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书经衷论 【标点本】
[book_author]张英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经学,完结
[book_length]53281
[book_dec]四卷,清张英著。此书前有康熙二十一年(1682)正月进书的《原序》一篇。正文不全录经文。每篇各立标题,逐条解说。《虞书》有63条,《夏书》32条,《商书》52条,《周书》167条。该书说解,博采前人旧说,不为门户所拘,亦不专主一家,取舍之间,多以己意折衷之,持论较为平实、公允;旧说不足采者,则直抒己意、自为说解,见解颇为精当。《四库全书总目》评价此书“虽卷帙无多,而平正通达,胜支离蔓衍多矣。”
[book_img]Z_4473.jpg
[book_title]提要
臣等谨案:书经衷论四卷,国朝张英撰。英有易经衷论,已著录。此书不全载经文,但每篇各立标题,而逐条系说,亦如其说易之例。凡虞书六十三条,夏书三十二条,商书五十二条,周书一百六十七条。前有康熙二十一年正月进书原序一篇。时英方以翰林学士侍讲幄,故因事敷陈,颇类宋人讲义之体。其说多采录旧文而参新义。如益稷篇称其有「暨益稷」之文,故借此二字以名其篇,乃林希逸之说。甘誓篇称启未接行阵,而能素明军旅之事,足见古人学无不贯,乃吕祖谦之说。微子篇称比干答微子之言,当无异于箕子,故不复著,乃孔安国之说。君牙篇称古来制诰之辞,必自述祖功宗德,而因及其臣子之祖父,此立言之体,乃朱子语类之说。至以高宗肜日为祖己训祖庚之书,西伯戡黎为武王之事,皆不从蔡氏,而从金履祥通鉴前编,颇总括群言,不拘门户。其以牧誓「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为在友邦冢君外,举小国之君连及之,而不用蔡氏八国近周西都,陈氏举远槩近之说。以君奭为周公、召公共相勉励辅翼成王之言,而不用诸家「留之」、「慰之」之说,则皆所自创之解。核诸经义,亦较为精切。虽卷帙无多,而平正通达,胜支离曼衍者多矣。乾隆四十二年五月恭校上。
总纂官臣纪昀、臣陆锡熊、臣孙士毅,总校官臣陆费墀。
[book_title]书经衷论原序
臣窃惟人君之以道治天下,至尧、舜、禹、汤、文、武之盛而极矣;人臣之以道事其君,至皋、夔、伊、傅、旦、奭之盛而极矣。迄今相去数千载,当日之言论谋画,纲纪设施,与夫仁爱忠恳之心,谐弼绸缪之计,虽散见于六经,旁流于诸史,而宏纲巨节之所统会,则莫备于尚书。使后之人犹得于方策之中,想像唐虞三代之君臣,如见其形容,若聆其謦咳,而不觉有时代旷远之隔者,则由其文至古,其意至厚,其旨趣至宏远,流连往复而可以不穷也。臣自供奉内廷之初,正值我皇上讨论二典,讲贯三谟,穷究精研,无微不彻。由是而下逮商周誓诰之篇,靡不再四寻绎。凡昔人之所谓苦其奥博而难通者,皇上必深求义理之归,而亦不辞夫章句诵读之劳。二帝三王之言,与夫古贤臣之所以告其君者,朝夕浸灌,沦浃于圣心,至深且渥也。故以言乎典学,则高宗逊志之勤;以言乎服远,则虞廷干羽之格;以言乎六府三事,则九功之时叙;以言乎官人亮采,则九德之日严。
皇上以圣学之高深,发为治功之淳茂,岂仅稽古不倦而已哉!臣质愚学陋,寡识尠闻,每当讲筵余暇,退入直庐,伏读尚书,偶有一知半见,录以纪之,积久遂至成帙。非敢自持臆说,皆折衷于昔人之言,依篇章次第,分为「衷论」四卷。又以四年来在内廷编辑之书,不敢自覆其短,冒陈九重乙夜之览。伏念我皇上于尚书全编,心源脗合,精义默符,每发一义,远超汉、宋诸儒之说。臣忝侍左右,闻之熟矣。如臣谫陋肤言,类培𪣻伏于泰岱之前,爝火耀于日月之下,弥自增其悚惕云尔。
康熙二十一年正月,臣张英谨序。
[book_title]书经衷论卷一
大学士张英撰
虞书
尧典凡十条
尧典言圣人德业政事,最为浑沦,字字有太和元气。首节言天德之纯,次节言治功之盛。「乃命羲和」六节,敬天以勤民之事也,圣人之政莫大于法天而顺时。「畴咨若时登庸」二节,知人以勤民之事也,圣人之政莫大于任贤而共理。末二节,一则求治水之人,一则求禅位之人。当时急务,莫大于此二者,故并列之。圣心所涵,上而天,下而地,中而人,近而在廷,远而继世,无不周详完备,而究不见其有经营之迹。此所以开万世之治统,冠三代之典谟,与天地并垂不朽也与?
史臣赞尧之德,首曰「钦」,如万派之有源,众目之有纲,列宿之有枢极也。以之事天,则曰「钦」。若以之治民,则曰「敬授命」治水之臣,则曰「往钦哉」。命观刑之女,亦曰「钦哉」。直以心源相示,更不别置一辞,可见此为内圣外王之要领也。
「分命羲仲」四节,主于四仲之二分二至以立言。东南西北,所以定方位也。春分之出日,夏至之敬致,秋分之纳日,所以考日行也。作讹成易,所以授民事也。日中宵中,日永、日短,所以定日晷也。星鸟星火,星虚星昴,所以验中星也。析因夷墺,所以觇民气也。孳尾希革,毛毨氄毛,所以觇物变也。只此数语,而详密尽矣。后世月令历数诸书,繁文伙说,有能出其范围者乎?于此可见古人立法之密,亦可见古人文字之简。
春秋举二分,中气也。冬夏举二至,至,极也。一则极短,为冬之至;一则极永,为夏之至。日永日短不言宵者,举日之永短,而宵可知也。日中宵中,互言也。古人作历,以日法为主,故三言日而一言宵也。历既作矣,又验之于地,验之于日,验之于星,验之于民物,皆所以考其历之疏密,而惟恐其不与天合也。古人之谨于承天如是哉!「作讹成易」四字,民事也,而天道四时之变化在其中,此所谓「参天地、赞化育」也。
闰法以归四时之有余,岁差又以补闰法之不及,故蔡氏注岁差于闰法之后,所谓「因天以求合,无百年不变之法」者,此也。
治历之法,只用「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一句,不待分晰,而朔虚气盈,皆含蕴于其中矣。故下直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更不费辞,细绎真化工之笔。舜所诛之四凶,在尧时遂有三人在朝,如共工,如伯鲧,如𬴐兜。当时在廷交赞,或荐之若采,或荐之治水,尧虽知其不可,而卒未尝驱而去之。意三臣之才,实高出于当日之廷臣,尧能驾驭而用之。今观「僝功」「试可」之言,亦可以知其才之不凡矣。不然,何以当日三举廷臣,而四凶遂居其二哉?观「庸违象恭」及「方命圮族」之言,则知尧之知之者审矣。大约非才之不足,特恃才妄作之人。当尧之时,其恶未形,圣人如天地之覆载万物,苟未至于倾覆,则亦姑待之耳,何尝有心于其间哉!
六经惟尚书最古,后世圣贤立论多夲之。言「心」,始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言「性」始于「若有恒性」;言「志」始于诗言「志」;言「学」,始于「学于古训乃有𫉬」,后人因而扩充之,以尽其蕴。如大学三纲领,「明德」则「克明峻德」之谓也;「新民」,则「平章百姓」之谓也。「止」字一见于益稷,一见于太甲。其曰「安汝止」者,为圣人言之也,自然之止也。其曰「钦厥止」者,为中材言之也,勉然之止也。「修齐治平」之说,𬄩括于「克明峻德」一节之内。皋陶谟所谓「慎厥身修思永,敦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修齐治平」之次第已尽矣。「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即所谓「天命之谓性」也。「若有恒性」,注:若,顺也。即所谓「率性之谓道」也。克绥厥猷惟后,即所谓修道之谓教也。
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即所谓戒惧慎独也。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鸟兽鱼鳖咸若,即所谓天地位,万物育也。子思、曾子盖即古人之说而贯串整齐之,其义不能外也。故曰:六经者,四书之渊源;四书者,六经之门户。后人由门户以陟堂奥,一以贯之,亦庶乎其豁然矣。
丹朱曰「启明」,是何等才辩,岂若后世庸愚之流,而尧却从才辩中见其嚚颂。共工曰「方鸠僝工」,是何等干理,岂若后世偷惰之徒,而尧却从干理中识其静言庸违。虞舜一侧陋之夫,尧独从其家庭蒸乂,而识其可以与天下。可见用人之道,宁德胜才,无才胜德。盖辨之于夲末、诚伪、纯驳之间,而后不为其所欺。只此数条,遂可为千古用人之法。舜典凡二十条。
舜典首节统论其德,「慎徽」以下,言历试之事。「正月上日」以下言摄位之事。「月正元日」以下言在位之事。「舜生」一节,总言帝之始终。摄位之事如观天。祭祀、朝觐巡狩、赏功罚罪,次第举行,声明文物,视尧典时又不侔矣。在位之事,询岳咨牧,行政之大者也。「咨四岳」以下,用人之大者也。百揆以纲之,纳言以维之,教养兵刑,工虞礼乐,灿然有章,秩然有序,慎简于其始,考绩于其终,一堂交让,君明臣良,其言古穆冲和,所谓大含元气,细入无间者也。
圣人之德,非明无以临下。惚穆既远,人情诈伪日滋,况居天位之尊,驭万方之众,非至明之极,何以烛其幽隐,决其壅蔽?故赞尧首曰「钦明」,赞舜首曰「濬哲」,明乎其所重也。圣人之德,无加于恭,故尧曰「允恭」,舜亦曰「温恭」。赞两圣人之德,词虽异而旨则一也。推之千百世圣人,亦无不一也。
尧舜之时,中天之时也。从前浑浑噩噩,熙熙攘攘,制作文章之事,待圣人而后兴。天时人事,俱不能安于简朴,故尧曰「文思」,舜曰「文明」,禹曰「文命」,三圣人不能违时而行,邃古之事亦可知矣,岂至周而始尚文哉?
顽嚚蒸乂,二女观刑,试之于家也。慎徽五典,命之为司徒之官,纳于百揆,命之以百揆之长,宾于四门,兼之以四岳之任,试之于国也。尧之三载,试舜者如此。舜以匹夫登庸,视天下事砉然而解,无足为我难者。盛德大业,不异光被之体,所谓重华协于帝也。孟子曰:「饭糗茹草,若将终身。袗衣鼓琴,若固有之。」盖亦神游于其气象,而不能名言其德也。夫
古人观人,未有不观其实事,而仅听其空言者。如尧之观舜曰:「乃言底可绩。」舜之观禹亦曰:「成允成功,惟汝贤。」皋陶之论亦曰:「载采采。」故「静言庸违」为圣人之大戒。后世观人之识,万不及古人,乃徒以一时之言语取之,其何以收人才之用哉?
唐虞之圣人为治,皆取法于天,故尧典首言「钦若昊天」。舜摄位之初,首齐七政,经星之丽于天者,终古不易。历法之参差,仪器之转运,惟在日月五星耳,故七政齐而经星不必言也。
类帝禋宗,辑瑞颁瑞,示与天下更始,为神人之主也。律度量衡,五玉三帛,煌煌典礼,焕然一新,此之谓文明。「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恐只是告庙摄位之礼,而非致祭于群庙也。类上帝之后,礼宜禋祀祖考矣。舜自摄位以来,礼仪备举,文物焕然,未有独略于庙祀者,恐六宗正所谓三昭三穆也。蔡氏释宗为尊,其祀有六:曰时、曰寒暑、曰日、曰月、曰星、曰水旱。夫日月星宜从祀于类帝之时,余亦当在群神之列,不应特举而言之。胡五峰取张髦之说,恐未可尽非也。
「象以典刑」一句,五刑之正者也。「流宥五刑」一句,五刑之疑者也。鞭作官刑一句,五刑之外,又有此轻刑也。「金作赎刑」一句,轻刑之中,又有其当轻者也。「眚灾肆赦」二句,又原其情之故误,而权衡轻重于其间也。「钦哉」二句,总言慎刑之心,有加无已也。文止三十七字,而仁至义尽,曲折周详,不复不漏。后世刑书繁重,不能出其范围,洵化工之笔也。
询岳辟门,明目达聪,摄位三十年,何尝一日不如此,岂至即位后始然耶?治功盛矣,治化洽矣,犹恐幽隐未达,察之益加其详,访之益致其周也。「食哉惟时」,养也;「柔远能迩」,教也;「惇德允元」,赏善也;「而难任人」,惩恶也。尧、舜虽圣,岂能舍此而为治哉?
「食哉惟时,柔远能迩」,安民也;「敦德允元,而难任人」,知人也。古帝之用心,不越此二者而已。
舜之言曰:「熙帝之载,时亮天工。」盖舜之有天下,上承之于天,前绍之于尧,故止曰天之事、尧之事而已,所谓「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者也。
观禹之让百揆,则在于稷、契、皋陶,其后受帝巽位之命,亦惟让于皋陶,则三臣之德之盛可知矣。舜之受禅也,在廷诸臣无有如舜之德之盛者。禹之受禅也,在廷诸臣如稷、契、皋陶,德皆足以相嫓,而无有如禹之功之盛者。故曰:舜之受禅也以德,禹之受禅也以功。是以匹夫履天位,而与者不疑,受者不愧,旁观者不忌,易姓改物,而天下安之。后世之禅代,以权谋诡谲,夺玺绶于妇人之手,出诏书于谋臣之笔,其何以厌服天下后世哉?虞廷命官,兵统于刑,故曰:「蛮夷猾夏。」又曰:「寇贼奸宄。」禹曰:「苗顽弗即工。」帝亦曰:「皋陶方施象刑,惟明。」盖古者寓兵于农,兵特刑之大者耳,不专设官也。有事则命在廷诸臣领之,故禹以百揆之任,受命而征有苖。夏之甘誓亦召六卿,谓六乡之卿也。至周始设司马,统六师,平邦国,盖前此尚未有专官也。
古之教人,强其志气,束其筋骨,莫大于礼;涵养其德器,充悦其性情,莫大于乐。礼乐并重,而乐之入人更微,故虞廷教胄子,专掌之典乐之官。周礼教人之官亦曰大司成、大乐正,学校曰瞽宗,成童之事,亦曰舞象、舞勺,盖以此为教人之大务。自朝廷以至里社,自少以至老,无日不沐浴沦洽于其中。后世以礼教者鲜矣,况以乐教者乎?所由雅乐亡而教化熄,两弊之道也。天之生材,亦未有无一善者,所谓直宽、刚简是也。直则不能温,宽则不能栗,刚则恒至于虐,简则恒至于傲。无教化以矫枉维持之,则日流于过而为不善矣。故曰:治性者,必审已之所有余,而强其所不足。教人者以此为准,庶几无弃材也欤?
古人之诗,无不可被之金石。诗经三百篇,皆古乐章也。故命夔言乐始于诗。又曰「抟拊琴瑟以咏」,所咏者,即诗也。「工以纳言,时而飏之」,所纳所飏者,即诗也。劝之以九歌,俾勿坏,在治忽,以出纳五言者,皆诗也。惟其言志,故可以考人心之邪正,察风俗之贞淫,观国家之治乱。传所谓命师陈诗,以观国风者,此也。既有诗矣,又别其音调之长短高下,则为歌。然后和之以五声,吹之以十二管,播之以八音,此非因乐而有诗,实因诗而有乐,则诗乃乐之源也。后世雅乐失传,一代制作但求于管律之长短,钟磬之厚薄轻重,是古人作乐以人声为主,而后世以器为主,宜乎其纷纭聚讼,古乐之不复也欤。
十有二牧,亲民型方之官也,故教之以教养劝惩之事。百揆庶官之长,纲纪于上,故曰「奋庸熙载,亮采惠畴」。盖奋勉而熙广,亮明而惠顺,而百度之纲维举矣。养民曰时,因乎天也。教民曰敬曰宽,因乎人也。制刑曰「明」曰「允」,信乎法也。工虞曰「若」,所以顺万物之性也。典礼曰「寅」曰「清」,所以为事神祗之夲也。典乐曰「永」曰「依」曰「和」曰「谐」曰「伦」,乐书精语莫逾于此。出纳之司曰惟允,而总之曰「钦」。圣人于庶官之事,皆各得其精微简易之理而直示之,词约义该,为后世官箴诰令之祖。所谓「舜明于庶物」者,此也。
「陟方」但言升遐耳。禹此时摄位已久,舜所谓「耄期倦于勤」,岂更有巡方至苍梧之事?后世所谓湘君尧女,皆好事者为之耳。大禹谟凡十八条,
典、谟为唐、虞、夏三代圣人之书,而实皆虞廷之书也。尧典成于虞史,禹谟陈于虞廷,故皆统之于虞书。二典记尧舜为君之事,故称之为典。禹谟记大禹为人臣时之言,故称之为谟。而别禹贡为夏书,以明夏有天下之由也。
禹谟首节,史臣统言承谟之始。二节以下,承「克艰」之谟,帝不敢任,而归之于尧,益因帝言而又赞尧也。四节以下,禹承惠迪之谟,而益申言惠迪之条目也。于「帝念哉」之下,禹承善政养民之谟,而帝复归功于禹也。「格汝禹」以下,帝欲逊位于禹,而禹让于皋陶,帝因赞陶之功,皋陶不敢当,而归功于帝,帝复申赞之也。来禹以下,帝逊位于禹,而告以修身治民之要也。「枚卜」以下,禹辞而帝固命之也。「正月朔旦」以下,记禹摄位以及伐有苗之事也。前段记承谟之言,后段记巽位之事,当非一时之言,而史臣撮而书之耳。
承谟之首在「克艰」。天位之难履,谁不知之?而克之者几人朝乾夕惕,兢兢业业,无一念之敢弛,无一民之敢忽,而后谓之「克艰」。盖始勤而终怠,非克也;外严而内疏,非克也;敬于大而忽于小,非克也;谨凛于危乱而纵逸于治安,非克也;制之不得其方,操之不得其要,非克也。故舜且不敢居,而归之于尧,曰:「惟帝时克。」克艰且难,而况于易视之者乎?易曰:「履虎尾,不咥人,亨。」夫子释之,以履帝位而不疚。噫!非帝位其孰如虎尾之危乎?
