,有多少人做事不是因亲戚面子得来!有多少从政者不是用一个阉宦风格,取悦逢迎,巩固他的大小地位!这也就名为“政治”。走来走去,看到这种政治人物不少,活在这种人群中,俨若生存只是一种嘲讽。 晚上到承华圃送个朋友到医院去,闻几个“知识阶级”玩牌争吵声,热闹异常。觉人生长勤,各有其分。正如陈思王佚诗,“巢许让天下,商贾争一钱”,在争让中就可见出所谓人生两极。这两极分野,并不以教育身份为标准。换言之,就是不以识字多少或社会地位大小为标准。同为圆颅方踵,不识字、身份低的人,三年抗战中的种种表现,尽人皆知。至于有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称绅士、淑女的,这种人的生活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这种人,在滚爬中也居然掺杂泪和笑,活下来,就活在这种小小得失恩怨中,死去了,世界上少了一个“知识阶级”,如此而已。这种人照例永远还是社会中的“多数”。历史虽变,人性不变。所以屈原两千年前就有铺糟啜醨以谐俗的愤激话。这个感情丰富做人认真的楚国贤臣,虽装作世故,势不可能。众醉独醒,做人不易,到末了还是自沉清流,一死了事。人虽死了,事还是不了的。两千年后的考据家,便很肯定地说:“屈原是个疯子。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发疯自杀。”这几句话倒说明了另外一件事实,近代中国从政者自杀之少,原来政治家不得于此者还可望得于彼,所以不会疯,也从不闻自杀。可是任何时代,一个人脑子若从人事上做较深思索,理想同事实对面,神经张力逾限,稳定不住自己,当然会发疯,会自杀!再不然,他这种思索的方式,也会被人当作疯子,或被人杀头的。庄子既不肯自杀,也不愿被杀,所以宁曳尾泥涂以乐天年。同样近于自沉,即将生命沉于一个对人生轻嘲与鄙视的态度中。这态度稳定了他,救活了一条老命,多活几年,看尽了政治上得意成功人的种种,也骂尽了这种得意成功人的丑态,死去时,却得到一个“聪明人”称呼,作品且为后来道家一部重要经典。其实,两个人对于他们所熟悉的中层分子,是同样感到完全绝望的。虽然两千年来两人的作品,还靠的是这种中层分子来捧场,来欣赏,来研究。 九日 二 在乡下住,黄昏时独自到后山高处去,望天空云影,由紫转黑。天空尚净白,云已墨黑。树影亦如墨色,夜尚未来。远望滇池,一片薄烟,令人十分感动。在仙人掌做成的篱笆间,看长脚蜘蛛缀网,经营甚力,忽若有契于心。人生百年长勤,大都如是!捕蚊捉虫,其事虽小,然与生存大有关系,便自然会有意义。世界上有不少人,所思所愿,脑子中转来运去,恐怕总逃不出“果口腹”打算。所愿不多,故易满足。既能满足,即趋懒惰。读书人对学问不进步处,对人事是非好坏麻木处,对生活无可无不可处,无不是这种人得到满足以后的反应。若不明白近年来中层阶级的不振作,从此可以得到贴近事实的解释。然人能贴近生活,即俨然接近自然,成为生物之一种,从“万物之灵”回到“脊椎动物”,也可谓上帝一种巧妙安排。上帝知道,世人所谓得失哀乐,离我多远! 住小楼上,半夜闻山中狼嗥。在窗口见一星子,光弱而美,如有所顾盼。耳目所接,却俨然比若干被人称为伟人功名巨匠作品留给我的印象,清楚深刻得多。 十七日 三 得××来信说:“从最近文章看来,你近来生活似乎十分消沉,值得同情。”回信告她说:“不用同情。”我人并没有衰老,何尝消沉?唯沉默已久,分析一番,也只是人太年轻一点,必然现象。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由于外来现象的困缚,与一己信心的固持,我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沉默正是这战争的发展。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龄恰恰在两者之间。