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人生有何意义 [book_author]胡适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哲学,完结 [book_length]90723 [book_dec]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了什么?胡适先生在本书中给出了解答,人生的意义全由各人寻出来、造出来的,高尚抑或卑劣、清贵抑或污浊、有用抑或无用,全靠自己的作为。活一日便有一日的意义,做一事便添一事的意义,活着,便要用此生做点有意义的事。 书中包括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如《人生有何意义》《青年人的苦闷》《信心与反省》等。在书中,胡适先生提出了对于青年人的诸多建议,探讨了诸如“青年人的苦闷”“我们能做什么”“科学的人生观”等问题,对当代中国青年具有借鉴意义。 [book_img]Z_4495.jpg [book_title]答某君书 ……我细读来书,终觉得你不免作茧自缚。你自己去寻出一个本不成问题的问题,“人生有何意义?”其实这个问题是容易解答的。人生的意义全是各人自己寻出来、造出来的:高尚、卑劣、清贵、污浊、有用、无用,……全靠自己的作为。 生命本身不过是一件生物学的事实,有什么意义可说?一个人与一只猫,一只狗,有什么分别?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何以有生,而在自己怎样生活。你若情愿把这六尺之躯葬送在白昼作梦之上,那就是你这一生的意义。你若发愤振作起来,决心去寻求生命的意义,去创造自己的生命的意义,那么,你活一日便有一日的意义,作一事便添一事的意义,生命无穷,生命的意义也无穷了。 总之,生命本没有意义,你要能给他什么意义,他就有什么意义。与其终日冥想人生有何意义,不如试用此生作点有意义的事…… 为人写扇子的话 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 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 王荆公小诗一首,真是有得于佛法的话。认得人生如梦,故无所求。但无所求不是无为。人生固然不过一梦,但一生只有这一场做梦的机会,岂可不努力做一个轰轰烈烈像个样子的梦?岂可糊糊涂涂懵懵懂懂混过这几十年吗? [book_title]略谈人生观 每个人可以说都有一个“人生观”,我是以先几十年的经验,提供几点意见,供大家思索参考。 很多人认为个人主义是洪水猛兽,是可怕的,但我所说的是个平平常常,健全而无害的。干干脆脆的一个个人主义的出发点,不是来自西洋,也不是完全中国的。中国思想上具有健全的个人主义思想,可以与西洋思想互相印证。王安石是个一生自己刻苦,而替国家谋安全之道,为人民谋福利的人,当为非个人主义者。但从他的诗文可以找出他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为己的人生观。因为他曾将古代极端为我的杨朱与提倡兼爱的墨子相比。在文章中说“为己是学者之本也,为人是学者之末也。学者之事必先为己为我,其为己有余,则天下事可以为人,不可不为人。” 这就是说,一个人在最初的时候应该为自己,在为自己有余的时候,就该为别人,而且不可不为别人。 十九世纪的易卜生,他晚年曾给一位年轻的朋友写信说:“最期望于你的只有一句话,希望你能做到真正的、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你有时觉得天下事只有自己最重要,别人不足想,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成器。” 另外一部自由主义的名著《自由论》,有一章“个性”,也一再的讲人最可贵的是个人的个性,这些话,便是最健全的个人主义。一个人应该把自己培养成器,使自己有了足够的知识、能力与感情之后,才能再去为别人。 孔子的门人子路,有一天问孔子说:“怎样才能做成一个君子?”孔子回答说:“修己以敬。”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要把自己慎重的培养、训练、教育好的意思。“敬”在古文解释为慎重。子路又说:“这样够了吗?”孔子回答说:“修己以安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先把自己培养、训练、教育好了,再为别人。子路又问:“这样够了吗?”孔子回答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培养、训练、教育好了自己,再去为百姓,培养好了自己再去为百姓,就是圣人如尧舜也很不易做到。孔子这一席话,也是以个人主义为起点的。自此可见,从十九世纪到现在,从现在回到孔子时代,差不多都是以修身为本。修身就是把自己训练、培养、教育好。因此个人主义并不是可怕的,尤其是年轻人确立一个人生观,更是需要慎重的把自己这块材料培养、训练、教育成器。 我认为最值得与年轻人谈的便是知识的快乐。一个人怎样能使生活快乐。人生是为追求幸福与快乐的,《美国独立宣言》中曾提及三种东西,就是(1)生命,(2)自由,(3)追求幸福。但是人类追求的快乐范围很广,例如财富、婚姻、事业、工作等等。但是一个人的快乐,是有粗有细的,我在幼年的时候不用说,但自从有知以来,就认为,人生的快乐,就是知识的快乐,做研究的快乐,找真理的快乐,求证据的快乐。从求知识的欲望与方法中深深体会到人生是有限的,知识是无穷的,以有限的人生,去深求无穷的知识,实在是非常快乐的。 两千年前有一位政治家问孔子门人子路说:“你的老师是怎样的人?”子路不答。后来孔子知道了,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老师‘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从孔子这句话,可以体会到知识的乐趣。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德在澡堂洗澡时,想出了如何分析皇冠的金子成分的方法,高兴得赤身从澡堂里跳了出来,沿街跑去,口中喊着:“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这就是说明知识的快乐,一旦发现证据或真理的快乐。英国两位大诗人勃朗宁和丁尼生有两首诗,都是代表十九世纪冒险的、追求新的知识的精神。 最后谈谈社会的宗教说,一个人总是有一种制裁的力量的,相信上帝的人,上帝是他的制裁力量。我们古代讲孝,于是孝便成了宗教,成了制裁。现在在台湾宗教很发达,有人信最高的神,有人信很多的神,许多人为了找安慰都走了宗教的道路。我说的社会宗教,乃是一种说法,中国古代有此种观念,就是三不朽:立德,是讲人格与道德;立功,就是建立功业;立言,就是思想语言。在外国也有三个,就是Worth,Work,Words。这三个不朽,没有上帝,亦没有灵魂,但却不十分民主。究竟一个人要立德,立功,立言到何种程度,我认为范围必须扩大,因为人的行为无论为善为恶都是不朽的。我国的古语:“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便是这个意思……因此,我们的行为,一言一动,均应向社会负责,这便是社会的宗教,社会的不朽……我们千万不能叫我们的行为在社会上产生坏的影响,因为即使我们死了,我们留下的坏的影响仍是永久存在的,“我们要一出言不敢忘社会的影响,一举步不敢忘社会的影响”。即使在社会上留一白点,我们也绝对不能留一点污点,社会即是我们的上帝,我们的制裁者。 [book_title]人生问题 1903年,我只有十二岁,那年12月17日,有美国的莱特弟兄作第一次飞机试验,用很简单的机器试验成功,因此美国定12月17日为飞行节。12月17日正是我的生日,我觉得我同飞行有前世因缘。 我在前十多年,曾在广西飞行过十二天,那时我作了一首《飞行小赞》,这算是关于飞行的很早的一首辞。诸位飞过大西洋、太平洋,我在民国三十年,在美国也飞过四万英里,这表示我同诸位不算很隔阂。 今天大家要我讲人生问题,这是诸位出的题目,我来交卷。 这是很大的问题,让我先下定义,但是定义不是我的,而是思想界老前辈吴稚晖的。他说:人为万物之灵,怎么讲呢?第一,人能够用两只手做东西。第二,人的脑部比一切动物的都大,不但比哺乳动物大,并且比人的老祖宗猿猴的还要大。有这能做东西的两手和比一切动物都大的脑部,所以说人为万物之灵。人生是什么?即是人在戏台上演戏,在唱戏。看戏有各种看法,即对人生的看法叫做人生观。但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怎样算好戏?怎样算坏戏?我常想:人生意义就在我们怎样看人生。意义的大小浅深,全在我们怎样去用两手和脑部。人生很短,上寿不过百年,完全可用手脑做事的时候,不过几十年。有人说,人生是梦,是很短的梦。有人说,人生不过是肥皂泡。其实,就是最悲观的说法,也证实我上面所说人生的有没有意义,全看我们对人生的看法。就算他是做梦吧,也要做一个热闹的,轰轰烈烈的好梦,不要做悲观的梦。既然辛辛苦苦的上台。就要好好的唱个好戏,唱个像样子的戏,不要跑龙套。人生不是单独的,人是社会的动物,他能看见和想象他所看不到的东西,他有能看到上至数百万年下至子孙百代的能力。无论是过去,现在,或将来,人都逃不了人与人的关系。比如这一杯茶(讲演桌上放着一杯玻璃杯盛的茶)就包括多少人的供献,这些人虽然看不见,但从种茶,挑选,用自来水,自来水又包括电力等等,这有多少人的贡献,这就可以看出社会的意义。我们的一举一动,也都有社会的意义,譬如我随便往地上吐口痰,经太阳晒干,风一吹起,如果我有痨病,风可以把病菌带给几个人到无数人。我今天讲的话,诸位也许有人不注意,也许有人认为没道理,也许说胡适之胡说,是瞎说八道,也许有人因我的话而去看看书,也许竟一生受此影响。一句话,一句格言,都能影响人。我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两千五百年前,离尼泊尔不远地方,路上有一个乞丐死了,尸首正在腐烂。这时走来一位年轻的少爷叫Gotama,后来就是释迦牟尼佛,这位少爷是生长于深宫中不知穷苦的,他一看到尸首,问这是什么?人说这是死。他说:“噢!原来死是这样子,我们都不能不死吗?”这位贵族少爷就回去想这问题,后来跑到森林中去想,想了几年,出来宣传他的学说,就是所谓佛学。这尸身腐烂一件事,就有这么大的影响。飞机在莱特兄弟做试验时,是极简单的东西,经四十年的工夫,多少人聪明才智,才发展到今天。我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点行为都可以有永远不能磨灭的影响。几年来的战争,都是由希特勒的一本《我的奋斗》闯的祸,这一本书害了多少人?反过来说,一句好话,也可以影响无数人,我讲一个故事:民国元年,有一个英国人到我们学堂讲话,讲的内容很荒渗,但他的O字的发音,同普通人不一样,是尖声的,这也影响到我的O字发音,许多我的学生又受到我的影响。在四十年前,有一天我到一外国人家去,出来时鞋带掉了,那外国人提醒了我,并告诉我系鞋带时,把结头底下转一弯就不会掉了,我记住了这句话,并又告诉许多人,如今这外国人是死了,但他这句话已发生不可磨灭的影响。总而言之,从顶小的事情到顶大的像政治、经济、宗教等等,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尽管看不见,影响还是有。在孔夫子小时,有一位鲁国人说:人生有三不朽,且器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就是最伟大的人格,像耶稣、孔子等。立功就是对社会有贡献。立言包括思想和文学,最伟大的思想和文学都是不朽的。但我们不要把这句话看得贵族化,要看得平民化,比如皮鞋打结不散,吐痰,O的发音,都是不朽的。就是说:不但好的东西不朽,坏的东西也不朽,善不朽,恶亦不朽。一句好话可以影响无数人,一句坏话可以害死无数人。这就给我们一个人生标准,消极的我们不要害人,要懂得自己行为。积极的要使这社会增加一点好处,总要叫人家得我一点好处。再回来说,人生就算是做梦,也要做一个像样子的梦。宋朝的政治家王安石有一首诗,题目是《梦》。说:“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定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不要丢掉这梦,要好好去做!即算是唱戏,也要好好去唱。 [book_title]《科学与人生观》序 亚东图书馆主人汪孟邹先生近来把散见国内各种杂志上的讨论科学与人生观的文章搜集印行,总名为“科学与人生观”。我从烟霞洞回到上海时,这部书已印了一大半了。孟邹要我做一篇序。我觉得,在这空前的思想界大笔战的战场上,我要算一个逃兵了。我在本年三四月间,因为病体未复原,曾想把《努力周报》停刊;当时丁在君先生极不赞成停刊之议,他自己做了几篇长文,使我好往南方休息一会。我看了他的《玄学与科学》,心里很高兴,曾对他说,假使努力以后向这个新方向去谋发展,——假使我们以后为科学作战,——努力便有了新生命,我们也有了新兴趣,我从南方回来,一定也要加入战斗的。然而我来南方以后,一病就费去了六个多月的时间,在病中我只做了一篇很不庄重的《孙行者与张君劢》,此外竟不曾加入一拳一脚,岂不成了一个逃兵了?我如何敢以逃兵的资格来议论战场上各位武士的成绩呢? 但我下山以后,得遍读这次论战的各方面的文章,究竟忍不住心痒手痒,究竟不能不说几句话。一来呢,因为论战的材料太多,看这部大书的人不免有“目迷五色”的感觉,多作一篇综合的序论也许可以帮助读者对于论点的了解。二来呢,有几个重要的争点,或者不曾充分发挥,或者被埋没在这二十五万字的大海里,不容易引起读者的注意,似乎都有特别点出的需要。因此,我就大胆地作这篇序了。 一 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这样几乎全国一致的崇信,究竟有无价值,那是另一个问题。我们至少可以说,自从中国讲变法维新以来,没有一个自命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毁谤“科学”的,直到民国八九年间梁任公先生发表他的《欧游心影录》,科学方才在中国文字里正式受了“破产”的宣告。梁先生说: ……要而言之,近代人因科学发达,生出工业革命,外部生活变迁急剧,内部生活随而动摇,这是很容易看得出的。……依着科学家的新心理学,所谓人类心灵这件东西,就不过物质运动现象之一种。……这些唯物派的哲学家,托庇科学宇下建立一种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把一切内部生活外部生活都归到物质运动的“必然法则”之下。……不唯如此,他们把心理和精神看成一物,根据实验心理学,硬说人类精神也不过是一种物质,一样受“必然法则”所支配。于是人类的自由意志不得不否认了。意志既不能自由,还有什么善恶的责任?……现今思想界最大的危机就在这一点。宗教和旧哲学既已被科学打得个旗靡帜乱,这位“科学先生”便自当仁不让起来,要凭他的试验发明个宇宙新大原理。却是那大原理且不消说,敢是各科的小原理也是日新月异,今日认为真理,明日已成谬见。新权威到底树立不来,旧权威却是不可恢复了。所以全社会人心,都陷入怀疑沉闷畏惧之中,好像失了罗针的海船遇着风雾,不知前途怎生是好。既然如此,所以那些什么乐利主义,强权主义越发得势。死后既没有天堂,只好尽这几十年尽情地快活。善恶既没有责任,何妨尽我的手段来充满我个人欲望。然而享用的物质增加速率,总不能和欲望的升腾同一比例,而且没有法子令他均衡。怎么好呢?只有凭自己的力量自由竞争起来,质而言之,就是弱肉强食。近年来什么军阀,什么财阀,都是从这条路产生出来。这回大战争,便是一个报应。…… 总之,在这种人生观底下,那么千千万万人前脚接后脚的来这世界走一趟住几十年,干什么呢?独一无二的目的就是抢面包吃。不然就是怕那宇宙物质运动的大轮子缺了发动力,特自来供给他燃料。果真这样,人生还有一毫意味,人类还有一毫价值吗?无奈当科学全盛时代,那主要的思潮,却是偏在这方面,当时讴歌科学万能的人,满望着科学成功,黄金世界便指日出现。如今功总算成了,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唯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远远望见个大黑影,拼命往前赶,以为可以靠他向导,那知赶上几程,影子却不见了,因此无限凄惶失望。