惠迪之谟,修身之事也,故兼言吉凶。善政之谟,治人之事也,故兼言政教。圣人之政,始于农桑,而终于礼乐,故六府养民,而终之以九歌也。
儆戒无虞是纲,下八条是目。曰「罔」者五,曰「勿」者三,皆直切禁止之辞。任贤而贰,与勿任同。去邪而疑,则必终为其所惑。违道干誉,致与咈民从欲等。此所谓「王道荡荡」也。孟子论王道、霸道之界限甚严,全从此处分别耳。尝言六经皆治世之书,独诗以吟咏性情,美刺贞慝,似于治道为泛。观教胄子而始之以典乐,曰「诗言志」;观养民而终之以九歌,曰「俾勿壤」。然后知诗之为教极深远也。天地以雨露濡泽万物,日月照临万物,而非得风以动之,则万物不生。圣人之教,兴于诗,成于乐,所以使人鼓舞涵濡而不自知者,诗之为教也。故周至成康之时,而后雅颂兴,王泽既湮,颂声不作,诗岂易言者哉?必至于兔罝、芣苡,而后可以言风俗,必至于鹿鸣、天保,而后可以言君臣。皇华、采薇,君父代言其情;鱼丽、甘瓠,臣子亦且为客。蓼萧、湛露,联九土之势于一堂樽酒之上,盖至此而扞格束湿之风尽去矣。故曰言治至于诗,教始成矣。秦汉以来,维持上下于法制禁令之中,仅仅无失耳。乖心戾气隐伏于人心,而不能上通天地之和,时时溢为灾沴水旱,背畔盗贼,而无复太和元气者,职是故欤?
古所谓「诗言志」,及所谓九歌,皆必实有其文,惜后世之不传。卿云、喜起之歌,殆即其遗响欤?厥后见于经者,惟五子之歌与皇极之敷言,是皆先三百篇而有者也。克艰之善归之于帝,九功之叙归之于禹,风动之化归之于皋陶。上则以让善于君,下则以让善于臣,此圣人之虚衷无我,所以称温恭也欤?
「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圣人之善善长而恶恶短也。「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圣人之所以断疑狱也。天地以生物为德,圣人体天心而有好生之德,故于刑为慎。后世处疑狱不能决者,曷不以此四语为断,亦岂有滥刑乎?尧之言曰:「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舜之言曰:「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此所谓日昃之离,前明将尽,后明将来之时,求人以继其事,正所谓「鼓缶而歌,不为大耋之嗟」者也。尧舜忧天下之心,至深至切,脱使神仙可学,尧舜必将为天下久存于世,而不必如是之亟亟矣。六经中原有了生死之理,人自未察耳。惟危者,如覂驾之马,放溜之舟,此心一纵,顷刻千里。惟微者,如水中之星,风中之烛,旋明旋灭,不可捉摩。惟精者,审择之明,知也;惟一者,坚固之守,勇也。先言惟精,次言惟一,便是自明诚之学。
「可爱非君」,又曰:「慎乃有位。」圣人何尝不思永保天位为可乐哉?至桀纣而始不知君之可爱,位之当慎矣。敬修其可愿,即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也;至桀纣而始不知人之所愿,而咈民以从欲矣。性曰恒性,心曰人心、道心。盖性无善恶,所以为善为恶者,皆心为之也。故大学之教在正心,孟子之学在辨性。地平天成,禹之功也。有大功于天地,而能不矜不伐,禹之德之盛也。故曰:「予懋乃德,
朕志先定,询谋佥同。」此乃古人卜筮之法。盖卜筮止藉以证己之所见耳。志不先定,而惟鬼神之是从,人不协谋,而惟卜筮之是信,其何以断大事乎?
三代誓师之词,始见于禹之征有苗,反道败德,天降之咎,正所谓「从逆凶」也。奉辞伐罪者,以此誓众之词,止于「一乃心力,其克有勋」而已。其与后世赏祖戮社,孥戮罔赦之辞,遂有今古之升降矣。
「诞敷文德,两阶舞羽」,此圣人之以文德怀天下也。七旬苗格,适当其时耳。岂因格苖而始敷文德乎?置梗化之人于度外,而不与之校,盛德之至也。如斗杓东指,天下皆春,苗民阻化之心,冻融冰解,且不自知,圣人宁有心乎?人世之最难格者,莫如家庭,尤莫如家庭之顽嚣。以其顽嚣也,则不可以理喻情感。以其家庭也,则不可以权格势禁。昵而亲之,不可也,推而远之,亦不可也。圣人处此,几于无术,惟有号泣而已矣,惟有至试而已矣,惟有负罪引慝而已矣。至于「蒸乂格奸」,则圣人之心已通幽隐,贯金石。舜之所以升闻者以此,舜之所以感神者亦以此。至禹伐有苖弗服,益犹举此以赞禹,洵乎圣人之绝德,而为古今之所不可及也哉!皋陶谟凡五条。
皋陶首陈迪德之谟,以起帝之问,而复详言之。「身修思永」,即修身正心之事也。「敦叙九族,庶明励翼」,即齐家治国之事也。「迩可远在兹」,即天下平之事也。大学八条,已具于此数句之内,后人特推衍而畅发之耳。
次陈知人安民之谟,而禹赞美之,下复详言其事也。知人安民,帝尧且难,况后世之君若臣乎?天下未有知其不肖而登用之者,所谓「亡国之君,莫不自贤其臣」者是也。小人之蔽君也有二:一则明知其非,而乐其从谀,可以恣已之欲,所谓姑将以为亲者是也;一则智术深而机变巧,使人主入其中而不觉,前后左右,援结深固,皆其延誉之人。人主一𫫾一笑,又代为伺察,故其所谋画,无不曲当人主之意。其或有忠鲠不阿者,则阴使之日远日疏。如唐德宗终身不知卢把之奸,明英宗终身不知王振之恶,虽身经祸败,犹不自觉。寇莱公不知丁谓,而反引荐之者,何可胜数?使当时之论人,皆如千载后之读史,黑白分明,贤奸朗然,则人亦何难知之有?天下亦岂有覆亡之事?不知身当其时者,如重云叠雾,前蔽后掩,至死不悟者,往往而是。小人有不虞之誉,君子当不韪之名,此古今之所深叹,惟帝其难,岂不然哉!皋陶谟中言治理极切实,只两端而已,曰知人安民。究之两端中,亦只是知人一事最难。不能知人而言安民,譬如婴儿赤子付之于狠妇悍婢之手,而望其饥饱时寝处安,长养成就,亦已难矣。人君者,天下之父母也。百姓之愚贱微弱,甚于赤子婴儿;长吏之酷虐贪残,倍于狠妇悍婢,无怪乎疵疠夭札,不得其所者众也。
不曰万事,而曰万几,盖朝堂之上,一念之动,而四方治乱捷于影响。其发也至微至隐,其应也至大至速,故曰几。易曰:「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人主诚见于此,敢以慢心处之哉?
典、礼、命、讨四者,国家之大务,而一归之于天。天视、天听二者,人主之所凛,而一符之于民。彼愚贱其民者,其亦未之思乎?益稷凡十条
益稷一篇,皆禹之言,而篇末终之以皋、夔。其以益稷名篇者,因篇中有「暨益暨稷」之语,所以别于大禹谟也。首承孜孜之谟,言治水粒食之艰,而皋赞之。继承安止弼直之谟,帝因其言,念臣邻之重,而申警之。禹又因帝之言,进以德化之盛,欲其任德而不任刑也。治定功成而乐作焉,府事修和而咏歌兴焉。观明良喜起之歌,元首股肱之颂,一则曰「慎」,再则曰「钦」,可见唐虞之世,大化翔洽,百昌茂遂,而君臣交警,无怠无荒之心,始终贯注,万川同源,总不外于帝尧钦明之德而已。呜呼盛哉!
「决九川,距四海;濬畎浍距川」四语,是禹贡一篇大规模。所谓治水先下流,使水有所归,然后导其支流,使水有所泄也。「奏庶艰食」,即三壤成赋之义也。「懋迁有无」,即九土贡物之义也。禹贡中「导岍及岐」以下十余条,即所谓「决九川,距四海」也。其详于各州者,即所谓「濬畎浍距川」也。此言其用功之次第,故先大而后小。禹贡言其成功之次第,故先小而后大,其实一也。
圣人最重者几,故曰「一日二日万几」,曰「惟几惟康」,曰「维时维几」。天下治乱安危之关,人材邪正进退之介,在人主庙堂之上,不过几微念虑之间耳。失此不谨,遂至横决而不可收。故曰「知几者其神乎?」圣人举事,未有不顺乎人情者。虽不肯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然舜之言曰:「敬修其可愿。」禹之言曰:「丕应傒志。」盖圣人最谨于承天,天不可见,见之于民。逆乎人即逆乎天矣,岂圣人之所敢哉?
唐虞之治,至于海隅光天,可谓盛矣。而当日始终强梗弗化者,莫过于有苗。观舜典之言曰:「分北三苖。」禹谟之言曰:「三旬,苗民逆命。」皋陶谟之言曰:「何迁乎有苖。」益稷之言曰:「苗顽弗即工。」禹贡之言曰:「三苖丕叙。」可见终尧、舜、禹三圣人之时,苖顽时叛时服。故当日庙堂之上,君臣之间,日以此相警戒于光天旭日之下,而犹有蠢顽不灵,自外于圣人之化者,虽尧舜亦无如之何矣。然则外患内忧,虽圣人亦不能无也,况后世之天下乎?丹朱之不肖,非无才之谓也,有才而不胜其德之谓也。故放齐称之曰「启明」,而尧曰「嚚讼」。禹之举丹朱以为戒也,曰「傲」、曰「虐」,曰「罔水行舟」,曰「朋淫于家」。由今思之,大约其人恃才妄作,而不安于义理之恒者,故尧知其不可以君天下。如鲧,如共工,如𬴐兜,皆当世所称有才人也。而天位之让,终归之斋栗之舜,平成之功,终归之勤俭之禹。自圣人如尧舜,尚不敢用有才之小人,而曰畏乎巧言令色如此,况后世之天下乎?
虞廷之臣皆皋夔也,岂有面从后言之失?虞廷之君则大舜也,岂有丹朱傲虐之忧?而当日君臣之警戒若此。「丛脞隳惰」,尧舜之所不讳,而不累其为圣。「予雄予智」,桀纣之所日闻,而不掩其为愚。然则直言果奚损,谀言果奚益哉?
「安止几康」,圣人之心法。止,即知止之谓也;几,即能虑之谓也;康,即能得之谓也。几者,意之诚;康者,心之正,身之修。特典谟之言浑融,未易寻其畦径次第。大学分而析之以示人,究其精义则一也。
上衣下裳之制,始于黄帝,想其时便有九章之饰,故曰予欲观古人之象,盖非始于舜也。五采,当是染五色之物,有此五种,故曰「以五采彰施于五色」。
玉磬琴瑟,人声列于堂上,管鼓笙镛列于堂下,乐中贵贱之等也。感神、感人、感物,皆乐和之所致。而神人属之堂上之乐,鸟兽属之堂下之乐,所以尊祖敬宾而分言之也。「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是韶乐既成,曾有凤仪之瑞,故特举而言之也。乐中惟磬最难调,故夔两言之。诗云:「既和且平,依我磬声。」盖以磬为准则也。
书经衷论卷一
[book_title]书经衷论卷二
大学士张英撰
夏书
禹贡凡十四条
「奠高山大川」五字,一篇之纲也。此下或言「高山」,或言「大川」,大略不出此二者。次言九州,条分缕析而言之也。次言导山,又次言导水,合天下山𫝑水𫝑而言之也。「九州攸同」以下,总言经理之大。文简而事该,言约而旨明,错综变化,章法字法,真千古文字之宗。
河始入于冀,所谓「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是也,经于豫,所谓「伊、洛、瀍、涧,既入于河」是也,入海于兖,所谓「九河既道」是也。河之所由者,此三州也。
江、汉发源于梁,所谓「岷、嶓既艺,沱、潜既道」是也,会于荆,所谓「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潜既道」是也,入海于掦,所谓「彭蠡既猪」,「三江既入」是也。江、汉之所经者,此三州也。济发源于豫,所谓「荥、波既猪」,「导菏泽,被孟猪」是也,入海于兖,所谓「雷夏既泽」是也。济之所由者,此二州也。淮虽发源于豫,而至徐始见,从徐入海,所谓「淮、沂其又,蒙、羽其艺」是也。淮之所见者,此一州也。
泾、渭、漆、沮、澧发源于雍,而即从雍入河。伊、洛、瀍、涧发源于豫,而即从豫入河。汾、漳、恒、卫发源于冀,而即从冀入河。小水之见于青者,潍、淄也;见于兖者,灉、沮也。文、𫝑虽错综变化,而水道之所由者,不外此数条耳。禹所谓「决九川,距四海」者,此也。
水发源于西北,西北高而多山,故于冀纪壶口、梁、岐,梁纪岷、嶓、蔡、蒙,雍纪荆、岐、终南、惇物、鸟鼠诸山,所以纪水之出也。水入海于东南,东南下而多泽,故于兖纪雷夏,徐纪大野,掦纪彭蠡、震泽,荆纪云梦,豫纪菏泽、孟猪诸泽,所以纪水之归也。
禹贡中多称「既」者,盖从水土既平之后,而历指之也。故曰「言成功之次第」,而非用功之次第。观先言「决九川,距四海」,后言「濬畎浍,距川」,知大禹施功,必先在下流,不然,下流无所泄,而先欲治其上流,虽神禹其安能与水争乎?
禹贡八州之贡物,有称「厥贡」者,指通州之所贡而言也。有称「厥篚」者,是贡而加之以「篚」也。有称地而贡者,如岱畎之丝、枲、铅、松、怪石,羽畎之夏翟,峄阳之孤桐,泗滨之浮磬,三邦之箘、簬、楛,皆以产其地者为良,而非取于通州也。有必待锡命而后贡者,扬州之橘、柚,豫州之磬、错是也,不常用之物也。有有则纳锡于上者,九江之大龟是也,不常有之物也。其取于远方者,岛夷之「皮服」、「卉服」,莱夷之「檿丝」,淮夷之「𧏖珠暨鱼」,西戎之「织皮」,皆服食轻便之物,所以明人主不贵异物之意,亦止以示服远之威而已也。
分列九州,实以则壤成赋为重。其中叙述山川,乃言水患既除,而田始可耕治也。究竟治水次第,尽于「导岍及岐」数节,所谓总天下之大𫝑而言之也。禹贡贡道,冀州由海入河,所谓「夹右碣石入于河」是也。扬州由海入淮,所谓「沿于江海,达于淮泗」是也。可见海运自古不废。今荆扬之粟,北实天储者,独不可仿沿于江海之法,从天津入河,不犹然夹右碣石之故道乎?况海运之法,历元明行之,今亦可讲求遗法,以为漕运之一助也。「导岍及岐」四节虽曰导山,实则因山以导水,言山而水在其中矣。「导岍及岐,至于荆山」,是使三山之水流于渭,而入于河也。「导壶口、雷首,至于太岳」,是使河流北入于海,而汾水东入于河也。「导底柱、析城,至于王屋」,是使河水北入于海,而济水西南入河也。「导太行、恒山,至于碣石」,是使太行之水入河,恒水入滱,至碣石河口海滨之地而止焉。虽则导大河北境之山,实导大河北境之水也。
导西倾以及朱圉,使恒水入江,而东入海。导鸟鼠以至太华,使渭水入河,而北入海。导熊耳以及外方,使伊水入洛,而北入河。导桐柏以至陪尾,使淮水入河,而东入海。虽则导大河南境之山,实导大河南境之水也。嶓冢,梁州之山,汉水所出,余皆荆州山,又汉水所经,虽云导江汉北境之山,实则导汉水也。岷山,江水所出,衡山敷浅原,江水所经,虽云导江汉南境之山,实则导江水也。
王畿千里之地,所以供天子之赋税也。采邑尚在王畿之外,所以供天子之卿大夫也。外而五百里为侯服,小以附内,大以卫外。又外而五百里为绥服,文以安内,武以威外。又外而干里为要荒,君子治内,小人居外。先王经理天下,如指诸掌,宏阔精微,周慎完密,夐乎不可及矣。虽画疆分宇如此,而德教之沦洽,则无间于亲疏远迩,故曰东渐西被,朔南暨。然圣人初不敢恃德化之盛,而稍疏其大小相维之制,盖恐德化有时而衰,子孙循其制度,犹可安而守也。禹贡之密处,当与周礼参看,而后古圣人之用心始可得而见尔。甘誓凡四条。禹之伐有苗,仅曰:「三旬,苗民逆命。」至甘誓始有大战之文。有扈,天子之诸侯也,而敢于陈师鞠旅,与天子之六卿战。后世叛乱之端,实自有扈开之。君子于此可以观世变焉。
禹之伐有苗,曰:「天降之咎。」启之伐有扈也,曰:「天用勦绝其命。」帝王举事,未有不称天者,况兴师动众之大乎?今予惟恭行天之罚,正所谓天讨有罪也。天者何?理而已矣。古人最重天时,尧典首曰:「钦若昊天。」舜典首曰:「以齐七政。」今有扈之怠弃三正,乃不奉正朔,罪之大者。羲和之叛官离次,倜扰天纪,即有胤侯之征。故天子谨于承天,诸侯凛于从王,皆莫大乎正朔。
甘誓乃后世誓师之始也,赏祖戮社之文,肇见于此。至曰:「予则孥戮汝。」呜呼!甚矣。禹之誓师,不过曰:「其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勋。」如是而已。曾几何时,而风俗气象迥然不同乎?
