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诗广传 [book_author]王夫之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儒理哲学,经学,完结 [book_length]96482 [book_dec]五卷。王夫之撰。王夫之对《诗经》从内容到形式都进行了大量研究。他曾经遍注群经,除是书外,尚有《诗经稗疏》、《诗经考异》、《诗经叶韵辨》、《诗绎》等。或辨证名物训诂、或辨析异体、或考辨字音、或研究艺术形式、或阐发义蕴,多精深独到、异于凡说。是书乃王夫之阅读《诗经》的杂感集,依次议论二《南》、十三 《国风》、《小雅》、《大雅》、《周颂》、《鲁颂》和《商颂》。共五卷二百三十七篇。是书以随笔杂记之形式,对《诗经》内容推求阐发,故不全载经文,遇有疑义,乃为考辨。于涵泳文句之时,往往借题引申发挥,得美刺之旨,宣传自己的哲学、政治、经济、伦理及文字观点,发表社会改良的思想主张:如读《国风·陈风》各诗,提出“饮食男女之欲,人之大共”。主张“君子敬天地之产而秩以其分,重饮食男女之辨而协以其安”。认为“欲”为人们的生存要求,乃公理,应该满足,从而反驳程、朱理学“灭人欲存天理”之说。是书似一本政治论文集,其社会改良的政治思想带有明显的阶级烙印和时代局限,论诗也多有臆测之处。然其诠释,往往能得 “兴、观、群、怨”之旨,较之前代经师的诗说有较大进步,且开启了《诗经》研究的重大革新,对近代维新运动的思想先驱龚自珍、魏源有深刻影响。魏源称赞此书“精义卓识”,所著《诗古微》一书全取其说,且在下编全文收录此书。《诗广传》之版本凡七,钞本有船山五世从孙嘉恺之钞本和衡阳刘氏藏旧钞本两种。印本有湘潭王氏所刻《船山遗书》本,金陵节署所刻之《船山遗书》本,太平洋书店铅排之《船山遗书》本,1964年中华书局排印之繁体字标点本,1992年岳鹿书社出版之《船山全书》本为最新版本。 [book_img]Z_5348.jpg [book_title]诗广传卷一 周南 一 夏尚忠,忠以用性;殷尚质,质以用才;周尚文,文以用情。质文者忠之用,情才者性之撰也。夫无忠而以起文,犹夫无文而以将忠,圣人之所不用也。是故文者白也,圣人之以自白而白天下也。匿天下之情,则将劝天下以匿情矣。 忠有实,情有止,文有函,然而非其匿之谓也。“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不匿其哀也。“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不匿其乐也。非其情之不止而文之不函也。匿其哀,哀隐而结;匿其乐,乐幽而耽。耽乐结哀,势不能久而必于旁流。旁流之哀, 栗惨淡以终乎怨;怨之不恤,以旁流于乐,迁心移性而不自知。周衰道弛,人无白情,而其诗曰“岂不尔思,畏子不奔”,上下相匿以不白之情,而人莫自白也。“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愁苦者伤之谓也。淫者伤之报也。伤而报,舍其自有之美子,而谓他人父、谓他人昆。伤而不报,取其自有之美子,而视为愁苦之渊薮,而佛老进矣。 性无不通,情无不顺,文无不章。白情以其文,而质之鬼神,告之宾客,诏之乡人,无吝无惭,而节文固已具矣。故曰《关雎》者王化之基。