影子是谁,就是这位“科学先生”。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上卷,页19~23。) 梁先生在这段文章里很动感情地指出科学家的人生观的流毒:他很明显地控告那“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把欧洲全社会“都陷入怀疑沉闷畏惧之中”,养成“弱肉强食”的现状,——“这回大战争,便是一个报应”。他很明白地控告这种科学家的人生观造成“抢面包吃”的社会,使人生没有一毫意味,使人类没有一毫价值,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叫人类“无限凄惶失望”。梁先生要说的是欧洲“科学破产”的喊声,而他举出的却是科学家的人生观的罪状;梁先生摭拾了一些玄学家诬蔑科学人生观的话头;却便加上了“科学破产”的恶名。 梁先生后来在这段之后,加上两行自注道: 读者切勿误会,因此菲薄科学,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 然而谣言这件东西,就同野火一样,是易放而难收的。自从《欧游心影录》发表之后,科学在中国的尊严就远不如前了。一般不曾出国门的老先生很高兴地喊着:“欧洲科学破产了!梁任公这样说的。”我们不能说梁先生的话和近年同善社、悟善社的风行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我们不能不说梁先生的话在国内确曾替反科学的势力助长不少的威风。梁先生的声望,梁先生那枝“笔锋常带情感”的健笔,都能使他的读者容易感受他的言论的影响。何况国中还有张君劢先生一流人,打着柏格森、倭铿、欧立克……的旗号,继续起来替梁先生推波助澜呢? 我们要知道,欧洲的科学已到了根深蒂固的地位,不怕玄学鬼来攻击了。几个反动的哲学家,平素饱餍了科学的滋味,偶尔对科学发几句牢骚话,就像富贵人家吃厌了鱼肉,常想尝尝咸菜豆腐的风味;这种反动并没有什么大危险。那光焰万丈的科学,决不是这个玄学鬼摇捍得动的。一到中国,便不同了。中国此书还不曾享着科学的赐福,更谈不到科学带来的“灾难”。我们试睁开眼看看:这遍地的乩坛道院,这遍地的仙方鬼照相,这样不发达的交通,这样不发达的实业,——我们那里配排斥科学?至于“人生观”,我们只有做官发财的人生观,只有靠天吃饭的人生观,只有求神问卜的人生观,只有《安士全书》的人生观,只有《太上感应篇》的人生观,——中国人的人生观还不曾和科学行见面礼呢!我们当这个时候,正苦科学的提倡不够,正苦科学的教育不发达,正苦科学的势力还不能扫除那迷漫全国的乌烟瘴气,——不料还有名流学者出来高唱“欧洲科学破产”的喊声,出来把欧洲文化破产的罪名归到科学身上,出来菲薄科学,历数科学家的人生观的罪状,不要科学在人生观上发生影响!信仰科学的人看了这种现状,能不发愁吗?能不大声疾呼出来替科学辩护吗? 这便是这一次“科学与人生观”的大论战所以发生的动机。明白了这个动机,我们方才可以明白这次大论战在中国思想史上占的地位。 二 张君劢的人生观原文的大旨是: 人生观之特点所在,曰主观的,曰直觉的,曰综合的,曰自由意志的,曰单一性的。唯其有此五点,故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唯赖诸人类之自身而以。 君劢叙述那五个特点时,处处排斥科学,处处用一种不可捉摸的语言——“是非各执,决不能施以一种试验”,“无所谓定义,无所谓方法,皆其自身良心之所命起而主张之”,“若强为分析,则必失其真义”,“皆出于良心之自动,而决非有使之然者”。这样一个大论战,却用一篇处处不可捉摸的论文作起点,这是一件大不幸的事。因为原文处处不可捉摸,故驳论与反驳都容易跳出本题。战线延长之后,战争的本意反不很明白了。(我常想,假如当日我们用了梁任公先生的“科学万能之梦”一篇作讨论的基础,我们定可以这次论争的旗帜格外鲜明,——至少可以免去许多无谓的纷争。) 我们为读者计,不能不把这回论战的主要问题重说一遍。 君劢的要点是“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我们要答复他,似乎应该先说明科学应用到人生观问题上去,会产生什么样子的人生观;这就是说,我们应该先叙述“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然后再讨论这种人生观是否可以成立,是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是否像梁先生说的那样贻祸欧洲,流毒人类。我总观这二十五万字的讨论,总觉得这一次为科学作战的人,——除了吴稚晖先生——都有一个共同的错误,就是不曾具体地说明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却去抽象地力争科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这个共同错误的原因,约有两种:第一,张君劢的导火线的文章内并不曾像梁任公那样明白指斥科学家的人生观,只是笼统地说科学对于人生观问题不能为力。因此,驳论与反驳论的文章也都走上那“可能与不可能”的笼统讨论上去了。例如丁在君的《玄学与科学》的主要部分只是要证明“凡是心理的内容,真的概念推论,无一不是科学的材料。”然而他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是“科学的人生观”。从此以后许多参战的学者都错在这一点上。如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只主张“人生观超于科学以上”,“科学决不能支配人生”。如梁任公的人生观与科学只说“人生关涉理智方面的事项,绝对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关于情感方面的事项,绝对的超科学”。如林宰平的《读丁在君先生的玄学与科学》只是一面承认“科学的方法有益于人生观”,一面又反对科学包办或管理“这个最古怪的东西”——人类。如丁在君《答张君劢》也只是说明“这种(科学)方法,无论用在知识界的那一部分,都有相当的成绩,所以我们对于知识的信用,比对于没有方法的情感要好;凡有情感的冲动都要想用知识来指导他,使他发展的程度提高,发展的方向得当”。如唐擘黄心理现象与因果律只证明“一切心理现象都是有因的”。他的一个痴人的说梦只证明“关于情感的事项,要就我们的知识所及,尽量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王抚五的科学与人生观也只是说:“科学是凭借‘因果’和‘齐一’两个原理而构造起来的;人生问题无论为生命之观念,或生活之态度,都不能逃出这两个原理的金刚圈,所以科学可以解决人生问题。”直到最后范寿康的《评所谓科学与玄学之争》,也只是说:“伦理规范——人生观——一部分是先天的,一部分是后天的。先天的形式是由主观的直觉而得,决不是科学所能干涉。后天的内容应由科学的方法探讨而定,不是主观所应妄定。” 综观以上各位的讨论,人人都在那里笼统地讨论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问题或人生观问题。几乎没有一个人明白指出,假使我们把科学适用到人生观上去,应该产生什么样子的人生观。然而这个共同的错误大都是因为君劢的原文不曾明白攻击科学家的人生观,却只悬空武断科学决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殊不知,我们若不先明白科学应用到人生观上去时发生的结果,我们如何能悬空评判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观呢? 这个共同的错误——大家规避“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的问题——怕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一班拥护科学的人虽然抽象地承认科学可以解决人生问题,却终不愿公然承认那具体的“纯物质,纯机械的人生观”为科学的人生观。我说他们“不愿”,并不是说他们怯懦不敢,只是说他们对于那科学家的人生观还不能像吴稚晖先生那样明显坚决的信仰,所以还不能公然出来主张。这一点确是这一次大论争的一个绝大的弱点。若没有吴老先生把他的“漆黑一团”的宇宙观和“人欲横流”的人生观提出来做个押阵大将,这一场大战争真成了一场混战,只闹的个一哄散场! 对于这一点,陈独秀先生的序里也有一段话,对于作战的先锋大将丁在君先生表示不满意。独秀说: 他(丁先生)自号存疑的唯心论,这是沿袭赫胥黎、斯宾塞诸人的谬误;你既承认宇宙有不可知的部分而存疑,科学家站开,且让玄学家来解疑。此所以张君劢说“既已存疑,则研究形而上界之玄学,不应有丑诋之词”。其实我们对于未发现的物质固然可以存疑,而对于超物质而独立存在并且可以支配物质的什么心(心即是物之一种表现),什么神灵与上帝,我们已无疑可存了。说我们武断也好,说我们专制也好,若无证据给我们看,我们断然不能抛弃我们的信仰。 关于存疑主义的积极精神,在君自己也曾有明白的声明。(《答张君劢》,页12~23。)“拿证据来!”一句话确然是有积极精神的。但赫胥黎等在当用这种武器时,究竟还只是消极的防御居多。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在那宗教的权威不曾打破的时代,明明是无神论者也不得不挂一个“存疑”的招牌。但在今日的中国,在宗教信仰向来比较自由的中国,我们如果深信现有的科学证据只能叫我们否认上帝的存在和灵魂的不灭,那么,我们正不妨老实自居为“无神论者”。这样的自称并不算是武断;因为我们的信仰是根据于证据的:等到有神论的证据充足时,我们再改信有神论,也还不迟。我们在这个时候,既不能相信那没有充分证据的有神论,心灵不灭论,天人感应论,……又不肯积极地主张那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唯物主义的人生观,……怪不得独秀要说“科学家站开!且让玄学家来解疑”了。吴稚晖先生便不然。他老先生宁可冒“玄学鬼”的恶名,偏要冲到那“不可知的区域”里去打一阵,他希望“那不可知区域里的假设,责成玄学鬼也带着论理色彩去假设着。”(《宇宙观及人生观》,页9。)这个态度是对的。我们信仰科学的人,正不妨做一番大规模的假设。只要我们的假设处处建筑在已知的事实之上,只要我们认我们的建筑不过是一种最满意的假设,可以跟着新证据修正的,——我们带着这种科学的态度,不妨冲进那不可知的区域里,正如姜子牙展开了杏黄旗,也不妨冲进十绝阵里去试试。 三 我在上文说的,并不是有意挑剔这一次论战场上的各位武士。我的意思只是要说,这一篇论战的文章只做了一个“破题”,还不曾做到“起讲”。至于“余兴”与“尾声”,更谈不到了。破题的功夫,自然是很重要的,丁在君先生的发难,唐擘黄先生等的响应,六个月的时间,二十五万字的煌煌大文,大吹大擂地把这个大问题捧了出来,叫乌烟瘴气的中国知道这个大问题的重要,——这件功劳真不在小处! 可是现在真有做“起讲”的必要了。吴稚晖先生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已经给我们做下一个好榜样。在这篇“科学与人生观”的“起讲”里,我们应该积极地提出什么叫做“科学的人生观”,应该提出我们所谓“科学的人生观”,好教将来的讨论有个具体的争点。否则你单说科学能解决人生观,他单说不能,势必至于吴稚晖先生说的“张、丁之战,便延长了一百年,也不会得到究竟。”因为若不先有一种具体的科学人生观作讨论的底子,今日泛泛地承认科学有解决人生观的可能,是没有用的。等到那“科学的人生观”的具体内容拿出来时,战线上的组合也许要起一个大大的变化。我的朋友朱经农先生是信仰科学“前程不可限量”的,然而他定不能承认无神论是科学的人生观。我的朋友林宰平先生是反对科学包办人生观的,然而我想他一定可以很明白地否认上帝的存在。到了那个具体讨论的时期,我们才可以说是真正开战。那时的反对,才是真正反对。那时的赞成,才是真正赞成。那时的胜利,才是真正胜利。 我还要再进一步说:拥护科学的先生们,你们虽要想规避那“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的讨论,你们终于免不了的。因为他们早已正式对科学的人生观宣战了。梁任公先生的“科学万能之梦”,早已明白攻击那“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了。他早已把欧洲大战祸的责任加到那“科学家的新心理学”上去了。张君劢先生在《再论人生观与科学里》,也很笼统地攻击“机械主义”了。他早已说“关于人生之解释与内心之修养,当然以唯心派之言为长”了。科学家究竟何去何从?这时候正是科学家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因此,我们十分诚恳地对吴稚晖先生表示敬意,因为他老先生在这个时候很大胆地把他信仰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提出来,很老实地宣布他的“漆黑一团”的宇宙观和“人欲横流”的人生观。他在那篇大文章里,很明白地宣言:“那种骇得煞人的显赫的名词,上帝呀,神呀,还是取销了好。”(页12。)很明白地“开除了上帝的名额,放逐了精神元素的灵魂。”(页29)很大胆地宣言:“我以为动植物且本无感觉,皆止有其质力交推,有其辐射反应,如是而已。譬之于人,其质构而为如是之神经系,即其力生如是之反应。所谓情感,思想,意志等等,就种种反应而强为之名,美其名曰心理,神其事曰灵魂,质直言之曰感觉,其实统不过质力之相应。”(页22~23。)他在人生观里,很“恭敬地又好像滑稽地”说:“人便是外面只剩两只脚,却得到了两只手,内面有三斤二两脑髓,五千零四十八根脑筋,比较占有多额神经系质的动物。”(页39。)“生者,演之谓也,如是云尔。”(页40。) “所谓人生,便是用手用脑的一种动物,轮到‘宇宙大剧场’的第亿垓八京六兆五万七千幕,正在那里出台演唱。”(页47。) 他老先生五年的思想和讨论的结果,给我们这样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他老先生很谦逊地避去“科学的”尊号,只叫他做“柴秸上,日黄中的老头儿”的新信仰。他这个新信仰正是张君劢先生所谓“机械主义”,正是梁任公先生所谓“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他一笔勾销了上帝,抹煞了灵魂,戳穿了“人为万物之灵”的玄秘。这才是真正的挑战。我们要看那些信仰上帝的人们出来替上帝向吴老先生作战。我们要看那些信仰灵魂的人出来替灵魂向吴老先生作战。我们要看那些信仰人生的神秘的人们出来向这“两手动物演戏”的人生观作战。我们要看那些认爱情为玄秘的人们出来向这“全是生理作用,并无丝毫微妙”的爱情观作战。这样的讨论,才是切题的、具体的讨论。这才是真正开火。这样战争的结果,不是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的问题了,乃是上帝的有无,鬼神的有无,灵魂的有无,……等等人生切要问题的解答。只有这种具体的人生切要问题的讨论才可以发生我们所希望的效果,——才可以促进思想上的刷新。 反对科学的先生们!你们以后的作战,请向吴稚晖的“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作战。 拥护科学的先生们!你们以后的作战,请先研究吴稚晖的“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完全赞成他的,请准备替他辩护,像赫胥黎替达尔文辩护一样;不能完全赞成他的,请提出修正案,像后来的生物学者修正达尔文主义一样。 从此以后,科学与人生观的战线上的压阵老将吴老先生要倒转来做先锋了! 四 说到这里,我可以回到张、丁之战的第一个“回合”了。张君劢说:“天下古今之最不统一者,莫若人生观”。(《人生观》,页1。)丁在君说:“人生观现在没有统一是一件事,永久不能统一又是一件事,除非你能提出事实理由来证明他是永远不能统一的,我们总有求他统一的义务。”(《玄学与科学》,页3。)“玄学家先存了一个成见,说科学方法不适用于人生观;世界上的玄学家一天没有死完,自然一天人生观不能统一。”(页4。)“统一”一个字,后来很引起一些人的抗议。例如林宰平先生就控告丁在君,说他“要把科学来统一一切”,说他“想用科学的武器来包办宇宙”。这种控诉,未免过于张大其词了。