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论语拾遗 [book_author]苏辙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儒学,注释,完结 [book_length]10106 [book_dec]北宋苏辙撰。一卷。前有自序云:“予少年为《论语略解》,子瞻谪居黄州为《论语说》,尽取以往,今见于其书者十二三也。大观丁亥闲居颍川,为其孙籀、简、筠讲《论语》,子瞻之说,意有未安者,时为籀等言之,凡二十有七章,谓之《论语拾遗》。”其书以《易》曰“无思”解释《诗》曰“思无邪”,认为“惟无思然后思无邪”,而圣人无思则是指“外无物内无我”;以及“朝闻道夕死可矣,为虽死而不乱”之类,颇涉于佛、老二氏之学。而其所说“请讨陈恒”、“子见南子”、“齐归女乐”、“泰伯至德”等章驳正苏轼(字子瞻)说,俱有精理。他如以“刚毅木讷”与“巧言令色”相证,以“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等“六蔽章”之不好学与“入孝出弟章”之好学文互勘,亦颇有所发明。存有《四库全书》本。 [book_img]Z_5321.jpg [book_chapter]四库本 [book_title]提要 臣等谨案论语拾遗一卷宋苏辙撰前有自序称少年为论语畧解其兄苏轼谪黄州时撰论语说取所解十之二三大观丁亥闲居颍川与其孙籀等讲论语因取轼说之未安者重为此书轼书宋志作四卷文献通考作十卷今未见传本莫详孰是其说亦不可复考此书所补凡二十七章其以思无邪为无思以从心不逾矩为无心颇涉禅理以苟志于仁矣无恶也为有爱而无恶亦冤亲平等之见以朝闻道夕死可矣为虽死而不乱尤去来自如之学葢眉山之学本襍出于二氏故也其显驳轼说者凡三条请讨陈恒一章轼以为能克田氏则三桓自服孔子欲借此以张公室辙则以为虽知其无益而欲明君臣之义子见南子及齐归女乐二章轼以为灵公未受命者故可季桓子己受命者故不可辙则以为诸侯之如卫灵公者多不可尽去齐间孔子鲁君大夫己受其饵孔子不去则坐受其祸泰伯至徳一章轼以为泰伯不居其名故乱不作鲁隠宋 取其名是以皆受其祸辙则以为鲁之祸始于摄宋之祸成于好战皆非让之过也其说皆较轼为长他如以刚毅木讷与巧言令色相证以六蔽章之不好学与入孝出弟章之学文互勘亦颇有所发明厯来着录今亦存备一家焉 乾隆四十二年八月恭校上 总纂官纪昀陆锡熊孙士毅总校官陆费墀 [book_title]论语拾遗 予少年为论语略解子瞻谪居黄州为论语说尽取以往今见于其书者十二三也大观丁亥闲居颍川为孙籀简筠讲论语子瞻之说意有所未安时为籀等言之凡二十有七章谓之论语拾遗恨不得一质之子瞻也 巧言令色世之所说也刚毅木讷世之所恶也恶之斯以为不仁矣仁者直道而行无求于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而何巧言令色之有彼为是者真务外不仁耳故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刚毅木讷近仁子贡曰贫而无謟富而无骄何如子曰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夫贫而无謟富而无骄亦可谓贤矣然贫而乐虽欲謟不可得也富而好礼虽欲骄亦不可得也子贡闻之而悟曰士之至于此者抑其切磋琢磨之功至也欤孔子喜之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己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举其成功而告之而知其所从来者所谓闻一以知二也欤 易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诗曰思无邪孔子取之二者非异也惟无思然后思无邪有思则邪矣火必有光心必有思圣人无思非无思也外无物内无我无我既尽心全而不乱物至而知可否可者作不可者止因其自然而吾未尝思未尝为此所谓无思无为而思之正也若夫以物役思者其邪矣如使寂然不动与木石为偶而以为无思无为则亦何以通天下之故也哉故曰思无邪思马思徂苟思马而马应则凡思之所及无不应也此所以为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 终日不食终夜不寝致力于思徒思而无益是以知思之不如学也故十有五而志于学则所由适道者顺矣由是以适道知道而未能安则不能行不能行则未可与立惟能安能行乃可与立故三十而立可与立矣遇变而惑则虽立而不固故四十而不惑则可与权矣物莫能惑人不能迁则行上与天同吾不违天而天亦莫吾违也故五十而知天命人之至于此也其所以施于物而行于人者至矣然犹未也心之所安耳目接于物而有不顺焉以心御之而后顺则其应必疑故六十而耳顺耳目所遇不思而顺矣然犹有心存焉以心御心乃能中法惟无心然后从心而不逾矩故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我与物为二君子之欲交于物也非信无自入矣譬如车轮舆既具牛马既设然而判然二物也夫将何以行之惟为之輗軏以交之而后轮舆得借于牛马也輗軏辕端持轭者也故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车与马得輗軏而交我与物得信而交金石之坚天地之逺苟有诚信无所不通吾然后知信之为輗軏也 