圣人之为天下基,未有不以忠基者也。 二 圣人有独至,不言而化成天下,圣人之独至也。圣人之于天下,视如其家,家未有可以言言者也。化成家者,家如其身,身未有待于言言者也。督目以明,视眩而得不明,督耳以聪,听荧而得不聪。善聪明者,养其耳目,魂充魄定,居然而受成于心,有养而无督矣。督子以孝,不如其安子;督弟以友,不如其裕弟;督妇以顺,不如其绥妇。魄定魂通,而神顺于性,则莫之或言而若或言之,君子所为以天道养人也。 若夫既养而犹弗若也,圣人之于天道命也,道且弗如天何也。虽然,则必不为很子傲弟煽妻之尤,而抑可抑其锐以徐警之,君子犹不谓命也。人而令与,未有不以名高者矣。人而不令与,未有不以实望者矣。若夫言者,相穷于名而无实者也。故《易》曰“咸其辅颊舌”,感之末矣。荣之以名以畅其魂,惠之以实以厚其魄,而后夫人自爱之心起。 德教者行乎自爱者也,亲之而人不容疏,尊之而人不容慢。《关雎》之道,俾不自弛其后妃之尊而亲于君子,而奚求而不成,辗转反侧而望之,琴瑟钟鼓而荣之?环宫中之尊卑少长,得主而如一身,文王复奚以言哉?匪太姒能勿警乎悁人!不然,异乎身以视家,讼言以督,不顺则委之若命,是心与耳目构,而天下之至赜、交格而未已,其不相及也久矣。故曰《关雎》者风化也。 三 道生于余心,心生于余力,力生于余情。故于道而求有余,不如其有余情也。古之知道者,涵天下而余于己,乃以乐天下而不匮于道;奚事一束其心力,画于所事之中,敝敝以昕夕哉?画焉则无余情矣,无余者惉滞之情也。惉滞之情,生夫愁苦;愁苦之情,生夫攰倦;攰倦者不自理者也,生夫愒佚;乍愒佚而甘之,生夫傲侈。力趋以供傲侈之为,心注之,力营之,弗恤道矣。故安而行焉之谓圣,非必圣也,天下未有不安而能行者也。安于所事之中,则余于所事之外;余于所事之外,则益安于所事之中。见其有余,知其能安。人不必有圣人之才,而有圣人之情。惉滞以无余者,莫之能得焉耳。 葛覃,劳事也。黄鸟之飞鸣集止,初终寓目而不遗,俯仰以乐天物,无惉滞焉,则刈 绤之劳,亦天物也,无殊乎黄鸟之寓目也。以 以绤而有余力,“害浣害否”而有余心,“归宁父母”而有余道。故《诗》者所以荡涤惉滞而安天下于有余者也。“正墙面而立”者,其无余之谓乎! 四 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至矣。不忘其所忘,慎之密也。忘其所不忘,心之广也。“采采卷耳”,“嗟我怀人”则“不盈倾筐”矣,然且“置之周行”焉,故曰慎也。“采采卷耳”则“嗟我怀人”矣,登山酌酒,示“不永怀”焉,故曰广也。 且夫忘而置,置而必得其所,慎也,非慎之乎方置之顷也,方置之顷则既忘之而不容自持矣。其度本慎,其经纬之也有素,是以可慎焉。非所慎而无不慎,故曰密也。密则可以与于酬酢之繁矣。忘其所不忘,非果忘也。示以不永怀,知其永怀矣。示以不永伤,知其永伤矣。情已盈而姑戢之以不损其度。故广之云者,非中枵而旁大之谓也,不舍此而通彼之谓也,方遽而能以暇之谓也,故曰广也。 广则可以裕于死生之际矣。葛屦褊心于野,裳衣颠倒于廷,意役于事,目荧足蹜,有万当前而不恤,政烦民菀,情沉性浮,其视此也,犹西崦之遽景,视方升之旭日, 戾之情,移乎风化,殆乎无中夏之气矣。 五 樛木,报上之情也,葛藟不得而萦,福履不为之祝矣。然则樛者以收责,而萦者固无适情与?夫高明者,易简之积也。高而不易,崟岑者与!明而不简,察察者与!遽欲胥天下于大同,不情其情,而澹忘之于报施,泮散者与!崟岑者绝人,察察者自绝,泮散者欲同而得异。