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浮邱子
[book_author]汤鹏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哲学,政治,完结
[book_length]249040
[book_dec]哲学、政治著作。清汤鹏撰,12卷91篇。约作于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在《树文》篇作者自述撰写宗旨: “其旨务在剖析天人王霸,发抒体用本末,原于经训,证于史策,切于家国、天下,施于无穷。其心务在琢磨主术臣道,护持国势民风。” 主张以义理之学为“体”,以理政为“用”。他说: “君子纳之于轨物,然后能裁之于义理; 裁之于义理,然后能详之于体段; 详之于体段,然后能鸿之于作用。” (《则古上》) “理政必考其学”(《则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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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海秋得年仅四十有四,所已成书,《四书艺》六卷,古今体诗三千首,《浮邱子》四十馀万言,而奏议杂著尚未及录。炜矣哉!才之奇、气之勇、文之多且工如是,世有几人?宜乎好之者誉不容口,即憎之者要不能不心折其文也。然海秋岂翅一文人之杰哉?
道光壬辰、癸巳间,余与游,最习见。其于时政得失、海内人才之贤否进退,私居恒为之忧喜。使非浮湛郎署,得所凭以竟其志,必矫然有以自见者。至其笃情伦纪,能刻苦处其所难;相知有急,损己应之无吝色。惟性激少和,一语偶拂,辄龃龉;及悟,仍谢咎。虽于余亦然。然不失为君子。其为文也,皆自道其所得也。时而云垂海立,时而月皎风疏,时而玉佩华绅,时而斜簪散髻,连抃旁魄,无有端涯,非韩子所谓“能自树立,不因循”者耶?
是集经纬万端,自成一子,湘阴李黼堂为刊行之。上元梅伯言曾亮,深于文者,与海秋同官农部。方撰《浮邱子》,伯言绝赏;没后,为表其墓,稿久逸矣。余偶得之箧衍,属黼堂并存简首。工既蒇,余披览再过,不胜游旧之感,因识词简端,以纾吾思。
同治乙丑仲夏,雨胪熊少牧序。
汤海秋传(桐城姚莹撰)
海秋汤氏名鹏,湖南益阳人,道光三年进士。初为礼部主事,年甫二十,负气自喜。为文章震烁奇特。诸公异其才,选入军机章京,补户部主事,转贵州司员外,擢山东道监察御史。君在军机,得见天下奏章,又历户曹,习吏事,慨然有肩荷一世之志。每致书大吏,多所议论。及为御史,再旬而章三上。有宗室尚书叱辱满司官,其人讦之,上置尚书吏议。君以为司官朝吏,过失当付有司,不可奴隶辱之;此臣作威福之渐也,吏议轻,不足以儆,援嘉庆中故事争之。上以为不胜言官任,罢回户部员外。而君方草奏,大有论建。未及上而改官,君见其言不用,乃大著书,欲有所暴白于天下,为《浮邱子》九十一篇。篇数千言,通论治道学术;《明林》十六卷,指陈前代得失;《七经补疏》,明经义;《止信笔初稿》,杂记见闻事实。诸作皆出示人,惟《止信笔初稿》人多未见。或问之,曰:“此石室之藏也。“英夷事起,沿海诸省大扰。上再命将无功,卒议抚通市。君愤甚,已黜,不得进言,犹条上三十事于尚书转奏焉。大臣用事者曰:“书生之见耳!”上虽召见君,而无所询,报闻而已。君是时已更为本部四川司郎中,京察亦竟不得上考。君感慨郁抑,诗多悲愤沉痛之作。二十四年七月卒。年四十四。
君少为文,有奇气。初成进士,所为制艺,人争传其稿,市肆售之几遍。君曰:“是不足言文也。”取汉魏六朝迄唐人诗歌追拟之,必求其似,务备其体,已梓者三十馀卷。又好为文,尝谓其友人曰:“汉以后作者,或专工文辞,而义理、时务不足;或精义理、明时务,而辞陋弱;兼之者惟唐陆宣公、宋朱子耳。吾欲奄有古人,而以二公为归。”其持论如此。
姚莹曰:道光初,余至京师,交邵阳魏默深、建宁张亨甫、仁和龚定庵及君。定庵言多奇僻,世颇訾之。亨甫诗歌几追作者。默深始治经,已更悉心时务,其所论著,史才也。君乃自成一子。是四人者,皆慷慨激厉,其志业才气,欲凌轹一时矣。世乃习委靡文饰,正坐气苶耳。得诸子者大声振之,不亦可乎?以宗室尚书之亲贵,举朝所屏息者,而君倡言弹之,亦见骨鲠之风矣。君又与宜黄黄树斋、歙徐廉峰及亨甫以诗相驰逐。岁在丙戌,余服阙入都,诸君与周旋久之。树斋以编修为言官,数论事,洊至大用;廉峰及君,则以言黜。幸不幸殊焉。辛卯,余再入都,廉峰已病,未几卒,定庵继之。癸卯台湾之狱,亨甫力疾赴余难,因不起。犹忆君探余狱中,及出狱后,与诸君置酒相贺,又同治亨甫之丧,依依送余出都门时也。默深成进士最晚,以知州需次;亨甫则未一第而殁。余待罪蜀中,树斋亦以事更罢为部曹。俯仰二十年间,升沉存殁若此,悲夫!
户部郎中汤君墓志铭(上元梅曾亮撰)
君姓汤氏,讳鹏,字海秋,湖南益阳人。父义岦,妣戴恭人。
道光三年,君年甫二十,成进士。所为制艺,列书肆中,满街士人模拟,相接得科第。而君是时已专力为诗歌,自上古歌谣至三百篇,杂骚、汉魏六朝、唐,无不形规而神絜之。未几,成诗集三千首。
其始,官礼部主事,既兼军机章京,旋补户部主事,转贵州司郎中,擢山东道监察御史。年始三十馀,意气蹈厉,谓天下事无不可为者。其议论所许可,惟李文饶、张太岳辈,徒为词章士,无当也。于是勇言事,未逾月,三上章。最后以言宗室尚书叱辱满司官事,言过当,且在已奉旨处分后,罢御史,回户部员外郎,转四川司郎中。是时,英夷扰海疆,求通市。君已黜,不得言事,犹条上书转奏夷务善后者三十事,虽报闻,而后弥利坚求改关市约,有君奏中不可许者数事,人以是服其精,非疏阔大略者也。
君既负才气,久居曹司,以为事无论利钝成败,有所为,当震爆人耳目;苟不得施于事而著之言,使吾书出,而人以为古尝有是言,虽工弗贵也。于是为《浮邱子》一书,立一意为幹,而分数支,支之中又有支焉,则支复为幹;支幹相演,以递于无穷。大抵言军国利病,吏治要最,人事情伪,开张形势,寻蹑要眇。一篇数千言者九十馀篇,最四十馀万言。每遇人,辄曰:“能过我一阅《浮邱子》乎?”其自喜如此。姚石甫以台湾道创英夷,受诬诉,事白出狱,君大喜,觞客于万柳堂,为石甫贺。予于是始识君,得读《浮邱子》者。君尝为会试同考官,门下浸至九列,誉君者不患无其人,顾欲予言为可否;于是叹世徒畏君之才而豪,不知其不自足者乃如是也。呜呼,君今其死矣!士而才,固宜负病于世,迨既死,而世无见其病者,独其才在耳!君之名其可无虑于后世矣!
君卒以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九日,年四十四。未卒前,过予曰:“石甫以同知官四川,为大吏者当何如?”既而曰:“天下事,恐难满人意也。”后八日而卒。余过长椿寺,记与君揖张亨甫柩而归也,未逾岁,而君复殡于是,辄黯然伤之。
君娶于罗,子俶佶、佶昭、什昭、启昭,孙惇允。女二人,适李,适杜。以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九日葬君于益阳县东乡金盘山之原。其友王锡振为之状,谓曾亮曰:“铭以属君。”乃为之词曰:
天与以才副之气,神豪语快士所悸。
大力者推幸以遂,容头平进不可意。
摧坚犯难壮莫掣,蹶而改图几后世。
四十馀万载厥字,魂虽埋幽灵不翳!
[book_title]目录
卷一 则古上 则古中 则古下 三要 十蔽 甲权 乙权
卷二 白术上 白术下 训始 训终 辨萌 训化
卷三 去壅 甲缪 乙缪 甲匡 乙匡 释均上 释均下 甲私 乙私
卷四 儒解上 儒解中 儒解下 直解上 直解中 直解下 仁解 礼解 训劳 训通
卷五 尚变 尚特上 尚特下 三疾 五习 仕解上 仕解下
卷六 九材 八抑 审类 讽群上 讽群下
卷七 原爱 原憎 四辨 相经 左评 柄言上 柄言中 柄言下
卷八 训名上 训名中 训名下 释用 三衡
卷九 释和上 释和下 原宗 原辅 原傅 原封 审任 训史 训使 训令
卷十 训吏上 训吏下 医贫 刺奢 辨荒 训廉 训退
卷十一 训厚上 训厚下 原教上 原教下 辨莠上 辨莠下 储武上 储武中 储武下
卷十二 释忧 原刑 植节 甲戒 乙戒 甲惭 乙惭 树文
[book_title]浮邱子卷一
则古上
浮邱子曰:君子毋自智,毋自勇,毋自功,毋自名。凡自智以愚天下者,不能愚天下者也;凡自勇以先天下者,不能先天下者也;凡自功以盖天下者,不能盖天下者也;凡自名以聋天下者,不能聋天下者也。君子毋自智,智有宗;毋自勇,勇有守;毋自功,功有底;毋自名,名有归:则可谓纳之于轨物也已。君子出一言,思其然,不以概其不然;致一行,思其济,不以骋其所不济。其然者昌之,其不然者湔洗之;其济者广之,其不济者,剗刈之,则可谓裁之于义理也已。君子豁达以出,弗病其露也;周密以入,弗病其藏也;纵横旁魄,弗病其过也;老成宽好,弗病其不及也;猛鸷弗病其劲也,委蛇弗病其曲也,守默弗病其方也,画奇弗病其圆也,端悫弗病其质也,雍容弗病其文也,则可谓详之于体段也已。君子辙迹有弗践也,耳目有弗考也,思想有弗营也。君子居迩以驭远,所弗践如其践;执简以治繁,所弗考如其考;主静以该动,所弗营如其营,则可谓鸿之于作用也已。
君子纳之于轨物,然后能裁之于义理;裁之于义理,然后能详之于体段;详之于体段,然后能鸿之子作用。君子曷施而每进益上如此也?《说命》之言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毕命》之言曰:“惟德惟义,时乃大训。不由古训,于何其训?”是故君子必于古乎索之。曷索之?曰:于古载籍乎索之,于古师表乎索之,于古臣佐乎索之,于古气数乎索之,于古符验乎索之,于古趣尚乎索之,则可谓居今稽古也已。
君子知《易》总吉凶,《诗》总美刺,《书》总政事,《礼》总文物,《乐》总声音,《春秋》总名分,《学》《庸》《论》《孟》总言行本末。少与书生共其诵读焉,长为天下国家铺其能事焉,远证古往同其消息焉,近与季世之君毋出一辙焉。是故知其反不知其正,此秦皇所以重法律而庳仁义也;知其一不知其二,此汉高所以坐马上而骂《诗》《书》也;知其细不知其大,此光武所以崇经术而专章句也;知其歧不知其归,此梁武所以富撰述而谈苦空也;知其浮不知其实,此隋炀所以工词艺而矜高选也;知其概不知其成,此唐宗所以勤学问而多惭德也。君子不贵也,是故读经则思其意,读史则思其迹。思其意,则奥而娴,使人变动光明而济;思其迹,则炯而严,使人中正比宜而静。奥而娴,性之导也;炯而严,情之约也。变动光明而济,材之彻也;中正比宜而静,德之成也。成德以范,彻材以学,约情以节,导性以源,则可谓于古载籍乎索之也已。
君子知帝王必有师,神圣必有学。黄帝学乎大颠,颛顼学乎绿图,帝喾学乎赤松子,尧学乎务成子附,舜学乎尹涛,禹学乎西王国,汤学乎贷子相,文王学乎锡畴子斯,武王学乎太公。下至汉、唐、宋、明,英君谊辟,靡不礼孔子而以为师焉。是故履帝王之位而无疚者,知尊师者也。躬神圣之资而有成者,知就学者也。知就学,则知所入;知所入,则阴阳、佛释、稗官野史、记问词章之杂,不听于耳。知尊师,则知所上;知所上,则巧令孔壬、宦官宫妾、俳优侏儒之媚,不接于目。知就学,则知所通;知所通,则毋敢谓讨论自一事,匡济又自一事,而厌薄图籍、攫拿名物之计,可以不作。知尊师,则知所庇;知所庇,则毋敢谓儒雅自一流,辅拂又自一流,而疑惑人材、枝离功用之愆,可以必去。则可谓于古师表乎索之也已。
君子上稽世之隆也,则帝之臣有若咎夔稷契,王之臣有若周邵毕荣。下稽世之季也,则犹有若管夷吾臣于齐,公孙侨臣于郑,孙叔敖臣于楚,百里奚臣于秦。又其降也,则犹有若子房臣于沛公,诸葛臣于昭烈,周瑜臣于孙策,王猛臣于苻坚,崔浩臣于拓跋,苏绰臣于宇文,李泌臣于肃宗,王朴臣于柴氏,楚材臣于蒙古,伯温臣于朱明。是故君有其意,谓臣无其意者,诳人者也。古有其材,谓今无其材者,诳天者也。君有其意慎勿迁,臣有其意慎勿闭,古有其材慎勿亵,今有其材慎勿淆。属此则圣,属彼则狂;属此则奇,属彼则凡;属圣则白,属狂则昧;属奇则敏,属凡则惰;属白则化,属昧则梗;属敏则举,属惰则废。毋废斯举,毋梗斯化,毋惰斯敏,毋昧斯白,毋凡斯奇,毋狂斯圣,则可谓于古臣佐乎索之也已。
君子知一代之兴亡他焉,芟其所以踣者而已矣。一代之踣亡他焉,坏其所以兴者而已矣。是故夏运踣而商兴,则《商书》之言曰:“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殷运踣而周兴,则《周书》之言曰:“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秦运踣而汉兴,则董仲舒之言曰:“今汉继秦之后,更化可以善治。”隋运踣而唐兴,则魏徵之言曰:“臣愿当今动静以隋为监。”五季踣而宋兴,则惩五季尾大之祸,收天下之权,建久长之计。元运踣而明兴,则惩元季君臣纵弛,先肃纪纲,后施惠政。是故芟其所以踣,则国本固;国本固,则阴阳和;阴阳和,则万物苏;万物苏,则灾害弭。树其所以兴,则君志特;君志特,则政教新;政教新,则万事理;万事理,则太平致。毋文恬武熙而自谓泰,毋国噪民枯而自谓整,毋界在芒昧而不思,毋忧在眉睫而不省,则可谓于古气数乎索之也已。
君子与治同道,则郁郁嶷嶷;与乱同道,则战战兢兢。是故天下亟治亟乱,靡不根于一计一念。一念调,则景星庆罢、甘露华雪此其兆,则嵩呼告庆、河荣表符此其兆,则儿童鼓腹、耇老庞眉此其兆。一念汩,则焱风霪雨、轰雷苦雾此其兆,则山崩骇天、川溢杀人此其兆,则野积枯癃、民腾锋铗此其兆。一计理,则凤仪龟假、鱼跃鳞游此其兆,则宝鼎出土、瑞石呈文此其兆,则禾生三颖、芝产九茎此其兆。一计舛,则蛇斗蚁飞、枭鸣鼠舞此其兆,则天仪汗下、金鼓自破此其兆,刚桑谷共生、仆柳起立此其兆。是故治将兆而气矜者,必有不成之功;治既差而文饰者,必有积深之祸;乱未兆而思虑者,必有过人之材;乱既亟而涕泣者,必有格天之力。则可谓于古符验乎索之也已。
君子勤思而默识之,择其可而宗主之。缮性则宗天道,履事则宗地道,律躬则宗圣道,服物则宗神道。是故以天道治天下,尚诚不尚术;以地道治天下,尚实不尚文;以圣道治天下,尚义不尚欲;以神道治天下,尚敬不尚怠。尚术者骈旁而失中,尚诚者纯固而守要;尚文者铺张而不伦,尚实者缜密而有理;尚欲者贪鄙而好徇,尚义者卓荦而自名;尚怠者拘罢而失事,尚敬者刚强而有为。是故刚强而有为,与躁戾者其指又殊矣;卓荦而自名,与狂诞者其旨又殊矣;缜密而有理,与苛细者其指又殊矣;纯固而守要,与拙艰者其指又殊矣。则可谓于古趣尚乎索之也已。
君子于载籍乎索之,又于师表乎索之,又于臣佐乎索之,又于气数乎索之,又于符验乎索之,又于趣尚乎索之,然而君子毋自炫其博也,毋自閟其深也,毋自信其定也,毋自悦其安也。君子博通而居之以孙,深思而出之以易,身定而防之以豫,心安而战之以危。居之以孙,故不肆;不肆故和平,和平故为民物之杖。出之以易,故不骇;不骇故中正,中正故为天地之根。防之以豫,故不梗;不梗故清明,清明故为皇王之象。战之以危,故不馁;不馁故强固,强固故为福禄之符。则可谓体道抱德也已。
君子病不法古之可法、戒古之可戒也。法、戒矣,病其不力也。法、戒力矣,病其力于始而弛于末也,力于百而弛于一也,力于巨而弛于细也。君子弗力于始而弛于末,弗力于百而弛于一,弗力于巨而弛于细矣。虽然,古之适,能勿今之午乎?古之削,能勿今之留乎?能勿繁称强辨,自文其愚乎?能勿背众自是,取怨其下乎?能勿卤莽于恩威之用,而亏损于名实之间乎?能勿使龊龊者哂儒书不可为用,而訾訾者攻文物而持其短乎?是故贾谊述礼乐,汉文弗能用;刘蕡引《春秋》,唐文若罔闻,此疑古而离其宗者也,非所以撢渊源而出治道也。安石进泉府,神宗日以敝;孝孺说井田,建文卒以亡,此信古而违其时者也,非所以资鼓舞而科推行也。君子斟酌古今,是以去意必则罔所硋;周详理势,是以赴事会则罔所差;料量缓亟,是以守从容则罔所偾;诇察向背,是以执枢机则罔所轻,则可谓考中度衷也已。