在君用的“统一”一个字,不过是沿用君劢文章里的话;他们两位的意思大概都不过是大同小异的一致罢了。依我个人想起来,人类的人生观总应该有一个最低限度的一致的可能。唐擘黄先生说的最好:人生观不过是一个人对于世界万物同人类的态度,这种态度是随着人的神经构造,经验,知识等而变的。神经构造等就是人生观之因,我举一二例来看。无因论者以为叔本华(Schopenhaunn)哈德门(Hartann)的人生观是直觉的,其实他们自己并不承认这事。他们都说根据经验阅历而来的。叔本华是引许多经验作证的,哈德门还要说他的哲学是从归纳法得来的。 人生观是因知识而变的。例如,哥白尼太阳居中说,同后来的达尔文的人猿同祖说发明以后,世界人类的人生观起绝大变动;这是无可疑的历史事实。若人生观是直觉的,无因的,何以随自然界的知识而变更呢? 我们因为深信人生观是因知识经验而变换的,所以深信宣传与教育的效果可以使人类的人生观得着一个最低限度的一致。 最重要的问题是:拿什么东西来做人生观的“最低限度的一致”呢? 我的答案是:拿今日科学家平心静气地,破除成见地,公同承认的“科学的人生观”做人类人生观的最低限度的一致。 宗教的功效已曾使有神论和灵魂不灭论统一欧洲(其实岂止欧洲!)的人生观至千余年之久。假使我们信仰的“科学的人生观”将来靠教育与宣传的功效,也能有“有神论”和“灵魂不灭论”在中世欧洲那样的风行,那样的普遍,那也可算是我所谓“大同而小异的一致”了。 我们若要希望人类的人生观逐渐做到大同而小异的一致,我们应该准备替这个新人生观作长期的奋斗。我们所谓“奋斗”,并不是像林宰平先生形容的“摩哈默得式”的武力统一;只是用光明磊落的态度,诚恳的言论,宣传我们的“新信仰”,继续不断的宣传,要使今日少数人的信仰逐渐变成将来大多数人的信仰。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作战”,因为新信仰总免不了和旧信仰冲突的事;但我们总希望作战的人都能尊重对方的人格,都能承认那些和我们信仰不同的人不一定都是笨人与坏人,都能在作战之中保持一种“容忍”(Toleration)的态度;我们总希望那些反对我们的新信仰的人,也能用“容忍”的态度来对我们,用研究的态度来考察我们的信仰。我们要认清:我们的真正敌人不是对方;我们的真正敌人是“成见”,是“不思想”。我们向旧思想和旧信仰作战,其实只是很诚恳地请求旧思想和旧信仰势力之下的朋友们起来向“成见”和“不思想”作战。凡是肯用思想来考察他的成见的人,都是我们的同盟! 五 总而言之,我们以后的作战计划是宣传我们的新信仰,是宣传我们信仰的新人生观。(我们所谓“人生观”,依唐擘黄先生的界说,包括吴稚晖先生所谓“宇宙观”。)这个新人生观的大旨,吴稚晖先生已宣布过了。我们总括他的大意,加上一点扩充和补充,在这里再提出这个新人生观的轮廓: (1)根据于天文学和物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空间的无穷之大。 (2)根据于地质学及古生物学的知识,叫人知道时间的无穷之长。 (3)根据于一切科学,叫人知道宇宙及其中万物的运行变迁皆是自然的,——自己如此的——正用不着什么超自然的主宰或造物者。 (4)根据于生物的科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界的生存竞争的浪费与残酷,——因此,叫人更可以明白那“有好生之德”的主宰的假设是不能成立的。 (5)根据于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人不过是动物的一种,他和别种动物只有程度的差异,并无种类的区别。 (6)根据于生物的科学及人类学,人种学,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及人类社会演进的历史和演进的原因。 (7)根据于生物的及心理的科学,叫人知道一切心理的现象都是有因的。 (8)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道德礼教是变迁的,而变迁的原因都是可以用科学方法寻求出来的。 (9)根据于新的物理化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物质不是死的,是活的;不是静的,是动的。 (10)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个人——“小我”——是要死灭的,而人类——“大我”——是不死的,不朽的;叫人知道“为全种万世而生活”就是宗教,就是最高的宗教;而那些替个人谋死后的“天堂”“净土”的宗教,乃是自私自利的宗教。 这种新人生观是建筑在二三百年的科学常识之上的一个大假设,我们也许可以给他加上“科学的人生观”的尊号。但为避免无谓的争论起见,我主张叫他做“自然主义的人生观”。 在那个自然主义的宇宙里,在那无穷之大的空间里,在那无穷之长的时间里,这个平均高五尺六寸,上寿不过百年的两手动物——人——真是一个藐乎其小的微生物了。在那个自然主义的宇宙里,天行是有常度的,物变是有自然法则的,因果的大法支配着他——人——的一切生活,生存竞争的惨剧鞭策着他的一切行为,——这个两手动物的自由真是很有限的了。然而在那个自然主义的宇宙里,这个渺小的两手动物却也有他的相当的地位和相当的价值。他用他的两手和一个大脑,居然能做出许多器具,想出许多方法,造成一点文化。他不但驯服了许多禽兽,他还能考究宇宙间的自然法则,利用这些法则来驾驭天行,到现在他居然能叫电气给他赶车,以太给他送信了。他的智慧的长进就是他的能力的增加;然而智慧的长进却又使他的胸襟扩大,想象力提高。他也曾拜物拜畜生,也曾怕神怕鬼,但他现在渐渐脱离了这种种幼稚的时期,他现在渐渐明白:空间之大只增加他对宇宙的美感;时间之长只使他格外祖宗创业之艰难;天行之有常只增加他制裁自然界的能力。甚至于因果律的笼罩一切,也并不见得束缚他的自由,因为因果律的作用一方面使他可以由因求果,由果推因,解释过去,预测未来;一方面又使他可以运用他的智慧,创造新因以求新果。甚至于生存竞争的观念也并不见得就使他成为一个冷酷无情的畜生,也许还可以格外增加他对于同类的同情心,格外使他深信互助的重要,格外使他注重人为的努力以减免天然竞争的残酷与浪费。——总而言之,这个自然主义的人生观里,未尝没有美,未尝没有诗意,未尝没有道德的责任,未尝没有充分运用“创造的智慧”的机会。 我这样粗枝大叶的叙述,定然不能使信仰的读者满意,或使不信仰的读者心服。这个新人生观的满意的叙述与发挥,那正是这本书和这篇序所期望能引起的。 [book_title]科学的人生观 今天讲的题目,就是“科学的人生观”,研究人是什么东西?在宇宙中占据什么地位?人生究竟有何意味?因为少年人近来觉得很烦闷,自杀、颓废的都有,我比较至少多吃了几斤盐,几担米,所以来计划计划,研究自身人的问题,至于人生观,各人不同,都随环境而改变,不可以一个人的人生观去统理一切;因为公有公理,婆有婆理;我们至少要以科学的立场,去研究它,解决它。“科学的人生观”有两个意思:第一拿科学做人生观的基础;第二拿科学的态度、精神、方法,做我们生活的态度,生活的方法。 现在先讲第一点,就是人生是什么?人生是啥物事?拿科学的研究结果来讲,我在民国十二年发表的十条,这十条就是武昌有一个主教,称为新的十诫,说我是中华基督教的危险物的。十条内容如下: 一、要知道空间的大 拿天文、物理考察,得着宇宙之大;从前孙行者翻筋斗,一翻翻到南天门,一翻翻到下界,天的观念,何等的小?现在从地球到银河中间的最近的一个星,中间距离,照孙行者一秒钟翻十万八千里的速率计算,恐怕翻一万万年也翻不到,宇宙是何等的大?地球是宇宙间的沧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我们人类,更是小,真是不成东西的东西!以前看得人的地位太重了,以为是万物之灵,同大地并行,凡是政治不良,就有彗星、地震的征象,这是错的。从前王充很能见得到,说:“一个虱子不能改变那裤子里的空气,和那人类不能改变皇天一样。”所以我们眼光要大。 二、时间是无穷的长 从地质学、生物学的研究,晓得时间是无穷的长,以前开口五千年,闭口五千年,以为目空一切;不料世界太阳系的存在,有几万万年的历史,地球也有几万万年,生物至少有几千万年,人类也有二三百万年,所以五千年占很小的地位。明白了时间之长,就可以看见各种进步的演变,不是上帝一刻可以造成的。 三、宇宙间自然的行动 根据了一切科学,知道宇宙、万物都有一定不变的自然行动。“自然自己,也是如此”,就是自己自然如此,各物自己如此的行动,并没有一种背后的指示,或是一个主宰去规范他们。明白了这点,对于月蚀是月亮被天狗所吞的种种迷信,可以打破了。 四、物竞天择的原理 从生物学的知识,可以看到物竞天择的原理,鲫鱼下卵有几百万个,但是变鱼的只有几个;否则就要变成“鱼世界”了!大的吃小的,小的又吃更小的,人类都是如此。从此晓得人生不受安排,是自己如此的行动;否则要安排起来,为什么不安排一个完善的世界呢? 五、人是什么东西 从社会学、生理学、心理学方面去看,人是什么东西?吴稚晖先生说:“人是两手一个大脑的动物,与其他的不同在程度上的区别罢了。”人类的手,与鸡、鸭的掌差不多,实是他们的弟兄辈。 六、人类是演进的 根据了人种学来看,人类是演进的;因为要应付环境,所以要慢慢的变;不变不能生存,要灭亡了。所以从下等的动物,慢慢演进到高等的动物,现在还是演进。 七、心理受因果律的支配 根据了心理学、生物学来讲,心理现状是有因果律的。思想、做梦,都受因果律的支配,是心理、生理的现象,和头痛一般;所以人的心理说是超过一切,是不对的。 八、道德、礼教的变迁 照生理学、社会学来讲,人类道德、礼教也变迁的。以前以为脚小是美观,但是现在脚小要装大了。所以道德、礼教的观念,正在改进。以二十年、二百年或二千年以前的标准,来判断二十年、二百年、二千年后的状况,是格格不相入的。 九、各物都有反应 照物理、化学来讲,物质是活的,原子分为电子,是动的,石头倘然加了化学品,就有反应,像人打了一记,就有反动一样。不同的,只在程度不同罢了。 十、人的不朽 根据一切科学知识,人是要死的,物质上的腐败,和猫死狗死一般。但是个人不朽的工作,是功德:在立德,立功,立言。善恶都是不朽。一块痰中,有微生物,这菌能散布到空间,使空气都恶化了;人的言语,也是一样。凡是功业、思想,都能传之无穷;匹夫匹妇,都有其不朽的存在。 我们要看破人世间,时间之伟大,历史的无穷,人是最小的动物,处处都在演进,要去掉那小我的主张,但是那小小的人类,居然现在对于制度、政治各种都有进步。 以前都是拿科学去答复一切,现在要用什么方法去解决人生,就是哪样生活?各人有各人的方法,但是,至少要有那科学的方法、精神、态度去做。分四点来讲: 一、怀疑 第一点是怀疑,三个弗相信的态度,人生问题就很多。有了怀疑的态度,就不会上当。以前我们幼时的知识,都从阿金、阿狗、阿毛等黄包车夫、娘姨处学来;但是现在自己要反省,问问以前的智识是否靠得住?有此态度,对于什么各种主义都不致盲从了。 二、事实 我们要实事求是:现在像贴贴标语,什么打倒田中义一等,都仅务虚名,像豆腐店里生意不好,看看“对我生财”泄闷一样。又像是以前的画符,一画符病就好的思想。贴了打倒帝国主义,帝国主义就真个打倒了么?这不对,我们应做切实的工作,奋力的做去。 三、证据 怀疑以后,相信总要相信,但是相信的条件,就是拿凭据来,有了这一句,论理学诸书,都可以不读,赫胥黎的儿子死了以后,宗教家去劝他信教,但是他很坚决的说:“拿有上帝的证据来!”有了这种态度,就不会上当。 四、真理 朝夕的去求真理,不一定要成功,因为真理无穷,宇宙无穷;我们去寻求,是尽一点责任,希望在总分上,加上万万分之一。胜固是可喜,败也不足忧。明知赛跑只有一个人第一,我们还要跑去,不是为我为私,是为大家。发明不是为发财,是为人类。英国有一个医生,发明了一种治肺的药。但是因为自秘,就被医学会开除了。 所以科学家是为求真理。庄子虽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的话头,但是我们还要向上做去,得一分就是一分,一寸就是一寸,可以有阿基米德氏发现浮力时叫“Eureka”的快活,有了这种精神,做人就不会失望。所以人生的意味,全靠你自己的工作;你要它圆就圆,方就方,是有意味;因为真理无穷,趣味无穷,进步快活也无穷尽。 [book_title]孙行者与张君劢 孙行者站在灵霄殿外,耀武扬威的不服气。如来伸出一只手掌道:“你有多大本领?能不能跳出我的手心?”孙行者大笑道:“我的师父曾传授给我七十二般变化,还教我筋斗云,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你有多大的手心!”他缩小了身躯跳上了如来的手掌,喊一声“老孙去也!”一个筋斗翻出南天门去了。以后的一段,我不用细说了。孙行者自以为走的很远了,不知道他总不曾跳出如来的手掌。 我的朋友张君劢近来对于科学家的跋扈,很有点生气。他一只手捻着他稀疏的胡子,一只手向桌上一拍,说道:“赛先生,你有多大的手心!你敢用罗辑先生来网罗‘我’吗?老张去也!”说着,他一个筋斗,就翻出松坡图书馆的大门外去了。 他这一个筋斗,虽没有十万八千里,却也够长了!我在几千里外等候他,等了二七一十四天,好容易望着彩云朵朵,瑞气千条,冉冉而来,——却原来还只是他的小半截身子!其余的部分,还没有翻过来呢! 然而我揪住了这翻过来的一截,仔细一看,原来他仍旧不曾跳出赛先生和罗辑先生的手心里!这话怎讲?且听我道来。 张君劢说: 人生者,变也,活动也,自由也,创造也。……试问论理学上之三大公例(曰同一,曰矛盾,曰排中)何者能证其合不合乎?论理学上之两大方法(曰内纳,曰外绎),何者能推定其前后之相生乎? 这是柏格森的高徒的得意腔调。他还引了许多师叔师伯的话来助他张目。 然而他所指出的罗辑先生的五样法宝,我们只消祭起一样来,已够打出他的原形来了。我们祭起的法宝,是论理学上的矛盾律。 [矛一 ]张君劢说: “精神科学中有何种公例,可以推算未来之变化,如天文学之于天象,力学之于物体者乎?吾敢断言曰,必无而已。” [盾一 ]张君劢又说: “人类目的,屡变不已;虽变也,不趋于恶而必趋于善。” 前面一个“必”字的矛,后面一个“必”字的盾,遥遥相对,好看煞人! 否认人生观有公例的张君劢,忽然寻出这一条“不趋于恶而必趋于善”的大公例来,岂非玄之又玄的奇事!他自己不能不下一个解释,于是他又陷入第二层矛盾。 [矛二 ]张君劢说: “精神科学之公例,惟限于已过之事,而于未来之事,则不能推算。” “精神科学……决不能以已成之例,推算未来也。” [盾二 ]张君劢说: “人类目的,屡变不已;虽变也,不趋于恶而必趋于善。其所以然之故,至为玄妙,不可测度。然据既往以测将来,其有持改革之说者,大抵图所以益世而非所以害世。此可以深信而不疑者也。” 请问“据既往以测将来”是不是“以已成之例,推算未来”? 然而张君劢又说: [ 矛三 ]“人生观不为论理方法与因果律所支配者也。” [ 盾三 ](大前提)“夫事之可以预测者,必为因果律所支配者也。”(小前提)“人类目的,屡变不已;然据既往以测将来,……可以深信而不疑。”(结论)故张君劢深信而不疑“人类目的”(人生观)必为因果律所支配者也! 张君劢翻了二七一十四天的筋斗,原来始终不曾脱离罗辑先生的一件小小法宝——矛盾律——的笼罩之下!哈!哈! [book_title]工程师的人生观 究竟什么算是工程师的哲学呢?什么算是工程师的人生观呢?因为时间很短,我当然不能把这个大的题目讲得满意,只是提出几点意思,给现在的工程师同将来的工程师作个参考。法国从前有一位科学家柏格生(Bergson)说:“人是制器的动物。”过去有许多人说:“人是有效力的动物。”也有许多人说:“人是理智的动物。”而柏格生说:“人是能够制造器具的动物。”这个初造器具的动物,是工程师的老祖宗。什么叫做工程师呢?工程师的作用,在能够找出自然界的利益,强迫自然世界把它的利益一个一个贡献出来,就是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控制自然,以减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幸福。这是工程师哲学的简单说法。 大家都承认:学作工程师的,每天在课堂里面上应该上的课,在试验室里面作应该作的试验,也许忽略了最大的目标,或者忽略了真正的基本——工程师的人生观。所以这个题目,是值得我们考虑的。 昨天在工学院教授座谈会中,我说:我到了六十二岁,还不知道我专门学的什么。起初学农;以后弄弄文学,弄弄哲学,弄弄历史;现在搞《水经注》,人家说我改弄地理。也许六十五岁以后、七十岁的时候,说不定要到工学院作学生;只怕工学院的先生们不愿意收一个老学徒,说“老狗教不会新把戏”。今天在工学院作学生不够资格的人,要来谈谈现在的工程师同将来的工程师的人生观,实属狂妄,就是,有点大胆。