一年来战争的结果,感觉生命已得到了稳定,生长了一种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 从五四到如今,廿年来由于这个工具的误用与滥用,在士大夫新陈代谢情形中,进步和退化现象,都明明白白看得出。其属于精神堕落处,正由于工具误用,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中,就不知不觉培养成一种阉宦似的阴性人格,以阿谀作政术,相互竞争。这相互竞争的结果,在个人功名事业为上升,在整个民族向上发展即受妨碍。同时,在专家或教育界知识分子中,则造成一种麻木风气。任何人都知道这么拖下去不成,可是还是一事不做,坐以待毙。麻木风气表现于个人性格上,大家都只图在窄小人圈子里独善其身,把所学一切只当成换吃换喝工具,别的毫无意义。这些人生存的意义既只是养家活口,因此凡一切进步理想,都不能引起何等良好作用,只要同他们当前生活略为冲突时,还总不免要想方设法加以抵制。观念的凝固,无形中即助长恶势力的伸张,与投机小人的行险侥幸。我因此感到,工具使用的方式,实在是一件大事,值得严肃谨慎来检校一番。 其次,看看二十年来用文字作工具,使这个民族自信心的生长,有了多少成就。从成就上说,便使我相信,经典性作品的产生,不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新作品的产生,还待多数从各方面来努力。这努力的起始,是有识者将写作的专利,从少数“职业作家”独占情形下解放,另外从一个更宽广的社会中去发现作家,鼓励作家,培养作家。 又其次是经典性新作品的原则,当从一个崭新观点去建设这个国家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尤其是属于做人的无形观念重要。勇敢与健康,对于更好的明天或未来人类的崇高理想的向往。为追求理想,牺牲心的激发……更重要点是从生物学新陈代谢自然律上,肯定人生新陈代谢之不可免,由新的理性产生“意志”,且明白种族延续、国家存亡全在乎“意志”,并非东方式传统信仰的“命运”。用“意志”代替“命运”,把生命的使用,在这个新观点上变成有计划而能具连续性,是一切新经典的根本。 从五四到今年正好二十周年,一个人刚刚成熟的年龄。修正这个运动的弱点,发展这个运动长处,再来个二十年努力,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权利。两年来的沉默,得到那么一个结论:屈原的愤世,庄周的玩世,现在是不成了。“理性”在活生生的人事中培养了两千年,应当有了些进步。生命的意义,若同样是与愚迷战争,它使用的工具,仍离不了文学,这工具的使用方法,值得我们好好地来思索思索。 廿二日 必拥有知识才得人尊敬,必拥有文物才足以刺激后来者怀古感情,因而寄希望于未来。一 久不出门,天雨闷人,上街去买点书,买点杂用事物,同时也想看看人,从“无言之教”得到一点启发。街上人多如蛆,杂声嚣闹。尤以带女性的男子话语到处可闻,很觉得古怪。心想:这正是中华民族的悲剧。雄身而雌声的人特别多,不祥之至。人既雄身而雌声,因此国事与家事便常相混淆,不可分别。“亲戚”不仅在政治上是个有势力、有实力的名词,经济,教育,文学,任何一方面事业,也与“亲戚”关系特别深。“外戚”“宦官”虽已成为历史上名词,事实上我们三千年的历史,一面固可夸耀,一面也就不知不觉支配到这个民族,困缚了这个民族的命运。如今,有多少人做事不是因亲戚面子得来!有多少从政者不是用一个阉宦风格,取悦逢迎,巩固他的大小地位!这也就名为“政治”。走来走去,看到这种政治人物不少,活在这种人群中,俨若生存只是一种嘲讽。 晚上到承华圃送个朋友到医院去,闻几个“知识阶级”玩牌争吵声,热闹异常。觉人生长勤,各有其分。