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西方哲学研究 [book_author]王国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哲学,完结 [book_length]97986 [book_dec]西方哲学论文集,王国维撰,王国维是中国进行纯粹的西方哲学研究第一人,其在康德哲学、叔本华哲学及尼采哲学的研究上,造诣精深。 [book_img]Z_5302.jpg [book_title]述近世教育思想与哲学之关系 [1] 古来学者多欲就自然人类及社会等疑问而解决之,如人所以为人之价值,存于何点乎?人何为而生斯世乎?心与物体之关系如何乎?人何由而得认识外界乎?又真伪之判决于何求之乎?凡此之类皆是也。而由此等疑问,遂生所以教人之目的方法之疑问。此乃势所必至,谓后者之解决,专待诸前者之解决可也。然吾人之于自然于人类,其未能明了者尚复不少。往往有一代所信为正确者,至他时代,复以为虚伪而舍之。殊如理想上之问题,乃随吾人之进步而变迁无穷者,决不能见最后之决定。此哲学上之研究所以终无穷期,而教育思想之所以不能固定也。人或以无确实不动之教育说,引为慨叹。虽然,亦奚足慨叹哉!教育不能离历史的条件。人类之发展促教育之进步,而教育之进步又助人类之发展。二者循环相俟,而无限发达。此理之固然耳。以下约略述之,以见近世教育变迁之次第,无不本于哲学的思想之影响者。 在近代之教育界,其初虽以模仿古人言文,为教授上最要之练习,然尚实主义起而反对之,一以实事实物之知识为贵,遂于十七八世纪之教育界大擅势力。此倾向之起原,固由于时势之变化,然柏庚(今译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 之经验主义,实亦大与有力也。柏庚对眩惑上古文学之徒,以现在三字警告之,大声疾呼曰:汝勿盲信传来之说,而躬就自然研究之。向来之科学,不使自然发言,特以任意构成之观念,加诸自然界,而由之以成虚伪之思想。不观于旧来之论理乎?其推测式由命题而成,其命题由言词而成,而言词则概念之符牒也。然若此根据之概念,出自任意构成,而并不正确,则筑于此基础上者,何以保其坚实乎?故吾人一线之希望,在真正之归纳法。惟由此法,而后可得正当之概念耳。此法由感觉的知觉,由具体物,而抽出定理,且由渐近完全之进步,而达于最普遍之域。向来就自然界之思考,不过预定云耳。然以事实为基础,而成立于正确之次序之结论,则可视为自然界之说明焉。是故无根据而预定之之虚伪的概念,必一扫而空之,使吾人之悟性得全脱其束缚。柏庚又谓虚伪的概念之所由生,有四端焉:一、欲以己之感觉为准,己之性质为基,而考察事物之一般倾向。二、由气质、教育、习惯等而出之个人特性。三、人于日常交际,以言词表事物,后则竟忘原物,而惟保持其符号。四、传来之种种独断说,犹存于哲学系统及虚伪的论理故也。反而言之,则构成正当概念之道非他,心常止于物之本身,而受纳其形象,如在其真。且也,不依赖教权,而尽舍得自传授之意见,一以无垢无邪之心,考察世界是已。居今之日,物质界天体界既扩张无量矣,而于知识界,犹限于古代之狭区域,人类之辱也。故必以立于观察及实行上之经验,为研究之唯一方法。又曰:人为自然之从属者,又为其说明者,其所能知、所能行,限于能由观察与思索以知之者耳。人之知识技能决不能超越之。夫知识者,力也。原因之不能认知者,则不能见结果。自然者,惟由顺从而后得征服之耳。要之,尚实重理之倾向,独立的研究及多方的知识之要求,于柏庚著作中往往见之。 在教育界,直接受柏庚之影响者,廓美纽司(今译夸美纽斯,1592—1670,捷克教育家) 也。廓氏虽有强固之宗教的倾向,然以为人性非腐败,而具有知德及信仰之种子者,欲发展之,俾得登天国。此其准备,可求之于现在世。氏以为教人之法,首在观察自然界,而从其化育万物之法则。如曰:自然以春季为动植生育之时期,故一生之教授始于幼,一日之教授始于晨。自然先实而后形,故教授亦体之,必先认识而后记忆。自然以普遍为基础,而后进于特殊,故必定学术之一般的基础,而后移于特殊之教授。自然必有次序,故教授亦不可躐等而进。自然必有根底,故教授不当求知识于书籍,而当求之于实物云云是也。 实学之倾向,于十七世纪之教育界,其势力既渐强,于是持宗教主义者,不但不能防止之,又自服从之。观于佛兰楷(按,1663—1727,德国教育家) 之学校,多授实科,以练习实用的技能,及其后信念派之创立实科学校,可以证也。但此种新倾向,非仅受柏庚一人之影响,亦由物理、天文、地理上之新研究,促人生观世界观之变化,有以致之。其在法国,则拉普烈既谓教授者以得自实地观察之知识为必要,又如孟德尼(今译蒙泰涅,1533—1592,法国伦理学家) 、夏尔伦,亦力斥注入知识徒劳记忆之教授法。故教育及教授界,既机轴一新,特经柏庚、廓美纽司之鼓吹,而其势力更隆盛尔。至于重理贵法之倾向,所由发达,则吾人不得不归之特嘉尔德(今译笛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 。 法国学术界之怀疑的精神,于孟德尼、夏尔伦既表见之,至特嘉尔德而尤著。孟德尼以为一切科学,有不能利于人生行为者,宜排斥之。吾人非为科学而学科学也,为欲完理性、正思想而利用之也。脑之善锻炼者,优于脑之充满者远矣。夏尔伦亦谓[科](博)学之与知能,不但相异,且不相容。富于智者无学,长于学者无智。人之价值,不在记忆丰富,知识赅博也。知自己,从自然,能保持一身之自由,而于道德上发见真正之满足,有此智能,则价值存焉矣。导儿童者宜善诱其好奇心,常活动其耳目作用,以为培养心力之用。且勿仅由依赖之情,及敬慕之意,不择何事,而盲信之。必凭一己之理性,以探究一切事物,而自选择之。不能选择,则以使之怀疑为得。要之,谓疑惑宁优于盲信是也。特嘉尔德之说,与是略同,谓向之所信者,宜尽疑之,且凡为疑之对象者,宜尽除之。曰:感觉屡欺人,故吾人不得信赖之;即理性,吾人亦不能以无条件而信用之也。何则?难保其不陷谬误也。醒觉时之思考与梦寐中之思考,其区别果何在?以前者为正确,其理由究何在乎?从氏之说,则使向之所信为确定者,悉退而立于不确定之地位。然特氏又谓此不确定者之中,却有一确实不可动者,即怀疑益深,则此怀疑之我之存在,益不得不确实。疑也者,不外思考之一形式。故可曰:“我以思考故而存在也。”是吾人以单简之直觉,于疑问自身所得之真理也。我虽疑一切,然其思考之不止,明甚;思考若止,则纵令其他一切存在而我之存在与否,未可信矣。故当知吾人之本体,在思考之上。自我确实,则为一切认识之根据。吾人所明确认知,恰如我身之存在之事,斯可谓之为真耳。氏从此根本思想,而于方法论中,谓知觉理解之力,人皆同等,其所以区别之原因,则由养成之法不同。又谓人各有自由思考之权利,人之所信者即其所自决者,故学习上最宜重个人之自由。至方法上之规定有四:一曰,明确之法则。即明确认知者外,不可采以为真是也。二曰,分解之法则。即处置难事时,剖大为小,逐次分之,至分无可分而已是也。三曰,总合之法则。即从由简渐繁之次序,以导思考之绪是也。四曰,包括之检查。即广而计之,期于确无遗漏是也。由是观之,特氏于排盲信而贵自思之一点,与柏庚同,又于重实事实物之知识,亦略与柏氏近。惟特氏不置重实质的知识之自身,则与柏庚迥异。氏盖以实质的知识,为增进心力之手段,以使人能达于自求真理之域,为其主要之目的。教育论者之置重形式的陶冶即此义也。 卜尔罗怀尔之学风及教育,明由特嘉尔德之思想而出。此派一反蔼瑞脱派教会偏重古语之弊,而本由既知及未知之原则,取普通经验上之事实为题,先以国语讲谈之,以国文记述之,而后使之学拉丁语,期养成其恰当之判断力。又其使之学古语也,其旨归不在偏于形式,而专以模仿为事,特欲从古学者之例,善能发表其正确之判断与适切之思想而已。如弗理约利、斐奈伦、罗尔兰之徒,皆从特嘉尔德之思想者。弗理约利曰:在文艺复兴时代,有委其一身以学习希腊拉丁语,至仅为言语故而泛览一切学子之书者,斯诚可谓奇人矣。若辈以为欲利用古学者,在谙诵古人文字,如其所言而言之,是实误甚。古之人择适切彼等之事实,而以正确愉快之方法,善表之于言语。吾人亦当择适切吾人之事实,如古人之法,而以吾人之言语叙述之。此即善学古人者也。[茀](弗)理约利此言,实足表示新人文主义之根本思想。故特嘉尔德之思想不但助成近世之实学的合理的倾向,即谓人文主义亦由是而得改造之根据可也。 方法之过重,此新教育家之一般倾向也。拉德楷(今译拉德克,1571—1653,德国教育家) 既谓各种言语,当以同一之方法处理之,廓美纽司亦谓一切科学及言语,当以同一之方法教授之,至欲编定教科书,使教者奉为定范。今谓此倾向之增进,亦承特嘉尔德之思想而来,非臆说也。至是,论者竟以为不问教师优劣,但同用一书籍,同一方法,即可同获成效。如贝斯达禄奇(今译裴斯泰洛齐,1746—1827,瑞士教育家) ,谓良善之教法,惟一而已,简易其教法,则凡为母者皆可以教其子云云,即此义也。要之,轻视教师之人格技能,与生徒之个性,而循严密之方法而进,则不问养成何等生徒,皆可如愿以偿。此合理主义之教育家所均谓然也。 以感觉为高尚之心的发展之基础,更说实地的观察感觉的经验之必要,且稍加以功利思想者,洛克(按,1632—1705,英国哲学家) 也。洛克否认天赋的观念之存在,以一切知识为获得者。虽人人所一致认定者,然非自始而存于精神。又即矛盾法、相同法等,为论理上之根本定理,然人非自始而有之。观于儿童及无意识者之绝无意识,可以知也。个人及国民间,其道德心、宗教心,不相一致,然则有何理由,可信为先天的存在者乎?要之,人心之初,如一幅洁白之纸,其有观念及其思考之材料,惟由对外界事物及内界活动之观察而得之。故人知之根源非他,一则感觉,一则内省。由是以得单独之观念,及其合之也,而后全体思考及知识系统,乃以成立。此与结合字母而组织为言语,无以异也。 洛克本此思想,而述教育上之注意,曰:满足儿童之求知心,此最必要。人惟有此心故,而后能知世界。故吾人对幼者之发问,宜本亲切之情,与以正确之答。又必语以他人求知之法,以刺激之。又曰:凡学习,不宜以之为课业,而宜以为名誉、娱乐、休养上之事,俾为对他活动之赏励。如此,则儿童欲自进而受教矣,游戏之际,以使之多学自然为善,如刻字母于骰,俾幼儿弄之,则自然记忆字母,兼知拼法是也。至见读书力之发生,则与以简易而有味之书籍,又务择其有插画者。物之观念,由实物或其写象而得之,非由言词而得之也。洛克于言语教授,谓宜以国语为先,至外国语,则宜先法语而后拉丁语。又谓言语教授上,须注意其内容之价值,既养其言语之能力,兼畀以科学之知识。如就无益之知识技能,而徒劳记忆者,不可也。是故彼谓图画一事,当由实用的见地而练习之。又以诗歌音乐为无用,曰:诗歌与放荡同行,苟不欲其儿放荡者,决不可使之为诗人。若夫欲就音乐而得普通之技能,则不独多耗实力,又其练习之上,有导儿童于恶社会之危险。要之,吾人之生活也甚短,事物之获得也甚难,而吾人之精神又非能永劳无间者,故不可不节其时与力,以向最有益之事物,而于最捷最易之道,以求得之也。 卢骚之教育思想,其由洛克而出,明甚。彼于《爱弥耳》中,首重实物之知识,以先学其符号为不可,曰:必使于十二岁前,不知书籍为何物,而惟就自然之书籍读之。夫然,故卢氏亦重感觉之练习,曰:一切能力,其发生最早且成育最先者,感觉也。故不[可](不)及早完成之,仅练习儿童之活力者,未为足也。宜利用各感觉,使由一感觉而得之印象,更由他感觉以试验之,测算之,比较之。吾人认识之广延,关于观念之数,其悟性之正确,则以观念之纯粹且明了也。比较观念之技能,称之曰理性。感觉的理性,乃由种种感觉之相合,而构成简单的观念者。而真正之理性,则由许多之简单的观念,构成复合观念者。欲后者之发达,则不可不先求前者之进步。又曰:儿童自其身之四周,而得感觉的印象,须育成之,俾至于为观念。然由感觉的事物,突然而移于悟性的事项,则不可。智力最初之活动,在感觉指导之下,故舍世界外无书籍,舍事实外无教授也。儿童不可仅习言语,其知某事之为何事者,非由汝以之语彼,而彼之自了解之也。不可使彼学习科学,而宜使彼发见之。若汝不与彼以根据,但使之由威权而生信仰,则彼既不能自思,终为他人思想之玩弄物而已。 洛克、卢骚之思想,经泛爱派之手,而感动于德国教育界。至由此思想,而有何种倾向之发生,以下试陈述之。 感觉主义也(以感觉经验为重) ,合理主义也(以自由之思考、独立之判断为重) ,自然主义也(排斥人工的方法,循自然之进路) ,此三者,至十八世纪,令德意志之精神界为之大动,而“哲学时代”或“启蒙时代”之名生焉。伏尔夫(今译沃尔夫,1679—1754,德国哲学家) ,其最初之代表者也。伏氏以自然之法则有神圣之起原,且由吾人之理性而始得发见,始得理会者也。凡事实中,有难构成明了的概念者,勿就而论之。苟无证明,则何事亦不可信。惟有永远的一般的价值者,乃有纯粹、真实、健全之质。其他一切,皆无价值而不必要也。彼又谓宗教之为宗教,必于理性上无矛盾点,不问何时何处,皆可认为真实,又不问何人,皆得而信仰之者。彼以理性为知识及生活一切范围之最高判决者,又最高主宰者云。此种思想,在当时之宗教界,大招非议。各大学于伏氏哲学,皆痛斥之,旋逐氏出普国境。及弗礼特力大王即位,始召还,仍为大学教授。于是启蒙的倾向之胜利,乃由之确实矣。 启蒙时代之第一特点,在力戒盲信盲从,而务于一切范围内,以求赅括一般之理论。其于教育界也,则有芝拉普氏,著《教育学试成》,以期一般的教育理论之成立。彼谓独立之考察,及良心之自由,最有势力。若不待证明,而遽采传来之意见与信仰判断者,则偏见以生,而心镜为之晦矣。泛爱派之教育,盖皆由此思想而出也。又启蒙时代之第二特点,在个人主义。即对寺院、社会、国家之制限及区别,而维持个人之权利。以国家诸制度,为束缚个人者。是故启蒙时代,自然倾于世界主义。又由个人的倾向之关系,遂生自己保存及自己幸福之希望,曰:世界之存,为吾人之生存与幸福故,凡足助利益之增进者,即其为道义的者也。是故泛爱派之教育家,专以增进生徒之最大幸福,为教育之目的。排斥严酷之教法,而专以友爱之情,接近生徒,务令为学于愉快之中。又于卫生体育上,注意周密。为欲应实地生活之必要也,则置重近世语,教授实科,使练习实用的技能,以拓利用厚生之道焉。至置重感觉经验之意见,于启蒙时代亦甚著。如泛爱派,即主张自然的教法者,谓宜从儿童自然发育之次序,以排列教材,由易及难,由近及远,且须预立一定之方案云。至于缺感觉之基础之概念,超出经验之世界之理想,为美术之本体之理想界,则彼等轻视之。以为人之天性,皆能发展,而其发展之也,以善于培养故。教授学术者,须足以扩充其识见,丰富其记忆力,锐敏其判断力,若仅刺激其想像力,则危险矣。巴瑟德(今译巴西多,1723—1793,德国教育家) 于其学校之宗教科,唯统括诸宗派一致之点,而用之,名以自然的宗教。又谓构造的童话优于事实的谈话,而对诗歌文学美术则淡然视之。当时之倾向如何,从可知已。 泛爱派之意见,其接触于卢骚之思想者甚多。巴瑟德于其初步教科书,既多引《爱弥耳》之说矣,但竟谓泛爱派全自卢骚思想之结果而生,亦不可。