君子于古谓为可从也,弗谓为可胜也;谓为可化也,弗谓为可背也。虽弗谓为可胜也,君子断断乎弗谓为可下也。虽弗谓为可背也,君子断断乎弗谓为可灭也。凡谓古为可胜者,无馀材而伐者也。凡谓古为可下者,无元气而陷者也。凡谓古为可背者,有浮念而违者也。凡谓古为可灭者,有大心而畔者也。凡无馀材而伐者,匪靡则简。凡无元气而陷者,匪寂则随。凡有浮念而违者,匪露则巧。凡有大心而畔者,匪裂则伤。君子雅而不靡,朴而不简,壹而不寂,婉而不随,英而不露,譿而不巧,敏而不裂,断而不伤,则可谓宗原变应也已。
君子于今毋中人以其不测也,毋僒人以其不能也,毋狃于其时之不可更也,毋讳于其事之不可堪也,毋贪于天之所不可常也,毋立于物之所不可即也。凡中人以其不测者是谓诈,凡傍人以其不能者是谓骄,凡狃于其时之不可更者是谓忨,凡讳于其事之不可堪者是谓昧,凡贪于天之所不可常者是谓幸,凡立于物之所不可即者是谓孑。凡诈者于古为贼,凡骄者于古为毒,凡忨者于古为赘,凡昧者于古为秽,凡幸者于古为浇,凡孑者于古为替。君子信而不诈,善而不贼,和而不骄,慈而不毒,振而不忨,要而不赘,亮而不昧,馨而不秽,贞而不幸,齐而不孑,坚而不替,则可谓外内兼修也已。
君子治寤寐以古,治官骸以古,治闺门以古,治群黎百姓以古,治九州之外、八荒之极以古,治千龄万代以古。治寤寐以古,故擢德性以要之挚;擢德性以要之挚,故亡恢诡狡猾、污漫突盗。治官骸以古,故束威仪以要之定;束威仪以要之定,故亡恣睢暴戾、般乐怠傲。治闺门以古,故悖彝训以要之壹;悖彝训以要之壹,故亡匮于宫寝、玩于家邦。治群黎百姓以古,故错经制以要之宜;错经制以要之宜,故亡填于饥溺、狃于愚顽。治九州之外、八荒之极以古,故树风教以要之化;树风教以要之化,故亡鹿骇狼顾、疆埸血战。治千龄万代以古,故积醇曜以要之思;积醇曜以要之思,故亡棘心秕政、史乘羞称。则可谓始乎有本,卒乎无穷也已。
君子谓规摹可辟则辟之,精神可到则到之,道德可成则成之,礼乐可兴则兴之,以补苴近事为必不可常,以剿袭私智为必不可大,以支离曲辟为必不可该,以委琐龌龊为必不可振,以缪学杂举为必不可亲,以纤计小谈为必不可用,以伟服瑰称为必不可信,以离度绝理为必不可逞,以诎体浊神为必不可安,以拘文牵义为必不可广,以决拿治烦为必不可精,以猎名违实为必不可问,以放析就功为必不可赖,以婉约从志为必不可溺,以辅弼耇老为必不可咤,以瞽史、暬御为必不可狎,以兵戈旱潦为必不可苟,以山川鬼神为必不可忘,则可谓不迷于所见,而不桡于所守也已。
则古中
浮邱子曰:凡治天下,毋狃凡近;凡致太平,毋贡阿偏。愚者所誉,智者哂焉;不肖者所陈,贤者叹焉。是古君子武为枝,文为斡;今为俯,古为仰。祖宗以文,恢之以文,厥德惟新。祖宗以文,济之以武,除慝御侮。祖宗以武,世之以武,不能小补。后王以古,佐之以古,是规是矩。后王以古,济之以今,无损智临。后王以今,市之以今,有愧厥衾。是故尧舜传中,汤武传敬,因心为则,乃神乃圣。春秋传霸,六国传诈,驭世以浇,真源遂殁。秦焚诗书,晋倡老庄,骋其败坏,其何能邦?汉泥章句,唐剽文学,匪无可录,大者颓薄。宋礼孔孟,吾道以特;惜其理政,倒施白黑。明砺士行,气直骨骞;王不自治,而蹈于愆。是故人师先觉,车戒前倾,芟其狂以作圣也,理其驳以尚醇也。毋谓质贱,尔乃天与之而人忘之乎?毋谓运晚,尔乃圣作之而愚弛之乎?毋谓国家自有法度,尔乃不广大之而褊小之乎?毋谓时俗溺于见闻,尔乃不整理之而芜累之乎?是故民物属然后致名位,名位属然后致文物,文物属然后致德业,德业属然后致久大。是故黔浅所不能蓄者,蓄之以其多闻;因循所不能树者,树之以其日新;祖宗所不能开者,开之以其子孙;后王所未尝闻者,闻之以其庶人。《春秋传》曰:“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是故圣哲挺生,或在下也;声华黯淡,未可忽也;起于草莽之中,而严于王伯之辨,国之杖也;削于伎能之末,而熟于古今之故,物之镜也。是故言损益,祖伯益;言刚柔,祖皋陶;言性习,祖伊尹;言知行,祖傅说;言休咎,祖《洪范》;言敬怠,祖丹书;言贵贱,祖《旅獒》;言劳逸,祖《无逸》。以此格君,何君不圣!以此济世,何世不昌!以此植物,何物不禄!以此感神,何神不降!
是故任人必辨其材,理政必考其学。匪其合者不谋,匪其精者不觉。尔乃原伯鲁不悦学,此周之所自替;子楚不习诵,此秦之所自亡:消息而微者也。尔乃董仲舒以《春秋》决狱,是能为汉名儒;朱熹以《大学》告君,是能为宋醇儒:脉落而盛者也。尔乃荀卿读《礼》而法后王,司马光读《孟子》而疑不经:贤哲而歧者也。尔乃匡衡读《诗》而党奄寺,苏威读《孝经》而媚盗贼:文弱而辟者也。尔乃刘歆读《周官》而文其奸,王安石读《周官》而行其愎:经术而差者也。尔乃张禹读《论语》而贡其谀,赵普读《论语》而厚其贪:柄藉而恧者也。尔乃管仲《内业》可诵,首变周公;晏婴俭德可风,首演《老子》:夸其烈而小者也。尔乃吴起学于曾参,将不以正;李斯学于荀卿,相不以正:离其宗而缪者也。尔乃张良号称王佐,实师黄老;诸葛谥著忠武,本习申韩:寻其源而左者也。尔乃嵇康读老、庄,重增其放;袁悦之好《战国策》,死于短长:畔其道而贱者也。尔乃陆贾前说《诗》《书》,《新语》弗详本末;贾谊有志礼乐,宣室第说鬼神:宠其对而薄者也。尔乃韩愈虽斥佛骨,反谓孔、墨并用;陈亮虽尊孟子,倡言王霸双行:更其端而乱者也。尔乃桓荣专门章句,未足为天子之师;沈约树帜词华,无补于污君之代:劣其具而浮者也。尔乃刘义康不见淮南厉王事,是以获罪;寇准不读《霍光传》,其功不终:短其术而陋者也。尔乃叔孙通之贱而议礼,胡广之佞而号中庸,扬雄之阿而拟《易》《论语》,何晏之狂而论《易》,林栗之险而讲《易》《西铭》:名违其实而嚣者也。尔乃刺库狄干为穿锥,刺萧炅为伏猎侍郎,刺安肃千为殁字碑,刺薛昂为俗佞,刺永锡为雀儿参政:目不知书而魗者也。於乎!吾道之难,人材之降,至于目不知书而魗者,则已亟矣!天地之仁,师儒之义,至于目不知书而魗者,则已穷矣!以此赞君,何君不俚!以此驭世,何世不僵!以此帅物,何物不毒!以此理神,何神不狂!
是故不学者否,善学者臧;灭古者灾,则古者祥。其在《荡》之诗曰:“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谓上毋灭古以陨乃典刑也。其在《小旻》之诗曰:“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惟迩言是听,惟迩言是争。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谓下毋灭古以塞乃谋猷也。是故惇儒雅然后知物则,寻统绪然后佐平康,熄邪说然后守至是,芟近切然后享厚偿,立泰岱然后庳培塿,溯昆仑然后下江潢。观古人之备,然后能举兵刑礼乐,洗群术之陋,然后能和天人阴阳。是故力小而任重者偾,知短而事繁者伤,多瑕而理物者噪,鲜实而柄国者荒,曲路而求通者大道不举,盛饰而为好者精气不藏,左枝而右吾者忧患不测,近默而远喑者智察不明,一人而两心者中必乱,同谋而异道者外必横,朝然而暮疑者计必左,阳奉而阴违者咎必丛,食其禄、毋思其扱者廉耻丧,行其政、毋知其敝者风会降,佞其词、毋反其正者可否便,矜其气、毋求其是者出入狂,粗闻其说、毋究其精者不可与该百代,薄奏其伎、毋储其用者不可与际四旁,苟得其情、毋精其理者不可与同天地,亟齐其末、毋修其本者不可与辅皇王。其在《烝民》之诗曰;“古训是式,威仪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赋。”於乎!君臣上下之交,丁宁告戒之要,其唯则古乎!其唯则古乎!君子而不则古,则大远于学问之意。君子而大远于学问之意,则不知所以为家国天下。君子而不知所以为家国天下,则化理断。君子而断化理,则不有榛梗于萧墙之内,必有鱼溃肉烂于山溪海甸之外。孟子曰:“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於乎!可不悚乎!
则古下
浮邱子曰:君子以古之学为学,则以古之问为问。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圣人而天子者贵问也,矧乃圣不舜若乎?《仲虺之诰》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贤人而相天子者贵问也,矧乃贤不仲虺若乎?孔文子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大夫而贤者贵问也,矧乃贤不文子若乎?洙泗之间来问业者三千人,中心悦而诚服者七十人,游于圣人之门而为士者贵问也,矧乃士不洙泗若乎?
於乎!河降则恶流积,山降则秽孽丰,人降则聪明诡,代降则意气横,谁其不古若哉?然而乃以古之好问为不然,然而君臣上下厥疾乃不瘳,是何也?天子不好问,则十饰作;宰相不好问,则九惭兴;大夫不好问,则八隳积;士不好问,则十剽成。十饰维何?德弗完则饰其瑕,业弗长则饰其忨,闻弗广则饰其陋,睹弗亲则饰其臆,议弗中则饰其枝,行弗宜则饰其梗,是弗析则饰其蠢,非弗断则饰其懦,安弗豫则饰其墆,危弗捍则饰其败,是谓十饰。九惭维何?阴阳灾害不详,则对天有惭;山川崩裂不详,则对地有惭;圣狂出入不详,则对君有惭;祸富报施不详,则对神有惭;子弟善败不详,则对家有惭;谋议异同不详,则对友有惭;材质清浊不详,则对士有惭;亿兆德怨不详,则对民有惭;草木丰耗不详,则对物有惭,是谓九惭。八隳维何?好逸而官守隳,好佞而言责隳,好杂而名器隳,好滥而财用隳,好慢而礼制隳,好陋而文教隳,好怯而军容隳,好私而宪典隳,是谓八隳。十剽维何?不根而剽皇初,不衷而剽性始,不质而剽老成,不文而剽华赡,不辨而剽详洽,不行而剽劬劳,不智而剽诇察,不爱而剽恻隐,不忠而剽经济,不廉而剽操履,是谓十剽。
於乎!问则不饰,饰则不问;问则不惭,惭则不问;问则不隳,隳则不问;问则不剽,剽则不问:乃其病之固然者乎?不问生饰,饰生无穷;不问生惭,惭生无穷;不问生隳,隳生无穷;不问生剽,剽生无穷:乃其忧之茫然者乎?且夫固然者可知而可极也,茫然者可知而不可知,可极而不可极也。是故十饰作,而天子岂惟不好问已也?则无不神圣之时,则无不耽盘流遁之时,则无不亏心驭世、惕悍骄暴之时,是谓饰生无穷。九惭兴,而宰相岂惟不好问已也?则无不窜端匿迹之时,则无不卖荣固宠、逊辞取容之时,则无不先私而后国家之时,是谓惭生无穷。八隳积,而大夫岂惟不好问已也?则无不浮游消摇、僻陋慢訑之时,则无不感忽悠暗之时,则无不圹事而事其不当事之时,是谓隳生无穷。十剽成,而士岂惟不好问已也?则无不盲妄之时,则无不枵中肥外之时,则无不斫坏忠、信、孝、悌、礼、义、廉、耻,以蠹蚀人心、枝蔓风俗之时,是谓剽生无穷。
且夫天之道,其犹响之应声也;国之故,其犹水之随风也。是故上不好问,则愚弄其下;下不好问,则愚弄其上。是何也?天子不自坐其饰,是不得不以愚弄宰相;宰相不自坐其惭,是不得不以愚弄大夫;大夫不自坐其隳,是不得不以愚弄士;士不自坐其剽,是不得不以愚弄山林小民、未进于朝廷之人,是谓自上而愚弄其下。士必自利其剽,是不得不以愚弄大夫;大夫必自利其隳,是不得不以愚弄宰相;宰相必自利其惭,是不得不以愚弄天子;天子必自利其饰,是不得不以愚弄天地、山川、百神之祀之灵:是谓自下而愚弄其上。噫!自上而愚弄其下,不好问之倒施也;自下而愚弄其上,不好问之惨报也。且夫有倒施,则必有惨报;有惨报,则必有不支。秦政、隋炀因不好问而踣其国;公孙鞅、王安石因不好问而毒其民;汉之甘陵,明之东林,大底杂名实、持异同,因不好问而糜烂其徒党。噫!充类至义之尽,则流失败坏,焉有底乎?此其为不可知而不可极者乎?
且夫人不自见,唯镜可以呈之;今之不然,唯古可以医之。《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是言也,盍医饰?《易》曰:“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孔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是言也,盍医惭?《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孔子曰:“敏则有功。”是言也,盍医隳?孔子曰:“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孟子曰:“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是言也,盍医剽?兹四者咸就医,则古之学不废。学不废,则问不废。问不废,由于虚中,由于求益。虚中由于自照,自照由于循省,循省由于体道,体道由于志气不萎,志气不萎由于天性不滓。求益由于自前,自前由于黾勉,黾勉由于惜时,惜时由于精神不流,精神不流由于人理不棘。然则问之时义大矣哉!愚问圣,寡问多,贱问贵,少问老,谨而驯也。圣问愚,多问寡,贵问贱,老问少,大而赅也。问本得实,问末得通,问始得微,问终得备,详而举也。学焉后问,问焉后思,思焉后辨,辨焉后行,渐而进也。谨而驯者毋伤傲,大而赅者毋伤隘,详而举者毋伤漏,渐而进者无伤猎。毋傲、毋隘、毋漏、毋猎,则君子之所为,以问终其身也。《春秋传》曰:“学犹殖也,不殖将落。”则且为补之曰:“问犹浚也,不浚将阏。”
且夫恶其落而废其殖,恶其阏而废其浚,是欲不资沾溉而获百穀,不勤疏凿而顺九河也,必不冀矣。是故废问者其绪竭,贵问者其味长;善问者其机活,不善问者其态狂。《春秋传》曰:“访问于善为咨,咨亲为询,咨礼为度,咨事为诹,咨难为谋。“此善问也夫!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此不善问也夫!
窃尝曲申孟子之意,以尽后世之态:有挟而不废问,有挟而不问,有挟之以待人问,有可挟而挟,有几近可挟而挟,有本非其所可挟而挟。是故挟之焰愈凶,则品愈下。大贵大贤而挟已不可,矧乃小贵小贤而挟乎?小贵小贤而挟已不可,矧乃不贵不贤而挟乎?最长、最有勋劳而挟已不可,矧乃差长、差有勋劳而挟乎?差长、差有勋劳而挟已不可,矧乃蔑长、蔑有勋劳而挟乎?亲切之故而挟已不可,矧乃琐琐牵连之故而挟乎?宿昔之故而挟已不可,矧乃了无觌面谭心之雅而挟乎?其在《菀柳》之三章曰:“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桑柔》之五章曰:“谁能执热,逝不以濯?其何能淑?载胥及溺!”夫遍国中而以挟来,且遍国中而以本非其所可挟之挟来,于是君子愀然伤心,泫然出涕,抱道孑立,与时龃龉;有上下古今之材,不能豁其淡漠之怀;有操舍存亡之界,不能挽其慆荡之神;有发强刚毅之概,不能起其沉痼之习;有温恭和兑之容,不能折其恣睢之焰;虽欲诱掖奖劝以当春,箴规指责以当秋,已哉已哉!未如之何!譬诸农师能教稼,而能吹枯振槁乎?匠师能斫木,而能镂冰雕朽乎?忧江河之浊,而能以涕泣清之乎?闻贾竖之争,而能以理道折之乎?是故君子有不屑之教诲,总根于不忍人之心;有不忍人之心,总格于各挟其挟之人。此“曷予靖之,居以凶矜”之谓也,此“其何能淑,载胥及溺”之谓也。
悲夫!挟乃意气之病,亟之则为心性之病。挟乃人材之累,亟之则为国本之累。是故挟一也,然而乃有古今升降之殊。譬诸好利剑者,始试之,不过断牛马而截犀象;既而杀人,罪莫大焉!夫挟之行于天地之间也亦然。是故不去怠,不可以善学;不去挟,不可以善问。不善学者与痴等,不善问者与喑等,不去怠者与鸩毒等,不去挟者与蟊贼等。孟子曰:“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则焉有君子而不思发喑者以洪钟之声,且提絜蟊贼以灵虫之长乎?而挟有稍近可挟而挟,有本非其所可挟而挟。挟而不废问者,有忌惮也夫!挟而不问者,无思虑也夫!挟之以待人问者,无颜状也夫!可挟而挟者,无度量也夫!稍近可挟而挟者,无志节也夫!本非其所可挟而挟者,无底衷也夫!