夏启继世而为天子,伯禽继世而为诸侯,未尝身经戡定,皆能素明军旅之事。如甘誓之言曰:「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是能真知行陈之道者。费誓之言军储纪律尤为详密,足见古人虽处崇高富贵,而学无不贯,不似后世之虚文无益也。五子之歌凡九条。
自古奸雄窃人家国,未有无所因者。物必先腐也,而后蠹生之,人必元气不固,而后风寒邪气得乘间而入。使人君励精于上,民心固结于下,虽有奸雄,其何所萌其觊觎乎?故五子之歌一则曰:「黎民咸贰」,再则曰因民弗忍,然后知有穷。虽有篡国之谋,实因民心而动也。故歌之首篇曰:「民惟邦夲,夲固邦宁。」正与前二句相发明。汉高因秦民之怨,唐宗因征辽之师,自古兴亡治乱,其孰能无所因?人君慎无以祖宗之赤子为奸雄之所凭藉哉!
商周以前,人君以逸豫失国者,始于太康。今考其所由,大约外作禽荒是也。史臣记之曰:「田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内有强臣篡国,而乃躭于盘游如此。五子之中,仲康在焉。今观其言,知邦夲祖德之重,色荒禽荒之非,其能肇位四海也,宜矣。
歌五章之意,首言民心之不可恃,如朽索之驭六马,至危也。次言天位之不可恃,败德之事,有一于此,未或不亡,至决也。三言地𫝑之不可恃,同此冀方,陶唐由之而兴,今日由之而败。四言祖德之不可恃,烈祖为万邦之君,子孙有复宗之祸。五则致其感怨之意,亲亲之仁,爱君之义,皆有之矣。
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居人上者,最宜体察。人君之权一日未去,则万民之怨一日不知。故有毒恶流于四海,愤疾深于肌髓,而庙堂之上晏然而不之觉者,所谓敢怒而不敢言是也。明皇禄山之变,田间老人曰:「草野之臣知有今日久矣。」吁!天下之人知之,而明皇一人不知也。及乎天下之怨,人君得而明见之,则已权移𫝑去,虽欲极力拯救之而不能矣。不见是图,非清心寡欲,明目达聪,其能知之乎?
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此四者非□足以亡国,但有一于此,则君志由之以荒,而小人因之以进。天下未有君志荒、小人进,其国不亡者。开元之治,可谓盛矣。当时止因内作色荒,而杨国忠之徒因之以进,遂使从前忧勤惕励之主,化而为荒躭丛错之君,衅孽潜滋,奸生肘腋而不觉。古人之言,宁不信哉!
盖人君一心,万事之权衡也;人君一身,威福之大柄也。此心一有所著,则权衡之准渐失;此身一有所倚,则威福之柄渐移。天下小人尝多于君子,谗佞尝嫉夫正士,特人主秉心清明,持身坚固,则彼环而伺之者,无隙可入耳。四者之端一开,则因利乘便,引类呼群,一时并进矣。小人进,而君子始不敢居其国矣。千古危亡之阶,未有不由乎此。故曰:有一于此,未或不亡,非过也。
先儒有言曰:圣人言善恶成败,犹医师之辨药性。某物食之杀人,某物食之损人,而人卒未有犯之者。至色荒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昔王之垂诫,昭于日星,严于斧钺,人顾不惜而身试之。岂圣贤之典谟不确于神农夲草之书,而人之爱国家不如其养生也?特未之深思耳。
典则是举其大者而言之,钧石是举其小者而言之。言祖宗之法,所以贻谋后人者,小大具备,夲末无遗,特后人不能遵守,至于覆绝耳,岂前人之咎哉?
「百姓仇予,予将畴依」,正与「民为邦夲,本固邦宁」相对。盖人未有无所托者,子托于父,妇托于夫,臣托于君,皆卑托乎尊。独人君托于万民之上,以成其尊。所以成其巍巍之𫝑者,皆由于芸芸之众。德则我后,而万方戴之;不德则我仇,而万方去之。故易曰:「君子以厚下安宅。」孟子曰「民为贵」之义如此。胤征凡五条
天子之权,莫大于征伐。今观书之言曰:「仲康肇位四海。」又曰:「胤侯命掌六师。」又曰:「尚弼予钦承天子威命。」此时仲康征伐之权,盖未尝失也。后人因仲康为羿所立,或疑羲、和为党羿,而仲康翦其羽翼;或疑羲、和贰于羿,羿特假天子之权而征之。于书皆未有明文。意当时羿因民弗忍,废太康而立仲康,亦如霍光之废昌邑立宣帝耳。此时篡夺未形,天子之大权未去,羲、和有罪而征之,未见其党羿,亦未见其贰于羿也。
古人凡得至于人君之前者,未尝不存规谏之义。官师相规,不待言矣。下至百工,犹执艺事以谏,其有敢以淫巧非度蛊惑君心者,鲜矣。唐弓人「木理不正」之对,柳公权「心正笔正」之语,柳柳州之梓人传、郭橐驼说,其犹执艺事以谏者欤?三代立法,皆有不谏之刑。见于夏书者曰:「其或不恭,邦有常刑。」见于商书者曰:「臣下不匡,其刑墨。」所以惩阿谀而警唯诺者至矣。后世移其刑于谏者,而移其赏于不谏者,何怪乎治道之不古若也。自是谏官失职,不过取讥于士君子耳。呜呼!其有以辱台之罚罚之者乎?「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天吏逸德,烈于猛火。」可谓极言用兵之害矣。古人之言曰:「非以胜之,将以安之。」又曰:「非害百姓也,去其害百姓者而已。」故曰:「歼厥渠魁,胁从罔治。旧染污俗,咸与维新。」盖乱臣贼子,非人人而为之也,不过二三渠魁而已。有胁从者焉,有污染者焉,一则迫于其威,一则陷于其党。刑所当刑,而赦所当赦。一则体上天好生之德,一则安反侧疑畏之志,仁智兼尽之道也。后世得一城而屠之,以至乱定而株连无已,其与「咸与维新」之意大异矣。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又曰:「宽以居之。」治体以宽为主,而济之以严。独胤征有「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之言,盖专为行师而言之也。行师之际,将用其死力,藉为腹心。姑息恣纵之弊,由此而起,骄悍猛鸷之气,以为固然。虽明知其淫焚杀掠,亦姑视为无可如何,不严加检束者有之矣。苏子曰:聚天下不仁之人,授之以不仁之器,教之以杀人之事,莫过于行师。古人凿凶门而出,良有以也。更少宽假焉,其为暴宁有纪极乎?传曰:「师出以律。」又曰:不用命者,杀无赦。然后知行师之道,以「威克厥爱」为至切当也。古人片言居要,莫过于此。
大禹之伐有苗,曰:「反道败德,天降之咎。」启之伐有扈,曰:「怠弃三正,天用勦绝其命。」仲康之伐羲和,曰:「昏迷于天象,以干先王之诛。」皆未尝明言其叛逆之罪,而但以得罪于天者言之,所以明其为天讨,非为一己之仇而讨之也。盖古人立言之旨如此,所谓奉辞伐罪也。或者遂疑失次之罪,不至于用兵,纷纷聚讼,亦未深究古人立言之义矣。商书汤誓凡四条。
汤誓者,成汤誓师于亳之辞也。其曰:「非予小子,敢行称乱。」又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何其词之恭也。故先儒谓汤之数桀也恭,武王之数纣也慢。今观泰誓之言,呜呼!何其尽哉!而所谓后世口实之惧,亦且无之矣。君子以此论商、周之际焉。
「予畏上帝」,汤之言也;「予弗顺天,厥罪惟均。」武王之言也,致开后世奸雄篡窃之渐。莽之言曰:「今予独迫于上天威命。」操之言曰:「果天命在我,吾其为周文王乎。」圣人举事,致使后世之人得藉之为口实,岂非圣人之不幸哉!合观尚书所载誓师之词,禹之词温,甘誓之词简,胤征之词烦,汤誓之词惧;泰誓之词慢,牧誓之词谨,费誓之词小,诸侯之体也。秦誓之词惭,霸王之略也。汤、文之时,亳都西土之民,日在圣人德泽之内,而未罹桀、纣之荼毒,如沍寒霜雪之中,而有畅和温燠之室。居此室之人,亦且忘之矣。故汤誓之言曰:「夏罪其如台。」又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周文王之诗曰:「王室如毁,父母孔迩。」盖小民之见狭隘,止知为其身谋而已。圣人以天下为心,一夫不𫉬,时予之辜。况天下之大,咸被一人之毒,虽违众而有所不恤矣。夏台之罚,与羑里之囚,先后如出一辙。不如此,则独夫之恶不极,而圣人救民之心不迫耳。仲虺之诰凡六条。
仲虺释汤之惭,但言天为民立君之意,而初不及君臣之义。盖明于天人之理,则其不得已之心自见,惭不待释而自释矣。曰:「惟天生民有欲,天生聪明时乂,天乃锡王勇智。」言天之爱民,民之待君,如是其切。天既为天下万民而生汤,即欲不捄民水火而不可得,此通篇之大关键也。生民有欲,无主乃乱,必得无欲之人,始可以立极而制防之。「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此正无欲之衷,可以为民极者也。无欲则其聪不蔽,其明不亏,而可以时乂。有欲则昏矣,此正昏明之别,亦即勇怯之关。三者固有一贯之理。然则智勇又时乂之夲,而无欲又智勇之夲与?六经言仁始于此。盖无欲即仁,此三达德之渊源也。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聪明时乂」,与「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袒聪明,作元后」之言,前后若合符节。两圣人惟见此理最真,民不可一日无主,天命所在不敢违,故敢于犯不韪之名,发大难之端,而为千古所谅。不然,其与后世之僭窃者,何以异哉?
「日新」之言,始见于仲虺之诰。凡人志气奋发,精神振作,莫不有自新之一日。或隔日而故矣,或转念而故矣。平旦之气,一时之新也;日月之至,一日一月之新也。惟圣人彻首彻终,光明洞达,如新拭之镜,绝无纤尘,故曰日新。易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非刚健笃实,其能自强不息若此乎?
以义制事,以礼制心,此圣人惟精惟一之心,传所谓「汤、武身之」者,此也。两「制」字,正古人陡截用力处,所以为裁度万变,总摄万念之准。欲败度,纵败礼,正与此反。此圣狂之分路也。
「惟王不迩声色」一段,美王已有之德也。佑贤辅德以下,迪王未尽之功也。始则释汤之惭,终则告以保治之道。简贤附𫝑,言桀必无容汤之理。葛伯仇饷,言民久有待汤之心。古人释惭之道,如是而已。至君臣大义,则不敢一言及之,亦所以存千古之大防也。汤诰凡四条。
虞、夏言天至上帝之称,始见于汤誓,曰:「予畏上帝。」再见于汤诰,曰:「维皇上帝。」又曰:「惟简在上帝之心。」千古言性,实始于此。禹之所谓「和衷」,汤之所谓「降衷」,皆性也。言天尚近于虚,至称为「上帝」,则若实有人尊居于上,有形声可见,有提命可奉者。所谓「顾𬤊天之明命」,亦于此可见矣。「维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即「天命之谓性」也。「若有恒性」,「若」者,顺也,即「率性之谓道」也。「克绥厥猷惟后」,绥者,安也,即「修道之谓教」也。中庸一书,全旨皆不出于此数语。信乎为圣人之格言也。
伊尹,耕莘之夫,汤三聘而起,尊之曰:「聿求元圣,以布告天下。」古人之尊礼其臣者如此。伊尹亦曰:「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古人之自任者如此。故曰:「伊尹,圣之任者也。」成汤既克夏至于商,此时天下大定矣。而汤发为诰诫之言,以与天下更始者,栗栗危惧,上援天命,下结人心,中引己过,遑遑乎如将或失之。其言曰:「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呜呼!何其辞之戚哉!武王克商之后,遂无此等气象矣。卒至四方多事,殷顽不靖,而后发为大诰、多士、多方之言,较古人更费词矣。君子以此观商、周之治乱焉。
成汤作君作师之道,及保邦致治之谟,俱见于汤诰一篇,精微宏阔,剀挚敬慎,商书严肃,此篇有焉。伊训凡四条。
太甲继成汤之后,其最可为鉴者,莫如夏之子孙,故言夏先后之懋德,其为皇天眷命者如此,而子孙弗率,皇天降灾者又如此,后嗣其可恃成汤之德,而不加警惧乎?周公洛诰诸篇,全摹仿此等处,所谓取鉴于近也。风愆之儆,最切于修身正家之要,惩忿窒欲之学。成汤既有天下,制为法度,以垂示子孙臣民,使有所遵守,而又立为臣下不匡之刑。其言曰:「有一于身,家必丧,国必亡。」与五子之歌所谓「有一于此,未或不亡」,皆断然其言之。古人之见此至确,而戒此至厉,厥后之子孙,犹有以此亡其国者。
仲虺之诰曰:「缵禹旧服。」伊训之言曰:「肇修人纪。」所谓人纪,即唐、虞相传典礼秩叙之事,虞、夏皆以治继治,无所烦其修救也。至汤代夏以有天下,以乱继治,故曰:「肇修人纪。」五子之歌,其言色荒、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之戒至矣,即三风中之巫风、淫风也。至「汤又益之以乱风」四条。一曰侮圣言。圣贤典谟训诰之言,乃人主之律令格式,循之则治,悖之则乱,如菽粟之养人,鸩毒之伤生,确然而无可疑。其显而悖之者,侮也;即阳奉之而阴违之,或疑其未必然,或幸其偶不然,皆侮也。二曰逆忠直。天下忠直之人难,而忠直于人君之前者更难;忠直于圣明之朝者难,而忠直于浊乱之朝者尤难之难。此其人必不惜利害,不顾身家,卓然奇异,世不恒有之士。故后世人主失德之事甚多,而杀谏臣者必亡。此逆忠直之所以为大戒也。三曰远耆德。国家有耆乂老成,更事久而人望孚,所以为国之干,家之桢。平居有矜式之益,临事有紏绳之功。古人所谓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磐石之安者。人君疏远之,则新进喜事之人竞进,而聪明乱旧章之弊必生矣。此国家之大害也。四曰比顽童。狎昵小人,日损而不觉,古人比之如火销膏。此数条不独人君当铭于丹扆,即卿士大夫亦当勒于座右。伊尹之言,详明激厉,上智中材,尊卑贵贱,皆可守为法程,况有国有家者乎?
太甲上、中、下凡十条,
三篇皆史臣记伊尹之言,故首篇多史臣叙事之笔。始曰不惠,继曰罔闻,终曰未克变。见伊尹谆谆教诫,至再至三,而嗣王之不惠者如故,不得已而有桐宫之迁。按伊尹之相太甲,异姓大臣,而能行放桐之事,至于改过迁善,而后有冕服之迎视,置君复辟,若其家事然。太甲不疑,举朝不忌,天下诸侯无有起而争之者。周公以叔父之尊,辅相成王,而流言起于家庭,漂摇及于王室,何伊尹为之而易,周公为之而难?尝思伊尹当日气象,从耕莘而来,天下望其风采,举世谅其生平,成汤称之为元圣,嗣王奉之为阿衡。太甲居桐三年,正居丧之三年也。古有冢宰总己之礼,故伊尹藉而行之。迄乎终丧改过,伊尹遂退归私邑。其德望素孚,而进退大节,复卓然不苟如此。故行非常之事,而人不知疑惧,岂后世奸雄之所得借口者哉?
君相,相倚为治者也。有君而无相,则有丛脞废弛之忧;有相而无君,则有猜疑谗间之害。二者之弊,皆至于小人用事,危乱其国而后已。故伊尹湥知嗣王之不惠则己,必不能安其位,行其志,故先曰:「自周有终,相亦惟终。罔克有终,相亦罔终。」呜呼!君臣之际,非始之难,而终之为难。旨哉斯言!其于君臣遭遇之间,知之审矣,岂独责望其君之言哉?
「俭德永图」,上篇告诫切要之语止是矣。所谓「钦厥止」者,正谓此也。盖亦知太甲之纵欲败度,必至于此,而预为戒之也。
皇天眷佑有商,只此三语,便使伊尹欢欣拥戴之意,千载如见。具此种忠爱真挚,而后放桐之举,不为人所疑,真化工之笔也。太甲悔过之言,亦可谓迫且切矣。非心知其前此之非,而能如是乎?故曰:「太甲悔过,自怨自艾。」尚书中言仁、言爱敬,言诚、言孝、言日新,言典学,言鬼神,皆始见于商书,遂开圣学万世之统。孔门之垂训于世者,大略皆不外乎此。其诚祖契之遗训,成汤与伊尹之家法欤?三代圣人,世祀至今不绝者,莫如契,岂非垂教人伦之功,与天壤无极也哉?
「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始终慎厥与,惟明明后。」旨哉斯言。人君但以终日所行之事,平心易气,衡之于古,不存一毫自恕自覆之念。果此事为尧、为舜、为汤、为武,即欲不跻世于唐虞三代,不可得也。倘此事为秦皇、为汉武、为隋炀,即欲不同于秦、隋末季,不可得也。苟所行尽晚近世主之事,而自欲治登于三古,谀诵之者,至比于圣帝明王,岂非上下相蒙哉?
后世人臣进说于君,类以失德为讳,以危亡为戒,侈陈祥瑞之言,绝口陨覆之语。今观伊尹之告太甲,危亡之言多,而治安之言少,此犹曰中材之主也。至舜、禹之圣,而犹有「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之戒。汉时章奏,尚有流涕痛哭之语。后世忌讳愈密,卒之福祚久远,亦万不逮古人,亦独何益哉?