班罗希论两者之关系曰:由卢骚之《爱弥耳》,而使十八世纪之德国教育界生伟大之事业。但人谓此书之价值,在其发表之理论。予谓不然。彼之理论,不足使永续的教育系统因之成立,于法国然,于德国亦然也。惟其时独断的宗教,既经德国哲学者加以激烈而巧妙之攻击,且于精神界,经伏尔夫、莱马克(今译拉马克,1774—1829,法国生物学家) 一辈之手,而宗教的宽容思想,既有所准备于前,此书适乘其后而出,所以大有价值也。要之,《爱弥耳》真正之效果,在以既存在既有力之见解,移向教育方面之一点耳。顾仅仅如此,未足促实地教育上之改良也。欲从合理的思想,而一反当代之所为,别立教育组织,必有富于计划之人,始能为功。其人必有胆力,敢辩护其改革的理论;有伎俩,能使君相士庶,皆赞成其新奇之企图;又有确信,能实行其思想,而不至中途挫折。如巴瑟德,即其人也。 一时大擅势力之实学的合理的倾向,至十八世纪末,复渐减其势力,即于哲学界,于美术界,亦对之而生反动焉。向视为认识的能力之理性,今则加以限制,从理法而出之造作,今则加以轻视,而谓内部之有机的发展,自有可贵重者在。盖合理主义,专于有用无用之程度,计事物之价值。其所常致问者,曰:此于增进幸福之上,果有几何效力是也。彼等于国家、权利、科学、技术、哲学、宗教等,皆由此标准考察之。然新思想则异是,彼以事物自身之有价值者,为最高者,而不置利益于目的中。因以为吾人之价值,非以其知其能故,亦非以其为人类之行为,而实际有所作为故,惟以其存在故耳。申言之,即以人之自身,本有目的,故贵重之也。而使人于其自身,所以得有价值者,一以为在于道德,一以为在于人类的天性之发展。前者于汗德(今译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 之严肃道德主义发表之,后者于新人文派之思想显示之。 汗德以为人常进步而不已,今日开化之人类,其在太古时代,生活与动物同。一切心的能力,今视为人类所固有者,实则经时渐获者耳。而如此发展,即吾人自身活动之结果,非出诸神秘也。人既有动物的禀性,兼有天赋的理性。由其发动,而人类价值之存在,始表现焉。氏又以为人之完成无限,故其发展无终局,个人自身,虽不得遂完全之发展,然于人类的种族或于社会的团体,得进于改善之道。但人类进步之度已高,而个人之初生也,犹存粗野之状态。故人类有待于教育之力也。 以汗德为一教育论者观之,则彼力主教育势力之大,曰:生物中有以教育为必要者,惟人而已。人惟由教育而始得为人。故教育之事,宜时时谋其改善,必使时代各有进步,以谋人类之完成。又曰:教育之背后,有完全人性之秘密。设能由教育之助,使人性常善发展,至有适于人类之形式,则愉快为何如哉!望人类的种族之未来幸福者,以是为其筦钥矣。汗德既于一方面,最重个人意志之自发的活动;又于他方面,含有今日所谓社会的教育之思想,以为教育之目的有四:一、在调和人之动物性,以抑制其自然的粗野之倾向。二、在增进其才能,俾有足赴一切目的之能力。三、在培养其智识,俾能应时处世,而为自己之目的,使用他人。四、使知人为道德的,由是而达其最高之目的。最后一端,则汗德所最注重者也。从彼之伦理说,则道德云者,非由利益幸福等客观的标准,而当求之于意志之自身,曰:有能应种种目的之才能,未为已也,又必有选择善目的之意志。而所谓目的之善者,即既为各人所承认,又可为各人之目的者是也。 汗德于其哲学,由二方面以观人类,于其教育也亦同。即一,以人为现象,为从自然之法则者。二,以其具一定能力即实地的理性。而以之为睿知的,为立于自然法则之上,而离脱自然的强迫者。人之预定理想,为实现其理想而活动,此当视为实地的理性之活动。人于此点,盖全在自由之状态者也。故氏之论教育之理也,区为“自然的教育”与“实地的教育”二面。于前者中,以人为从自然之法则者,于后者中,则以之为自由之本体。而氏于自然的教育一面,所述养护及训练上之注意,实采卢骚及泛爱派之思想。彼就心的能力中,以悟性、判断性、理性为最高尚者,而感觉、记忆、思想等能力,则为此高尚性之发展之补助。又以为吾人之心,一面为受动的本体,一面为自动的本体。而即以此哲学的心理的意见,适用于其教授论之上,曰:外物虽生种种感应,然附以整理之条件者,心之自动力为之也。其条件,乃心之先天的所有者,而种种表现由悟性而联关之之形式,亦吾人之先天的所有也。汗德由此思考,故惟承认教授之形式的价值,而以苏格拉底之教授法为最适当,曰:汝勿徒授知识,而当用意于所以开发之术。 汗德之视理性也,一以为理论的能力,一以为实地的能力。前者虽限于现象界,而后者则向他世界,而决定人之意志行动。官能的人类,由愉快或不快之情,而导之于动物的冲动与偏性等,因而倾于利己,使己与他生物不能相容。如斯状态,与本为理性的本体之人类之运命,至相冲突。故人于意志行动,必有一必然的且具普遍的价值之要素,以保持人类之一致。要素何?实地的理性是也。此理性,与官能的冲动反对,由无上之命令,使人排自爱及幸福之动机,而纯然欲善。故吾人之意志,不由经验的事物决之,乃超越自然界之法则,而脱离其制限者也。如是思想,虽使道德益进于尊严,然欲由是解决德育问题,则不免甚难。谓为道德之基础之意志,有超绝的自由之性,而不从经验之法则,不受外界之影响者,则品性果如何陶冶乎?所谓教育势力,能使道德的性格以次发展云云,不几成无意义之言乎?汗德屡以德育为至难解决之一问题,又谓人之改善,以其心情之突然变动,而生更新之状态故。由是观之,汗德实自觉其哲学的心理的思想之结果之困难者也。然氏于他方面,亦深信德育之可能,以为道德的陶冶,当使之从道德的规范而行。不从道德的规范而出之习惯,经年渐失。然道德的规范,足以规定其心性。若吾人之行为,从其所信为正当者而进,则是既有坚确之品性者也。故教育者,于教授道德的规范,最宜致力焉。 汗德谓当时之教育说,仅与人以实地上之忠告,为大不可,欲变机械的教育术为一科学,而以学术的研究之。故纵令彼之所论,与其哲学思想往往不免冲突,然于其心理的伦理的根据,则固能保持勿失也。况当汗德哲学风靡一世之秋,诸家之欲本其思想以组织教育学者,一时辈出。如尼爱摩尔、休怀尔兹其最著者也。即至现代,而新汗德派,尚不惟于哲学界伦理界见之,于教育界亦见之焉。 由合理的实利的倾向之反动,更进而见诗的倾向之勃兴。此倾向一以自由为主,置自然于法则以上,谓世界有不可以理解之者,且于其不可解之点,有真可贵重者在。如威凯尔曼(今译文克尔曼,1717—1768,德国美学家) 、兰馨(今译莱辛,1729—1781,德国美学家) 以为美术非从法则而造作者,乃由内部而生育者,天才者出,自能以正确之步武,发见正道。如海尔台尔,就自由之人类的性质,说其尊严与美。又如格代(今译歌德,1749—1832,德国大诗人) 谓诗的造作,非由勤劳而得,亦非由理法而立。凡此皆是也。此时之人,于论国民的生活,亦谓为大国民者,非生活于勤劳及理法之中,美术之于人,虽无直接的必要,然实其生活上所必不可缺者也。此倾向与启蒙时代之关系,巴尔善论之最详。 巴尔善曰:启蒙时代,与海尔台尔、格代时代,有根本的区别,称前者为机械的,则可称后者为有机的。在启蒙的精神,以合理的且机械的思考之,而其起原,则在数学的物理学。由格里辽(今译伽利略,1564—1642,意大利科学家) 、霍布士、特嘉尔德、斯披洛若(今译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而发之新萌芽,经洛克、拉依白尼志(今译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哲学家) 、伏尔夫而发展,遂至见启蒙的精神之成立。以为人若视世界,为建筑家之工作,则是先由神明,案出实在,次则由其全能之意志,而使之成立者也。彼于历史的世界,亦以合理的机械的说明之,谓言语、宗教、法律、国家,皆由悟性而案出者,造作者,即美术的制作,亦不外就目的及方面之合理的研究而已。而是时实地教授之状况,亦颇适应其理论。大学及高等学校有教授官,教人以作诗建筑绘画之法,举示其有用之材料及方便,且使生徒等,自为技术的练习焉。然至于次时代,则于一切范围皆舍此工作的思想而不顾矣。海尔台尔、格代与罗曼的克及推究哲学,皆谓从目的之制作,非真知实在之法式。彼为造作之原之自然及人心,有非工作家之计量之考察之且实行之者,所得而比拟焉。曰“有机的成立及生育”,曰“内部的开发”,此即所以观人类的历史界及神明之世界之法式。想象上真正之务作,非以人力为之者,由天才而受胎、而产出者也。若夫以工作的考察之、成就之者,则小细工之类耳。……因判定事物价值上之变化,而理论上美术上之思想亦随之而变焉。至新时期,既不由必要上评量物之价值,谓作业不过为某目的之方便故,不足以决定人之价值,其决之者,吾人闲暇时之自由游戏也。此与雅里大德勒(今译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希腊哲学家) 重闲暇之作业,命意相同。此时之人,于哲学、诗歌、技术、宗教,皆以使人心力自由活动之一点,视为心的生活之最高内容,即自身本有价值之内容,而谓此内容不能由利益以计之,亦不因之而生何等利益,故附加一属性焉,即谓最高者之本体,乃无用者是也。……此时代,以为人类心的天性之十分发展,自有绝对的价值,吾人本体之完全的构成,于其美之精神认见之,而由质素之自然的风气,与智情意之最高尚最自由之陶冶,两相结合,而始得之者也。如是思想,尝于希腊时代一表现之。从希腊国民之人生观,则自由之人,非目的之方便也,非职业之奴隶也,不可为仪式及规约所束缚,亦不可为信仰之形式与修学之强迫所制限也。以我为自由之我,与世俗对立,而以存在内部之完全形象印于其生活及本体之上,是即真可谓为人者也。此等人物,可于希腊伟人中求之,政治家之培里格烈斯、诗人之琐福克烈斯(今译索福克勒斯,公元前496?—前406) 、哲学家之柏拉图(按,公元前427—前347) ,是皆受最高之陶冶,而有自然的圆满性之人物也。由斯以观,则人道的陶冶,实即以希腊为模范焉耳。 此新思想,由兰馨、海尔台尔、格代、希尔列尔(今译席勒,1759—1895,德国大诗人) 、芬博德之徒,而鼓吹于时,于是“人道教育”一语遂为教育之理想矣。古语、诗歌、哲学、历史、地理,遂为一重要之学科矣。彼等谓上古世界(就中如希腊) 实立人类心的发育之基础,而于其精确完熟之嗜好,及使用言语之最美技能,足为永久之模范。故吾人之考察上及言语方法上,须仿此模范而构成之。于是视古代书籍为美学之真源,为永久之纪念矣。启蒙时代,以人为合理的生物,惟以时地之关系,而偶然相隔相分者。然新人文主义则反之,以一国民为一特殊之有机的本体,于其一切活动,可认见固有生活法之贯通,如言语、宗教、诗歌、风俗习惯及人生观,俱有国民的之特别倾向。故直以他国民之生活移植于本国者,有害也。故其所置重者,不徒在模仿古人。如霍禄邱士(今译贺拉斯,公元前65—前8,罗马诗人) 之歌而歌,如基开禄(今译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罗马演说家) 之言而言,不足以为名誉也。应现代之时势,从国民之思想,而以今世言语记述其事,使见之者以为基开禄辈复生,亦必如此,斯真足贵重矣!是故在此时代,其教上古文学技术(指艺术) 也,欲发扬人道,而使人得人之理想也。其教历史也,为明人类开化之迹,使人知敬爱其所当敬爱者,与憎恶其所当憎恶者而已也。其教地理也,亦然,欲示地球与其国民之教化及风俗习惯,互有关系故也。 新人文派之思想,对彼启蒙的实利的之人生观,实为一有力之反动,而二者之争执,迄于今日,犹未已也。至人文的倾向之直接的效果,不亟及于中等以下之教育者,是以其性质为贵重之学科,故在所不免。当时之格母拿吉姆及大学,虽既从新倾向而决定教育之方针,然于普通国民之教育及教授上,犹未显见变化者,良有以也。然其后人道教育之精神,亦既以渐推广,不仅擅势力于社会之一隅。故于普通教育上,已有本是为理想者,如贝斯达禄奇,即是从此倾向,而谋实地教育之改良者也。 以上所述,不过教育思想与哲学之关系之一端。至最近世,因哲学思想之发达,而其关系益复杂,有未易殚述者矣。 * * * [1] 本篇刊于1906年7月《教育世界》128、129号。 [book_title]希腊圣人苏格拉底传 [1] 苏格拉底事迹,散见其门人柏拉图之《问答篇》,与芝诺芬(今译色诺芬,约公元前430—前354) 之《纪念录》(今译《回忆苏格拉底》) 。顾二书所载间有不同。如柏拉图言,则苏格拉底重思想者也,理想的之人物也;如芝诺芬言,则苏格拉底重实事者也,平民的之道德家也。柏拉图常自以其理想,假其师之名而出之,故其说或不如芝诺芬之得真。然芝诺芬历史家也,非哲学家也,故亦有不善解其师说者,未可尽为训。今以芝书为主,以柏书为助,而略传苏氏梗概,其庶无大误乎!若夫苏氏一生之性行学问,固非读全书不足以尽之矣。 苏格拉底,希腊之雅典人,纪元前四百六十八年生,或云纪元前四百七十年生。父曰锁福罗尼斯哥,业雕刻术,为人诚实,颇有贤声于时。母曰法讷烈底,业产婆。家贫。苏格拉底幼时,受普通教育于家庭,亦尝学雕刻术,冀绍父业,然非其所好,稍习即弃去。其学哲学也,说者不一,或言曾师事巴穆尼底(今译巴门尼德,约公元前540—前470) 。巴穆尼底者,以转变之理说万物者也。然苏氏似仅读巴氏之书,未尝亲受业于其门。又当时诡辩派诸名儒,如普罗达哥拉斯(今译普罗塔哥拉,约公元前481—前411,希腊哲学家) 、葛高斯、普罗底戈等,苏氏亦未尝师事之。苏之所以为学,实恃一己之力所得之者也。大抵苏氏幼年曾学自然哲学,然以其说之不完全,遂辍而不讲。斯说固信而有征者矣。 苏娶克商琪培为妻。克商琪培性悍,而苏善忍受之。一日,其妻盛怒,倾水泼苏,自顶至踵俱湿。苏坦然语曰:“迅雷之后,必有急雨。”其天性之温和盖如此。或问苏:“何故娶悍妇?”曰:“御马者先御悍马,然后善其术。吾欲御人,是以娶之也。能忍而御其妻,则亦处世而无怨尤矣。” 苏格拉底壮年尝三从军(纪元前四百三十一年波奇达亚之役,纪元前四百二十二年狄里匈之役,纪元前四百二十四年安福婆利之役) ,以武勇著。体坚实,善耐劳苦,他人叹弗及。军中粮绝,经日不食,不自知其饥渴也。严寒之日,他人非袭重裘,以毛蔽踝,未敢外出,而苏则单衣跣足,行于疾风大雪之中,见者至自愧无勇。其居军中也,多异闻逸事。一日盛暑,苏自朝立于庭中,若有所沉思,自作问答状;及午,兵卒有携枕簟眠于树阴者,见苏仍鹄立不动,窃异之,曰:“苏格拉底非自晨既立于此者乎?”如是至暮不去,入[衣](夜)亦不去,及其去也,朝暾已在林间矣。有少年曰阿克毕第者,苏之友而后年之门弟子也,尝负伤,苏救之。阿克毕第感其义,及论功,为言于上官,乞赏苏格拉底,苏辞不受,卒归功于阿克毕第。其后七年,雅典军败,退向狄里匈,苏格拉底殿,毅然不稍却。柏拉图假阿克毕第之言以记其事曰:“其时予(阿克毕第自谓) 为骑兵,而苏为步兵。及退军,予犹见彼,与为礼,观其从容指挥,慎思周虑,觉英迈之色转有过于临战者。” 苏格拉底之勇毅匪独于战阵见之也,其为评议官、为司法官,亦持正不阿,守义不屈,所言者必躬行之,所既行者,虽强之而不改。纪元前四百六年,为元老院议长时,曾以事与众议全戾,卒不为之下。其丰裁之峻厉可想见矣。 