不仁而久约则怨而思乱久乐则骄而忘患故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然则何所处之而可曰仁人在上则不仁者约而不怨乐而不骄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与竖刁易牙俱事桓公终仲之世二子皆不敢动而况管仲之上哉 仁者无所不爱人之至于无所不爱也其蔽尽矣有蔽者必有所爱有所不爱无蔽者无不爱矣子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以其无蔽也夫然犹有恶也无所不爱则无所恶矣故曰苟至于仁矣无恶也其不仁也亦哀之而已 性之必仁如水之必清火之必明然方土之未去也水必有泥方薪之未尽也火必有烟土去则水无不清薪尽则火无不明矣人而至于不仁则物有以害之也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非不违仁也外物之害既尽惟一而不杂未尝不仁也若颜子者性亦治矣然而土未尽去薪未尽化力有所未逮也是以能三月不违仁矣而未能遂以终身也其余则土盛而薪强水火不能胜是以日月至焉而已矣故颜子之心仁人之心也不幸而死学未及究其功不见于世孔子以其心许之矣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此仁人之功也孔子以其功许之矣然而三归反坫其心犹累于物此孔颜之所不为也使颜子而无死切而磋之琢而磨之将造次颠沛于是何三月不违而止哉如管仲生不由礼死而五公子之祸起齐遂大乱君子之为仁将取其心乎将取其功乎二者不可得兼使天相人以颜子之心收管仲之功庶几无后患也 孔氏之门人其闻道者亦寡耳颜子曽子孔门之知道者也故孔子叹之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苟未闻道虽多学而识之至于生死之际未有不自失也苟一日闻道虽死可以不乱矣死而不乱而后可谓学矣 孔子歴试而不用慨然而叹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此非孔子之诚言葢其一时之叹云尔子路闻之而喜子路亦岂诚欲入海者耶亦喜孔子之知其勇耳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葢曰无所取材以为是桴也亦戏之云尔虽圣人其与人言亦未免有戏也 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孔子以忠许之而不与其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孔子以清许之而不与其仁此二人者皆春秋之贤大夫也而孔子不以仁与之孔子之以仁与人也固难殷之三仁孤竹君之二子至于近世惟齐管仲然后以仁许之如令尹子文陈文子虽贤未可以列于仁人之目故冉有子路之政事公西华之应对与子文之忠文子之清一也 臧文仲鲁之君子也其言行载于鲁而孔子少之曰臧文仲不仁者三不智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智也舍是六者其余皆仁且智也欤孔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君子而不仁则臧文仲之类欤 孔子居鲁阳货欲见而不往阳货时其亡也而馈之豚孔子亦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与孔子三言孔子答之无违孔子岂顺阳货者哉不与之较耳孟子曰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夫先之而必答礼之而必报孔子亦有不得已矣孔子之见南子如见阳货必有不得已焉子路疑之而孔子不辨也故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以为世莫吾知而自信于天云尔 泰伯以国授王季逃之荆蛮天下知王季文武之贤而不知泰伯之徳所以成之者逺矣故曰泰伯其可谓至徳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子瞻曰泰伯断髪文身示不可用使民无得而称之有譲国之实而无其名故乱不作彼宋宣鲁隐皆存其实而取其名者也是以宋鲁皆被其祸予以为不然人患不诚诚无争心苟非豺狼孰不顺之鲁之祸始于摄而宋之祸成于好战皆非让之过也汉东海王强以天下授显宗唐宋王成器以天下授宗兄弟终身无间言焉岂亦断髪文 