故圣人不绝报施之情,维天下于弗弛也。姊姑之亲,后妃之尊,胡求弗得,而不讳用其相报之私,斯不亦易而可亲,简而可知已乎!始之以愔愔之心,永之以休休之色,下曰我以为报也,上不嫌奄有之,曰以报我也。受者安,报者不倦,咸恒之理,得上下之情交,高明者以何求而不获邪?是故甚危夫崟岑,而甚恶夫察察也。 察察者曰:“借我无以樛之,彼终不我萦之,今之劝我福者,恶在其不幸我祸也?人无适好,而奚此贸贸为!勿宁崟岑而崭绝于恩怨之外,莫如老死不相往来,无或同而亦莫之或异,庶有瘥与!”洵然,则亦殆乎汀禽原兽之相遇矣。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免于禽兽之群为已足矣。报施者人道之常也,奚为其不可哉! 六 上有勤心,下无勤力。下奚以能无勤力也?授之以式,则为之有度矣;授之以时,则为之有序矣;授之以资,则为之而无余忧矣。故王者制民产而天下之力不勤;不勤,则力以息而长;力长而不匮,乃相劝以勤,而渐勤以心。旌天下之心而勤之,行之所以兴也。 《芣莒》之诗,力之息也。“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自旦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田家妇子,乃行歌拾草,一若忘其所有事而弗爱其日。故窳国无暇民,窳民无暇日,无与为之息焉耳。井田废,阡陌开,民乃有无度之获;月令废,启闭乱,民乃有无序之程。兼并兴,耕者获,十而敛五,民乃心移于忧而不善其事。获之无度,则贪者竞;程之无序,则惰者益愉;心移于忧而所事不善,则憔悴相仍,终岁勤苦而事愈棘,民不可用矣。终岁勤苦者,未有可用者也。夫民之爱其力也,甚于上之爱其心。是以时未至于晅风和日、美草佳荫之下,不给于斯须之欢,其愈于死也无几。故曰“救死而恐不赡”,非但其饥寒之谓也。 七 静而专,《坤》之德也,阴礼也。阴礼成而天下之物已成。故曰《芣苢》,后妃之美也。是故成天下之物者莫如专,静以处动,不丧其动,则物莫之有遗矣。芣苢,微物也;采之、细事也。采而察其有,掇其茎,捋其实,然后袺之。袺之余,然后 之。目无旁营,心无遽获,专之至也。夫苟浮情以往,几幸以求,盈目皆是而触手旋非,取物已勤而服躬不审,则违掇捋之绪,乱袺 之容,道旁小草且觌面而非吾所据,又况其大焉者乎?故君子观于《芣苢》而知德焉。专者,静之能也;静之能物之干也,斯所以崇德而广业也。 虽然,有辨。于一事而专之,历事事而专之,无弗专也。舍众事而专一事,则事之废者多矣。专以废事,《坤》之四所以为“括囊”与!虽“无咎”,不可得而誉焉。专于一事,则且专于无事。老氏以之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芣莒当前而莫之采,道丧于己矣,奚贵焉? 八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志亢也。“翘翘错薪,言刈其楚”,知择也。“之子于归,言秣其马”,致饰也。饰于己而后能择于物,择于物而后亢无有悔也。弗饰于己以择于物,物乱之矣。弗择于物以亢其志,亢而趋入于衺,不知其弗亢矣。秉乔木之志,择乎错薪,而匪楚弗刈,然且盛其车马以弗自媟焉。汉之游女,岂一旦而猎圣贞之誉哉? 陶弘景之诞而仙也,种放之富而讼也,弗自饰也。幸而未有错薪,之芃芃焉。不然吾不知其所刈矣。