苏氏中年以后,始集弟子讲学。雅典之人闻之,相引以为异,观者如堵。盖苏氏面目奇陋,鼻低而上向,睛凸唇厚,腹大如五石瓠。见者辄目笑之,故居民争欲瞻其丑状也。然苏氏貌虽不扬,而其思想之高尚,其行为之坚固,其辞令之明达而条理,实有出人意表者,此所以[趁](趋)聆其教者若水之就壑欤?苏氏教人不索酬,故犹有议其所教为无足取者。 苏格拉底有子三人,其恃何者以资生,今不可考。然观于苏之居家日少,又观于其妻权势之强,则意者衣食之费皆其妻任之。苏氏所自以为职者,[破](则)在力破当时学者之妄,而教导后进,纳之于智德之轨耳。一言以蔽之,曰:意在改良雅典之道德是也。 苏格拉底巧于立言,故有误以诡辩派目之者。虽然,苏格拉底非诡辩派,且当时之诡辩派正彼之所深恶而痛绝之者也。初,诡辩派之肇兴也,本以崇尚德义为旨,教后进以持身涉世之道。其所讲者,道德也,哲学也,雄辩学与修辞法也。其所以增长人知而为功于希腊者,良非浅鲜。然以承其流者之不善,至苏格拉底时,而名实已相远矣。若辈以口给自夸,以修饰自喜,以好名射利为主义,党同伐异,傲然往来于雅典之市,此所谓俗儒也。苏格拉底独以救时济世为怀抱,乐育英才,匡扶真理,至以身殉之。视彼诡辩派,夫固日月之于爝火,江河之于沟浍矣! 苏格拉底之教人也,和易可亲,不示人以矜岸之概,其所言者又皆切实易行之事,浅近可解之理。微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有愿学者,未尝拒之也。阛阓之中,通衢之间,皆其设教之地也。其所教者有宗教,有教育,有政治,有军事,有美术,有论辩法,有处世之术、摄生之方,要在使国民得为国民之道而已。其教法纯以问答出之,大抵先消极法而继以积极法。其始也,佯为不知而诘之;其既答也,则迎而导之,转其向而叩之;及言者悟所说之矛盾,则虚骄之气以挫,而自耻其无学;知耻则知奋,知奋则向学殷;于斯时也,醒之以知识,有心悦诚服以去者矣。人以苏氏之母之术喻苏氏之教法,曰“产婆法”。盖不自外而注之,而自内而导之,其助人以生产思想,与助孕归之产子无异也。苏格拉底以一种实验论为主义者,故其法纯用归纳。苏氏之归纳法固不如后世柏庚(今译培根) 之精确,且其范围亦专于人事而不及于自然,虽然,未可以是咎二千余年前之先哲也。 苏氏诰诫门人之言多新颖可喜者,试举一二事以见例焉。一日,苏格拉底与门人欧几第穆论判断正邪之法。苏曰:“人能无诈乎?”欧曰:“人固多诈。”曰:“行诈者正乎?”曰:“不正。”曰:“为恶而害人者正乎?”曰:“不正。”曰:“鬻公民为奴隶则如何?”曰:“是亦不正。”曰:“为大将者攻敌国而取其土地,虏其人民,则如何?”曰:“是则正也。”曰:“为将者而欺敌,正乎?”曰:“正。”曰:“蹂躏敌军,掠粮糒牲畜,亦可谓之正乎?”曰:“是亦正,然加之于朋友则为恶。”曰:“然,吾知之矣!行为之正者,亦有时而不正。正邪之所以变,由于对敌人与对朋友之不同也。且问子:‘假如师败气馁,而为将者诈称寇至以鼓舞军心,正乎?’”曰:“正。”曰:“婴儿畏药,其父母欺之,以为羹也,然服之而疾愈。其亲之伪言,正乎?”曰:“正。”曰:“有友恚而欲自戕者,夺其刀,俾不至于死,正乎?”曰:“是亦正。”曰:“吾子自思之,从子之论,则人之交友,不必常守直道。而有时可用诈术。”于是欧几第穆颇自觉其说之不安也,心为之皇惑。苏格拉底更问之曰:“以故意欺人者与无意欺人者,孰最不正?”欧几第穆惊所问之出于意表,谢不能答。苏格拉底晓之曰:“吾子数易其意见,此所以自穷也。今有教人以真理者而前后殊其词,子谓之何?告迷途者而既曰‘之东’,又曰‘之西’,子谓之何?”曰:“此愚妄无知之徒也。”“愚妄无知”是欧几第穆之自白也。 格罗坤者有为之士也,而性轻躁,年未弱冠,欲以一己之力左右雅典政府,所至演说,痛诋政府,意气逼人。有以持重之说谏者,勿听也。苏格拉底惜其才,而谆谆教之,卒以悛其行。问于格罗坤曰:“吾子有统治雅典共和国之意乎?”曰:“有之。”曰:“子所志远矣大矣!他日功成,则令名且遍于国中而及于海外。”格罗坤闻之,适中其自负之心,则岸然以喜也。苏格拉底继语之曰:“欲见敬于众者必不可不有利于国,吾子欲有利于国,将谓以(何)事始?”格罗坤默思有项,未及答。苏谓之曰:“非欲富其国乎?”曰:“然。”曰:“国何以富?其增岁入之谓乎?”曰:“然。”曰:“然则吾国之岁入几何?其取之也何自?物价之骤变,操何道[之](以)救之?吾子其究心有年矣,盍以语我?”曰:“未能知也。”曰:“子向主节流说者,然则岁出之额必知之。”曰:“亦未能知也。”曰:“不知岁出入者,是未可与言富国之术也。”曰:“富国亦自有术矣,不如灭人之国而夺其利。”曰:“是固善也;虽然,必其强于敌而后能之,不然,则未有所得而反有所失。今欲用兵,必较两国之兵力,而决胜负进退之谋。盍语我以吾国海陆兵士之数?”曰:“是不能答。”曰:“忘之乎?平日必为表以记之,且视之。”曰:“未有也。”曰:“不知国之兵力者,是未可与言用兵也。且不与子言战而言守。今吾国之堡垒孰扼形胜耶?守卒几何人耶?其有待于增设者耶?”曰:“不然,余欲毁其垒而尽去其兵,是假口国防而徒剥削土地者也。”曰:“寇至何以御之?且子谓其剥削土地,目击之耶?”曰:“想当然耳。”曰:“想当然者未可据以立论,俟精察而得之,而后言之政府未晚也。”又转语而诘格罗坤曰:“吾意子必未尝身至银矿,故不知产银所由以减之故,然乎?”曰:“然。”曰:“银矿之间不宜摄生,故吾子不得往,不然,必既勘究之矣。虽然,若谷食,则吾子之所知也。今雅典之产谷以供民食,盈绌若何?苟欲储所盈者以备干潦,则其数若何而后足一年之食?”曰:“至其时自知之,今无暇留意及此。”曰:“不知供求之率者,不能治一家也。吾雅典之民万有余家,一旦而留意察之,诚不易易。虽然,子之叔父,其家业非日就衰敝欤?是正吾子觇试长才之日也,不能治一家者何以治一国?而子顾欲握雅典之政权,岂未能任舆薪之载者而能举千钧之重欤?”曰:“使吾叔父从吾言,则家政既治矣,其如彼不从何?”曰:“子不能见信于其叔,而谓欲见信于国民欤?吾子善思之!愿大而力不逮,则人蔑视之;己所不知,不如不言;轻举妄动贻后世羞者,古今比比然也。子之欲尽瘁于国家则善矣,然不可不有实力,有实力则功成名遂矣。” 苏格拉底之教法如此。是以能使辩者口塞,慢者气沮。故其时名流硕士殆无不与辩论,而未有能胜之者。然苏氏非徒以攻击他人为旨,其折人也,亦非徒以善词令故。盖其意诚而情笃有以使之然也。阿克毕第尝赞其师于宴会之际,时苏亦在座。阿曰: 吾欲赞苏格拉底,而若无以拟之,则以雕像拟之。苏格拉底其将以吾言为谑也。苏格拉底,其市所鬻之瑟立洛耶?瑟立洛者滑稽之像也,而神也;其弄笛之玛西亚耶?玛西亚者半人半兽之像也,其弄笛也,天地为之动容,万物为之变色。苏格拉底所为笛,则言语而非器械也。闻其声者,或不自闻而得自他人者,皆若醉若狂,若自快若不自快。吾尝欲充耳而去其前矣,而其言语之吸力制我而不使动也。吾闻言而内疚,忽忽焉若此身之自九天而坠九渊。然攻其说,而不自知己为其说之奴隶也。吾一日不见苏格拉底,则人世功名之念浡然兴焉,故吾不欲见苏格拉底,见则欲遁。吾不能从其命而为之,故见之则神志瞀乱也。吾尝闻辩论于培里噶利之徒矣,然感动之力至微。培里噶利,可拟之鼐斯特安德诺耳。伯刺希达,可拟之亚希列武耳。若苏格拉底,则人无得而拟焉,拟之者惟瑟立洛与玛西亚也。 从苏格拉底讲学者,其人不一:有老者幼者,有工有商有兵,有文士,有处女。其性行亦不一:有气骄者,有志决者,有严谨自持者,有放诞行乐者,有热心时事者,有冲淡寡营者,有天真烂漫如婴儿者。其中如柏拉图,则孔门之有颜渊也。今略举诸弟子事实,亦以见苏格拉底之伟大已。 欧克勒的者,美加拿人,性好哲学,诸家之书多所流览。慕苏格拉底之名,将负笈而从游焉。会雅典与美加拿不睦,禁美加拿人至雅典,违者锢之终身。欧克勒的不以禁令为畏,伪为女装,日跋涉二十英里之遥而叩苏氏之门。及有所得,归而思之,遂创美加拿学派。后苏格拉底遇难后,诸弟子多避难美加拿者,欧克勒的厚遇之,盖以报之也。又有阿里斯奇博者,富人也,性躁急,其学说以求乐为旨归,世称克猷列奈学派。克猷列奈(即埃及) 者,阿里斯奇博之故里也。苏格拉底戒之曰:“吾辈教育少年,而欲其成就伟业,则莫如授之以艰难辛苦,以养其坚忍克己之性质。吾闻诸海希鄂德(按,公元前8—前7世纪,希腊哲学家) 矣,曰:‘为恶之道,近而平坦,故人多就之。为善之道,高而远,故非劳其力者不能至,非造其极者不得食报。此天之所定也。’又尝闻诸哀比赫穆矣,曰:‘神视下民苦劳之度,以定其赏之厚薄。’” 安齐斯迭鼐者,初师事葛高斯,后设帐授徒。及闻苏氏之名,遂撤皋比,自请为弟子,又命其门人亦从学焉。安齐斯迭鼐之为学,主于坚苦自克,其初谒苏氏也,衣敝衣,有自矜色。苏讽之曰:“吾自汝衣之破绽中,而窥见汝之好伪矣!”安齐斯迭鼐之弟子中,有曰狄鄂格奈者,奇人也,尝白昼携灯,徘徊于市;又尝蹲踞盆中,傲然与亚历山[德](大)大王相语。一日为海寇所虏,将鬻为奴。寇问何能,曰:“吾能治人。如鬻我,必择诸欲得主人之家。”柏拉图招之饮,则昂然入室,以污足践华裀,曰:“吾以足压柏拉图之骄慢也。”柏拉图曰:“子之骄慢乃倍于我。”其人天性诡异如此,后亦从安齐斯迭鼐而受业于苏。 芝诺芬未师事苏氏时,一浊世美少年也。偶逅苏氏于途,苏问之曰:“欲沽美食,于何求之?”芝告以其所。又曰:“欲为善人,于何求之?”芝踌躇不能答。曰:“然则从我而学耳。”于是芝诺芬遂执贽请业焉。 苏格拉底主知德合一之说,其言曰:“夫人未有不欲其身之善者。人之欲善,无异其好乐而恶苦也。人惟欲善,是以能善;既曰能之,则可求而得之。故欲实行道德者,在知道德之于人之为善。其为不善者,以不知善之为善也。”或问于苏格拉底曰:“何以有明知善恶而行戾于言者?”曰:“是未可谓真知也。知己之利,而不求其利,吾未见其人也。”虽然,自今世言之,则苏氏此言,义犹有未尽者。夫道德上之所谓善,与人身之所谓善,不必其同。人非必知道德之善而好之乐之也。故有知之而不能行之者矣。必道德上之善与人身之善一致,而后能如苏氏之言耳(原按:苏格拉底之知德合一论与阳明之知行合一论,似同实异) 。 “知己”一语,苏格拉底格言中之最置重者也。欧几第穆问苏格拉底以善知事物之道,苏移地福义神社之榜语以告之,曰:“在知我。”且曰:“知我者,非仅仅自知姓氏之谓也,返求诸身,而知其宜于何事,夫如是之谓知己。知己则知所以利己者,而推己及人,则又知所以利人者。己利人利而功成矣。治国者亦然,不自知其国力者,自亡之道也。” 苏格拉底信神者也,以意匠论证明神之存在。尝谓雅里斯德第穆曰:“谁为子所赞美者?”雅举诗家鄂谟尔(今译荷马) 、雕刻家濮留克立特、画家瑞武格希以对。曰:“子谓技术(按,指艺术) 中何者价值最贵?其能造无精神无动作之雕像者乎?抑有能造有精神有智力有运动之动物者乎?”曰:“不待言而知其为后者也。”又问曰:“于此有不知目的而为之者,与能合目的而为利于人世者,孰为偶然之结果?而孰为睿智之结果乎?”曰:“亦不待言而为后者也。”曰:“始作人者,授之以五官,又随其目的而备物以应其求,是故目有可得而视之色,耳有可得而闻之声,皆与人为利焉。此非为人世谋,而出意匠以作之者乎?” 苏格拉底尝说天地万物之善美,与人间身体之构造,而推论造物主宰。又尝说其善与爱,然所以为证明者固不完全,仅由事实之半面立论,而与世间事物之矛盾、冲突、害恶等,未思及之也。苏格拉底信灵魂不死之说,又以为世有一种灵体,不可见,不可闻,不可思议,名之曰:“太蒙。”“太蒙”者所以呵止不善之言行之声也。 苏格拉底之说固亦近于宗教,虽然,非欲攻事物之深奥,而窥宇宙之秘密也。彼嘲当时之理学家,目之为狂,曰:“研究自然现象者,岂其能行云施雨变化气候乎?”要之,苏氏所究者人事,所尚者道德,是故希腊哲学之向以探讨外象为主者,至苏氏一变而求诸内,遂以开柏拉图及雅里大德勒(今译亚里士多德) 之先声,而为希腊哲学之祖。基开禄论之曰:“若苏格拉底者,是挈天上之哲学而致之地上,以分馈于人者也。” 苏格拉底之学主在实用,故尝教人以孝弟友义。为其长子兰普禄克烈谆谆说事亲之道。有兄弟不睦者,苏氏和解之,告以兄弟为不可求之宝。又尝说益友之义。其待人也诚挚,过则规之,善则劝之,有不幸者慰藉之。其教人也,重体育,以为勇健之精神必栖于强壮之身体,曰:“由运动以强其身者,对国家之本务也。”苏每晨必散策于外,或至运动场习体操。天性活泼,五十岁,犹舞蹈以自娱。又常学琴(雅典名琴曰:“利拉”) 于昆洛云。 或问苏格拉底:“奚不为政?”曰:“吾之责既重于为政矣,教导少年自尽其责,非所以致力于国家乎?”教育家之自任为自重,盖当如此。虽然,苏氏非有卑视为政之意也,观其与小培里噶利所言,多涉军旅之事,治民之道,知其悲祖国之陵迟,而忧时济世之怀,有未尝一日去者矣。 方是时,雅典国政日非,奸党专恣,怒苏格拉底之直言攻讦也,遂诬以乱俗惑众,且指其倡导“太蒙”之说为倾覆国教者,拘之,论以死罪。苏格拉底昂然立于大廷,自明所说之为真理,不肯枉意求免,谓人曰: 呜呼!邦人兄弟!吾实爱汝敬汝。虽然,吾与其从时人之命,毋宁从神之命,一息尚存,吾必昌言吾说,而不懈其实行也。且夫我雅典,文明之邦而智识之渊薮也。居是邦者乃徒锢心于名利,不顾真理,不求知识与精神之进步,岂不以为耻辱乎!邦人兄弟!德义者不可以财帛求之,而公私诸善之源泉也。吾之教人如是。说者必以是为败坏人心之道,则余滋罪矣!呜呼!邦人兄弟!尽汝辈以阿纽德斯等之所欲,待我苦我,骨碎肌裂,而我不枉正道也。死亦何所畏!苟无未来世界则已,有之,则我至其间,得与古之英雄握手对语,其快也奚若哉!神必不舍善人,吾深知死之优于生,故“太蒙”不阻我之死也。吾所望于诸君者,苟吾子孙不遵吾教,不尚德义,而惟贪黩与虚伪之是事,则邦人其以罪我者罪之。今也,余与诸君永诀之时至矣!死生异路,孰优孰劣,惟神知之。 观于苏氏此言,其伟大而不可逾,坚卓而不可拔,虽千载以下,犹觉万丈光芒,直射人目也! 苏格拉底定罪之翌日,律当行刑,会翌日为垤罗斯祭期,须停刑三十日,故苏格拉底系狱以待死。此三十日中举止如常,神情静肃,其谆谆劝戒他人,未尝倦也。距行刑之前二日,克里敦劝其脱狱,且云:“易为计。”克里敦者盖苏之老友,又其门人也。苏不纳,曰:“未得许于雅典人而逃狱者,可谓之为正乎?以为正,则从命;不然,则死于此耳。昨日以前,犹自谓循真理,一朝背道而驰,所不忍也。克里敦君!今将示子以真理之不变矣!”至行刑日,其友人与弟子等皆入狱吊之,独柏拉图以病不能至。及妻孥来与之永诀,涕泣不能仰,苏嘱人劝之归。盖以是强制情怀,不愿见家人之悲痛也。是时苏格拉底既脱桎梏,心身畅然,抚创痕而说乐生于苦之理。其次更论德义、讲哲学,无异于平日。克里敦问家人后事,苏答之曰:“吾子善守德义,如顷所语于子者,而身体力行之,则所以惠于吾与吾家人者多矣。若夫悖德义之道,则其他非所望于子也。” 已而狱吏告时至,以毒进。苏格拉底神色自若,举药一饮而尽。诸客各以衣掩面,哭失声,举室营扰。苏格拉底徐谓客曰:“公等何为如是?将德义之谓何!始吾命妻孥归家,正虑此耳!吾闻之,神命人以从容就死,故当从其言。愿公等勿作妇女子态!”自是未几,渐觉体不能支,以布掩面而卧。忽复揭布谓克里敦曰:“吾鬻一鸡于阿士克列比俄神社,未偿其值,愿子为偿之,勿忘!”语次,目瞑。