正如陈思王佚诗,“巢许让天下,商贾争一钱”,在争让中就可见出所谓人生两极。这两极分野,并不以教育身份为标准。换言之,就是不以识字多少或社会地位大小为标准。同为圆颅方踵,不识字、身份低的人,三年抗战中的种种表现,尽人皆知。至于有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称绅士、淑女的,这种人的生活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这种人,在滚爬中也居然掺杂泪和笑,活下来,就活在这种小小得失恩怨中,死去了,世界上少了一个“知识阶级”,如此而已。这种人照例永远还是社会中的“多数”。历史虽变,人性不变。所以屈原两千年前就有铺糟啜醨以谐俗的愤激话。这个感情丰富做人认真的楚国贤臣,虽装作世故,势不可能。众醉独醒,做人不易,到末了还是自沉清流,一死了事。人虽死了,事还是不了的。两千年后的考据家,便很肯定地说:“屈原是个疯子。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发疯自杀。”这几句话倒说明了另外一件事实,近代中国从政者自杀之少,原来政治家不得于此者还可望得于彼,所以不会疯,也从不闻自杀。可是任何时代,一个人脑子若从人事上做较深思索,理想同事实对面,神经张力逾限,稳定不住自己,当然会发疯,会自杀!再不然,他这种思索的方式,也会被人当作疯子,或被人杀头的。庄子既不肯自杀,也不愿被杀,所以宁曳尾泥涂以乐天年。同样近于自沉,即将生命沉于一个对人生轻嘲与鄙视的态度中。这态度稳定了他,救活了一条老命,多活几年,看尽了政治上得意成功人的种种,也骂尽了这种得意成功人的丑态,死去时,却得到一个“聪明人”称呼,作品且为后来道家一部重要经典。其实,两个人对于他们所熟悉的中层分子,是同样感到完全绝望的。虽然两千年来两人的作品,还靠的是这种中层分子来捧场,来欣赏,来研究。 九日 二 在乡下住,黄昏时独自到后山高处去,望天空云影,由紫转黑。天空尚净白,云已墨黑。树影亦如墨色,夜尚未来。远望滇池,一片薄烟,令人十分感动。在仙人掌做成的篱笆间,看长脚蜘蛛缀网,经营甚力,忽若有契于心。人生百年长勤,大都如是!捕蚊捉虫,其事虽小,然与生存大有关系,便自然会有意义。世界上有不少人,所思所愿,脑子中转来运去,恐怕总逃不出“果口腹”打算。所愿不多,故易满足。既能满足,即趋懒惰。读书人对学问不进步处,对人事是非好坏麻木处,对生活无可无不可处,无不是这种人得到满足以后的反应。若不明白近年来中层阶级的不振作,从此可以得到贴近事实的解释。然人能贴近生活,即俨然接近自然,成为生物之一种,从“万物之灵”回到“脊椎动物”,也可谓上帝一种巧妙安排。上帝知道,世人所谓得失哀乐,离我多远! 住小楼上,半夜闻山中狼嗥。在窗口见一星子,光弱而美,如有所顾盼。耳目所接,却俨然比若干被人称为伟人功名巨匠作品留给我的印象,清楚深刻得多。 十七日 三 得××来信说:“从最近文章看来,你近来生活似乎十分消沉,值得同情。”回信告她说:“不用同情。”我人并没有衰老,何尝消沉?唯沉默已久,分析一番,也只是人太年轻一点,必然现象。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由于外来现象的困缚,与一己信心的固持,我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沉默正是这战争的发展。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龄恰恰在两者之间。一年来战争的结果,感觉生命已得到了稳定,生长了一种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 从五四到如今,廿年来由于这个工具的误用与滥用,在士大夫新陈代谢情形中,进步和退化现象,都明明白白看得出。