余阙之死,不知命也。王逢之不仕,不知义也。弗择其族而与之为伉俪,死不如其偷生,隐不如其尸禄矣。羸豕之孚,泥淖焉耳矣。《易》曰:“视履考祥,其旋元吉。”考于旋而后信其祥,一旦而猎坚贞之誉者,未之有也。 九 天之所不可知,人与知之,妄也;天之所可知,人与知之,非妄也。天之所授,人知宜之,天之可事者也。天之所授,人不知所宜,天之无可事者也。事天于其可事,顺而吉,应天也;事天于其无可事,凶而不咎,立命也。王者之民足以知天;王者之道足以立命,《麟趾》之诗备之矣。 “麟之趾,振振公子。”麟而宜有振振之子,可知者也。公子之有管鲜、蔡度,不可知者也。“麟之定,振振公姓。”姓,孙也。 麟而宜有振振之公姓,可知者也。公姓而有射肩之郑,请隧之晋,不可知者也。誉宜有者归德于麟,而非妄矣。虚不可知者以俟之命,而亦非妄矣。身有仪,家有教,侯有度,王有章,天下有以对,而后振振者异乎夫人之子姓,人之所与知,麟之所以为麟也。 公子之有鲜、度,而可弗以为公子;公姓而有射肩之郑、请隧之晋,而不敢不自安于公姓。吴濞之变,建成元吉之祸,廷美德昭之惨,鲜度晋郑心所有,力所可为,而害不极,天下得绝鲜度于弗子,而晋郑不得代兴于一姓。呜呼!麟之所以为麟,盖有道以善此矣,非夫人之所能与知也。身有仪,家有教,侯有度,王有章,天下有以奠,麟之德昭昭也。而藏已密矣。天下弗能与知,而知其为麟,“于嗟麟兮”!濞之变,建成元吉之祸,廷美德昭之惨,天下亦早有以知其弗然矣。奚以知也?所不可知者鲜度晋郑,而可知者,麟也。 召南 一 圣人达情以生文,君子修文以函情。琴瑟之友,钟鼓之乐,情之至也。百两之御,御,迎也;将亦迎也。 文之备也。善学《关雎》者,唯《鹊巢》乎!学以其文而不以情也。故情为至,文次之,法为下。 何言乎法为下?文以自尽而尊天下,法以自高而卑天下。卑天下而欲天下之尊己,贤者怼,不肖者靡矣,故下也。何言乎情为至?至者,非夫人之所易至也。圣人能即其情,肇天下之礼而不荡,天下因圣人之情,成天下之章而不紊。情与文,无畛者也,非君子之故啮合之也。故君子嗣圣人以文,而不忧情之漓。使君子嗣圣人以情,则且忧情之诎矣。情以亲天下者也,文以尊天下者也。尊之而人自贵,亲之而不必人之不自贱也。何也?天下之忧其不足者文也,非情也。情,非圣人弗能调以中和者也。唯勉于文而情得所正,奚患乎貌丰中啬之不足以联天下乎? 故圣人尽心,而君子尽情,心统性情而性为情节。自非圣人,不求尽于性,且或忧其荡,而况其尽情乎?虽然,君子之以节情者,文焉而已。文不足而后有法。《易》曰:“家人嗃嗃,悔厉吉”,悔厉而吉,贤于嘻嘻之吝无几也。故善学《关雎》者,唯《鹊巢》乎!文以节情,而终不倚于法也。 二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敬之豫也;“被之祁祁,薄言还归”,敬之留也。先事而豫之,事已而留之,然后当其事而不匮矣:乃可以奉祭祀,交鬼神,而人职不失,过墟墓而生哀,入宗庙而生敬,临介胄而致武,方宴享而起和。 欻然情动而意随,孰使之然邪?天也。天者,君子之所弗怙,以其非人之职也。物至而事起,事至而心起,心至而道起。虽其善者,亦物至知知,而与之化也。化于善,莫之有适,未见其歆喜之情,异于狎不善也。夙夜之僮僮,未有见也,未有闻也,见之肃肃,闻之侧恻,所自来也。还归之祁祁,既莫之见矣,既莫之闻矣,余于见,肃肃者犹在也,余于闻,恻恻者犹在也。是则人之有功于天,不待天而动者也。