且夫挟一也,然而乃有古今升降之殊。譬诸好利剑者,始试之,不过断牛马而截犀象;既而杀人,罪莫大焉!夫挟之行于天地之间也亦然。是故不去怠,不可以善学;不去挟,不可以善问。且夫不善察者与盲等,不善听者与聩等,不善学者与痴等,不善问者与喑等。於乎!人其勿为喑乎!
三要
浮邱子曰:凡为天下国家者,诚为要,夸为末;大为要,细为末;简为要,繁为末。雕雕焉其致饰也,睮睮焉其有以自媚也,喋喋焉其辨博也,觥觥焉其内不怍也,沇沇焉其以施于四远也,裔裔焉其为群迹所践也,湎湎焉其意流而风遫也,宴宴焉其狃于常而忽于骤也,浮浮焉其未有以信其中之所蓄也。嘻!何其夸也!硁硁兮其小也,脧脧兮其烦猥而自扰也,姁姁兮其外周容以为好也,扃扃兮其好察也,究究兮取憎恶于其下也,铮铮狡狡兮其未有以大过于渠也,徊徊徨徨兮夫乃自智其愚也。嘻!何其细也!琐琐乎其态也,陆陆乎其赴事会也,讧讧乎其少可而多怪也,累累乎其绪理而愈棼也,隆隆乎其止而未能也,屑屑乎其晨夜之劳、百举而十弗成、十举而一弗成也,矗矗乎其婞直而绳绳乎其积留也,匈匈乎其动扰而墨墨乎其郁忧也。嘻!何其繁也!
若乃诚之为者,无修嫭,无枝离,无罅漏,无窒硋。大之为者,无计数,无骈旁,无棱角,无方体。简之为者,不争天下之先,不落天下之后,不出天下之外,不入天下之内。所谓无修嫭者,粗秽除而言行白也。所谓无枝离者,本原正而天人合也。所谓无罅漏者,事理熟而民物该也。所谓无窒硋者,精神感而上下通也。粗秽除而言行白者,性情纯以亮也。本原正而天人合者,学问真以约也。事理熟而民物该者,体用周以至也。精神感而上下通者,气化翕以聚也。性情纯以亮,故不讳其所亡以为所有。学问真以约,故不暴其所浅以为所深。体用周以至,故不矜其所短以为所长。气化翕以聚,故不诡其所疑以为所信。不讳其所亡以为所有,故曰无修嫭。不暴其所浅以为所深,故曰无枝离。不矜其所短以为所长,故曰无罅漏。不诡其所疑为所信,故曰无窒硋。若是,则诚之为与视夸之为也,奚啻霄壤焉?
所谓无计数者,天下之所不能捃摭者也。所谓无骈旁者,天下之所不能胶葛者也。所谓无棱角者,天下之所不能毁碎者也。所谓无方体者,天下之所不能揣摩者也。天下之所不能捃摭者,乃天下之所谓大智大辨也。天下之所不能胶葛者,乃天下之所谓大信大义也。天下之所不能毁碎者,乃天下之所谓大勇大刚也。天下之所不能揣摩者,乃天下之所谓大圣大神也。天下之所谓大智大辨,第用其理,勿用其术。天下之所谓大信大义,第用其骨,勿用其貌。天下之所谓大勇大刚,第用其气,勿用其锋。天下之所谓大圣大神,第用其实,勿用其号。第用其理,勿用其术,故曰无计数。第用其骨,勿用其貌,故曰无骈旁。第用其气,勿用其锋,故曰无棱角。第用其实,勿用其号,故曰无方体。若是,则大之为与视细之为也,奚啻霄壤焉?
所谓不争天下之先者,温恭辞让足以有序也。所谓不落天下之后者,发扬蹈厉足以有事也。所谓不出天下之外者,博大中和足以有及也。所谓不入天下之内者,敦懞纯固足以有存也。温恭辞让足以有序,有序此有德,有德此有极也。发扬蹈厉足以有事,有事此有功,有功此有赖也。博大中和足以有及,有及此有象,有象此有誉也。敦懞纯固足以有存,有存此有馀,有馀此有终也。有序此有德,有德此有极,畴其凌杂之?有事此有功,有功此有赖,畴其缺陷之?有及此有象,有象此有誉,畴其惶惑之?有存此有蕴,有蕴此有终,畴其晦塞之?无凌杂,故曰不争天下之先。无缺陷,故曰不落天下之后。无惶惑,故曰不出天下之外。无晦塞,故曰不入天下之内。若是,则简之为与视繁之为也,奚啻霄壤焉?
於乎!天下之人之纷纷喭喭也久矣!或然其然,或不然其然,或然其不然。或然其然以废天下之所谓不然,或不然其然以桡天下之所谓然,或然其不然以战天下之所谓然。废天下之所谓不然,而不然者寝矣。桡天下之所谓然,而然者慁矣。战天下之所谓(不)然,而不然者横矣。然而然不然,则固人心不死之定论,抑亦凡为天下国家者之明效大验也。是故冬日之阳,夏日之阴,万物趣之以为常,诚故也。齐桓创霸,而德衰于召陵;晋悼复霸,而志怠于萧鱼,夸故也。山不让尘,海不择流,大故也。卫嗣君好察微隐,其国日蹙,细故也。布指知寸,布手知尺,布肘知寻,简故也。秦皇贪于权势,仁义不施,而七庙隳;汉武创制逾节,天下骚然,而孝文之业衰:繁故也。且夫众多之辨,不可毋折以圣贤之意也;叔季之材,不可毋训于典籍之义也。《书》曰:“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惩夸也夫!又曰:“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怀诚也夫!《诗》曰:“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惩细也夫!又曰:“奕奕寝庙,圣人作之。秩秩大猷,圣人莫之。”造大也夫!《书》曰:“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又曰:“庶狱、庶慎,文王罔敢知于兹。”惩繁也夫!《易》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执简也夫!
是故君子之于为天下国家也,其至矣!心清而不可惽,体醇而不可以名,纳于事物之所而守其根,周乎天地之间而经纬其情形;施之乎六合而不竭,握之乎方寸而不盈,建之乎一代而不悖,历之乎百世而不更。是故声之缓急出于弦,户之开阖由于枢。揽其要,治其馀。道无两岐,德有独居。能阴乎?能阳乎?能体本抱神以顺于至常乎?能万乎?能一乎?能执其中央而四方就律乎?能壮乎?能老乎?能勿变易而永以为葆乎?能今乎?能古乎?能勿愆勿忘而絜远皇上代之矩乎?勤而有之,勿自朽之;密而思之,勿自疑之;珍之珍之,勿自尘之;敬之敬之,勿自病之。内握专壹,名正事归;霈然施设,靡有是非。则天为命,度地为理;之纪之纲,就其表里。譬彼日月,其光荧荧;譬彼雨露,麻麦以青。如山如河,气象孔硕;如彼鼎彝,不可镵削。
十蔽
浮邱子曰:凡为天下国家者,或好察而反障,或好断而反墆,或好勤而反堕,或好强而反降,或好恭而反侮,或好俭而反剥,或好谨而反匮,或好厚而反贼,或好深而反泄,或好安而反颠,是何故也?古今不熟,故习其流、失其源;物我不融,故测其表、失其里;心理不光,故裹其疑、失其信;耳目不实,故贾其欺、失其真:是谓好察反障。可否不详,故执其缪、成其误;缓亟不料,故中其坏、成其灾;客气不化,故逞其敢、成其戾;物议不入,故矜其独、成其枯:是谓好断反墆。严于人事,忨于天事,故天违而人不足以举;精于世事,吝于身事,故身愧而世不足以齐;周于细事,荒于巨事,故巨灭而细不足以该;了于近事,胶于远事,故远塞而近不足以济:是谓好勤反堕。优于出令,短于揆理,故理魗而令不足以盖;优于作焰,短于斟情,故情衰而焰不足以昌;优于弭怨,短于树德,故德替而怨不足以转;优于席顺,短于控逆,故逆积而顺不足以存:是谓好强反降。冠佩虽整,屋漏之精神不整;几杖虽严,梦寐之关楗不严:则神圣何以称焉?粗犷虽删,文物之藩饰不删;耽荒虽戢,丰棱之崖异不戢:则观赡何以副焉?是谓好恭反侮。祖训虽古,风气之蔓引不古;皇躬虽约,科条之虐取不约:则消息何以操焉?国费虽减,群小之渔夺不减;官常虽束,闾井之奢荡不束:则出入何以稽焉?是谓好俭反剥。绳墨之外,毋著一想;眉睫之外,毋见一机;边幅之外,毋行一事:则大猷何以奠焉?众多之场,毋为一先;诘屈之场,毋设一奇;怨毒之场,毋送一难:则妙道何以申焉?是谓好谨反匮。慈祥之说,厥懦弗振;濡忍之说,厥耻弗湔;盘桓之说,厥述弗醒:则直气何以张焉?愚款之计,厥咎弗止;纤啬之计,厥坏弗休;污慢之计,厥悔弗及:则大体何以植焉?是谓好厚反贼。法官高拱,积其绪思,俄而左右侍从载其机缄矣;左右侍从秘其机缄,俄而大小臣僚载其事实矣;大小臣僚讳其事实,俄而儿童走卒载其歌谣矣;儿童走卒收其歌谣,俄而山川草木载其骚杀矣:是谓好深反泄。后王君公喜谈太平,俄而学士大夫发其咨嗟矣;学士大夫工誉盛德,俄而乡邻小民发其愤懑矣;乡邻小民耕凿自守,俄而奸宄寇贼发其跳梁矣;奸宄寇贼芟夷未毕,俄而远裔荒服发其吞噬矣:是谓好安反颠。
昔孔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又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是故君子必好学,然后理道得;理道得,然后气质不为灾缪;气质不为灾缪,然后阴阳刚柔适中;阴阳刚柔适中,然后天地之大美萃乎是矣。必好礼,然后节文得;节文得,然后性命不为枝离;性命不为枝离,然后操纵翕辟咸宜;操纵翕辟咸宜,然后古今之大备准乎是矣。
昔孔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岂惟弗畔,而天地之大美萃乎是,古今之大备准乎是。尧、舜、汤、武之所以为其君,皋、夔、伊、旦之所以为其臣,莫不胎息乎是,而根极乎是;两仪四象之所以得其和,九州八极之所以得其平,莫不主宰乎是,而旁魄乎是。是故博文约礼生全体大用,全体大用生内圣外王,内圣外王生平天成地,平天成地生兆民庶物。《诗》曰:“其谁知之?盖亦勿思。”是故君子而不讲于内圣外王之旨,君子而讲于内圣外王之旨,以此思察,匪掎挈伺诈之察,而日月昭著之察;以此思断,匪琅汤凌轹之断,而雷霆震厉之断;以此思勤,匪吏胥劬录之勤,而方皇周挟之勤;以此思强,匪武人趫悍之强,而鲠固慎完之强;以此思恭,匪傀儡描画之恭,而斋庄中正之恭;以此思俭,匪妇姑屑越之俭,而撙节爱养之俭;以此思谨,匪尺言寸行之谨,而百举不过之谨;以此思厚,匪薄忠小信之厚,而九德兼资之厚;以此思深,匪窜端匿迹之深,而江海无涯之深;以此思安,匪循朝保夕之安,而泰山不移之安。《书》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是故十蔽不去,虽有过人之姿,而得罪于古之人;十蔽去,虽际末流之势,而可以为功于今之天下。
甲权
浮邱子曰:主不以权自予,而下得而有焉,谓之擅;以权自予,而下仍欲得而有焉,谓之移。下擅主权,其主儡身而不能起;下移主权,其主或知而或不知。且夫或知而或不知,此中主以下之通病,而奸邪所以簸弄其主之妙道胜算也。是故移之云者,巧不可见,秘不可闻,胶不可合,铲不可分。主有先见,移以构煽;主有后言,移以倒颠;主有弗学,移以糟粕;主有不力,移以偃息;裹佞厌忠,移以和同;标治讳乱,移以燕衍;圣己愚众,移以歌颂;废恩任法,移以斩伐。《易》曰:“履霜坚冰至。”言其渐渍以朝以夕也。《诗》曰:“彼何人斯?其为飘风。”言其变幻不可踪迹也。
是故下术太奇,主德乃漓。首漓主德,次僈主职。既漓既僈,我参其半;自半而专,其谁竞焉?国无与竞,乃凶乃魗;乃耸厥奸,乃腾厥垢;乃蜩乃螗,乃稂乃莠。其主如寄,何无何有?虽则如寄,乃饰乃章;外挈空名,惨其中肠。虽则如寄,乃厉乃防;何所据依,而假以强?昔孔子之言曰:“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是故齐桓公岂不一匡九合也?而权移于三子;秦二世岂不席全胜之势、行督责之术也?而权移于赵高;汉武帝岂不创制逾节也?而极移于江充;唐德宗岂不喜猜疑、立制防也?而权移于卢杞;宋神宗岂不锐意图治也?而权移于王安石;明太祖岂不芟薙群雄、平壹区宇也?而权移于胡惟庸。兹六君者,倘所谓处稚而自壮,欲雄而反雌者是耶?
是故大木成林,必有斧斤。多鱼为渚,必有网罟。怒目横张,必有隘妨。纷端好察,必有蔽遏。轰车竞进,必有坑阱。撑舟乱投,必有逆流。咨心从好,必有悔懊。负气相高,必有訾謷。罴之雄矣,寝皮奈何?龟之灵矣,刳肠奈何?炎炎之威,弗申奈何?屑屑之计,弗中奈何?燕之巢矣,栋焚奈何?蛛之丝矣,网断奈何?諓諓之言,弗信奈何?姁姁之惠,弗亲奈何?《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於乎!无未阴雨之绸缪,而侮之者能勿至乎?侮之者至,而有国有家者之权竟何在乎?
是故司人巇而吞之,谓之狼;司物巇而敝之,谓之虫。国有狼而以为麟凤,谓之倒;国有虫而以为莫余毒也,谓之懵。是故主不固其关键,不峻其蕃垣,狼乃将群;不时其鞭策,不镜其影衾,虫乃将深。苏其昧,纯其阳,驱其怪,植其常,国乃无狼。操之以表,印之以衷;塞之以初,固之以终,国乃无虫。昔太公之言曰:“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是故主不洗其贪,不伐其聚,狼乃变为虎;不摘其奸,不启其愚,虫乃化为狐。老者郁忧,壮者惊猜;贱者遁逃,贵者崩摧:狼变为虎,乃物之灾。用疑执然,树凡踣特;倒上为下,点白成黑:虫化为狐,乃德之贼。
是故鲁有三家,晋有六卿,汉有莽、操,唐有武曌:畴不积乎微、成乎显,始乎移、卒乎擅?乃冲乃突,其主茧茧;乃否厥邦,其主有靦。《易》曰:“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允若兹,则忏悔其有及乎?是故为主之道,亟揃狼之爪牙,毋使为虎,尔乃更不可以攫拿;亟披虫之腹心,毋使为狐,尔乃更腾其媚而利其倾;亟塞蝼蚁之穴,毋溃厥堤,而江河以之决裂;亟扫蚊虻之迹,毋聚成雷,而下莞上簟,不得屏息。《易》曰:“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允若兹,则何奸邪之能为乎?是故阴霾不豁,曯以青天;析疑振慝,大权立焉。立天下之大权,居天下之定命,本天下之先觉,作天下之众正,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坐开明堂,恭己不劳。
乙权
浮邱子曰:主以权自予,谓之提纲;以权使人,谓之底绩。使人有权,而权毋逼,谓之和平。使人有权,而权毋杂,谓之专壹。和平成度,专壹成业。成度斯贤,成业斯杰。今也不然,使智者图政,使愚者议其然否,一蔽也;使勇者卫国,使怯者操其进止,二蔽也;使仁者活民,使贪者剥其脂膏,三蔽也;使义者砺俗,使顽者毁其制防,四蔽也。於乎!使愚议智,则智不独;使怯操勇,则勇不必;使贪易仁,则仁不遂;使顽恶义,则义不立。智不独则多歧,勇不必则中裂,仁不遂则虚枵,义不立则颠揭。其在《旄邱》之三章曰:“叔兮伯兮,靡所与同。”言人不壹,则权不重也。《小旻》之四章曰:“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言权不重,则事不济也。是故大舜权重,而戮四凶以服天下;伊尹权重,而放太甲以庇有商;周公权重,而诛管叔以光文、武之业;管子权重,而一匡九合尽其长;霍光权重,而汉不踣;诸葛亮权重,而治蜀有方;王猛权重,而苻坚以为五胡之长;李德裕权重,而唐之叛镇止其不良;司马光权重,而扫除新法以成元祐之治;张居正权重,而明之中叶以富以强。
是故圣哲,上也;豪杰,次也;不能无疵颣而未尝不豪杰者,又其次也。之三等者,钧藉权以行。圣哲权重,然后伸其道焉,尽其材焉。豪杰权重,然后理其术焉,标其望焉。道胜万物,不劳而致太平;材胜万物,操纵翕辟而人不惊。术胜万物,排群疑,捍大难,而毋害其成;望胜万物,为蝇营狗苟所不能桡,而腾其实以蜚其声。《易大畜》之上九曰:“何天之衢,亨。”君子不有斯遇,而能畅其“舍我其谁”之志矣乎?