时则纪元前三百九十九年某日之夕也,年七十二岁。 芝诺芬曰:“世有以坚确不拔之精神,为真理而死,如吾师苏格拉底者乎!吾师死,而其名垂于天壤,争光于两曜矣!然则吾师之死,其幸也夫!”芝氏《纪念录》之终篇又论之曰:“苏格拉底敬天[威](畏)神者也,非神所命者不为;义人也,故不利于人者不为之;仁人也,故利于人者无不为之;勇者也,故能自制而屏嗜欲;智者也,故不假人力而别善恶。处事则断,知人则明,劝善规过,数十年不稍辍。是故苏格拉底实诸德具备之人物也。故吾谓苏格拉底,人世之最有幸福者也!谓予阿所好,盍以他人之行较之。” * * * [1] 本篇刊于1904年12月《教育世界》83号。 [book_title]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传 [1] 柏拉图,雅典人。父曰雅里斯敦,母曰培利克却奈。或谓其世系出自濮瑟敦之神,经葛德洛、美兰特斯等若干世,而及于柏。其母则立法家梭伦之后,亦濮瑟敦神之远裔也。先世有名人,若克礼底亚,号为三十专制家之一,亦于柏为同族云。传者又谓其母培利克却奈感于亚波罗之神而生柏,斯则古史家言,荒唐不可信者矣。柏以纪元前四百二十九年生于雅喀拿,一说则谓纪元前四百二十七年生。原名雅里斯脱各烈,柏拉图其诨名也。希腊语谓“阔”为柏拉图,是或以肩与额之阔而得名欤?抑以其见识之广大而得名欤?柏氏有兄弟二人:曰亚底曼德,曰格罗坤;有姊妹一人曰卜德鼐。 柏拉图幼年受教完善,颇究心于体育。其体术之精,至能与褒的俄斯及地峡之擅长游戏者相争竞。盖希腊人之风尚使然也。然心鄙时人之只尚武勇,而他无所知,故于诗歌、音乐、修辞术亦潜心研究。旋自恨所作叙事诗不逮鄂谟尔(今译荷马) ,悉毁其稿。洎识苏格拉[第](底)后,叹戏曲为无用,更举旧作诣狄俄纽沙神社焚之,由是终身不复言戏曲。 年二十,始受业于苏格拉底之门,嗣后十年间皆师事苏氏。及苏遇害系狱,诣法庭辩其冤,乞许其师纳锾赎罪,而自与同门诸子为之证人,审官不容其说。 苏格拉底卒后,柏氏乃从学于海拉克勒德(今译赫拉克利特) 派之哲学家克拉邱陆与巴穆尼底派之哲学家谐谟格奈。旋与同门诸友访欧克勒的于美加拿。自是遂至非洲之克猷列奈,而学于数学家第奥多禄;又至义大利(今译意大利) 而学于毕达拉哥拉斯(今译毕达哥拉斯,约公元前580—前500) 派之茀禄老斯及欧留德。一说则谓柏氏此时尝偕欧利毕第入埃及,就学于预言者。然观于柏氏之书,未一述及埃及事,则斯说固在疑信之间矣。 柏氏既遍游名山大川,恢拓其眼界,又获与诸宿儒交游,聆其言论,而造诣日精,不独于苏氏之学深有心得,又参以新义而大成之。然要其为学之大体,则恪守苏氏之说,未敢有以渝也。会亚细亚乱事起,道途梗阻,不得已归雅典。于是四方志士皆不远千里,风从云集,请业于柏氏之门,至有女子伪男装而至者。柏氏欲竟其师之宿志,以委身教育为任,设学校于海考第模之森林,名其校曰“阿考第密”。来学者概不索酬。今欧洲之专门学校犹称“阿考特密”,盖肇称于是。校之四周皆植枫及橄榄树,苍翠蔽空。其间有神社,有塑像;极观瞻之美。清泉一泓,环流校外,细响潺潺,盖最宜于静思冥想之地。是以[十](千)载而下,诗人学者访古至海考第[穆](模)之森林,未尝不仰溯前徽,而悠然神往也。 闻阿考第密风景之幽邃,读柏拉图《问答篇》而见其文字之优美,几疑柏氏设教,第专就哲学问题而骋雄词、表空想已耳。不知其所讲论者真理也,非虚饰也;研究也,非娱乐也;论理的也,非文学的也。柏氏尝榜其门曰:“非已通几何学者不得入。” 柏氏三至细细利。其初适也,年既四十岁,曾往眺厄特讷火山而归。时君临休克萨拉者,曰德俄纽削斯一世,以专制为政,于希腊诸邦中最擅势力。王问于柏曰:“今之最膺幸福者谁欤?”意欲柏氏之谀己也。柏氏答曰:“莫如苏格拉底。”王不怿,曰:“政治家所宜为者何事?”曰:“在善其国民。”曰:“其次为何?君谓听讼公平者为小事耶?”盖王固以善听讼称于时者。曰:“然,小事耳。听讼公平者如治衣而补其缺。所谓政治家固自有远者大者在。”又问:“专制之君其可谓勇者耶?”曰:“否!是怯懦之尤者也,日虑人戕其生,虽剃刀之微亦惮之。”由是更以进德修身勿顾私利之义谏于王,王怒曰:“子之言,老耄者之言耳。”柏不屈曰:“王之言,暴君之言耳!”王怒,将杀之。王之义弟曰第奥恩者,哲学家而柏之弟子也,说王免其罪。适斯巴达使臣卜里斯来,王遂以柏氏交卜,卜将鬻之为奴,为克猷列奈人安尼凯黎所知,购而归诸柏之友。友集金以酬安,安不受曰:“思柏拉图者,非仅其友也。”德俄纽削斯闻柏氏无恙归雅典,心窃不安,命人致言于柏,勿声其罪。柏漠然答曰:“安有暇与德俄纽削斯计较者!” 柏氏之再至休克萨拉,则在德俄纽削斯一世故后。盖柏氏于著作中自抒政治法律之创见,为德俄纽削斯二世所悦,允假以殖民地,俾实施而试验之也。假地之约甫成,而第奥恩谋叛,柏以师弟之谊,致受嫌疑。幸德俄纽削斯二世敬其人,获返雅典。后柏氏三至休克萨拉,则为第奥恩与德俄纽削斯二世调解衅隙,然其说不行,几濒危难,遂决意归国。 柏既归雅典,乃屏居阿考第密,专以陶育后进为志,不复他为。讲授之余,则从事著述,如《问答篇》一书尤其晚年所恃为娱乐者也。年八十三,卒于飨宴之席,或云实八十四岁,亦有谓为八十一岁、八十二岁者,不可考矣。雅典人以至尊之礼,葬之于阿考第密,铭其墓曰: 惟亚克斯烈比与柏拉图,皆亚波罗神之子孙:一则救世人之形骸,一则疗吾辈之灵魂! 柏氏之学传于雅里大德勒(今译亚里士多德) 。雅里大德勒之于柏,犹柏之于苏格拉底也。柏氏故后,其侄司别武希波继为阿考第密之长,司亦柏之弟子也。 柏氏之书今传于世者共三十余种,或云四十余种。其间有确出柏氏手笔,毫无疑义者,亦有明系伪书者,有真伪不可辨者。近世批评家或更指向之所谓真书,亦为赝所(混)。彼等或比较其生平之著作,而以优者为真,劣者为伪;或以其思想之矛盾,而指其远于己所想象者为伪;或以其不合于苏格拉底之说者为伪;或又以雅里大德勒中所未载者为伪:然是皆臆断之说,其不足信凭,无论也。 * * * [1] 本篇刊于1904年12月《教育世界》89号。 [book_title]希腊大哲学家雅里大德勒(亚里士多德) 传 [1] 雅里大德勒(今译亚里士多德) 以西历纪元前三百八十四年,生于斯塔忌拉。斯塔忌拉者,希腊斯德拉穆尼克湾之一良港也,希腊人多[植](殖)民于此。其地距马基顿(今译马其顿) 国境不远,又近马基顿王阿门塔斯之首府彼尔拉。故此地之民多往来于马基顿及其首府者。雅氏所生之地虽不在希腊国内,然其家族实纯粹之希腊人,常贱他国之风俗,而重本国之思想,守本国之礼仪,其意常见于雅氏之著书中。某学者以雅氏之文体,其优美远不及柏拉图,谓此实受他国之影响之证也。然雅氏之文体之缺点实不以此故,即(一)氏富于科学的精神,而柏拉图之精神则诗歌的也;(二)今日所传雅氏之著书,皆其遗稿,而非成于一人之手者也。 雅氏之父名尼哥麦克斯,马基顿国王阿门塔斯之侍医也。故其幼时常与父出入宫中,受王子斐利白之知遇,二人者年相若也。雅氏少时即自父受动植物学及种种格物上之知识。至纪元前三百六十七年,氏年十七岁,其父尼哥麦克斯没。父友某为雅氏之保护者,监督其教育,使雅氏往当时学问之中心之雅典府,以卒其业。雅氏从之,直入柏拉图之学舍,研究学术,二十年如一日。氏所以得专心于学,而无生事之忧者,实以其父之遗产颇富故也。以勤学故,同门呼之为“读书家”,其师柏拉图呼之曰:“学舍之精神”,又足以知其智力之卓绝也。相传氏夜间读书,必手握一球,而置铜盂于其下,若睡则球坠于皿中,戛然有声,醒而复读如故。及纪元前三百四十七年,柏拉图没,氏与学友名芝诺拉底者,去雅典而适小亚细亚之阿台尔尼斯,此即其父友所常居,又其学友海尔米亚斯之属地也。 抑雅氏于柏拉图之死后,所以即去雅典府者,以氏于柏拉图在时,已不尽服柏氏之学说,且时时批评之,故不能代柏氏而为同学派之首领。又,代柏氏而为其派之首领者,柏氏之甥斯彼西仆斯(今译司别武希波) 也,其学识断非雅氏之匹,故不利于雅氏之在雅典。此后居阿尔台斯(按据上文,应为“阿台尔尼斯”) 者凡三年,与学友海尔米亚斯王之侄(或云其妹) 名普地亚斯者结婚。未几,海尔米亚斯王为波斯人所杀,不得久于其地,乃与友人芝诺拉底归雅典府,又与其妻移居亩梯列奈之地。居二三年,马基顿王斐利白招氏为其王子阿历山大之傅,此即后日之阿历山大王,时年才十三岁也。至纪元前三百三十四年,斐利白王被弑,阿历山大即位时,凡五年间,从事于其职。阿历山大之受教于氏也,其性质上大得雅氏之影响。至其明年,阿历山大热心于东方远征之准备,无受教之余暇,雅氏乃复归雅典府,专从事于学理之研究。此时得阿历山大王之厚遇,于雅典府设雅氏之雕像,且赠以研究学术之资八百他伦德(约值金货百万圆) 。此说固不足尽信,若果有之,可谓古今无类之奖学金也。雅氏归雅典时,前柏拉图之学舍尚存,然其首领斯彼西仆斯既没,友人芝诺拉底代之而为同学派之首领。其学舍在雅典西部阿克特穆斯之森林中,故时人称其学派曰“阿克特美亚”。雅氏乃立学舍于雅典之东部亚波罗祠宇之侧,与柏拉图学舍相对,而开哲学之讲筵。以氏常讲学于此地之逍遥所,故时人呼其弟子曰“逍遥学徒”;或云雅氏讲学时,常好逍遥步行,故有此名,未知孰是也。雅氏流寓雅典,既非此府之公民,故不关系于府内之政治,十三年间,但以研究学术为务。今日所传雅氏之著书,大抵此时之作也。或谓雅氏此时曾贻书于东方远征中之阿历山大王,然其说颇无证据。而王之远征也,颇自矜其功,又习东方专制之风,其气质一变而为残忍放恣,与雅氏之交日疏。雅氏之甥喀尔利台奈斯在王军中,一日王以小愤杀之,足以知大王与雅氏之交非前日之比已。然雅典府民不知此事,尚以雅氏为大王之所亲厚者,又大王之暴政皆雅氏之所与闻也,苦大王之暴政者,恒向雅氏鸣其不平。雅典府民之视氏为马基顿党,非一日矣。纪元前三百二十三年夏,阿历山大王没于东方军中。府民闻之大喜,府内之排马基顿党大得势力,遂代马基顿党而执政权。于是雅氏一身之安全不能自保。且自[能](诡)辩家衣蒲格拉底及其徒党与柏拉图派之学者,素不满于雅氏之批评,遂乘此机而肆攻击之锋。雅氏终受对国家大不敬之控告,遂于纠问之前一日,去雅典而往欧维亚之喀尔吉斯。盖以当时雅典之法律,先纠问日而他去者免其纠问。雅氏又恐蹈苏格拉底之故辙,不得不急去。至氏所以往喀尔吉斯者,因其祖先尝居于此,颇多氏之属地,又为马基顿军队之屯驻处故也。氏虽暂居此地,然欲待马基顿党之再得势,复归雅典,而从事于学术之研究,故以其藏书及家具,委之高第弟子台哇甫拉图斯。然于纪元前三百二十三年,即去雅典之后一年,没于喀尔吉斯,永为不归之客,享年六十三岁。雅氏之死,或以为服毒药自杀,然不可信;或以为氏夙有胃疾,至是以夙疾死,较为近之。雅氏之遗产凡金货二万五千圆,遗言尽传诸亲族云。氏有子女各一。女与其母同名,名普地亚斯。子后妻贵女侯彼利斯之所生,[多](名)尼哥麦克斯。妻与子得其遗产之大半。生前之妇仆,各与以自由,其未成丁者,至成丁时解放之。皆雅氏之遗令所载者也。就雅氏之容貌风采,有种种之传说:或谓氏目小而股瘠长,大声而嘶,皆无确证;或谓其常好美服,嗜美味,又壮年之时品行不方正,皆全无根据之传说也。 突尔列尔氏就雅氏之性行断之如左: 古来政治上或学术上与雅氏之意见异者,往往非刺其品性。然就其著书考之,则决不然,氏之为品性高尚之人物,明白而无可疑也。 又,雅氏之学问之特色,在其学殖之该博,判断之独立,观察之锐敏,思辨之阔大,议论之齐整,古今学者中殆无与之比肩者,独近世德国之拉衣白尼志(今译莱布尼茨) ,于此等处稍近似之耳。 此论可谓得其真者也。 就雅氏之著述,其传于今日者,其目录如左: (一)名学上之著书(凡六种) ; (二)自然科学之书(兼博物学书、心理学书等) ; (三)实践哲学之书(伦理学及政治学) ; (四)形而上学书; (五)文学之书(诗歌论及修辞论) 。 以上各书之外,雅氏之著作甚多,然不传于今日。于西历纪元前二百年,距雅氏之没百年之时,阿历山大利亚图书馆所编纂之书目,凡书百四十六种,皆标以雅里大德勒之著作,然此等书无一传于今日者。雅氏之他书所以传于今日者,实哲学史上之一大轶事。兹述其经历之大略如左: 雅里大德勒之生涯得分为三大期。第一期自十八岁至三十八岁,此二十年间,雅氏在雅典之柏拉图学舍研究之时代也。第二期自三十八岁至五十岁,即居于府外之时代。第三期自五十岁至六十三岁,再居于雅典之十三年间是也。第一期为雅氏学术准备之时代,然此期所著论文批评等颇多,列记于阿历山大利亚图书馆之目录者,大抵此期之著作也。第二期乃欲构成哲学之系统而搜集材料之时代,非著[手](乎)于著作之时代也。第三期则雅氏构造自己哲学系统之时代,世所传雅氏之书皆此期中之所作也。顾雅氏之书,其文体上与他缺点颇多,又无一完结者。此当由雅氏仓卒出雅典府以后,不能续其著作,而此等书皆不过其草稿故也。此不完全之草稿与其藏书,雅氏没后,皆由其高弟台哇甫拉图斯监督之。于是台氏与其同门校订其遗稿,而编雅氏之全集,然其目的非欲梓而公诸世,但欲保存其著作耳。其后殆三十五年,台氏临死,以雅氏之藏书及遗稿付诸亲爱之弟子奈留斯。奈氏携归其故乡小亚细亚之斯开普西斯。适俾尔额穆斯国王设王室之图书馆,发令征民间之藏书,奈留斯恐雅氏之遗稿之为所夺也,与他书共藏之于土室。由是此遗稿隐于土室者凡百五十年。然其后雅氏学派中之雅典人名阿彼林肯者,购访土室中之遗稿,持之而归雅典,实纪元前百年之顷也。未几,雅典为罗马人所占领,于是遂入罗马之图书馆。当是时,驻罗马之希腊学者,如基开禄之友体兰尼哇及禄毒斯之安特禄尼克斯者,得政府之许可,而校订其原稿,以出版雅氏之哲学书。今世所传雅氏之书大抵据安氏之所校订者也。由今日学者之所论定,其真属氏之著作如左: (一)名学(凡五种) ; (二)形而上学; (三)物理学(凡五种) ; (四)伦理学; (五)政治学; (六)雄辩学及诗学。 * * * [1] 本篇刊于1904年6月《教育世界》77号。 [book_title]德国哲学大家汗德(康德) 传 [1] 自来哲学家,其一生行事大抵寥寥无可特纪者,汗德(今译康德) 尤然。终其身,足未越凯尼格斯堡一步,受普通教育者于是,受高等教育者于是,为大学教授者亦于是。自幼至老死,与书籍共起居,未尝一驰心于学问之外,宜其无甚事迹授后世史家以纪载之便也。然自汗德建设批评学派以来,使欧洲十九世纪之思潮为之震荡奔腾,邪说卮言一时尽熄。近代硕儒辈出,而视其所学,殆未有不汲彼余流者。故汗德之于他哲学家,譬之于水则海,而他人河也;譬之于木则干,而他人枝也。夫人于伟人杰士,景仰之情殷,则于其一言一行之微,以知之为快,不惮征引而表彰之。汗德传之作,乌可以已乎?且汗德不惟以学问有功于世也,其为人也,性格高尚,守正而笃实,尚质朴,食则蔬粝,居则斗室。严于自治,定读书作事之规条,日日奉行之,不稍间懈。方其为大学教授之时,天未明而兴,以二小时读书,二小时著讲义,既毕仍读书,午则食于肆。不论晴雨,食后必运动一小时,然后以二小时准备次日讲义,以余时杂读各书。入夜九时而寝。三十年间,无日不如是。尝语人曰:“有告予过者,虽濒死必谢之。”其砥行力德若此,则夫读其传者可由之以得观摩兴感之益矣。 汗德名伊默尼哀(今译伊曼努尔) ,一千七百二十四年生。其先世自苏格兰来,今苏格兰多有以汗德为氏者,其一族也。汗德之父以售鞍辔之属为业,始徙家于凯尼格斯堡。