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癸巳孟子说 【标点本】 [book_author]张栻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经学,完结 [book_length]176315 [book_dec]七卷,宋张栻著。自序称:“岁在戊子(1168),缀所见为《孟子说》。明年冬,会有严陵之命,未及终篇。辛卯岁(1171)自都司罢归,秋、冬行大江中,读旧说,多不满意,从而删正之。还抵故庐,又两载始克缮写。”书中于义利、王霸之辨,论述最详。其说多有感于时事,如论“交邻”章:“所谓畏天者,亦岂但事大国而无所为也,盖未尝委于命而已。故修德行政,光启王业者,太王也,养民训兵,卒殄寇仇者,句践也。末及周平王惟不怒骊山之事,故东周卒以不振。”有感于南渡而发,甚为明显。书中除阐发《论语解》的类似观念外,尤借《孟子》的心性之说,对理学的诸多基本观念予以论说。此书与《论语解》同样,都是张栻理学的重要著述。 [book_img]Z_5159.jpg [book_title]提要 臣等谨案癸巳孟子说七卷宋张栻撰是书亦 成于乾道癸巳,于王霸义利之辨,言之最明。自序称:「岁在戊子,缀所见为孟子说。明年冬,会有严陵之命,未及终篇。辛卯岁,自都司罢归,秋冬行大江中,读旧说多不满意,从而删正之。还抵故庐,又二载,始克缮写。」盖其由左司员外郎出知严州,退而家居时作也。栻之出也,以谏除张说为执政,故是编于臧仓沮孟子及王𬴐为辅行两章,皆微有寄托于时事。至于解「交邻」章云:「所谓畏天者,亦岂但事大国而无所为也,盖未尝委于命而已。故修德行政,光启王业者,太王也;养民训兵,卒殄寇仇者,句践也。末及周平王惟不怒骊山之事,故东周卒以不振。」其辞感愤,亦为南渡而发。然皆推阐经义之所有,与胡安国春秋传务于借事抒义,而多失笔削之旨者,固有殊焉。乾隆四十四年正月恭校上。 总纂官臣纪昀、臣陆锡熊、臣孙士毅,总校官臣陆费墀。 [book_title]孟子说原序 岁在戊子,栻与二三学者讲诵于长沙之家塾,辄不自揆,缀所见为孟子说。明年冬,会有严陵之命,未及终篇。辛卯岁,自都司罢归,秋冬行大江,舟中读旧说,多不满意,从而删正之,其存者盖鲜矣。还抵故庐,又二载,始克缮写。抚卷而叹曰:嗟乎!夫子之道至矣,微孟子其孰能发挥之?方战国之际,在上者徒知以强大威力为事,而在下则异端并作,充塞仁义。孟子独以身任道,从容乎其间,其见于用,则进退辞受无往而不得;见于言,则精微曲折无一之不尽。盖其笃实辉光,左右逢原,莫非天理之所存也。使后之人知夫人皆可以为圣人,而政必本于王道,邪说暴行无所遁其迹,而人之类免于夷狄禽兽之归,其于圣门岂小补哉!今七篇之书广大,包含至深至远,而循求有序,充扩有方,在学者笃信力行何如尔。虽然,予之于此盖将终身焉,岂敢以为成说以传之人哉?特将以为同志者讲论切磋之资而已。题曰「癸巳孟子说」云者,盖将断此而有考于异日也。 乾道九年十月二十日,广汉张栻序。 [book_title]孟子说卷一 宋张栻著 梁惠王上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取程子云:「齐语谓某处取某远近。」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梁惠王与孟子相见之初,而遽发「何以利吾国」之问。盖自王者之迹熄,而霸说盛行一时,谋国者不复知义理之为贵,专图所以为利者。惠王习夫言利之俗,徒见强弱之相陵,巧智之相乘,知谋国有利而已,是以此问发于见贤之初也。孟子告之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先正其心而引之以当道也,于是言利之为害。盖王欲利吾国,则大夫欲利其家,士、庶人欲利其身矣。上下交骛于利,而国其有不危者乎?故万乘之国,弑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君者必百乘之家。惟其以利为先,而不顾于义,则其势必至于不夺则不餍。利之所在,岂复知有君亲之为重哉?然则欲利反所以害之也。若在上者躬仁义以为本,则在下者亦将惟仁义之趋。仁莫大于爱亲,义莫先于尊君。人知仁义之趋,则岂有遗其亲而后其君者乎?此其益于人之国,可谓大矣。盖行仁义,非欲其利之,而仁义之行,固无不利者也。其所以反复警告者,深切著明,王道之本,实在于此。故重言之曰: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鴈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作,治之也。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濯濯,肥泽貌。鹤鹤,洁白貌。王在灵沼,于牣鱼跃。牣,满也。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音汝。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梁惠王顾鸿鴈麋鹿而谓孟子,孟子若告之曰:贤者何乐乎此?则非惟告人之道不当尔,而于理亦有未完也。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辞气不迫,而理则完矣。盖王之所谓乐者,人欲之私,期以自逸者也。孟子之所谓贤者而后乐此者,天理之公,与民偕乐者也。文王之诗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言文王始欲为此台,方经营规度,而庶民皆来效其力,不日而有成。以文王之无欲,为庶民主,民既安乐矣,而文王为台,则民亦岂不乐夫君之乐哉?「经始勿亟,庶民子来」。曰勿亟者,以见文王之心,惟恐其劳民也。曰子来者,以言民之乐为,如子之趋其父事也。文王则勿亟,庶民则子来,君民之相与如此。「王在灵囿,麀鹿攸伏。」又曰:「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重言物之乐其生,以见文王之仁被于庶物,而民亦乐夫文王之囿如此其蕃且美也。曰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此贤者而后乐此者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曰:曷时日而丧乎?予欲与女偕亡也。其厌苦之甚至于此。曰,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者也。嗟乎!民一也,得其心,则子来而乐君之乐;失其心,则害丧而亡君之亡。究其本,则由夫顺理与徇欲之分而已。人君若常怀不敢自乐之心,则足以遏人欲矣;常怀与民偕乐之心,则足以扩天理矣。可不念哉?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填,鼓音也。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密网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饿死者曰莩。莩,零落也。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梁惠王自以其移粟移民为尽心于国,而怪其民不加于邻国,不知其操术既同,虽曰尽心而为之,亦何以相远哉?故孟子为设五十步笑百步之喻,欲使之变革当时之为,而取法于先王之政也。因其好战而以战为喻,亦告人之一术也。考孟子所陈,不过欲民养生送死无憾而已,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而已。盖王者以得民为本,而得民之道实在于此故也。不违农时,数罟不入洿池,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则有以供其养生送死之须,而使之无憾。曰王道之始者,使民养生送死无憾,而后王政可以次第而行。如下所陈,盖其大纲也。制民之居,各以五亩,教之树畜,以养其老,而五十者得以衣帛,七十者得以食肉。制民之田,一夫授之百亩,不夺其时,而数口之家可以无饥。衣帛食肉必曰五十、七十者,盖民之欲无穷,而桑蚕畜养之利有限,苟不为之制,则争逐其欲,而老者或不得以衣帛食肉矣。又使知老者之当养,而老幼之有别,教亦行乎其中矣。于是立之庠序,以谨其教。庠序之教,孝悌为先。申云者,申其义以告也。夫自乡党之间,而各立之学,以教民孝悌,薰陶渐渍之深,其君子固有以自得其良心,而其小人亦知畏义而远罪。至于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则足以见孝悌之教行于细民,虽负戴者亦知有亲,而王道成矣。又终之曰:「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夫老者则衣帛食肉,黎民则不饥不寒,皆得其所如此,此天下所以归往,而王道所由成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谓麋谷粟奉养之物而不知收检也。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谓视民之死而不知发廪以救也。操术若是,而以人死归罪于岁,是与刺而杀之者何以异?望人之归己,不亦难乎?故又曰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欲使之深自反也。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肥肉,廏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俑者,偶人也。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惠王闻孟子之言至深切也,于是有愿安承教之问。盖孟子复因前所言而重以晓之。夫知以挺与刃杀人之无以异,则刃与政之杀人独有异乎?此因前所谓「何以异于刺人而杀之」意也。知兽相食,人且恶之,则率兽食人者,又岂不甚可畏乎?此因前所谓狗彘食人食涂有饿莩之意也。其自奉养之侈,知肥其庖廐之肉与马,而民之死弗恤也。夫岂亦不知其民之可贵,有甚于禽兽哉?惟其崇欲之故,是以冥然安行于率兽食人之事,而莫之察尔。古者涂车刍灵,有形而不备也。至为木偶,则象人而用之,亦云不仁矣。故夫子因殉葬之祸,而叹作俑之无后,以其不可长世也。象人而用之者犹不可,而况于使斯民饥而死者乎?则其亡国败家也,何日之有?孟子之言,岂独为惠王之药石?后之有国者,其亦深反复于斯焉。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孟乎?」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易耨耘苖,令简易也。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惠王畏秦楚之强,而愤其军师之败,欲比死者一洒之,是乃不胜其忿欲之私耳。孟子所以告之者,乃为国之常道,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孟子岂徒为是言哉?其所施为,皆有实事,而知其必然也。下所陈,亦其大纲耳。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使之安于田里。惟其有以仰事俯育,故可使民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古者乡有庠,党有塾,皆讲明所以修孝悌忠信之教也。民知孝悌忠信之为贵,则入有以事其父兄,出有以事其长上矣。爱敬之心笃,则其于君之事,将如子弟之于父兄,有不期然而然者矣。民心一,则天下孰御焉?故曰: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盖民心一也,有以得乎吾国之民,则他国之民亦将归心矣。彼方陷溺其民,吾往而征之,其谁与为敌?故曰:「仁者无敌。」无敌云者,言天下皆归心而无我敌者也。又曰:「王请勿疑。」夫王政之所以不行者,以时君谋利计功之念深,每每致疑而莫肯力行故也。使其以先王之治为必可法,以圣贤之言为必可信,而力行之,则孰御焉?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苖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苖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苖勃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由,与「犹」通用。沛然谁能御之? 望之不似人君,无可敬之仪也;就之而不见所畏,无可畏之威也;卒然而问,则又发言之无序也。观其威仪,听其发言,君子之于人也,其大略亦可得矣。孟子对以「定于一」者,谓其有以一之,则天下斯定矣。襄王问「孰能一之,又对以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盖不嗜杀人者,本其良心之能爱者也。夫人皆有是心,战国之君何独至于嗜杀而不之恤哉?惟其沦胥陷溺,以至此极也。于是时而有存不嗜杀之志者,则天下之归孰御焉?譬之苖槁之时,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苖勃然而兴,言其应之速也如此。又譬之水就下,言其从之易也如此。盖存不嗜杀之心,推而达之,则其心气之所感动,政教之所薰蒸,亿兆虽众,举在吾仁爱之中,则其心孰不一于此?故在我者亲之,而无不悦附者矣;在我者离之,而无不涣散者矣;在我者忍之,而在彼亦忍于我矣。然则不嗜杀人之心,人主其可不兢兢业业以养其原乎?」