前之必豫,后之必留,以心系道,而不宅虚以俟天之动。故曰:“诚之者,人之道也。” 若夫天之聪明,动之于介然,前际不期,后际不系,俄顷用之而亦足以给,斯蜂蚁之义,鸡雏之仁焉耳,非人之所以为道也。人禽之别也几希,此而已矣。或曰:“圣人心如太虚。”还心于太虚,而志气不为功,俟感通而聊与之应,非异端之圣人,孰能如此哉?异端之圣,禽之圣者也。 三 《草虫》无当于道与,何居乎《召南》之录也?《草虫》其即道与?君子之大戒者,以斯心而加诸道也,《草虫》之忧乐也疾矣!合离贸于一旦,而忧乐即迁,是则耳目持权,而心无恒也。以斯心而加诸道,向于彼者有余而心无余。心无余以宅道,则以见异而迁也,亦自此而流。故君子戒以此心而当道,宁已迟而不欲其竭也。 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草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有与道同情者,唯君子悉知之,悉知之则辨用之,辨用之尤必裁成之,是以取天下之情而宅天下之正。故君子之用密矣。 与天地同情者,化行于不自已,用其不自已而裁之以忧,故曰“天地不与圣人同忧”,圣人不与天地同不忧也。与禽鱼草木同情者,天下之莫不贵者,生也,贵其生尤不贱其死,是以贞其死而重用万物之死也。与女子小人同情者,均是人矣,情同而取,取斯好,好不即得斯忧;情异而攻,攻斯恶,所恶乍释斯乐;同异接于耳目,忧乐之应,如目击耳受之无须臾留也。用其须臾之不留者以为勇,而裁之以智;用耳目之旋相应者以不拒天下,而裁之以不欣。智以勇,君子之情以节;不拒而抑无欣焉,天下之情以止。君子匪无情,而与道同情者,此之谓也。 故天下以《草虫》之情交君子,弗拒可矣;感其未见之忡忡而不与戚戚也,接其既见之悦夷而不与泄泄也,天下以自止于礼矣。君子有时而以《草虫》交天下,方其忡忡不改乐焉,方其悦夷,不忘忧焉。摄之不漏,用之不流,迁之不遽,君子以自敦其仁矣。悉知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化,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而况《草虫》之忧乐乎?故即《草虫》以为道,与夫废《草虫》而后为道者,两不为也。虽然,《草虫》固女子小人之情也,向背疾故也。 四 静斯涵,涵斯微,微斯虑,虑斯媺恶审,时地叙。媺恶审,斯忌恶也严;时地叙,斯致美也尽。忌恶严,致美尽,“无不敬”焉,敬此也已。 《采 》之敬,静德也。采以其所,盛以其物,湘以其器,奠以其位,以齐莅之,徐徐于于,蔑不安也,乃以信鬼神之享而亡疑。涧潦之毛,中馈之事,亡疑于鬼神;况君子乎?呜呼!未有不静而能敬者也。乃有静而不能敬者,涵而不求微,微而惮于虑,不沉不掉而固未有主,吾不知其何心! 五 《易》曰:“小贞吉,大贞凶。”凶,义也;吉,非义也。小贞者,大贞之贼也。大贞之志,而小贞之恤,大贞之不毁者鲜矣。女子而讼狱,贞者之所忌也。忌讼狱之伤贞也,而侘傺烦冤,以惮于屈;无已而死之,死抑不得,弗获已而从之。忌讼狱而,直尺而枉寻,介然之气,一用而衰,何足为有无哉! 大贞者,保己而不保物者也。明王兴,方伯之教行,淫乱之俗革,且弗能保物之不犯,况丁乱世,履危机,而遇凶人之健讼者乎?必无讼,而后以全其贞,是必天之无露,而后可无濡也。“虽速我讼,亦不汝从”,保己而不忌于物,吾知免夫! 六 女有不择礼,士有不择仕。