其属于精神堕落处,正由于工具误用,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中,就不知不觉培养成一种阉宦似的阴性人格,以阿谀作政术,相互竞争。这相互竞争的结果,在个人功名事业为上升,在整个民族向上发展即受妨碍。同时,在专家或教育界知识分子中,则造成一种麻木风气。任何人都知道这么拖下去不成,可是还是一事不做,坐以待毙。麻木风气表现于个人性格上,大家都只图在窄小人圈子里独善其身,把所学一切只当成换吃换喝工具,别的毫无意义。这些人生存的意义既只是养家活口,因此凡一切进步理想,都不能引起何等良好作用,只要同他们当前生活略为冲突时,还总不免要想方设法加以抵制。观念的凝固,无形中即助长恶势力的伸张,与投机小人的行险侥幸。我因此感到,工具使用的方式,实在是一件大事,值得严肃谨慎来检校一番。 其次,看看二十年来用文字作工具,使这个民族自信心的生长,有了多少成就。从成就上说,便使我相信,经典性作品的产生,不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新作品的产生,还待多数从各方面来努力。这努力的起始,是有识者将写作的专利,从少数“职业作家”独占情形下解放,另外从一个更宽广的社会中去发现作家,鼓励作家,培养作家。 又其次是经典性新作品的原则,当从一个崭新观点去建设这个国家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尤其是属于做人的无形观念重要。勇敢与健康,对于更好的明天或未来人类的崇高理想的向往。为追求理想,牺牲心的激发……更重要点是从生物学新陈代谢自然律上,肯定人生新陈代谢之不可免,由新的理性产生“意志”,且明白种族延续、国家存亡全在乎“意志”,并非东方式传统信仰的“命运”。用“意志”代替“命运”,把生命的使用,在这个新观点上变成有计划而能具连续性,是一切新经典的根本。 从五四到今年正好二十周年,一个人刚刚成熟的年龄。修正这个运动的弱点,发展这个运动长处,再来个二十年努力,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权利。两年来的沉默,得到那么一个结论:屈原的愤世,庄周的玩世,现在是不成了。“理性”在活生生的人事中培养了两千年,应当有了些进步。生命的意义,若同样是与愚迷战争,它使用的工具,仍离不了文学,这工具的使用方法,值得我们好好地来思索思索。 廿二日 必拥有知识才得人尊敬,必拥有文物才足以刺激后来者怀古感情,因而寄希望于未来。一 久不出门,天雨闷人,上街去买点书,买点杂用事物,同时也想看看人,从“无言之教”得到一点启发。街上人多如蛆,杂声嚣闹。尤以带女性的男子话语到处可闻,很觉得古怪。心想:这正是中华民族的悲剧。雄身而雌声的人特别多,不祥之至。人既雄身而雌声,因此国事与家事便常相混淆,不可分别。“亲戚”不仅在政治上是个有势力、有实力的名词,经济,教育,文学,任何一方面事业,也与“亲戚”关系特别深。“外戚”“宦官”虽已成为历史上名词,事实上我们三千年的历史,一面固可夸耀,一面也就不知不觉支配到这个民族,困缚了这个民族的命运。如今,有多少人做事不是因亲戚面子得来!有多少从政者不是用一个阉宦风格,取悦逢迎,巩固他的大小地位!这也就名为“政治”。走来走去,看到这种政治人物不少,活在这种人群中,俨若生存只是一种嘲讽。 晚上到承华圃送个朋友到医院去,闻几个“知识阶级”玩牌争吵声,热闹异常。觉人生长勤,各有其分。正如陈思王佚诗,“巢许让天下,商贾争一钱”,在争让中就可见出所谓人生两极。这两极分野,并不以教育身份为标准。换言之,就是不以识字多少或社会地位大小为标准。同为圆颅方踵,不识字、身份低的人,三年抗战中的种种表现,尽人皆知。