人君之大务,莫难于听言。凡天下是非邪正、爱憎毁誉,其交至于吾前者,皆言也。言夲万端,而此心少有所蔽,则顺逆之见横塞于中,益纷扰而无可纪极矣。惟一准之以道,如镜之明,如衡之平,持之极定,守之极坚。凡谀言之至,非不足欣悦也,而揆之以非道,则如鸩酒毒脯,远之惟恐不速,况敢溺其甘与谀乎?凡正言之至,非不足畏惮也,揆之以道,则如良药砭石,非此不足以愈吾疾,则就之惟恐不亲,况肯惮其逆已乎?提一「道」字为主,如昏暗之室,一灯独照;沧海之舟,一车指南。任彼尝之者万端,而我应之者至简,心平气和,理明识定,而天下无不可听之言矣。人君能味此数语,以察天下之人,则亦庶几其不惑矣。
上篇之大旨在俭德,中篇之大旨在法祖,下篇之意则详告以致治保位之道,听言谋事之方,末又引起己去位辞宠之意,然后知太甲自迁善以后,得为有商之令主者,伊尹之功居多也。称为「元圣」,岂偶然哉?
天之所亲,民之所怀,鬼神之所享,则天位由此而安。天之所不亲,民之所不怀,鬼神之所不享,则天位由此而危。然天无常亲,民罔常怀,鬼神无常享,转移予夺,只在一念之间,故曰「天位艰哉」!咸有一德凡七条
中之名见于虞书,而「庸」之名见于一德篇,此「中庸」之名所由肇也。至后世圣人又畅言之曰:「庸言」、「庸行」、「庸德」。「庸」即「常」,「庸德」即「一德」也。天下之味有万,而莫庸于菽粟;天下之美有万,而莫庸于布帛。三纲五常,人生之布帛菽粟也。人生一日离布帛菽粟,则不可以生,乃以珍玩珠玉为「好」。人生一日离三纲五常,则不可以生,而乃以奇邪诡异为好,岂不愚且誖哉?
「日新」之训,始见于汤铭,又见于仲虺,又见于伊尹之告太甲,然则「日新」之学,乃有商君臣之所世守服习者欤!「一」之名,始于「惟精惟一」之训,而畅发于咸有一德之篇。书之所谓一德,即大学之所谓至善,中庸之所谓一善至诚,皆此义也。故对二三而言,一则诚,二三则伪矣;一则纯,二三则杂矣。德无常师,主善为师。注谓「一夲散为万殊」,正唐虞之所谓惟精,舜之好问好察执两端,孔门之所谓择善,颜子之所谓博文也。「善无常主,协于克一。」注谓「万殊归于一夲」,正虞廷之所谓惟一,舜之用中,孔门之所谓固执,颜子之所谓约礼也。中庸全部之义,放之弥于六合,收之不盈一掬,或分或合,为隐为费,皆从此推出耳。
一德篇中,或言常德,或言庸德,或言「一德」,或言日新,或言「一心」,而总之以一为主,故曰「协于克一」也。
篇中一德为纲,而一德之中又有三义:「德无常师」一节,取善之道,修身之要也;「任官惟贤才」一节,用人之要也;无自广以狭人,听言之要也。三者备而人君之道全矣。大约语皆精微,较之太甲三篇更进一层。其难其慎,「惟和惟一」二语,足以尽千古任人之道。盖未用之前不可忽,既用之后不可疑。未用之前而忽之,恐小人足以混君子;既用之后而疑之,恐小人足以间君子。其难之义有二:既考其行事,复察其中藏。其慎之义亦有二:度其才之所宜,而不可误于委任;度其时之所宜,而不可躁于见功。惟和之义有二:优之以礼貌,宏之以听纳。惟一之义亦有二。待之以至诚,而内外如一;保之以有终,而久暂如一。能如此,当无用非其人,与用人而不能尽其才之患矣。
用人之道贵严,而听言之途贵宽,故曰「匹夫匹妇,不𫉬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正刍荛不弃之意也。后世滥于用人,而登进之途杂,严于听言,而献纳之途寡,殆与古人适相反矣。
盘庚上中、下凡七条
盘庚迁殷,当时小民非不愿从之,而特有累朝之世家大族,安土重迁,顾造为语言,以惑当时之愚民,百姓之中,有明于利害而欲迁者,则又阻塞其言而不使上达。故盘庚三篇之意,皆为有位者而发,其兼言民者,特并进于庭而连及之耳。且其人又皆世有功德于朝廷,为国家之旧臣,不可以刑格𫝑驱,乃反复晓譬,征色发声,动之以先王,动之以乃祖乃父,动之以祸福,动之以刑罚,词愈复而意愈厚,必欲使之悦于从已而后已。嗟乎!三代而后,秦为弃灰徙木,法在必行,至刑加于太子之师傅,而有所不恤。试与此参观,而知王道、霸道之分途矣。
迁都之意,非好为苟难,总不过求民之安耳。旧都将圮,新邑可怀,故后二篇一则曰「往哉生生」,再则曰「生生自庸」,虽其中言刑罚处甚多,要不过见之空言,而非忍实用之也。自秦汉以后,设为刑赏,不终朝而驱民之从已,宁若是之烦且重哉?圣人非不知此逸而彼劳,而宁为此不为彼者,以赤子待其民,而不以仇雠待其民也。后世奉天之诏,武夫悍卒闻而洒涕,其犹有此风也欤?若颠木之有由蘖,乃三篇之大旨,所谓「予迓续乃命于天」、「往哉生生」,皆此义也。傲上从康,有位之大戒。首篇之「猷黜乃心」,正窥见群臣之至隐而发其覆也。
自古言鬼神者,始于伊尹之告太甲,曰:「鬼神无常享。」又曰:「山川鬼神,亦莫不宁。」大约商人尚鬼,实由于此。故盘庚中篇历历言鬼神以警动其臣民,真觉洋洋如在。其后高宗尤崇尚祭祀,有以也夫。
三篇之中,未迁之词严,曰「今其有今罔后,汝何生在上」,又曰「用罪伐厥死」,又曰「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又曰「罚及尔身,弗可悔」,皆所以黜其傲上从康之心也。将迁之词裕,曰「今予将试以汝迁」,又曰「予迓续乃命于天,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所以作其迁徙之气也。既迁之词慰曰:罔罪尔众,尔无共怒,协比谗言予一人,又曰「呜呼!邦伯师长百执事之人,尚皆隐哉」,所以悯其去旧即新之劳也。一张一弛,或缓或急,古人其敢径情率意,以贵役贱,以智加愚乎?读盘庚三篇,不能不慨然于秦汉之间也。
盘庚中语极难解者,如「起」、「信」、「险」、「肤」、「吊」、「由」、「灵」、「敢」、「恭」、「生」、「生」、「叙」、「钦」之类,自是当日方言如此。要其文字之层峦叠嶂,往复留连,则所谓「咳罄如闻,形影如见」者也。
文字之佶屈聱牙者,无过于盘庚三篇。今读其言,缠绵往复,味之愈永,意厚而思深,故不觉其言之复也。
说命上中下凡九条。
说命三篇中,君臣多罕譬之语,实开后人喻言之体。如所谓「若金,用汝作砺」,是欲其磨砻德性也;「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是欲其宏济艰难也;「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是欲其膏泽万民也;「若作酒醴,尔为曲糱,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是欲其可否相济,调燮几务也。「股肱惟人」,是欲其君臣为一体也。取譬皆有意义,而明良相须之实尽于此矣。高宗真能明于元首股肱之义者哉!「若药弗暝眩,厥疾弗瘳」,知苦口之益也。「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知措履之难也。高宗于治道人情已极通晓,故傅说所告皆极精微,较之伊训太甲又不侔矣。惟木从绳则正,高宗以喻言启之,故传说亦遂以喩言答之也。
傅说居于版筑之间,今亦不知其所学何事,但观其对君之言,如「不惟逸豫,惟以乱民」,「惟天聪明,惟圣时宪」,真能通彻治道本原,而为万世不磨之论。如为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乃醇。然大儒之言,后世论、孟诸书,论学皆从此出,真古之善于立言者。先儒谓高宗旧劳于外,当必深知傅说之贤,后欲举而相之,恐无以服天下之心,而托之于天帝之梦赉,理或然也。但古人亦有因梦而得相,如黄帝之于风后、力牧者也;亦有因卜而得贤,如文王感非熊之占,而得太公望于渭滨是也。古来圣贤之遇合,原非可以常情测。史记云:「高宗得傅说,与之语,果圣人,于是立以为相。」盖必有深观于气象词语之间,果非常人,而后用之,非尽凭于渺茫不可知之数。春秋之时,尚有立谈数语而取卿相者,亦不必疑梦赉之事为尽无也。后世人主,既难于知人之明,而天下人情诈伪滋多,如古人度外之事,亦万不可学,不知历试瀳登之为当。王莽以图纬用将相,遂使屠沽贩负骤跻显仕,为千古所讥,固不足道矣。光武尚以纬书命三公,亦独何哉?
高宗知天下之大非可以一君理,而人君之职莫大于择相,其勤求深念于宅忧恭默之中者至矣。精诚所格,志气所孚,鬼神通之,亦理之所有。不然,高宗亦何必托于帝赉之神奇,以慑俗而惊愚乎?况商俗尚鬼神,观盘庚屡举先王及群臣之祖父以立言,亦其风俗然也。观说命三篇,说所以望高宗者固殷,而高宗之所以待说者亦至。「启乃心,沃朕心」,非明主能为此言乎?人臣朝夕左右,贵明乎沃心之道,以理义悦心而不存乎形迹,以诚信感孚而不争于口舌。骤而语之不可也,贵需之以时日;迫而折之不可也,贵养之以从容。有时而巷遇,有时而牖纳,有时而主文诡谏,有时而因事进规。二事并论,则舍其小而趋其大,顺其美而覆其失,寄开导于弥缝之中,隐救正于将顺之内。不独天下之人不能知之,并人君亦不知也;不独君不知之,并己亦不知也。何有于智名勇功?何有于抗颜触忌?此之谓「启乃心,沃朕心」。噫!此岂一朝一夕之故,躁人浅夫之所能哉!
说命三篇,上篇史臣记相说之由及命说之词也。中篇说所以告君者,首言天为民立君臣之意,「惟口起羞」一节,言治体之大也。「惟治乱在庶官」一节,言用人之要也。「虑善以动」三节,言饰几微,戒骄逸也。「无启宠」以下,修身之道也。「黩于祭祀」,时政之失也。而总之以「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所以告之以政体者至矣。下篇则因旧学之言,又告之以为学之道,学于古训乃有𫉬一篇之旨也。前后篇中,内圣外王之旨,列如指掌,非圣贤而能若是乎?故高宗直以伊尹之事业望之,曰:「罔俾阿衡专美有商。」而说亦直任之曰:「敢对扬天子之休命。」君臣之间,水乳融洽。盖由高宗天资学力俱到,只待傅说一加开导而言言有针芥之投,固宜其光于史册也。「无启宠纳侮」一语,最有深意。人君养尊处优,端拱渊默,孰敢有起而侮之者?惟是宠待小人,狎昵贱士,则蔽其聪明者有之矣,诱以匪彝者有之矣,窃其威柄者有之矣,假其𫫾笑者有之矣。亲之则无所忌惮,远之则肆为怨诽,是皆侮也,而谁其纳之?实自启宠纳之。古人𥊍御左右,必择端人正士。盖君子受恩则感,小人受恩则骄。君子重大义而忘小嫌,小人忘大恩而记小怨。君子之心,寡欲而易足,小人之心,无厌而不知止。故宠者侮之根也,侮者宠之报也。人君深念于此,能不憬然悟哉?无耻过作非。可见过本无非,惟耻之则愈加掩饰护匿而后成非。则其非也,耻过之心作之也。分过与非而为二,俱见立言之妙。
惟天聪明。此语习闻而实创。皋陶之言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尚言天以百姓为视听也。此则实言天有聪明之德,而人君当取法之,若人臣则但敬顺君之道而已。其言宏阔而精微,探原索夲之论也。赞汤之圣者,曰「从谏弗咈」。傅说之答其君,亦曰「后从谏则圣」。从来国有谏臣,皆是吉祥善事。主德愈明,谏者愈多;主德愈圣,谏者愈直。所谓圣朝无阙事而谏书稀者,慨世之无谏者也。人君当以有谏诤之臣为喜,以无谏诤之臣为忧。倘直言不闻,则当反而自思,或吾有咈谏之名。不然,决无有所行皆尽善,而无一可言之日也。如此,庶乎逆耳之言得闻于前矣。高宗肜日凡三条。高宗肜日篇,序谓高宗祀成汤之庙。成汤,远祖也,则与「罔非天胤,典祀无丰于昵」之言不合。蔡注谓高宗祀祢庙之时,有雉雊之异,似矣。但观祖己有「先格王,正厥事」之言,又曰「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恐高宗贤君,亦不待如此言之而后入。且观太甲盘庚之类,书中亦无以庙号名篇者,其称庙号,宜为高宗庙中肜祭之日。故通鉴前编因史记之言,系之于祖庚三祀,谓祖己训祖庚之书,与蔡注不同,似为得之。「惟先格王,正厥事」,乃大臣进规之道,此所谓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典祀丰昵之过,不过欲邀福于鬼神,以冀永年之心耳。故首以「天监下民,降年有永有不永」正之,使之明于降福自天,永年在义,孽祥可畏,渎祀无益,则其过不待正而自格矣。若源之不濬,但于事而争之,其能有济乎?
「王司敬民」,正所谓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是也。盖天子何职?以敬民为职。天以民付之于君,祖宗以民付之后嗣,职守莫大于此。乃旷其职守,隳其统绪,虽日奉牲帛以见天,祖神不且吐之乎?故前以典义格其心,而后以敬民正其事。其言甚简约而义理完备,足见古大臣之学术矣。西伯戡黎凡三条。
「西伯戡黎」,注以为文王。宋儒谓武王亦称西伯,疑其为武王。今观其言曰「天既讫我殷命」,则其词何迫也。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是亦无可如何之言也。当文王之时,商辛之恶方张,西周之𫝑未盛,羑里之囚,献地之请,皇皇畏罪之不暇,安有称兵于畿内之诸侯,而商之君臣如是其震动者乎?且文王崩,武王嗣立,十三年而始有盟津之举,亦安有情事若是之迫切,而纣犹能容之于十三年之久乎?祖伊之言,定当为陈师牧野之时,而非西伯专征之日可知也。通鉴前编系之于武王,允当矣。国家之败亡,其始必有水旱灾伤,使人民流离失所,皆放弃其良心,违越其典常,而后兵革随之,败亡因之。此皆由天心之厌弃,而后至于斯极也。故祖伊举此以明败亡之符,而绝不言及于戡黎之事,见兵戎之在外者易靖,而民生风俗之坏于内者,大可忧也。强国之凌逼者可挽,而天命之既去不可挽也。特因戡黎之时而痛切言之耳。
「我生不有命在天」,正所谓矫诬上天也。人主称天,以出治常也。兴朝之主称天,而失德之主亦称天。兴朝之主,畏天而称之也。失德之主恃天而称之也。畏天者天怀之。恃天者天覆之。千古至可信者此天,而至靡常者亦此天。譬如奸贪之吏,其所恃以侵夺百姓者,原恃人主之爵禄也。一旦罚及于身,则今日削夺刑戮之君命,非即前日宠荣瀳加之君命乎?吁!盖可类观矣。微子凡二条。
微子一篇,乃微子与箕子、比干相与忧乱之词。今读其书,但著微子、箕子之言,岂比干无所言哉?盖比干之以谏而死,其义易明,其答微子之言,当自无异于箕子,故可以不复著也。箕子之谏与比干之谏自同,特比干死而箕子偶不死耳。比干其初当亦无必死之心也。圣贤处人家国,必求其事之有济,与其道之所安,不苟为一死以塞责,如后世荀息之所为也。大约其时箕子、比干于商为元臣,故以臣之道自处。微子于商为宗子,故以子之道自尽。臣之道莫大于救危亡,子之道莫大于存宗祀。比干非狥名,微子非避难,三人之心,昭然如揭日月,故孔子曰:「殷有三仁」,皆从此章「人自献于先王」看出也。公孙杵臼谓程婴曰:「死易,立孤难,子勉为其难者。」公孙杵臼死,而程婴复死,遂开后人轻生狥名之弊,为圣贤所不道也。
从古政乱俗偷,则其国未有不危亡者。善医者不视人之肥瘠,而视人之脉理神气。脉理既乱,神气既耗,则虽壮盛,特需时耳。故纪纲风俗者,人身之脉理、神气也。微子与箕子之言,但曰:「殷罔不小大,好草窃奸宄。」又曰:「今殷民乃攘窃神祗之牺牲牷。」其时民心之悖叛纷扰,盖可知矣。即以此为沦丧必至之𫝑,初未尝举敌国外患以为言也。其曰「我用沉酗于酒」,又曰「我其发出狂」,非止臣为君讳之文。大臣与国同休戚,与人君共腑膈,凡君之过,何莫非身之过乎?但视为不敢斥言,犹浅矣。
书经衷论卷二
[book_title]书经衷论卷三
大学士张英撰
周书
泰誓凡七条
汤、武当革命之初,故其誓师之言,皆首举天命立君之意。汤之言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武之言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袒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两圣人之言,若合符节,既明乎天所以生人之意,又明乎人所以奉君之意,自不以天位为可乐,而以百姓为可忧。圣人作而万物睹之气象,于此大可见矣。三代圣人皆真知此理,知天下芸芸万类,不可一日无元后父母之戴。故尧之皇皇而求舜,舜之皇皇而求禹,汤之不得已而伐夏,武之不得已而伐商,舍天下之至美而不惜,犯天下之不韪而不辞,伊、傅之所以匡君,孔、孟之所以忧世,皆明于天地生民之故,而不敢一日自暇逸也。汉、唐以后,易姓改物,角材而臣,惟力是视而已。高帝入关之言,首曰:「父老苦秦苛政久矣,犹有救民水火之意。」至于作君作师之大义,更有能举而明之者乎?