初生三子皆早殇,汗德其第四子也。凯尼格斯堡之乡人奉耶教而自为一宗派。其派之人,多温厚和蔼,解宗教真义者。汗德之母,及后所师事之休尔兹,皆属此派。汗德之性行笃实,盖受感化于是者多也。年十岁,入高等学校肄业,初有研究神学之志,且欲专攻古典,嗜读拉丁书籍,常试作拉丁文字,第于希腊文则逊之。一千七百四十年,入本乡之大学,于数学、物理学,为所最好。其间亦尝听神学讲义,自说教者二三次,然固不欲以宣教师为职也。居大学日,尝于学业之暇,教授私人,以助学费。一千七百四十六年,其父[殇](殁)后,又尝受近地富家之聘,为塾师者八九载。然迫于境遇,非所志也。一千七百五十五年,以友之荐,得为无给讲师,初专讲物理学,后乃兼讲哲学。未几,膺监理图书馆之聘。一千七百七十七年,进为哲学教授。其为讲义也,义奥词玄,闻者骤不易解,且语音低,殆不易听取。然时亦以明辨称,且间以谐语,令人忍俊。一千七百八十[七](一)年,所著《纯粹理性批判》上梓,初以词旨未明显,且多用新字,评者颇诋之。逮书出后十二年,而各大学乃争用之为讲义。学生负笈来游其门者络绎不绝,誉之者至推为古今哲学家之冠。然汗德不自以为荣,修德力学,淡泊如故也。时或言汗德所说道德与路得教会之教旨抵牾,因是见非于政府。此间尝著一书,论宗教与哲学之关系,其前卷载在柏林杂志,后卷为政府所禁。汗德请于大学之神学部,卒获许刊行其书焉。政府滋不悦。普王斐礼特力威廉二世与之为约,谓嗣后讲学,勿涉宗教。汗德大恚,而[未](末)如之何也。由是只主讲哲学及物理学。一千七百九十七年,遂辞教授职。是时体渐羸,智力亦衰,健忘,有所著述,亦无甚新义。一千八百四年卒,年八十。 汗德躯短小,体质脆弱,而生平未遘重疾,卒享遐龄,善摄生则然也。终身鳏居,性冷淡,不嗜音乐游戏等事,以笃于好学,少习成性故也。其为学也,非必专于哲学,若天文,若物理,若历史舆地之书,莫不涉猎及之。亦尝攻古典,读新闻杂志,谈政治,则皆为慰藉计也。著作至夥,不可备举,而《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等,则今世海内哲学家所相与奉为宝典者也。 论曰:古今学者,其行为不检,往往而有。柏庚(今译培根) 以得赂见罪;卢骚(今译卢梭) 幼窃物,中年有浪人之名:论者重其言,未尝不心非其人也。若夫言与人并足重,为百世之下所敬慕称道者,于汗德见之矣。然其生前犹有毁沮之者,至使不能安于教授之位。及其殁也,真价乃莫能掩焉,则甚矣舆论之不足言也! * * * [1] 本篇刊于1906年3月《教育世界》120号。 汗德(康德) 像赞 人之最灵,厥维天官;外以接物,内用反观。小知闲闲,敝帚是享;群言淆乱,孰正其枉。大疑潭潭,是粪是除;中道而反,丧其故居。笃生哲人,凯尼之堡;息彼众喙,示我大道。观外于空,观内于时;诸果粲然,厥因之随。凡此数者,知物之式;存于能知,不存于物。匪言之艰,证之维艰;云霾解驳,秋山巉巉。赤日中天,烛彼穷阴;丹凤在霄,百鸟皆喑。谷可如陵,山可为薮;万岁千秋,公名不朽。光绪二十九年八月。 汗德(康德) 之事实及其著书 [1] 汗德名依麦纽哀尔(今译伊曼努尔) ,其先为苏格兰人,后徙于普鲁士之凯尼斯堡。父某,鞍辔匠。汗德生于一千七百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于千七百四十年,入凯尼斯堡大学,研究神学,特好自然科学及哲学。卒业后,为家庭教师者凡十一年。千七百五十五年之秋,始于凯尼斯堡大学之哲学部,为私讲师。至千七百七十年,始为该校之教授。彼素持严肃之人生观,又力践自己之义务,其好学不厌,诲人不倦,及其持躬之正直,皆出于尊重义务之心者也。彼晚年获至高之名誉,而仍不改其质素及冷淡之生活。彼慥慥焉送其无事及平稳之一生。唯至暮年,其学说为基督教所妒嫉,于是普王斐力威廉第二命其停止讲义。千八百四年二月,以疾卒,年八十一岁。 自千七百六十年以后,彼始以著述家名。于其批评哲学未出以前,著书亦不少。其文明哲优美,一望而知为精深之思想家也。其晚年之著述,稍涉形式之弊,而减其文字之优美。然其深邃之思想与忠实之热心,自足以倾动一世云。 拉衣白尼志(今译莱布尼茨) 与伏尔夫之形而上学,与奈端之自然哲学之反对,于汗德思想之发达,大有力者也。彼于大学中受拉、伏二氏之形而上学,而闻奈端之说于台斯开氏(Teske) 。彼酷好自然科学,而一时专攻之。其自然科学上最初之著述,名曰《微斯微伐(Visviva) 之真正计算法》(千七百四十七年出版) 。此特嘉尔(Descartes)(今译笛卡儿) 派及拉衣白尼志派之物理学者所常争论者也。又其《天体自然史》(即创星云说者) 乃自然科学上第一流之著述(千七百五十五年出版) 。且彼不独为自然科学之著述家,其晚年又为此学之教师,而尤以地文学及人类学名。 汗德于纯粹哲学上,亦屡变其立脚地。彼于其《物理的元子论》(千七百五十六年出版) 中,思由本体(形而上学所知者) 及现象(物理学所研究者) 之区别,调和拉衣白尼志及奈端二氏空间论之反对。至千七百六十年以后,渐知纯理论之形而上学,为不可持之说,而谓哲学与数学其方法必不相同。哲学乃所与之物之经验的知识,不能超越于经验之范围外者也。然未几闻福禄特尔与卢骚之自然感情说,复欲由拉衣白尼志之《悟性新论》(今译《人类理智新论》) ,以改良形而上学之方法,遂于其就职论文(千七百七十年) 中,发表其半神秘半独断的系统。 汗德之由此等思想出而入于批评哲学也,其程途不甚明晰,而常为后人所聚讼。其读休蒙之书而受其影响也,在于何年?其后所取之方向如何?实非今日所能想象也。自此等原因之交错,于是[十](千)七百八十一年,其不朽之大作《纯粹理性批评》(今译《纯粹理性批判》) 始出于世。但于第二版中,其增损之处不少。 其批评时代之著述,除《纯理批评》外,举之如下:《哲学叙说》(千七百八十三年) 、《道德之形而上学》(千七百八十五年) 、《自然科学之形而上学的基础》(同年) 、《实践理性批评》(今译《实践理性批判》)(千七百八十八年) 、《判断力批评》(今译《判断力批判》)(千七百[八十五](九十)年) 、《于理性之范围内之宗教论》(千七百九十三年) 、《平和论》(千七百九十五年) 、《伦理及权利之形而上学的基础》(千七百九十七年) 、《政治学原理》(千七百九十八年) 等。 * * * [1] 本篇刊于1904年5月《教育世界》74号。 汗德(康德) 之哲学说 [1] 凯尼斯堡之大哲人汗德(Immanuel Kant)(今译康德) 之位置,所以超绝于众者,在其包容启蒙期哲学(谓十八世纪之哲学) 之思想,而又加以哲学之新问题及新方法也。彼夙修伏尔夫(Wolff) 之形而上学,及德国之通俗哲学,又潜心于休蒙(Hume)(今译休谟,1711—1776,英国哲学家) 之经验论,卢骚(Rousseau) 之自然论。此外如奈端(Newton)(今译牛顿,1642—1727,英国科学家) 之自然哲学,英国心理学中之人之知(情) 意之分析论,法国启蒙期之自由论,及自托兰(Toland)(按,1670—1722,英国哲学家) 至福禄特尔(Voltaire)(今译伏尔泰) 之理神论,此皆启蒙期哲学之最著者,而各占汗德思想之一部分者也。 然汗德哲学之特质,则在其提出知识之问题也。彼夙信形而上学,而欲于此要求道德及宗教之科学的说明。然由多年之研究,知往日之纯理论不能偿此要求,又由心理学之方法,知经验论之哲学亦有界限。比研究休蒙之说,此意益强。遂翻然欲由拉衣白尼志(今译莱布尼茨) (Leibnitz)之《悟性新论》(今译《人类理智新论》) ,而再建形而上学。然不满于其本有观念之说。于是由千七百七十年至千七百八十年间之长研究,遂于其所著《纯粹理性批评》中得知识论上之结论。 此书之特质,在示心理学上之方法之不足解哲学上之问题,及区别人之理性之渊源之问题与其价值之问题为二是也。彼之研究之端绪,不求诸物,而求诸理性,与启蒙期之哲学者同。然谓理性中之普遍的判断,而超越一切之经验者,其确实性不能由经验论及本有论说明之。而谓哲学之事业,亦示人类理性之作用,即由此等判断之内容及关系,而于理性之生活(即由此等判断所决定者) 中,定其权能(谓由此等判断所知者) 及其界限(谓其所不能知者) 也。 汗德名此事业曰“理性之批评”,其方法谓之“批评的”、“先天的”方法,而此方法之对象,即“先天的综合判断之可能性”是也。 (原注) 汗德于《纯粹理性批评》之绪论中,论综合判断与分析判断之区别,曰:于一判断中,其客语之概念已含于主语中者,谓之曰分析判断。[加](如)云“空间有延长性”,此分析判断也。何则?延长性之概念已含于空间之概念中故也。综合判断则反是,客语之概念不含于主语中,而由他处得之。如云“物体有重量”,此综合判断也。何则?重量之概念不含于物体之概念中,而必由经验知之故也。此等综合判断,自经验上得之者,谓之后天的综合判断。先天的综合判断,则不俟经验而自得者,数学上之命题是也。如云“12=7+5”,此先天的综合判断也。何则?“十二”之数之概念中,非有“七”与“五”之二数之概念,而其发见之也,又不俟经验故也。而汗德之所谓“先天的”者,非有时间上之意义,而但有知识论上之意义,即非谓先经验而存在,而但谓其普遍性及必然性,超越一切经验,而非可由经验论证之者也。 而此理性之原则之确实性,与其现于经验的意识时之状态,全无关系者也。古代之哲学,或以为此等原则出于感觉中之原质,或由形而上学之假定,而以为本有者,皆独断的哲学也。批评哲学或先天的哲学则不然。必先检此等原则发现之形式,及其于经验上所有之普遍性及必然性,此汗德哲学之特色也。 汗德于是就理性之作用,为系统的研究,以立其原则,而检其效力。即批评之方法先自知识论始,渐及其他。而当时心理学上之分类法,为彼之哲学问题分类之根据,即谓理性现于知、情、意三大形式中。而理性之批评亦必从此分类。故汗德之哲学分为三部:即理论的(论智力) 、实践的(论意志) 、审美的(论感情) 。其主要之著述亦分为三:即《纯粹理性批评》、《实践理性批评》及《判断力批评》是也。 * * * [1] 本篇刊于1904年5月《教育世界》74号。 汗德(康德) 之知识论 [1] 汗德(今译康德) 之知识论,乃近世唯名论之结论也。彼夙奉伏尔夫派之素朴实在论,而谓名学上之必然性,与自然界之实在性,一物也。后渐知纯粹理性,即名学上之推论及概念,不能决定实物之存在及其因果之关系,而谓形而上学家乃空中楼阁之工人,而其建筑与实物毫无关系者也。于是进而求其关系于经验所得之概念中,而谓此等概念之与实在相关系,乃最明晰之事实。及闻休蒙(今译休谟) 之说,一旦自独断之梦中蹶起。即休氏首证吾人对实在之概念之形式,如因果律等,非知觉中所固有而由联想而得者,不能证其与实在有何关系,则实在不能由所与之概念知之明矣。于是更欲由拉衣白尼志(今译莱布尼茨) 之本有观念论,及神之预定调和说,以解“思想与实在之关系”之问题。此其就职论文之大旨也。然彼之冷静之知识,未几即知预定调和说乃形而上学之假定,非可论证,而又不能支持哲学之科学的解释。于是经验论与纯理论,皆不足以解知识及其对象之根本问题。 (一)汗德对此问题之解释,即其《纯粹理性批评》一书是也。其此书之系统的形式之说明,见于哲学序说中,谓彼之批评论,由“先天的综合判断”之见于三种纯粹科学中之事实出发,即此等判断之存于数学、纯粹自然科学及形而上学是也。而检察此等判断,有普遍及必然之确实性否,乃其一贯之主义也。 此组织法由理性之能力之性质出,而理性能力之性质可以“综合”二字括之,即合复杂而为单一是也。而此综合之概念,乃纯理批评中之新元质,而与就职论文相区别。即汗德于此概念中,发见感性之形式与悟性之形式中公共之原质,而于就职论文中则谓此二性之特质,一为受动,一为自动,而全不相合故也。于是纯理批评中,说纯粹理性之综合,自三阶级而成。即1.由空间及时间之形式,而结合感觉以成知觉。2.由悟性之概念,而结合知觉以为自然界之经验。3.由理念之力,而结合经验之判断,以得形而上学之知识。此智力之三阶级,皆综合之特别形式,而下级之综合形式为上级之综合形式之内容。而理性批评之责任,在定各综合形式,而检其普遍及必然之确实性也。 (二)就数学论之,则就职论文之见地,大抵可适用于理性之批评。盖数学上之判断皆综合的也。此等判断皆于纯粹之知觉中构造之,而又有普遍性及必然性,此决不能由经验得之者,则必有知觉之先天的原理存于其根柢,无可疑也。汗德于是谓时间及空间之二观念,即一切算术及几何学所关系者,乃知觉之纯粹形式,或先天之知觉也。盖1.唯一无限之空间与唯一无限之时间之观念,决非由经验上之有限之空间时间所得者。而吾人于经验上谓物之并立或相续时,全空间与全时间之观念已含于此特别之空间与特别之时间之观念中,而早视之为全空间与全时间之一部分也。2.时间空间非概念也。何则?彼等之对象乃无限之综合,而其对有限之空间时间,非如类之对种(名学上概念外延之广者谓之“类”,狭者谓之“种”。如“马”与“白马”之二概念,白马之概念属于马之概念中。故“马”之概念为“类”,“白马”之概念为“种”。《荀子·正名》篇谓之大共名、小共名) ,而实如全体之对其部分也。3.如时间空间乃纯粹之知觉,即非由经验之知觉所得者,而存于经验之知觉之根柢,则此二者,乃必然的也。故吾人之思想能离他物而思空间时间,而不能离空间时间而思他物,故此等乃不可离之知觉形式也,关系之法则也。吾人所以得统一一切之感觉,实存于此。而空间者外感之形式,时间者内感之形式。一切诸官之对象皆带空间的性质,一切反观之对象,皆存于时间中者也。 如空间时间二者,为吾人感性之不变之形式,则知识之但由二者决定,而无经验的元质杂于其间者,其对吾人之一切经验也,有普遍及必然之确实性。即由先天感觉论所说,于感性之范围内,其先天的知识之唯一之对象,乃综合一切感觉之形式,即于空间及时间中排列之法则也。但此知识之有普遍性及必然性,实由空间及时间乃吾人知觉之形式之故。如此二者有实在性,而能离吾人知觉之作用而独立乎,则数学之先天的特质必不存。如空间及时间而为一物乎?或为物之性质或其关系乎,则吾人非由经验断不能知之,因之,断不能有普遍及必然之知识也。其有普遍及必然之知识者,必彼等非他物,而但为吾人知觉之形式,而一切知觉中之物,必于此形式中现出故也。由此观之,“先天的”与“现象的”,实同意之语也。即人知中有普遍性及必然性者,惟物之必不能离之形式。如此,纯理论唯限于形式之方面,而又代以形式之观念性,始得持此说也。 (三)汗德既以知觉之对象之空间及时间的关系,全为心之形式,而与物之本体之实在性,必非一物,同时又谓此二者之观念性,与感官之主观性不同。特嘉尔与洛克(Locke) 既证明感觉之属于主观,汗德亦承此说,但谓空间时间二者,虽似有主观性,而实为现象之根据也。自普禄达固拉斯(Protagoras)(今译普罗塔哥拉,公元前481—前411,希腊哲学家) 及德谟吉利图(Democritus)(今译德谟克里特,约公元前460—前370,希腊哲学家) 以来,既由色声香味等之于人也,人人不同,而证明其主观性,汗德则由空间及时间之形式,人人所同,而演绎其观念性。盖自彼观之,感官之性质,乃我心之观物时一偏及偶然之状态,而空间及时间之形式,则吾心之普遍及必然之状态,而万物皆于此中显出者也。