至于有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称绅士、淑女的,这种人的生活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这种人,在滚爬中也居然掺杂泪和笑,活下来,就活在这种小小得失恩怨中,死去了,世界上少了一个“知识阶级”,如此而已。这种人照例永远还是社会中的“多数”。历史虽变,人性不变。所以屈原两千年前就有铺糟啜醨以谐俗的愤激话。这个感情丰富做人认真的楚国贤臣,虽装作世故,势不可能。众醉独醒,做人不易,到末了还是自沉清流,一死了事。人虽死了,事还是不了的。两千年后的考据家,便很肯定地说:“屈原是个疯子。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发疯自杀。”这几句话倒说明了另外一件事实,近代中国从政者自杀之少,原来政治家不得于此者还可望得于彼,所以不会疯,也从不闻自杀。可是任何时代,一个人脑子若从人事上做较深思索,理想同事实对面,神经张力逾限,稳定不住自己,当然会发疯,会自杀!再不然,他这种思索的方式,也会被人当作疯子,或被人杀头的。庄子既不肯自杀,也不愿被杀,所以宁曳尾泥涂以乐天年。同样近于自沉,即将生命沉于一个对人生轻嘲与鄙视的态度中。这态度稳定了他,救活了一条老命,多活几年,看尽了政治上得意成功人的种种,也骂尽了这种得意成功人的丑态,死去时,却得到一个“聪明人”称呼,作品且为后来道家一部重要经典。其实,两个人对于他们所熟悉的中层分子,是同样感到完全绝望的。虽然两千年来两人的作品,还靠的是这种中层分子来捧场,来欣赏,来研究。 九日 二 在乡下住,黄昏时独自到后山高处去,望天空云影,由紫转黑。天空尚净白,云已墨黑。树影亦如墨色,夜尚未来。远望滇池,一片薄烟,令人十分感动。在仙人掌做成的篱笆间,看长脚蜘蛛缀网,经营甚力,忽若有契于心。人生百年长勤,大都如是!捕蚊捉虫,其事虽小,然与生存大有关系,便自然会有意义。世界上有不少人,所思所愿,脑子中转来运去,恐怕总逃不出“果口腹”打算。所愿不多,故易满足。既能满足,即趋懒惰。读书人对学问不进步处,对人事是非好坏麻木处,对生活无可无不可处,无不是这种人得到满足以后的反应。若不明白近年来中层阶级的不振作,从此可以得到贴近事实的解释。然人能贴近生活,即俨然接近自然,成为生物之一种,从“万物之灵”回到“脊椎动物”,也可谓上帝一种巧妙安排。上帝知道,世人所谓得失哀乐,离我多远! 住小楼上,半夜闻山中狼嗥。在窗口见一星子,光弱而美,如有所顾盼。耳目所接,却俨然比若干被人称为伟人功名巨匠作品留给我的印象,清楚深刻得多。 十七日 三 得××来信说:“从最近文章看来,你近来生活似乎十分消沉,值得同情。”回信告她说:“不用同情。”我人并没有衰老,何尝消沉?唯沉默已久,分析一番,也只是人太年轻一点,必然现象。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由于外来现象的困缚,与一己信心的固持,我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沉默正是这战争的发展。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龄恰恰在两者之间。一年来战争的结果,感觉生命已得到了稳定,生长了一种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 从五四到如今,廿年来由于这个工具的误用与滥用,在士大夫新陈代谢情形中,进步和退化现象,都明明白白看得出。其属于精神堕落处,正由于工具误用,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中,就不知不觉培养成一种阉宦似的阴性人格,以阿谀作政术,相互竞争。这相互竞争的结果,在个人功名事业为上升,在整个民族向上发展即受妨碍。