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钟新铸,以血涂之。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牛恐貌。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三十斤为一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折枝,按摩折手节解罢枝也。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御,临也。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权,铨衡也。度,丈尺也。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五霸以利率天下,充塞仁义之正涂,甚矣,其为天下后世害也。桓文五伯之盛,而其为害则又甚焉。盖后之人见其一时之功效,慕而趋之,其心先蠹,仁义之说为难入也。齐宣王问孟子以桓文之事,亦其心平日之所慕向者。孟子曰:「无以,则王乎」,新其旧习,使之洒然知有王道之可贵也。宣王骤闻斯言,意必有甚高难行之事,故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孟子蔽之以一言,曰:「保民而王。」嗟乎!斯言也,固足以尽王道矣。保云者,若保赤子之保也。宣王自视歉然,惧力不足也,而不知保民之道虽甚大,而其端则不远,患不能体察扩充之耳。故孟子引见牛之事以告,使知不忍之心己实有之,反而推之也。夫宣王坐堂上,牵牛过堂下,而不忍之心于此,盖不出于计较作为,而其端因物发见也。曰「是心足以王矣」,言不忍之心,王所固有,是足以王者也。于是反复明其当时之心而启告之,且谓百姓但见王之隐于牛而不隐于羊,故以为以小易大,然无伤也,「是乃仁术也」,犹言仁之道理也。见牛未见羊,爱心形于所见,是乃仁术也。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故远庖厨,是亦此意耳。王闻斯言,有得于其心而悦,谓己虽行之,及反而求之,则有不能以自得者。及孟子抽其端绪以告,则戚戚然有动于中,当时不忍之意宛然而形也,故问此心之合于王道者何故。盖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此人理之大同,由一本而其施有序也。岂有于一牛则能不忍,而不能以保民者?盖方见牛而不忍者无以蔽之,而其爱物之端发见也;而不能加恩于民者,有以蔽之,而仁民之理不著也。然即夫爱物之端,可以知夫仁民之理素具,能反而循其不忍之实,则其所谓仁民者固可得也。故以不能举一羽见舆薪为喻,以谓非其力与明之不足于此,以不用之故耳。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亦以其不用其恩故尔。其不用者,乃不为,而非不能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所谓由一本而推之者也。治天下可运于掌者,言其易也。文王之「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盖无非是心之所存也。圣人虽无事乎推,然其自身以及家,自家以及国,亦固有序矣。推恩足以保四海者,爱无所不被也;不推恩无以保妻子者,息其所为爱之理也。故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在于善推所为而已矣,如老吾老、幼吾幼以及人之老幼是已。孟子之意,非使之以其爱物者及人,盖使之因其爱物以循其不忍之实,而反其所谓一本者,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也,此所谓王道也。又重言曰:「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欲其深究其然也。「权而后知轻重,度而后知长短」,物莫不然,而心为甚者,言理之轻重长短存于心者,尤贵于度而知也。盍试思夫「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则可见其非不能也,亦不为而已矣。反复启告,所谓引其君以当道者与?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搆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如是,孰能御之?」 孟子复发端以问,谓王之欲,在于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求遂其所欲,而独区区于兴甲兵、危士臣,结怨于诸侯,非特无是理,且将召后灾。盖以兵力为胜负,则当推小大、强弱、众寡之计。以吾之一,而当天下之八,其不败亡者几希。然于此有道焉。小大、强弱、众寡,盖不必论,盖亦反其本而已。其本安在?特在于发政施仁而已。发政施仁,则吾国之仕者无不得效其才,而天下之士皆愿立于吾朝;吾国之耕者各得其时,而天下之农皆愿耕于吾野;商贾之在吾国者,无苛征之患,而天下之商皆愿藏于吾市;行旅之经吾国者,无乏困之忧,而天下之行旅皆愿出于吾之涂;他国之困于虐政者,闻吾之风,皆愿赴诉于我,而孰能御之?夫行王政者,其心非欲倾他国以自利也,惟其以生民之困苦为己任,行吾之所当为,而天下归心焉耳。夫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自世俗之务功名者言之,则以为有志;而自圣贤观之,苟不本乎公理,则特亦出于忮求矜伐之私耳。宣王惟汲汲于济其私,故颠沛错乱,非惟不能克济,而祸患从之。蹈乎欲者,固危殆之道也。若由孟子所言,以发政施仁为事,则是为公理之所存,可大之业自尔驯致,此天理人欲之分也。或者疑孟子劝时君行王政,为失孔子尊周之义。程子盖尝论之矣,曰:孔子之时,诸侯甚强大,然皆周之所封建也。周之典礼虽甚废坏,然未泯绝。故齐、晋之霸,非挟尊王之义,则不能以自立。至孟子时则异矣。天下之大国七,非周所命者四,先王之政绝而泽竭矣。夫王者,天下之义王也。民以为王,则谓之天王、天子;民不以为王,则独夫而已矣。二周之君,虽无大恶见绝于天下,然独夫也。故孟子勉齐、梁以王者,与孔子之时不同。君子之救世,时行而已矣。愚以为孔子作春秋,文王事殷之意也;孟子劝时君行王政,汤、武顺天之心也。学者所宜深思而明辨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既详告而申言之矣。而宣王方且谓惛不能进,意欲孟子扶持其志,以其可行者告之,欲尝试焉。此其见之未明,而信之未笃也。孟子复为指陈事实,使之可举而行之。盖王者之政,大要使民有恒心而已。民皆有恒心,则礼义兴行,王政四达而不悖矣。然而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盖士服先王之教,故徇义而忘利,身可困而守不渝。至于庶民,则又焉可以是而责之乎?一有饥寒之迫,则利欲动而恒心亡矣。恒心既亡,则将何所不至?无足怪也。以至陷于罪戾,则又从而刑之,是岂民之罪哉?吾无以养之,使之颠越至此,是与设网罟以陷之者何以异?故曰:「罔民」也。仁人其忍为此乎?故必制民之产,使有以仰事,有以俯育,乐岁固饱矣,而凶年亦无死亡之忧,然后教之以礼义,故人之从之也轻。轻云者,身无他虑,惟上命之从也。不然,救死之不暇,虽日强之,其将能乎?王欲行仁人之所为,则当反其本而已。本者何也?下所陈农桑之事是也。其事与告梁惠王者同,盖为国之本也。岂特当时所宜然哉?实万世之常法也。嗟乎!是书纲领,首篇之义,亦略可见矣。抑尝考孟子所以告当时者,如对鸿鴈麋鹿之问,则曰「贤者而后乐此」;对好乐之问,则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对好色、好货之问,则曰「太王好色,公刘好货,徐引之以当道」,何其辞气不迫也。至于梁惠王发「何以利吾国」之问,即应之曰「何必曰利」;齐宣发齐桓、晋文之问,即应之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公孙丑论管仲、晏子之功,则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而子为我愿之乎」;宋牼将言交兵之不利,则曰「先生之号则不可」,未尝不反复其说而辟之,又何其严也。自后世观之,后数说比之前数者,宜若未至甚害,而攻之反甚切,何欤?盖前数者,一病为一事耳,故䌷绎其性之端以示之,使之晓然知反躬之要,则天理可明,而人欲可遏矣。至如霸者功利之说,易以惑人,人或趋之,则大体一差,无往而非病,虽有嘉言善道,亦何由入?战国之诸侯,其失正在乎此,故辟之不可以不严。圣贤之大旨,亦可见矣。 梁惠王下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管,笙也。籥,如笛而六孔,或三孔。举疾首头痛也。蹙頞愁貌。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庄暴以齐宣王好乐之问问于孟子,孟子举暴之语以告于王,因而扩之以公理,可谓善启告者矣。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意以为得其所以与民同乐者,则今古之乐无以异也。问「独乐乐,与人乐乐」,而王应曰:「不若与人。」又问「与少乐乐,与众乐乐」,而王应曰:「不若与众。」是王是非之心未尝亡也。则因此而推言所以为乐者,若鼓乐于此,田猎于此,而使百姓疾首蹙頞以相告,是君不恤乎民,而民亦视之如疾也。然则何乐之有?若闻钟鼓之声,管籥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而欣欣然有喜色以相告,乐王之无疾病,是君以民为一体,而民亦以君为心也。然则其乐为何如哉?由是观之,则与民同其乐者,固乐之本也。诚能存是心,扩而充之,则人将被其泽,归往之惟恐后,而有不王者乎?或曰:「如孟子之说,与民同乐,则世俗之乐好之,果无伤乎?」曰:「好世俗之乐者,私欲;而与民同乐者,公心也。能扩充是心,则必能行先王之政,以追先王之治。世俗之乐且将消靡而胥变矣。孟子不遽诋其所好,而独扩之以公理,可谓善启君者也。」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刍荛者,取薪之人;雉兔者,猎人。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齐宣王以文王之囿为问,意者宣王欲盛其苑囿禽兽之观,而其奸邪便嬖之臣道谀于旁,以逢其欲,假借文王之事以为言。自古奸邪便嬖之逢其君,未有不出于此。夫文王岂崇七十里之囿哉?盖七十里之间,文王四时搜田之所及,而民以为文王之囿也。何以知其然?以所谓刍荛者得往,雉免者得往,而知其然也。与民同之,则民以为小,不亦宜乎?今齐国之囿,乃直王之所自私,以肆其娱乐之所耳,故有大禁焉。四十里之间,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爱麋鹿有甚于人者,盖蔽于耳目之欲,而不知人命之重也。然则其为囿也,与设阱以待人者何以异?民见王自以为乐而不吾恤也,又见王设为厉禁,贱己而贵物也。方且忧畏之不暇,宁不以为广乎?予读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而后敢入,又以见圣贤举措之精密也。盖居是邦,则当循是邦之法。入境而问焉,理之所当然也。理之所当然者,圣贤未尝不然。其文理密察,旨意深远,学者不可以为细事忽之,而不精思也。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齐宣王亦厌夫兵戈之相寻矣,是以有交邻国之问。孟子则为陈交邻国之道,有二端焉。若汤、文之心,盖不忍坐视其民之困穷,不惮屈已以感之,庶几有以拯其民也。若太王之于獯鬻,句践之于吴,则其势力诚不能以相及,若强而与之抗,则国将随之,是以从而事之也。仁者爱人,故能以大事小;智者知几,故能以小事大。乐天者,安天理者也;畏天者,钦天命者也。其仁如天,则天下孰不归之?故乐天者保天下,而畏天者亦有以保其国焉。仁知之分,固有间也。虽然,所谓畏天者,亦岂但事大国而无所为耶?盖未尝委于命而已也。故修德行政以光启王业者,太王也;养民训兵以卒殄寇仇者,句践也。宣王知孟子之言为大,内顾不能胜其忿戾之私,故以好勇为言。孟子因而扩之,所以明天理而遏人欲也。夫勇有大小:血气之勇,勇之小也;义理之勇,勇之大也。以血气为勇,则其勇不出于血气之内,势力可胜,利害可绌也;义理之勇不以血气,势力无所加,利害无所绌也。故曰:「王请无好小勇,欲其扩于义理也。」夫圣人非无怒也,其动不以血气而以理,可怒在彼而理在此,圣人何加毫末乎?以文、武之事观之,则可见也。诗人之咏文王有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谓文王见密人之为民害,则赫怒整旅,以遏止其所行之众,而笃周家之福,以答天下望周之心。是文王之怒以天下,而不以己也。故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逸书之称武王有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谓君师之任,当助上帝以宠绥斯民,四方之有罪无罪,其责在吾之身,天下孰敢有越此志者乎?一人逆理而动,则武王以为己之耻,是武王以天下自任也。故曰:「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孟子既陈文、武之事,则申告之曰:「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方战国之际,斯民之憔悴于虐政,亦既极矣,顾乃于此独不一怒,而区区于寻干戈、较强弱,不亦悖乎?