「惟天地万物父母」一节,分明是太极图说一篇骨子。「妙合而凝」以上一段,便是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一段,便是惟人万物之灵。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以立人极一段,便是「袒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圣贤立言,皆非无所夲,特在扩而充之耳。西铭一篇,全从此数语衍出,故言虽宽而不觉其泛也。汤誓之言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泰誓之言曰:「予弗顺天,厥罪惟钧。」圣人岂借口天命,而为此矫诬上帝之语哉?盖天生圣人之德,以为万民之主。汤、武既有其德矣,而又居诸侯之位,岂有目击桀、纣之荼毒其民,而漫无一动念者乎?汤之囚于夏台,文王之囚于羑里,当时必汤、文数谏而逢其怒,又忌二君之得民而欲剪灭之,如书所云「苖之有莠,粟之有秕」也。汤、武之言,皆若有所禀受于帝,承命于天,而为此断然不可已之词。圣人之自信,岂偶然哉?
泰誓曰:「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作之君者,纪纲法度以整齐之是也。「作之师」者,修身遵礼以化导之是也。唐虞之所谓「于变时雍」,「四方风动,民协于中」,皆是以师道表率之。汤之所谓「表正万邦,式于九围」,「建中于民」,亦此义也。三代而后,凡所谓法令科指以求尽乎君道者,概未之备。即有英君谊辟出而经营天下,求详乎临御之道者,则有之矣。求如圣人之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师道自任者,盖未之闻焉。程子所谓「知求治而不知正君,知规过而不知养德」,良有味乎其言之也。
人君之所以自托于天下者,天而已矣;所以自信为得天者,民而已矣。泰誓三篇,于天与民之际,独反复言之。首言:「惟天地万物父母。」又曰:「元后作民父母。」此探本言之也。又曰:「天佑下民,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其二篇曰:「惟天惠民,惟辟奉天。」又曰:「天其以予乂民。」其数商纣之恶也,亦曰:「自绝于天,结怨于民。」又从而合论之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明乎人主无邀天之法,而止有乂民以格天之事,为人君者致思于此,其亦惕然不敢不敬百姓矣。
汤数夏桀之罪无费辞,但曰「夏王率遏众力,卒割夏邑」而已。至泰誓之数纣,何其辞之尽也。既曰「焚炙忠良」矣,又曰「播弃黎老」,又曰「剥丧元良,贼虐谏辅」,殆亦近于复矣。汤誓犹有「非予小子,敢行称乱」之言,武王直曰「取彼凶残,我伐用张牧野之师」,其与鸣条之役,气象盖大不侔矣。故汤武同以诛伐得天下,而苏子独论武而不及汤,有以夫!
「于汤有光」,朱注但云:「比于汤之伐桀,犹有光焉。」蔡注则云:武之事,质之汤而无愧,汤之心,验之武而益显。是则伐商之举,岂不于汤为有光?其意盖谓桀无道而成汤放之,纣无道而武王伐之,皆以救天下为心。由武王今日之事观之,而成汤不得已之心,益显明于天下而无疑。其说近于委曲回护,且未有伐其人之子孙而反有光于其祖考者,不如朱子之说为显明平易也。牧誓凡三条。
先儒谓牧誓一篇,严肃而温厚,与汤誓诰相表里。盖谓其数商王之罪,但云「惟妇言是用,惟四方之多罪逋逃,崇长信使,俾暴虐于百姓」,未尝明言商纣之恶,故谓之温厚。「今予发」以下三节,戒其轻进妄杀、杀降,故谓之严肃。愚谓牧誓之言,特泰誓三篇之所未发者,举而言之耳。泰誓但云「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至此方云「惟妇言是用」也。泰誓但云「尚迪果毅」,至此乃将战之时,训之以步伐止齐之事,究竟与泰誓亦非有差别也。
庸、蜀、羌、髣、微、卢、彭、濮,蔡注谓八国近周西都,素所服役,乃受约束以战者。大全陈氏谓文王化行江汉,自此而南,故八国皆来助,举其远,则近者可知。二说不同。予观其文𫝑,盖在「友邦冢君」之外,举蛮夷小国之君而并及之耳。故于千夫长、「百夫长」之下,而以「及」字连络之,谓之曰「人」,所以别异于「友君」、「冢君」之称也。羌、髳、微在西,蜀在周千里之外,恐不可言近;庸、濮在江、汉之南,亦不可谓远也。
戊午河朔之师,重于数商之罪,盖以臣伐君,义近于不顺,非明于虐我则雠之义,则何以鼓友邦冢君之气,而坚微、卢、彭、濮之心?故泰誓三章,重在声罪致讨,援天命祖德以告之。至甲子商郊之陈,则师旅之气奋矣。故略于数商,而谨于自治。步伐止齐之法,一则欲其临事而知惧,告之以无敢易之心;一则恐其气奋而轻进多杀,告之以无敢肆之心。泰誓之言,靖暴之义也;牧誓之言,行师之勇,止戈之仁也。观周书而三者亦可见矣。武成凡八条,
观商、周革命之际,而知禹、汤之德之盛也。商之初曰:「缵禹旧服,兹率厥典。」周之初曰:「乃反商政,政由旧。」盖禹、汤之所服行,乃千古不易之道,特其子孙不能守,而陨越颠覆之耳。汤、武之奉若天道,即汤武之率由旧章,虽欲强而易之,不能也。此三代之所以一道同风,而非后世之所能及者与?
武王之数纣也,曰:「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又曰:「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迹其行事,大约如后世吴王濞之所为者。纣既为天下主矣,所谓有罪逃匿之人,果何从来哉?愚窃意四方诸侯之臣,有奸邪侧媚、贪暴无行,得罪于其国之君民,而皆以纣为渊薮,诸侯莫敢过而问之者,是以为大夫卿士皆时必实有其人,实有其事,而后世无从考也。
武成篇中读至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闾,散鹿台之财,发巨桥之粟,一时取天下气象,如日星之焕发,启蒙昧为昭明,时雨之滂沛,变枯槁为润泽,万物熙熙然而作睹。读至「偃武修文,示天下弗服,列爵惟五,分土惟三,敦信明义,崇德报功,定天下规模如泰山之巩固,磐石之四维。子孙有所凭藉,以为不拔之业;臣民有所信守,以为久安之计」。只是数语,包括一代大制作,可悟史笔之妙。
九年大统未集。先儒谓文王受命称王,九年而崩。武王嗣位,合居丧三年,共为十有三年而伐商。是文王不应称王而称王,不应改元而改元,武王应改元而不改元。欧阳子言之详矣。究竟书所谓九年者,不知何所指欤?通鉴前编谓:「此文王专征之九年也。」文王以己未年赐弓矢专征,至丁卯武王嗣位,是谓九年,故谓大统未集。至泰誓之十有三年,则专指武王之即位十有三年也。其说似较汉儒为长。此欧阳子之说,而今通鉴前编悉从之。
汤之放桀曰:「聿求元圣,与之戮力。」武之伐纣曰:「予小子既𫉬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乱略。」何其言之合辙也。二君将举非常之事,犯千古不韪之名,非得贤人君子以为之辅,则上无以取信于天,中无以自决于己,下无以固结于民。故汤得伊尹而兴,武王得太公望而王业成。纲目书张良归汉,诸葛亮从先主,皆以为受命之所自,有以哉!
人君之失人心,莫大于戕害正人,聚敛民财。二者纣皆为之,民怨亦已深矣。武王初得天下,恩泽未及于商,民急急焉,惟此二者为先务。盖崇贤礼忠,以快小民是非之正;散财发粟,以救小民剥肤之灾。但即纣之所行而反之,彼之所以失,即我之所以得。如秦民最苦苛法,而汉高首除之,关中之基,实定于此。以楚之强,终不能与之争,得民心故也。究之治天下、守天下之大端,亦不出此数事而已。
愚谨按:武成一篇,前四节总叙其伐商之始终,王若曰以下,皆诰诫诸侯之辞。篇名曰武成,夲非言用兵之事,乃武功既成,而大诰天下也。「王若曰」一节,言国家累世功德,为得天下之本。「底商」三节,皆述其告神之辞,言奉天伐暴,非己之所得私也,正与汤誓「予小子履」一节相似。「恭天成命」一节,言东征之时,民心向应如此,正与「葛伯仇饷」一节相似。「惟尔有神」一节,言伐商之事,见定天下之易,武功之所以成也。「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正与汤诰「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之语相类。「列爵惟五」一节,末告以定天下之规模,正与汤诰「凡我造邦,无即匪彝,各守尔典,以承天休」同意,俱作诰诸侯之辞,犹觉完备。若依考定,武成以「王若曰」二节作诰诸侯之辞,止于自述先德,末节又以为史臣之辞,文意亦不相连束,且其间缺略多矣。愚意细绎,似不必改移。及观大全所载之说,朱子亦谓不必改移,亦自可读。又曰:「王若曰」以下,固是告群后之词,兼叙其致祷之辞,亦与汤诰相类,为之豁然。
一月壬辰既云初二日,则四月不应有丁未。朱子云:「考历数,是年当有闰月。」理或然也。日食尽曰食既,既生魄是言其魄之既足,晦日是也。若以为望日,当曰「哉生魄」,而不可言「既生魄」。以为晦日,则前后文义不舛。且由庙而郊,然后受命于周,当时次第或亦当如是也。洪范凡二十条。商自契为尧、舜掌教民之事,传数百年而生汤,继世贤圣之君六七作,其臣如伊尹、仲虺、傅说、甘盘,又皆能发明古先王之道,故凡后世所称道德学问之语,原始于商书者甚多。且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久而不坠,盖其道法之相传者久矣。武王定天下,首访于箕子,而箕子初不以王室之裔、胜国之老,更姓改物,稍以为讳。武王拜手而访之,箕子拜手而陈之,皆不以为嫌者,盖斯道在天壤间,如五岳之撑拄,四渎之流通,不可以一日废。道在箕子,而武王不询之者,非也;箕子不陈之者,亦非也。盖道者,天下之公,而非一身一家之所得而私也。箕子能为武王讳哉?厥后微子封于宋,数十传而生大圣人,迄今宇宙间世族可考者,由契而汤,由汤而微子,由微子而孔子,由孔子而今日,世受爵土与天无极者,惟此一氏一族而已。呜呼!岂非教思之遗泽独远哉?「天乃锡禹洪范九畴」,汉班固、刘歆辈遂谓「初一曰五行」以下六十五字,皆龟背之文,此固断然知其为诞而不经,不可信矣。欧阳公谓河图洛书皆由后人之附会,则亦未取尽然也。大易明言「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岂可谓尽无其说,且亦不必谓其无也。愚谓九畴之理,原自涵于大禹之心,特偶因此一端触发而配之为九类耳。龟书之自一至九者,数也,乃当时天锡之瑞,以启圣人。洪范之一五行以至九福极者,理也,乃圣人所配之言以答天心。理自理而数自数,不必过为牵合。理因数显,圣心因天心而发,想河图衍易亦如是耳。正如孟子所云「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何必谓其无而辨之哉!大抵大圣人制作之初,观象于天文、山川、鸟兽者皆是也。河图列于东序者,后世因河图为圣世之瑞,故画之为宗器耳,何可疑哉!
以洛书之位而言,自一至九而无五,五,虚位也,而皇极居焉。一之五行,四之五纪,七之稽疑,揬皇极之夲于天;二之五事,八之庶征,端皇极之修于已;三之八政,六之三德,九之五福六极,溥皇极之用于天下。一篇之中,言天、言身、言民,三者贯通无间,皆所以成皇极之体用于天下也。
五行有生之序,水、火、木、金、土是也;有生之性,润下炎上,曲直、从革,稼穑是也;有用之德,作咸,作苦,作酸,作辛、作甘是也。三者备,而五行之大者具是矣。五事有见之序,貌、言、视、听、思是也。有秉之德,恭、从、明、聪、睿是也。有发之用,肃、乂、哲、谋、圣是也。三者备,五事之要者具是矣。八政则但言其序,而先后之义已该。五纪则惟详其数,而大小之序自见。惟皇极无数可纪,而为诸畴之要,故详其辞。皇极之所以建,无可言也,于五事、三德尽之矣。但以民人之感应归极与否,验其极之建与不建而已。盖人君之德,非但自有诸身之为德,而合诸天下之为德也。「时雍于变」,即尧之德;「从欲风动」,即舜之德。故诗曰:「日用饮食,群黎百姓,徧为尔德。」脱使天下之大,四海之广,有一人不遵于极,为治之累,即为极之累。故曰会其有极,「归其有极」,而后谓之「建极」也。篇中三言「凡厥庶民」,盖反覆为此百姓耳。由建极以敛福,由敛福以锡福。有道之君,貌、言、视、听、思皆全乎恭、从、明、聪、睿之德,而协于雨、旸、寒、燠、风之应。故敛之于身者,有期颐之寿,有丰亨之富,有恬豫之康宁,有上圣之好德,有全归之考终,此所谓敛福也。由是世路清夷,风俗熙皞,无淫滥之刑,无兵革之祸,无夭扎疵疠之灾,而人皆寿而考终矣。无水旱之祲,无横暴之赋,无盗贼之扰,无侈靡之害财,无螟螣之害稼,而人皆富矣。无力役之劳其形,无忧患之惊其心,而民皆康宁矣。无莠民之诱其耳目,无乱政之眩其视听,无慆淫匪彝之汨没其良心,无僭赏滥罚之摇惑其心志,而民皆好德矣。此所谓锡福也。必如此而极始建,天子为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之责始尽。尧舜之世,民皆仁寿,成康之代,刑措不用,非锡极之效乎?不锡之以五福,即锡之以六极矣。极与福相反也,而正相待也,故继福而言「极」。于「皇极」但言「敛时五福」,而不言「极」,盖已在其言外矣。人生福德,相因并重,而人君尤甚,故「皇极」言「极」即言「福」。若桀、纣之君,先不能敛福于其身,又安能锡福于庶民乎?故欲锡福,先自敛福始。天保之祝君以福,即天保之祝君以德也。夫
洪范九畴,虽极有界限可寻,而其中言天道,言人事,言君德,言王道,浑沦融贯,不可分其畛域,要当合而观之。「敷锡厥庶民」,君锡福于民也。「于汝极」,锡汝保极,民又以其福上答于君也。君民共在于福之中,故曰:「敛福锡福,会极归极。」至治之世无佗,不过君与民如一父之子,一人之身,呼吸相通,海宇近于堂陛,赤子登于衽席而已。至乱之世无佗,不过君与民相视如路人,秦、越休戚不相关而已。故曰:「近天子之光。」皇极之大义如此。
观武王与箕子篇首问答之意,总在彝伦之攸叙而已。九畴虽该括,而大约以建极锡福为叙。彝伦之夲,五事所以建极也。三德则调剂乎此而已,稽疑、庶征则考验乎此而已,八政、五福则从此推之耳。圣人不强人以所不能,故曰:「惟厥正人,既富方谷,尔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五福之次曰富,周书曰:「资富能训,惟以永年。」天下未有生计不给而可与为善者。绝世之廉洁,圣人不以律人,故易曰:「苦节不可贞。」古人之虑此至审也。汉诏亦曰:「小吏禄薄,求其无侵渔百姓,难矣。」昔人养其廉,而犹不能禁人之贪,况明启以贪之路乎?信乎好于而家,乃为政之大节也。
「无偏无陂」一节,乃有韵之语,当是古帝立为敷言,以教天下之人,而箕子特引之以明皇极之义。其下又两举极之敷言,以见臣民训守之笃,以终皇极之义也。正直之用一,刚柔之用四。「疆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所以治之也。「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所以教之也。治之者,抑其有余;教之者,辅其不及。因天下有过不及之人,而圣人有刚柔之用,其要归于皇极而已。
威福,人君之所以驭天下;玉食,人君之所以享天下。驭天下者存乎权,享天下者存乎福。人臣而窃其权,觎其福,鲜未有不败者。害于而家,凶于而国,此古今不易之理。而奸雄跋扈之臣,至死而不悔者,何也?人君而至以威福让于臣下,其能不殆且亡者,几希矣?人君无所为威福,奉天之威福以施于天下,参之以人,则私矣。人臣无所为威福,奉君之威福以佐于天子,参之以己,则过矣。君臣之事,一天之事,故曰:「时亮天工。」人君且不敢以威福自专,况人臣乎?
卜筮之用,主于衍忒决疑。至人生当为之事,无疑无忒,其何卜之有?古人之祸福缘是非而定,君子以是非为祸福。后人判是非与祸福为二,以卜筮为趋避之端,则失之远矣。人谋鬼谋,究竟以人谋为主,非舍卿士、庶民而专听命于龟筮也。
由貌、言、视、听、思,而有雨、旸、燠、寒、风之应,古之言灾祥征验者,始于此。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王与卿士、师尹,皆有天下国家之责,其举动皆有关于生民之休戚,故其气所蒸郁,能感召于庶征。非王与卿士、师尹之喜怒足动乎天地,乃生民之休戚有关于天地也。盈天地间者,更无佗物,生民而已。其休戚与天通,如婴儿之居母腹,呼吸相应者然。乃生民不能自为休戚,上而听于君,下而听于卿士,又下而听于师尹,此君与卿士、师尹所以感动乎天之故也,安得不兢兢哉?
中庸之所谓「参天地,赞化育」,不过从五事庶征推衍之耳。信乎洪范一篇,为圣学之枢要也。猊,水也,故为雨之应。言,火也,故为旸之应。视,木也,故为燠之应。听,金也,故为寒之应。思,土也,故为风之应。貌润泽于外,故恭则时雨,狂则恒雨。言宣扬于外,故乂则时旸,僭则恒旸。视散布于外,故哲则时燠,豫则恒燠。听收敛于中,故谋则时寒,急则恒寒。思不寄于五官,而为主于中,无微不入,无远不届,如风之散于四时万物也,故「圣」则时风,「蒙」则恒风。「狂」与「恭」相反,「恭」则「动容必谨」,「狂」则「瞻顾失度」也。「僭」与「乂」相反,「乂」则「有伦有要」,「僭」则「悖理伤道」也。「豫」与「哲」相反,「哲」则「视远惟明」,「豫」则怠而为物所蔽也。「谋」与「急」相反,「谋」则「听德惟聪」,「急」则迫而为小人所中也。「圣」与「蒙」相反,「圣」则「表里洞达」,「蒙」则「憧憧往来」也。五行、五事、庶征,浑而为一,在天者赋于人,在人者感乎天。总之,人处天地间,为天地间之一物,其气一日不与天地通,则枯槁矣;其心一日不与天地顺,则悖逆矣。夲大也而自以为小,夲通也而自以为隔;夲神奇也,而自以为腐朽,亦独何哉?