故一切知觉中所含蓄者,非物之本体,而但其现象也。即前者但为个象之状态,而后者乃一切知觉之客观的形式也。汗德于此,谓由自然科学上言之,则改一切感觉之性质之区别,而为分量之区别。易言以明之,即视自然科学与数学同,而冀发见其普遍性及必然性,如古代德谟吉利图及近世格里辽(Galileo)(今译伽利略) 之所期,固无不可;然从哲学上言之,则以数学说明自然,虽有此确实性,然其为现象仍无以异于昔也。即感觉但与人以个象,而数学之理论空间及时间与人以有普遍性及必然性之知觉。但二者不过现象之二方面,而物之本体仍不可知。故空间及时间应用于一切知觉之对象,无不妥也,然不能超越之,即虽有经验的实在性,而不脱先天的观念性者也。 (四)《纯粹理性批评》所以较就职论文进一步者,在推扩感性之形式(空间时间) 之说,而应用之于悟性之形式,而研究其知识论上之价值是也。盖于自然科学中,除数学的基础外,其论物之关系也,尚有许多之原则,如自果推因之原则,乃综合的,而又不自经验上得之,然得应用于一切之经验。此种原则古人亦偶道及之,然发见此等原则之系统者,则自批评哲学始。若无此等原则为自然界知识之基础,则其知识断不能有必然性及普遍性。盖自然之为物,非但空间时间的形式,及物体与其运动之集合体,而实为吾人由感官所知觉,及同时由概念所思惟之联络的系统也。而综合知觉之复杂而思惟之之作用,名之曰悟性。悟性之综合之形式,名之曰范畴,或曰悟性之纯粹概念,却如空间及时间,为知觉之综合形式也。 如自然界为外物之联络的系统,而无关于吾人理性之作用,则吾人之知之也,必不可不由经验,而决非先天的也。但吾人自然之知识乃普遍及必然之知识,则自然之自身必由吾人之概念决定之而后可,明矣。如自然界而与吾人之悟性以法则乎,则吾人不过有后天之知识。自然之先天的知识,必须吾人之悟性与自然界以法则,而非自然界与吾人以法则而后可。但吾人悟性之决定自然界也,不能及于物之本体,但限于现于吾人之思惟中者耳,即先天的知识但限于吾人之观念即现象而已。 (五)欲持此论,批评哲学不可不对悟性之综合形式,而定其完全之系统。而形式名学之分析的法则,即自矛盾之原理出者,不适于此目的,明矣。盖形式名学之法则,不过从概念中固有之内容,而定诸概念之关系,至若定原因与结果、本体与属性之关系,不能由此种之分析法。汗德于是于形式的名学外,更发明“先天的名学”,即悟性之综合的形式,与其分析的形式相并立。而一切知觉之所以得为概念的知识之对象者,实由于此。夫感觉(之)像之并立于空间中及变迁于时间中者,惟由范畴上思之,乃得为知识之对象。而自范畴所示之关系,分析感觉时不能得之。故于形式的名学之分析中,以思惟为存于其对象;而于先天的名学之综合中,则视悟性为有创造之作用,即由知觉而造思惟之对象者也。 形式的名学与先天的名学之区别如此。于是汗德与希腊之知识论间,起一大反对。即希腊人以为对象离思惟而独立,而吾人之智力则存于对象;汗德则谓思惟之对象即思惟自己之生产物。此理性之自动性,乃彼之先天观念论之中心也。 如此,汗德之综合名学,与雅里大德勒(Aristotle)(今译亚里士多德) 之分析名学相对立,然二者中亦有公共之处,即判断论是也。于判断中主语与宾语之关系,有客观的确实性,即一切客观的思惟,乃判断也。故若视范畴为综合之形式,而对象由此而生,则范畴之数当与判断之种数相等,而各范畴乃结合其同种之判断中之主语及宾语者也。 汗德于是由判断之表,而演绎范畴之表。彼先分判断为四纲:分量、性质、关系及法式是也。而四纲中又各有三目:即分量中有全称、特称、单称三目;性质中断定、否定、不定;关系中定言、假言、选言;法式中或然、正然、必然是也。由此而有十二范畴,曰:单一性、复杂性、全体性、实在性、绝无性、制限性、永存性、因果性、交互性、可能性、现在性、必然性。此表之出于人为,而不尽合于事实,及判断与范畴不必有如此之关系,又范畴之价值亦自有高下,皆明晰之事实。然汗德坚持此说,以立后日彼之一切研究之基础。 (六)纯理批评中最艰涩之部分,即“悟性之纯粹概念之先天的演绎”篇中,证明范畴如何而造经验之对象之说是也。而此书中不明晰之点,得于哲学序说中解之。汗德于序说中立知觉之判断与经验之判断之别,谓前者但示感觉之空时的关系,于个人之意识中;后者视此种关系有客观上之确实性。即后者要范畴之作用,而前者不然。今以例明之,今有二种之感觉相续而起,必视前起者为后起者之原因时,始得有客观上之确实性(此因果性之一,范畴之作用也) 。一切外物必由悟性之法则结合之,而始得为对象。如此,而主观之表象作用,始得客观上之联络。盖于表象作用中,不过就个个之感觉,而排列分合之;而客观之思索(由悟性之法则结合者) ,则无往而不确实,由概念统辖之,而成一整齐之全体者也。 然一切外感之现象,皆现于内感之形式中,即空间上之现象,无不现于时间。汗德于是欲说明范畴与时间之特别形式之关系,而得所谓图形论。此乃应用悟性之形式于感觉之像者,而各特别之范畴,各有与时间之特别形式相当之图形。但于经验的知识中,吾人由此图形论,而以相当之范畴,说明所经验之时间的关系(如以因果性说明规则之继续现象) 。于先天哲学反之,谓范畴乃与相当之时间的关系以合理之基础者,而由此事实,以证此方法之不误。 要之,于个人之意识中,有表象与经验之别。前者除对个物以外,无确实性,后者无往而不确实者也。而后者之所以确实,由有范畴之作用行乎其间。然于个人之意识中,却不自知有此种之作用,而但得其作用之结果,即客观的世界也。即客观之生产地不存于个人之意识,而存于其意识之根柢,故不可不预想一高等公共之意识。而此意识之入于经验的意识也,不以其作用,而以其结果。汗德于哲学序说中,谓之“一般意识”;于纯理批评中,谓之“先天的统觉”,或谓之“我”。 故经验者乃现象之系统,而以悟性之法则决定感觉之空间时间上之综合者也。故现象之自然,乃先天的知识之对象,而范畴之所以得应用于一切经验者,因一切经验皆自彼决定故也。 (七)范畴之普遍性及必然性,于“纯粹悟性之法则”篇说明之。此种法则,即范畴由图形之媒介,而自发展者也。汗德于此中,殊重视其第三类。即第一,自分量之范畴,而生知觉之公理,曰:一切现象皆有外延。二,由性质之范畴而生知觉之预想,曰:一切感觉之对象,皆有内包。曰:由法式之范畴而生经验的思惟之假定,而可能、现实、必然之定义实基于此。第三,由关系之范畴,而生经验之类推,其中又分三目:一曰,自然之本体不变也,其分量不能增减。二曰,一切变化从因果之法则而现。三曰,一切本体互相影响也。 此等法则,乃一切自然科学之前提,不俟经验之证明,而有普遍性及必然性者也,谓之自然之形而上学。其应用之于自然界也,不可不发见数学上之公式。何则?自然者,乃吾人感觉之全体,由空间时间之形式知觉之,又由范畴整理之者也。又自然中一切变化,皆可归之于运动,故运动之概念实为此论之介绍。盖一切运动,皆可以数学说明之,而吾人对自然之知识,亦仅限于数学所能说明者,故汗德谓当时之化学及心理学,不得入自然科学中,但不过记述之学而已。彼于《自然科学之形而上学的基础》一书中,由范畴及数学,而推演运动之法则。而其自然哲学中之最重要之说,物质之力学说也。昔《天体自然史》中所谓空中运动之本体,乃引力及斥力之和者,汗德今日,遂于纯理批评悟性之法则中演绎之。 (八)但由汗德之说,则上所述自然之形而上学,不过现象之形而上学耳,除现象以外不能进一步。何则?一切范畴不过外物与吾心关系之形式,而其自身空虚无物也。唯由知觉之介绍,而范畴始得其内容,又因吾人之知觉必现于空间时间内故也,故人类知识之唯一之对象,经验耳,现象耳。故自柏拉图以来,区别知识之对象为现象及本体二者,甚无谓也。 然则本体之概念,果全无意义乎?若谓吾人知识之对象限于现象,则其知识不亦太无意义乎?对此问题,汗德之思想于是乎一转。由上文之说,则所谓对象者,其一部分为感觉,而其他部分为感性及悟性之综合之形式。故除吾人个人之意识外,其真正存在者不过一般之意识,即先天的统觉而已。然汗德又不拒绝外物之实在性,然则此物果如何? 本体之概念,在《纯理批评》中,非有积极之意义。此虽不得为知识之对象,但思之时毫不觉矛盾,即此假说其实在性不能定其有,又不能遽言其无,不过一问题耳。人类之知识限于经验之对象。何则?应用范畴时所需之知觉,不过空间时间中之受纳的知觉故也。今设为他种之对象故,而有他种之知觉,其排列感觉之法,与吾人异,然苟其必待所与之感觉而后起者,则此知觉之对象仍不过现象。欲知觉之对象非现象而为物之本体,必知觉不但制造其形式,兼制造其内容而后可。此可谓之智力的知觉,即感性及悟性之融合也。但人类之知识中,感性与悟性二者常相分离,惟神或有此能力。故此种能力,不能言其有,亦不敢断其必无。即本体之概念,但有消极之意义,即得思为非感官的知觉之对象,即经验之界限概念耳。 然此概念又不能视为或然的概念。何则?苟拒绝本体之实在性,则必谓一切物皆归于现象,而除物之现于吾人之意识者外,并无一物,然此亦无证据之言也。先天观念论不然,以为本体之为物,但可思而不可知,故吾人之所能知者唯现象耳。 (九)至是而入于《纯理批评》之第三部,即“先天辩证论”。汗德于此篇中,证明不能经验之形而上学,即超感觉之形而上学,不可能也。特举拉衣白尼志及伏尔夫之合理的心理学、宇宙论及神学,为其一例,而批评之。谓此等事,虽不可经验及不可知识之,然不能不思之,谓之“先天的幻影”,而古今之思想家以其不能不思之之故,遂视为知识之对象。 欲主张此论,则感性与悟性之反对,不可不知也。唯由感性之助,而悟性始得造客观之知识。盖吾人之思惟中,由范畴之作用,而使感性之材料互相关系,即如(一)现象必由他现象限制之,而悟性欲完全思一现象时,必不可不知其限制者之全体,而此特别之现象实由此而决定,而始得与吾人全体之经验相联络。然现象之世界,于其空间及时间之关系无限也,故欲知其限制者之全体,实非易易。盖范畴者,乃一切现象相关系之原理。而欲知各现象之限制之性质,不可不由他现象,而此他现象复由他现象限制之,如此互相限制,以至于无穷。故悟性欲知其限制者之全体,而感性示其不可能,于是吾人之知识中,生必要且不可解之问题,汗德谓之曰“理念”,而其应之之能力,谓之狭义之理性。 理性若解此问题,则其所求之限制者之全体,不可不视为无限制之物,即其自身为一切现象之限制者,而不复限制于他者也。所谓“理念”,即此无限制之物之代表,虽不能为知识之对象,然吾人不能不思之,于是形而上学遂陷于先天的幻影中。而此等理念有三:灵魂、世界及上帝是也。 (十)其合理的心理学之批评,见于“纯粹理性之逆理论”章。谓普通之灵魂论,其误谬存于视名学的主语与实在的本质为一,此之谓四语之逆理论。而本质之概念,与空间相关系,即限于外感之域。今“灵魂”之理念,乃内感之诸现象之统一,既不可拒绝,然又不可证明之,但可视为精神之研究上之探求的原理耳。 于“理性之理想”章中,以同一之论法,论“神”之理念。汗德驳有神论之诸证明:谓于本体论之证明中,由概念而推论神之存在者,谬也;于宇宙论之证明中,求一切偶然物之第一原因于绝对的必然的本体,乃要求原理之误谬也;于物理的神学之证明中,由世界之美善,而想像全善全能之造物主,不过古代之遗想耳。然彼亦谓主无神论者,乃立于经验的知识之外,其不能证明,与有神论无异。吾人宁信有神,庶几各现象之经验的研究,益不得不努力也。 此先天辩证论之特色,尤显于“纯粹理性之二律反对”章。此论“世界”之理念者也,谓欲使宇宙全体为吾人知识之对象,则反对之二原理皆得持其说。兹先举其正理凡四:一曰,世界之于空间时间中有始终;二曰,其本体之可分性有限界;三曰,事变之原乃自由而非因果的也;四曰,事变之原始,存于绝对的必然的本质,即神也。而此四正理各有相应之反理。故欲持其一理不得不破其他,其结果甚为纷杂也。以上四条之二律反对中,前二者谓之数学的,示欲以宇宙为知识之对象,则不容中项之原理,必失其确实性。后二者谓之力学的,示自由及神之概念不能于现象界中论断之者也。 * * * [1] 本篇刊于1904年5月《教育世界》74号。 汗德(康德) 之伦理学及宗教论 [1] 汗德(今译康德) 之《纯粹理性批评》(今译《纯粹理性批判) 使吾人陷于绝对之怀疑论。何则?彼于此书中廓清古今之形而上学,而以科学的方法证之也。然遽谓汗德为怀疑论者则大不然。怀疑论不过汗德哲学之枝叶,而非其根本。以此罪汗德,全不知其哲学之精神与其批评之本旨也。汗德之本旨决非有害于道德上之信仰及其超绝的对象(神) 也。彼贬理性之价值而置诸第二位,名之曰“整理的原理”,以与“建设的原理”相区别。其根本思想之贯注于全书者,曰:吾人及万物之根本,非理性而意志也。故理性之作用常陷于不可知之矛盾,而使人回惑。至意志则常与信仰同盟,而道德宗教之源皆出于此,且从而保护之。且汗德亦说“物之自身”矣,其驳灵魂及上帝也,非谓其不存在,谓不能以理论证其存在也。彼非难独断唯心论矣,然此等非难亦得加之于唯物论。彼虽攻击有神论,然亦同时攻击无神论。彼尽褫纯粹理性之形而上学的能力,而以之归于实践理性即意志。譬之一物,以右手与人,而旋以左手取之。此其思辨之特色,断不可与他人之怀疑论同类而观之也。 汗德谓意志,与悟性,同,有自己之特质,有固有之形式,有特别之法度,此法度,康德谓之“实践理性”。而纯理批评之态度至此方面而一转:理论上之怀疑变而为实践上之确实。彼谓道德上之法律与物理上之法律,其根本相异。物理上之法律,必然的也;道德上之法律非自外迫我,而我自不能不从之,易言以明之,即自由的也。虽自由之概念,悟性不能证明之,而在意志之方面,则深信其自由而不疑。何则?此乃实践理性之规矩,而道德的意识中之一事实故也。 至是有一大疑问起焉。夫纯粹理性之视一切宇宙现象也,皆视为必然之结果,即视现象之世界但为因果律之所辖。然则实践理性上之自由论,如何而能与纯粹理性上之定业论相调和乎?而汗德之信自由意志也,与其爱真理无异,决不欲物理上之必然性与道德上之自由性,二者互为冲突。彼谓二者之冲突乃表面上之事,至调和二者而使知识及意志之权利两无所损害,则固非不可能之事也。 如纯理批评中,全斥自由之观念,则此问题终不能解释也。然就实际言之,则唯于现象之世界中不得云自由耳。至睿智之世界即本体之世界中,吾人虽不能证其自由,然其不自由亦不得而证之。纯粹理性谓自由之为物,虽不能发见于现象之世界,而或能发见于本体之世界。实践理性则进而断定之。故知识与意志之间实无所谓矛盾也。吾人之行为,自其现于空间时间中言之,则为一必然之结果,而毫末不能自由;然由其所从出之根柢观之,则离时间空间之形式而独立,其为自由固无可疑者也。然吾人若视时间空间有客观的实在性,则此问题终不能解释。由此见地,斯披诺若(今译斯宾诺莎) 之斥自由论而唱定业论固其所也。然吾人苟从汗德之批评哲学,而谓时间空间二者乃吾人观物之形式,而无与于物之自身,则定业论亦不过理性所赋[于](予)物一种之解释,而非说明物之真性质者也。 如人之灵魂即其睿智的品性而不存于空间及时间中乎?如灵魂而非现象乎?则因果之范畴自不能于此应用之。何则?范畴之为物但应用于现象而不能应用之于本体故也。如是,灵魂既非一原因(凡原因必更有他原因以为其原因) ,必为一自由之原因,无疑也。单一之范畴亦然。何则?以不存于空间时间故,则已非个物,而不得与他个物相区别,故普遍的也,永远的也,无限的也。