使王慨然以天下为公,不徇血气之小,行交邻之道,而笃救民之志,则王政将以序而举,不期于求天下,而天下归戴之不暇矣。噫!血气之怒,人主不可有也;而义理之怒,人主不可无也。憎苦言之逆耳,而至于杀谏臣;忿小夷之不宾,而至于弊中国;恶侈欲之不广,而至于竭天下之膏血。是皆血气之使也,其不至于亡国也几希,此怒岂宜有乎?若夫汉高帝怒项籍之放弑其主,而楚、汉之势遂分;光武怒王莽之绝灭其宗,而炎正之微遂复。周平王惟不怒犬戎骊山之事也,故东周卒以不振;晋元帝惟不怒刘聪青衣之耻也,故神州卒以沦亡。然则此怒又岂可无乎?知彼之不可有,而此之不可无,则可以见情性之正,而识天理人欲之分矣。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舞,皆山。或云:朝,水名。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夏世谚语。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睊睊,侧目相视。胥,交相也。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太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征招、角招,所作乐章名。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齐宣王问孟子:贤者亦有此乐乎?与梁惠王所谓贤者亦乐此乎?意有异否?曰:「有异焉。」大抵惠王之质,又下于宣王者,方其顾鸿鴈麋鹿,盖有矜夸之意,而宣王则疑贤者之不肯有此乐也,为愈矣。孟子之对,则各因其材而笃焉。其对惠王也,告之以独乐之不得其乐,明言夏桀之事,所以警其骄惰也。其对宣王也,则陈义以扩其心志,所以引而进之也。然大意皆主于不当自乐其身,当与民同乐而已。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谓人固有不得其乐而非其上者。不得其乐而非其上,固非也。然而自人主言之,则不当怪其非己,而以自反为贵。盖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亦非也。乐民之乐者,以民之乐为己之乐也。忧民之忧者,以民之忧为己之忧也。惟吾乐民之乐,故民亦乐吾之乐;惟吾忧民之忧,故民亦忧吾之忧。忧乐不以己,而以天下,是天理之公也。于是又举景公、晏子之事,盖道其国之故典以告之也。景公见先王亦有游观之事,欲比而为之,是以问其故。晏子言:古者天子有巡狩之典,诸侯有述职之礼,无非为民事之故耳。巡狩述职之外,则又有春秋省耕省敛焉。天子则于畿内,诸侯则于国中,省耕而补不足,省敛而助不给,盖亦无非民事也。民则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谓吾王之出,省耕省敛,而吾得以蒙休息而赖其助焉,则固乐夫吾王之出也。然则一游一豫之间,亦足为诸侯之法矣。今也不然,其出也,直以肆其欲而已。师行以其众行也。以其众行而无粮食,饥者既不得食,而劳者又不得息焉,曾不之恤也。民既困苦,则睊睊然交相为谗以作慝而已。方命,谓逆天之命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虐民是所以为方命也。饮食若流,纵极其饮食之欲也。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言其从流上下,乐游而忘归也。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言其逐欲而不倦也。先王之游,岂有是哉?景公闻晏子斯言而说之,则易其游观之意,而为恤民之举。出舍于郊,兴发以补其不足者,命大师作征招、角招之乐,以见君臣相说之意。以晏子之言为爱君,而有感于其中也。宣王能有取于晏子之言,则庶几知所以取于先王矣。或曰:「孟子不道桓文,而羞管、晏,今乃引晏子之言,何如?」盖不道桓文而羞管晏者,其大法也。其言与事有可取者,亦不可没也,乐与人为善之心也。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明堂,谓太山明堂,本周天子东巡狩朝诸侯之处,齐侵地得而有之。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于橐于囊,谓裹糇粮于橐囊也。糇粮,乾粮也。思戢用光,思安民以光其业也。戚掦,戚,斧也;扬,钺也。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袒父,袒父,大王名。来朝走马。率西水浒,率,循也。浒,涯也。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相宇也。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人皆谓宣王毁明堂者,恶其害己而去其籍之意。而孟子所以使之勿毁者,乃不废饩羊之义。盖使王者作,则制度典章犹可因是而求故尔。于是以行王政告之。周家王政,自文王始。治岐之法,即经理天下之法也。耕者九一,八家各耕百亩,而同养公田,助而不税也。仕者世禄,赋之采地也。关市讥而不征,察非常、禁奇邪而已,不征其物也。泽梁无禁,与人共之也。罪人不孥,不及其妻子也。凡此皆王政之纲目也,而发政施仁,必先于鳏寡孤独。盖是四者,人情之所易以忽,而文王每笃之,不使其独无告也。此可见公平均一,不遗匹夫匹妇,仁人之心,王政之本也。宣王闻斯言之坦易明白也,故有善哉言乎之叹。夫天下之患,莫大于善,善而不能用,故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而宣王自谓有好货好色之疾,孟子因其自谓有疾,如良医之治病,随以药之。夫好货与好色,人欲之流,不可为也。今王自谓疾在于好货,而告之以公刘好货;王自谓疾在于好色,而告之以太王好色,是则有深意矣。夫公刘果好货乎哉?公刘将迁国于豳,使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弓矢斧钺备而后启行,是其所谓好货者,欲己与百姓俱无不足之患而已。太王果好色乎哉?太王与其妃来相宇于岐下,方是时也,内外无有怨旷焉,是其所谓好色者,欲己与百姓皆安于室家之常而已。夫其为货与色者如此,盖天理之公且常者也,故再言「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夫与百姓同之,则何有于己哉?人之于货与色也,惟其有于己也,是故崇欲而莫知纪极。夫其所自为者,不过于六尺之躯而已,岂不殆哉?苟惟推与百姓同之之心,则扩然大公,循夫故常,天理著而人欲灭矣。此所谓引之以当道者也。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士师,狱官也,则如之何?」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为一国之牧,则当任一国之责。有一夫不获其所,皆吾之罪也。能存是心,而后有以君国子民矣。夫受友之托其孥而冻馁之,是负其托也;为士师而不能治士,是旷其官也。友之负托,士之旷官,则王既知之矣。而王独不自念吾受一国之托,乃使四境之内不治,谁之责欤?王顾左右而言他,盖有所愧于中也。王虽愧于中,然有护疾忌医之意,故但顾左右而言他。使王于此而能沛然达其所愧,反躬自责,访孟子所以治四境之道而行之,则岂不庶矣乎?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所谓世臣者,以其德业有肖于前人也。古者不世官,惟其贤可用,则君举而用之耳。有世臣则国势重,盖民望之所归属,君心之所倚毗,而其世笃忠贞,与国同休戚,又有非他人比者,如伊陟、吕伋、召虎之徒是也。自周衰,用不以贤,而以世卿见讥于春秋。而世家子孙亦复不务自修,鲜克由礼,甚至于窃国柄为乱阶,岂复有古之所谓世臣也哉?王无亲臣矣,亲信腹心之臣,谓世臣也。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既无亲臣,则取之于疏远,而昔之骤所进者,又皆不得其人,至于今日,亦不知其亡也。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者,谓何以辨之于初也。孟子于是为陈黜陟进退人才之道。用人先当求之于世家,如不得已,则取之于卑且疏者。夫使卑逾尊,疏逾戚,盖非常之举也。故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必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下所言,谨之之道也。左右之言勿听,诸大夫之言勿听,必考于国人之公论。虽然,诸大夫之言而勿听,此非置疑情于其间也,谓大夫虽以为贤,又必合以国人之公论,然后可耳。合诸公论矣,则又审之于己,明见其所以为贤也,所以为不可也,然后用之则无贰,而去之则无疑。既言进退人才之道矣,而复及于可杀者,何耶?盖如舜之于四凶,孔子之于少正卯,天讨之施,有不可已者也。曰国人杀之也,言非己杀之,因国人之公心耳。然则其用是人也,亦非吾用之,国人用之也;其去是人也,亦非吾去之,国人去之也。盖「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国人之公心,即天理之所存。苟有一毫私意加于其间,则失大同之义,而非天之理矣。夫人主之职,莫大于保民;而保民之道,莫先于用人。故曰:「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之对,无乃太劲矣乎?盖明言理之所在,以警宣王之心也。夫仁义者,人道之常也。贼夫仁义,是绝灭人道也。故贼夫恻隐之端,至于暴虐肆行,而莫之顾也;贼夫羞恶之端,至于放僻邪侈,而莫之止也。夫仁义之在天下,彼岂能贼之哉?实自残贼于厥躬耳。为君若此,则上焉断弃天命,下焉不有民物,谓之一夫,不亦宜乎?呜呼!孟子斯言,昭示万世,为人上者闻之,知天命之可畏,仁义之为重,名位之不可以恃也,其亦兢兢以自强乎? 孟子谓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二十两为一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王哉?古人之学,本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而治国平天下之道在于此,成己成物,无二致也。故其所欲行者,即其平日之所学者。其本末先后,皆有彝章而不可少紊。自非人君信之之笃,任之之专,则宁终身不用而已矣,不肯舍已以徇人也。若君人者,欲其舍所学以从己,则宁得贤者而用之哉?夫斲大木而小之,则以为不胜任。今君子所学者先王之道,乃使舍之以从己,是岂非斲而小之之比乎?委玉人雕琢,则亦听其所为耳。倚之以治国家,不听其所为,而惟欲其己之从,是何异委玉于人,而教之以雕琢乎?然则君人者,亦可以察此矣。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燕王哙昏乱,以位让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三年,国大乱,百姓恫怨。太子平起兵攻子之,不克,结难数月,死者数万人,百姓离志。宣王举师攻之,是以若此其易也。宣王见其胜之之易,则遂有取之之意,故以问孟子。孟子之意,欲其以燕民之悦与不悦,而验天命之从违也,故举文、武之事以告之。夫文、武岂有利天下之心哉?顺天命而不违焉耳。人心之所在,天命之所存也。燕国之乱若此,民盖厌之,故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而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宣王伐之而救其民,则可矣。若不察于人心天命之所存,起利燕之意而欲取之,则是以乱易乱,其厌苦将又甚矣,几何其不复运转而他之乎?故曰: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徯,待也。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齐宣王既取燕,而诸侯谋伐之。宣王有利燕之心,则诸侯有利齐之意矣。宣王闻诸侯之将伐己也,则又惧焉。孟子谓成汤以七十里而为政于天下,今宣王以千里而反畏人,欲其察夫义利之分也。汤之征葛也,非利其土地也,非利其人民也,非利其货财也,为其杀黍饷之童子而征之耳。故天下信成汤之心。其十一征,考之经虽不详见,然其征始于葛,以至于韦、顾、昆吾、夏桀,则其著者也。东征而西夷怨,南征而北狄怨者,言远至于要荒之外,亦无不望其泽之亟加于己也。孟子言民之望汤,则曰若大旱之望云霓;言汤之慰民望,则曰若时雨降。可见民之望汤,精诚切至,而汤之抚民,浃洽慰满如此。夫用兵以伐国而归市者不止于涂,耕者不变于野,如其常日,然则其顺民心而无秋毫之惊扰可知矣。盖其用之也,诛其君之罪,吊其民之久罹于虐而已,非有他也。曰:「徯我后,后来其苏。」汤未有天下,而民固已后之,亦犹汝坟之诗称文王为父母也。今宣王之伐燕也,民望其庶几拯己于水火之中,而乃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则是快己之私,图彼之利,以乱易乱而已。天下素畏齐之强,今见其地倍于曩时,而仁政不行焉,则将共疾其利,争起而图之,固无足怪,适足以自召天下之兵也。然于此犹有弭祸之策焉,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此弭祸之策也。虽固已失之于初,然使是心一回,则人情犹可复,天怒犹可解,四方诸侯亦将畏其义而不敢图矣。此特如反手之间,而宣王人欲方炽,不能自克,故诸侯疾之,燕人畔之。比及一世,而燕昭王复先世之雠,湣王卒死于难,齐祀不绝如线。是其取燕卒所以动天下之兵也,岂不信哉!