身哉子贡曰泰伯端委以治呉仲雍继之断髪文身孰谓泰㑑断髪文身示不可用者太史公以意言之尔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妇人者太姒也然则武王盖臣其母乎古者妇人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故春秋书鲁僖公之母曰秦人来归僖公成风之襚太姒虽母以九人故谓之臣焉可也 或问子西孔子曰彼哉彼哉郑公孙侨无足焉者葢非所问也楚令尹子西相昭王楚以复国而孔子非之何也昭王欲用孔子子西知孔子之贤而疑其不利楚国使圣人之功不见于世所以深疾之也世之不知孔子者众矣孔子未尝疾之疾其知我而疑我尔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孔子为鲁大夫邻国有弑君 之祸而恬不以为言则是许之也哀公三桓之不足与有立也孔子既知之矣知而犹告以为虽无益于今日而君臣之义犹有儆于后世也子瞻曰哀公患三桓之逼尝欲以越伐鲁而去之以越伐鲁岂若从孔子而伐齐既克田氏则鲁公室自张三桓将不治而自服此孔子之志也予以为不然古之君子将有立于世必先择其君齐桓虽中主然其所以任管仲者世无有也然后九合之功可得而成今哀公之妄非可以望桓公也使孔子诚克田而返将谁与保其功然则孔子之忧顾在克齐之后此则孔子之所不为也 古之教人必以学学必教之以道道有上下其形而上者道也其形而下者器也君子上达知其道也小人下达得其器也上达者不私于我不役于物故曰君子学道则爱人下达者知义之不可犯礼之不可过故曰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如使人而不知道虽至于君子有不仁者矣小人则无所不至也故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有道者不知贫富之异贫而无怨富而无骄一也然而饥寒切于身而心不动非忘身者不能故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孔子以礼乐游于诸侯世知其笃于学而已不知其他也犁弥谓齐景公曰孔丘知礼而无勇若使莱人以兵刼鲁侯必得志焉卫灵公之所以待孔子者始亦至矣然其所以知之者犹犁弥也久而厌之将傲之以其所不知葢问陈焉孔子知其决不用也故明日而行使诚用之虽及军旅之事可也 道之大充塞天地赡足万物诚得其人而用之无所不至也苟非其人道虽存七尺之躯有不能充矣而况其余乎故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人生于欲不知道者未有不为欲所蔽也故曰人之少也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始学者未可以语道也故古之教者必始于周南召南周南召南知欲之不可己也而道之以礼以礼济欲夫是以乐而不淫始学者安焉由是以免于蔽子谓伯鱼曰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言欲之蔽也 古之传道者必以言达者得意而忘言则言可尚也小人以言害意因言以失道则言可畏也故曰予欲无言圣人之教人亦多术矣行止语黙无非教者子贡习于听言而未知其余也故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夫岂无以感而通之乎 君子无所不学然而不可胜志也志必有所一而后可志无所一虽博犹杂学也故曰博学而笃志将有问也必切其退而思之必自近者始不然疑而不信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自夫妇之所能而思之可以知圣人之所不能也故曰切问而近思君子为此二者虽不为仁而仁可得也故曰仁在其中矣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孝悌忠信泛爱而亲仁者其质也有其质矣而无学以文之者皆未免于有过也故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此六者皆美质也而无学以文之则其病至此故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质如孔子而不知学皆六蔽之所害葢无足怪也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谷善也善之成而可用如苖之实而可食也尽其心力于学三年而不见其成功者世无有也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此里巷之鄙夫直情而恣行者也而孔子何难焉葢知不义之可恶而欲以小惠要誉于世世必以是取之此孔子之所难也 卫灵公以南子自污孔子去鲁从之不疑季桓子以女乐之故三日不朝孔子去之如避寇雠子瞻曰卫灵公未受命者故可季桓子己受命者故不可予以为不然孔子之世诸侯之过如卫灵公者多矣而可尽去乎齐人以女乐间孔子鲁君大夫既食其饵矣使孔子安而不去则坐待其祸无可为矣非卫南子之比也 [book_chapter]标点本 [book_title]提要 臣等谨案: 论语拾遗一卷,宋苏辙撰。前有自序,称少年为论语略解,其兄苏轼谪黄州时撰论语说,取所解十之二三。