斐希台(今译费希特,1762—1814,德国哲学家) 绝对的“自我”之说实自汗德之前提出。然汗德自己却不视此为其说之正当之结论。彼于实践理性中往往预想个人之灵魂不死,而视为道德之条件,又说与我相离之上帝之存在,而视为道德之秩序及善人之胜利之保证。然汗德之神学不过其伦理之附录,不甚重视之,即非复如中世之视为诸学之女王,而但为伦理学之仆隶而已。此人格的上帝实理性批评中之所假定者。吾人得因之以回想约各皮(今译雅科比,1743—1819,德国哲学家) 之说,曰:“如宇宙而无上帝,吾人亦当进而发明之。”其意相似。要之,汗德意中真正之上帝乃实现理想之自由力,即善意是也。 此种见解,于其说实践理性,即说意志为吾人精神之根本时,既明示之。彼谓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二者虽有时自相矛盾,然无损于道德、宗教之价值。前者虽视“灵魂、自由、上帝”等为一种之观念,而无客观的实在性;后者则深信此三者之为真实。如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而立相等之地位乎?或实践理性而附属于纯粹理性乎?则此二元论之结果必不能无危险。然汗德则以纯粹理性附属于实践理性,故意志之自由、灵魂之不死、上帝之存在,吾人始得而确信之也。 自他方面言之,则纯粹理性及实践理性之二元,于吾人颇有便利之处。如上帝、自由及灵魂不死等为自明之真理,而得由理论上证明之,则吾人之为善不过缴将来之福耳。如此,则吾人之意志不由于“自律”,而其行为即不得谓之道德。盖除良心之命令外,一切动机皆使意志不由自律而由“他律”,而夺去其行为之道德上之价值。故真正之宗教必与道德合一。存于理性中之宗教,但由道德构成之。基督教之真髓乃永久之道德。宗教之目的乃人类正行之胜利也。如宗教而于此外有他目的,则已失宗教之本义矣。 汗德对宗教之见解,得于其《在理性范围内之宗教》一书窥之。此书之根本思想,即欲约宗教于道德中是也。夫道德与宗教之关系有二说:或视道德建设于宗教上,或视宗教建设于道德上是也。如吾人视道德为建于宗教上乎?则希望与恐怖二者当为道德的行为之原则。然行为之自希望及恐怖出者,即不得谓之道德。故自以第二说为正也。夫说道德者自不得不导入于宗教。何则?最高之善乃道德上必然之理想,而此理想,唯由上帝之观念,决不能为道德之动机故也。故从汗德之意,真正之宗教在视吾人一切义务为上帝之命令。唯天启之宗教必先知上帝之命令,而后定何者为吾人之义务。而在自然宗教,则吾人之义务外,别无上帝之命令。故教会者乃道德的团体,而其目的在实行道德的命令,即以团体之力以禁恶而进于善者也。教会之不能为经验上之对象,谓之无形的教会,即正直之人在上帝之统治下之一团体也。至有形的教会则不过人间之天国,而人力所能达之者。而此有形教会所必要之特质如下:(一)就分量上言之,不可不为普遍的。虽教会之宗旨不能归于一致,然苟立于前所述之原理上者,必可结合而为一教会。(二)就性质上言之,不可不为纯粹的。即道德之外,不知有他动机,而不杂以迷信及狂热之原质。(三)就关系言之,则教会中各员间之关系,必置诸自由之原理之下。即教会者,自由的国家,非贵族及民主政体,而一有意的普遍的精神的结合也。(四)就方式言之,则教会之制度必为不可变者。即其偶然之排列法,虽有变之之权利,然其法律则终古不变。夫普遍的教会所以成立者,无他,理性所示之道德的信仰也。各人之信仰不外此信仰之分派。但就人类之缺点观之,不能常使教会立于此信仰之上。何则?以行善为上帝之命令,此理性往往为人所不易解,而常从传说之见解,以服事上帝为一特别之(义)务故也。 如是,故一教会之成立也,必求其信仰于历史之事实。故各教会中各有二种之原质:一、道德的原质,即所谓理性之信仰;二、历史的原质,所谓教会之信仰是也。教会之有价值与否,全视此二原质之关系。历史的原质但为道德的原质之囊橐。如视此原质为教会独立之目的,则教会于以腐败。如道德的原质盛行,则其境界渐近于天国。吾人之所以区别宗教与僧正者,实以此也。教条之价值亦视其道德的内容如何。故“三位一体”之说,如自文字观之,其所贡献于道德者几何?如教会所以指导吾人之行为者不异,则神人之为一,为十百,有何区别乎?圣典之为物,亦必由道德上解释之。关天启之纪传亦必解之以理性之宗教。故理性者圣典唯一之解释者也。吾人所当为者,只在褫圣典之神话的衣冠,而保存其合理的意义。历史的原质于圣典中全不足重轻之物也。理性愈发达,则教育愈重道德的方面,而愈远于历史的方面。故自教会之仪式而入纯粹之信仰,乃向天国之径路。而天国之实现,乃世界之目的而历史之止境也。 汗德之宗教论如此,故大受当时教会之攻击。普王威廉二世所以禁之,使不复论宗教上之事者,岂无故欤! * * * [1] 本篇刊于1906年5月《教育世界》123号。标题下自注:“《汗德之知识论》见前年本志,故不及。” [book_title]德国哲学大家叔本华传 [1] 叔本华以千七百八十八年生于德之唐栖克(今为波兰的但泽) ,其人意志刚强,性质略近执拗,盖有精神病而遗传于其外戚者。父母俱豪商所出,一千七百七十八年,其父四十岁而娶,时其母甫二十岁也。新婚后,尝拟偕游欧洲各土,以妇病,不果。及叔本华生,父名之曰“亚撒”(按,Arthar,今按德语之音译,为阿图尔) ,以此名为德英法各国所通用也。有妹一人,性情肖乃母,善记忆,耽文学,而亦有偏戾之质。叔本华五岁以前,随母居于鄂利法别墅,地在唐栖克之西约四里。饮食教诲皆其母一人任之,父惟以休沐日一归家而已。一千七百九十三年,徙家汉堡,先后居十二年。九岁时曾随父一游法国,二载而后归,故操法语至熟,几并本国语而忘之。归汉堡后之四年,佚居无事。年十五,始有志于为学,以请于父。父生平轻视儒者,故不好奖励学术,命于游历与就学两事中自择其一为之,则以愿游历对。一千八百三年以后,遍历荷兰、法兰西、奥地利,其间勾留于英国者六阅月。以英人过严谨,不适其嗜好,仍归里。一千八百五年,曾受佣于某商廛,三月而辞去。会其父发狂自杀,母乃留叔本华于汉堡,而挈其妹别往法麦尔。至是,叔本华嗜好文学之性情乃大著,交游日广,与格代(今译歌德) 诸人日相往来。然以孑身独处为苦,心常怏怏。又以无父母约束故,时有浮躁之行。母不得已,仍召归身旁,而托友人某教以希腊及拉丁语。二年余,尽通其义。一千八百九年,母乃割其父遗产三之一以与之,由是获拥巨资。入格庆肯大学肄业,专攻哲学,尤好汗德(今译康德) 、柏拉图之书,昕夕不去手。然时时感慨人生,隐抱厌世之思想。后二年,赴柏林,搜讨各种学术。初于哲学一种,喜听斐希台休来哀摩谐之讲义,心诚服之。然未几,忽反对其说,转加蔑视。见当时之柏林实为无裨学问之地,故郁郁不适。屡赴病院,以讲求人世之道德及身体之健否,为自慰计。其时举国上下方以抗拒拿破仑为说,故叔本华亦为所动,曾欲投效充义兵,然不久复寝其志,竟归法麦尔附近。著论一篇,呈之厄讷大学,以学位为请,遂得受博士之称。是即《充足理由论》,盖叔本华生平第一次著述也。 一千八百十三年,再至法麦尔,与母氏同居者二三月。母子性质相殊,故颇不和,此后遂终身不复与母相见。此次叔本华之寓居法麦尔也,实为其学问上一大转变之时。一日,与朋辈谈及印度哲学,始立意研究之。此后去法麦尔而徙居德烈斯丁,遂终日以著述哲学为事,兼讨求美术(按,指艺术) 。一千八百十八年春,著述告成,与某书肆订约付梓,以细故争执而止。是年之冬,始别与他肆约。书既梓成,爰游义大利(今译意大利) ,义国各地足迹几遍。旋得其妹来书,知经商不利,致己身之财产全失,乃怅然失望,愤其妹之措理不当。其后十余年间竟与之绝音问,第其后仍稍稍收回财产云。 斯时叔本华以家业尽隳,颇有欲为大学教授之志。先后谋诸哈迭堡(今译海德堡) 、格庆肯、柏林诸大学,终于柏林大学应试中程。遂就教职,与海额尔(今译黑格尔) 一时并立。其讲义痛斥海氏哲学,不遗余力。然叔本华生性躁急,不耐精剖详说,故卒无成功。一千八百二十二年辞职。再游义大利,途次罹病,愈后而右耳为之聋,行旅不便,仍归柏林。柏林为其事业失败之地,故虽栖迟客馆中,而终日抑郁,有触辄怒。一日,自他所归,见一妇立于己之居室前,厌见之,迫逆旅主人遂之去,告以后勿复尔。他日归,则妇立室前如故,大怒,推妇倒地。妇负伤,控之有司,有司判为有罪,责令此后十五年间养赡该妇。盖自一千八百二十五年至一千八百三十一年,实叔本华生平最不得志之时也。此间亦尝欲恢张其哲学之势力,然时人方动于海额尔之说,举世靡然相推重,故己之哲学终无刮目相视者,以是弥增厌世之感。一千八百三十一年,柏林疫疠盛起,卜居夫兰克福德(今译法兰克福) 以避之。自是遂不复他徙。时闻母妹在波恩市,境遇殊窘,始贻书相问慰。叔本华固生而有贵族思想者,高自位置,菲薄常人,兼以己之哲学不见重于时,诸事又皆失败,故殆视时人如仇敌,不与人交往,人亦无与之亲近者。 一千八百三十九年,脑威(今译挪威) 学士会征文,题曰:《人之自由意志能由自觉以证之否》,叔本华著一论答之,见者惊服,畀上等赏,遂推为该国学士会员。是年丹麦学士会亦以《道德之基础》命题征文,然于叔本华所著不甚称赏,且斥黜之。叔本华大怒,以为皆海额尔派为之也,益攻击海氏不已。直至一千八百四十三年,时人始稍稍读其书,其诸著作中已有至于再版者,英人复译印之,颂扬者日众。故叔本华晚年以往,亦稍能自制其感情而优游安居矣。 叔本华生平至以卫生为重。冬夏之间,晨兴以七八时,既兴,则先拭体盥目,自制咖啡而饮。饮后则读书。午后辄游王家图书馆,纵览群籍。夜则食于市肆。读书甚迟缓,而常好希腊拉丁等古典,与印度哲学,及一切文学之书。且好读原文,必原文不能解者,始手译文。读书而外,喜观剧,或自弄笛以为乐。亦时携所蓄犬,散策于郊外。壮岁,品性颇不修,曾有欲娶女优为室之事。只以性情异于常人,不为妇女拭所爱悦,故转而嫉视女子,至谓女子者特为生活所必需,而非有可尊敬之价值,竟鳏居一世以终。生平多寄宿于逆旅,无所谓家室。年近五十岁,始稍稍购家具以饰其居室。居夫兰克福特时,曾徙易旅店者数次。室中列小几,几上一侧供释迦像,旁置拉丁译本之《优婆尼沙土》经文,时时讽诵;又一侧则设汗德像:盖其所最景仰者也。 叔本华颇长于言语之才,音朗而词快。年七十,犹矍铄如少壮。其时戚友多致祝词者,自亦大喜。不图一千八百六十年,俄然罹病,呼吸维艰,遂成不治之症。二十一日,犹强起朝食,及医师来诊,则凭几而气绝矣。遗言以其财产赠诸柏林之恤贫会,又以遗稿之版权畀门人弗罗蔼列斯大德。著述甚多,不能备举,举最要者有五:(一)《充足理由原则论》(一千八百十三年) ;(二)《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一千八百十七年) ;(三)《自然中之意志论》(一千八百三十六年) ;(四)《伦理学之二大根本问题》(一千八百四十一年) ;(五)《随笔录》(一千八百五十一年) 。 * * * [1] 本篇刊于1904年10月《教育世界》84号。 叔本华像赞 [1] 人知如轮,大道如轨;东海西海,此心此理。 在昔身毒,群圣所都;《吠陀》之教,施于佛屠。 亦越柏氏,雅典之哲;悼兹众愚,观影于穴。 汗德晚出,独辟扃涂;铸彼现象,出我洪炉。 觥觥先生,集其大成;载厚其址,以筑百城。 刻桷飞甍,俯视星斗。 懦夫骇马,流汗却走。 天眼所观,万物一身;搜源去欲,倾海量仁(但指其学说言) 。 嗟予冥行,百无一可;欲生之戚,公既诏我。 公虽云亡,公书则存;愿言千复,奉以终身。 * * * [1] 本篇刊于1904年6月《教育世界》77号。 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 自十九世纪以降,教育学蔚然而成一科之学。溯其原始,则由德意志哲学之发达是已。当十八世纪之末叶,汗德(今译康德) 始由其严肃论之伦理学而说教育学,然尚未有完全之系统。厥后海尔巴德始由自己之哲学,而组织完全之教育学。同时德国有名之哲学家,往往就教育学有所研究,而各由其哲学系统以创立自己之教育学。裴奈楷然也,海额尔(今译黑格尔) 派之左右翼亦然也。此外专门之教育学家,其窃取希哀林(今译谢林) 及休来哀尔、马黑尔之说以构其学说者亦不少,独无敢由叔本华之哲学,以组织教育学者。何则?彼非大学教授也,其生前之于学界之位置,与门弟子之数,决非两海氏之比。其性行之乖僻,使人人视之若蛇蝎,然彼终其身索居于法兰克福特,非有一亲爱之朋友也,殊如其哲学之精神与时代之精神相反对,而与教育学之以增进现代之文明为宗旨者,俨然有持方[柄](枘)入圆凿之势。然叔氏之学说,果与现代之文明不相并立欤?即令如是,而此外叔氏所贡献于教育学者,竟不足以成一家之说欤?抑真理之战胜必待于后世,而旷世之天才不容于同时,如叔本华自己之所说欤?至十九世纪之末,腓力特·尼采始公一著述曰《教育家之叔本华》。然尼采之学说,为世人所诟病,亦无以异于昔日之叔本华,故其说于普通之学界中,亦非有伟大之势力也。尼氏此书,余未得见,不揣不敏,试由叔氏之哲学说以推绎其教育上之意见。其条目之详细,或不如海、裴诸氏,至其立脚地之坚固确实,用语之精审明晰,自有哲学以来殆未有及叔氏者也。呜呼!《充足原理》之出版已九十有一年,《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之出版八十有七年,《伦理学之二大问题》之出版亦六十有五年矣。而教育学上无奉叔氏之说者,海氏以降之逆理说,力弥满充塞于教育界,譬之歌白尼既出,而犹奉多禄某之天文学,生达维之后,而犹言斯他尔之化学,不亦可哀也欤!夫哲学,教育学之母也。彼等之哲学,既鲜确实之基础,欲求其教育学之确实,又乌可得乎!兹略述叔氏之哲学说,与其说之及于教育学之影响,世之言教育学可以观焉。 哲学者,世界最古之学问之一,亦世界进步最迟之学问之一也。自希腊以来,至于汗德之生,二千余年,哲学上之进步几何?自汗德以降,至于今百有余年,哲学上之进步几何?其有绍述汗德之说,而正其误谬,以组织完全之哲学系统者,叔本华一人而已矣。而汗德之学说,仅破坏的,而非建设的。彼憬然于形而上学之不可能,而欲以知识论易形而上学,故其说仅可谓之哲学之批评,未可谓之真正之哲学也。叔氏始由汗德之知识论出而建设形而上学,复与美学伦理学以完全之系统,然则视叔氏为汗德之后继者,宁视汗德为叔氏之前驱者为妥也。兹举叔氏哲学之特质如下: 汗德以前之哲学家,除其最少数外,就知识之本质之问题,皆奉素朴实在论,即视外物为先知识而存在,而知识由经验外物而起者也。故于知识之本质之问题上,奉实在论者,于其渊源之问题上,不得不奉经验论,其有反对此说者,亦未有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者也。汗德独谓吾人知物时,必于空间及时间中,而由因果性(汗德举此等性,其数凡十二,叔本华仅取此性) 整理之。然空间时间者,吾人感性之形式,而因果性者,吾人悟性之形式,此数者皆不待经验而存,而构成吾人之经验者也。故经验之世界,乃外物之入于吾人感性悟性之形式中者,与物之自身异。物之自身,虽可得而思之,终不可得而知之,故吾人所知者,唯现象而已。此与休蒙(今译休谟) 之说,其差只在程度,而不在性质。