邹与鲁𬮢,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邹穆公疾民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孟子谓不可独以此罪民,盖我实有以致之也。凶年饥岁,斯民转徙流散,而君之粟积于仓,财积于库,有司莫以告而发之,是上骄慢以残其下而不恤也。夫在上者不以民为心,则民亦岂以在上者为心哉?善乎曾子之言也:「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盖其出所以有反也。天下未有无其反者,人特不察耳。是以君子敬其所出也。」曰:「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可谓深切矣。盖有司视民之死而不之救,则民视有司之死而亦莫之救矣,此其所以为得反之者也。然则于此其可不深自省察,而以行仁政为急乎?君行仁政,而以民为心,民之疾痛疴痒无不切于已,则民亦将以君为心,而亲其上,死其长矣。此感应之理也。然而曾子戒之戒之之语,非特为人上者不可斯须忘也,检身者亦当深体之耳。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滕文公以国小而迫于大邦为虑,凡三问孟子。孟子告之亦可谓曲尽矣。始则以间于齐、楚,而欲择其强者以事之。孟子谓是谋非吾所能及,意以为与其望二国之矜己以求安,则不若思所以自强而立国。盖在人者不可必,而在己者有可为。凿池筑城,与民效死以守之,是在我所当为之事,为吾所当为而已。虽然,固国以得民,为木凿池筑城,固所当为,若民心不附,虽有金城汤池,谁与守乎?孟子之意,又在于效死而民弗去耳。夫使民至于效死而不忍去,非得之有素,不能然也。齐人有筑薛之举,文公复有问焉,孟子陈太王之事以开广之。夫国君死社稷,常法也。大王去邠而即岐,可乎?盖大王之去,非委其社稷也,乃所以创业垂统也。谓邠迫近北狄,备御之不暇,欲以立国而诒厥孙谋,惧其难也,故徙而东焉。其东徙也,至于岐山而就居之,非择而取此也,盖不得不徙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所谓为善者,循天理而不以己私也。为善者,初不期于后世之有王者,而必有王者,理则然也。故曰:「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开久大之规,为其可继者而已,而不必其成功也。若有期于成功之意,则欲速而见利,私意所生,无复可继之实矣。上世圣人,有制耒耜者,有作书契者,有易宫室棺椁者,其事疑若一圣人可尽为,必待历数圣然后备者。圣人因时立政,可继之规固尔也。后世之事业,往往如浮花过目,随即埽空,无可玩味,急近功而不为可继耳。又从而勉之曰:「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言在彼者不可得而禁,而在己者可得而勉也。文公他日又有问焉,孟子已陈其义于前日矣,又并举二说以告之。盖舍是则皆区区智谋之末,而非天理之正,君子弗道矣。夫事以皮币,事以犬马,事以珠玉,本期以保民也。而狄人侵陵不已,是欲吾土地也。曰: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谓土地本以养人,今为土地之故,而使民被其戕贼,吾所不忍也。其言何其忠厚而不迫邪!大王之迁,本以全民,而不敢必民之归而强民以徙也。特曰「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此天地之心,真保民之主也,民心自不庸释乎?太王而曰:「仁人也,不可失也。」非特斯言有以感动之,盖民之戴其仁有素矣。故曰「从之者如归市」。人之归市也,各以其所欲,惟恐后也,以见其诚心乐趋,无一毫强勉之意。虽然,太王之事,非德盛而达权者,不足以与之。其次,则死社稷之义,乃常道耳。世守,谓受之先王也,非身之所能为也。受之先王,当为先王守之,死而后已耳。孟子之说,不越是二端。若外此图全,未见其可也。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臧仓知平公之所以欲见孟子者,为其有礼义也,则指摘其礼义之愆,使平公之意自解。小人之情状盖如此。臧仓所以必沮平公者,盖知孟子之言信用,则已将不得以安于君侧故也。原平公之始将见孟子,非见善之明也,特以乐正子之言而起敬耳。使其见之果明,则信之必笃,何至因臧仓一言而遽止乎?乐正子则从而辨之,谓丧礼称家之有无,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之义也。前后贫富不同,则棺椁衣衾之美,何怪其有异乎?然平公之心既已蔽矣,有莫如之何也。孟子所以答乐正子者,辞气不迫,而理亦无不尽者矣。「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谓鲁侯之欲行,以乐正子之使之也;而其中止者,以臧仓之尼之也。虽或使之,或尼之,然其行止实非人之所能为。「予之不遇者,盖天而已。」使天而欲平治天下,则岂臧仓所得而沮之乎?盖莫之为而为者,天也。众人违之,君子顺之,圣人纯焉。故孟子谓:「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而孔子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玩其辞意,亦可见圣贤之分矣。 孟子说卷一 [book_title]孟子说卷二 宋张栻著 公孙丑上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蹴然,蹴踖。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艴然,不悦之色。「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夫以子路一匹夫,事业曾未著于当时,而曾西闻其名则蹴然而惧,以为己何敢与之班?管仲为齐卿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业如此其著,而曾西闻其名则艴然不悦,以为何乃比己于是,果何意哉?此学者所宜精思力体,以究其所以然也。一言以蔽之,亦在于义利之分而已。子路在圣门,虽未班乎颜、闵之列,然观其进德之勇,克己之严,盖有诸己而充实者,其用力于斯道也久矣。虽其事业不著于时,而其规模固王者之道也。至于管、晏,朝夕之所以处己处人者,莫非图功而计利耳。故得君之专,行政之久,而其事业有限,盖不出于功利之中,君子不贵也。然则其意味相去,岂不如碔玞之于美玉乎?学者无慕乎管、晏之功,而深求乎子路之心,则圣人之门可循而进矣。虽然,子路尝以管仲为未仁,夫子之言乃若取之,何哉?子路兼人,其进也甚勇,其于管仲,盖了然明见其失,以为不足道者也。而夫子之意,则谓观人之法,虽见其失,而其可取者亦不可废也,故举其事功而取之,所以涵养子路之恕心也。若孟子之答公孙丑,则正其本而言之,使丑知其方也。圣贤答问,抑扬自有深意。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置邮,传书命者也。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公孙丑闻以齐王犹反手之论,则益疑而未信,故引文、武之事以譬之。孟子谓文王何可当也,谓文王之德之盛为不可及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其间如太甲、沃丁、祖乙、盘庚,皆贤君也,而太戊、武丁,则几于圣矣。贤圣之君相望如此,其志气之所感发,德泽之所渐被为如何?纣去武丁之没,实百十有一载,而孟子以为未远者,盖武丁之泽,其流长故耳。故家遗俗之所传,流风善政之所被,为未泯没,而又有贤臣以辅之,故虽以纣之无道,亦在位又三十四祀,而后周代之,所谓久而后失之者也。然以纣有天下之大,而周卒以百里兴,亦可见文王之莫可当矣。此论其理势之然,非谓文王有取商之心也。齐人有言,盖里谚也。理有可取,虽里谚之微,圣贤亦取之也。夫不可为者,势与时也。夏后、殷、周之盛,王畿不过千里。今齐既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则齐亦有其民矣。地不必求辟也,民不必求聚也,惟当行仁政而已,则其王也孰御焉?盖自幽王之后,王政不复见于天下。王者之不作,斯民之憔悴,皆未有甚于斯时。夫其愁苦也深,则其思治也切,如饥渴者易为饮食也。引孔子之言以为证。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言其感通之速也。「犹解倒悬」云者,若言其困之极而望之切也。事半于古之人而功则倍,势与时则然耳。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公孙丑以为孟子志在行道,若一旦得齐之卿相,而道得行焉,宜其有以动乎中也。丑盖未知夫君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性不存焉者我也。我四十不动心,盖省察之精而知其至此时而然也。丑以为甚难也,故谓过孟贲远矣。孟子告之为是亦不难。告子先我而能不动心者,盖不动心未足以尽圣贤之蕴也。虽然,不动心则同,而所以不动者则异。孟子以集义为本,告子则以义为外。故在孟子则心体周流,人欲不萌,而物各止其所者也;在告子则力制其欲,专固凝滞,而能不动者也。其所以异者,学者可不深究欤?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褐宽博,匹夫被褐者。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公孙丑问不动心有其道否,孟子先举北宫黝、孟施舍之事,言此二子所以不动心之道也。北宫黝期于必为者也。肤挠者,有所动于体也;目逃者,有所避于目也。不肤挠,不目逃,盖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也。其所不欲受于匹夫者,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讥刺万乘之君若刺匹夫,无诸侯威严之可敬。以恶声至,必以恶声反之,是皆必为而无所屈者,然但为守其外,而犹未及乎守气也。若孟施舍推之以无惧则愈矣。视不胜犹胜,则不以胜负累其中也。谓量敌而进,虑胜而动,是犹以三军为畏者,吾则不能为必胜,能无惧而已。此约其在我,守气者也。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言其气象有似乎二子也。曾子明理自克者也,孟施舍不竞于外,故有似焉。子夏笃志力行者也,北宫黝之坚强不屈,故有似焉。二子未知其勇之所成就,彼此之孰贤,然孟施舍比之北宫黝,则为守约也。于是举曾子之所谓勇,曾子谓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则虽被褐之匹夫,吾亦不得而惴之。自反而缩,则虽千万人之敌,亦可往。盖直则为壮故也。缩训直,檀弓曰:「古者冠缩缝。」不徇乎外,惟自反而求夫理义之所安,其所守者约而已。约谓义也。然则又岂孟施舍守气者之所可及乎?夫子路问强,夫子告之以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而以强矫为贵,申掁有欲,则不以刚许之。圣人之所谓勇,所谓刚,盖如此。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 告子所谓不得于言者,言有所不得也。谓言不中理,不必求于心,此特择言未精耳,务择其言而已。若不得于言,而求之于心,则是自累其心也。不得于心者,心有所不得也。心失其平,不必求于气,此特持心未固耳,务持其心而已。若舍心而求于气,则将见舍本事末,而无以制矣。此告子所以不动心之道也。孟子则以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斯言可也。至于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不可耳。盖其不得于言,是其心有所未得者也。心之识之也未亲,则言之有不得固宜,此正当反求于心也。若强欲择言,而不务求于心,是以义为外,而不知内外之本一矣。以是而曰不动心,是乃徒制其心,而未尝明见夫理之所安也。然则岂不有弊乎?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程子曰:「心之所存为志,盖志无迹而气有形。志者,气之帅,所以帅其气者也。志在于此,则气随之矣。气者,体之充,所以充其体者也。有其气则有其体矣。志至焉,气次焉,言志之所至,气次之而至也。然气志贵于交相养,持其志,无暴其气者,所以交相养也。持其志所以御气,而无暴其气者,又所以宁其志也。」公孙丑闻斯言也,则疑之,谓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宜若只持其志足矣,又以无暴其气为言,何也?孟子谓志壹固动气,而气壹亦有时而动志,是以贵于交相养也。壹与一同,一动志则气亦随之而动矣。然一动气亦能以动志,观蹶者、趋者则可见也。夫蹶、趋者气也,而心为之臬兀而不安,是气亦能动志也。然志动气为多,而气动志为寡,故程子曰:志动气者十九,气动志者十一。虽然,自常人不知用力者言之,终日之间,志动气而气复动志,无穷已也。盖志为物所夺而气以动,气动而志复为之不宁,志不宁而气益决骤矣。君子主敬以为本,审其志之所存,主持而不失,故其气不乱。而又察其气之所行,安驯而无暴,故其志不摇。中正和平,通畅充裕,而德业日新焉。此交相养之道,学者不可以不思也。「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孟子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而先曰我知言,盖不知言,则诐邪淫遁可以乱之,而失养气之理故也。