大观丁亥,闲居颍川,与其孙籀等讲论语,因取轼说之未安者,重为此书。轼书宋志作四卷,文献通考作十卷,今未见传本,莫详孰是,其说亦不可复考。此书所补凡二十七章,其以「思无邪」为无思,以「从心不逾矩」为无心,颇涉禅理。以「苟志于仁矣,无恶也」为有爱而无恶,亦冤亲平等之见。以「朝闻道,夕死可矣」为虽死而不乱,尤去来自如之学。盖眉山之学本杂出于二氏故也。其显驳轼说者凡三条:「请讨陈恒」一章,轼以为能克田氏,则三桓自服,孔子欲借此以张公室;辙则以为虽知其无益,而欲明君臣之义。「子见南子」及「齐归女乐」二章,轼以为灵公未受命者,故可;季桓子已受命者,故不可。辙则以为诸侯之如卫灵公者多,不可尽去。齐间孔子,鲁君大夫已受其饵,孔子不去,则坐受其祸。「泰伯至德」一章,轼以为泰伯不居其名,故乱不作;鲁隐、宋宣取其名,是以皆受其祸。辙则以为鲁之祸始于摄,宋之祸成于好战,皆非让之过也。其说皆较轼为长。他如以刚毅木讷与巧言令色相证,以「六蔽」章之不好学与入孝出弟章之学文互勘,亦颇有所发明。历来著录,今亦存备一家焉。乾隆四十二年八月恭校上。 总纂官臣纪昀、臣陆锡熊、臣孙士毅总 校 官臣陆费墀 [book_title]论语拾遗 宋 苏辙 撰。 予少年为论语略解,子瞻谪居黄州,为论语说,尽取以往,今见于其书者十二三也。大观丁亥,闲居颍川,为孙籀、简、筠讲论语,子瞻之说,意有所未安,时为籀等言之,凡二十有七章,谓之论语拾遗,恨不得一质之子瞻也。 巧言令色,世之所说也;刚毅木讷,世之所恶也。恶之,斯以为不仁矣。仁者直道而行,无求于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而何巧言令色之有?彼为是者,真务外不仁耳。故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刚毅木讷近仁。」子贡曰:「贫而无謟,富而无骄,何如?」子曰:「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夫贫而无謟,富而无骄,亦可谓贤矣。然贫而乐,虽欲謟不可得也;富而好礼,虽欲骄亦不可得也。子贡闻之而悟曰:「士之至于此者,抑其切磋琢磨之功至也欤?」孔子喜之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举其成功而告之,而知其所从来者,所谓闻一以知二也欤! 易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诗曰:「思无邪。」孔子取之。二者非异也,惟无思然后思无邪,有思则邪矣。火必有光,心必有思。圣人无思,非无思也,外无物,内无我,无我既尽,心全而不乱。物至而知可否,可者作,不可者止,因其自然,而吾未尝思,未尝为,此所谓无思无为而思之正也。若夫以物役思者,其邪矣。如使寂然不动,与木石为偶,而以为无思无为,则亦何以通天下之故也哉?故曰「思无邪」。「思马思徂」,苟思马而马应,则凡思之所及,无不应也。此所以为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 终日不食,终夜不寝,致力于思,徒思而无益,是以知思之不如学也。故十有五而志于学,则所由适道者顺矣。由是以适道,知道而未能安,则不能行,不能行,则未可与立。惟能安能行,乃可与立,故三十而立,可与立矣。遇变而惑,则虽立而不固,故四十而不惑,则可与权矣。物莫能惑,人不能迁,则行上与天同,吾不违天,而天亦莫吾违也,故五十而知天命。人之至于此也,其所以施于物而行于人者至矣,然犹未也。心之所安,耳目接于物而有不顺焉,以心御之而后顺,则其应必疑,故六十而耳顺,耳目所遇,不思而顺矣,然犹有心存焉,以心御心,乃能中法。惟无心,然后从心而不逾矩,故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与物为二,君子之欲交于物也,非信无自入矣。譬如车,轮舆既具,牛马既设,然而判然二物也,夫将何以行之?惟为之𫐐𫐄以交之,而后轮舆得藉于牛马也。𫐐𫐄,辕端持轭者也。故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𫐐,小车无𫐄,其何以行之哉?车与马得𫐐𫐄而交,我与物得信而交,金石之坚,天地之远,苟有诚信,无所不通,吾然后知信之为𫐐𫐄也。 不仁而久约,则怨而思乱,久乐则骄而忘患。故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然则何所处之而可?曰:仁人在上,则不仁者约而不怨,乐而不骄。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与竖刁、易牙俱事桓公,终仲之世,二子皆不敢动,而况管仲之上哉? 仁者无所不爱,人之至于无所不爱也,其蔽尽矣。有蔽者,必有所爱,有所不爱,无蔽者,无不爱矣。子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以其无蔽也。