不过我觉得我这个意思,值得提出来说说。人是能够制造器具的动物,别的动物,也有能够制造东西的,譬如:蜘蛛能够制造网,蜜蜂能够制造蜜糖,珊瑚虫能够制造珊瑚岛。而我们人同这些动物之所以不同,就是蜘蛛制造网的丝,是从肚子里出来的,它肚子里有无穷无尽的丝,蜜蜂采取百花,经一番制造,作成的确比原料高明的蜜糖:这些动物,可算是工程师;但是它的范围,它用的,只是它自己的本能。珊瑚虫能够做成很大的珊瑚岛,也是本能的。人,如果只靠他的本能,讲起来也是有限得很的!人与蜘蛛、蜜蜂、珊瑚虫所以不同,是在他充分运用聪明才智,揭发自然的秘密,来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控制自然。控制自然,为的是什么呢?不是像蜘蛛织网,为的捕虫子来吃;人的控制自然为的是要减轻人的劳苦,减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幸福,使人类的生活格外的丰富,格外有意义。这是“科学与工业的文化”的哲学。我觉得柏格生这个“人”的定义,同我们刚才简单讲的工程师的哲学,工程师的人生观,工程师的目标,是值得我们随时想想,随时考虑的。 这个话同这个目标,不是外国来的东西,可以说是我们老祖宗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以前,就有了这种理想了。目前有些人提倡读经;我倒很愿意为工程师背几句经书,来说明这个理想。 人如何能控制自然,制造器具呢?人控制自然这个观念,无论东方的圣人贤人,西方的圣人贤人,都是同样有的。我现在提出我们古人的几句话,使大家知道工程师的哲学,并不是完全外来的洋货。我常常喜欢把《易经》“系辞”里面几句话翻成外国文给外国人看。这几句话是:“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人,民咸用之,谓之神。”看见一个意思,叫做象;把这个意象变成一种东西——形,叫做器;大规模的制造出来,叫做法;老百姓用工程师制造出来的这些器具,都说好呀!好呀!但是不晓得这器具是从一种意象来的,所以看见工程师便叫做神。 希腊神话,说火是从天上偷来的;中国历史上发明火的燧人氏被称为古帝之一——神。火,是一个大发明。发明火的人,是一个大工程师。我刚才所举《易》“系辞”,从一个观念——意象——造成器具,这个意思,是了不得的。人类历史上所谓文化的进步,完全在制造器具的进步。文化的时代,是照工程师的成绩划分的。人类第一发明是火;大体说来,火的发现是文化的开始。下去为石器时代。无论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都是人类用智慧把石头造成功器具的时候。再下去为青铜器时代。用钢制造器具,这是工程师最大的贡献。再下去为铁的时代。这是一个大的革命。后来把铁炼成钢。再下去发明蒸汽机,为蒸汽机时代。再下去运用电力,为电力的时代;现在为原子能时代:这都是制器的大进步。每一个大时代,都只是制器的原料与动力的大革命。从发明火以后,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电力时代,原子能时代;这些文化的阶段,都是依工程师所创造划分的。 这种理想,中国历史上,早就有了的。工学院水工试验室要我写字,我写了两句话。这两句话,是《荀子》“天伦篇”里面的。《荀子》“天伦篇”,是中国古代了不得的哲学,也就是西方柏格生征服自然、以为人用的思想。《荀子》“天伦篇”说:“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大天而思之,孰与物蓄而制之?”这个文字,依照清代学者校勘,稍须改动。但意思没有改动。“从天而颂之”,是说服从自然。“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两句话联起来说,意思是:跟着自然走而歌颂,不如控制自然来用。“大天而思之”,是问自然是怎样来的。“大天而思之,孰与物蓄而制之?”是说:问自然从哪里来的,不如把自然看成一种东西,养它,制裁它。把自然控制来用,中国思想史上只有荀子才说得这样彻底。从这两句话,也可以看出中国在两千二三百年前,就有控制天命——古人所谓天命,就是自然——把天命看作一种东西来用的思想。 “穷理致知”四个字,是代表七八百年前——十一世纪到十二世纪——宋朝的思想的。宋代程子、朱子提倡格物——穷理——的哲学。什么叫做“格物”呢?这有七十几种说法。今天我们不去研究这些说法。照程子朱子的解释,“格物”是“即物而穷其理。……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这样的格物致知,可以扩大人的智识。程子说,“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习而久之,自然贯通。”有人以范围问他;他说,“上自天地之高大,下至一草一木,都要格的。”这个范围,就是科学的范围,工程师的范围。 两千二三百年前,荀子就有“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七八百年前,程子、朱子就有格物——穷理——的哲学。这是科学的哲学,可算是工程师的哲学。我们老祖宗有这样的好思想、哲学,为什么不能作到科学工业的文化呢?简单一句话,我们不幸得很,二千五百年以前的时候,已经走上了自然主义的哲学一条路了。像老子、庄子,以及更后的淮南子,都是代表自然主义思想的。这种自然主义的哲学发达的太早,而自然科学与工业发达的太迟:这是中国思想史的大缺点。 刚才讲的,人是用智慧制造器具的动物。这样,人就要天天同自然界接触,天天动手动脚的,抓住实物,把实物来玩,或者打碎它,煮它,烧它。玩来玩去,就可以发现新的东西,走上科学工业的一条路。比方“豆腐”,就是把豆子磨细,用其他的东西来点,来试验;一次,二次,……经过许多次的试验,结果点成浆,做成豆腐;做成功豆腐还不够,还要做豆腐干,豆腐乳。豆腐的做成,很显然的,是与自然界接触,动手、动脚,多方试验的结果,不是对自然界看看,想想,或作一首诗恭维自然界就行了的。 顶好一个例子,是格物哲学到了明朝的一个故事。明朝有一位大哲学家王阳明,他说:“照程子、朱子的说法,要做圣人,要‘即物而穷其理’。‘即物穷理’,你们没有试验过,我王阳明试验过了。”有一天,他同一位姓钱的朋友研究格物,并由钱先生动手格竹子,拿一个凳子坐在竹子旁边望,望了三天三夜,格不出来,病了。王阳明说:“你不够做圣人,我来格。”也端把椅子对着竹子望;望了一天一夜,两天两夜,……到了七天七夜,王阳明也格不出来,病了。于是王阳明说:“我们不配作圣人,不能格物。”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传统的不动手动脚,拿天然实物来玩的习惯。今天工学院植物系的学生格竹子,是要把竹子劈开,用显微镜来细细的看,再加上颜色的水,作各种的试验,然后就可以判定竹子在工业上的地位。为什么王阳明格不出来,今天的工程师可以格出来?因王阳明没有动手动脚作器具的习惯,今天的工程师有动手动脚作器具的习惯。荀子“制天命而用之”的哲学,终敌不过老子,庄子“错(措)人而思天”的哲学。故程、朱的格物穷理的思想,终不能应用到自然界的实物上去,至多只能在“读书”上(文史的研究上)发生了一点功效。 今天送给各位工程师哲学的人生观,又约略讲一讲我们老祖宗为什么失败;为什么有了这样好的征服天然的理想,穷理致知的哲学,而没有造成功科学文化、工业文化。我们可以了解我们老祖宗让西方人赶上去了。同时,从西方人后来实现了我们老祖宗的理想,我们亦就可以知道,只要振作,是可以迎头赶上的。我们只要二十年,三十年的努力,就可以同世界上科学工业发达的国家站在一样的地位。 二十年前,中国科学社要我作一个社歌,后来请赵元任先生作了乐谱。今天我把这个东西送给各位工程师。这个社歌,一共三段十二句: 我们不崇拜自然。他是一个刁钻古怪;我们要捶他,煮他,要叫他听我们的指派。 我们要他给我们推车;我们要他给我们送信。我们要揭穿他的秘密,好叫他服事我们人。 我们唱天行有常,我们唱致知穷理。明知道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book_title]不朽——我的宗教 不朽有种种说法,但是总括看来,只有两种说法是真有区别的。一种是把“不朽”解作灵魂不灭的意思。一种就是《春秋左传》上说的“三不朽”。 (一)神不灭论。宗教家往往说灵魂不灭,死后须受末日的裁判:做好事的享受天国天堂的快乐,做恶事的要受地狱的苦痛。这种说法,几千年来不但受了无数愚夫愚妇的迷信,居然还受了许多学者的信仰。但是古今来也有许多学者对于灵魂是否可离形体而存在的问题,不能不发生疑问。最重要的如南北朝人范缜的《神灭论》说:“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舍利无刀,舍刀无利。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宋朝的司马光也说:“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判烧春磨,亦无所施。”但是司马光说的“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还不免把形与神看作两件事,不如范缜说的更透切。范缜说人的神灵即是形体的作用,形体便是神灵的形质。正如刀子是形质,刀子的利钝是作用;有刀子方才有利钝,没有刀子便没有利钝。人有形体方才有作用:这个作用,我们叫做“灵魂”。若没有形体,便没有作用了,便没有灵魂了。范缜这篇《神灭论》出来的时候,惹起了无数人的反对。梁武帝叫了七十几个名士作论驳他,都没有什么真有价值的议论。其中只有沈约的《难〈神灭论〉》说:“利若遍施四方,则利体无处复立;利之为用正存一边毫毛处耳。神之与形,举体若合,又安得同乎?若以此譬为尽耶,则不尽;若谓本不尽耶,则不可以为譬也。”这一段是说刀是无机体,人是有机体,故不能彼此相比。这话固然有理,但终不能推翻“神者形之用”的议论。近世唯物派的学者也说人的灵魂并不是什么无形体,独立存在的物事,不过是神经作用的总名;灵魂的种种作用都即是脑部各部分的机能作用;若有某部被损伤,某种作用即时废止;人幼年时脑部不曾完全发达,神灵作用也不能完全,老年人脑部渐渐衰耗,神灵作用也渐渐衰耗。这种议论的大旨,与范缜所说“神者形之用”正相同。但是有许多人总舍不得把灵魂打消了,所以咬住说灵魂另是一种神秘玄妙的物事,并不是神经的作用。这个“神秘玄妙”的物事究竟是什么,他们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总应该有这么一件物事。既是“神秘玄妙”,自然不能用科学试验来证明他,也不能用科学试验来驳倒他。既然如此,我们只好用实验主义(Pragmatism)的方法,看这种学说的实际效果如何,以为评判的标准。依此标准看来,信神不灭论的固然也有好人,信神灭论的也未必全是坏人。即如司马光、范缜、赫胥黎一类的人,说:“不信灵魂不灭的话,何尝没有高尚的道德?更进一层说,有些人因为迷信天堂,天国,地狱,末日裁判,方才修德行善,这种修行全是自私自利的,也算不得真正道德。”总而言之,灵魂灭不灭的问题,于人生行为上实在没有什么重大影响;既没有实际的影响,简直可说是不成问题了。 (二)三不朽说。《左传》说的三种不朽是:(一)立德的不朽,(二)立功的不朽,(三)立言的不朽。“德”便是个人人格的价值,像墨翟、耶稣一类的人,一生刻意孤行,精诚勇猛,使当时的人敬爱信仰,使千百年后的人想念崇拜。这便是立德的不朽。“功”便是事业,像哥伦布发现美洲,像华盛顿造成美洲共和国,替当时的人开一新天地,替历史开一新纪元,替天下后世的人种下无量幸福的种子。这便是立功的不朽。“言”便是语言著作,像那《诗经》三百篇的许多无名诗人,又像陶潜杜甫莎士比亚易卜生一类的文学家,又像柏拉图、卢梭、密尔一类的文学家,又像牛顿、达尔文一类的科学家,或是做了几首好诗使千百年后的人欢喜感叹;或是做了几本好戏使当时的人鼓舞感动,使后世的人发愤兴起;或是创出一种新哲学或是发明了一种新学说,或在当时发生思想的革命,或在后世影响无穷。这便是立言的不朽。总而言之,这种不朽说,不问人死后灵魂能不能存在,只问他的人格,他的事业,他的著作有没有永远存在的价值。即如基督教徒说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他的灵魂永远存在,我们正不用驳这种无凭据的神话,只说耶稣的人格,事业和教训都可以不朽,又何必说那些无谓的神话呢?又如孔教会的人到了孔丘的生日,一定要举行祭孔的典礼,还有些人学那“朝山进香”的法子,要赶到曲阜孔林去对孔丘的神灵表示敬意!其实孔丘的不朽全在他的人格与教训,不在他那“在天之灵”。更进一步说,像那《三百篇》里的诗人,也没有姓名,也没有事实,但是他们都可说是立言的不朽。为什么呢?因为不朽全靠一个人的真价值,并不靠姓名事实的流传,也不靠灵魂的存在。试看古今来的多少大发明家,那发明火的,发明养蚕的,发明缫丝的,发明织布的,发明水车的,发明舂米的水碓的,发明规矩的,发明秤的,……虽然姓名不传,事实湮没,但他们的功业永远存在,他们也就都不朽了。这种不朽比那个人的小小灵魂的存在,可不是更可宝贵,更可羡慕吗?况且那灵魂的有无还在不可知之中,这三种不朽——德、功、言——可是实在的。这三种不朽可不是比那灵魂的不灭更靠得住吗? 以上两种不朽论,依我个人看来,不消说得,那“三不朽说”是比那“神不灭说”好得多了。但是那“三不朽说”还有三层缺点,不可不知。第一,照平常的解说看来,那些真能不朽的人只不过那极少数有道德,有功业,有著述的人。还有那无量平常人难道就没有不朽的希望吗?世界上能有几个墨翟、耶稣,几个哥伦布、华盛顿,几个杜甫、陶潜,几个牛顿、达尔文呢?这岂不成了一种“寡头”的不朽论吗?第二,这种不朽论单从积极一方面着想,但没有消极的裁制。那种灵魂的不朽论既说有天国的快乐,又说有地狱的苦楚,是积极消极两方面都顾着的。如今单说立德可以不朽,不立德又怎样呢?立功可以不朽,有罪恶又怎样呢?第三,这种不朽论所说的“德,功,言”三件,范围都很含糊。究竟怎样的人格方才可算是“德”呢?怎样的事业方才可算是“功”呢?怎样的著作方才可算是“言”呢?我且举下个例。哥伦布发现美洲固然可算得立了不朽之功,但是他船上的水手火头又怎样呢?他那只船的造船工人又怎样呢?他船上用的罗盘器械的制造工人又怎样呢?他所读的书的著作者又怎样呢?……举这一条例,已可见“三不朽”的界限含糊不清了。 因为要补足这三层缺点,所以我想提出第三种不朽论来请大家讨论。我一时想不起别的好名字,姑且称他做“社会的不朽论”。 (三)社会的不朽论。社会的生命,无论是看纵剖面,是看横截面,都像一种有机的组织。从纵剖面看来,社会的历史是不断的;前人影响后人,后人又影响更后人;没有我们的祖宗和那无数的古人,又那里有今日的我和你?没有今日的我和你,又那里有将来的后人?没有那无量数的个人,便没有历史,但是没有历史,那无数的个人也决不是那个样子的个人:总而言之,个人造成历史,历史造成个人。从横截面看来,社会的生活是交互影响的:个人造成社会,社会造成个人。社会的生活全靠个人分工合作的生活,但个人的生活,无论如何不同,都脱不了社会的影响;若没有那样这样的社会,决不会有这样那样的我和你;若没有无数的我和你,社会也决不是这个样子。莱布尼茨(Leibnitz)说得好:这个世界乃是一片大充实,其中一切物质都是接连着的。一个大充实里面有一点变动,全部的物质都要受影响,影响的程度与物体距离的远近成正比例。世界也是如此。每一个人不但直接受他身边亲近的人的影响,并且间接又间接的受距离很远的人的影响。所以世间的交互影响,无论距离远近,都受得着的。所以世界上的人,每人受着全世界一切动作的影响。如果他有周知万物的智慧,他可以在每人的身上看出世间一切施为,无论过去未来都可看得出,在这一个现在里面便有无穷时间空间的影子。 从这个交互影响的社会观和世界观上面,便生出我所说的“社会的不朽论”来。我这“社会的不朽论”的大旨是:我这个“小我”不是独立存在的,是和无量数小我有直接或间接的交互关系的;是和社会的全体和世界的全体都有互为影响的关系的;是和社会世界的过去和未来都有因果关系的。种种从前的因,种种现在无数“小我”和无数他种势力所造成的因,都成了我这个“小我”的一部分。我这个“小我”,加上了种种从前的因,又加上了种种现在的因,传递下去,又要造成无数将来的“小我”。这种种过去的“小我”,和种种现在的“小我”,和种种将来无穷的“小我”,一代传一代,一点加一滴;一线相传,连绵不断;一水奔流,滔滔不绝:——这便是一个“大我”。“小我”是会消灭的,“大我”是永远不灭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远不死,永远不朽的。