公孙丑问浩然之气,则应之曰难言也。详味此语,固可以见孟子之所自得者至矣。夫人与天地万物同体,其气本相与流通而无间,惟人之私有以害之,故自局于形体之间,而失其流通之理。虽其自局之,而其所为流通者,亦未尝不在也,故贵于养之。养之而无害,则浩然塞乎天地之间矣。其充塞也,非自外来,气体固若此也。所谓至大至刚以直者,以此三者形容气体也。大则无与对,刚则不可陷,直则无所屈。此三者阙一,则于气体为未尽。曰「至大至刚」而曰「以直」者,文势然也。养之而无有害之者,则充塞于天地之间也。在坤爻六二所谓「直方大」,即此所谓「至大至刚以直」也。塞乎天地之间,则易所谓「不疑其所行之地」也。又曰「配义与道」,配之为言合也。自气而言,故可云「合」。道,体也;义,用也。自不知养者言之,一身之气与道义乌得而合?若养成此气,则其用无非义,而其体则道也。盖浩然之气贯乎体用,一乎隐显而无间故也。「无是馁也」,言无使是之馁也。其不可使之馁者,以其集义所生故也。集义者,积众义也。盖得于义则慊,慊则气所以生也。积之之久,则一息之必存,一事之必体,众义辐凑,心广体胖,俯仰无怍,而浩然之气充塞矣。其生也,非自外也,集义所以生也。故曰「非义袭而取之也」,非气为一物,义在外袭取为我有也,我固有之也。故所行有一毫不足于吾心,则缺然而馁,馁则息其生理矣。然则告子以义为外,是不知义之存乎人心也,则其养气岂不有害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苖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苖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苖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苖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芸苖者也;助之长者,揠苖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此言养气之法。「有事」者,有所事云也。「而勿正」者,无期之之意也。「心勿忘」者,勿忘其所事也。「勿助长」者,待其自充,不可强使之充也。此为循天理之当然,而不以人为加之。虽然,欲不忘则近于助长,欲不助长则或忘之,是二者之间,守之为难也。此言以必有事为主。孟子之所谓有事者,其集义乎?然学者多知忘之为害,而未知助长之为害尤甚也。故引宋人揠苖为喻。闵其苖之不长,犹忧其气之不充者也。揠之以助其长,犹作其气而使之充也。芒芒然曰今日病矣,言虽劳如此,无益而反有害也。「天下之不助苖长者寡矣」,谓天下之学者往往堕于助长之病也。以集义为无益而忘之者,不芸苖者也。不芸苖则苖日瘠矣,不集义则气日馁矣。强作其气而使之充者,揠苖者也。拔苗反以伤其本,助长反以害其气,盖私意横生,害乎天理,则其枵然愈甚矣。若夫善养气者,则集义而已,无必其成之意也。惟其功不舍而亦不迫切,故气得其养,而浩然者可以驯致焉。犹夫善养苖者,耘耔浸灌,不失其时,雨露之滋,天时之至,其长也,盖有不期然而然者。是皆循天理之固然,行其所无事而已,其道岂不要乎?或曰:「二程先生多以必有事焉为有事乎敬,而孟子则主于集义,有异乎?」曰:无以异也。孟子所谓持志者,即敬之道也。非持其志,其能以集义乎?敬与义,盖相须而成者也。故坤六二之「直、方、大,君子体之,亦本于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也。此孔孟之意,程子盖得之矣,学者所宜深思焉。」 「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孟子知道,故知言,不知言,则诐、淫、邪、遁足以乱之矣。夫为诐、淫、邪、遁之说者,盖本亦高明之士,惟其所见之差,是以流而不自知。诐、淫、邪、遁,此四者足以尽异端之失矣。诐者,险辞也。淫者,放辞也。邪者,偏戾之辞也。遁者,展转而莫知其极也。今试征异端之说,可以推类而见。若告子把柳杯棬,其诐辞也与?若杨氏为我,墨氏兼爱,其邪辞也与?至于淫、遁之说,则列御寇、庄周之书具矣。夫其所为诐者,以其有所蔽而不通也;其所以为淫者,以其有所陷溺而荡也;邪者,以其支离而偏也;遁者,以其有所穷而展转他出也。所以知其然者,以吾不蔽不陷、不离不穷故也。孟子方论「知言」,而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盖中之所存,莫揜乎外,见乎外者,是乃在中者也。诐、淫、邪、遁生于心,则施于政者必有害,害于政,则害于事矣。论「知言」而及此,成己成物,无二故也。善为说辞者,得所以为辞之道也;善言德行者,其见于言者,乃其躬行者也,其气味有间矣。孔子兼之,而孔子自谓于辞命则不能,示学者以务本之意也。丑闻「我于辞命则不能」之言,以为孟子其圣矣。孟子悚然,谓孔子犹谓圣吾不能,而况于已乎?学不厌,教不倦,是乃圣人所为至诚无息者也。夫子虽不居圣,而玩其辞义,所以圣者亦得而推矣。故子贡曰:「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仁且知,夫子既圣矣。子贡之称仁、知,与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之辞,盖相表里,互明仁、知之体用也。公西华亦尝闻斯言矣,而曰:「正惟弟子不能学也,不若子贡之言有功用也。」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此言圣人未易可几也。游、夏、子张皆圣门之高弟,然其所得则各不同。子游之艺,子夏之文,子张之高明,皆其所得于一体者也。若冉、闵、颜渊则备圣人之德,特未能充尽耳,故曰「具体而微。」颜子在三子之中,盖进乎欲化未化之间者,其微也,抑毫发之间耳。「敢问所安?」曰:「姑舍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齐等也。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私也。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垤,蚁穴也。河海之于行潦,行潦,道傍流潦也。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萃,聚也。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丑既闻诸子之浅深,于是问孟子以所安何如。孟子应之曰:「姑舍是,不敢自方于前贤。」其气象温厚如此。复举伯夷、伊尹以问,孟子谓其道之不同,盖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夫二子所为若是,盖其气禀之所明者在是,终身从事乎此,而有以极其至也。至于孔子,则天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此非谓度其可而为之也,盖无不当其可也。伯夷、伊尹就其所至而成圣者,故皆以古圣人称之。然吾于伯夷、伊尹虽未能及,而所愿学则孔子耳。盖二子虽圣于清、圣于任,然其所循而入者,终未免乎有毫厘之偏,从而学焉,则其偏将愈甚。譬犹射者必志于正鹄,舍正鹄而他求,则其差将不可胜言矣。公孙丑疑伯夷、伊尹之于孔子若是其不可班,孟子对以不独伯夷、伊尹之不可班,生民以来未有若夫子也。丑于是问其所同,而复问其所异。若丑者,亦可谓善问矣。使二子得君百里之地,必将本王道,行王政,民之归之也孰御?故皆可以朝诸侯,有天下。然二子正义明道者也,宁不得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所不忍为也,是与夫子同者也。至其所以异,孟子独举宰我、有若、子贡之所以称夫子者,将使丑深思而自得之也。智足以知圣人,盖其所见有以窥圣人之蕴,智之事也。三子者,非私阿其所好者也。而宰我则以夫子贤于尧舜,子贡则以夫子见礼知政,闻乐知德,其所损益,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将莫之能违。有若则以为圣人出乎人之类,自生民以来,未有盛者。夫三子者,智足以知圣人,而非阿其所好,则其为是言也,岂苟然乎哉?其必有所谓矣。今试以贤于尧、舜论之。尧、舜、孔子,俱生知之圣也,语圣,则岂有轻重优劣于其间?然孔子立教垂范,而传之后世,其事业为无穷也。或乃谓夫子万世南面而庙祀,以此为非尧、舜可及。嗟乎!此又何加损益于夫子哉?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王霸之分,德与力也。以力假仁者,以其势力假仁之事以行之,如齐桓责包茅于楚,会王世子于首止,衣裳之会不以兵车之类是也。惟其大国也,故其力得以胁诸国而从之。不然,其能以强人乎?若夫以德行仁,则是以德而行其仁政,至诚恻怛本于其心而形于事为,如木之有本、水之有源也。曰王不待大,盖言无所资于力也。观汤与文王则可以见。或以七十里,或以百里,则其力可知矣。然则天下归之者,岂非以德乎?盖以力服人者,特以力不赡之故,不得已而服之,而其中心固莫之服也。至于以德服人,虽无意于人之服,而人将中心悦而诚服之,如七十子之服孔子,浃洽充满,盎然服从,无一毫勉强之意。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言感无不通也。回视区区势力,欲以服人者,不亦陋乎?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彻,取也。绸缪,缠绵也。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般,大也。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已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仁者非有意于荣,仁者固荣也。在身则心和而气平,德性尊而暴慢远;在家则父子亲而兄弟睦,夫妇义,长幼序。推之于国而国治,施之于天下而天下平,乌往而不荣也?若夫不仁之人,咈理而徇欲,一身将不能以自保,而况于其他乎?夫人之情,孰不惟辱之恶?而乃自处于不仁,则以私欲蔽之,而昧夫荣辱之几故也。如恶之,则当勉于为仁而已,如下所云是也。孟子言之,必以贵德尊士为先者,盖人主有贵德尊士之心,则以先王之道为可信,儒者之说为可行,然后贤者可得而进,善言可得而入矣。故惟贵德尊士,而后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贤者以位言,能者以职言,任贤使能之意也。然所谓能者,盖亦忠信而有才者耳。不忠信之人,虽有小才,犹豺狼之不可迩也,而尚可付以职乎?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则可以因国家间暇之时,明其政刑矣。贤能用而政刑明,则其于天下孰御焉?故曰:「虽大国,必畏之矣。」于是举周公「迨天之未阴雨」之诗以为证。天未阴雨,而彻桑土,密牖户,是犹于国家安泰之日,而经理备豫者也。盖消息盈虚之相荡,安危治乱之相乘,理之常然。非知道者,孰能审微于未形,而御变于将来哉?故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乃于国家闲暇之时,般乐怠傲,则人孰不启侮之之心哉?故曰:「是自求祸也。」以是观之,则夫祸福虽命于天,而致之岂不自于人乎?诗所谓「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言武王之德,有以配上帝之命;永言其配命,则有以见其自求多福也。书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言天之降灾犹可避,己自致灾,其可避乎?此又申言祸福自己之意。然而一言以蔽之,本乎仁与不仁之分而已。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程子曰:「市廛而不征,市宅之地,已有廛税,更不征其物。法而不廛,税有常法,不以廛故而厚其税。廛无夫里之布。廛自有税,无此二布。此章言欲救当时之弊,在乎力行以反当时之失而已。当时诸侯之所以失人心者,以其不用贤能,又以其废先王之法,为暴敛之事也。若知其然,而力行以反之,则天下斯归之矣。古之人君,于贤则尊之,于能则使之,故俊杰在位,而天下之士闻风而莫不愿立于其朝。古之民,其居业于市者,既有廛税,则不复征其物。而其为税也,则有常法,不以其居廛而厚也,故商贾愿藏于其市。其为关也,禁异服,察异言,本以讥察而已,非为征也,故行旅愿出于其涂。其于田也,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不履亩而税也,故农愿耕于其野。居廛者既有税矣,则夫布与里布不复重征之,故民愿为之氓。战国之际,一切反是,而五者皆有不愿之意焉,是可惧也。有能于此革当世之失,而取法先王之事,则其归也孰御?然其要在夫力行之而已。故曰: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夫天下之心,一也。吾国之人戴我如父母,则邻国之人闻之亦将父母我矣。彼虽欲率其民以攻我,而其心既如吾之子弟,岂有子弟而肯攻其父母乎?天吏云者,奉天命以行事者也。民之所归,即天所与也。有以得民心,斯为得天心矣。其曰无敌于天下者,天下皆为吾子弟也,而尚何敌之有?岂不深切著明矣哉?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仁义礼知皆具于其性,而其所谓仁者,乃爱之理之所存也。唯其有是理,故其发见为不忍人之心。皆有是心,然为私欲所蔽,则不能推而达之,而失其性之所有者。「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者,则以其私欲既亡,天理纯备,故能尽其用于事事物物之间也。