呜呼!非精诚内专而拣美无疑者,孰能与于斯乎?殷俗之未革也,凶年之杀礼也,《摽有梅》之女所以求于士也。伯夷不立于飞廉恶来之廷,虽欲为殷之遗臣而不可得,《采薇》之怨,其尚有求心而未慊者与!殆夫拣美已疏,增疑而未专者与?陶潜司空图之早遁、吾未能信之以诚也。 女有不择色,斯无择礼;士有不择死,斯无择仕。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合则从,离则去。道隆而志隆,彼之所得于天者顺也。舍巷而无主,舍管而无天,舍一旦而成千秋之憾,是其于夫妇之义,君臣之交,天且损之矣。天损之,无为而更薄之。“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有悔”焉,不可得而无悔,斯其所以为龙与! 七 命必有所受,有受于天者,有受于人者。知受于人者之莫非天也,可与观化矣。知受于人者之均于天也,可与尽伦矣。 人者,天之绪也。天之绪显垂于人,待人以行,故人之为,天之化也。天命而不可亢,唯其尊焉耳;天命而不可违,唯其亲焉耳。尊亲者,理之所自出也。故尊亲制命,人之天也。天之命也无心,人之命也有心,乃孰使制命者而生斯心,莫之致而至也?均是人矣,尊亲者制,卑者受焉。故曰“《乾》称父”,父即吾乾也;“《坤》称母”,母即吾坤也。 故君子之言命亦靳矣。人有心而制命,有心而非其自私之心,然后信之以为天。人乘权而制命,唯尊亲而后可以乘权。尊唯君,亲唯父母,而后可以制命。非是者,固不敢以《乾》《坤》之道授之矣。靳于言命者,非所制而不受,乃亦受之于所制,而不敢曰:均是人也,制之令而后为恩,制之不令而即为怨也。 国君嫁女于诸侯,姪娣从,二国媵之。姪娣从,姪娣非必媵者也,不以德,不以容,然而使之媵者,君父焉耳。君父之命之媵也有心,其必命之媵也,不可以相求其何心,非君父之私矣。尊吾君,亲吾父,尊亲吾天也,尊而亲抑非私也。于是不敢曰:均是人也,唯其意以抑扬而胡弗我恩也。跻君父于天,而君父不让,观天于君父而赫赫临之,怨尤以释,而曰“寔命不同”,殆于知命者矣。 知命而后尊亲之伦尽,尊亲之伦尽而可以事天矣,可以事天则无妄于事人。无妄于事人,故其言命也,不得不靳也。非所尊而君之,非吾父母而亲之,呴呴甡甡,奔命于乘权之匪类,不得而安之于命,无能自立而委之于命,是鸡骛之依于豢也,《乾》《坤》其毁矣! 八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亿其或有之也。女屏翳于闺帷,未知其怀春之与否也。虽未知之,亿其怀之,如其怀之,斯可以诱之矣。“林有朴 ”,加密焉,“白茅纯束”,加固焉,未见其有怀春之迹也。“有女如玉”,而无怀春之迹,浊世之悠悠者,可信其无可诱矣。而犹未信也,姑脱脱以进前焉,始知帨之不可感,尨之不可使吠也。吉士之知,何知之晚也!知之晚者,弗授以早知也。脱脱以进前,将感其帨,将吠其尨,可厉词以责矣,而犹弗厉,大贞者不恃词色之厉也。折谢鲲之齿,非贞女也;驰平安之槊,非贞臣也。吾保吾贞,苍天正之。蜂虿交于眉睫,犹蚊蠓耳,恶足以惊止水之波而沦吾如玉之温恭哉! 故贞者,幽道也。晋贞人而与洁言论风采于艰危之始,未见贞人之多得也。始之以炎炎,中之以荧荧,终之以烬矣。始之以涓涓,中之以 ,终之洋洋矣。心藏于肺附,论定于盖棺,存乎其所自喻而已。“去白日之昭昭,袭长夜之悠悠”,夫岂与唐林、谢朏争一罅之光哉? 九 何以知《何彼秾矣》之为不挟贵也?