“小我”虽然会死,但是每一个“小我”的一切作为,一切功德罪恶,一切语言行事,无论大小,无论是非,无论善恶,——都永远留存在那个“大我”之中。那个“大我”,便是古往今来一切“小我”的纪功碑,彰善祠,罪状判决书,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的恶溢法。这个“大我”是永远不朽的,故一切“小我”的事业,人格,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一个念头,一场功劳,一桩罪过,也都永远不朽”。这便是社会的不朽,“大我”的不朽。 那边“一座低低的土墙,遮着一个弹三弦的人”。那三弦的声浪,在空间起了无数波澜;那被冲动的空气质点,直接间接冲动无数旁的空气质点;这种波澜,由近而远,至于无穷空间;由现在而将来,由此刹那以至于无量刹那,至于无穷时间——这已是不灭不朽了。那时间,那“低低的土墙”外边来了一位诗人,听见那三弦的声音,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由这一个念头,就成了一首好诗;这首好诗传诵了许多;人人读了这诗,各起种种念头;由这种种念头,更发生无量数的念头,更发生无数的动作,以至于无穷。然而那“低低的土墙”里面那个弹三弦的人又如何知道他所发生的影响呢? 一个生肺病的人在路上偶然吐了一口痰。那口痰被太阳晒干了,化为微尘,被风吹起中,东西飘散,渐吹渐远,至于无穷时间,至于无穷空间。偶然一部分的病菌被体弱的人呼吸进去,便发生肺病,由他一身传染一家,更由一家传染无数人家。如此辗转传染,至于无穷空间,至于无穷时间。然而那先前吐痰的人的骨头早已腐烂了,他又如何知道他所种的恶果呢? 一千五六百年前有一个人叫做范缜说了几句话道:“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刀;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这几句话在当时受了无数人的攻击。到了宋朝有个司马光把这几句话记在他的《资治通鉴》里。一千五六百年之后,有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就是我——看《通鉴》里这几句话,心里受了一大感动,后来便影响了他半生的思想行事。然而那说话的范缜早已死了一千五六百年了! 二千六七百年前,在印度地方有一个穷人病死了,没人收尸,尸首暴露在路上,已腐烂了。那边来了一辆车,车上坐着一个王太子,看见了这个腐烂发臭的死人,心中起了一念;由这一念,辗转发生无数念。后来那位王太子把王位也抛了,富贵也抛了,父母妻子也抛了,独自去寻思一个解脱生老病死的方法。后来这位王子便成了一个教主,创了一种哲学的宗教,感化了无数人。他的影响势力至今还在;将来即使他的宗教全灭了,他的影响势力终久还存在,以至于无穷。这可是那腐烂发臭的路毙所曾梦想到的吗? 以上不过是略举几件事,说明上文说的“社会的不朽”,“大我的不朽”。这种不朽论,总而言之,只是说个人的一切功德罪恶,一切言语行事,无论大小好坏——都留下一些影响在那个“大我”之中——都与这永远不朽的“大我”一同永远不朽。 上文我批评那“三不朽论”的三层缺点:(一)只限于极少数的人,(二)没有消极的裁制,(三)所说“功,德,言,”的范围太含糊了。如今所说“社会的不朽”,其实只是把那“三不朽论”的范围更推广了。既然不论事业功德的大小,一切都可不朽,那第一第三两短处都没有了。冠绝古今的道德功业固可以不朽,那极平常的“庸言庸行”,油盐柴米的琐屑,愚夫愚妇的细事,一言一笑的微细,也都永远不朽。那发现美洲的哥伦布固可以不朽,那些和他同行的水手火头,造船的工人,造罗盘器械的工人,供给他粮食衣服银钱的人,他所读的书的著作家,生他的父母,生他父母的父母祖宗,以及生育训练那些工人商人的父母祖宗,以及他以前和同时的社会,……都永远不朽。社会是有机的组织,那英雄伟人可以不朽,那挑水的,烧饭的,甚至于浴堂里替你擦背的,甚至于每天替你家掏粪倒马桶的,也都永远不朽。至于那第二层缺点,也可免去。如今说立德不朽,行恶也不朽;立功不朽,犯罪也不朽;“流芳百世”不朽,“遗臭万年”也不朽;功德盖世因是不朽的善因,吐一口痰也有不朽的恶果。我的朋友李守常先生说得好:“稍一失脚,必致遗留层层罪恶种子于未来无量的人,——即未来无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忏悔。”这就是消极的裁制了。 中国儒家的宗教提出一个父母的观念,和一个祖先的观念,来做人生一切行为的裁制力。所以说:“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父母死后,又用丧礼祭礼等等见神见鬼的方法,时刻提醒这种人生行为的裁制力。所以又说:“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又说:“斋三日,则见其所为斋者;祭之日,入室,接然必有见乎其位;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出户而听,忾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这都是“神道设教”,见神见鬼的手段。这种宗教的手段在今日是不中用了。还有那种“默示”的宗教,神权的宗教,崇拜偶像的宗教,在我们心里也不能发生效力,不能裁制我们一生的行为。以我个人看来,这种“社会的不朽”观念很可以做我的宗教了。我的宗教的教旨是:我这个现在的“小我”,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过去,须负重大的责任。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未来,也须负重大的责任。我须要时时想着,我应该如何努力利用现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负了那“大我”的无穷过去,方才可以不遗害那“大我”的无穷未来? [book_title]追悼志摩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再别康桥》) 志摩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漓的大雨里,在那迷蒙的大雾里,一个猛烈的大震动,三百匹马力的飞机碰在一座终古不动的山上,我们的朋友额上受了一个致命的撞伤,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觉,半空中起了一团大火,像天上陨了一颗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们的志摩和他的两个同伴就死在那烈焰里了! 我们初得着他的死信,却不肯相信,都不信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会死的这么残酷。但在那几天的精神大震撼稍稍过去之后,我们忍不住要想,那样的死法也许只有志摩最配。我们不相信志摩会“悄悄的走了”,也不忍想志摩会死一个“平凡的死”,死在天空之中,大雨淋着,大雾笼罩着,大火焚烧着,那撞不倒的山头在旁边冷眼瞧着,我们新时代的新诗人,就是要自己挑一种死法,也挑不出更合式,更悲壮的,志摩走了,我们这个世界里被他带走了不少的云彩。他在我们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爱的云彩,永远是温暖的颜色,永远是美的花样,永远是可爱的。他常说: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们也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可是狂风过去之后,我们的天空变惨淡了,变寂寞了,我们才感觉我们的天上的一片最可爱的云彩被狂风卷去了,永远不回来了! 这十几天里,常有朋友到家里来谈志摩,谈起来常常有人痛哭。在别处痛哭他的,一定还不少。志摩所以能使朋友这样哀念他,只是因为他的为人整个的只是千团同情心,只是一团爱。叶公超先生说: 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于无意中都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 陈通伯先生说: 尤其朋友里缺不了他。他是我们的连索,他是黏着性的,发酵性的。在这七八年中,国内文艺界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的不能见面。但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志摩;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的黏着性。他才是和事佬,他有无穷的同情,他总是朋友中间的“链索”。他从没有疑心,他从不会妒忌。使这些多疑善妒的人们十分惭愧,又十分羡慕。 他的一生真是爱的象征。爱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冈, 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 我向飘渺的云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见你! …… 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 活泼,秀丽,褴褛的衣衫; 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 上帝,他眼里有你! (《他眼里有你》) 志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自序》里,曾说他的心境是“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这句话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 社会上对于他的行为,往往有不谅解的地方,都只因为社会上批评他的人不曾懂得志摩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他的离婚和他的第二次结婚,是他一生最受社会严厉批评的两件事。现在志摩的棺已盖了,而社会上的议论还未定。但我们知道这两件事的人,都能明白,至少在志摩的方面,这两件事最可以代表志摩的单纯理想的追求。他万分诚恳的相信那两件事都是他实现那“美与爱与自由”的人生的正当步骤。这两件事的结果,在别人看来,似乎都不曾能够实现志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们还忍用成败来议论他吗? 我忍不住我的历史癖,今天我要引用一点神圣的历史材料,来说明志摩决心离婚时的心理。民国十一年三月,他正式向他的夫人提议离婚,他告诉她,他们不应该继续他们的没有爱情没有自由的结婚生活了,他提议“自由之偿还自由”,他认为这是“彼此重见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他说: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这信里完全是青年的志摩的单纯的理想主义,他觉得那没有爱又没有自由的家庭是可以摧毁他们的人格的,所以他下了决心,要把自由偿还自由,要从自由求得他们的真生命,真幸福,真恋爱。 后来他回国了,婚是离了,而家庭和社会都不能谅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离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会上的人更不明白了。志摩是梁任公先生最爱护的学生,所以民国十二年任公先生曾写一封很恳切的信去劝他。在这信里,任公提出两点: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 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斗。 任公又说: 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邑佗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 (十二年一月二日信) 任公一眼看透了志摩的行为是追求一种“梦想的神圣境界”,他料到他必要失望,又怕他少年人受不起几次挫折,就会死,就会堕落。所以他以老师的资格警告他:“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 但这种反理想主义是志摩所不能承认的。他答复任公的信,第一不承认他是把他人的苦痛来换自己的快乐。他说: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斗。 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第二,他也承认恋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不能不去追求。他说: 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他又相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创造培养出来的。他对任公说: 嗟夫吾师!我尝备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总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我今天发表这三封不曾发表过的信,因为这几封信最能表现那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徐志摩。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有爱,必须有自由,必须有美:他深信这种三位一体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纯洁的心血培养出来的。——我们若从这个观点来观察志摩的一生,他这十年中的一切行为就全可以了解了。我还可以说,只有从这个观点上才可以了解志摩的行为;我们必须先认清了他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方才认得清志摩的为人。 志摩最近几年的生活,他承认是失败。他有一首《生活》的诗,诗是暗惨的可怕: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相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他的失败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的失败。他的追求,使我们惭愧,因为我们的信心太小了,从不敢梦想他的梦想。他的失败,也应该使我们对他表示更深厚的恭敬与同情,因为偌大的世界之中,只有他有这信心,冒了绝大的危险,费了无数的麻烦,牺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牺牲了家庭的亲谊和人间的名誉,去追求,去试验一个“梦想之神圣境界”,而终于免不了惨酷的失败;也不完全是他的人生观的失败。他的失败是因为他的信仰太单纯了,而这个现实世界太复杂了,他的单纯的信仰禁不起这个现实世界的摧毁;正如易卜生的诗剧brand里的那个理想主义者,抱着他的理想,在人间处处碰钉子;碰的焦头烂额,失败而死。 然而我们的志摩“在这恐怖的压迫下”,从不叫一声“我投降了”!他从不曾完全绝望,他从不曾绝对怨恨谁。他对我们说: 你们不能更多的责备。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猛虎集〉自序》) 是的,他不曾低头。他仍旧昂起头来做人;他仍旧是他那一团的同情心,一团的爱。我们看他替朋友做事,替团体做事,他总是仍旧那样热心,仍旧那样高兴。几年的挫折,失败,苦痛,似乎使他更成熟了,更可爱了。他在苦痛之中,仍旧继续他的歌唱。他的诗作风也更成熟了。