同时,在专家或教育界知识分子中,则造成一种麻木风气。任何人都知道这么拖下去不成,可是还是一事不做,坐以待毙。麻木风气表现于个人性格上,大家都只图在窄小人圈子里独善其身,把所学一切只当成换吃换喝工具,别的毫无意义。这些人生存的意义既只是养家活口,因此凡一切进步理想,都不能引起何等良好作用,只要同他们当前生活略为冲突时,还总不免要想方设法加以抵制。观念的凝固,无形中即助长恶势力的伸张,与投机小人的行险侥幸。我因此感到,工具使用的方式,实在是一件大事,值得严肃谨慎来检校一番。 其次,看看二十年来用文字作工具,使这个民族自信心的生长,有了多少成就。从成就上说,便使我相信,经典性作品的产生,不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新作品的产生,还待多数从各方面来努力。这努力的起始,是有识者将写作的专利,从少数“职业作家”独占情形下解放,另外从一个更宽广的社会中去发现作家,鼓励作家,培养作家。 又其次是经典性新作品的原则,当从一个崭新观点去建设这个国家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尤其是属于做人的无形观念重要。勇敢与健康,对于更好的明天或未来人类的崇高理想的向往。为追求理想,牺牲心的激发……更重要点是从生物学新陈代谢自然律上,肯定人生新陈代谢之不可免,由新的理性产生“意志”,且明白种族延续、国家存亡全在乎“意志”,并非东方式传统信仰的“命运”。用“意志”代替“命运”,把生命的使用,在这个新观点上变成有计划而能具连续性,是一切新经典的根本。 从五四到今年正好二十周年,一个人刚刚成熟的年龄。修正这个运动的弱点,发展这个运动长处,再来个二十年努力,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权利。两年来的沉默,得到那么一个结论:屈原的愤世,庄周的玩世,现在是不成了。“理性”在活生生的人事中培养了两千年,应当有了些进步。生命的意义,若同样是与愚迷战争,它使用的工具,仍离不了文学,这工具的使用方法,值得我们好好地来思索思索。 廿二日 必拥有知识才得人尊敬,必拥有文物才足以刺激后来者怀古感情,因而寄希望于未来。 [book_title]北平的印象和感想 ——油在水面,就失去了黏腻性质,转成一片虹彩,幻美悦目,不可仿佛。人的意象,亦复如是。有时平匀敷布于岁月时间上,或由于岁月时间所做成的幕景上,即成一片虹彩,具有七色,变易倏忽,可以感觉,不易揣摩。生命如泡沤,如露亦如电,唯其如此,转令人于生命一闪光处,发生庄严感印。悲悯之心,油然而生。 十月已临,秋季行将过去。迎接这个一切沉默但闻呼啸的严冬,多少人似乎尚毫无准备。从眼目所及说来,在南方有延长到三十天的满山红叶、黄叶,满地露水和白霜。池水清澄明亮,如小孩子眼睛。一些上早学的孩子,一面走,一面哈出白气,两只手玩水、玩霜,不免冻得红红的。于是冬天真来了。 在北方则大不相同。一星期狂风,木叶尽脱,只树枝剩余一二红点子,挂枝柿子和海棠果,依稀还留下点秋意。随即是负煤的脏骆驼,成串从四城涌进。从天安门过身时,这些和平生物可能抬起头,用那双忧愁小眼睛望望新油漆过的高大门楼,容许发生一点感慨,“你东方最大的一个帝国,四十年,什么全崩溃下来了。这就是只重应付现实、缺少高尚理想的教训,也就是理想战胜事实的说明,而且适用于任何时代、任何民族。后来者缺少历史知识,还舍不得这些木、石、砖、瓦堆积物,重新装饰它们,用它们来点缀政治,这有何用?……”也容许正在这时,忽然看到那个停在两个大石狮子前面的一件东西,八个或十个轮子,结结实实,一个钢铁管子,斜斜伸出。这一切,虽用一片油布罩上,这生物可明白,那是一种力量;另外一种事实——用来屠杀中国人的美国坦克。到这时,感慨没有了。怕犯禁忌似的,步子一定快了一点,出月洞门,转过南池子,它得上那个大图书馆卸煤!