是故识患其一彼一此,伎患其一短一长。彼此出则生曲折,短长参则起忧患。兰艾同科,则香不满;枭鸾并巢,则羽不扳;东西施争妍,则不宁于室;大木小木咸擎,则谁氏之为栋梁?十羊九牧,则亡羊不知所咎;一国三公,则哓哓百辨,而迷不知所向方。是故天下倾挤之惨,其必自于以君子耦小人乎!以君子耦小人,君子必孙必负,小人必骄必胜。君子孙而负,匪人材之福也;小人骄而胜,匪宗祏之福也。商以文王为西伯,以崇侯虎间之;鲁以孔子为司寇,以季桓子间之:于是道德之脉,商不能留,鲁不能昌。唐以郭子仪讨安庆绪,以鱼朝恩间之;明以熊廷弼经略辽东,以王化贞间之:于是兵戎之气,唐不能振,明不能存。《易师》之六五曰:“长子帅师,弟子舆尸。贞,凶。”言君子贵其耑任,小人不可参错其间也。
是故腓大于股,难以步;指大于臂,难以把;人不两立,权不旁假。非其人重其权,谓之虎翼。敬其人壹其权,谓之柱石。考其学断其成,谓之蓄积。丰其力必其往,谓之树立。进止唯宜,疾徐如意,谓之惬适。机会靡愆,气势用壮,谓之裨益。愚心愚目,罔持短长,谓之足式。流誉流泝,罔生爱憎,谓之允誓。且夫君子之与小人,自其是非美丑为断。君子之与君子,自其浅深生熟为断。非好夺是,丑好夺美,谓之不臧。浅好持深,生好持熟,谓之不详。是故天下枝离之缪,其必自于以君子耦君子乎!以君子耦君子,所谓众擎而易举,同舟而共济也,是固然矣。乃其不然者,职有属而材不壹,理有共而气不降,学有差而辨不入,运有舛而功不双。两哲相与,有阴有阳;两桀相使,有员有方。周公旦、召公奭犹不准其疑信,矧乃意忌之人乎?萧和、韩信犹不保其成败,矧乃龌龊之士乎?狄仁杰、娄师德犹不平其短长,矧乃险诐之夫乎?韩琦、富弼犹不泯其异同,矧乃浅佻之子乎?
《易豫》之九四曰:“由豫,大有得,勿疑,朋盍簪。”言君子德与位隆,朋类在其度量之内也。是故群智群勇,必有其总;群仁群义,必有其的。以圣为总,智勇受裁;以中为的,仁义兼该。凡毋为圣裁、反欲裁圣者,谓之亢;毋为中该、反欲该中者,谓之诳。毋有自照之明,而不至于圣、不适于中,与至于圣、适于中者同堂而语,谓之障;毋有知人之哲,而俾至于圣、适于中,与不至于圣、不适于中者摩肩蹴额而相对,谓之怅。於乎!五岳有长,百谷有王,唯圣唯中,则莫敢雁行。毋机械之,而恂达之,圣之所以裁群智也。毋獟悍之,而果毅之,圣之所以裁群勇也。毋姑息之,而胞与之,中之所以该群仁也。毋专行之,而绳尺之,中之所以该群义也。乃操乃纵,其枢在我;磨礲淬厉,乃无不可。乃上乃下,一以贯之;浸氵㸒变化,乃竟厥施。子思曰:“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夫为天下国家,则苦不得成己成物之人而授之权矣。是故无平居格致,则无人物等差;无人物等差,则无操纵上下;无操纵上下,则无力量血脉;无力量血脉,则无丰功美誉。是故无其人,则憾不使古人治今人;有其人,则断断不可使今人古人齐。今人有能伏处而谈尧舜之道,观政而通礼乐之意者,是亦伊尹、周公之亚也,慎无曰兹不足为治也,强欲更觅一伊一周以两之。有能富国强兵,尊主庇民,而擅出众之誉、奏救时之绩者,是亦管仲、王猛之亚也,慎无曰兹不足为治也,强欲更觅一仲一猛以两之。有能聪敏肃给而自任以重,忠纯豁达而精白乃心者,是亦诸葛亮、司马光之亚也,慎无曰兹不足为治也,强欲更觅一亮一光以两之。
且觅其相当者不得,恶知不觅其相似者以两之?觅其相似者不得,恶知不觅其相反者以两之?众皆逆料其相反,恶知我不且深信其相当以两之?众皆暴白其相反,恶知我不且狠执其相当以两之?然而愈欲两之,则愈不两之。是何也?一之而不两之,言乎君,则为尊;言乎臣,则为贤。《太甲》之言曰:“一人元良,万邦以贞。”《秦誓》之言曰:“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君尊,谓之一人,统于位也。臣贤,谓之一人,统于道也。统于位者其权正,统于道者其权妙。其权正者物所归,其权妙者神所劳。是故日月并照,不可以成景光;骥騄并驾,不可以骋康庄;田连、成窍,并琴而鼓,不可以为曲;王良、造父,并辔而御,不可以相将。是故百医守病,适足致疑;一夫为功,众作皆庳;千夫舆瓢而趋,尔瓢必裂;一人疾持而走,靡求不得。
[book_title]浮邱子卷二
白术上
浮邱子曰:君子将温温然与人亲邪?抑憢憢然与人畏邪?将坦坦然与人知邪?抑慒懜然与人疑邪?可亲者厥利九,可畏者厥害九,可知者厥利十,可疑者厥害十。
厥利九云何?君子可亲,则有我近物之利,则有物近我之利,则有我成物之利,则有物成我之利,则有去壅从通之利,则有贡直却谀之利,则有化贰为诚之利,则有收异于同之利,则有原始要终之利。我近物,此君子略崇高、详视听也;物近我,此君子服臣僚、孚兆庶也。我成物,此君子施仁义、究体用也;物成我,此君子采葑菲、询刍荛也。去壅从通,此君子弗用暖昧之事愚己也;贡直却谀,此君子弗用神圣之名詟人也。化贰为诚,此君子弗厉声色而反侧销也;收异于同,此君子弗胶血气而流行遬也;原始要终,此君子弗亏名实而神骨完一也。略崇高、详视听,畴其遁逃明鉴以欺之?服臣僚、孚兆庶,畴其造作非分以桡之?施仁义、究体用,畴其献私智纤计以小之?采葑菲、询刍荛,畴其秘情故事实以外之?弗用暖昧之事愚己,畴其揣所便以饵之?弗用神圣之名詟人,畴其纵所矜以说之?弗厉声色而反侧销,畴其包藏祸心以固之?弗胶血气而流行遬,畴其蠹蚀皇风以薄之?弗亏名实而神骨完一,畴其抵巇以弛易[齿+禺]差之?故曰:可亲者厥利九。《诗》曰:“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万福来求。”又曰:“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塈。”是则亲之为利也与!
厥害九云何?君子可畏,则有我弗近物之害,则有物弗近我之害,则有我弗成物之害,则有物弗成我之害,则有阻通成壅之害,则有招谀伏直之害,则有激诚使贰之害,则有遏同于异之害,则有断终反始之害。我弗近物,其崇高弗略,视听弗详也;物弗近我,其臣僚弗服,兆庶弗孚也。我弗成物,其仁义弗施,体用弗究也;物弗成我,其葑菲弗采,刍荛弗询也。阻通成壅,用暖昧之事愚己也;招谀伏直,用神圣之名詟人也。激诚使贰,厉声色而反侧生也;遏同于异,胶血气而流行断也;断终反始,亏名实而神骨弗完一也。崇高弗略,视听弗详,畴不遁逃明鉴以欺之?臣僚弗服,兆庶弗孚,畴不造作非分以桡之?仁义弗施,体用弗究,畴不献私智纤计以小之?葑菲弗采,刍荛弗询,畴不秘情故事实以外之?用暖昧之事愚己,畴不揣所便以饵之?用神圣之名詟人,畴不纵所矜以说之?厉声色而反侧生,畴不包藏祸心以固之?胶血气而流行断,畴不蠹蚀皇风以薄之?亏名实而神骨弗完一,畴不抵其巇以弛易[齿+禺]差之?故曰:可畏者厥害九。《诗》曰:“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又曰:“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是则畏之为害也与。
厥利十云何?君子可知,则有言语明白之利,则有血诚屈注之利,则有名物整齐之利,则有威令信必之利,则有愚不矇乱之利,则有智不侥幸之利,则有浅不剽窃之利,则有深不诞藏之利,则有柔不阿比之利,则有刚不抵塞之利。言语明白,此君子是非好丑同以人也。血诚屈注,此君子缓急非常印以天也。名物整齐,此君子引绳墨、切事情也。威令信必,此君子树宪典、割私曲也。愚不矇乱,此君子使人调其所从也。智不侥幸,此君子使人诇其所主也。浅不剽窃,此君子使人诇其所发也。深不诞藏,此君子使人调其所蓄也。柔不阿比,此君子使人诇其所下也。刚不抵塞,此君子使人诇其所尚也。是非好丑同以人,故上下相与而气焰平。缓急非常印以天,故吉凶相感而忠爱溢。引绳墨、切事情,故去芜杂以成列。树宪典、割私曲,故大公正以成名。使人诇其所从,故顺;使人诇其所主,故恭;使人诇其所发,故彻;使人诇其所蓄,故安;使人诇其所下,故惕;使人诇其所尚,故奋。故曰:可知者厥利十。《诗》曰:“貊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又曰:“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国。”是则知之为利也与!
厥害十云何?君子可疑,则有言语枝叶之害,则有血诚匮散之害,则有名物错缪之害,则有威令贰参之害,则有愚者矇乱之害,则有智者侥幸之害,则有浅者剽窃之害,则有深者诞藏之害, 则有柔者阿比之害,则有刚者抵塞之害。言语枝叶,其是非好丑弗同以人也。血诚匮散,其缓急非常弗印以天也。名物错缪,其绳墨断、事情坏也。威令贰参,其宪典沉、私曲胜也。愚者矇乱,弗诇其所从而从之也。智者侥幸,弗诇其所主而主之也。浅者剽窃,弗诇其所发而发之也。深者诞藏,弗诇其所蓄而蓄之也。柔者阿比,弗诇其所下而下之也。刚者抵塞,弗诇其所尚而尚之也。是非好丑弗同以人,故上下相高而气焰作。缓急非常弗印以天,故吉凶相背而忠爱微。绳墨断、事情坏,故狂举不可以成列。宪典沉、私曲胜,故鄙心不可以成名。弗诇其所从而从之,故逆;弗诇其所主而主之,故玩;弗诇其所发而发之,故噪;弗诇其所蓄而蓄之,故离;弗诇其所下而下之,故贱;弗诇其所尚而尚之,故左。故曰:可疑者厥害十。《诗》曰:“我闻其声,不见其身。不愧于人,不畏于天。“又曰:“维彼不顺,自独俾臧,自有肺肠,俾民卒狂。”是则疑之为害也与!
是故古今得失之林,君相贤愚之概,与人亲,罔不昌;与人畏,罔不殃;与人知,罔不常;与人疑,罔不荒。是故秦皇兼并,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已;又其俗多忌讳之禁,士皆钳口而不敢言,然而卒为天下笑,可若何!汉高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此其所由贤于秦皇也。隋炀性猜忌,对群臣多不语,然而卒蹈江都之祸,可若何!唐太宗勇于从谏,温于接下,屡敕有司,凡诏敕未便者,咸执奏,毋得阿从,不尽己意,此其所由贤于隋炀也。原秦皇之所由短祚,隋炀之所由秽德,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原汉高之所由驱乱,太宗之所由致治,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是故李林甫城府深密,人莫窥其际;好甘言啗人,而阴中伤之;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以张其势;然而身死未葬,追削其爵,剖其棺,可若何!张九龄不为林甫所容,然上爱重其人,每宰相荐士,辄举九龄风度以为模楷,此其所由贤于林甫也。王安石躁迫强戾,众不能诎,然而群奸嗣虐,宋室微矣,可若何!司马光不为安石所予,然其平生无不可对人言,诚心自然,天下以为真宰相,此其所由贤于安石也。原林甫之所由毒世,安石之所由偾国,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原九龄之所由足式,光之所由有誉,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
是故猛虎咆哮,群兽不附;麒麟在陬,嘉德可风:一鸷而一驯也。山谷多翳,鬼魅撄人;康庄豁达,方轨并进:一暗而一显也。是故知者亲之的,疑者畏之影。疑积成畏,畏积成灾,灾积成梗,则水潦旱乾之所以洊至,奸宄寇贼之所以生心。此道行、无所往而不为害也。知积成亲,亲积成和,和积成安,则山川鬼神之所以灵爽,日月风云之所以成象。此道行,无所往而不为利也。《易》曰:“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礼》曰:“其德盛者其志厚,其志厚者其义章。”是故匪畅匪发,不足为美;人疵其表,我魗其里。匪盛匪厚,不可以章;小人所谣,君子所伤。
白术下
浮邱子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夫明明德,则与人疑之反矣;亲民,则与人畏之反矣。是故所贵乎君者,毋造作太平,毋高天下以名称,毋褊中,毋塞群情,毋为德不终,毋使天下文义风议与祸为邻;夫然后毋与人畏、毋与人疑,其可也。所贵乎相者,毋居高而不可以群,毋排其所不说者以为能,毋执己见而气不驯,毋取佞辞顺指滑其听闻,毋谤仇塞涂而駴其神,毋倚伏烦密,操纵诡变,不可纪经;夫然后毋与人畏,毋与人疑,其可也。
是何也?君造作太平,则晏罢晨兴无实事。晏罢晨兴无实事,则惠浸萌生、信及翔泳,皆浮誉。惠浸萌生、信及翔泳皆浮誉,而姑利其誉之浮以说其耳,且闪铄其事之实以藏其身,则自欺以欺天下。自欺以欺天下,则久假而恶知其非有。久假而恶知其非有,则内盲妄而外溃烂。内盲妄,则形为泛剽骄蹇;外溃烂,则亟欲弥缝补苴,形为泛剽骄蹇,则体不重;亟欲弥缝补苴,则用不详。体不重,用不详,则头尾参错;头尾参错,则手足颠顿,手足颠顿,则终于筋阤脉散而亡能为。是故尧咨四岳,而不讳言九年之水;汤责六事,而不粉饰七年之旱;盘庚播迁,无伏攸箴;秦缪沮丧,尚询黄发: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秦二世恶闻盗贼,而行恣睢督责之术;宋明帝好事鬼神,而厌祸败凶丧之语: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高天下以名称,则为谀颂之招。为谀颂之招,则豪杰阔疏,而犯忌讳者群所哗。豪杰阔疏,而犯忌讳者群所哗,则亡理道,而擅妩媚者不可止。无理道,而擅妩媚者不可止,则下惯予而上惯受。下惯予,则臣节庳;上惯受,则主德骄。庳者之伎有穷,骄者之状无厌,则亟意将顺而恐不工。亟意将顺而恐不工,则百工必有一拙。百工必有一拙,则百不足以喜,而一足以怒。百不足以喜而一足以怒,则上太易而下太难。上太易,则蔑视廷臣,亡当吾意;下太难,则必变其谀颂,而生寇仇其君之心。是故箕子陈《洪筑》,而武王不怒其呼之曰“汝”;召康公歌《卷阿》,而成王不罪其呼之曰“尔”;汉光武诏上书不得言圣,唐高祖对群臣每自称名: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秦苻生自嫌眇目,于是凡言“残、缺、少、无”,则有刑;周宣帝自号“天元”,于是凡称“天、高、上、大”,则有禁: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褊中,则不能开诚布公、匿瑕含垢。不能开诚布公,则好蓄己之情故事实;不能匿瑕含垢,则好绳人而求其尽。好蓄己之情故事实,则恐其稍出于包藏掩覆之外;好绳人而求其尽,则又恐其情故事实不入吾照烛掎擿之中。天下之人之情故事实,而必其尽入吾照烛掎擿之中,则骋臆度而工计数;骋臆度而工计数,则智己而好愚人;智己而好愚人,则内己而好外人;内己而好外人,则不使人窥其动止起讫。不使人窥其动止起讫,而人愈欲窥之,而己愈欲操切之,则传闻漏泄有诛;传闻漏泄有诛,则描摹态度而冒简易缜密者有赏;描摹态度而冒简易缜密者有赏,则君臣上下、左右小大相鬼。君臣上下相鬼,则故浅之而故深之;左右小大相鬼,则故非之而故是之。故浅故深,故非故是,则言不昌而行不实。言不昌,则成晦昧;行不实,则成渗漏。晦昧日甚一日,渗漏日多一日,则国事枝离蠹蚀而不可理。是故汉高祖豁达大度,光武亦恢廓大度,唐高祖志略安远,不存苛细;太宗亦心术豁然,不有疑阻: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卫嗣君好察微隐,赐县令之席,令大惊以为神;诘关市之金,关市大恐。秦始皇为微行以避恶鬼,所居宫毋令人知,所行幸有言其处者死。孙皓置黄门郎十人为司过,每宴罢,各奏群臣阙失,因剥皮凿面以为罚。桓玄好自矜伐,主者奏事,或一字片辞之缪,必加纠摘,以示聪明。宋文帝与徐湛之屏人语,连日竟夕,尝秉烛绕壁间行,虑有窃听者。齐明帝简于出入,深信巫觋,每出先占利害,东出云西、南云北: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塞群情,则不能与天下为一体之事;不能与天下为一体之事,则天下澹其为君之心;天下澹其为君之心,则骨亦以之折,情亦以之隐;骨折而情隐,则不能作天下敢言之气;不能作天下敢言之气,则忠谋石画、灵机亟智不闻;忠谋石画不闻,则下长优而上长劣;灵机亟智不闻,则下长忧而上长泰。既限于材之劣,又席于势之泰,则耳目隘而心理枯。耳目隘而心理枯,则政刑缪而民物焦;政刑缪而民物焦,则郁为缓亟非常之变;郁为缓亟非常之变,则悔与愎交战于胸中;悔与愎交战于胸中,则侮必不可以胜愎;悔不可以胜愎,则自功其败而不罪己;自功其败而不罪己,则自圣其愚而不求人;自圣其愚而不求人,则拒谏饰非以终其身;拒谏饰非以终其身,则无穷而思转之一日;无穷而思转之一日,则置社稷沦亡于不顾。是故舜立毁谤之木,置敢谏之鼓;禹悬钟鼓磬铎鞀,以待四方之士;卫武公箴儆于国,汉文帝止辇受言,唐太宗诏谏官随宰相入阁议事,武宗诏群臣言事毋得乞留中,宋太宗诏群臣论列者即时引对,仁宗除越职言事之禁: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秦禁偶语,汉诛腹非;赵王虎立私论朝政之法,听吏告其君,奴告其主;唐代宗徇奸臣之请,谕诸司奏事先白长官宰相,定其可否;德宗诏百官毋得正牙奏事;宋高后几为大臣所蒙,诏百官言阙失,先设六事于诏语中以明其罚;徽宗罢求直言,理宗严中外上书之禁: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为德不终,则口吐软语而怀二三;口吐软语而怀二三,则好存彼此而立异同;好存彼此而立异同,则苛求短长而察隐现;苛求短长而察隐现,则薄恶细故,不能情恕理遣;薄恶细故,不能情恕理遣,则以天子而芥蒂臣下;以天子而芥蒂臣下,则不光白;不光白,则不肫挚;不肫挚,则猜生蛊而怒生惨。