雨眻寒燠风,外咎之征,有关于一岁之得失者焉,有关于一月之得失者焉,有关于一日之得失者焉。关于一岁者,天子召之;关于一月一日者,卿大夫召之。天子有一统之义,卿大夫有分土之义也。故省之各有小大之差,究之君臣上下同一省也。「俊民用章」,正所谓「拔茅征吉」也。「俊民用微」,正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也。
盈天地间者,五行而已矣。雨旸寒燠风,天地所发五行之气也。貌言视听思,人生所得于天地五行之气也。外此而五味、五色、五音,与夫人之五脏,天之四时,干支生克制化之理,一五行之相为周流而已。故太极图生阴生阳之后,即继之曰「五气顺布」,然后知弥纶于天地古今者,莫非此五者之用。故洪范首节曰:「汨陈其五行」,「初一曰五行」,明乎五行,又为洪范之本也。
易之书本于河图,以阴阳为主;范之书本于洛书,以五行为主。故易之数主于「耦」,六爻、八卦、六十四卦、三百六十四爻是也;范之数主于奇,九畴、五行、五事、五纪、三德、五福是也。洪范一书,治天下之大经大法备具于此。盖皇极者,握大柄之一人,以其位之尊,故谓之「皇」;以其比天之枢纽,如北极然,故谓之「极」。五为九位之中,易之五爻皆言君道,故范之五位,皇极居焉。一人居中,以五行为根抵,以五事、三德为工夫,以五纪、庶征经纬乎天,以八政、五福、六极纲纪乎人,以稽疑契合乎鬼神,错综天人,镕铸造化,使三才皆入于陶冶之内,而惟吾之所欲为。其言宏阔而精微,尧、舜、禹、汤不言之秘,隐跃其中,信非浅学所能测也。旅獒凡三条。
旅獒中如「不役耳目,志以道宁,言以道接」,皆极精要之语。「志以道宁」一语,即摄程子四箴。「言以道接」,即伊尹所谓「有言逆于女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女志,必求诸非道」。觉此一语更为简括。「不役耳目」,即孟子所谓「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之意。此皆圣贤学问源流之旨也。玩物丧志,所包最广。举天下凡足以荒我之志者,皆物也。不独声色游畋、宫室玩好足以移人之性情,即文词诗赋之类,躭之不已,亦足以丧志。程子以为当远之,如淫声美色,盖恐靡曼之言足以柔人之正气,长人之逸志,导人之邪心,而且予小人竞进之媒,启风俗浮薄之渐。故先儒之论,似甚而实非过也。华靡巧丽之文,莫甚于六朝。考其人,如潘岳、陆衡、陆云、谢灵运之徒,皆失身匪人,不能保厥令终。求其文行并优,为端人正士者,盖亦少矣,不亦可永鉴哉?
武王盛德大业,一獒之受,似为无损。召公以细行大德诫之,又以九仞一篑勉之。朱子谓其谆谆诰戒,如教后生小子者。然古人君臣之间,其勤恳固如是乎?金縢凡五条,
周书中惟金縢、洛诰、顾命三篇首尾皆史臣之文,金縢又前后数年之事,而合为一篇者。
气聚则生,气散则死,恶有死而可以他人代之者?如果有鬼神操生死之权,可以求而免,可以求而代,则凡为人之子若臣,孰不当为君父请命?虽至于耄耋,而可以无死。乃古今如此等事,又不多觏,何也?如谓圣人爱亲之心无已,亦但如是以求之而已,其应与否,不可得而必也。武王亦适然而愈末,必鬼神之许周公也。然则或有或不有之事,圣人亦行之乎?愚窃谓生死数也。孟子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易曰:「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此言人老耋而以寿终,虽孝子顺孙,不可得而留也。又见有愚夫愚妇刲股割肝,呼天抢地,而间可以延其父母数岁之命者,圣人虽不以立训垂世,亦不可谓其事之全无也。武王克商方二年,此天下何等时乎?故周公迫切诚恳,愿以身代。此固与寻常祷祠不同,而亦与寻常之考终不同。愚夫愚妇犹可以感格鬼神,况圣人之至诚迫切乎?朱子曰:「圣人为之,亦须有此理。」亦初不一笔抹杀也。
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孔子以为致辟于管叔之辟。居东二年为东征。朱子亦曰:「金縢之作,在周公东征而归之后。」其注鸱鸮之诗亦曰:「周公东征二年,乃得管叔、武庚而诛之。而成王犹未知周公之意也,公乃作诗以贻王。」注东山之诗则亦曰:「感风雷之变,始悟而迎公。于是周公东征已三年矣。」则朱子以「居东二年」为「东征」明矣。既以「居东」为「东征」,则所谓「我之弗辟」,其为伸大义诛管蔡也又明矣。蔡注乃谓「居东」为「居国之东」,而其后别有东征三年。夫当王室新造之时,群叔流言之日,正国家安危所系,周公可以避嫌而逊处于外乎?观二公曰:「我其为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公乃自以为功。」如此等事,周公直是至诚恻怛,亦不以小嫌自避者。天下「避嫌」二字,贤者不为,而谓周公为之乎?平居不为,而况当迫急时为之乎?罪人斯得,明是武庚、管、蔡之既诛,非可云始知流言之为管、蔡也。朱子亦曰:王室至亲,与诸侯连衡背叛,当国大臣岂有坐视不救之理?帅师征之,乃是正义,不待可与权者而后能也。若马、郑以为东行避谤,乃鄙生腐儒不达世务之说,可不辨而自明。愚终以孔安国及朱子之言为当也。
读鸱鸮之诗,其言取子毁室者,何若是之迫也?据蔡注,则以为此时武庚末叛,逮风雷告变之后,周公返国,管、蔡惧罪而后叛,周公始东征之。武庚、管、蔡既未叛,则诗中所云「取子毁室」者,何所谓也?细读「罪人斯得」,确是诛管、蔡、武庚后语难云,知罪之在二叔也。金縢前段言周公祷于三王,请以身代,而武王果瘳。后段言周公居东,成王未能明周公之心,而致风雷之异。两事皆极神奇,合为一书,以见圣人之心,无时不与天地相通也。盖尝论之,天下惟至诚可以格鬼神,惟滞结足以致灾异。以周公之忠诚,而犹不能见白于兄弟之间,明言于君臣之际,天下有滞结焉如是者乎?古以一愚夫妇之冤,而犹足致三年之旱、六月之霜者,况大圣人乎?由后风雷之警,以启金縢之书,而遂有反风禾起之异,则前此周公植璧秉圭之时,精诚上格,其为鬼神所孚依,又可知矣。故两事合为一书,正以前后相验也。大诰凡三条。
大诰一篇,首二节言国家当降割之时,而望臣工之助,己不敢闭于天降威用,乃一篇之旨也。「宁王遗我大宝龟」以下,言武庚之当伐,征诸卜而可信。当时臣工有言卜之当违者,不知宁王以卜而受命,天以卜而相民,如是其不可违也。王曰:尔惟旧人以下,言宁王之事,不可不图,而前宁人之功,亦不可弃,所以警动旧人之子若孙也。「王曰呜呼」以下,又言天命祖功之不可弃,而末归重于卜也。篇中词句古奥,而大义则朗如指掌。其孜孜以卜为言者,周室新造,嗣王新立,而忽从事于兴师动众之事,人情所难。且当时武庚以胜国之余,凭二叔王室之亲,其𫝑之盛,有不可遏者,非援天命以神之,何以使人心奋而祛其疑畏也。周公之反复其词,有以哉!周公当武庚二叔之畔,王室既摇,此时率众往征,声罪致讨,义何容辞?与盘庚当日迁都,时𫝑缓急迥异。而周公谆谆诰诫,通篇皆以卜吉为言,但惕之以旧人,愧之以民献,绝不动之以威,驱之以𫝑,与盘庚三篇同一缠緜恺切之意。固知圣贤举事,绝无有强人情而为之者也。
大诰但言「殷小腆」,而一语不及二叔,其隐跃之词,亦不过曰「亦惟在王宫邦君室」而已。甚矣,周公亲亲之心,初不忍斥言之也。微子之命凡三条,
武王代殷,即封纣子武庚。迨成王时,武庚叛,既诛,即封微子于宋。窃谓封武庚于伐商之后易,封微子于定乱之后难。况微子亲则殷王之元子,而且旧有令闻,非如武庚、禄父比。其时多方未靖,殷顽未殄,小腆初平,王室多故,乃封以东夏之土,建以上公之爵,略无嫌疑顾忌之心,足见成王、周公之至公无我,与后世取人家国而伤残其后裔者,其秉心盖天壤也。圣人不以虞诈而废忠厚长者之道,究何损于卜世、卜年之历也哉!
封国者称邑,不曰宋公之命,而曰微子之命,举故爵,示不臣也。篇中惟称汤之德与微子之贤,及与国咸休之意,绝无一语及商纣之事,温厚恻怛,和平正大,可谓得词命之体矣。
篇首称「殷王元子」,又曰「作宾于王家」,古人于前代子孙,其崇礼之如此,正因其取天下之至公,而不存嫌疑之迹。后世篡夺于妇人孺子之手,惟恐天下有起而议之者,必至剪灭其子孙而后已。此仁与暴之分,实公与私之异也。康诰凡五条,
「明德」、「新民」出康诰。「止至善」,出「安汝止」,「钦厥止」之两言,遂为大学一书之纲领。可悟古人读经之法,博综而得其要领,遂可自为一书。窃谓大学中庸皆出于尚书者,此也。
「敬明乃罚」一节,不外虞典「宥过无大,刑故无小」之意,而文字繁简不同,则古今之异也。亦见古人定律,但制其大略,而轻重出入,则付之执法之人。后世任法而不任人,详审于故误之间者,盖亦鲜矣。
武王以大君锡命,康叔以介弟受封,当开国之初,处尊亲之位,最惧者骄淫,最易者满假。又治殷之故墟,犯法罹罪者多,故篇中诰戒之词,极言民社之艰难,如「恫瘝乃身,若有疾爽,惟天其罚殛我」等语,兢兢然若疾痛困苦之加于其身,尚何骄逸之敢作乎?人能常以此为念,自无贵而忘贱,尊而忘卑,视民草菅之患。篇中言用罚独详,其矜慎钦恤之意,盖与吕刑之言相表里也。从「凡民自得罪」,是言寇攘奸宄之当刑,所谓元恶大憝也。进此则「不友不弟」之刑,所以重人纪也。进此则有「弗念弗庸瘝厥君」之刑,所以励臣工也。然君身者,臣民之表帅,故又有「惟君惟长」一段,所以重身教也。其立言之序如此。
「明德谨罚」,乃一篇之纲领。篇中言慎罚之事详,而言明德之事简。盖明德之事可以一言尽之,其大要在于法古,故「绍闻衣德言」数语尽之矣。慎罚之事不可以一言尽,其难在于得人情,故「敬明乃罚」以下十二节,反复而不已,其委曲详审,莫如「汝陈时臬事」一节,其切要莫如文王之「敬忌」一言。敬则钦恤之本,忌则哀矜之实,祥刑之道,未有能逾斯语者。自「爽惟民」以下,又曰「我时其惟殷先哲王德,用康乂民,告汝德之说于罚之行」,皆专重德而不重罚,则二者虽并举,而武王之意更可见矣。酒诰凡四条,
商纣之恶大约成于酒,所谓「纣据笪姬作长夜之饮」是也。观无逸之戒亦曰「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可见饮酒之失,在当时为一大害。小雅宴乐之诗,多言饮酒,然每当宴饮之时,亦必曰「莫不令德」,「莫不令仪」,而抑戒一篇则专以此为训,可见古人之重以沉湎为虑矣。尝读郑氏家训,男子非三十,酒不入唇,其严也如此,故累世为孝义之门。又尝读汉诏,酒醪以縻谷者多,故古人重酒税,以其縻谷而抑之也。凶年禁民无得酿酒,亦爱惜物力之一端欤?
人生嗜欲多端,必欲禁止痛绝之,逆而不顺,反致横流矣。故酒诰之言曰:「我民迪小子,惟土物爱,厥心臧。」此于其知识未开,即谨以父兄之教,易所谓「童牛之牿」也。若既长矣,先王必又有法以防范之,而不遽绝之,告之以孝子,告之以忠臣,告之以悌弟。天下有为忠臣、孝子、悌弟之人,而犹沉湎于酒以丧身败德者乎?且曰:「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饮?」又曰:「不惟不敢,亦不暇。」人能终日奋勉,谨于职业,则皇皇孜孜之不给,而尚有沉湎于酒者乎?此绝之以其道,易所谓「豮豕之牙」是也。圣人教人之法,大约不出此两端而已。
人家祖父,未有不训诫其子孙者,其如年少之人,侮厥耆旧,袖如充耳何?惟知爱惜土物,则其心质朴,其气谦和,其知识未雕,其良心未漓,一闻父祖之言,则顺而易入,故曰聪听也。周家以农事开基,故其言稼穑艰难之事,独亲切而有味如此。夫
天下惩忿窒欲之事,柔弱者不能胜,惟刚德足以制之。故酒诰之终篇,告之以禁止之法曰:「矧汝刚制于酒。」盖刚明之气,足以慑服群私,如一将当关,而贼自退避,稍一宽假,则向时熟径,又不觉失足于其间矣。天下凡事有明知其非,而乐于因循,惮于改作者,皆坐此失也,独戒饮云尔乎?梓材凡三条。诸侯有土之尊,下有臣民,上有天子,而身处乎上下之间者也。既处乎上下之间,贵有以连属而贯通之。以厥庶民暨厥臣达大家,而一国之情通矣。以厥臣达王,而天下之情通矣。先王所以建万国,亲诸侯,收四海于房闱,通万国如指臂者,此道得也。
篇中前后文义难通。蔡氏以谓前则尊谕卑之辞,后则臣告君之事,疑为错简。愚观章首「王曰」,中又曰「王启监」,第四节有「惟曰」,第五节「今王惟曰」,文意非不相属。所谓先王者,指文王而言,正稽田作室梓材之人也。「勤用明德,怀为夹」,先王以明德通天下之情也。亦既用明德,后式典集庶邦丕享,以终亩丹雘之事望后人也。「皇天」二节,言先王受命之隆,与后王缵服之大,亦未必非戒侯国之辞。「已若兹监」,终篇叮咛之辞,意若曰其可已,而不以此为鉴乎?康叔之子孙,即惟王之子孙也。「永保封域,以毗王室,为国懿亲,为国支庶,偕至万年」,即康诰「乃以殷民世享」之意。大约篇中语多难解,则有之矣。若以为绝不相类,另为一篇,则未必然也。按此篇本今文,出于伏生口授。伏生当书未残缺之时,未应此篇遂有错简。姑录于此,以俟定论。
此篇前段言有国者贵通上下之情,宽刑辟之用。「王启监」一节,言诸侯以养民为职,引养引恬,启监之意如此,而终之以「监罔攸辟」,即康诰慎罚之意也。惟「曰若稽田」一节,本是引起下文,若诗经之有兴体。先王既勤用明德,后王亦惟德用,康叔兼子臣之道,其可不以祖与君为法,而思终朕亩乎?此即康诰明德之旨也。观此益了然,可无错简之疑矣已。「若监」一节,兼承上慎罚、明德二端,而望其保世之永也。作一章看,亦自浑融。召诰凡五条,
自乙未告庙,以至于甲子用书。周公、召公之营洛,止三十日耳。中间行道之日月,祭告之礼仪,大而都邑之规模,小而卜筮之详密,无不备具。固周、召趋事之勤敏,亦可见成周之制度犹崇朴近古,不似秦汉以来宫室之侈大繁重,经数载而后成也。尝观殷世五迁其都,而国未甚病,使如后世宫殿、宗庙、城郭之高大,而一迁再迁,民何以堪,国何以支乎?由此言之,商、周之际,犹不改虞、夏以来土阶茅茨之风。今读公刘之诗曰:「削屡平平」,是以土筑墙,只如今庶民家耳,犹曰此草昧之初。读斯干、灵台之诗,其规模亦大略可见,但止于「风雨攸除,鸟鼠攸去」而已。至秦、楚时,始有章华、骊山之巨丽,汉、唐以来,渐就华侈耳。古人尚有「峻宇雕墙」之戒,何后人之日增月盛而未有已也?