还有那个供屠宰用的绵羊群,也挤挤挨挨向四城拥进。说不定在城门洞前时,正值一辆六轮大汽车满载新征发的壮丁由城内驶出来。这一进一出,恰证实古代哲人一生用千言万语也说不透彻的“圣人不仁”和“有生平等”——于是冬天真来了。 就在这个时节,我回到了一别九年的北平。心情和二十五年前初到北京下车时相似而不同。我还保留二十岁青年初入百万市民大城的孤独心情在记忆中,还保留前一日南方的夏天光景在感觉中。这两种绝不相同的成分,为一个粮食杂货店中收音机放出的京戏给混合了,第一眼却发现北平的青柿和枣子已上市,共同搁在一辆手推货车上,推车叫卖的“老北京”已白了头。在南方,时常听人做新八股腔论国事:“此后南京是政治中心,上海是商业中心,北平是文化中心。”话说得虽动人,并不可靠。政治中心照例拥有权势,商业中心照例拥有财富,这个我相信。因为权势和财富都可以改作“美国”,两个中心原来就和老米不可分!至于文化中心,必拥有知识才得人尊敬,必拥有文物才足以刺激后来者怀古感情,因而寄希望于未来。北平的知识分子的确不少,但是北平城既那么高,每个人家的墙壁照例又那么厚,知识能否流注交换,能否出城,不免令人怀疑。历史的庄严伟大,在北平文物上,即使不曾保留全部,至少还保留了一部分。可是这些保留下来的,能不能激发一个中国年轻人的生命热忱,或一种感印、思索,引起他对祖国过去和未来一点深刻的爱?能不能由于爱,此后即活得更勇敢些,坚实些,也合理些?若所保留下来的庄严伟大和美丽,缺少对于活人的教育作用,只不过供游人赏玩,供党国军政要人宴客开会,北平的文物,作用也就有限。给予多数人的知识,不过是让人知道前一代满人统治的帝国,奴役人民三百年,用人民血汗建筑有多大的花园,多大的庙宇宫殿,此外实在毫无意义可言。一个美国游览团的团员,具有调查、统治中国兴趣的美国军官眷属,格利佛老太太,阿丽思小姐,可以用它来平衡《马可孛罗游记》所引起她灵魂骚乱的情感。一个中国人,假如说,一个某种无知自大的中国人,不问马伕或将军,他也许只会觉得他占领、征服了北京城,再也不会还想到他站到的脚下,还有历史。在一个虽有历史却无从让许多人明白历史的情形下,北平的文化价值,如何使中国人对之表示应有的关心、尊敬和重视,北平有知识的人、教育人的人,实值得思索,值得重新思索,北平的价值和意义,似乎方有希望让人稍稍明白! 北平入秋的阳光,事实上也就可以教育人。从明朗阳光和澄蓝天空中,使我温习起住过近十年的昆明景象。这时节的云南,雨季大致已经过去,阳光同样如此温暖美好,然而继续下去,却是一切有生机的草木枯死。我奇怪北平八年的沦陷,加上种种新的忌讳,居然还有成群白鸽,敢在用蓝天作背景寒冷空气中自由飞翔。微风刷动路旁的树枝,卷起地面落叶,窸窸窣窣,如对于我的疑问有所回答:“凡是在这个大城上空绕绕大小圈子的自由,照例是不会受干涉的。这里原有充分的自由,犹如你们在地面,在教室或客厅中……”“你这个话可是存心有点……”“不,鲁迅早死了。讽刺和他同时死去了已多年。”可是你必然完全同意我说及的事实。这个想象的对话很怪,我疑心有人窃听。试各处看看,没有一个人。街上到处走的,是另外一种人。我起始发现满街每个人家屋檐下的一面国旗,提醒我这是个节日,问铺子里人,才知悉和尊师重道有关,当天举行八年来第一回的祭孔大典。全国将在同一日举行这个隆重典礼。我重新想起苏州平江府那个大而荒凉的文庙,这一天,文庙两廊豢养的几十匹膘壮日本军马,是不是暂时会由那一排看马的病兵牵出,让守职二十年饿得瘦瘪瘪的苏中、苏小那一群老教师,也好进孔庙行个礼,且不至于想到用讲堂作马厩而情感脆弱露出酸态?军马即可暂时牵出,正殿上那些无法计数、身份不明的蝙蝠,又如何处理?中国孔庙廊庑用来养马的,一定不止平江府,曲阜那一座可能更甚。这也正说明,北平、南京,师道在仪式上虽被尊敬,其他地方的教师,却仍在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