以是心而行是政,先王之所以王天下者,不越于此而已。虽然,何以知人皆有是心?以其乍见孺子而知之也。必曰「乍见」者,方是时,非安排作为之所可及,而其端发见也。怵惕恻隐者,悚动于中,恻然有隐也。方是时,非以内交,非以要誉,非以恶其声,而怵惕恻隐形焉,是其中心不忍之实也,此非其所素有者邪?若内交、要誉、恶其声之类,一毫萌焉,则为私欲蔽其本心矣。以恻隐之心人之所固有,则夫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亦其所固有也。仁义礼知具于性,而其端绪之著见,则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人之良心具是四者,万善皆管焉,外此,则非性之所有,妄而已矣。人之为人,孰不具是性?若无是四端,则亦非人之道矣。然分而论之,其别有四,犹四体然,其位各置,不容相夺,而其体用互为相须;合而言之,则仁盖可兼包也。故原其未发,则仁之体立,而义礼、知即是而存焉;循其既发,则恻隐之心形,而其羞恶、辞让、是非亦由是而著焉。故孟子首举「不忍人之心」,而后复详于四端也。人有之而自谓不能,是自贼其良心者也;谓其君不能,是贼其君之良心者也。言不忍人之心,而遂及于不忍人之政;言四端之在人,不可自谓不能,而遂及于不可谓其君之不能。盖成己成物一致也。又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谓既知人皆有是四者,皆当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盖无穷也。充夫恻隐之端,而至于仁不可胜用;充夫羞恶之端,而至于义不可胜用;充夫辞让之端,而至于礼无所不备;充夫是非之端,而至于知无所不知。然皆其理之具于性者,而非外为之也。虽然,四端管乎万善,而仁则贯乎四端,而克己者,又所以为仁之要也。学者欲皆扩而充之,请以克己为先。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矢人与函人,巫与匠,俱人也,而其所欲之异者,以其操术然也。故夫人自处于不仁,为忌忮,为残忍,至于嗜杀人而不顾,夫岂独异于人哉?惟其所处每在乎人欲之中,安习滋长,以至于此。其性本同,而其习有霄壤之异,可不畏欤?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谓居里以亲仁为美,而吾所以自处者,不能择而处仁,是不智也。孟子从而发明之曰:「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尊爵,言其至善为可尊贵也。安宅,言其所止为甚安固也。择术而自处于不仁,其不智甚矣。不仁不智,则悖理而害于事,无礼无义矣。若是者,为人役者也。盖既失其所谓尊爵、安宅者,则斯自取于辱矣。人之为人役也,虽有耻之之心,然其择术自取于此,而何可免乎?若有耻之之心,则当易其操术,为仁可也。为仁者,亦反求之己而已,故以射为喻。今夫射者,在己毫厘之未正,则其发也有尺寻之差,故必先正其已正己矣,而其发犹有未中焉,不怨他人也,益求吾所未至而已。为仁者,何以异于是?此章虽为当时诸侯而发,而实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当深体之也。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季路,人告以有过则喜。盖人之质不能无偏,偏则为过,过而不知省,省而不知改焉,则其偏滋甚,而过亦不可胜言矣。故君子贵于强矫,贵于勿惮改。然而犹患在己有所蔽,而不能以尽察,故乐闻他人之箴己过。在己而得他人指之,是助吾之所未及也。虽然,此非能克其骄吝者不能,骄则自以为善,而恶人之议己;吝则安其故常,而不能以从人之善。季路用力于克己,不忮不求,其功深矣。人告之以有过则喜,无骄吝之私,循理而事天者也。至于禹,闻善言则拜,则其道弘矣。禹,圣人也,纤毫之过,殆将不萌于中,其于人之善言也,盖其胸中之所素有,而固乐夫从天下之善也。故闻善言则拜,非乐天者能之乎?至于舜,则所谓甚盛无以加矣。论大舜之所以大,独曰「善与人同」而已。所谓「善与人同」者,舍己从人,乐取诸人以为善也。夫善者,天下之公,非有我之所得私也。必曰舍己者,盖有己则不能以大同乎物故尔。「乐取诸人以为善」,盖通天下惟善之同,而无在己、在人之异也。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是道焉。圣人则能取诸人而尽诸己耳,故又从而明之曰: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也;取诸人者,是与人同为善也。此舜之所以为大而无以加,与天为一者也。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伯夷不已其清,柳下惠不已其和。伯夷恶恶之心,是仁者之能恶也。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方是时,诸侯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以其人不可与处,则不受,盖惟恐其有害于己之道也。故曰「不屑就」,谓不轻就也。柳下惠不以事污君为羞,不以居下位为卑。其进也,不自隐其贤,而必以其道;其退也,则遗佚阨穷而无所怨悯。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由由者,和而不流之意。援而止之则止其心庶几乎道之可行,时之可为也,故曰「不屑去」,谓不轻去也。然而伯夷非不就也,特不轻就耳;下惠非不去也,特不轻去耳。伯夷闻文王作兴,则曰「盍归乎来?」下惠为士师,盖尝三黜。是则伯夷果长往而不来者乎?下惠果苟容而居位者乎?此其就清和之中处之而尽其道,然而于是二端终有所未化,故其意味有所偏重,而未免乎流弊也。故夫思与乡人处,其衣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此其流弊得无有入于隘者乎?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而不以为浼,此其流弊得无有入于不恭者乎?其端盖毫厘之间,从而由之,则其弊有甚。故其所为隘与不恭者,君子所不由,而所愿则学孔子者也。 公孙丑下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所谓天时者,用兵乘机得其时也;地利者,得其形势也;人和者,上下一心而协同也。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然则果何所恃哉?以吾得道而多助故耳。得道者,顺乎理而已。举措顺理,则人心悦服矣。先王之所以致人和者,在此而极。夫多助之效,至于天下皆顺之,其王也孰御?」一失道则违咈人心,心之所暌,虽亲亦疏也,不亦孤且殆哉?是虽有高城深池,谁与为守?然则有天下者,其可不以得人心为急乎?虽然,孟子谓域民不以封疆,固国不以山溪,威天下不以兵革。而先王封疆之制,甚详于周官,设险守国,与夫弧矢之利,并著于易经,何邪?盖先王吉凶与民同患,其为治也,体用兼备,本末具举,道得于已,固有以一天下之心,而法制详密,又有以周天下之虑,此其治所以常久而安固也。孟子之言,则举其本而明之。有其本,而后法制不为虚器也。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问疾,医来。问疾,且以医来也。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圣贤之举措,皆有精义存焉,众人未易识也。故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其不知者则以为为肉,其知者则以为为无礼,而皆非孔子之意。孟子之不朝王而出吊,其不知者几何其不以为要君?其知者则亦以为太甚矣。自公孙丑、孟仲子以门人近属朝夕相亲,而犹不克知也,则又何怪于景丑氏乎?乃若孟子之所处,盖精微矣。且孟子将朝王,是固欲朝王也。及王使人来告,谓欲就见,而以疾不果,则遂不往,何哉?盖王本不欲见孟子,而故为之辞以要之,此私意之所生也。孟子方欲消其邪志,引以当道,其可徇其私意之所为乎?于是以疾辞而不往。方欲朝王,闻王之言若此而不往,惟义所适也。明日出吊于东郭氏,正欲王知其以疾辞而深惟其故。此亦孔子取瑟而歌之意也。公孙丑不知,以为太甚也。孟子告之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其辞气亦从容不迫矣。若其深意,则欲丑自思而得之。王亦未识孟子之意,则使人问疾医来,而孟子既出。孟仲子惧王以为傲也,则诡辞而对曰:「孟子之出,固将朝矣。」孟仲子此言之发,盖不知孟子之心,而徇私情之细矣。使孟仲子而知孟子之心,则告之曰:昨日疾,今日愈,而出吊矣,则岂不正大矣乎?而为是纷纷也。孟仲子既为是言,则要于路以告,欲孟子遂朝王,以实夫对使人之辞。孟子不得已,而宿于景丑氏。盖仲子既以是对,则其宿于景丑氏也,意者不得已,明日而往见于王乎?景子闻孟子之所以处者,则以为不敬于王也。孟子为言敬王之义,以为若以仆仆然惟命之共而谓之敬,则仆妾服役之事耳。敬君者,尊之而不敢慢也。若心知仁义为贵,而谓其君不足以言仁义,其为慢而诬之,孰甚焉?孟子知人皆可以为尧、舜,故望宣王以尧、舜之事,非尧、舜之道,则不敢陈也。然则其敬王孰大于此?或曰:孟子谓齐人莫如我敬王也,不亦处已太不让乎?盖不直则道不见。云然者,所以明敬王之义也。景子引孔子不俟驾之事以告,谓己以为不敬者,为是故也。孟子则曰:「岂谓是欤?」谓不俟驾之意,非若景子之说也。孟子盖尝言之矣: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故不俟驾也。于是举曾子之言。曾子非以仁义与彼较重轻也,盖世衰道微,竞于势利,君以此骄士,而士亦不知自重,趋慕服役之不暇,不知仁义在躬,何所慕乎外?故曰:「吾何慊乎哉?」有所慊,则有所望于人;有所望于人,则为富贵之所屈。若无所慊,则无所求,岂不绰绰然有余裕乎?故曰:「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言天下之所通尊也。朝廷尚爵,则贵贱有等,而乖争陵犯息矣;乡党有齿,则长幼以序,而暴慢屏矣。夫爵,施于朝廷者也;齿,用于乡党者也;至于德,又通上下所当尊者。德之所以为可尊,以其辅世长民所赖故也。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不召云者,非惟不敢召,亦不可召也。其尊德乐道之心不如是,则信任不笃,岂能辅之以有为乎?学焉而后臣者,以学为先,而未敢遽臣之也。惟其学焉,则同德协志,谋无二虑,而事无不成矣。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此为国之大患。盖长傲自居,德日丧而不自知也。汤于伊尹,桓公于管仲,王霸之分固不相侔,然其为学焉而后臣之,则一也。孟子此章,于公孙丑、孟仲子,则告之不详。二子,学者也,欲其深省而自识焉。至于景子,则陈义委曲著明如此。景子,大夫也,庶几其明此义,而有以启悟于宣王之心。孟子于宣王,庶几有望焉。虽然,孟子初不可召,而后复为卿于齐,何也?盖使宣王而能若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孟子得以行其道,是其所望也;而莫之能焉,为卿而留于齐,犹望其感悟于终也。圣贤伸缩变化,皆有深旨,学者所宜尽心焉。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餽兼金,其价兼倍,故谓之兼金。古者以一镒为一金。镒,二十两一百。而不受。于宋,餽七十镒而受;于薛,餽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餽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餽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餽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凡人所以迟回于辞受之际者,以为外物所动故也。盖于其所不当受而受,其动于物固也;若于所当受而不受,是亦为物所动而已矣。何则?以其蔽于理而见物之大也。若夫圣贤从容不迫,惟义之安,而外物何有乎?故以舜受尧之天下而不为泰,亦曰义当然尔。若于义也无居,则虽箪食豆羹,不可取也。箪食豆羹之与天下,其大小固有间矣。物则有大小,而义之所在则一也。惟孟子此章言辞受之义,可谓明矣。在前日则不受,在今日则受,义之所在而已。予将有远行,而辞曰餽赆;予有戒心,而辞曰闻戒。故为兵餽之,是其餽也有名,而受之也有义矣。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未有处者,于义无所居也。于义无所居,徒然受之,可乎?夫义存,则为义也;义之不存,则是货之而已。君子岂可以货而取之乎?取之云者,犹曰以此得之云尔。孟子此章,学者玩之,非特可以知辞受之义,而亦可以知所以与矣。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牧地也。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人君有民,与其臣共司牧之,是当以保民为己任耳。战国之君臣莫知其任也,故孟子以此问于距心焉。夫持戟之士,率其伍以战,若有失亡,则以不职而去之矣。今分任牧民之责,而不存心于民,平时不为备预安集之计,凶年饥岁,使之转死流散,坐视而不能救其所失,比之失伍者,不已多乎?距心以为己大夫也,有不得专,以为此君与大臣之责耳。孟子以求牧与刍为譬,谓既已受其民,固当思所以救之者,告于君与大臣而行之,则为不负其任。若告之而不听,则又岂可虚居其位乎?