召诰首言:「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此言天命之不可恃也。下即举夏、商而畅言之,归重于顾畏民岩,末乃结之曰:「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此以𫍯民为永命之本,示以天人合一之理也。𫍯民之道若何?曰:「不可不敬德,王其疾敬德。」又曰「知今我初服」,此又以敬德为𫍯民永命之本也。言似叠出,而意则一贯,勤勤恳恳,如往如复,老臣诫主之诚如此。人主冲龄即位,易近群小而疏远老成,此正初服之当谨者,故召公告之曰:「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耇。」盖欲其尊礼耆艾,以养成其德,不为左右便嬖佞谀喜事之人所迁惑,亦可谓端本澄源之论矣。
召诰、洛诰之文,周、召告君之言也,缠緜恺切,蕴蓄湥至,特其文古奥,非熟读静味,则古人之精神不出。若能于熟诵之后,往复再四,遂觉古人微气湥息,皆拂拂从言外遇之,真绝世文字也。召诰中言「敬」者七,言「祈天永命」者三,始终以此意组织成文。又其中言「坠厥命」者四,曰「民岩」,曰「雠民」,言天命民心之可畏如此,真老臣诫主之言。古人忠爱之忱,无时不然,因卜洛之初而偶发之耳。洛诰凡八条,
古人文字博奥,立乎百世之下,以己意注之,安能尽合?亦惟断之于理而已。如「复子明辟」,汉儒乃谓「还政复辟」。夫「明辟」何名,而谓可以取、可以复乎?伊尹当日亦不过曰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而已。周公以冢宰摄政,岂有侈然自为天子之理?况下节又言「其基作民明辟」,只是当日称谓如此耳。后世因汉儒之注,遂有周公复辟明农之语。至明英宗亦称「复辟」,不知此「复」字不过奉命营洛,反命于王之辞,得宋儒之论定,遂一正从前之误。周公因洛邑初成,将归政于成王,而告之以为治之道,不外「明作」、「敦大」二语。盖不明作则无以振励治功,而鼓天下之气;不惇大则无以宽裕政体而养天下之福。然明作妨于惇大,聪明用而易入于苛细也;惇大妨于明作,意度广而易至于弛废也。真明作者必惇大,宏纲举则众目斯张,必无毛举鸷击之弊。真惇大者必明作,王度恢而群工就理,必无丛脞尸位之忧。二者兼而治道之大,不外是矣。
周治畿内,其事简。当日之务,莫大于御诸侯。故周公特举之曰:「汝其敬识百辟亨。」盖三代之盛衰,全系于诸侯之叛服。享王之典,关于治道者最巨。惟敬以识之,而不在责其多仪。斯四海之广,联于指臂,王室有磐石之固矣。
周公归政,而有明农之请者,宠利不居之哲也。因王之留,而终任诞保之责者,乃心王室之忠也。以秬鬯而明禋休享者,尊贤之义也。不敢宿而禋于文王、武王者,宁亲之孝也。一篇之中,君臣之道备矣。
古人文字,有不可强解者,如「伻向即有僚旁作」「穆穆迓衡」诸语,或系当时方言,必欲逐字诠之,则凿而反失之远耳。
周公以君道望成王,曰「作周恭先」,盖人君之道,莫大于恭,欲成王以恭为后人之法也。以臣道自任,曰「作周孚先」,盖人臣之道,莫大于信,周公欲与当时之臣工,以忠为后人之法也。责难于君,自任者重,兼有之矣。
全篇记周公卜洛之后,而献其言,与留后治洛之事,故曰洛诰。「复子明辟」以下,献卜之言也。「王拜手稽首」一节,成王答公之言也。「王肇称殷礼」以下,周公告成王以治洛之道,首因祀于新邑而告之整齐百工,核实功载,治内之道也。后又教以御诸侯,养万民,治外之道也。末言己退休之意以终之。「公明保予冲子」以下,成王称周公德业之盛,反复言之,不听其去也。「王命予来」以下,是周公许王之留,而告以君臣之道也。「伻来毖殷」以下,是周公受成王秬鬯之礼,不敢自居,而禋于先王,并致其祷王之辞也。戊辰以下,是史臣记成王告庙之礼,所以重周公之留后也。末一节,是史臣记周公治洛之始终也。合此与金縢并观,则周公之纯忠笃孝,乃心王室也至矣。
「以功作元祀」,乃周家报劝大臣之礼,如后世之所谓从祀配享也。故成王曰:「未定于宗礼,亦未克敉公功。」言报功之礼尚未行也。「秬鬯二卣,曰明禋」,正所以定元祀之礼,而以神明奉之,非周公之盛德,其能当之不愧乎?多士凡五条。
多士发端曰:「用告商王士。」又曰:「非我小国敢弋殷命。」古圣人于胜国之遗民,词命之间,有体如此,所以柔其怨忿不平之气,而使之奔走臣顺于我也。首则曰:「旻天大降丧于殷」,又曰:「惟天明畏」,皆以天命临之,而使之不敢二耳。
革命之际,难言之矣。武庚、禄父之叛,类必举君臣大义以为言,故周公之告多士,屡举成汤为词。其言曰:「乃命尔先祖成汤革夏。」又曰:「惟尔知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呜呼!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其亦深惧于此哉!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犹不免于此,况后世之僭窃人国,暗干天命者乎?
周公于殷多士,可谓告之谆复,而至于费辞矣。末复示以不忍重罚之意,而勉之以干年土田之乐,子孙百世之计。词烦而不杀,意恳而不穷,古人忠厚恻怛之意,盖可见矣。
「上帝引逸,有夏不适逸。」此二语最有味。盖天心仁爱人君,作德日休,天未有不引之于安逸之地者。如崇高富厚之乐,丰亨豫大之象,天下臣民之所共戴,百世子孙之所常守,皆上帝之引逸也。乃昏暴之主,不知自爱,本安也,而自趋于危。本荣也,而自招其侮。本天下之爱戴也,忽转而为天下之仇雠;本万姓之共主也,忽变而为四海之独夫。此所谓不适逸也。譬如慈父母之于子,湥欲其安享成业,传之无穷。乃子孙自底于不肖之地,厥心疾狠,不克畏死,父母虽爱子,则亦如之何哉?此三季之君之所同也。「毖殷顽民,迁于洛邑。比事臣我宗,多逊。」此周公化导殷民之德意,盖亦鉴于武庚、禄父之叛,而为此收拾人心之具也。后世徙豪杰以实关中,亦师此意,但所以安辑化导之者,不及古人耳。
书经衷论卷三
[book_title]书经衷论卷四
大学士张英撰
周书
无逸凡六条
无逸一篇,凡七段文字,皆以「周公曰:呜呼」起之。首一段,言君子以无逸为本,而其所以无逸者,在知稼穑之艰难也。第二段,言商之贤君,皆以无逸而致寿,其后嗣王,以不知无逸而不克永年也。第三段,言我周文王,亦以无逸而致寿也。第四段,言今王当以文王为法,而以商纣为戒也。第五段,言诪张为幻之害。第六段,言当勿听诪张之言,而以商三宗、文王为法也。第七段,欲嗣王鉴于斯篇之意而不忘也。无逸是一篇之旨,而知小民稼穑之艰难,又无逸之要。末独举诪张为言者,盖人君以一人之身,给万民之求,天地之大,人犹有憾,暑雨祁寒,民犹怨咨,则小人之怨汝詈汝,当亦𫝑所不能无。而加以小人诪张为幻,欲激怒人主,何所不有?人主而以褊心遇之,未有不严刑峻罚,以滥及无辜者。故此一事,尤为继体冲龄之君所当深戒。弭之之道奈何?曰:宽绰厥心而已矣,皇自敬德而已矣。诚能宽绰厥心,则闻小民无知之言,止如赤子之呼其父母;闻小人无根之说,但如阳和之溃夫春冰,何嫌何疑、何芥何蒂之有?所以消怨气而召和气,莫善于此。此周公所以特举以系于无逸之末欤?
天位至尊,四海至广,人君处此,苟意所欲为,何不可者?惟知艰难之人处之,则此心收敛而不敢肆。故曰:「先知稼穑之难,难乃逸」,商高宗之爰暨小人,作其即位;祖甲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是也。「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商后王之生则逸是也。后世继体之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保傅之手,席丰履厚,其知艰难者少矣。惟当日以先正之格言,农夫之疾苦,四海之艰难,反复诰诫,庶其履天位而知惧,不致有生则逸之弊欤!
人君一身崇高,富贵已极,所不可知者,寿耳。故无逸一篇,独举享国延促以为言,所谓动之以其至欲也。秦皇、汉武服药求长生,究不可得,特未讲于斯耳。
人皆知逸乐可以致寿,忧劳所以戕生,不知人情不能无欲,惟心有所谋,身有所事,孜孜硈硈于此,则贪嗜纵欲之事,自然而无。尝见田野之人,终岁蒙霜犯露,沾体涂足,食粗衣敝,而身体康强,多有大年者。富贵之子,席丰履厚,锦衣玉食,晏起蚤眠,四体安逸,而肌肤柔脆,精力虚耗,多有不𫉬享年者。一则身体劳,嗜欲不减而自减;一则身体逸,嗜欲不恣而自恣,故延促若斯之异也。无逸一篇,以无逸致寿,穷理格物,非周公大圣人不能为此言,不独人君当书之座右,以为养生之药石,即富贵子弟亦宜家写一通,日读一过,以为保身之良诀也。无逸言致寿之本,大抵不外一敬字。主静则悠远博厚,自强则坚实精明,操存则血气循轨而不乱,收敛则精神内固而不浮,凡此皆敬以致寿之实也。崇俭素,纳忠言,劳百姓,省厥过,宽厥心,使天下之怨不丛于一身,则自君身以及天下,皆浑然在太和𬘡缊之中,而无有邪厉之气以戕其生者,所谓化国之日舒以长也。其言最为周密精微,意若不相属,而脉络贯通,章法尤古雅有体。末节以「呜呼,嗣王其鉴于兹」收之,言有尽而意无穷,老臣之声容忾息,千载如将见之。
「民无或胥诪张为幻」,此民字兼臣民而言。紊乱是非,变易贤否,以有为无,以无为有,蔽塞聪明,摇惑心志,使人主之视听茫然无所主宰者,皆诪张为幻之说也。下文曰「小人怨汝詈汝」,正人臣诪张为幻之大者,可不谨以察之乎?君奭凡四条
君奭篇中文义多不可晓。孔氏主「召公不悦,周公慰之」为解;蔡传主「召公告老,周公留之」为解。细玩篇中「慰之」、「留之」,皆未见确据。大约是当日共相勉励,辅翼成王之言,其以「慰之」为解者,不过因在让后人于丕时一语。篇中如举商之六臣,周之五臣、四臣,以见同心辅治,功烈之盛如此。首言「天命之维艰」,中言「肆念天威」,末言「用闵于天越民」,其互相诫勉之意,可谓至矣,亦究未有召公欲去而周公留之之言,似专主此意为解,犹未见允当也。
篇中如「弗永远念天威越我民罔尤违」,朱子作一句读,「越」只是「及」,「罔尤违」是总说上天与民之意,犹云「不敢不永远念天与民之罔尤违」而已。末以「用闵于天越民」一句证之,尤易见。蔡注作「于我民罔怨尤背违之时」,语气似不如朱子所注之浑成,意味亦觉未深远也。总之,八诰篇中多长句,不可句读。若读断,反伤文气,并义理亦不明矣。
以徧覆言之谓之天,以主宰言之谓之帝,究之一天也。「格于皇天」,「格于上帝」,不过古人之变文耳。今蔡注乃谓有轻重浅深之不同,为诸臣之优劣。细味篇中本无此意。即「巫咸乂王家」一句,亦是叙次磊落处,乃云「精微之蕴,有愧二臣」,谓巫咸甘盘又次于巫咸,皆属增设之解,总非篇中意也。
多士多方大诰,皆周公治外之书也。洛诰君奭,周公治内之书也。篇中天命民心,谆谆诰诫,正如皋陶谟益稷诸篇,何等意味深长!若云召公欲去,而周公发此以留之,反觉意味稍浅矣。蔡仲之命凡四条。
周公于三叔之叛,有大不忍于中者,特以社稷安危所系,不得不以义断恩,而深幸蔡叔之有子,可以展其亲亲之谊,故于蔡仲之封,亟亟于叔卒之后也。仁至义尽,非大圣人其孰能之?
「无作聪明乱旧章」,「无以侧言改厥度」,皆君国子民守成奉法之要道,故周公特举而告之。
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此乃千古之格言,足以知天下无不可为之善,无一可为之恶。善不以小而不为,恶不以小而为之,正从此篇勘出耳。篇中首二篇告以率德改行之要,「皇天无亲」二节告以治乱初终之理,「懋乃攸绩」二节告以谨度守法之事,末复致其叮咛之意。古人文字极有体裁处,已开后人制诰之体矣。多方凡五条。
夏、商文字简略,其治民之具,皆不可得而见矣。每读周之八诰,如多方中所言,委曲详尽,反复开导,大约示以天命之不可妄干,援夏、商以譬喻之,必使之心志开明,诚意悦服而后止。所谓至于再,至于三,盖不啻其流涕痛哭而言之矣。终不忍驱之以威,胁之以𫝑,惧之以刑。甚矣!周道之忠厚,于八诰见之矣,安能复望此于秦汉以后哉!乃谓作诰而民始叛,作誓而民始疑,殆非圣人之言也。
多方与多士之所言大略相同,皆始告以天命废兴之故,末引以生养安全之乐。多士之结语有又曰时予乃或言尔攸居。多方之结语亦有又曰时惟尔初,不克敬于和,则无我怨。古人于言之将终,必反复叮咛,致其属望之意,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此等笔法,皆与无逸篇末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于兹」同一格局也。康诰、蔡仲之命皆用此体,益可无疑于梓材之末节矣。
经但言「慎厥丽乃劝」,丽注作依,谓君德之所依。注又增「仁」字,谓君德之所依在仁。「仁」字增来亦觉好,所谓元者善之长也,体仁足以长人之意。愚窃谓前言「不克开于民之丽」,谓民之所依,衣食农桑是也。此处丽字亦解作民依于慎字意既稔合前言夏桀不克开于民之丽,后言成汤能慎厥丽,不尤为相关合有根据乎?君之所丽在民,民之所丽在衣食,观此益知稼穑艰难之当慎矣。多士一篇,初观之,词语重复,头绪繁多,细味之,极有层次。首一段,「王若曰」是指夏商所以兴废,以「洪惟图天之命」一节为主。盖天命所在,以人图之,则私矣。「天惟时求民主,天惟求尔多方」,二求字正与「图」字相对,言有德则天方且求之,克以尔多方简,言有德则多方且简而从之,何用图天之命为哉?第二段,「王若曰」,申言天之所以废夏商者,非出于有心,以「非天庸」释有夏二句为主。「天惟求尔多方」二节,言天之养周,亦非出于有心也。「今我曷敢多诰」以后,申言我惟大降尔命之意,而言其反复叛乱之罪也。第三段「王曰」,是言其臣服我者已久,而劝之以修身齐家,以受爵服之荣也。第四段「王曰」,是恐其不劝忱我命,而警之以威也。末一段「王曰又曰」,是所诰已毕,更无佗语,惟反复叮咛,以致其无已之意也。「初」字是二节眼目,所谓与之更始也。由其文字纯古,意思深长,非往复于中,未易得其畦径耳。
大诰、
多士、多方大约皆周公之言,然周公不敢居也,不过奉王命出之耳,故皆用「王若曰」冠之。史恐后世之失实,而竟不知其为周公之言,故于多方一篇,特冠之以「周公曰王若曰」,明其言则周公之言,而命则成王之命也。此与周公位冢宰、正百官参看,则周公安得有摄行天子之事?而所谓「复子明辟」之解,亦不待辨而自明矣。此皆古人记事之微文,所当深心体察者也。立政凡十条。
立政终篇无一语及于政事,所反复倦倦者,惟以三事大臣为言。盖大臣不得其人,则无以为衡鉴百执事之本。大臣、百执事皆不得其人,虽治具毕张,纪纲粲设,而积弊丛奸,终至于蔑裂溃败而不可收拾,政何由而立乎?善乎先儒之言曰:「人君以辨君子小人为职,故周公所告诫,皆深达治体之言。
文王于庶言、庶狱、庶慎,罔攸兼,且罔攸知,何其逸也!」然则无逸所称「文王自朝至于日中晷,不遑暇食」,果何所为乎?文王之劳,劳于知人;文王之逸,逸于知人。然则当日所孜孜硈硈以劳天下者,无非为此三宅、三俊之知恤耳。故先儒曰:「无逸、立政相为表里,无逸为体,立政为用,体用相需之道也。」
周公以慎选左右𥊍御为辅幼君之本,即伊尹所谓「予不使狎于不顺」之义也。当日欲败度,纵败礼,几坠成汤之绪。成王冲龄嗣位,周公安得不兢兢哉?故立政言三事之外,特致谨于「缀衣、虎贲」以下,至于庶司百职,则所以养成君德者微矣。
立政一篇,不出知之明,用之当、任之专三者。所谓「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我其克灼知厥若」,皆知之明也。所谓「宅乃事,宅乃牧,宅乃准」,「严惟丕式」,克用三宅三俊,「丕乃俾乱」,相我受民,及「乃克宅之」,皆用之当也。「罔攸兼」及「罔攸知」,「时则勿有间之」,克由绎之,皆任之专也。三者有一不尽,皆终不足以得人才之用。人才之用不得,而能与于立政者,未之前闻也。「知恤」二字,乃一篇之纲,惟其知恤,所以不得不慎也。以三事为主,中虽言侍御之臣及都畿侯国王官,而前后归重于三事,盖三事得人,则其余可连茹而进矣。次言大禹之知恤,而夏桀不能也。又言成汤之知恤,而商纣不能也。于是始详言文、武立政用人之善,而又推原文王之所以能用人者,由于「罔攸兼罔攸知」也。「呜呼!孺子王矣」以下,始申诫成王,而注意于「时则罔有间」之一语。罔有立政,用𪫺人,正恐其间之也。前兼言「庶狱庶慎」,后专言「庶狱」者,狱者,人生死之所攸关,更不可不谨也。「诘尔戎兵」,兵者与狱相表里,又从狱而推广言之也。「呜呼!继乃今后王」,又戒成王之后王也。「常人」「吉士」,正与「𪫺人」相对,全章之意已尽矣。末则因「慎狱」而记周公命太史之言以终之也。篇中凡五,以「呜呼」引起,与无逸篇相类。古人文字,意溢于言外,不若后人之文一望而尽也。按「三事」之官,「常伯」为治民之长,故后曰「宅乃牧」,即当时之所谓「方伯」、「连帅」,后世之所谓「藩臬」也。「常任」为任事之长,故后曰「宅乃事」,即后世之所谓「六卿」也。「准人」为执法之官,即后世之所谓「御史」「大夫」也。国家立政之官,无逾此三事者。古人既重其选,以为致治之基,所谓「三宅」也。又储其才,以为异日之用,所谓「三俊」也。「兹惟后矣」,言非此则辟不辟也。「虎贲」、「缀衣」,当是近臣之长,不止职司一事者,故篇首特揭此五等之官而叹美之。慎简之于始,其难其慎之义也;专任之于后,惟和惟一之义也。古今治体,虽数圣人言之各有异词,而义本一贯耳。
庶言、庶狱、庶慎,文王罔攸兼,且罔攸知。以文王之明哲,兼之知之,岂遽至于过误,而犹且不敢者,盖虽圣人之聪明,兼治万事,不如其专治一事之为精。专治一事者,有司之牧夫是也。人君亦有专治之一事,知人善任而已。外此,则皆其出位之谋也。古人之言曰:「君明于音,臣恐其聋于官。」盖聪明有所用,则有所蔽。文王且不敢,况不及文王者乎?「予旦已受人之徽言,咸告孺子王矣。」周公不敢自有其言,而曰「人之徽言」,又恐嗣王听之不审,而曰「咸告孺子王」矣。言明王致治之道,断不外此。王勿以为常言而忽之,又勿以为别有绪论而疑贰于其间也。忠爱至性,后世如将见之。
常人吉士,当思其气象何如,汉诏所谓「安静之吏,悃愊无华,日计不足,月计有余」者是也。𪫺人亦当思其举止何如,汉诏所谓「听其言论则悦耳,揆之阴阳则伤化」者是也。善乎宋儒之言曰:「常人之于国也,盖食之谷粟,衣之布帛,虽无异味异采,而有生者常用,不可一日易也。然每多重迟木讷,不能与小慧新进者争胜于颊舌之间,故世主惑于取舍,而治乱分焉。」此言深得周公立言之旨。
周公于立政一篇,终之以敬狱,又曰「兹式有慎」。盖敬慎一念,乃治狱之本。常存此念,安得有恣睢鍜炼、深文失入之事?周公之言「敬慎」,即「钦哉」之心法也。周官凡六条。周官一篇,首一节叙作书之由,「王曰」一节乃冒语。「唐虞稽古」,述古建官也。「今」,予小子自述也。次言公孤,次言六卿,复以数语总结之。内治既举,外政聿修。此一段言制度之大略也。「王曰」以下,训诫百官之辞。首一节言居官出令之当谨。二节、三节言学古立志之要,戒以蓄疑,勖以果断也。四节、五节言居宠利之道。六节又勉之以荐贤为国之忠。末复总结之。此一段言官守之要道也。通篇两大段文字,典重齐整,明白正大,乃后世制诰之权舆也。
立政与周官二篇相较,立政自是纯古之文,周官则言从字顺,明白易晓。细思三代时,如诗如易,文皆古奥如此,言从字顺者亦少。立政诸篇,虽佶屈聱牙,蹊径难寻,而意味深长,耐人绎玩。故愚每味尚书中,今文远胜古文。今文真三代之宝典,古文多杂秦汉以后之音,三代人语气似不如此。大全引新安陈氏注周官篇云:「脱佶屈聱牙而得此,犹刍豢之悦口。」是先辈犹以立政诸篇为佶屈聱牙,而未能深得其旨趣也。
前言「蓄疑败谋」,后言「惟克果断,乃罔后艰」,古人每以果断训人,得无疑其有径情直遂而致违戾乎?又曰:「学古入官,不学面墙。」盖学于古而行之以断,两者盖相成而不可废也。
「莅事惟烦」,「烦」字极有意味。古人云:天下之事当前,学者是应之一定之理,不学者是应之以一己之才。理则万变而不尽,才则有时而或穷。故当事务纷至,但觉其烦扰而无措者,此欲应之以才而不能应之以理也。心逸日休,心劳日拙,自是不刊之语。作伪者经营布置于前,遮盖掩饰于中,补苴救败于后,何其劳也!究之情见𫝑穷,全体皆见,岂非愈巧则愈拙乎?此语于当官者尤为药石之言。
或疑周官所言官制与周礼不同,公、孤之官不见于周礼。愚谓周官载六官而不及公、孤者,书明言「官不必备,惟其人」,则知公、孤不定设也。周公为师,召公为保,未闻更设太傅。周公既没,独召公为保。有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周之六卿也,皆未闻兼师、傅。盖六卿乃常设之官,而公、孤为特设之名,且以论道为职,而无所事事。故周礼不载者,尊之于六官之上也。若以师氏、保氏为公、孤,更失之远矣。君陈凡三条:
「尔惟风,下民惟草,违上所命,从厥攸好。」此皆治道之精语。风、草之喻,最得上下感应之理,可谓罕譬。违命从好,极中民情隐微,故论语及大学皆引用之,可悟古人读书之法。
「尔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葛氏以为成王之失言,然哉!善之所在,何分人己?大舜之所以大,在善与人同,舍己从人而已,何必以让善责之于臣,而后为美哉?如尧典舜典所载嘉谋嘉猷,非必尽出之尧舜,大抵皆禹、皋之言耳。而千古之诵大知至神者,必推尧、舜。然则臣之善即君之善,此中稍分畛域,即非与人同善之大公矣。
克已者,君德之所难;自是者,人情之所匿。成王独能虑上意之未当,求立法之惟中。「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惟厥中。」如此,则庶无以可济可,以否济否之患。盖人君之建立臣工,非以从欲苟同而已,将以绳愆紏缪,拾遗补过也。后世人臣不明斯义,以从欲为恭;人君亦不明斯义,以犯颜为讳,其不逮成王,岂不远哉!顾命凡三条,生死之际大矣。成王涵养有素,当弥留之际,出言有章。自乱威仪,修身之要也。冒贡非几,谨几之学也。内外交修,本末俱举,简而有则,非旷然于死生之故,而能若是乎?