夫然犹有恶也。无所不爱,则无所恶矣。故曰:「苟至于仁矣,无恶也;其不仁也,亦哀之而已。」 性之必仁,如水之必清,火之必明。然方土之未去也,水必有泥;方薪之未尽也,火必有烟。土去则水无不清,薪尽则火无不明矣。人而至于不仁,则物有以害之也。「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非不违仁也,外物之害既尽,惟一而不杂,未尝不仁也。若颜子者,性亦治矣,然而土未尽去,薪未尽化,力有所未逮也,是以能三月不违仁矣,而未能遂以终身也。其余则土盛而薪强,水火不能胜,是以日月至焉而已矣。故颜子之心,仁人之心也,不幸而死,学未及究,其功不见于世,孔子以其心许之矣。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此仁人之功也,孔子以其功许之矣。然而三归反坫,其心犹累于物,此孔、颜之所不为也。使颜子而无死,切而磋之,琢而磨之,将造次颠沛于是,何三月不违而止哉?如管仲生不由礼,死而五公子之祸起,齐遂大乱。君子之为仁,将取其心乎?将取其功乎?二者不可得兼,使天相人,以颜子之心收管仲之功,庶几无后患也。夫孔氏之门人,其闻道者亦寡耳。颜子、曾子,孔门之知道者也,故孔子叹之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苟未闻道,虽多学而识之,至于生死之际,未有不自失也。苟一日闻道,虽死可以不乱矣。死而不乱,而后可谓学矣。 孔子历试而不用,慨然而叹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此非孔子之诚言,盖其一时之叹云尔。子路闻之而喜。子路亦岂诚欲入海者耶?亦喜孔子之知其勇耳。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盖曰无所取材,以为是桴也,亦戏之云尔。虽圣人,其与人言,亦未免有戏也。 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孔子以忠许之,而不与其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孔子以清许之,而不与其仁。此二人者,皆春秋之贤大夫也,而孔子不以仁与之。孔子之以仁与人也固难。殷之三仁,孤竹君之二子,至于近世,惟齐管仲然后以仁许之。如令尹子文、陈文子虽贤,未可以列于仁人之目。故冉有、子路之政事,公西华之应对,与子文之忠,文子之清,一也。 臧文仲,鲁之君子也,其言行载于鲁,而孔子少之,曰:「臧文仲不仁者三,不智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智也。舍是六者,其余皆仁且智也欤?孔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君子而不仁,则臧文仲之类欤?孔子居鲁,阳货欲见而不往,阳货时其亡也而馈之豚,孔子亦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与孔子三言,孔子答之无违。孔子岂顺阳货者哉?不与之较耳。孟子曰:「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夫先之而必答,礼之而必报,孔子亦有不得已矣。孔子之见南子,如见阳货,必有不得已焉。子路疑之,而孔子不辨也。故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以为世莫吾知,而自信于天云尔。 泰伯以国授王季,逃之荆蛮,天下知王季文武之贤,而不知泰伯之德,所以成之者远矣。故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子瞻曰:「泰伯断发文身,示不可用,使民无得而称之。有让国之实而无其名,故乱不作。彼宋宣、鲁隐,皆存其实而取其名者也,是以宋、鲁皆被其祸。」予以为不然。人患不诚,诚无争心,苟非豺狼,孰不顺之?鲁之祸始于摄,而宋之祸成于好战,皆非让之过也。汉东海王强以天下授显宗,唐宋王成器以天下授玄宗,兄弟终身无间言焉,岂亦断发文身哉?子贡曰:「泰伯端委以治吴,仲雍继之,断发文身。」孰谓泰昝断发文身,示不可用者?太史公以意言之尔。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妇人者,太姒也。然则武王盖臣其母乎?古者妇人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故春秋书鲁僖公之母曰:「秦人来归僖公、成风之襚。」太姒虽母,以九人故,谓之臣焉可也。 或问子西,孔子曰:「彼哉彼哉!郑公孙侨无足焉」者,盖非所问也。楚令尹子西相昭王,楚以复国,而孔子非之,何也?昭王欲用孔子,子西知孔子之贤,而疑其不利楚国,使圣人之功不见于世,所以深疾之也。世之不知孔子者众矣,孔子未尝疾之,疾其知我而疑我尔。