今居其位,坐视民之死而莫能救,其义何居?距心闻斯言也,有动于中而知其罪。孟子既有以感发距心矣,而又举距心之所以感发者以告于王,而王亦有动焉。然宣王虽有感于是言,而发政施仁之实则莫之闻也。故范氏以为此所谓「说而不绎,从而不改,虽孔子亦末如之何」也。孟子谓蚳蛙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蚳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所居之时虽同,而所处之地有异,则其进退语默,各有攸当,不可得而齐也。蚳蛙之在灵丘,其职未可以言也,而请士师,庶几乎欲有补于君也。士师掌国之刑罚,而立于朝。王有阙德,朝有阙政,士师所当言也。故孟子以数月为淹久,而欲其言。蚳蛙于是谏于王,言不用而去之,庶几得为臣之义矣。齐人以为孟子所以为蚳蛙者固善,而孟子久于齐,曷不谏乎?若谏而不听,则盍不遂去之乎?盖齐人未知义之所在也。夫有官守者,其守在官,不得其职,则当去;有言责者,其责在言,不得其言,可不去乎?若孟子则异乎此矣。居宾师之地,无官守言责之拘,故得以从容不迫,陈善闭邪,以俟其改。故曰:「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言可以徐处乎进退之宜也。然卒致为臣而归,何也?盖其诚意备至,启告曲尽,而王终莫之悟也,则有不得已焉者。而三宿出昼,犹庶几王之改之,亦可谓从容矣。盖进退久速,无非义之所存而已。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𬴐为辅行。王𬴐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王𬴐,齐之嬖人也。出吊于滕,乃邦交之常事。孟子虽为卿,而实宾师也,则夫礼文制数,固可付之于有司。是王𬴐虽曰辅行,然齐王之意,特欲藉孟子以为重,有司之事不敢以烦,而王𬴐则行之者也。孟子往反齐、滕之路,亦不与言行事。公孙丑固知孟子于𬴐难与言也,独疑行事之间岂无当言者,盖未知孟子深得夫远小人、不恶而严之道耳。礼文制数,既有司之事,孟子者特统其大纲于上,而𬴐则共其事于下。若𬴐于事上之礼有失,于邦交之仪有旷,则孟子固有以处之矣。观𬴐于孟子,盖亦知所敬畏者,故朝暮见而不敢以失礼。𬴐之为人,亦克胜其职者,故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使其不克治,则孟子不免有言也。其有言也,将以正其事之失也。彼既或治之,未见有可正之事,则亦乌用有言也?玩此辞气,不亦正大而谨严乎?君子待小人之道,于斯可见矣。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恔,快也。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缘人之情,不忍于其亲,故于其终而藏也,必为之深长之思焉。先王制礼,本乎人心者也。故重累之数,墙翣之饰,凡涉乎礼文度数者,莫不有贵贱等威之不侔。至于棺椁之厚薄,则自天子达于庶人无二制。盖其所为亲身者,莫切乎此。虽位有贵贱,而人子之心所以爱其亲则同也。是岂为观美哉?其中心所以自尽者如此。有不得自尽,则中心有所不悦焉。盖欲使比及其化,而土不至于亲肤,而后庶几无所恨也。故不得则不可以为悦,而无财则不可以为悦。其不得者,特以无财之故耳。力可为之而不为,是以天下俭其亲也。孝子之心,其忍于是乎?虽然,墨子之薄葬,固贼夫良心,而后世厚葬之过,其失均也。盖曰尽于人心,则不可以有加也,过是而有加焉,则亦非天理矣。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仕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孟子论尧、舜授受之际,一以天言之。盖非尧得授舜以天下也,亦非舜得受尧之天下也,天与之而已。圣人与天合德,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非有一毫人为与于其间也。子哙盖闻尧舜之事而不胜爱子之之私,故假此事而以国授焉。是其授也,子哙之私意,非天意也。而子之受之也,亦固利其国耳,又岂天意乎哉?故孟子答沈同之问,以为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又从而引喻以告之。如沈同之禄爵,王命之也。沈同不告王而以禄爵与人,其受之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其不可也明矣。继先王之世以有国,而以私意相授受,其可乎?此燕所为有可伐之罪也。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所谓天吏者,其德有以当天心,故天命之以讨有罪,汤、武是也。故天吏之得讨罪,与士师之得杀人同。命士师者,君也;而命天吏者,天也。何从而知天命之?人之所归,天之所命也。燕虽有可伐之罪,然齐不得而伐之者,齐非天吏故也。何以知齐非天吏乎?以齐君所为,与夫人心而知之也。有人于此,罪虽可杀,然行道之人不得而杀之也。惟士师当其任,则得以杀之矣。盖亦非士师得专之也,君所命也。天吏之讨有罪,亦天所命云尔。 沈同以其私问燕可伐与,孟子对之曰「可」。言燕有可伐之罪也。使沈同而问齐可伐燕与,则孟子固将言齐未可以伐之理矣。问答抑扬,次第固当尔也。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甚矣,小人之为人害也。燕人畔,而齐王以为甚惭于孟子,使其即是心而知悔,其庶矣乎?而陈贾遽曰:「王无患焉」,遂引周公之事,以为周公且有过,而况于我。其辞婉而巧,使王闻是言也,将顿忘其惭悔之心,而复起其骄怠之意。甚矣,小人之为人害也。听言者可不察与?周公之事,孟子答之,可谓辞简而理尽矣。贾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则应之曰「不知也」。贾曰:「然则圣人且有辶与?」则应之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斯两言也,而周公之心若揭日月矣。盖周公之心,帝舜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之心也。仁人之于兄弟也,亲爱之而已矣。若逆料其将畔而遂废之,则诚何心哉?以其可立而立之,盖兄弟亲爱之至情,而天理之大公也。又曰: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亲爱之而不知其将畔,其过也宜矣。孟子既答贾周公问矣,而知贾之意盖为齐王文其过设也,则又为言古人改过之道。古之君子有过则改之,改之则其过亡矣。以日月之食为喻,言其不自蔽也,故人见其过而仰其更。今之君子则不然,有过则顺之。顺之云者,随顺其过而不更也。非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为之辞,则是蔽护文饰于过之中又生过焉,私意横流,有不可极者矣。若陈贾者,为其君为辞者也,其蠹君心也,不亦甚乎?嗟乎!是岂特在上之君子当深复乎此士之持身改过为大。若夫因循怠忽,一有顺之之意,当深察而力克之,况可为之辞乎?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锺,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龙断,高垄而断者也。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孟子为卿于齐,庶几乎道之行也。道不得行,则致为臣而归。于其归也,王犹有眷眷之意,而欲继此以见焉。见王有善意也,则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其进退伸缩何常?一于义而已。而王与时子谋,欲养弟子以万锺,是王之意徒欲禄夫孟子,而非为道也。此岂孟子之心哉?故曰:「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谓使我而欲富,则曷辞乎?齐卿惟予之心,非欲富也,而所以待我者,则乖本旨矣。门人犹未解此,或以为异且疑者。孟子告之之意,以为不用己则已矣,而又欲养子弟以卿之禄,则是王之处已也以利,而非为道之故。吾之受之,亦利之而已。苟以利,则何异于龙断之夫乎?「人孰不欲富贵」,此言人情之常也。谓圣贤独不欲,则岂人情乎?圣贤固欲道之行也,而动必以义。义所不安,则处贫贱而终身可也,其可以利诱乎?嗟乎!义利之几,君子之所深谨,而去就之所由分也。后世为人臣者不明斯义,故为之君者,谓利禄之果可以得士,而士之所以求于我者,亦不过乎此,于是而有轻士自骄之心,正犹征商之法,因龙断之夫而立耳。夫惟君子守义而不苟就,所以明为人臣之义也。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盖缪公尊信子思,惟恐其不安于鲁,不敢谓己能留子思,而每与贤者共安之。是则进退屈伸在子思而已。若夫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盖缪公尊信之有所未笃,必待于知己者左右之于公所,则进退屈伸,不几于在人乎?然则泄柳、申详之于子思,其相去盖有间矣。孟子之去齐,既宿于昼矣,而有欲为王留行者。是留行之意,非出于王之悔悟,而独出于或者之私情。孟子不应,隐几而卧,使之默喻其非,而犹未之悟也,则引子思与泄柳、申详之事以告之。其意以为必待他人之言而留,则君心信之不笃,亦无由而可伸道矣。孟子与子思之所以自处者,其道一也。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怒色形见之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详味孟子答高子之辞,可谓温厚而不迫矣。曰:「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何其温厚而不迫与?试䌷绎而思之,孟子千里而欲见王之心,其果何为乎?盖孟子既常以道自任,则其出也,有不可以已者。闻齐王之或可以告语也,则不惮千里而见之,故曰:「是予所欲也。」而卒不遇以去者,岂其所望哉?盖有不得已焉者。三宿出昼,而心犹以为速,庶几乎王之改,则道之犹可行也。及夫出昼而王莫追也,则浩然有归志,而犹曰:「吾虽然,岂舍王哉?」盖齐王在当时,庶几可与为善者,故曰「王犹足用为善」。历考宣王之为人,犹为不敢以饰诈者,故其未能领孟子之意也,则曰「吾惛,不能进于是」。问以好乐,则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好货、好色、好勇,自以为疾,言之而不讳,其质虽钝而不敏,然与夫饰非矫情以自欺者异矣。故孟子有望焉,以为「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将天下之民举安」。盖其安天下之道已素定于胸中,施设次第,固有条理,而其本则在于格君心,故拳拳有望于王之改之也。王一改悟,而孟子之道可行,齐民可安。齐民安,而天下之民将举安矣,其序固尔也。又曰「予日望之」。孟子非不知道之行否有命,而拳拳不已者,吉凶与民同患之心也。学者所宜反复详味之。若夫谏而不用则怒,幸幸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则是私意之所发。其谏也,固无未言之憾;而其去也,又岂复有忠厚之气?此真小丈夫哉!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充虞盖亦察孟子颜色之间,若有不豫之意,而浅心所量,遂有「不怨天,不尤人」之问也。而不知孟子之心,盖疑王道之久旷,忧生民之不被其泽,是以若有不豫色然也。曰「彼一时,此一时也」,盖疑辞也。谓此亦一时,彼亦一时,何彼时王者之数兴,其尤阔者不过五百年,而名世间出者亦有之矣,而乃今七百有余岁,王政不行焉,言不应若是其久旷也。此孟子所以疑,所以忧,而未能释也。若夫在孟子之进退去就,则何疑何忧之有哉?天未欲平治天下,故我之道未可行;使天而欲平治天下,则舍我孰与为之者?则何不豫之有?由前所言,在君子不得不疑,不得不忧;由后所言,在君子夫何忧,夫何疑?故王通谓「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又曰:「天下皆忧,吾不得不忧;天下皆疑,吾不得不疑」,盖近此意,而心迹之论则非也。虽然,孔子所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与孟子「如天未欲平治天下」之语,反复玩味之,则亦可见圣贤之分矣。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孟子谓千里见王,是予所欲;及其去也,则三宿出昼,犹以为速。今答公孙丑之问,则谓初见王则退而有去志,故不受其禄,继而有师旅之命,而不敢以遽引。「久于齐,非我志也。」何哉?盖孟子虽庶几宣王之可与有为,吾道之可以行,而其可去之几未尝不先觉,兹圣贤之所以为至也。以公孙丑之辞考之,则是孟子虽尝为卿于齐,而未尝食卿之禄,特其继廪继粟则受之耳。一见而有去志,则察王之神必有不能受者。然其庶几足用为善,则又以其质亦有可取也。不然,孟子在当时即引去矣,何待夫久哉?「不欲变」云者,存欲去之意而不欲变,故不受其禄,少留以观其感悟与否也。「久于齐,非我志也」,然则心欲去而迹则留,圣贤有是哉?盖谓初志虽欲去而犹有望焉,故为之淹久,不然,孟子岂徒为苟留也哉?此篇载孟子于齐始终、去就、久速之义甚备,学者所宜深究其然也。 孟子说卷二 [book_title]孟子说卷三 宋张栻著 滕文公上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瞯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攻疾愦动之状。