猜生蛊,则克核太至;怒生惨,则强戾自遂。强戾自遂,则有凶焰;克核太至,则无隆情。有凶焰,则忠直勤劳者折;无隆情,则亲戚耇老者捐。忠直勤劳者折,亲戚耇老者捐,则臣下棘心茧足,咸不自保。是故齐桓公不以射钩弃管夷吾,晋文公不以斩祛拒寺人披,唐代宗不以儿女口角忌郭子仪,宋太祖不以微时受侮罪董遵诲: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汉景帝恶尚席取箸,下周亚夫于狱;唐太宗轻信谮诉,踣所撰魏徵碑;宋英宗傅会异议,罢三司使蔡襄;明太祖疑谈洋地有王气,夺刘基禄: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君使天下文义风议与祸为邻,则儒雅闻而自伤;儒雅闻而自伤,则辨天人、谈古今者不吐其奇;辨天人、谈古今者不吐其奇,则竞进浮华无用之文;竞进浮华无用之文,虽篇牍盈千累万,而不关于吾道之出入离合,不切于当世之是非善败;不切于当世之是非善败,则闻者不怒;不关于吾道之出入离合,则读者不骇。闻者不怒,则与为揄扬,而美名可得;读者不骇,则与为提携,而厚糈可得。美名,厚糈可得,则趣时者乐引以为式;趣时者乐引以为式,则读书论事而输忠款、善发挥者,适犯左右侍从、贵戚大臣之所不然;读书论事而输忠款、善发挥者适犯左右侍从、贵戚大臣之所不然,则必壹意桡阻,百端谮诉。壹意桡阻,则主计乱;百端谮诉,则主听偏。计乱听偏,则不能舍贵从贱、舍亲从疏;不能舍贵从贱、舍亲从疏,则不能舍邪从正、舍忽从治。不能舍邪从正,则人才不可复特。不能舍忽从治,则国脉不可复昌。是故自居易作《新乐府》,铺陈时事,而唐宪宗召入翰林;郑侠绘《流民图》,指斥新法,而宋神宗宣示辅臣: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杨恽歌“南山芜秽”以喻朝廷,而汉宣帝恶恽,处以极刑;苏辙引汉武烦苛以比先帝,而宋哲宗罢辙出知汝州: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居高而不可以群,则好以体格边幅量人;好以体格边幅量人,则一言一色不检而重訾之;一言一色不检而重訾之,则所厌恶多于所说爱;所厌恶多于所说爱,则储材实、识时务者裹足不前;储材实、识时务者裹足不前,则王霸醇疵、文武弛张、阴阳灾祥、民物丰耗不析。王霸醇疵不析则杂,文武弛张不析则窘,阴阳灾祥不析则肆,民物丰耗不析则忨。忨、肆、僒、杂交并,则赞皇庀国之谓何?赞皇庀国之谓何,则礼绝百寮者如偶人;礼绝百寮者如偶人,则亡能以其身系天下重轻;亡能以其身系天下重轻,则朝廷羞;朝廷羞,则当世之士咸羞;当世之士咸羞,则愤恨太息而无如何。是故唐制:宰相归私第,百官不敢及门,裴度以为方讨不庭,宜接多士;宋制:两制不得诣宰相居第,百官不得间见,范镇以为待之至诚,请除谒禁: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贾似道日坐葛岭,深居简出,外人无敢窥其第;严世蕃代理朝事,九卿百司浃日不得见其面: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排其所不说者以为能,则乘天作势而莫敢当;乘天作势而莫敢当,则颠黑为白、倒上为下犹反手;颠黑为白、倒上为下犹反手,则用大君刑赏予夺以酬恩仇,而不自谓其然;用大君刑赏予夺以酬恩仇而不自谓其然,则虽秉公道、持清议者莫能折其不然;秉公道、持清议者莫能折其不然,则必有蚁援蝉附以充麒麟、凤皇;必有蚁援蝉附以充麒麟凤皇,则必有名材硕德以供茶毒;必有名材硕德以供荼毒,则人不能胜而天神呵之;人不能胜而天神呵之,则必出乎尔,反乎尔;出乎尔,反乎尔,则大者以危其国,小者以危其躯。是故蒋琬不记忆细故,而杨敏得免重罪;文彦博不蓄憾前言,而唐介寻至大用: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李德裕积门户之见,而党祸足以累其功;赵普修睚眦之怨,而冤狱足以损其年: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执己见而气不驯,则亡虚衷以考事理;亡虚衷以考事理,则亡长材以乘时会;亡长材以乘时会,则亡明效大验以答朝廷;亡明效大验以答朝廷,则积惭汗而生愤恚;积惭汗而生愤恚,则不得不枝饰于文物节目;既枝饰于文物节目,则不得不凌厉于言论风采;既凌厉于言论风采,则不能俯首从人;不能俯首从人,则举一切忠告善道而糠秕之;举一切忠告善道而糠秕之,则下负其友,上负其君。下负其友,则无人表;上负其君,则无天行。无人表,无天行,则不丧实辱名、蠹国害民不已。是故赵简子临朝而思鄂鄂,孟尝君书门版以求扬名止过,诸葛亮与群下教勤思启诲,司马光书客位榜访问忠告: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梁冀会公卿议事,意气凶凶,使人慑惮;王安石在中书议事,厉色以待言者: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取佞辞顺指滑其听闻,则不可为典要;不可为典要,则不可为气概;不可为气概,则以其苟于己者阿于君;以其苟于己者阿于君,则以其阿于君者风于众;以其阿于君者风于众,则以其风于众者偿于我,以其风于众者偿于我,则天下人物咸在指挥咳唾之中;天下人物咸在指挥咳唾之中,则亡敢议柄国者之然不然;亡敢议柄国者之然不然,则畏权贵之心十倍于畏君父;畏权贵之心十倍于畏君父,则媚权贵之辞百倍于媚君父;媚权贵之辞百倍于媚君父,则文采风流与礼义廉耻俱衰;文采风流与礼义廉耻俱衰,则不利于国莫大焉。是故公孙侨不徇然明之请,则毁乡校以为非;臧文仲能受展禽之言,则书三策以为法: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李峤阿主,至与同列诵诗,止其规讽;史弥远当国,至使礼闱策士避其家讳: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谤仇塞涂而骇其神,则多设猜防;多设猜防,则跬步如临敌国,跬步如临敌国,则有挤坠之忧;有挤坠之忧,则无生人之乐。是故沈庆之俭而有度,则朝会无过从骑三五;郭子仪仁而有勇,则寺游仅以家僮数人: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商鞅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李林甫出入广驺骑,先驱百步,传呼呵卫;秦桧列五十兵,持长梃以自卫;卢世荣谨卫门户,增其从人: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相倚伏烦密、操纵诡变不可纪经,则衮衣而蒙妇寺鬼魅之态;衮衣而蒙妇寺鬼魅之态,则耸其躬而悄其心。耸其躬,则群迹之;悄其心,则群意之。群迹群意,则亡独巧;亡独巧,则游辞遁指为人窥破。游辞为人窥破,则生愧赧而亡能更;遁指为人窥破,则生桀骜而亡能降。亡能更且降,则借势炎以塞非毁;借势炎以塞非毁,则辨有口者不敢发声;辨有口者不敢发声,则愚无知者堕其迷蒙;愚无知者堕其迷蒙,则设机械亡不中;设机械亡不中,则负意自得;负意自得,则信术而不信理,信人而不信天。信术而不信理,则与理为敌;信人而不信天,则与天为障。与理为敌,与天为障,则秉彝之良不可复;秉彝之良不可复,则万事万物之愆缪不可剔;万事万物之愆缪不可剔,则天下国家之元气斩而患气沸。是故曹参日饮醇酒,民以宁一;谢安不存小察,经远无竞;高允恂恂不倦,诲人以善;裴度孜孜竭诚,众望所属:与人亲而已矣,与人知而已矣。公孙宏为人意忌,外宽内深;李义甫嬉怡微笑,柔而害物;蔡京天资凶谲,舞智御人;温体仁机深刺骨,专务刻核:与人畏而已矣,与人疑而已矣。
於乎!自有世宙已来,谊君劳相兴国存家,无虑十百,揆其故,则未有不由于与人亲、与人知者也。傲君劣相破国亡家,无虑十百,揆其故,则未有不由于与人畏、与人疑者也。是故披古籍而观成败得丧之林,法其与人亲、与人知者而已矣,戒其与人畏、与人疑者而已矣;总今情而洗锢塞蔽亏之毒,去其与人畏、与人疑者而已矣,就其与人亲、与人知者而已矣。《诗》曰:“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今不揆其何法,何戒、何去、何就,是何异匠不识材而侈语鲁般,医不辨疾而方功扁鹊也,可乎哉?
训始
浮邱子曰:王天下有三始焉。父子为教亲之始,夫妇为教和之始,昆弟为教序之始。
凡教亲者,恩欲挚,计欲简,意欲长,责欲短,贤欲兴,惷欲容,信欲果,疑欲捐,毋涂人议血属,毋贱妾挤贵子,毋次子陵家君,毋庶子夺嫡嗣。毋涂人议血属,则性天固;性天固,则文德流;文德流,则风俗厚。毋贱妾挤贵子,则恩礼准;恩礼准,则义坊著;义坊著,则政令秩。毋次子陵冢君,则等衰严;等衰严,则孙让昭;孙让昭,则礼法成。毋庶子夺嫡嗣,则名分端;名分端,则瞻视伟;瞻视伟,则人心定。
凡教和者,情欲宜,状欲恭,轨欲明,神欲絜,宠欲平,过欲讳,横欲节,郁欲散,毋大心生艳夺,毋细故蓄嫌猜,毋柄籍成倒置,毋衽席来怨毒。毋大心生艳夺,则闺闼敛;闺闼敛,则徽音叶;徽音叶,则神灵佑。毋细故蓄嫌猜,则琴瑟永;琴瑟永,则福履将;福履将,则宗祏固。毋柄籍成倒置,则厉阶塞;厉阶塞,则纲纪伸;纲纪伸,则百物理。毋衽席来怨毒,则祸本拔;祸本拔,则阴霾清;阴霾清,则万国谐。
凡教序者,爱欲齐,诲欲恳,居欲壹,行欲助,长欲纳,幼欲承,常欲整,变欲纯。毋旁枝代本根,毋席势轻手足,毋同气苛宪典,毋多难起萧墙。毋旁枝代本根,则亲疏别;亲疏别,则觊觎稀;觊觎稀,则群行淑。毋席势轻手足,则尊卑浑;尊卑浑,则欢芗最;欢芗最,则治理昌。毋同气苛宪典,则仁义兼;仁义兼,则渐摩熟;渐摩熟,则物情柔。毋多难起萧墙,则缓急调;缓急调,则顺从必;顺从必,则国维成。
《书》曰:“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易》曰:“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是故舜命后夔以冑子,武贻燕翼于冲人,能教亲也。周放宜咎,晋杀申生,秦出扶苏,汉捕戾據,于教亲阙如也。皇、英降沩汭以观刑,太姒服絺络而无斁,能教和也。妲己亡殷,褒姒灭周,嫪毐秽秦,食其污汉,于教和阙如也。友如王季,恭若君陈,能教序也。京城太叔,蔓草难图;曲沃成师,椒聊是比;“尺布”“斗粟’,谣诼沸腾;武德承乾,弓刀来往,于教序阙如也。
亲之反为浇,和之反为衅,序之反为逼。使浇教亲,同室异心;使浇教浇,厥德腥躁。使衅教和,不根谓何?使衅教衅,内乱乃蔓。使逼教序,于何能秩?使逼教逼,群类携贰。虽有善走,饥躯不能以行;虽有善饰,违心不能以名,其所浸浔积败者然也。左氏之言曰:“夫坚树在始,始不固本,终必槁落。”是故田野不辟,不可以艺黍稷;户庭不理,不可以长臣民。浊其源而清其流,枉其木而直其景,不可得也。火乘风而毋燎于原,蚁穿穴而毋溃于防,更不可得也。《诗》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言君之不然,则臣民咸濡染之也。
是故君臣贤否之概:君不教亲,则其臣必有庭帏不顺者;君教亲,则其臣毋敢后庭帏而先勋伐焉。君不教和,则其臣必有帷薄不修者;君教和,则其臣毋敢轻帷薄而重荐绅焉。君不教序,则其臣必有埙篪不叶者;君教序,则其臣毋敢塞埙篪而通声气焉。毋后庭帏、先勋伐,于是乎孝与忠一性始焉;毋轻帷薄、重荐绅,于是乎内与外一行检焉;毋塞埙篪、通声气,于是乎亲与疏一品节焉。孝与忠一性始,于是乎佐其君以教亲焉;内与外一行检,于是乎佐其君以教和焉;亲与疏一品节,于是乎佐其君以教序焉。是故掌伦物者谓之君,理伦物者谓之臣。伦物之外无道德,道德之外无礼乐,礼乐之外无风俗,风俗之外无气运。
《书》曰:“尔惟风,下民惟草。”是故古今治忽之总:君臣教亲,则其民厚;不教亲,则其民凉。君臣教和,则其民脱;不教和,则其民狂。君臣教序,则其民析;不教序,则其民盲。唯凉也,故父子争讼,民不知非;唯狂也,故夫妻反目,民不知非;唯盲也,故兄弟如秦越,民不知非。唯兄弟如秦越也,故民不自爱其兄弟而爱其官长者鲜矣。唯夫妻反目也,故民不自爱其夫妻而爱其井里者鲜矣。唯父子争讼也,故民不自爱其父子而爱其君王者鲜矣。唯民不爱其官长也,故不服训典,不遵禁令,一有缓亟而出死力以捍卫其官长者鲜矣。唯民不爱其井里也,故水潦旱乾、饥馑相望而不横行剽掠、摧残井里者鲜矣。唯民不爱其君王也,故污其身以从盗贼,输其情以资敌国,而履后土,而戴皇天,有所恐惧顾惜,不敢背其君王者鲜矣。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是故民犯上作乱,由于不孝弟;民不孝弟,由于君臣不以身教;君臣不以身教,由于剥天之心而好治人之事。剥天之心,由于昧没;昧没由于不考理。好治人之事,由于骄亢;骄亢由于不守气。不考理,故伦物斩;伦物斩,故多内匮。不守气,故言动违;言动违,故多外侮。内匱外侮,积渐使然。祸生有胎,贼至有门。然则民何罪之有焉?昔汤之言曰:“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伊尹之言曰:“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於乎!此汤、伊尹之所以为圣也乎!圣如汤,而曰“予一人有罪”;圣不如汤万万者,可以内省矣。圣如伊尹,而曰“时予之辜”;圣不如伊尹万万者,可以内省矣。
训终
浮邱子曰:君子之道,必谦必健。谦以终其心也,健以终其气也。谦之著为谨,其反也为放,为傲。健之著为奋,其反也为舒,为颓。凡始乎谨、继乎放、终乎傲者,心之常也;始乎奋、继乎舒、终乎颓者,气之常也。诗曰:“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言末路之难也。是故君子必去十傲,然后节无厉;节无厉,然后驯之于其所必驯。必去十颓,然后气无馁;气无馁,然后树之于其所必树。
十傲维何?一曰居高傲下,则势焰横,精理衰;二曰舞智傲愚,则计术诡,淳意索;三曰信今傲古,则典册废,法令耸;四曰倚人傲天,则灾眚数,修省稀;五曰宠新傲故,则耇老挫,侠少妍;六曰庇亲傲疏,则私爱伸,群策弃;七曰护过傲功,则猜忌生,勋庸阻;八曰喜谀傲直,则好尚溺,忠谠枯;九曰用独傲众,则是非颛,听睹壅;十曰匿微傲著,则黑白移,描画魗。
十颓维何?一曰滥赏故恩颓,恩颓则爵禄不足以劝善良;二曰数赦故威颓,威颓则斧钺不足以惩奸猾;三曰陋俗故名颓,名颓则丰采不足以生向慕;四曰浮文故实颓,实颓则本根不足以大庇荣;五曰失道故教颓,教颓则师儒不足以资摩砺;六曰失德故养颓,养颓则农桑不足以广生聚;七曰积魗故文颓,文颓则礼乐不足以章节和;八曰积忨故武颓,武颓则兵戈不足以伸击断;九曰弱植故气颓,气颓则风雷不足以树肩荷;十曰末流故运颓,运颓则日月不足以成景光。
《书》曰“满招损,谦受益”,言去傲从谦也。《易》曰:“其柔危,其刚胜”,言去颓从健也。去傲从谦,然后皇心细;皇心细,然后政理入。去颓从健,然后国气旺;国气旺然后众志成。毋始乎谦、终乎傲,然后皇心一;皇心一,然后政理常。毋始乎健、终乎颓,然后国气纯;国气纯,然后众志定。政理入,然后无偏执;常,然后无中更。无偏执,无中更,然后人民乐利必由之。众志成,然后无积弛;定,然后无骤溃。无积弛,无骤溃,然后社稷久长必由之。
是故天道不能顿为寒暑,主道不能顿为隆替。天覆万物,行四时,始之终之,天道乃备。主牧万民,莅百官,始之终之,主道乃详。《易》曰:“亢龙有悔,与时偕极”,诫终乎傲也。《书》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诫终乎颓也。江海虽左,长于百川,以其善下也。登泰山则天下小,以其不让土壤而成其高也。雷霆发,则百果草木皆甲坼,以其能鼓舞之也。金石积于千年,以其质理足以不枯槁也。是故谦者吉,傲者凶,健者存,颓者亡。桀、纣之凶也以傲,秦、隋之主之凶也亦以傲。君子谓秦、隋不师谦而师傲,必不冀矣。周既东迁,故其亡天下也以颓;宋既南渡,故其亡天下也亦以頹。君子谓宋不师健而师颓,愈不冀矣。是故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问于守庙者曰:“此为何器?”对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明君以为至诚,故常置之于坐侧。”孟子言于齐王曰:“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於乎!采孔子之言,则庶乎毋傲乎!采孟子之言,则庶乎毋颓乎!世亡孔子,则谁其能借宥坐之器以止人主之傲者乎?世亡孟子,则谁其能借折枝之类以起人主之颓者乎?