即休蒙以因果性等出于经验,而非有普遍性及必然性,汗德以为本于先天,而具此二性,至于对物之自身,则皆不能赞一词。故如以休蒙为怀疑论者乎,则汗德之说,虽欲不谓之怀疑论不可得也。叔本华于知识论上奉汗德之说曰:“世界者,吾人之观念也。”一切万物,皆由充足理由之原理决定之,而此原理,吾人智力之形式也。物之为吾人所知者,不得不入此形式,故吾人所知之物,决非物之自身,而但现象而已。易言以明之,吾人之观念而已。然则物之自身,吾人终不得而知之乎?叔氏曰:“否。”他物则吾不可知,若我之为我,则为物之自身之一部,昭昭然矣。而我之为我,其现于直观中时,则块然空间及时间中之一物,与万物无异。然其现于反观时,则吾人谓之意志而不疑也。而吾人反观时,无智力之形式行乎其间,故反观时之我,我之自身也。然则我之自身,意志也。而意志与身体,吾人实视为一物,故身体者,可谓之意志之客观化,即意志之入于智力之形式中者也。吾人观我时,得由此二方面,而观物时,只由一方面,即唯由智力之形式中观之,故物之自身,遂不得而知。然由观我之例推之,则一切物之自身,皆意志也。叔本华由此以救汗德批评论之失,而再建形而上学。于是汗德矫休蒙之失,而谓经验的世界,有超绝的观念性与经验的实在性者,至叔本华而一转,即一切事物,由叔本华氏观之,实有经验的观念性而有超绝的实在性者也,故叔本华之知识论,自一方面观之,则为观念论,自他方面观之,则又为实在论。而彼之实在论,与昔之素朴实在论异,又昭然若揭矣。 古今之言形而上学及心理学者,皆偏重于智力之方面。以为世界及人之本体,智力也。自柏拉图以降,至于近世之拉衣白尼志(今译莱布尼茨) ,皆于形而上学中持此主知论。其间虽有若圣奥额斯汀谓一切物之倾向与吾人之意志同,有若汗德于其《实理批评》中说意志之价值,然尚未得为学界之定论。海尔巴德复由主知论以述系统之心理学,而由观念及各观念之关系以说明一切意识中之状态。至叔本华出而唱主意论,彼既由吾人之自觉,而发见意志为吾人之本质,因之以推论世界万物之本质矣。至是复由经验上证明之,谓吾人苟旷观生物界与吾人精神发达之次序,则意志为精神中之第一原质,而智力为其第二原质,自不难知也。植物上逐日光,下趋土浆,此明明意志之作用,然其知识安在?下等动物之于饮食男女,好乐而恶苦也,与吾人同。此明明意志之作用,然其知识安在?即吾人之坠地也,初不见有知识之迹,然且呱呱而啼饥,瞿瞿而索母,意志之作用,早行乎其间。若就智力上言之,弥月而始能视,于是始见有悟性之作用。三岁而后能言,于是始见有理性之作用。智力之发达,后于意志也。如此就实际言之,则知识者,实生于意志之需要。一切生物,其阶级愈高,其需要愈增,而其所需要之物亦愈精,而愈不易得,而其智力亦不得不应之而愈发达。故智力者,意志之奴隶也。由意志生,而还为意志用者也。植物所需者,空气与水耳。之二者,无乎不在,得自来而自取之,故虽无知识可也。动物之食物,存乎植物及他动物;又各动物各有特别之嗜好,不得不由己力求之,于是悟性之作用生焉。至人类所需,则其分量愈多,其性质愈贵,其数愈杂。悟性之作用,不足应其需,始生理性之作用,于是智力与意志二者始相区别。至天才出,而智力遂不复为意志之奴隶,而为独立之作用。然人之智力之所由发达由于需要之增,与他动物固无以异也,则主知说之心理学,不足以持其说,不待论也。心理学然,形而上学亦然。而叔氏之他学说,虽不慊于今人,然于形而上学心理学,渐有趋于主意论之势,此则叔氏之大有造于斯二学者也。 于是叔氏更由形而上学进而说美学。夫吾人之本质,既为意志矣,而意志之所以为意志,有一大特质焉:曰生活之欲。何则?生活者非他,不过自吾人之知识中所观之意志也。吾人之本质,既为生活之欲矣,故保存生活之事,为人生之唯一大事业。且百年者,寿之大齐。过此以往,吾人所不能暨也。于是向之图个人之生活者,更进而图种姓之生活,一切事业,皆起于此。吾人之意志,志此而已;吾人之知识,知此而已。既志此矣,既知此矣,于是满足与空乏希望与恐怖,数者如环无端,而不知其所终;目之所观,耳之所闻,手足所触,心之所思,无往而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终身仆仆而不知所税驾者,天下皆是也。然则,此利害之念,竟无时或息欤?吾人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竟不获一时救济欤?曰:有。唯美之为物,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而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何则?美之对象,非特别之物,而此物之种类之形式,又观之之我,非特别之我,而纯粹无欲之我也。夫空间时间,既为吾人直观之形式;物之现于空间皆并立,现于时间者皆相续,故现于空间时间者,皆特别之物也。既视为特别之物矣,则此物与我利害之关系,欲其不生于心,不可得也。若不视此物为与我有利害之关系,而但观其物,则此物已非特别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种。叔氏谓之曰“实念”。故美之知识,实念之知识也。而美之中,又有优美与壮美之别。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关系,而玩之而不厌者,谓之曰优美之感情。若其物直接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为之破裂,唯由知识冥想其理念者,谓之曰壮美之感情。然此二者之感吾人也,因人而不同;其智力弥高,其感之也弥深。独天才者,由其智力之伟大,而全离意志之关系,故其观物也,视他人为深,而其创作之也,与自然为一。故美者,实可谓天才之特许物也。若夫终身局于利害之桎梏中,而不知美之为何物者,则滔滔皆是。且美之对吾人也,仅一时之救济,而非永远之救济,此其伦理学上之拒绝意志之说,所以不得已也。 吾人于此,可进而窥叔氏之伦理学。从叔氏之形而上学,则人类于万物同一意志之发现也,其所以视吾人为一个人,而与他人物相区别者,实由智力之蔽。夫吾人之智力,既以空间时间为其形式矣,故凡现于智力中者,不得不复杂。既复杂矣,不得不分彼我。然就实际言之,实同一意志之客观化也。易言以明之,即意志之入于观念中者,而非意志之本质也。意志之本质,一而已矣,故空间时间二者,用婆罗门及佛教之语言之,则曰“摩耶之网”,用中世哲学之语言之,则曰“个物化之原理”也。自此原理,而人之视他人及物也,常若与我无毫发之关系。苟可以主张我生活之欲者,则虽牺牲他人之生活之欲以达之,而不之恤,斯之谓“过”。其甚者,无此利己之目的,而惟以他人之苦痛为自己之快乐,斯为之“恶”。若一旦超越此个物化之原理,而认人与己皆此同一之意志,知己所弗欲者,人亦弗欲之,各主张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于是有正义之德。更进而以他人之快乐,为己之快乐,他人之苦痛,为己之苦痛,于是有博爱之德。于正义之德中,己之生活之欲已加以限制,至博爱,则其限制又加甚焉。故善恶之别,全视拒绝生活之欲之程度以为断:其但主张自己之生活之欲,而拒绝他人之生活之欲者,是为“过”与“恶”;主张自己,亦不拒绝他人者,谓之“正义”;稍拒绝自己之欲,以主张他人者,谓之“博爱”。然世界之根本,以存于生活之欲之故,故以苦痛与罪恶充之。而在主张生活之欲以上者,无往而非罪恶。故最高之善,存于灭绝自己生活之欲,且使一切生物皆灭绝此欲,而同入于涅槃之境。此叔氏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也。此绝对的博爱主义与克己主义,虽若有严肃论之观,然其说之根柢,存于意志之同一之说,由是而以永远之正义,说明为恶之苦与为善之乐。故其说,自他方面言之,亦可谓立于快乐论及利己主义之上者也。 叔氏于其伦理学之他方面,更调和昔之自由意志论及定业论,谓意志自身,绝对的自由也。此自由之意志,苟一旦有所决而发见于人生及其动作也,则必为外物所决定,而毫末不能自由。即吾人有所与之品性,对所与之动机,必有所与之动作随之。若吾人对所与之动机,而欲不为之动乎?抑动矣,而欲自异于所与之动作乎?是犹却走而恶影,击鼓而欲其作金声也,必不可得之数也。盖动机律之决定吾人之动作也,与因果律之决定物理界之现象无异,此普遍之法则也,必然之秩序也。故同一之品性,对同一之动机,必不能不为同一之动作,故吾人之动作,不过品性与动机二者感应之结果而已。更自他方面观之,则同一之品性,对种种之动机,其动作虽殊,仍不能稍变其同一之方向,故德性之不可以言语教也与美术(按,指艺术) 同。苟伦理学而可以养成有德之人物,然则大诗人及大美术家,亦可以美学养成之欤?有人于此,而有贪戾之品性乎?其为匹夫,则御人于国门之外可也。浸假而为君主,则掷千万人之膏血,以征服宇宙可也。浸假而受宗教之感化,则摩顶放踵,弃其生命国土,以求死后之快乐可也。此数者,其动作不同,而其品性则绝不稍异,此岂独他人不能变更之哉!即彼自己,亦有时痛心疾首而无可如何者也。故自由之意志,苟一度自决,而现于人生之品性以上,则其动作之必然,无可讳也。仁之不能化而为暴,暴之不能化而为仁,与鼓之不能作金声,钟之不能作石声无以异,然则吾人之品性遂不能变化乎?叔氏曰:“否。”吾人之意志,苟欲此生活而现于品性以上,则其动作有绝对的必然性,然意志之欲此与否,或不欲此而欲彼,则有绝对的自由性者也。吾人苟有此品性,则其种种之动作,必与其品性相应,然此气质非他,吾人之所欲而自决定之者也,然欲之与否,则存于吾人之自由。于是吾人有变化品性之义务,虽变化品性者,古今曾无几人,然品性之所以能变化,即意志自由之征也。然此变化,仅限于超绝的品性,而不及于经验的品性。由此观之,叔氏于伦理学上持经验的定业论,与超绝的自由论,与其于知识论上持经验的观念论,与超绝的实在论无异,此亦自汗德之伦理学出,而又加以系统的说明者也。由是叔氏之批评善恶也,亦带形式论之性质,即谓品性苟善,则其动作之结果如何,不必问也。若有不善之品性,则其动作之结果,虽或有益无害,然于伦理学上,实非有丝毫之价值者也。 至叔氏哲学全体之特质,亦有可言者。其最重要者,叔氏之出发点在直观(即知觉) ,而不在概念是也。盖自中世以降之哲学,往往从最普遍之概念立论,不知概念之为物,本由种种之直观抽象而得者。故其内容,不能有直观以外之物,而直观既为概念,以后亦稍变其形,而不能如直观自身之完全明晰。一切谬妄,皆生于此。而概念之愈普遍者,其离直观愈远,其生谬妄愈易。故吾人欲深知一概念,必实现之于直观,而以直观代表之而后可。若直观之知识,乃最确实之知识,而概念者,仅为知识之记忆传达之用,不能由此而得新知识。真正之新知识,必不可不由直观之知识,即经验之知识中得之。然古今之哲学家往往由概念立论,汗德且不免此,况他人乎!特如希哀林(今译谢林) 、海额尔(今译黑格尔) 之徒,专以概念为哲学上唯一之材料,而不复求之于直观,故其所说,非不庄严宏丽,然如蜃楼海市,非吾人所可驻足者也。叔氏谓彼等之哲学曰“言语之游戏”,宁为过欤?叔氏之哲学则不然,其形而上学之系统,实本于一生之直观所得者,其言语之明晰,与材料之丰富,皆存于此。且彼之美学、伦理学中,亦重直观的知识,而谓于此二学中,概念的知识无效也。故其言曰:“哲学者,存于概念而非出于概念,即以其研究之成绩,载之于言语(概念之记号) 中,而非由概念出发者也。”叔氏之哲学所以凌轹古今者,其渊源实存于此。彼以天才之眼,观宇宙人生之事实,而于婆罗门佛教之经典及柏拉图、汗德之哲学中,发见其观察之不谬,而乐于称道之。然其所以构成彼之伟大之哲学系统者,非此等经典及哲学,而人人耳中目中之宇宙人生即是也。易言以明之,此等经典哲学,乃彼之宇宙观及人生观之注脚,而其宇宙观及人生观,非由此等经典哲学出者也。 更有可注意者,叔氏一生之生活是也。彼生于富豪之家,虽中更衰落,尚得维持其索居之生活。彼送其一生于哲学之考察,虽一为大学讲师,然未几即罢,又非以著述为生活者也。故其著书之数,于近世哲学家中为最少,然书之价值之贵重,有如彼者乎!彼等日日为讲义,日日作杂志之论文(殊如希哀林、海额尔等) ,其为哲学上真正之考察之时殆希也。独叔氏送其一生于宇宙人生上之考察,与审美上之瞑想,其妨此考察者,独彼之强烈之意志之苦痛耳。而此意志上之苦痛,又还为哲学上之材料,故彼之学说与行为,虽往往自相矛盾,然其所谓“为哲学而生,而非以哲学为生”者,则诚夫子之自道也。 至是,吾人可知叔氏之在哲学上之位置。其在古代,则有希腊之柏拉图,在近世,则有德意志之汗德;此二人,固叔氏平生所最服膺,而亦以之自命者也。然柏氏之学说中,其所说之真理,往往被以神话之面具。汗德之知识论,固为旷古之绝识,然如上文所述,乃破坏的而非建设的,故仅如陈胜、吴广,帝王之驱除而已。更观叔氏以降之哲学,如翻希奈尔、芬德、赫尔德曼等,无不受叔氏学说之影响,特如尼采,由叔氏之学说出,浸假而趋于叔氏之反对点,然其超人之理想,其所负于叔氏之天才论者亦不少。其影响如彼,其学说如此,则叔氏与海尔巴脱等之学说,孰真孰妄,孰优孰绌,固不俟知者而决也。 吾人既略述叔本华之哲学,更进而观其及于教育学说。彼之哲学如上文所述,既以直观为唯一之根据矣,故其教育学之议论,亦皆以直观为本。今将其重要之学说,述之如左: 叔氏谓直观者,乃一切真理之根本,唯直接间接与此相联络者,斯得为真理。而去直观愈近者,其理逾真,若有概念杂乎其间,则欲其不罹于虚妄,难矣。如吾人持此论以观数学,则欧几里得之方法,二千年间所风行者,欲不谓之乖谬,不可得也。夫一切名学上之证明,吾人往往反而求其源于直观。若数学,固不外空间时间之直观,而此直观,非后天的直观,而先天的直观也,易言以明之,非经验的直观,而纯粹的直观也。即数学之根据,存于直观,而不俟证明,又不能证明者也。今若于数学中,舍其固有之直观,而代以名学上之证明,与人自断其足而俟辇而行者何异?于彼《充足之理由之原理》之论文中,述知识之根据(谓名学上之根据) ,与实在之根据(谓数学上之根据) 之差异,数学之根据惟存于实在之根据,而知识之根据,则与之全不相涉。何则?知识之根据,但能说物之如此如彼,而不能说何以如此如彼,而欧几里得则全用从此根据以说数学。今以例证之。当其说三角形也,固宜首说各角与各边之互相关系。且其互相关系也,正如理由与结论之关系,而合于充足理由之原理之形式。而此形式之在空间中,与在他方面无异,常有必然之性质,即一物所以如此,实由他物之异于此物者如此故也。欧氏则不用此方法以说明三角形之性质,仅与一切命题以名学上之根据,而由矛盾之原理,以委曲证明之。故吾人不能得空间之关系之完全之知识,而仅得其结论,如观鱼龙之戏,但示吾人以器械之种种作用,而其内部之联络及构造,则终未之示也。吾人由矛盾之原理,不得不认欧氏之所证明者为真实,然其何以真实,则吾人不能知之,故虽读欧氏之全书,不能真知空间之法则,而但记法则之某结论耳。此种非科学的知识,与医生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