顾命一篇,首一节叙发命之由,第二节、三节叙发顾命时事也。「王曰呜呼」四节,称述文武之受命,而自言嗣受之艰难,欲垂示后嗣也。「柔远」二节,前言保万民、驭诸侯之道,后言修身慎几之道也。「兹既受命还」二节,言成王崩,康王嗣位也。「丁卯」以下十节,言丧间之制度、陈设、仪卫也。「王麻冕黼裳」四节,言召公传顾命,康王受顾命之仪也。「乃受同瑁」,是已受顾命而为君行告祭之礼也。观「诸侯出庙门俟」以下,接「王出在应门之内」,从今文作一章为是,不必别作康王之诰。观末节「王释冕反丧服」,正与上「王麻冕黼裳」相应,结搆最为完密。分为二篇,反觉首尾不相顾矣。
成王崩之后,周之君臣既成服矣,乃一旦释丧服,用吉服,受顾命,朝诸侯。苏氏以为礼之失曰:「三年之丧既成服,释之而即吉,无时而可者。」初意以为苏氏之论极当,细绎思之,成王崩于乙丑之日,至癸酉伯相命士须材之后,去乙丑九日,丧事已经理将毕,于是特设成王生前之几与其宝器于两阶,而受成王之顾命,所谓以生道事之也。宾阶,阼阶之上。毕门,应门之中。不可以丧服处。且见诸侯以正始,不可不临朝发命,而临朝又不可以丧服行也。盖天子以天下国家为重,受顾命,见诸侯,嗣君之事,无大于此者,故不得不变其礼仪。麻冕黼裳。麻冕蚁裳,非纯用吉服,吕氏以为酌吉凶之间者,最是。至太保承介圭,太宗奉同瑁,太史秉书,始不得不用彤裳,而卿士邦君皆不得而同之。此等处,古人何尝草草?且顾命前后仪节周详慎密,断无君臣不宜释服而遽从吉之礼。况太保召公,国之元老,更事多而虑事密,安有非礼如是而遽侈然行之乎?人君承祖宗之重,当正始之初,其礼有不得不变者,自与士庶人不同。朱子亦曰:「易世传授,国之大事,当严其礼。而王侯以国为家,虽先君之丧,犹以为己私服也。」细绎朱子之言,而知其论之审矣,未可轻訾古人也。康王之诰凡五条。
周之二伯,即虞廷之四岳,所以统率四方之诸侯,为方伯连属之长,而兼三公于朝者也。召公以太保率西方诸侯,毕公率东方诸侯,二伯分陜,周之制也。下言太保暨芮伯,太保率外之诸侯,芮伯率内之公卿,此时公卿诸侯咸在,专言太保、芮伯,而毕公在其中矣。
「诞受羑若」,「羑」字作「羑里」解,终未安,且与上言文、武未合。「羑若」当是「厥若」之讹。「若」,顺也,谓大受天之顺命也。观下文「用奉恤厥若」可见。
守成之主,所以仰承前烈,维持天下者,莫大于赏罚。故诵成王之功曰:「毕协赏罚,戡定厥功,而君道之大端举矣。」「毕协」者,尽当于理也。赏罚期于当理耳,不必以己意与之也。成、康之时,文、武之德犹在,所浸衰者,武备耳。周、召皆见于几先,故于此已鳃鳃然虑之。观周公之言曰:「其克诘尔戎兵,以陟禹之迹,方行天下,至于海表。」召公之言曰:「张皇六师,无坏我高祖寡命。」盖承平之久,惮于兵戎,守文之君,弛于武备,从古皆然。二公老成谋国,预戒于事前,非若后世之好兵喜事者流,亦非如后世之积玩久而仓卒莫措者比也。
康王践祚之初,受命之始,臣戒君以缵述祖考,君望臣以乃心王室,无坏我高祖寡命,无遗鞠子羞。何其言之痛切也!成、康缵绪之盛,有以哉!毕命凡五条,
成王作洛之事,记之曰:「王朝步自宗周,至于丰。」今命毕公保厘东郊,而记之亦云然。盖毕公四世之臣,成王不敢遽命之,而托于先王之命,固所以敬保厘之任,亦所以尊礼老臣,不敢自专也。观其言曰:「今予祗命公以周公之事往哉!」则其词之郑重亦可知矣。天下,大器也。上古圣人造此器者也,后世圣人整理此器者也,子孙用此器者也。自三代以来,一圣人出而整理于前,经子孙用之数百年,未有不窳且败者。唐虞以数圣人继世在位,故其器完整。而又当大禹忧勤胼胝之后,所谓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者,何其器之固哉!殆经数百年,至于桀而大坏矣。成汤为智勇之大匠,以不竞不絿、不刚不柔为𬙎冶而陶铸之。暨乎太甲以后,贤圣之君六七作,前者磨砻,后者保护,越数百年而其器不坠。至纣而又大坏极矣。盖积渐既久,朴者日漓,厚者日薄,拙者日巧,诚者日伪,荡检逾闲,至于怙侈灭义,骄淫矜夸者,种种而然。武王为敬胜之大匠,以燮伐为𬙎冶,加之以周召之辅弼,成康之惠和,陶染薰蒸,所谓既历三纪,世变风移,仅得以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心力亦几乎瘁矣,然后其器始完整而可用。至周末而又坏极矣。秦始皇亦知其坏也,而以卤莽灭裂治之,是故始经手而破。自汉以后,整理之术亦渐疏矣。然犹陶铸于高祖,磨砻于文、景,陶铸于光武,磨砻于明、章。至六朝之君,不知陶冶,惟事补苴,故用之数十年而辙坏。唐之器,陶铸于太宗,而磨砻于开元之间。宋之器,陶铸于太祖,而磨砻于真、仁之代。当其敝坏之时,气化衰,人心漓,风俗偷,水旱为其斧析,盗贼为其螟螣。有一大匠者出,合天下为铜液而融化之,一呼一吸,一张一弛,或严或宽,或濡或烈,天下人蚩蚩然入其陶冶中而不自觉。久之而漓者还朴,薄者返厚,巧者复拙,伪者归诚,人心变于下,气化盛于上,岁丰而谷登,俗淳而盗止,天下为之一变。殆其子孙日剥月削,而又大坏矣。大抵陶铸之,磨砻之,则其器完整一新,而可以数百年。下而补苴之,则其器粗完,而亦可以百年、数十年。未有承前人之积敝,又益加剥削,而可以贻之子孙不坏者。大治之则大安,小治之则小安,不治之则不安。此今古天下因革得失,一定之理然也。三味毕命之篇,可以知古人之用心矣。大抵风俗之坏,必始于世家大族,而后浸淫及于小民。故教人者,必自世家大族始。所谓「鲜克由礼,席宠惟旧」者,由来久矣。今欲整齐而化导之,莫大于分别善恶,使知有所感动。所谓「不臧厥臧,民罔攸劝」,即古人挽维风俗之大关键也。
俗之敝,莫大于侈,侈之大,莫著于服饰。耗物力,启奇袤,紊等威,乱上下,长淫僻,贫富相耀,无有穷极。故周之大夫,重羔羊之节俭,刺赤芾之僭侈,毕命特举服美于人以为戒,其意深矣。后世有风俗之责者,慎勿以为细故而忽之也。
风俗之变,始之不可不浣涤袚濯,以严明刚果而振其自新之气,故曰:「周公克慎厥始。」然又不可以太迫也,既新之后,当优游渐积以涵养之,听其自化,故曰:「惟君陈克和厥中。」然虽收放心闲之维艰,又不可不底于纯粹而有成也,故曰:「惟公克成厥终。」观此而成周为治之序,亦大可见矣。君牙凡二条。
古来制诰之辞,必自述祖功宗德,而因以及其臣。子之祖父,必自言缵绪承业,而因教其臣,以率祖之攸行,此立言之体也。古者大司徒之职,兼教养之事,盖非兼也。教不外乎养,教亦养中之一事耳。故五典之后,即训以思艰图易,未有教而不先之以养者。水土未平,稼穑未播,圣人万事俱不能措手,槩可知矣。
思其艰者,无轻民事维难之意也。图其易者,圣人使菽粟如水火之道也。小民竭终岁之力,手足胼胝,火耕水耨,而后得数钟之粟,上以供公家,下以畜妻子,犹有半菽不饱,饥寒载路者,安得不思其艰?然人生一日不再食则饥,菽粟布帛,非如珠玉锦绣,可以听其有无。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计口而食,一夫不耕,则有受其饥者。必家给人足,遗柄滞穗,耕九余三,太仓之粟红朽而不可食,始可为水旱之备。不然,则国非其国,而民非其民,安得不图其易?有思艰之心,而后丰亨豫大,不生骄侈之心,易者可常保其易,则思艰又图易之本也。冏命凡二条。
自周公以缀衣、虎贲为重职,周家世重仆御之臣,盖以其近君侧也。典掌之事,虽不系于天下之治乱,而实关于君德之醇疵。醇疵者,治乱之本也。伯冏又仆御之长,故告之以「慎简乃僚」。仆臣之长正群仆当无有不正者,此又执简御烦之道得矣。
臣而以仆名,贱也,狎也。人贱则逢迎必工,人狎则𫫾笑易假。此地而容巧言令色、便辟侧媚之人,则亦何所不至哉?往往有英明之君,自恃其威断可以无所不察,而究不觉为此辈所蛊惑者。愈明愈威,则蔽之者愈巧,有终身为所误而不觉者。圣人不恃吾明足以防之,而必曰远佞人,舍远之一道,更无佗道也。往往有刚直之臣,或不自顾其身,排击此等之人,而反受其祸者。盖彼之丑类多而窥伺密,即一人屏退,而小人之交胶漆莫解。搆嫌启隙,出于佗人之口,吹毛索瘢,窥于色笑之微,则如鸩毒之深入而不可解矣。大抵天下君子寡,小人多;君子刚,小人柔;君子疏,小人密;君子难进,小人易亲;君子畏名义,小人嗜利便。真如冰炭之不同器,薰莸之不同味。君侧何地?侍御何人?耳目之官何职?而可以便辟侧媚之人杂于其间乎?周礼宰夫、内史,皆掌于冢宰之官,盖以严重大臣摄服参纬于其间,所以杜小人之萌,为成就君德之本也。汉以来,执戟、虎贲皆士君子为之,犹不失古人遗意。后世士大夫视此等官为贱而不屑为,天子复以优俳畜之。大臣隔于内外之分,曾不得过而闻其姓名,浸淫积渐,引类呼群,君德之累,往往由之。善乎古人之言曰:「潜移默夺于冥冥之中,而明争显谏于昭昭之地」,抑末矣。岂独国家不可有此等之人,即大臣之家亦宜检慎。美王祥者曰:「门无杂宾。」此辈在人左右,外则藉权𫝑以为自炫之媒,内则通货贿以为取媚之计,暗讦阴私,愚诱子弟,一旦权去𫝑穷,则争先而反噬之。即不然,倘有权𫝑更甚于此者,则藉之以为取悦之地。士大夫居官居家,当深恶而痛绝之,等于蛇蝎之螫毒、魑魅之媚惑而后可。若悦其小技,乐其和柔,以为此小人易制耳,鲜未有不受其损者。自古以来,高明之人,富贵之家,多坐此弊。何则?富贵为此辈所竞趋,而高明之人每以为不足畏而易制,曰:「彼所蛊惑者,乃庸庸之人耳,安能损我哉?」而不知其日渐月积,导淫侈,长骄纵,荡心志,耳目习染,闻见充塞,德器渐变而不自知。夫人日与直谅愿谨之人处,犹恐不能转移其浮嚣之习,况此辈乎?古人有言曰:「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芳;坐鲍鱼之肆,久而渐忘其臭。」盖与之俱化也。夫至渐忘而与之俱化,宁不可危之至哉?吕刑凡八条,
敬忌乃一篇之大旨,亦有周相传之家法也。康诰亦曰:「惟文王之敬忌,乃由裕民。」盖兵刑皆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故虞廷皆统于皋陶,所谓「蛮夷猾夏,寇贼奸宄」者是也。敬者,明允之本,非钦则安能恤?「忌」字意尤深,畏惮而不敢轻用,避讳而不忍轻言。见民之罹于刑,如赤子之蹈于汤火,入于蹈阱者。然为民父母,休戚疴痒相关,又安忍喜谈而乐道之哉?如得其情,哀矜勿喜者,民之未能免于刑,一则由于主德之未淳,一则由于民俗之不美,一则由于生业之未遂,一则由于耻心之不存。有此数者,上之人方且愧耻惭悚之未遑,而敢以得情为幸乎?故古人以刑措圄空为盛事,一郡一邑如此,则良有司之福也;天下如此,则天子之福也。后世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