他所谓“初期的汹涌性”固然是没有了,作品也减少了;但是他的意境变深厚了,笔致变淡远了,技术和风格都更进步了。这是读《猛虎集》的人都能感觉到的。志摩自己希望今年是他的“一个真正的复活的机会”。他说: 抬起头居然又见到了。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 我们一班朋友都替他高兴。他这几年来想用心血浇灌的花也许是枯萎的了;但他的同情,他的鼓舞,早又在别的园里种出了无数的可爱的小树,开出了无数可爱的鲜花。他自己的歌唱有一个时代是几乎消沉了;但他的歌声引起了他的园地外无数的歌喉,嘹亮的唱,哀怨的唱,美丽的唱。这就是对他的安慰,都使他高兴。 谁也想不到在这个最有希望的复活时代,他竟丢了我走了!他的《猛虎集》里有一首咏一只黄鹏的诗,现在重了,好像他在那里描写他自己的死,和我们对他的死的悲哀: 等候他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他。但他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他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真是一片春光,一团火焰,一腔热情。现在难道都完了? 决不!决不!志摩最爱他自己的一首小诗,题目叫《偶然》,在他的《卞昆冈》剧本里,在那个可爱的孩子阿临死时,那个瞎子弹着三弦,唱着这首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互放的光亮! 朋友们,志摩是走了,但他投的影子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他放的光亮也会永远留在人间,他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有了他做朋友,也可以安慰自己说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忘不了,和我们—— 在那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book_title]我所提倡的拜金主义 吴稚晖先生在今年五月底曾对我说:“适之先生,你千万再不要提倡那害人误国的国故整理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提倡一种纯粹的拜金主义。” 我因为个人兴趣上的关系,大概还不能完全抛弃国故的整理。但对于他说的拜金主义的提倡,我却表示二十四分的赞成。 拜金主义并没有什么深奥的教旨,吴稚晖先生在他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与人生观》里,曾发挥过这种教义。简单说来,拜金主义只有三个信条: 第一,要自己能挣饭吃。 第二,不可抢别人的饭吃。 第三,要能想出法子来,开出生路来,叫别人有挣饭吃的机会。 《珠砂痣》里有一句说白:“原来银子是一件好宝贝。”这就是拜金主义的浅说。银子为什么是一件好宝贝呢?因为没有银子便是贫穷,贫穷便是一切罪恶的来源。《珠砂痣》里那个男子因为贫穷,便肯卖妻子,卖妻子便是一桩罪恶。你仔细想想,哪一件罪恶不是由于贫穷的?小偷、大盗、扒儿手、绑票、卖姐、贪赃、卖国,哪一件不是由于贫穷? 所以古人说: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礼节。 这便是拜金主义的人生观。 一班瞎了眼睛,迷了心头孔的人,不知道人情是什么,偏要大骂西洋人,尤其是美国人,骂他们“崇拜大拉”(Worship the dollar)!你要知道,美国人因为崇拜大拉,所以已经做到了真正“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理想境界了。(几个大城市里自然还有罪恶,但乡间真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西洋的普遍现状。) 我们不配骂人崇拜大拉;请回头看看我们自己崇拜的是什么! 一个老太婆,背着一只竹箩,拿着一根铁扦,天天到弄堂里去扒垃圾堆,去寻那垃圾堆里一个半个没有烧完的煤球,一寸两寸稀烂奇脏的破布。——这些人崇拜的是什么! 要知道,这种人连半个没有烧完的煤球也不肯放过,还能有什么“道德”“牺牲”“廉洁”“路不拾遗”? 所以现今的要务是要充分提倡拜金主义,提倡人人要能挣饭吃。 上海青年会里的朋友们,现在办了一种职业学校,要造成一些能自己挣饭吃的人才,这真是大做好事,功德无量。我想社会上一定有些假充道学的人,嫌这个学校的拜金气味太重,所以写这篇短文,预先替他们做点辩护。 [book_title]给北大哲学系毕业生纪念赠言 一个大学里,哲学系应该是最不时髦的一系,人数应该最少。但北大的哲学系向来有不少的学生,这是我常常诧异的事。我常常想,这许多学生,毕业之后,应该做些什么事?能够做些什么事? 现在你们都快毕业了。你们自然也在想:“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我们能够做些什么?” 依我的愚见,一个哲学系的目的应该不是叫你们死读哲学书,也不是教你们接受某派某人的哲学。 禅宗有个和尚曾说:“达摩东来,只是要寻求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我想借用这句话来说:“哲学教授的目的也只是要造就几个不受人惑的人。” 你们应该做些什么?你们应该努力做个不受人惑的人。 你们能做个不受人惑的人吗?这个全凭自己的努力。 如果你们不敢十分自信,我这里有一件小小的法宝,送给你们带去做一件防身的工具。这件法宝只有四个字:“拿证据来!” 这里还有一只小小的锦囊,装作这件小小法宝的用法:“没有证据,只可悬而不断;证据不够,只可假设,不可武断;必须等到证实之后,方才可以算作定论。” 必须自己能够不受人惑,方才可以希望指引别人不受人诱。 朋友们,大家珍重! [book_title]人生知识的准备 一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仪式完毕之后,你们就被列入少数特权分子之列——大学毕业生。今天并不是标示着人生一段时期的结束或完毕,而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一个真正生活和真正充满责任的开端。 大家对你们作为大学生毕业生的,总期望会与平常人有所不同,和大多数没有念过大学的人有所不同。他们预料你们的言行会有怪异之处。 你们有些人或许不喜欢人家把你们视为与众不同,言行怪异的人。你们或许想要和群众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让我们向你们保证,要回到群众中间,使人不分彼此,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假如你们有这个愿望,你们随时都可以做到,你们随时都可以成为一个“好伙伴”,一个“易于相处的人”——而人们,包括你们自己,马上就会忘记你们曾经念过大学这回事。 虽然大学教育当然不该把我们造成为“势利之徒”和“古怪的人”,可是我们大学毕业生一直保留一点儿与众不同的标志,却也不是一件坏事。这一点儿与众不同的标志,我相信,是任何学术机构的教育家所最希望造成的。 大学男女学生与众不同的这个标志是什么呢?多数教育家都很可能会同意的说,那是一个多少受过训练的脑筋——一个多少有规律的思想方式——这会使得,也应当使得,受大学教育的人显出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一个头脑受过训练的人在看一件事时用批判和客观的态度,而且也用适当的知识学问为凭依。他不容许偏见和个人的利益来影响他的判断,左右他的观点。他一直都是好奇的,但是他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人。他并不仓促的下结论,也不轻易的附合他人的意见,他宁愿耽搁一段时间,一直等到他有充分的时间来查事实和证据后,才下结论。 总而言之,一个受过训练的头脑,就是对于易陷入于偏见、武断和盲目接受传统与权威的陷阱,存有戒心和疑惧。同时,一个受过训练的脑筋不是消极或是毁灭性的。他怀疑人并不是喜欢怀疑的缘故;也并不是认为“所有的话都有可疑之处,所有的判断都有虚假之处”。他之所以怀疑是为了确切相信一件事。为了要根据更坚固的证据和更健全的推理为基础,来建立或重新建立信仰。 你们四年的研究和实验工作一定教过你们独立思考、客观判断、有系统的推理,和根据证据来相信某一件事的习惯。这些就是,也应当是,标示一个人是大学生的标志。就是这些特征才使你们显得“与众不同”和“怪异”,而这些特征可能会使你们不孚众望或不受欢迎,甚至为你们社会里大多数人所畏避和摒弃。 可是,这些有点令人烦恼的特点却是你们母校于你们居留在此时间中,所教导你们而为此最感觉自豪的事。这些求知习惯的训练,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的话,也就是你们在大学里有责任予以培养起来的,回家时从这个校园里所带走的,并且在你们整个一生和在你们一切各种活动中,所继续不断的实行和发展的。 伟大的英国科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的赫胥黎(Thomas H. Huxley)曾说过:“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行为就是口里讲,内心深感觉到这句话:‘我相信某件事是实在的。’紧附在那个行为上的是人生存在世上一切最大的报酬和一切最严重的责罚。”要成功的完成这一个“最神圣的行为”,那应用在判断、思考和信仰上的思想训练和规律是必要的。 所以在这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你们必须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是否获得所期望于为一个受大学教育的我所该有的充分知识训练吗?我的头脑是否有充分的装备和准备来做赫胥黎所说的“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行为”? 二 我们必须要体会到“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行为”也同时是我们日常所需做的行为。另一个英国哲学家密尔(John Stuart Mill)曾说过:“各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需要确切证实他所没有直接观察过的事情……法官、军事指挥官、航海人员、医师、农场经营者(我们还可以加上一般的公民和选民)的事,也不过是将证据加以判断,并按照判断采取行动……就根据他们做法(思考和推论)的优劣,就可以决定他们是否尽其分内的职责。这是头脑所不停从事的职责。” 由于人人每日每时都需要思考,所以人在思考时,极容易流于疏忽,漠不关心,和习惯性的态度。大学教育毕竟难以教给我们一整套精通与永久适用的求知习惯,原因是其所需的时间远超过大学的四年。大学毕业生离开了他的实验室和图书馆,往往感觉到他已经工作得太劳累,思考得太辛苦,毕业后应当享受到一种可以不必求知识的假期。他可能太忙或者太懒,而无法把他在大学里刚学到而还没有精通的知识训练继续下去。他可能不喜欢标榜自己为受过大学教育“好炫耀博学的人”。他可能发现讲幼稚的话与随和大众的反应是一种调剂,甚至是一种愉快的事。无论如何,大学毕业生离开大学之后,最普遍的危险就是溜回到怠惰和懒散方式的思考和信仰。 所以大学生离开学校后,最困难的问题就是如何继续培养精稔实验室研究的思考态度和技术,以便将这种思考的态度和技术扩展到他日常思想、生活、和各种活动上去。 天下没有一个普遍适用以提防这种懒病复发的公式。但是我们仍然想献给列位一个简单的妙计,这个妙计对我自己和对我的学生和朋友都很实用。 我所想要建议的是各个大学毕业生都应当有一个或两个或更多足以引起兴趣和好奇心的疑难问题,借以激起他的注意、研究、探讨,或实验的心思。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一切科学的成就都是由于一个疑难的问题碰巧激起某一个观察者的好奇心和想像力所促成的。有人说没有装备良好的图书馆和实验室是无法延续求知的兴趣。这句话是不确实的。请问阿基米德、伽利略、牛顿、法拉第,或者甚至达尔文或巴斯德究竟有什么实验室或图书馆的装备呢?一个大学毕业生所需要的仅是一些会激起他的好奇心,引起他的求知欲和挑激他的想法求解决的有趣的难题。那种挑激引发的性质就足够引致他搜集资料、触类旁通、设计工具,和建立简单而适用的试验和实验室。一个人对于一些引人好奇的难题不发生兴趣的话,就是处在设备良好的实验室和博物馆中,知识上也不会有任何发展。 四年的大学教育所给予我们的,毕业只不过是已经研究出来和尚未研究出来的学问浩瀚范围的一瞥而已。不管我们主修的是哪一个科目,我们都不应当有自满的感觉,以为在我们专门科目范围内,已经没有不解决的问题存在。凡是离开母校大门而没有带一两个知识上的难题回家去,和一两个在他清醒时一直缠绕着他的问题,这个人的知识生活可以说是已经寿终正寝了。 这是我给你们的劝告:在这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你们该花费几分钟,为你们自己列一个知识的清单,假如没有一两个值得你们下决心解决的知识难题,就不轻易步入这个大世界。你们不能带走你们的教授,也不能带走学校的图书馆和实验室。可是你们带走几个难题。这些难题时刻都会使你们知识上的自满和怠惰下来的心受到困扰。除非你们向这些难题进攻,并加以解决,否则你们就一直不得安宁。那时候,你们看吧,在处理和解决这些小难题的时候,你们不但使你们思考和研究的技术逐渐纯熟和精稔,而且同时开拓出知识的新地平线并达到科学的新高峰。 三 这种一直有一些激起好奇心和兴趣疑难问题来刺激你们的小妙计有许多功用。这个妙计可使你们一生中对研究学问的兴趣永存不灭,可开展你们新嗜好的兴趣,把你们日常生活提高到超过惯性和苦闷的水准之上。常常在沉静的夜里,你们突然成功的解决了一个讨厌的难题而很希望叫醒你们的家人,对他们叫喊着说:“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时候给你们的是知识上的狂喜和很大的乐趣。 但是这种自找问题和解决问题方式最重要的用处,是在于用来训练我们的能力,磨炼我们的智慧,而因此使我们能精稔实验与研究的方法和技术。对思考技术的精稔可能引使你们达到创造性的知识高峰;但是也同时会渐渐的普遍应用在你们整个生活上,并且使你们在处理日常活动时,成为比较懂得判断的人,会使你们成为更好的公民,更聪明的选民,更有知识的报纸读者,成为对于目前国家大事或国际大事一个更为胜任的评论者。 这个训练对于为一个民主国家里公民和选民的你们是特别重要的。你们所生活的时代是一片充满了惊心动魄事件的时代,一个势要毁灭你们政府和文化根基的战争时代。而从各方面拥集到你们身上的是强有力不让人批驳的思想形态,巧妙的宣传,以及随意歪曲的历史。希望你们在这个要把人弄得团团转的旋风世界中,要建立起你们的判断力,要下自己的决心,投你们的票,和尽你们的本分。 有人会警告你们要特别提高警惕,以提防邪恶宣传的侵袭。可是你们要怎样做才能防御宣传的侵入呢?因为那些警告你们的人本身往往就是职业的宣传员,只不过他们罐头上所用的是不同的商标;但这些罐头里照样是陈旧的和不准批驳的东西。 例如,有人告诉你们,上次世界大战所有一切唯心论的标语,像“为世界民主政治的安全而战”和“以战争来消弭战争”这些话,都是想讨人欢喜的空谈和烟幕而已。但是揭露这件事的人也就是宣传者,他要我们全体都相信美国之参加上次世界大战是那些“担心美元英镑贬值”放高利贷者和发战争财者所促成的。 再看另一个例子。你们是在一个信仰所培养之下长大起来的。这些信仰就是相信你们的政府形式,属于人民的政府,尊敬个人的自由特别是相信那保护思想、信仰、表达,和出版等自由的政府形式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之一;但是我们这一代的新先知们却告诉你们说,民主的代议政府仅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一个必然的副产品,这个制度并没有实质的优点,也没有永恒的价值;他们又说个人的自由并不一定是人们所希求的;为了集体的福利和权力的利益起见,个人的自由应当视为次要的,甚至应当加以抑压下去的。 