夫斧不得柯,用不伸;主不得臣,病不治。是故上以傲,而下有积德老成之臣启其悟、折其狂,兼有极言毋隐之臣责其难、制其败,国之福也,其犹有终;上以傲,而下有承意阿偏之臣从其欲、逢其恶,兼有挟势横取之臣造其端、鼓其虐,国之祸也,是以无终。上以颓,而下有丹心浩气之臣拯其危、济其艰,兼有卓闻妙见之臣析其微、发其昧,国之福也,其犹有终;上以颓,而下有震荡飘忽之臣唱其奸、生其毒,兼有因循缩朒之臣习其安、忘其匮,国之祸也,是以无终。
《诗》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孔子曰;“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於乎!诗人之所谓“补阙”,则吾芒乎其未有闻;而孔子之所谓“不持”“不扶”,则吾不幸而既见之。岂惟是哉?不能补阙,必益之阙;不能持危扶颠,必益之危且颠。是何也?主傲十,臣傲五:簪缨世及,顾视先人,是谓夸恩,夸恩则傲;身居极地,下问孔艰,是谓夸权,夸权则傲;牢笼中外,盗名以狂,是谓夸举,夸举则傲;是非由我,群论皆废,是谓夸议,夸议则傲;得所援系,群飞刺天,是谓夸私,夸私则傲。此五傲者,虽曰臣自傲也,实乃上不教谦之咎焉。主颓十,臣颓五:饮食醉饱,以嬉以敖,是谓短愿,短愿则颓;文经武纬,不知所云,是谓短略,短略则颓;国耻不振,甘之如饴,是谓短焰,短焰则颓;柔声软态,俯仰从人,是谓短骨,短骨则颓;不良于言,不摯于行,是谓短性,短性则颓。此五颓者,虽曰臣自颓也,实乃上不教健之咎焉。
岂惟是哉?夫傲主生傲臣,颓主生颓臣,犹可说也;傲主傲臣生傲民,颓主颓臣生颓民,不可说也。是何也?国有傲主傲臣,则下必有鞅鞅觖望、谤议沸腾之民,必有重气轻命、结党附俦之民,必有陆梁放肆、猖猾始乱之民,必有生心外畔、捐弃中华之民,是谓傲民。国有颓主颓臣,则下必有顽疏懒慢、不就检括之民,必有耽盘流遁、氵㸒心舍力之民,必有材行朽秽、牵拙作昏之民,必有苟且性命、从乱如归之民,是谓颓民。是故十傲生五傲,十颓生五颓,犹可说也;十傲五倣生亿万傲,十颓五颓生亿万颓,不可说也。国至于有亿万傲、亿万颓而不土崩瓦解、危若朝露者,未之有也。譬彼富室之败,其父奢氵㸒,而子效之;有药石之者,尚可以挽其败而缓其困也。其子效之,而孙、曾又效之;其子孙效之,而宗族、亲戚、邻里、乡党又效之,不转瞬而田园、第宅、金玉、衣物皆在沟壑矣。是君子即室以知乡,即乡以知国,即国以知天下,即君心以知朝廷,即朝廷以知百官,即百官以知万民。是故能理君心,福禄之阶也;不然,败亡之媒也。《诗》曰: “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噫!其孰能折其不然而醒之乎?
辨萌
浮邱子曰:君子之于天下国家也,谨治其萌云尔。箕星动,则烈风起;商羊舞,则氵㸒雨兴;旱魃见,则禾黍枯;丰钟鸣,则霜霰作。是故君子必忖度乎欲风、欲雨、欲旱、欲霜之始,毋辀张于既风、既雨、既旱、既霜之末。毋蚁孔溃堤,毋针芒漏器,毋山霤穿石,毋单绠断幹。此之谓治其萌,毋治其既也。於乎!治其既者,不能治其既者也。治其萌者,不待其既知其萌者也。苟为不知其萌者,贵寓正义直指于微言,而告以其萌者也。苟为告以其萌而不信者,贵寓微言于流涕太息,而动之以必信其萌者也。是故暗萌之说二十,弱萌之说二十,危萌之说二十。
暗萌之说维何?凡体格尊而心膂隔,丰棱厉而精意衰者,暗萌也。剖析毫芒,激射幽隐,然毫芒之端更有毫芒,幽隐之际更有幽隐,其力无能尽剖析之;激射之,而嚣嚣然谓予智者,暗萌也。察之太细,于德为不厚;求之太偏,于势为不競;治之太急,于事为不详者:暗萌也。守一拒二,昵彼夺此,瞻前忘后,举左硋右者,暗萌也。毋读上下古今之书,毋熟离合异同之故,而挟说以超,凭臆以断者,暗萌也。多端而亡统,好谋而少成者,暗萌也。踔厉风发以始之,调停理解以继之,隐忌壅蔽以终之者,暗萌也。众所恒见,则屑越劳辛以为功;众所深忧,则枝吾缄默以为度者,暗萌也。荒修省而工仪式,捐教戒而崇祭祷者,暗萌也。谓礼乐可兴,旋迂阔之;谓《诗》《书》可敬,旋提僈之;谓师儒可杖,旋芥蒂之;朝信道而暮已疑,貌亲人而神愈疏者:暗萌也。数闻爱憎之言,眩于名实之辨,杂设耳目之用,歧于是非之的者,暗萌也。是我而我迎之,非我而我拒之,孙我而我说之,逆我而我怒之;拒之则罔知其可迎,迎之则罔知其可拒,怒之则罔知其可说,说之则岡知其可怒者:暗萌也。一正碾而群正剉,一直锢而群直回,一忠诬而群忠饰者,暗萌也。毋杜包心为患之贼,毋烛借端巧构之谗,毋擿留馀不尽之私,毋破猗违偷取丐吾之断,而两皆不居其然疑之迹者,暗萌也。宠黎庶所不归心之人,敬寮采所不知名之士,拔天地山川鬼神所不注意之材者,暗萌也。不参验而自必,不纡徐而自鸷者,暗萌也。居之久则生佚志,驭之惯则骋大心者,暗萌也。夸所有,讳所无者,暗萌也。以模棱为故事,以闪烁为良术,以庸秽为老成,以阏遏为和平者,暗萌也。见有及而亡能果,心有悔而亡能更者,暗萌也。此谓暗萌之说二十。其在《困》之初六曰:“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丰》之上六曰:“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匪暗之谓而谁谓乎?
弱萌之说维何?凡名号伟而阿谀盛,法纪存而奉行伪者,弱萌也。积衷之所至,有爱而兼有薄;积政之所至,有及而兼有梗;积言之所至,有然而兼有疑者:弱萌也。父子之恩堕,恶能教慈?昆弟之义丧,恶能教友?夫妇之道苦,恶能教顺?内行孤而威棱作,元气阤而风尚随之者,弱萌也。骨枯而肥其肉,幹削而丰其枝者,弱萌也。席胜势而忘其他,艳粉饰而没其质者,弱萌也。事天有貌而无意,事人有律而无情,事物有圈而无化者,弱萌也。令悬矣,有议令以非其上;威必矣,有忨威以蹈其故者:弱葫也。其本浅,则智者操其可否而轩轾之;其治浮,则愚者窥其表里而谣诼之者:弱萌也。积思苦而规摹狭,用术偏而群策贱者,弱萌也。慷慨自立之人,则怯于私议而誳之;胶葛不理之人,则挈其重任以畀之者:弱萌也。可以整而无整,可以芟而无芟,可以树而无树,可以坊而无坊者,弱萌也。疆里广而黔首焦,官爵冗而名材寡者,弱萌也。柔声软态,侧立却行,无其人以身系社稷重轻者,弱萌也。贪于货贿,剥及肢膏,蠹蚀亿万人以荼毒瘵伤之者,弱萌也。群徒而嬉游,簧鼓而饰说,好行小慧以桡义例者,弱萌也。峨冠而长绅,持粱而刺肥,无宏仔肩以疾趣其公而缓其私者,弱萌也。其根柢无足以当天下之所谓大贤、大桀,其锋锷无足以排天下之所谓大疑大难,其辨察无足以析天下之所谓大奸、大蠹,其操履无足以激天下之所谓大忠、大贞者,弱萌也。因而仍之,逡巡而自得之者,弱萌也。留其不逮,俟人补之;纵其不意,使人司之者:弱萌也。经常晦而意见驳,币帛贵而名义轻,君父后而友朋先,民物困而官吏嬉者,弱萌也。此谓弱萌之说二十。其在《观》之初六曰:“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巽》之上九曰:“巽在床下,丧其资斧,贞凶。”匪弱之谓而谁谓乎?
危萌之说维何?凡文恬武熙而无奋志,大倡小和而无特识,福倚祸伏而无蚤计者,危萌也。与之言而无悟,悟矣而无勉,勉矣而中辍者,危萌也。仓廪虚而民无积,府库竭而国无储;民无积则衣食短,国无储则度支绌者:危萌也。关市无稽,城郭无补,边境无备者,危萌也。林箐可以藏匪,川泽可以横行者,危萌也。盗窃、逾越、攘夺之事不绝于目,格鬥、死亡、悲惨之声不绝于耳者,危萌也。虽无大众之兴,而有蠢动之势;虽无巨奸之发,而有益惑之术者:危萌也。阴阳戾而灾眚频,寒暑怨而年岁槁,流亡众而宵小生者,危萌也。饥与饱争躯,莠与良争俗,贱与贵争势,乱与治争数者,危萌也。长不能帅其属,非失则巧,必失则懦;属不能闲其民,非失则苟,必失则残者:危萌也。武无足赖之具,训练荒而徒卒软;文无兼济之材,瞻视尊而斡略微者:危萌也。縻厚糈以养无用,料非常以充有用者,危萌也。氓不父母其官而道涂之,匪惟道涂之,又寇仇之者,危萌也。士之奇伟俶傥者,居常鞅鞅;而例进委琐握龊之人,荐扬缪而报称罕,智桀愤而非毁兴,徒党攻而门户立,辨难繁而怨毒结者,危萌也。弄黠以卖直,援古以惑聪,高睨大谈以成名,华诬魗记以胁众,因而骚动中外,狼戾进止,漫无准备,适增可笑者,危萌也。贪常而守藩篱,偷安而嗜醉饱,苟徇一夕之娱,不作十日之计者:危萌也。非所赐而赐之,赐必骄;非所吝而吝之,吝必怨;非所援而援之,援必滥;非所拒而拒之,拒必横者:危萌也。经营万里之外,而盲于衽席之内;耽荒肢体之奉,而积于腹心之孽者:危萌也。齿登耄耋而撄于事故之纷,手提襁裼而艰于寄托之重者,危萌也。谈太平则色忻,语艰难则理俭,睹丰殖则愿足,闻凶荒则计疑者,危萌也。此谓危萌之说二十。其在《坎》之上六曰:“系用徽纆,置于丛棘,三岁不得,凶。”《旅》之上九曰:“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凶,”匪危之谓而谁谓乎?
君子谨治暗萌,则莫如明白洞达;谨治弱萌,则莫如发强鲠固;谨治危萌,则莫如保任戒惧。君子明白洞达,则必考道测圣以广之;发强鲠固,则必秉礼度义以定之;保任戒惧,则必去欺求慊以安之。考道测圣以广之,然后镜心如日月;秉礼度义以定之,然后植体如金石;去期求慊以安之,然后享世如山岳。镜心如日月,然后暗萌塞;植体如金石,然后弱萌塞;享世如山岳,然后危萌塞。是故君子之于天下国家也,谨治其萌,以用其极云尔。然而事乃有大缪不然者,圣者之所严,狂者之所易,静者之所及。噪者之所差,其莫如萌乎?其在《黍离》之诗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园有桃》之诗曰;“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是岂不以众皆夸咤氵㸒康,而君子独劳心蚤计,谨治其萌矣乎?
於乎!周之亡也以阳人聚,而东迁洛邑、政在诸侯为其萌。秦之亡也以山东豪杰,而焚书坑儒为其萌。汉之亡也以山阳公,而母后擅权、外戚宦官用事为其萌。晋之亡也以零陵王,而士族崇尚虚无为其萌。唐之亡也以济阴王,而宫闹积秽、藩镇坐大为其萌。宋之亡也以海滨,而贤否杂进、寇仇逞志为其萌。明之亡也以万岁山,而貂珰焰作、荐绅血赤为其萌。是故春之必为夏也,兴者萌也;秋之必为冬也,耗者萌也。草木有华,何为其落也?落生于吹,吹生于风。衣裳在笥,何为其敝也?敝生于隙,隙生于虫。杀其虫,塞其隙,衣裳乃新;障其风,止其吹,草木乃蕃。是故古今得失之林,治其既者亡,治其萌者昌。治其萌以用其极者,匪帝则王。
训化
浮邱子曰:万物生而为群,群而亡统则争,争而不已则乱。君子思有以总其群、息其争而塞其乱也,于是崇之以名号。名号崇,然后瞻听伟;瞻所伟,然后吐纳广;吐纳广,然后归往咸;归往咸,然后尊无两。《易》曰;“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诗》曰:“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言名号也。虽然,名号者,所以动之也,物不可以徒动也,又所以笼络之也。物不可以徒笼络也,君子知动物者必束之于事,而笼络之者必易其虑而后定也,于是颁之以教令。教令颁,然后事理详;事理详,然后智桀服;智桀服,然后椎鲁醒;椎鲁醒,然后趣向必;趣向必,然后祗敬生;祗敬生,然后毋犯科。《礼》曰:“正月之吉,始和,布治于邦国都鄙,乃悬治象之法子象魏,使万民观治象,浃日而敛之。”言教令也。
虽然,教令必有所梗也,物不可以终梗也,又必有所壅阏也,物不可以终壅阏也。君子知物之梗者贵摧之,而物之壅阏者贵洗涤之,以还其故也,于是树之以刑用。刑用树,然后毋屈桡;毋屈桡,然后民震栗;民震栗,然后钳异议;钳异议,然后出于壹;出于壹,然后纪律行;纪律行,然后国无蠹。《易》曰:“雷电皆至,丰。君子以折狱致刑。”又曰:“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言刑用也。
虽然,刑用惧其伤也,物不可以终伤也;又惧其太怨毒也,物不可以终怨毒也。君子知物之伤也而药之,知物之怨毒也而极思所以柔驯之,于是厚之以恩感。恩感厚,然后气皆春;气皆春,然后肌髓入;肌體入,然后民和悦;民和悦,然后乐为善;乐为善,然后掖其侪;掖其侪,然后众正兴;众正兴,然后能卫国。《春秋传》曰:“民人痛疾,而或噢咻之。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欲无获民,将焉避之?”言恩感也。
虽然,刑用所以惩也,而惩不惩于惩之日也,可以惩然后惩也。恩感所以劝也,而劝不劝于劝之日也,可以劝然后劝也。君子知物之导也身为鹄,而物之自然之也心为鹄,于是谨自积其身心以治物。孝悌积,然后治物之逆。恭俭积,然后治物之贪。慈仁积,然后治物之佷。忠信积,然后治物之谖。谦让积,然后治物之懦。中正积,然后治物之倚。光明积,然后治物之昧。美大积,然后治物之陋。齐庄积,然后治物之媟。纯一积,然后治物之驳。神圣积,然后治物之狂。招之而不从,然后左右曲折以齐之;强之而不愿,然后披沥胆肝以内之;听之而不彻,然后谆切讽谕以譬之;好之而不力,然后稽其程课以督之;为之而不成,然后炼其精神以实之;循之而不熟,然后生其舞蹈以乐之。《书》曰:“今予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于朕志。”又曰:“尔身克正,罔敢弗正。民心罔中,惟尔之中。”言积其身心以治物也。
虽然,身心也者,此君子之所以治物也。经制也者,此君子之所以利物也。物不可以不利也。君子知利物者贵挈其所有而予之,又策其所无而捄之。于是辟田畴,亲耒耜,劝稼穑,盈百室,然后物以不饥;树桑麻,蓄蚕茧,勤纺绩,理缯布,然后物以不寒;治道途,便商贾,通有无,均聚散,然后物以不隘;饬五材,辨民器,驱百工,赡群用,然后物以不倦;束陂塘,利润泽,浚川渚,止沸溢,然后物以不旱潦;相四时,和疠疾,参九藏,掌医药,然后物以不夭死;出币帛,礼名士,宽网罗,赦细眚,薄税敛,简追呼,时力役,恤劳苦,然后物以各遂其情;收鳏寡,聚孤独,养老惫,活孩提,苏贫窭,慰怨叹,掩胔骼,吊祸丧,然后物以各得其所;符玺毋弃,斗甬毋差,衡石毋偏,权概毋侧,然后物以不欺;城郭毋坏,门闾毋漏,边竟毋扰,蹊径毋杂,然后物以不患;风毋飙,霜毋鸷,雷毋轰,雹毋冻,然后物以宁居;鸟毋掩,虫毋杀,草毋践,木毋伐,然后物以广生。《诗》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礼》曰:“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言经制所以利物也。
虽然,君子能治物,能利物,于何考乎?物不可以不考也,是故君子必读书则古,以握其宰世服物之本。考之《诗》然后知性情,知性情然后能款万物。考之《书》然后知政事,知政事然后能箸万物。考之《易》然后知阴阳,知阴阳然后能妙万物。考之《礼》然后知典则,知典则然后能衷万物。考之《乐》然后知声音,知声音然后能和万物。考之《春秋》然后知名分,知名分然后能戒万物。考之《论语》《孝经》然后知言行,知言行然后能体万物。考之《大学》《中庸》然后知体用,知体用然后能总万物。考之历代之史策然后知成败之凡,知成败之凡然后能操万物。考之祖考之彝训然后知创述之委,知创述之委然后能巩万物。是故善服物者,其主秉圣贤而力学问,其臣储经猷而资辅拂,其事揆制作而厌苟且,其言尚体要而塞支离,于是施诸物,而左右、大小、远近、中外,翕然以亲,洞然以敬;及其为治也,则可久焉,可大焉。不善服物者,其主喜聪察而废学问,其臣薄经猷而习阿偏,其事竞苟且而畔制作,其言肆支离而裂体要,于是施诸物,而左右、大小、远近、中外,蹶然以起,僡然以就,虽其为治也,则可暂焉,可小焉。是故君子毋恃智慧,毋逞英断,然后心虚,心虚然后可与向学;毋倚势柄,毋作威棱,然后礼降,礼降然后可与亲师;毋治细故,毋溺近规,然后清明,清明然后可与作圣;毋弃文物,毋厌儒行,然后媕雅,媕雅然后可与近道。《诗》曰:“维予小子,不聪敬止。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书》曰:“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言读书则古,以握其宰世服物之本也。
虽然,君子读书则古,以握其宰世服物之本,是则修于己者最矣。然而国不可以独理也,物不可以肆及也,是故君子必广己树人,以钧其代天理物之责。责任钧然后无罅漏,无罅漏然后如指掌,如指掌然后伸驾驭,伸驾驭然后等其绩,等其绩然后测所及。所及浅,然后庳汝列;所及深,然后优汝秩。所及顺,然后进汝爵;所及梗,然后削汝禄。爵禄审然后奇庸别,奇庸别然后黜陟允,黜陟允然后群策举,群策举然后政无滞,政无滞然后物无损,物无损然后利赖普。《书》曰:“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诗》曰:“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懈于位,民之攸塈。”言广己树人,以钧其代天理物之责也。
虽然,君子读书则古,以握其宰世服物之本,抑且广己树人,以钧其代天理物之责:是则具于体而施于用者最矣。君子以为具于体者,物不可以骤窥也;施于用者,物不可以骤格也。于是渐渍以观道德之同。道德同然后劘之深,劘之深然后持一源,持一源然后圣凡齐,圣凡齐然后天人会,天人会然后理不衰,理不衰然后民气静,民气静然后惟吾用。《书》曰:“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言道德之同也。
虽然,道德之同,精神之极也。精神之极,时代之载也。君子以为物不可以自我加也,盍与天地同其流?物不可以自我毕也,盍与皇古同其运?于是积渐以观风会之蒸。蒸积久然后风会移,风会移然后浇为淳,浇为淳然后治弥上,治弥上然后止至善,止至善然后林林总总怀,林林总总怀然后九夷八蛮辑,九夷八蛮辑然后山川鬼神歆,山川鬼神歆然后甘露灵霭降,甘露灵霭降然后草木百谷蕃;草木百谷蕃然后社稷固于苞桑,社稷固于苞桑,然后子孙黎民永保之;子孙黎民永保之,然后奕祀讴歌不休;奕祀讴歌不休,然后史官笔其功德,铺张而扬厉之,以继轨于唐虞三代之盛。《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皇王烝哉!”又曰:“其引胤维何?天被尔禄。君子万年,景命有僕。”言风会之燕也。
於乎!君子之事,起于名号,讫于风会,而积身心以治物,其要乎?读书则古,其要之要乎?