挟贵者,人未有以贵予之者也。美其车,侈其族,相羡而无嫉心,非挟者之得矣。是故德之显者,众著之,不如其独喻之;德之幽者,独知之,不如其众推之,众推之又不如其众安之也。美其车,侈其族,羡而弗嫉,殆乎其众安之矣。君子之以考天下而自修者,用此道耳。 妇德,阴德也;妇礼,阴礼也,是以贵于众著也。位处于幽,道立于潜,镌心刻行,亢于室而矜,于是乎骄气乘之,而居之不疑。矜独者之不愧于独,鲜矣。故幽之为德,危德也,得失隐而无速报之吉凶,不见是于天下而不知,危乎无以自考。非考之众情之安否,亦何以知其顺逆哉!《易》曰:“括囊无咎无誉”,闭情自怙,矜其无咎,盖有咎而不自知矣,誉恶从而至乎? 十 大学废而世子无亲臣,封建废而帝女无妇礼,君臣夫妇之道苦矣。 天子者,操天下之贵者也。操天下之贵以与天下交,虽弗之挟,而人疑其挟;抑已操之,而奚以保其不挟邪?操贵以临士而士疑,士报以亢而不亲;操贵以临夫家而夫家疑,疑弗敢责以礼而礼废。故夫古之王者,及乎未能操贵之时,而俾与他日之臣友,友之夙而后臣之,迨其臣而已亲矣,此大学齿胄之效也。 帝女贵而夫之贵无待焉,故为元侯之胤,国其国,侯其侯也。无待于帝女而不加诎,有待于帝女而不加崇,交相为贵,弗相为待,则虽有不率之妇,无所操而抑不能挟矣。无挟者,亦无疑其挟者,然后坦然艳称之以为荣。洽于情,恬于势,妇之所由顺,封建素定之效也。 故其诗曰:“平王之孙,齐侯之子”,无嫌乎其以贵序也。又曰:“齐侯之子,平王之孙”,无违乎其以夫妇序也。呜呼!君臣亲于廷,夫妇让于室,天地交,品物咸亨,先王之节宣行,而福祉之降亦大矣。太学以教也,非蕲以亲其臣,而亲臣效之。封建以治也,非蕲以成妇礼,而妇礼效之。大哉!洋洋乎先王之道,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有如此夫! 道之替也,大学圮,封建裂,元子早贵,帝女降于寒门,未尝操贵,不知有友;既已为夫,乃操其贵;虽有贤者刻志降心以“鸣谦”,其鸣也,即其不谦者矣。矧夫倨然以“鸣豫”者乎?故曰:“正其本,万事理”,言循末之不足以救也。 邶风 一 哀有遣,思有度,可以涉变而不自丧乎?未也。谓伯夷之无怨者,伯夷之心也。父以其国而命诸弟,己去而大负释,北海之滨乐融融也。传伯夷而为之怨者,亦伯夷之心也。君不惠而丧其天下,臣寻干戈于君而天下戴之,众不知非而独衔其恤,西山之下,恶得乐之陶陶也?古之有道者,莫爱匪身。臣之于君,委身焉,妇之于夫,委身焉,一委而勿容自已,荣辱自彼而生死与俱,成乎不可解,而即是以为命。然而情睽而道苦焉,哀恶从而遣,思恶从而为之度哉? “微我无酒,以遨以游”,拟诸伯夷兄弟之间,而不可拟诸伯夷商周之际。庄姜与伯夷,其有同情乎!哀之不遣,唯不知遣,是以患其哀之伤;思之不度,唯不知度,是以患其思之殆。亦既念有酒而可以遨游矣,地有余情,未尝自锢,泰然寄意于彼,而业已知其甚适。哀之不欲伤,思之不欲殆,夫岂出于委命安心者之下乎?非无焉,不忍用也。非不知焉,终非我安也。求之乐而不得,则终求之哀而不自怫也。“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吾其能为《卷耳》之后妃乎?“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吾其仅有《泉水》之思妇乎?终风风之,曀阴阴之, 绤之凄其,非荣公带索之日也。 