这些和许多其他相反的论调到处都可以看到听到,都想要迷惑你们的思想,麻木你们的行动。你们需要怎么样准备自己来对付一切所有这些相反的论调呢?当然不会是紧闭着眼睛不看,掩盖着耳朵不听吧。当然也不会躲在良好的古老传统信仰的后面求庇护吧,因为受攻击和挑衅的就是古老的传统本身。当然也不会是诚心诚意的接受这种陈腔烂调和不准批驳的思想和信仰的体系,因为这样一个教条式的思想体系可能使你们丢失了很多的独立思想,会束缚和奴役你们的思想,以致从此之后,你们在知识上说,仅是机械一个而已。 你们可能希望能保持精神上的平衡和宁静,能够运用你们自己的判断,唯一的方法就是训练你们的思想,精稔自由沉静思考的技术。使我们更充分了解知识训练的价值和功效的就是在这知识困惑和混乱的时代。这个训练会使我们能够找到真理——使我们获得自由的真理。 关于这种训练与技术,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那就是你们在实验室所学到的,也就是你们最优秀的教师终生所从事的,而在你们研究论文上所教你们的方法,那就是研究和实验的科学方法。也就是你们要学习应用于解决我所劝你们时刻要找一两个疑难问题所用的同样方法。这个方法,如果训练得纯熟精通,会使我们能在思考我们每天必须面对有关社会、经济,和政治各项问题时,会更清楚,会更胜任的。 以其要素言,这个科学技术包括非常专心注意于各种建议、思想和理论,以及后果的控制和试验。一切思考是以考虑一个困惑的问题或情况开始的。所有一切能够解决这个困惑问题的假设都是受欢迎的。但是各个假设的论点却必须以在采用后可能产生的后果来作为适用与否的试验,凡是其后果最能满意克服原先困惑所在的假设,就可接受为最好和最真实的解决方法。这是一切自然、历史和社会科学的思考要素。 人类最大的谬误,就是以为社会和政治问题简单得很,所以根本不需要科学方法的严格训练,而只要根据实际经验就可以判断,就可以解决。 但是事实却是刚刚相反的。社会与政治问题是关连着等待千千万万人命和福利的问题。就是由于这些极具复杂性和重要性的问题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使得这些问题到今日还没有办法以准确的定量衡量方法和试验与实验的精确方法来计量。甚至以最审慎的态度和用严格的方法无法保证绝无错误。但是这些困难却省免不了我们用尽一切审慎和批判的洞察力来处理这些庞大的社会和政治问题和必要。 两千五百年前某诸侯问孔子说“一言而可以兴邦,……一言而丧邦有诸?” 想到社会与政治的问题,总会提醒我们关于向孔子请教的这两个问题,因为对社会与政治的思考必然会连带想起和计划整个国家,整个社会,或者整个世界的事。所以一切社会与政治理论在用以处理一个情况时,如果粗心大意或固守教条,严重的说来,可能有时候会促成预料不到的混乱、退步、战争和毁灭,有时就真的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刚就在前天,希特勒对他的军队发出一个命令,其中说到一句话:他要决定他的国家和人民未来一千年的命运! 但希特勒先生一个人是无法以个人的思想来决定千千万万人的生死问题。你们在这里所有的人需要考虑你们在即将来临的本地与全国选举中所有的选择,所有的人需要对和战问题表达意见,并不决定。是的,你们也会考虑到一个情况,你们在这个情况中的思考是正确,是错误,就会影响千千万万人的福利,也可能直接或间接的决定未来一千年世界与其文化的命运! 所以为少数特权阶级的我们大学男女,严肃的和胜任的把自己准备好,以便像在今日的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每日从事思考和判断,把我们自己训练好,以便作有责任心的思考,乃是我们神圣的任务。 有责任心的思考至少含着三个主要的要求:第一,把我们的事实加以证明,把证据加以考查;第二,如有差错,谦虚的承认错误,慎防偏见和武断;第三,愿意尽量彻底获致一切会随着我们的观点和理论而来的可能后果,并且道德上对这些后果负责任。 怠惰的思考,容许个人和党团的因素不知不觉的影响我们的思考,接受陈腐和不加分析的思想为思考之前提,或者未能努力以获致可能后果,来试验一个人的思想是否正确等等就是知识上不负责任的表现。 你们是否充分准备来做这件在你们一生中最神圣的行动——有责任心的思考? [book_title]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 这一两个星期里,各地的大学都有毕业的班次,都有很多的毕业生离开学校去开始他们的成人事业。学生的生活是一种享有特殊优待的生活,不妨幼稚一点,不妨吵吵闹闹,社会都能纵容他们,不肯严格的要他们负行为的责任。现在他们要撑起自己的肩膀来挑他们自己的担子了。在这个国难最紧急的年头,他们的担子真不轻!我们祝他们的成功,同时也不忍不依据我们自己的经验,赠与他们几句送行的赠言,——虽未必是救命毫毛,也许作个防身的锦囊罢! 你们毕业之后,可走的路不出这几条:绝少数的人还可以在国内或国外的研究院继续作学术研究;少数的人可以寻着相当的职业;此外还有做官,办党,革命三条路;此外就是在家享福或者失业闲居了。第一条继续求学之路,我们可以不讨论。走其余几条路的人,都不能没有堕落的危险。堕落的方式很多,总括起来,约有这两大类: 第一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求知识的欲望。你们到了实际社会里,往往所用非所学,往往所学全无用处,往往可以完全用不着学问,而一样可以胡乱混饭吃,混官做。在这种环境里,即使向来抱有求知识学问的决心的人,也不免心灰意懒,把求知的欲望渐渐冷淡下去。况且学问是要有相当的设备的;书籍、试验室、师友的切磋指导、闲暇的工夫,都不是一个平常要糊口养家的人所能容易办到的。没有做学问的环境,又谁能怪我们抛弃学问呢? 第二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理想的人生的追求。少年人初次与冷酷的社会接触,容易感觉理想与事实相去太远,容易发生悲观和失望。多年怀抱的人生理想,改造的热诚,奋斗的勇气,到此时候,好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渺小的个人在那强烈的社会炉火里,往往经不起长时期的烤炼就镕化了,一点高尚的理想不久就幻灭了。抱着改造社会的梦想而来,往往是弃甲曳兵而走,或者做了恶势力的俘虏。你在那俘虏牢狱里,回想那少年气壮时代的种种理想主义,好像都成了自误误人的迷梦!从此以后,你就甘心放弃理想人生的追求,甘心做现成社会的顺民了。 要防御这两方面的堕落,一面要保持我们求知识的欲望,一面要保持我们对于理想人生的追求。有什么好法子呢?依我个人的观察和经验,有三种防身的药方是值得一试的。 第一个方子只有一句话:“总得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问题是知识学问的老祖宗;古今来一切知识的产生与积聚,都是因为要解答问题,——要解答实用上的困难或理论上的疑难。所谓“为知识而求知识”,其实也只是一种好奇心追求某种问题的解答,不过因为那种问题的性质不必是直接应用的,人们就觉得这是“无所为”的求知识了。我们出学校之后,离开了做学问的环境,如果没有一个两个值得解答的疑难问题在脑子里盘旋,就很难继续保持追求学问的热心。可是,如果你有了一个真有趣的问题天天逗你去想他,天天引诱你去解决他,天天对你挑衅笑你无可奈他,——这时候,你就会同恋爱一个女子发了疯一样,坐也坐不下,睡也睡不安,没工夫也得偷出工夫去陪她,没钱也得撙衣节食去巴结她。没有书,你自会变卖家私去买书;没有仪器,你自会典押衣服去置办仪器;没有师友,你自会不远千里去寻师访友。你只要能时时有疑难问题来逼你用脑子,你自然会保持发展你对学问的兴趣,即使在最贫乏的知识环境中,你也会慢慢的聚起一个小图书馆来,或者设置起一所小试验室来。所以我说:第一要寻问题。脑子里没有问题之日,就是你的知识生活寿终正寝之时!古人说:“待文王而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试想伽利略(Galieo)和牛顿(Newton)有多少藏书?有多少仪器?他们不过是有问题而已。有了问题而后,他们自会造出仪器来解答他们的问题。没有问题的人们,关在图书馆里也不会用书,锁在试验室里也不会有什么发现。 第二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总得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离开学校之后,大家总得寻个吃饭的职业。可是你寻得的职业未必就是你所学的,或者未必是你所心喜的,或者是你所学而实在和你的性情不相近的。在这种状况之下,工作就往往成了苦工,就不感觉兴趣了。为糊口而作那种非“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工作,就很难保持求知的兴趣和生活的理想主义。最好的救济方法只有多多发展职业以外的正当兴趣与活动。一个人应该有他的职业,又应该有他的非职业的玩艺儿,可以叫做业余活动。凡一个人用他的闲暇来做的事业,都是他的业余活动。往往他的业余活动比他的职业还更重要,因为一个人的前程往往全靠他怎样用他的闲暇时间。他用他的闲暇来打麻将,他就成个赌徒;你用你的闲暇来做社会服务,你也许成个社会改革者;或者你用你的闲暇去研究历史,你也许成个史学家。你的闲暇往往定你的终身。英国十九世纪的两个哲人,密尔(J.S.Mill)终身做东印度公司的秘书,然而他的业余工作使他在哲学上、经济学上、政治思想史上都占一个很高的位置;斯宾塞(Spencer)是一个测量工程师,然而他的业余工作使他成为前世纪晚期世界思想界的一个重镇。古来成大学问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善用他的闲暇时间的。特别在这个组织不健全的中国社会,职业不容易适合我们性情,我们要想生活不苦痛或不堕落,只有多方发展业余的兴趣,使我们的精神有所寄托,使我们的剩余精力有所施展。有了这种心爱的玩艺儿,你就做六个钟头的抹桌子工夫也不会感觉烦闷了,因为你知道,抹了六点钟的桌子之后,你可以回家去做你的化学研究,或画完你的大幅山水,或写你的小说戏曲,或继续你的历史考据,或做你的社会改革事业。你有了这种称心如意的活动,生活就不枯寂了,精神也就不会烦闷了。 第三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你总得有一点信心。”我们生当这个不幸的时代,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是叫我们悲观失望的。特别是在这个年头毕业的你们,眼见自己的国家民族沉沦到这步田地,眼看世界只是强权的世界,望极天边好像看不见一线的光明,——在这个年头不发狂自杀,已算是万幸了,怎么还能够希望保持一点内心的镇定和理想的信任呢?我要对你们说:这时候正是我们要培养我们的信心的时候!只要我们有信心,我们还有救。古人说:“信心(Faith)可以移山。”又说:“只要工夫深,生铁磨成绣花针。”你不信吗?当拿破仑的军队征服普鲁士占据柏林的时候,有一位穷教授叫做菲希特(Fichte)的,天天在讲堂上劝他的国人要有信心,要信仰他们的民族是有世界的特殊使命的,是必定要复兴的,菲希特死的时候(1814年),谁也不能预料德意志统一帝国何时可以实现。然而不满五十年,新的统一的德意志帝国居然实现了。 一个国家的强弱盛衰,都不是偶然的,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铁律的。我们今日所受的苦痛和耻辱,都只是过去种种恶因种下的恶果。我们要收将来的善果,必须努力种现在的新因。一粒一粒的种,必有满仓满屋的收,这是我们今日应该有的信心。 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失败,都由于过去的不努力。 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将来的大收成。 佛典里有一句话:“福不唐捐。”唐捐就是白白的丢了。我们也应该说:“功不唐捐!”没有一点努力是会白白的丢了的。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方向,你瞧!你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叶开花结果了! 你不信吗?法国被普鲁士打败之后,割了两省地,赔了五十万万法郎的赔款。这时候有一位刻苦的科学家巴斯德(Pasteur)终日埋头在他的试验室里做他的化学试验和微菌学研究。他是一个最爱国的人,然而他深信只有科学可以救国。他用一生的精力证明了三个科学问题:(1)每一种发酵作用都是由于一种微菌的发展;(2)每一种传染病都是由于一种微菌在生物体中的发展;(3)传染病的微菌,在特殊的培养之下,可以减轻毒力,使它从病菌变成防病的药苗。——这三个问题,在表面上似乎都和救国大事业没有多大的关系。然而从第一个问题的证明,巴斯德定出做醋酿酒的新法,使全国的酒醋业每年减除极大的损失。从第二个问题的证明,巴斯德教全国的蚕丝业怎样选种防病,教全国的畜牧农家怎样防止牛羊瘟疫,又教全世界的医学界怎样注重消毒以减除外科手术的死亡率。从第三个问题的证明,巴斯德发明了牲畜的脾热瘟的疗治药苗,每年替法国农家灭除了二千万法郎的大损失;又发明了疯狗咬毒的治疗法,救济了无数的生命。所以英国的科学家赫胥黎(Huxley)在皇家学会里称颂巴斯德的功绩道:“法国给了德国五十万万法郎的赔款,巴斯德先生一个人研究科学的成绩足够还清这一笔赔款了。” 巴斯德对于科学有绝大的信心,所以他在国家蒙奇辱大难的时候,终不肯抛弃他的显微镜与试验室。他绝不想他的显微镜底下能偿还五十万万法郎的赔款,然而在他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他已收获了科学救国的奇迹了。 朋友们,在你最悲观最失望的时候,那正是你必须鼓起坚强的信心的时候。你要深信: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book_title]积少成多 兄弟想起一句古话来了,叫做“积少成多”。看官,你不要看轻了这四个字,要晓得这四个字里,包含了许多意思,许多精妙的意思,而且有极大的用处,列位且听我一一道来。 列位不看见那天上落下的雨么?落下来的时候,大的不过豆那样大,小的不过米那样大,这自然是极少的了。然而那无数无数的雨点积起来,流入地中,便成极长的江河,极大的湖,极深的海洋,列位,这不是积少成多么! 列位又不看见那泥土沙石么?那一撮沙泥,一块小石,自然是极少的了,然而我们要是把许多许多的沙泥土石,堆在一处,一堆一堆的堆起来,不到几时,便可成一座大山了。列位,这不是积少成多么! 列位现在可晓得了,积许多雨点,便可成大江大海;积许多小沙小石,便可成高山。可见积少成多四字是丝毫不错的,然而我们中国的人,却很不懂这个极浅的道理。何以见得呢?你看他们做小本生意的人,一天到晚,能赚几个钱,然而他们鸦片烟是要吸的,香烟是要吃的,吃一支香烟,便是几文钱,吸一筒鸦片烟,便是几十文,要晓得,这几文钱几十文钱,虽是极小的事,然而积了几十个几文便是几百文,积了几十个几十文便是几千文。香烟每支三文钱,每天省吃一支,一个月便是九十文,一年三百六十日便是一千零八十文,可以买得几件衣服了,再积两年三年,便是两三块钱了,这一天省一支香烟,是极容易人人都做得到的事,毫不费力,兄弟不过借他做一个比喻罢了,列位看官听了我的话,要是肯去试验试验,一天少吃一碗茶,少吸两筒鸦片烟,少坐一回车,少吃几回点心,一天一天的积起来,不多几时便可发大财了。列位要晓得发财的法子,再没有比这个好的了,这个法子又容易,又省事,列位尽可试试看灵也不灵。去年《中外日报》上登了一部小说,叫做《美国十五大富豪传》,兄弟看了一看,这十五大富豪之中,只有二三个是有钱子弟出身的,其余的都是赤了双手,拼命去做苦工,苦苦的积下钱来,积的钱积得多了,然后拿去做生意,一步一步的发起财来,后来都有了几万万几千万的家产。不知道的,都羡慕他说他发财了,却不会去学他那积少成多的法子来自己也发发财。唉!这真是愚蠢极了,兄弟很望大家用一些的心,听听兄弟这个发财秘诀罢! 但是兄弟上面所说的,是要人人积几个本钱,一来呢,可以安家立业,无需求人;二来呢,可以拿去做生意,多赚几个钱,免得白白用掉,岂不可惜!这便是兄弟说这篇论说的缘故。列位要晓得,兄弟的意思,并不是劝人省吃省用,一毛不拔做一个守财奴,列位断不可误会了兄弟这篇意思呵! 还有一层,上面说的不过积钱发财的意思,列位可记得一句古语叫做“光阴一刻值千金”,你想一刻光阴,不到一顿饭的时候,便不知不觉的过去了,有什么宝贵呢!