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孔子为鲁大夫,邻国有弑君之祸,而恬不以为言,则是许之也。「哀公、三桓之不足与有立也,孔子既知之矣。知而犹告,以为虽无益于今日,而君臣之义犹有儆于后世也。」子瞻曰:「哀公患三桓之逼,尝欲以越伐鲁而去之。以越伐鲁,岂若从孔子而伐齐?既克田氏,则鲁公室自张,三桓将不治而自服,此孔子之志也。」予以为不然。古之君子将有立于世,必先择其君。齐桓虽中主,然其所以任管仲者,世无有也,然后九合之功可得而成。今哀公之妄,非可以望桓公也。使孔子诚克田而返,将谁与保其功?然则孔子之忧,顾在克齐之后,此则孔子之所不为也。 古之教人必以学,学必教之以道。道有上下,其形而上者,道也;其形而下者,器也。君子上达,知其道也;小人下达,得其器也。上达者,不私于我,不役于物,故曰「君子学道则爱人」。下达者知义之不可犯,礼之不可过,故曰「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如使人而不知道,虽至于君子,有不仁者矣。小人则无所不至也,故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有道者不知贫富之异,贫而无怨,富而无骄,一也。然而饥寒切于身而心不动,非忘身者不能。故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孔子以礼乐游于诸侯,世知其笃于学而已,不知其他也。犁弥谓齐景公曰:「孔丘知礼而无勇,若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必得志焉。」卫灵公之所以待孔子者,始亦至矣,然其所以知之者,犹犁弥也。久而厌之,将傲之以其所不知,盖问陈焉。孔子知其决不用也,故明日而行。使诚用之,虽及军旅之事可也。 道之大,充塞天地,赡足万物,诚得其人而用之,无所不至也。苟非其人,道虽存,七尺之躯,有不能充矣,而况其余乎?故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人生于欲,不知道者,未有不为欲所蔽也。故曰:「人之少也,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始学者未可以语道也。故古之教者,必始于周南召南。周南召南知欲之不可已也,而道之以礼。以礼济欲,夫是以乐而不淫。始学者安焉,由是以免于蔽。子谓伯鱼曰:「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言欲之蔽也。古之传道者,必以言,达者得意而忘言,则言可尚也。小人以言害意,因言以失道,则言可畏也。故曰:「予欲无言。」圣人之教人亦多术矣,行止语默,无非教者。子贡习于听言,而未知其余也。故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夫岂无以感而通之乎? 君子无所不学,然而不可胜志也。志必有所一而后可,志无所一,虽博犹杂学也。故曰:「博学而笃志。」将有问也必切,其退而思之,必自近者始。不然,疑而不信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自夫妇之所能而思之,可以知圣人之所不能也。故曰:「切问而近思。」君子为此二者,虽不为仁,而仁可得也。故曰:「仁在其中矣。」「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孝悌忠信,泛爱而亲仁者,其质也。有其质矣,而无学以文之者,皆未免于有过也。故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此六者,皆美质也,而无学以文之,则其病至此。故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质如孔子,而不知学,皆六蔽之所害,盖无足怪也。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谷,善也。善之成而可用,如苖之实而可食也。尽其心力于学,三年而不见其成功者,世无有也。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此里巷之鄙夫,直情而恣行者也,而孔子何难焉?盖知不义之可恶,而欲以小惠要誉于世,世必以是取之,此孔子之所难也。 卫灵公以南子自污,孔子去鲁,从之不疑。季桓子以女乐之故,三日不朝,孔子去之,如避寇雠。子瞻曰:「卫灵公未受命者,故可;季桓子已受命者,故不可。」予以为不然。孔子之世,诸侯之过如卫灵公者多矣,而可尽去乎?齐人以女乐间孔子,鲁君大夫既食其饵矣,使孔子安而不去,则坐待其祸,无可为矣,非卫南子之比也。 论语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