[book_title]浮邱子卷三
去壅
浮邱子曰:君犹月也,众犹水也,国犹体也,政犹腹也。月蚀则暗,水阏则逆,体缚则困,腹积则瘠。是故驱云霾则月明,浚潘渚则水利,破拘系则体豁,刺症结则腹舒。然则去壅良有说乎?曰:毋自是,则理求详;理求详,则好稽于人。毋自圣,则心小;心小,则好师人,好师人则补所阙。好稽于人,则发所蒙。补所阙,则德有箴。发所蒙,则事有向。德有箴,事有向,壅是以去。
毋枝蔓多端,则不计议穷人。毋凶矜好胜,则不气势剉人。不计议穷人,则上不设术。不气势剉人,则下不设防。上不设术,则可望而知。下不设防,则亡反中之患。可望而知,则上粹白。亡反中之患,则下欢芗。上粹白、下欢芗,壅是以去。
毋亏己守,则斋庄积,斋庄积则敬贤德,敬贤德则敷心膂,敷心膂则征内毋征外,征内毋征外则文貌轻,文貌轻则忠款重,忠款重则有里言、无匿事,有里言、无匿事则毋以沉密损其光大;毋以沉密损其光大,则毋包羞、毋丛悔;毋包羞、毋丛悔,壅是以去。
毋护己短,则克治必;克治必,则斥阿偏;斥阿偏,则言无售谀,行无售媚。言无售谀,则揣我爱憎以为媒孽者窘;行无售媚,则料我动止以为门窦者塞。媒孽者窘,则黑白不溷;门窦者塞,则邪正不桡。黑白不涸,邪正不桡,壅是以去。
毋疑信参半,则任使专;任使专,则受命者直前;受命者直前,则上不畏大君掣其肘,下不畏群口腾其谤。上不畏大君掣其肘,则智断足以自伸;下不畏群口腾其谤,则穷劚事之根株然后已。根株得,则利病闻;利病闻,则肺肝见;肺肝见,则千里一室,万里一堂;千里一室,万里一堂,壅是以去。
毋明知故罢,则心如镜,气如霜;心如镜,气如霜,则有当理之怒,无溺情之恕;有当理之怒,无溺情之恕,则文奸者战栗;文奸者战栗,则悔其一,惩其再;悔其一,惩其再,则勤沐浴;勤沐浴,则谨献替;谨献替,则谨作为;谨献替,则茹伪吐真。谨作为,则药败从善;茹伪吐真,则无匮于左、遁于右之诈。药败从善,则无覆于前、踵于后之愆。无匮于左、遁于右之诈,无覆于前、踵于后之愆,壅是以去。
毋狃宴安、惮艰大,则义气举;义气举,则烦气束;烦气束,则氵㸒气闭。烦气束,则纤计小谈无敢逞;氵㸒气闭,则奸声乱色无敢犯。纤计小谈无敢逞,则慧不伤正;奸声乱色无敢犯,则爱不伤公。慧不伤正,爱不伤公,壅是以去。
毋拘文义破风议,则长材雄略,正义直指进。正义直指进,则嗫嚅退。长材雄略进,则趢趗退。趢趗退,则众正敢为;嗫嚅退,则众正敢言。众正敢言,则旁辟曲私无不宣;旁辟曲私无不宣,则鬼蜮皆有戒心。众正敢为,则埤下裾拘无不振;埤下裾拘无不振,则童孺皆有特概;童孺皆有特概,则柔化为刚。鬼蜮皆有戒心,则阴化为阳。柔化为刚,则气可用;阴化为阳,则情可恃。气可用,情可恃,壅是以去。
毋溺左右侍从,则不主先入,不主先入,则核人维理,核事维情。核事维情,则是非可否如绘;核人维理,则进退高下如秤。是非可否如绘,进退高下如秤,壅是以去。
毋徇贵戚,则不唱左计;不唱左计,则为社稷苍生求硕画远猷;为社稷苍生求硕画远猷,则毋吝毫毛之费,毋养邱山之祸。毋吝毫毛之费,则劳而后佚;毋养邱山之祸,则危而后安。劳而后佚,危而后安,壅是以去。
毋笑诗书礼乐腐,则儒雅特;儒雅特,则根本树;根本树,则枝叶删;枝叶删,则言有物;言有物,则行有则。言有物,则格君非;行有则,则扶国是。格君非,则君心之天人理欲无毫髮假;君心之天人理欲无毫髮假,则上下同一精神。扶国是,则国人之轻重缓亟无毫髮差;国人之轻重缓亟无毫髮差,则中外同一气象。上下同一精神,中外同一气象,壅是以去。
毋课兵刑钱谷以为最也,则官司敛;官司敛,则智诈销;智诈销,则舞弄塞;舞弄塞,则条理整;条理整,则精神实;精神实,则推行准;推行准,则民怡而物顺之。民怡而物顺之,壅是以去。
毋任胥徒操案牍,则事要莫可窥伺;事要莫可窥伺,则狡狯无所乘;狡狯无所乘,则胥徒不欺官司;胥徒不欺官司,则官司不欺公辅;官司不欺公辅,则公辅不欺朝廷;公辅不欺朝廷,则朝廷果于事要;朝廷果于事要,则天下果于其效。果于事要,又果于其效,壅是以去。
毋愚黔首、钳呼诉,则九州疾痛与君壹体;九州疾痛与君壹体,则慎简民牧;慎简民牧,则无废职;无废职,则无流心;无流心,则无贪婪;无贪婪,则无覆鸷;无覆鸷,则无惨杀;无惨杀,则无冤氓;无冤氓,则无乱氓。无冤氓,无乱氓,壅是以去。
毋执一是,则推此测彼;毋犯群忌,则举一证百。推此测彼,则族类析;举一证百,则纲领挈。族类析,则不受人愚;纲领挈,则不受人梗。不受人愚,则无疲照;不受人梗,则无懦行。无疲照,无懦行,壅是以去。
毋存大意,则思之又重思之;毋逞臆说,则言之又长言之。思之又重思之,则聪明入;言之又长言之,则指麾必。聪明入,则曲而有理;指麾必,则劲而有功。曲而有理,则无遗事;劲而有功,则无后言。无遗事,无后言,壅是以去。
毋寄耳目于不知谁何之人,则嚾呶不作;嚾呶不作,则听睹不浮;听睹不浮,则群小揣摩无据;群小揣摩无据,则琐屑不足为明,疑似不足为详;琐屑不足为明,疑似不足为详,则度其可而后与之;度其可而后与之,则忠不疏而直不午。忠不疏,则日商权衡之事;直不午,则日贡药石之言。日商权衡之事,则万事万物稽其成;日贡药石之言,则一食一息塞其坏。一食一息塞其坏,万事万物稽其成,壅是以去。
毋废修省,则深宫无慝;深宫无慝,则大庭无饰;大庭无饰,则守诚而履顺。守诚则仁不必佞,履顺则义不必震。仁不必佞,则上无周容其下;义不必震,则下无骇汗其上。上无周容其下,则体统崇;下无骇汗其上,则志气静。体统崇,则不因屑越之故生枝离;志气静,侧不因浮嚣之故作诪张。不因屑越之故生枝离,则尊卑疏戚有序;不因浮嚣之故作涛张,则贤愚淑慝有准。尊卑疏戚有序,贤愚淑慝有准,壅是以去。
毋谓天地山川鬼神辽远,则夙夜敬共;夙夜敬共,则修于微微,感于冥冥;修于微微,感于冥冥,则不睹皆睹,不闻皆闻;不睹皆睹,不闻皆闻,则凡天下可睹可闻者,靡不睹闻。凡天下可睹可闻者靡不睹闻,壅是以去。
毋谓上下草木鸟兽无与吾事,则积慎生理,积爱生祥。积慎生理,则血气流行;积爱生祥,则品物蕃殖。血气流行,品物蕃殖,壅是以去。
《易》曰:“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言壅也。《书》曰:“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言去壅也。是故尧舜去壅则帝,汤武去壅则王;桀纣好壅则诛,幽厉好壅则伤,秦皇好壅则祚短,汉祖去壅则祚长;隋炀好壅则国暗,唐宗去壅则国昌。是故社鼠掘穴,则不可以熏灌;尘埃布覆,则迷不见山岗;葛萬蒙棘,则花不实;囊橐盛物,则隐其奇邪不以章。是故不去壅,不亲上下;不去壅,不殖纪纲;不去壅,不成社稷,不去壅,不和天人阴阳。
甲缪
浮邱子曰:君子毋敢有盖世之心,毋敢有戮人之心。有盖世之心,节必漏,窍必聋,体必缺,势必穷。有戮人之心,天必怒,神必凶,灾必降,祸必丛。大舜舍己从人,禹闻善言则拜,此名德也。名德之不修,于是乎夏桀力能申钩索铁,而有南巢之放也矣。商辛智足拒谏饰非,而首悬太白之旗也矣。汤开三面之网,武除炮烙之刑,此仁政也。仁政之不讲,于是乎郑铸刑书,而叔向訾其败也矣。晋铸刑鼎,而仲尼料其亡也矣。语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夫夏桀、商辛,则皆盖世之为害也。叔向、仲尼,则皆明戮人之不可也。如之何其勿鉴戒也?
是故九州之大,朝下一令而暮周遍之,谓之骋。兆民之多,我创一法而尽芟刈之,谓之甚。智察目前,罔图后患,谓之幸。苛治元元,逼令他向,谓之屏。不量彼己,擅开衅巇,谓之偾。不校真似,横施术数,谓之影。除乱太骤,求治太急,谓之耸。捍危不能,求安不得,谓之梗。是故君子知寡知众则知畏,知止知行则知慎,知猛知宽则知平,知死知生则知正。《易》曰:“无有师保,如临父母。”知畏也夫! 《诗》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知慎也夫!《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知平也夫!《礼》曰:“以著其义,以考其信。”知正也夫!
是故衣缺其衽,室留其隅,君子毋敢满也,满则去夷涂而蹈崎岖。凤含其咮,麟肉其角,君子毋敢烈也,烈则耗元气而忧患作。是故齐桓病在满,此末路所以必折也。秦皇病在烈,此大化所以竟斩也。苻坚病在满,此拙举所以不昌也。柴氏病在烈,此治理所以太粗也。且夫上弥满则下弥逊,上弥烈则下弥恐。逊生伪,伪生伺,伺生中。恐生侧,侧生移,移生借。积生中、生借之意以至乎上之前,则焉往而不狡狯焉?凡有所纷纭以成渗漏,有所艰难以成窒碍,有所描画以成枝梧,有所披猖以成纰缪,则曰此请于上而后行者也,下无能为焉。凡有所肥美以偿艳慕,有所枯德以偿辟忌,有所挤坠以偿怨毒,有所援系以偿请寄,则曰此请于上而后行者也,下无能为焉。凡古先载籍所无而不为详,祖宗彝训所无而不为详,大君体统所无而不为详,蒸民物则所无而不为详,则曰此请于上而后行者也,下无能为焉。凡老成耆艾所非而不为悚,儿童走卒所非而不为悚,肺腑亲戚所非而不为悚,草茅儒生所非而不为悚,则曰此请于上而后行者也,下无能为焉。
且夫下无能为,此三代已降为人上者所乐闻也,此三代已降为人下者之老计秘诀也。下足恭而不忤上,上怚中而不考下。下不忤上,而上之动止起讫,在下之计数之中。上不考下,而下之浅深然否,在上之意料之外。于是下弥鬼,而上弥满、弥烈,蒙窃惑焉,未见其可也。孔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孟子曰:“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夫皆曰“予知”,满之至也,而人心之罟擭陷阱亡穷,惨之至也。“恶敢当我”,烈之至也,而一人之外不能敌,辱之至也。满生惨,惨生剥,剥生落,烈生辱,辱生蹙,蹙生尽。积生落、生尽之势以至于社稷之不血食,子孙黎民之不能保,则何益之有焉?
是故君子必是之见,毋邻于执;必割之举,毋邻于愎;必振之积,毋邻于骤;必督之愚,毋邻于戚。谦谦乎其光也,肫肫乎其臧也,荡荡乎其流为群物之福也,喁喁乎其致远人之服也。昔魏武侯出而谋其臣,其臣不逮,退有喜色,于是赵人拔其黄城矣,楚人取其蒲棘矣。楚庄王出而谋其臣,其臣不逮,退有忧色,于是麋人致其百濮矣,陈人致其栗门矣,秦二世行督责,喜连坐,其臣莫不从而阿谀之,于是陈涉起于戍卒矣,刘邦起于亭长矣。汉文帝宽诽谤,除肉刑、其臣莫不从而匡辅之,于是匈奴与为和亲矣,尉佗去帝称臣矣。由此观之,武侯以矜夸而失,庄王以儆戒而得,二世以暴虐而失,文帝以仁厚而得。群物以无本而失,以有本而得;远人以无度而失,以有度而得。夫断港绝潢,十日不雨则涸;长江大河,历千岁而流不竭:一无本,一有本也。疾风暴雨,不崇朝而止;化日熙阳,自龆至耄而庀于其下:一无度,一有度也。我闻曰:“福至有基,祸生有胎。”是故盖世者身必殃,知畏、知慎者身必祥;戮人者国必伤,知平、知正者国必昌。
乙缪
浮邱子曰:智者择言,勇者择术,忠者择任,信者择誉。毋择言,而左拾右取、以干君王之听者,谓之剽盗。毋择术,而斫其性,违其时者,谓之枉桡。毋择任,而处非其据者,谓之腾踔。毋择誉,而挟其诡文回波之妙,以震荡群愚之耳目口者,谓之杂噪。其在《巷伯》之次章曰:“哆兮侈兮,成是南箕。”诫剽盗也夫!《角弓》之卒章曰:“如蛮如髦,我是用忧。”诫枉桡也夫!其在《夬》之初九曰:“壮于前趾,往不胜,为咎。”诫腾踔也夫!《中孚》之上九曰:“翰音登于天。贞,凶。”诫杂噪也夫!