嗄!因为一天抛掉一刻光阴,不上四天,便抛掉一点钟的光阴了,不上两个月,便抛了一天的光阴了。一天的光阴,你想能够干多少的事,如今却这么恍恍惚惚的过了,抛掉了,岂不可惜!而且“人生七十古来稀”,即使活到七十岁,也不过二万五千二百日罢了!一天一天的过去,何等快速,所以我们大家也应该爱惜这些日子,大家努力把这些有限的光阴,用来做些有益的事业,不要把这些可宝可贵一刻千金的光阴,白白糟蹋了,要是列位把来白白抛掉,把来销耗在酒楼茶馆烟间妓院种种无益之地,那便是对不起这光阴,那便是对不起我做这篇白话的人了。 [book_title]归国杂感 我在美国动身的时候,有许多朋友对我道:“密斯忒胡,你和中国别了七个足年了,这七年之中,中国已经革了三次的命,朝代也换了几个了。真个是一日千里的进步,你回去时,恐怕要不认得那七年前的老大帝国了。”我笑着对他们说道:“列位不用替我担忧。我们中国正恐怕进步太快,我们留学生回去要不认得他了,所以他走上几步,又退回几步。他正在那里回头等我们回去认旧相识呢。” 这话并不是戏言,乃是真话。我每每劝人回国时莫存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我自己回国时,并不曾怀什么大希望。果然船到了横滨,便听得张勋复辟的消息。如今在中国已住了四个月了,所见所闻,果然不出我所料。七年没见面的中国还是七年前的老相识!到上海的时候,有一天,有一位朋友拉我到大舞台去看戏。我走进去坐了两点钟,出来的时候,对我的朋友说道:“这个大舞台真正是中国的一个绝妙的缩本模型。你看这大舞台三个字岂不很新?外面的房屋岂不是洋房?里面的座位和戏台上的布景装潢又岂不是西洋新式?但是做戏的人都不过是赵如泉、沈韵秋、万盏灯、何家声、何金寿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二十年前的旧古董!我十三岁到上海的时候,他们已成了老角色了。如今又隔了十三年了,却还是他们在台上撑场面。这十三年造出来的新角色都到哪里去了呢?你再看那台上做的《举鼎观画》。那祖先堂上的布景,岂不很完备?只是那小薛蛟拿了那老头儿的书信,就此跨马加鞭,却忘记了台上布的景是一座祖先堂!又看那出《四进士》。台上布景,明明有了门了,那宋士杰却还要做手势去关那没有的门!上公堂时,还要跨那没有的门槛!你看这二十年前的旧古董,在二十世纪的大舞台上做戏;装上了二十世纪的新布景,却偏要做那二十年前的旧手脚!这不是一副绝妙的中国现势图吗?” 我在上海住了十二天,在内地住了一个月,在北京住了两个月,在路上走了二十天,看了两件大进步的事:第一件是“三炮台”的纸烟,居然行到我们徽州去了;第二件是“扑克”牌居然比麻雀牌还要时髦了。“三炮台”纸烟还不算希奇,只有那“扑克”牌何以会这样风行呢?有许多老先生向来学A,B,C,D,是很不行的,如今打起“扑克”来,也会说“恩德”“累死”“接客倭彭”了!这些怪不好记的名词,何以会这样容易上口呢?他们学这些名词这样容易,何以学正经的A,B,C,D,又那样蠢呢?我想这里面很有可以研究的道理。新思想行不到徽州,恐怕是因为新思想没有“三炮台”那样中吃罢?A,B,C,D,不容易教,恐怕是因为教的人不得其法罢? 我第一次走过四马路,就看见了三部教“扑克”的书。我心想“扑克”的书已有这许多了,那别种有用的书,自然更不少了,所以我就花了一天的工夫,专去调查上海的出版界。我是学哲学的,自然先寻哲学的书。不料这几年来,中国竟可以算得没有出过一部哲学书。找来找去,找到一部《中国哲学史》,内中王阳明占了四大页,《洪范》倒占了八页!还说了些“孔子既受天之命”“与天地合德”的话。又看见一部《韩非子精华》,删去了《五蠹》和《显学》两篇,竟成了一部“韩非子糟粕”了。文学书内,只有一部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是很好的,又看见一家书目上有翻译的莎士比亚剧本,找来一看,原来把会话体的戏剧,都改作了《聊斋志异》体的叙事古文!又看见一部《妇女文学史》,内中苏蕙的回文诗足足占了六十页!又看见《饮冰室丛著》内有《墨学微》一书,我是喜欢看看墨家的书的人,自然心中很高兴。不料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任公先生十四年前的旧作,不曾改了一个字!此外只有一部《中国外交史》,可算是一部好书,如今居然到了三版了。这件事还可以使人乐观。此外那些新出版的小说,看来看去,实在找不出一部可看的小说。有人对我说,如今最风行的是一部《新华春梦记》,这也可想见中国小说界的程度了。 总而言之,上海的出版界——中国的出版界——这七年来简直没有两三部以上可看的书!不但高等学问的书一部都没有,就是要找一部轮船上、火车上消遣的书,也找不出!(后来我寻来寻去,只寻得一部吴稚晖先生的《上下古今谈》,带到芜湖路上去看)我看了这个怪现状,真可以放声大哭。如今的中国人,肚子饿了,还有些施粥的厂把粥给他们吃。只是那些脑子叫饿的人可真没有东西吃了。难道可以把些《九尾龟》《十尾龟》来充饥吗? 中文书籍既是如此,我又去调查现在市上最通行的英文书籍。看来看去,都是些什么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麦克自传》,阿狄生的《文报选录》,戈司密的《威克斐牧师》,欧文的《见闻杂记》,……大概都是些十七世纪十八世纪的书。内中有几部十九世纪的书,也不过是欧文、狄更斯、司各脱、麦考来几个人的书,都是和现在欧美的新思潮毫无关系的。怪不得我后来问起一位有名的英文教习,竟连Bernard Shaw的名字也不曾听见过,不要说Tchekoff和Andreyev了。我想这都是现在一班教会学堂出身的英文教习的罪过。这些英文教习,只会用他们先生教过的课本。他们的先生又只会用他们先生的先生教过的课本。所以现在中国学堂所用的英文书籍,大概都是教会先生的太老师或太太老师们教过的课本!怪不得和现在的思想潮流绝无关系了。 有人说,思想是一件事,文学又是一件事,学英文的人何必要读与现代新思潮有关系的书呢?这话似乎有理,其实不然。我们中国人学英文,和英国、美国的小孩子学英文,是两样的。我们学西洋文字,不单是要认得几个洋字,会说几句洋话,我们的目的在于输入西洋的学术思想。所以我以为中国学校教授西洋文字,应该用一种“一箭射双雕”的方法,把“思想”和“文字”同时并教。例如教散文,与其用欧文的《见闻杂记》,或阿狄生的《文报选录》,不如用赫胥黎的《进化杂论》。又如教戏曲,与其教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不如用Bernard Shaw的Androcles and the Lion,或是GaIsworthy的Strife或Justice。又如教长篇的文字,与其教麦考来的《约翰生行述》,不如教密尔的《群己权界论》。……我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日本东京丸善书店的英文书目。那书目上,凡是英美两国一年前出版的新书,大概都有。我把这书目和商务书馆与伊文思书馆的书目一比较,我几乎要羞死了。 我回中国所见的怪现状,最普通的是“时间不值钱”。中国人吃了饭没有事做,不是打麻雀,便是打“扑克”。有的人走上茶馆,泡了一碗茶,便是一天了。有的人拿一只鸟儿到处逛逛,也是一天了。更可笑的是朋友去看朋友,一坐下便生了根了,再也不肯走。有事商议,或是有话谈论,倒也罢了。其实并没有可议的事,可说的话。我有一天在一位朋友处有事,忽然来了两位客,是××馆的人员。我的朋友走出去会客,我因为事没有完,便在他房里等他。我以为这两位客一定是来商议这××馆中什么要事的。不料我听得他们开口道:“××先生,今回是打津浦火车来的,还是坐轮船来的?”我的朋友说是坐轮船来的。这两位客接着便说轮船怎样不便,怎样迟缓。又从轮船上谈到铁路上,从铁路上又谈到现在中交两银行的钞洋跌价。因此又谈到梁任公的财政本领,又谈到梁士诒的行踪去迹……谈了一点多钟,没有谈上一句要紧的话。后来我等的没法了,只好叫听差去请我的朋友。那两位客还不知趣,不肯就走。我不得已,只好跑了,让我的朋友去领教他们的“二梁优劣论”罢! 美国有一位大贤名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的,曾说道:“时间乃是造成生命的东西。”时间不值钱,生命自然也不值钱了。上海那些拣茶叶的女工,一天拣到黑,至多不过得二百个钱,少的不过得五六十钱!茶叶店的伙计,一天做十六七点钟的工,一个月平均只拿得两三块钱!还有那些工厂的工人,更不用说了。还有那些更下等,更苦痛的工作,更不用说了。人力那样不值钱,所以卫生也不讲究,医药也不讲究。我在北京上海看那些小店铺里和穷人家里的种种不卫生,真是一种黑暗世界。至于道路的不洁净,瘟疫的流行,更不消说了。最可怪的是无论阿猫阿狗都可挂牌医病,医死了人,也没有人怨恨,也没有人干涉。人命的不值钱,真可算得到了极端了。 现今的人都说教育可以救种种的弊病。但是依我看来,中国的教育,不但不能救亡,简直可以亡国。我有十几年没到内地去了,这回回去,自然去看看那些学堂。学堂的课程表,看来何尝不完备?体操也有,图画也有,英文也有,那些国文、修身之类,更不用说了。但是学堂的弊病,却正在这课程完备上。例如我们家乡的小学堂,经费自然不充足了,却也要每年花六十块钱去请一个中学堂学生兼教英文唱歌。又花二十块钱买一架风琴。我心想,这六十块一年的英文教习,能教什么英文?教的英文,在我们山里的小地方,又有什么用处?至于那音乐一科,更无道理了。请问那种学堂的音乐,还是可以增进“美感”呢?还是可以增进音乐知识呢?若果然要教音乐,为什么不去村乡里找一个会吹笛子的唱昆腔的人来教?为什么一定要用那实在不中听的二十块钱的风琴呢?那些穷人的子弟学了音乐回家,能买得起一架风琴来练习他所学的音乐知识吗?我真是莫名其妙了;所以我在内地常说:“列位办学堂,尽不必问教育部规程是什么,需先问这块地方上最需要的是什么。譬如我们这里最需要的是农家常识,蚕桑常识,商业常识,卫生常识,列位却把修身教科书去教他们做圣贤!又把二十块钱的风琴去教他们学音乐!又请一位六十块钱一年的教习教他们的英文!列位且自己想想看,这样的教育,造得出怎么样的人才?所以我奉劝列位办学堂,切莫注重课程的完备,需要注意课程的实用。尽不必去巴结视学员,且去巴结那些小百姓。视学员说这个学堂好,是没有用的,需要小百姓都肯把他们的子弟送来上学,那才是教育有成效了。” 以上说的是小学堂。至于那些中学校的成绩,更可怕了。我遇见一位省立法政学堂的本科学生,谈了一会,他忽然问道:“听说东文是和英文差不多的,这话可真吗?”我已经大诧异了。后来他听我说日本人总有些岛国的习气,忽然问道:“原来日本也在海岛上吗?”……这个固然是一个极端的例。但是如今中学堂毕业的人才,高又高不得,低又低不得,竟成了一种无能的游民。这都由于学校里所教的功课,和社会上的需要毫无关涉。所以学校只管多,教育只管兴,社会上的工人、伙计、账房、警察、兵士、农夫……还只是用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社会所需要的是做事的人才,学堂所造成的是不会做事又不肯做事的人才,这种教育不是亡国的教育吗? 我说我的《归国杂感》,提起笔来,便写了三四千字。说的都是些很可以悲观的话。但是我却并不是悲观的人。我以为这二十年来中国并不是完全没有进步,不过惰性太大,向前三步又退回两步,所以到如今还是这个样子。我这回回家寻出了一部叶德辉的《翼教丛编》,读了一遍,才知道这二十年的中国实在已经有了许多大进步。不到二十年前,那些老先生们,如叶德辉、王益吾之流,出了死力去驳康有为,所以这书叫做《翼教丛编》。我们今日也痛骂康有为。但二十年前的中国,骂康有为太新;二十年后的中国,却骂康有为太旧。如今康有为没有皇帝可保了,很可以做一部《翼教续编》来骂陈独秀了。这两部“翼教”的书的不同之处,便是中国二十年来的进步了。 [book_title]名教 中国是个没有宗教的国家,中国人是个不迷信宗教的民族。——这是近年来几个学者的结论。有些人听了很洋洋得意,因为他们觉得不迷信宗教是一件光荣的事。有些人听了要做愁眉苦脸,因为他们觉得一个民族没有宗教是要堕落的。 于今好了,得意的也不可太得意了,懊恼的也不必懊恼了。因为我们新发现中国不是没有宗教的:我们中国有一个很伟大的宗教。 孔教早倒霉了,佛教早衰亡了,道教也早冷落了。然而我们却还有我们的宗教。这个宗教是什么教呢?提起此教,大大有名,他就叫做“名教”。 名教信仰什么?信仰“名”。 名教崇拜什么?崇拜“名”。 名教的信条只有一条:“信仰名的万能。” “名”是什么?这一问似乎要做点考据。《论语》里孔子说:“必也正名乎”,郑玄注:正名,谓正书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 《仪礼·聘礼》注:名,书文也。今谓之字。 《周礼·大行人》下注:书名,书文字也。古曰名。 《周礼·外史》下注:古曰名,今曰字。 《仪礼·聘礼》的释文说:名,谓文字也。 总括起来,“名”即是文字,即是写的字。 “名教”便是崇拜写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写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 这个宗教,我们信仰了几千年,却不自觉我们有这样一个伟大宗教。不自觉的缘故正是因为这个宗教太伟大了,无往不在,无所不包,就如同空气一样,我们日日夜夜在空气里生活,竟不觉得空气的存在了。 现在科学进步了,便有好事的科学家去分析空气是什么,便也有好事的学者去分析这个伟大的名教。 民国十五年有位冯友兰先生发表一篇很精辟的《名教之分析》(《现代评论》第二周年纪念增刊,页194~196)。冯先生指出“名教”便是崇拜名词的宗教,是崇拜名词所代表的概念的宗教。 冯先生所分析的还只是上流社会和智识阶级所奉的“名教”,它的势力虽然也很伟大,还算不得“名教”的最重要部分。 这两年来,有位江绍原先生在他的“礼部”职司的范围内,发现了不少有趣味的材料,陆续在《语丝》《贡献》几种杂志上发表。他同他的朋友们收的材料是细大不捐,雅俗无别的;所以他们的材料使我们渐渐明白我们中国民族崇奉的“名教”是个什么样子。 究竟我们这个贵教是个什么样子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先从一个小孩生下地说起。古时小孩生下地之后,要请一位专门术家来听小孩的哭声,声中某律,然后取名字。(看江绍原《小品》页68,《贡献》第八期,页24)现在的民间变简单了,只请一个算命的,排排八字,看他缺少五行之中的那一行。若缺水,便取个水旁的名字;若缺金,便取个金旁的名字。若缺火又缺土的,我们徽州人便取个“灶”字。名字可以补气禀的缺陷。 小孩命若不好,便把他“寄名”在观音菩萨的座前,取个和尚式的“法名”,便可以无灾无难了。 小孩若爱啼啼哭哭,睡不安宁,便写一张字帖,贴在行人小便的处所,上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文字的神力真不少。 小孩跌了一跤,受了惊骇,那是骇掉了“魂”了,须得“叫魂”。魂怎么叫呢?到那跌跤的地方,撒把米,高叫小孩子的名字,一路叫回家。叫名便是叫魂了。 小孩渐渐长大了,在村学堂同人打架,打输了,心里恨不过,便拿一条柴炭,在墙上写着诅咒他的仇人的标语:“王阿三热病打死。”他写了几遍,心上的气便平了。 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她受了隔壁王七嫂的气,便拿一把菜刀,在刀板上剁,一面剁,一面喊王七老婆的名字,这便等于乱剁王七嫂了。 他的父亲也是“名教”的信徒:他受了王七哥的气,打又打他不过,只好破口骂他,骂他的爹妈,骂他的妹子,骂他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便算出了气了。 据江绍原先生的考察,现在这一家人都大进步了,小孩在墙上会写“打倒阿毛”了。他妈也会喊“打倒周小妹”了。他爸爸也会贴“打倒王庆来”了。(《贡献》九期,江绍原《小品》页78) 他家里人口不平安,有病的,有死的。这也有好法子请个道士来,画几道符,大门上贴一张,房门上贴一张,茅厕上也贴一张,病鬼便都跑掉了,再不敢进了。画符自然是“名教”的重要方法。 死了的人又怎么办呢?请一班和尚来,念几卷经,便可以超度死者了。念经自然也是“名教”的重要方法。符是文字,经是文字,都有不可思议的神力。 死了人,要“点主”。把神主牌写好,把那“主”字上头的一点空着。请一位乡绅来点主。把一只雄鸡头上的鸡冠切破,那位赵乡绅把朱笔蘸饱了鸡冠血,点上“主”字。从此死者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