厥疾不瘳。」 性善之论,盖本于此。以文义考之,实门人记录,以为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也。孟子所以道性善者,盖性难言也,其渊源纯粹,可得而名言者,善而已。所谓善者,盖以其仁义礼知之所存,由是而发,无人欲之私乱之,则无非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矣。人之有不善,皆其血气之所为,非性故也。以其皆有是性,故皆可以为尧、舜。尧、舜者,能尽其性而已。滕世子闻是言,自楚反,复见孟子。盖虽有动乎中,而未免乎疑也。孟子告之曰:「夫道,一而已矣。」言天下无二道也。因举成瞯与颜渊、公明仪之语,使之知古今之无间,圣愚之本同,人人可以勉而进也。滕国虽小,犹可以为善国,亦在夫为之而已。孟子所谓瞑眩之药者,欲使之舍其旧习,远法尧、舜也。人唯自弃,以尧、舜为不可及,是以安其故常,终身不克进,犹不知己之性即尧、舜之性,而其不能如尧、舜者,非不能也,不为耳。故颜子以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此诚万世之准则也。 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疏衰也。之服,𫗞粥之食,𫗞粥,麋粥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是在世子。」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诚在我。」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三年之丧,自天子达。汉文帝之欲薄其丧,固为有戾于公理,而景帝孝爱不笃,遂废先王之法,灭人子之性。流及后世,以万乘之尊,居兆民之上,而率天下以薄,不亦悲夫!然考滕世子问孟子之辞,则三年之丧,其废也久矣。其在周之末世乎?故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又曰:「丧祭从先祖,吾有所受之也。」然则其废也久矣。世之治乱,此岂非其根柢耶?至景帝始显然从易月之制而不疑,盖亦传习之久,不以为大变也。嗟乎!三年之丧,人子至情,而圣人制之以天理者也。故孟子答世子之问,皆切其良心以告之。世子闻孟子之言于宋,而于心终不忘。盖礼义本人心之所同然,孟子之言有以感其所同然者也。至于遭大变故,于心有所不安,而遣然友以问焉,世子之资亦有可取矣。孟子告之曰:「亲丧固所自尽也。」夫人子之于亲丧,其至情深痛,孰为而然哉?其哭泣衰麻之节,祭祀之礼,凡以自尽而已。苟惟知所以自尽,则盖有不待勉而行者矣。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而后谓之孝。所谓礼者,盖不可以不勉也。「三年之丧,齐疏之服,𫗞粥之食,自天子至于庶人」,此所谓礼也。然友反命,而父兄百官皆不欲。夫父兄百官亦岂独非人子哉?唯夫狃于故常,安于逸欲,而亡其天性至此,故以为「吾先君莫之行而不可以反」。噫!天下之事,唯当其理而已矣。前人偶未及此,而后人幸而知之,乃遂以为前之所未及者为不可反,则是其失将相寻于无穷而后已耳。不知后之人一旦能改以从是,则非惟其事自此而正,而亦得以盖其既往之失,是前人所望于后人之意也。「丧祭从先祖」,谓先王之时丧祭而言也。先王之时,丧祭皆有定制,惧后世有所更张而荒坠也,则曰「丧祭从先祖」。且鲁之先祖,周公、鲁公也;滕之先祖,武王之庶弟叔绣也。在当时所行,皆先王三年之丧也。若用「丧祭从先祖」之说,则盍不反其旧乎?后人既已废其先祖之礼,而来者方循已废之失,乃曰「吾从先祖而已」,何其不之思乎?大抵人心安于放肆,故以反古复礼为难,而不知克其私意,求之吾心,夫何远之有?世子虽有好善之心,而见理未明,自信不笃,故犹惑于父兄百官之浮议,而复遣然友以问焉,其病亦在于他日未尝学问之故也。孟子以谓「不可以他求」者,盖以为父兄百官之不欲,亦在我有以率之而已矣。于是引孔子之言以告之:「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者,吾有以先之故尔,此草上之风必偃也。」又曰:「是在世子。」斯言欲世子立志为本,而无事乎外也。世子闻斯言也,而曰:「是诚在我。」此志一立,而人莫能移矣。世子之志立而丧纪明,其感化已有可见者。故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皆以为可,而谓之为知。夫百官族人,何前日以为非,而今日以为知?盖均是人也,吾有是心,彼亦有是心也。吾有以先之,则彼将从而感动矣。非特百官族人,四方之来观者,见其颜色之戚,哭泣之哀,而莫不大悦,盖天下之心一而已。嗟乎!自汉景以来,易月之制,案为国论而不可改。尧、舜三王之事,则弃之不遵,而文、景之缪,则袭之无疑。以晋武帝之慨然欲复其旧,而沮其议者,当时所谓名儒杜预辈也。而魏孝文、周武帝乃能申其事情,而其品节居多可憾。此为国之大经,人伦之大节,孰谓更历世英明之主,而独不能乎?良由父兄百官用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之论,与夫丧祭从先祖之说,有以沮之也。嗟乎!盍不深复于孟氏,是在世子之言乎?其亦无能以此启告者乎?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昼取茅草,夜索以为绞。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 张横渠曰:「彻是透彻之彻。透彻而耕,则功力均,且相驱率,无一家得惰者。及已收获,则计亩数裒分之。以裒分之数,取什一之数。」杨龟山曰:「彻者,彻也。盖兼贡、助而通用也。」故孟子曰:「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八家皆私百亩,其中为公田,所谓九一而助也。国中什一使自赋,则用贡法矣。此周人所以为彻也。郑氏谓周制畿内用贡法,邦国用助法,有得于此欤? 助者,藉也。龙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首告之以民事不可缓也。斯一言,真有国之宝,几于一言而可以兴邦者也。周公七月之诗,其所为谆谆恳恳如此者,凡以民事之不可缓故尔。所谓「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之语,盖言农隙之时,汲汲然治其屋庐,以来岁将复始播百谷,而不暇于此之故也。下所言与告梁惠王者同,盖其理之深切者也。「贤君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者,盖恭俭则自奉养以节,礼下则不敢以势陵民,而又取民以制什一之法,所谓制也。过乎此则为桀之道,而不及乎此则为貉之道。为富不仁。为仁不富者,盖欲为富,则惟富之徇,虽有害于人,不顾恤也,故必不仁。为仁则以爱人存心,其肯以富已为事乎?天理人欲之不两立也。言之可取,虽阳虎亦不废。虽不以言取人,而亦不以人废言,圣贤之公心也。夏、商、周之法,或以五十,或以七十,或以百亩,而皆以什一。盖五十亩者以五亩为贡,七十亩者以七亩为助,百亩者以十亩为彻,是皆什一也。彻之为言,彻耕而通计之也;助之为言,借民之力,助公上以耕也。夏后氏之贡,虽亦取其什之一,而未免有弊者,盖校数岁之中而立之常制故也。惟助法为精密,使民出其力以治上之公田,上之人收公田之入而已,其多寡视岁之登凶,与民同其丰歉也。然而夏后之时,其弊未至如龙子之言也。春秋战国之际,用夏之贡法,而暴君污吏虐赋于民,故使民至于终岁勤动而无以养其父母。见民之无以自养也,则又称贷之,名以为惠,而实取其倍称之息以自益,使老弱转死沟壑而后已。盖先王之制,本以仁民,而后之所为,祗以为富也。成周之法,盖坏于春秋战国之际,然略有存者,如世禄是也。而井田之制,则坏也久矣。助法,周人亦兼用之于野,故引「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之诗。惟助为有公田,以见周之亦有助也。夫上与民同其丰歉,而民乐共其上之事,故民之情欲先雨乎公田,以及乎吾之私,可见民之亲爱其上矣。助法之行,固有以养民之良心也。民既有以自养,则庠序学校之教可行焉。三代之学,曰校、曰庠、曰序,名虽不同,而所以为学则一。庠言其养,养其材也;校言其教,教以道也;序言其射,射考德也。其所以学者何也?明人伦也。人之大伦,天之所叙,而人性所有也。人惟不能明其理,故不尽其分,以至于伤恩害义,而沦胥其常性。圣人有忧焉,为之学以教之,使之明夫君臣之有义,父子之有亲,夫妇之有别,长幼之有序,求以尽其分而无失其性。故人伦明于上,而小民亦笃于孝爱,亲其君上而不可解。此三代风化之所为美也。后有王者起,不取法于是,而何求乎?盖三代之治,实万世王者之师也。此中庸所谓「王天下有三重焉」之意也。「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言周邦虽旧,而天命之眷顾则新。盖德之流行,有以格于天心也。然则滕国虽小,所以新之者,岂不在文公乎?惟力行王政,斯可矣。 使毕战问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其土地而界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至哉!井田之为法也。圣人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者,其有大于井田矣乎?井田之法,以经土地为本。「经」云者,经理之,使其分界明辨也。经界正,则井地可均;井地均,则谷禄可平。自公卿以至于士,各有常禄;自匹夫匹妇,各有常产;而鳏寡孤独,亦各有所养。自五人为伍而伍之,而兵可寓也;自五家为比而比之,而民可睦也。乡庠党塾,春诵夏弦,而教化可行焉,贤能可兴焉。为治有要,如纲举而万目张者,其惟井田矣乎?暴君污吏,其用之也无度,故其取之也无极,乃始慢其经界。盖以经界之法明,则无以肆其虐取之计,不得不遂废之也。当孟子之时,其废也盖久矣。滕文公慨然有意于治,而使毕战问及乎此,宜孟子乐闻而深勉之也。孟子欲以正经界为先,盖井田王政之本,而经界又井田之本也。一国之间,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其大要在于分田、制禄二事而己。田得其分,则小民安其业;禄得其制,则君子赖其养。上下相须而各宜焉,治之所由兴也。惟夫为君子者,虐取而无制;为小人者,畔散而不属,此井田之法所以坏,而周之所为末世也。于是稽先王之制而酌之,使之坦然而易行。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野,谓郊外。九一而助,私其九而助其一也。国中,谓近郭之地。使自赋,使私其九而赋其一也。二者皆什一也。民受田百亩,卿大夫各赋圭田五十亩,民之有余夫者,又授之二十五亩,此其谓公平均一,轻重有伦者也。民有常产,则有恒心,死徙不出其乡,乡田同井,其出入相友也,守望相助也,疾病相扶持也。其所为亲睦若此者,盖先王井田之制,有以养其良心故也。方里为一井,井九百亩,八家受八百亩,其中百亩则为公田,八家各私其所受之百亩,而同养公田。先治公田,而后及其私,盖其尊君爱上之心,亦由是而生焉。曰:「此所以别野人也,言此为治野人之事也。孟子既言其大略矣,而曰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盖立制定法,大纲既举,而其纤悉条理,要使精密无余憾,而后可行也。或曰:人皆知商鞅相秦孝公,废井田,开阡陌,今以孟子之言考之,则井田之废也久矣。盖孟子之时,井田之法虽废,而井田之名犹在,暴君污吏虽去其籍,而犹不敢易其名也。使其名存,有王者起,䌷绎而求之,庶可复也。」至商鞅,乃始荡然一泯其迹,而开阡陌,并与名亡之矣。是鞅之罪可胜诛哉!虽然,秦以虐亡,而汉继之,以高祖之英杰,使有王佐之臣导之以正学,当是时,考论王政而求复焉,则其迹犹可寻也。一失不返,寥寥千有余载,先王之制几与韶濩大武之音寂而不传,天下之法日趋于弊,间有善治终不满人意,是以先觉之士往往以复古为心。然论者以为其废也久,则其复也难,非惟人情事理有所不协,而幅员之广、山川险夷之不侔,槩以一法且将多所不可行。然则是终不可复欤?是斯民终无复见三代之盛欤?嗟乎!世有今古而理之所在不可易也。有圣君贤相起焉,本先王所以仁民者,竭其心思,揆以天道,协于时义而损益之,其公平均一之道,盖有可得而求者矣。夫岂有世异而事殊,胶而不可行之患哉?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以毳织之,或曰草衣也。捆屦,捆,犹叩𧰵也。叩𧰵,使屦坚也。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厉,病也。恶得贤?」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舍,止也。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许行之说,初若浅近,而乃盛行于时,从之者数十人。以滕文公之贤,一入其语,惑而不可解。陈相师周公、仲尼之道,一旦尽弃其学以从之,其所以能动人者,果何故哉?盖其人亦清苦高介之士,远慕古初,而烛理不明,见世有神农之说,不知其为后世传习之谬,则从而祖述之,以谓农者天下之本,善为治者,必使斯民尽力于农,而人君必力耕以先之,不当使民劳而己逸,以为是乃以道治天下,而非后世所及。此其说若高,而有以惑于人者也。樊迟请学稼,微夫子救之,盖亦几陷于此矣。嗟乎!帝王之道,如长江大逵,无往而不达者,以其述天之理故耳。异端之说,如断港荒蹊,卒归于不可行者,以其私意之所为故耳。愚每读至此章,未尝不为滕文公惜之。夫文公一闻孟子性善之论,而不忘于心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