是故饰智惊愚者,材必浅;逞先忘却者,气太张;玷国荣躯者,心乃丧;血人肥己者,理岂长?是故君子静必思天地,动必思民物。与天地龃齬者,君子毋蓄之虑而摹拟之;与民物榛梗者,君子毋画之事而趣召之。是故君子得君必思政,得众必思效。凡窒碍而不可为政者,君子毋钓于君而倡于朝;凡卤莽而不可为效者,君子毋虐于众而令于野。是故君子有本有识,则思其成;无本无识,则思其否。成则身之祚也,否则身之殃也。是故君子其成也则思其世之隆,其否也则思其世之替。隆则一代万代之荣也,替则一代万代之辱也。
是故隆替总于一人,是非启于一言。夫差败越而不灭,宰嚭一言误之也。怀王入秦而不反,子兰一言误之也。汉危于七国,晁错一言误之也。晋裂于刘渊,王浑一言误之也。宋元祐变为绍圣,杨畏一言误之也。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言不可不慎也。”言而不智,不如审事;言而不仁,不如治心。不智不仁,有生之灾。猖狂以悲,孰揃其非?是故鹿不可以为马,蛇不可以为龙,辐破轴损毋载物,股挛胫急毋出门。於乎!悔之乎末,孰与慎之乎前?阿之乎愚,孰与质之乎贤?有贤而识之晚,有愚而弗思其反,消长之大凡,古今之大蹇也。
是故君子握理,小人握势。君子握理而兼握势,则君子胜。小人握势,而君子末如之何,则小人胜。太公能胜狂矞、华士,则诛之;子产能胜邓析,则诛之;孔子能胜少正卯,则诛之;诸葛亮能胜马谡,则诛之:其诸君子而有威断者与!陈蕃、窦武几胜曹节、王甫,而卒不胜;桓彦範、张柬之几胜武氏之党,而卒不胜:其诸君子而无机括者与!直如汲黯,张汤胜之;功如周勃,爰盎胜之;贤如张九龄,李林甫胜之;忠如裴度,皇甫鎛胜之;智如寇准,丁谓胜之;勇如岳飞,秦桧胜之:其诸君子而有人事。无天幸者与!虽然,有人事、无天幸者,此愤激之说也。有人事则必有天幸者,此安定之说也。有胜理、无胜势者,此庸软之见也。有胜理则必有胜势者,此挺特之见也。孔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是故君子毋与小人割其胜,是乃所以胜之也。
且夫富贵声华以为盛也,小人往往得其邱山,君子往往得其一毛。君臣欢芗以相与也,小人往往得其年代,君子往往得其一瞬。以为邱山之多胜一毛之少,年代之久胜一瞬之速乎?是大不然。小人之邱山,粪土也;君子之一毛,珵美也。小人之年代,颓光也;君子之一瞬,嘉会也。知粪土不如珵美,则知邱山不胜一毛矣。知颓光不如嘉会,则知年代不胜一瞬矣。昔孔子为委吏,则料量平;为乘田,则畜蕃息;逮由司寇摄行相事,七日而诛少正卯,三月而鲁大治。夫委吏、乘田,小之云尔;三月,仅之云尔。若乃梁冀一门三后,袁绍四世三公,则皆为世讪笑矣,孰与委吏、乘田泰而能事其事,黯澹而不众噪耶?李林甫相唐十九年,秦桧相宋亦十九年,则皆辱其宗社矣,孰与摄相三月,外寒强邻之胆,而内蒸男信女顺之化耶?此邱山不胜一毛,年代不胜一瞬之说也。
且夫君子之困顿枯寂,则何涯涘之有?以为一毛之少,一瞬之速乎?乃至造物愦愦,有时而并不畀君子以一毛一瞬之命;乃至当道狞狞,有时而并不分君子以一毛一瞬之利;乃至老成肫挚,欲助君子以一毛一瞬,而暨无成;乃至群小狙击,见君子垂得一毛一瞬,而疾起攫夺,然而君子亡损也。昔孟子之时,秦用商鞅,楚、魏用吴起,齐用孙子、田忌,孟子游历齐、梁,所如不合。故其言曰:“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又曰:“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夫孟子之谓古制,为其足以洗天下之粪土云尔;孟子之谓齿德,为其足以制天下之颓光云尔。是故君子虽不得其一毛也,乃其可以为珵美、毋为粪土者自在也;乃其可以胜小人之邱山者自在也。虽不得其一瞬也,乃其可以为嘉会、毋为颓光者自在也;乃其可以胜小人之年代者自在也。是故有胜理则必有胜势也。
《周书》曰:“海之大也,而鱼何为可得?山之深也,而虎豹罴貅何为可服?”夫得鱼用捕,服虎豹罴貅用搏,君子匪捕匪搏,而小人何为可胜乎?曰:胜之以不怨尤之度量,胜之以不畔援歆羡之志气,胜之以天地日月不晦盲之光采,胜之以古先圣王不磨耗之典则,胜之以九州八极能公而不能私之清议,胜之以千龄万代能生而不能死之人心。
甲匡
浮邱子曰:驭世有本,我惟时其正君;正君有本,我惟时其格心。清夜不谨,毋务莅众。古意不蓄,毋务施才。骄矜不敛,毋务化俗。愆缪不剔,毋务成业。浅毋以泄,深毋以秘。浅以泄,群乃窃;深以秘,群乃惑。孙毋以悦,逆毋以怒。孙以悦,群乃饵;逆以怒,群乃逃。《易》曰:“亢龙有悔。”《书》曰:“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夫“亢龙”,匪福也;“朽索”,匪计也。毋谓高而无危,毋谓盛而无替,毋谓智而无蠢,毋谓勇而无折。必患其高,又思其危,乃冯乃依。必思其盛,又思其替,乃战乃栗。必思其智,又思其蠢,乃弗驰骋。必思其勇,又思其折,乃弗灭裂。日中则昃,月盈则蚀;豫于未然,则既修厥职。履霜知冰,践露知暑;心之忧矣,则罔敢晏处。是故考中度衷以临之,正名育类以孚之,温良善下以居之,淳耀惇大以成之。纂其绪,班其事,昭其文,定其武,咨其耇老,惮其辅拂,熟其讲贯,振其英特,删其秕僻,絜其垢玩,夺其恣睢,释其猜祸,管其密,秩其施,除其近,侔其初。
是故是非无盲妄,贵聪明如镜。轻重无倒颠,贵中正如秤。纵横无善策,贵臣如伊周。古今无弱运,贵君如尧舜。君不伊周其臣,故视臣如草芥;臣不尧舜其君,故爱君如妇寺。丈夫爱君以道,故去唯阿、存训迪;妇寺爱君以私,故有将顺、无匡捄。人材一升一降,故丈夫或变为妇寺;君心一然一否,故妇寺或变为途人。是何也?始乎匡捄,卒乎惶恐,始乎惶恐,卒乎苟同者:君有虚焰,臣无骨力也。始乎匡捄,卒乎揣摩;始乎揣摩,卒乎诡随者:君有曲窦,臣无操履也。故曰丈夫变为妇寺也。始乎将顺,卒乎侮辱;始乎侮辱,卒乎罢斥者:君有大心,臣无礼数也。始乎将顺,卒乎缪误;始乎缪误,卒乎縻烂者:君有戾节,臣无福泽也。故曰妇寺变为途人也。是故臣道亡他,睮睮者贱,咢咢者昌。君道无他,晏晏者危,战战者康。孟子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责其难,君乃思艰,乃砥砺,乃不敢自暇逸。闭其邪,君乃思闲,乃箴乃铭,乃不敢自疚于厥心。
毋谓室幽,人将执烛以求;执烛以求,照厥惭羞。毋谓鱼潜,人将取鱼于渊;取鱼于渊,不其慎旃!是故金从冶,木从绳,苦口之药利于病,逆耳之言利于行。言天必言人,毋天有戒而人忨愒也。言古必言今,毋古可则而今灭裂也。言贵必言贱,毋一人贵而群万贱也。言圣必言狂,毋名号圣而底里狂也。言初必言终,毋美始基而隳末路也。言理必言乱,毋席太平而生厉阶也。言得必言丧,毋国将踣而工忌讳也。言生必言死,毋身既槁而艰寄托也。如霆如雷,振我解缓。如虎如冰,束我以敢。苟握其然,毋患其疑;苟纳其安,毋患其移。布之昭昭,修之冥冥。散之九有,积之一心。是故知人在检身,安民在克己,夷大难在制气,核至理在虚心,洗鸩毒在耸公抑私,伐锢疾在迁善改过,植纪纲在黜华祟实,奠社稷在操本治末。
乙匡
浮邱子曰:天司员,地司方,凤司鸣,麟司走,官司事,厥理一也。裘治寒,扇治暑,穀治饥,泉治渴,官治事,厥情一也。是故学其学,则事其事;食其食,则事其事。学,体也,事,用也。食,予也;事,报也。体必用,用必体。予必报,报必予。虽然,体有四缺,用有五弛,予有六滥,报有七难。
四缺维何?一曰考古缺智,莫烛其由。二曰积衷缺定,莫牢其守。三曰乘气缺刚,莫战其胜。四曰律躬缺雅,莫风其群。
五弛维何?一曰经常弛于俳笑,以小谋乱大作。二曰名义弛于妖冶,以曲说桡直行。三曰法令弛于奸滑,以饰是逃真非。四曰器局弛于衰浅,以短具充长驾。五曰材能弛于浮靡,以浊质污清时。
六滥维何?一曰维庸生昧,维昧生滥。二曰维曲生私,维私生滥。三曰维泛生杂,维杂生滥。四曰维懦生随,维随生滥。五曰维宠生骄,维骄生滥。六曰维艳生贪,维贪生滥。
七难维何?一曰浮文妨要,则知植纪纲之难。二曰末术阿时,则知举礼乐之难。三曰和光同尘,则知作忠义之难。四曰持禄养交,则知倡勇敢之难。五曰神光离合,则知通上下之难。六曰名实缪戾,则知理民人之难。七曰精气否隔,则知感天地之难。
是故君子缺者修之,弛者振之,滥者汰之,难者劢之。《易》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修其缺也。《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处。靖共尔位,正直是与。”振其弛也。《书》曰:“慎简乃僚,无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其维吉士。”汰其滥也。《春秋传》曰:“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劢其难也。
是故不修四缺,不可为体,不振五弛,不可为用,不汰六滥,不可为予,不劢七难,不可为报。马食粟也,而为人效其千里之劳;鸢雏学飞也,而必验之九天之上。故曰:学其学,则事其事;食其食,则事其事也。毋学其学,急事其事者,躁而亡理者也。学其学,毋事其事者,高而亡际者也。毋食其食,厌事其事者,逸而难使者也。食其食,毋事其事者,魗而难名者也。魗而难名者,犹不耕思获,不织思锦也。逸而难使者,犹鼠有牙、牛有角,自用而不为人用也。高而亡际者,犹夸泰山而踬于垤,矜沧海而溺于沟也。躁而亡理者,犹弓不待矢、车不须御而姑且试之也。
是故君察臣以两楗,臣赴君以两符。两楗维何?一楗曰:毋孙于汝志,谓之贤;毋逆于汝心,谓之否。昔楚文王有疾,告大夫曰:“管饶犯我以义,违我以礼,与处不安,不见不思。然吾有得焉,必以吾时爵之。申侯伯,吾所欲者劝我为之,吾所乐者先我行之,与处则安,不见则思。然吾有丧焉,必以吾时遣之。”今若通楚文王之意,类乎管饶者盍尊显?类乎申侯伯者盍罢绌?尊显一管饶,于以作百管饶之气;罢绌一申侯伯,于以寒百申侯伯之胆。此一楗也。二楗曰:毋昵于所亲爱,谓之贤;毋忤于所亲爱,谓之否。昔齐威王召即墨大夫,语之曰:“自子居即墨,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辟,人民给,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助也。”封之万家。召阿大夫,语之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不辟,人民贫馁。是子厚币事吾左右以求誉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尝誉者。今若通齐威王之意,类乎毁即墨大夫者盍昭雪?类乎誉阿大夫者盍锄艾?昭雪一毁即墨大夫者,于以箝百毁即墨大夫者之口。锄艾一誉阿大夫者,于以醒百誉阿大夫者之心。此两楗也。
两符维何?一符曰:国不患不君,患不臣;臣不患不今,患不古。物之妍媸,析于镜,君之善败,操于辅。好荒之君,辅以骏雄之臣,犹可为也,此齐桓公所以自强也。好察之君,辅以佞邪之臣,不可为也,此唐德宗所以自蔽也。下材之君,辅以智济之臣,犹可为也,此卫灵公所以不丧也。中材之君,辅以闒冗之臣,不可为也,此明怀宗所以不支也。知其臣则知其君,知其君则知其政,此一符也。二符曰:君祚系于臣道,臣道系于人材,人材系于天命,天命系于国脉。国脉方张,必产贤哲之臣,此殷高宗、周宣王所以中兴也。国脉方弛,必树庸鄙之臣,此汉桓、灵、唐懿、僖所以不振也。国脉虽盛,必厌谀悦之臣,此秦二世、隋炀帝所以速亡也。国脉虽微,必杖榦略之臣,此晋江左、宋南渡所以能存也。知其臣则知其国,知其国则知其运,此两符也。
《书》曰:“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是故臣道可以扶君,可以扶天。是何也?天道可知而不可知,君道可恃而不可恃。天有时而不爱天下国家,故水潦、旱乾、兵戈、盗贼作焉。君有时而不治天下国家,故般乐怠傲、恣睢暴戾作焉。天在冥冥之中,君在巍巍之上,谓之何哉?唯臣也,则无可以不爱天下国家之时,则无可以不治天下国家之时。不治天下国家,谓之慢臣;不爱天下国家,谓之疑臣。慢而不已,积为流湎,谓之荒臣。荒而不已,成为凌夷,谓之辱臣。疑而不已,积为榛梗,谓之险臣。险而不已,成为倾覆,谓之乱臣。《语》曰:“屋大柱小,可为寒心。”於乎!凡百君子,允哉允哉!其毋废乃致身之义!
释均上
浮邱子曰:天地之爱,不畀一人;日月之照,不颛一物;泰华之秀,不名一木;江海之深,不潜一鱼。是故君子取材必广,用情必均。取材毋广,谓之隘;用情毋均,谓之辟。一肥一瘠,鬼蜮所忌;一爱一憎,豪杰伤心;一少一多,权衡谓何?一信一疑,厥衷枝离。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是故非其人而颛任之者,偾;任其人而斟酌之者,理。心所向而不见其非者,暗;听有参而不惟其是者,察。一事而众擎之者,举;数难而一人当之者,坠。与奸人谋之,不与稠人闻之者,闪;与左右计之,复与盈廷证其然否者,准。虽有过人之姿,多其责而困顿耗萃之者,僒;其在中材以下,量能器使而优游渐渍之者,济。求效太急者,裂;委蛇而与之者,静。自用以用人者,执;亡己见者,平。以名器假人者,杂;黜陟本于是非者,壹。知其非而文其用人之愆者,愚;闻忠谠则斥阿偏者,圣。有爱不忍割者,懦;赏不厌疏,罚不辟亲者,断。报大寮、忘小寮者,怨;小大各得其情者,欢。拔新功、弃旧盟者,凉;不宠新、不遗故者,厚。可喜则扬之九天之上,可怒则坠之九渊之深者,肆;不轻喜,不易怒,其交固而其虑周者,慎。
是故八音有间作,五味非寡烹;帝王杖公道,策力群遄征。其在《大雅绵》之诗曰:“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走,予曰有御侮。”言均也。其在《小雅北山》之诗曰:“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言不均也。是故均则其国整,不均则其国岐;恩均则其国柔,不均则其国噪。使瞽司视,使聋司听,使喑司言,使躄司走,谓之岐。使牛代御,使马代耕,使鸡代守,使犬代鸣,更谓之岐。使驽率骥,使枭率鸾,使鼻率猫,使狐率人,谓之噪。使短贼长,使纤贼洪,使疑贼然,使坏贼成,更谓之噪。是故使岐治岐,谓之波靡;使岐治整,谓之蠹蚀;使噪治噪,谓之市集;使噪治柔,谓之虎横。是故使均治岐,谓之绳墨;使均治噪,谓之药石;使均治均,谓之体顺。
均惟生析,析惟生当,谓之条理。均惟生税,悦惟生奋,谓之陶钧。是故亡陶钧者,辟于人;亡条理者,辟于政。父辟其子者,家政衰;君辟其臣者,国政乱。《传》曰:“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是故纣辟费中,幽辟尹氏,秦二世辟赵高,汉元帝辟石显,吴主休辟张布,晋武帝辟贾充,梁武帝辟朱异,隋炀帝辟虞世基,唐玄宗辟李林甫,德宗辟卢杞,宋神宗辟王安石,徽宗辟蔡京,高宗辟秦桧,明太祖辟胡惟庸,世宗辟严嵩,怀宗辟温体仁。
大者辟生骄,骄生敢,敢生畔。其次辟生欺,欺生忍,忍生匮。且夫既生匮矣,然而且欲以枝梧了天下,既生畔矣,然而且欲以悔憾谢天下。岂惟欲以枝梧了天下?然而且欲匿其生匮之人。岂惟欲以悔憾谢天下?然而且欲宥其生畔之人?不匮不畔,辟不为害;不匿不宥,辟不为亟。惟亟斯害,惟害斯亟。颠顿缪戾,厥根惟辟。语曰:“一目视则不明,一耳听则不聪。”是故独任之重,遁而多端;必予之宠,感而不情。傅士成高,其能几何?为蚁不仁,为蛇毒人。是故国慎逾等,人心乃咸。国坊擅权,政柄乃揭。门无私窦,出入乃齐。曹无滞缨,官材乃实。采葑采菲,计议乃析。天下一家,主德乃备。
释均下
浮邱子曰:君,心也;民,肢体也。国,担也;民,筋力也。肢体衰,则心憯怛;筋力软,则担废弛。凡将定国,毋使怨集;凡将理民,毋使德偏。怨集成兵,德偏成讼。成兵不祥,成讼不厚。是故君子仁为经,义为纬,民为本,天为则,四海为一家,万众为一体,遐迩为一轨,肥瘠为一情,爱之至也,均之至也。爱之至如春,均之至如夏。春,生也。夏,长也。以生物为心,德必大;以长物为心,道必公。毋文秀者拔擢之,而椎鲁者饥枯之。毋狡黠者醉饱之,而忠厚者冤抑之。毋切近者拊循之,而疏逖者弃置之。毋安乐者姑息之,而患难者刻厉之。毋勤劬者迫促之,而游手者宽免之。毋老弱者驱率之,而壮丁者脱逃之。毋膏腴者薄征之,而洼下者重赋之。毋丰盈者额与之,而荒歉者岁取之。是故制民产莫如均,取民利莫如均,宽民力莫如均,重民事莫如均,捄民急莫如均,去民害莫如均,询民瘼莫如均,察民材莫如均。其在《小雅大东》之诗曰:“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求。私人之子,百僚是试。”剌不均也。其在《大雅文王有声》之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美均也。
是故保民莫如均,卫国莫如均。尔乃一念之私,隐忌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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