故为林逋、魏野而有哀思之未忘者,胡取乎其为逋与野也?为陶潜司空图而哀思之尽忘者,则是尧、舜其仇雠而聊为之巢、许也。对酒有不消之愁,登山有不极之目,临水有不愉之归,古人有不可同之调,皇天有不可问之疑,“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苟自爱矣,恶得而弗悲! 二 不以臣之事君、妇之从夫者事父,非子也。以臣之事君、妇之从夫者事父,犹非子也。不以子之事父者事君从夫,非臣非妇也。以子之事父者事君从夫,亦非臣非妇也。臣事君而不得于君,曰“骄人好好,劳人草草”,以之事父,则舜将忌象之逸而怨己劳也。妇从夫而不得于夫,曰“绿兮衣兮,绿衣黄裳”,以之事父,则伯夷将怨叔齐之为衣而己裳也。若夫臣之于君,妇之于夫,惟其志而莫违,嫌于赖宠而让所当得于嬖幸,则张禹之下权奸为忠,赵后之进妖妹为顺矣。 道在安身以卫主,身不安而怨,虽怨利禄之失可矣。道在固好以宜家,好不固而怼,虽怀床笫之欢可矣。何也?臣之于君,妇之于夫,非天亲也,则既有间;又从而引嫌以不输其情,则以致其忠顺者,不愈薄乎?屈子菉葹之憾,班姬纨扇之悲,夫亦犹行《绿衣》之志也与! 三 匪刻意以贞性,知其弗能贞也。刻意以贞性,犹惧其弗能贞也。孤臣嫠妇,孤行也,而德不可孤,必有辅焉。辅者非人辅之,心之所函,有余德焉,行之所立,有余道焉,皆以辅其贞,而乃以光明而不疚。故曰:“《益》,德之裕也。” 夫能裕其德者,约如泰,穷如通,险如夷,亦岂因履变而加厉哉?如其素而已矣。弗可以为孤臣嫠妇而诡于同,亦弗可以为孤臣嫠妇而矜为异。非无异也,异但以孤臣嫠妇之孤行,而勿以其余也。居之也矜,尚之也绞,刻意以为峣峣之高、皦皦之白而厉于人,是抑缘孤嫠而改其生平,岂其能过?不及焉耳已。指青霜,誓寒水,将焉用温?溯逆流,披回风,将焉用惠?“终温且惠”,未亡人其有推移之心乎?呜呼!斯其所为终无推移者也。当其为嫠,如其未为嫠也,而后可以嫠矣。当其未为嫠,温且惠也。如其未为嫠者以嫠,而何弗终之邪?志之函也固然,气之守也固然,威仪之在躬、臣妾之待治也固然。习险已频,则智计愈敛;阅物多变,则自爱益深。广以其道于天下,不见有矜己厉物之地;守以其恒于后世,斯必无转石卷席之心。无所往而非德也,其于贞也,乃以长裕而不劳设矣。 故虞仲之残其形,任永之乱其室,范滂之以为善戒其子,刻意危矣,以言乎淑慎则未也。奚为其未邪?德不裕而行无辅也。 四 人之历今昔也,有异情乎?通贤不肖而情有所定,奚今昔之异也?其或异与?必其非情者矣。非其情,而乍动于彼于此,不肖之淫,而贤者惊之以为异矣。情同而或怨焉,或诽焉,或慕焉,或有所冀而无所复望,而情之致也殊,贤者以之称情,而不肖者惊之以为异矣。由不肖者之异,而知情之不可无贞。无贞者,不恒也。由贤者之异,而知贞于情者怨而不伤,慕而不昵,诽而不以其矜气,思而不以其私恩也。 故《绿衣》,怨也;《日月》,诽也;《燕燕》之卒章,慕而思也。“先君之思”,谁思乎?非即夫颠倒绿黄,“逝不古处”者乎?昔之日,觌面而远之若染;今之日,契阔而怀之若私。昔非恶其染而今不以私,明矣。 呜呼!国有将亡之机,君有失德之渐,忠臣诤士争之若仇,有呼天吁鬼以将之者。一旦庙社倾,山陵无主,恻恻茕茕,如丧考妣,为吾君者即吾尧舜也,而奚知其他哉?欲更与求前日之讥非,而固不可得矣,弗忍故也。 五 悲夫!世乱道亡,忲乱以为恩怨,而义灭无余矣。臣弑其君,子无怼焉。子弑其父,臣无尤焉。戴贼以为君,引领以觊其生我,弗得而后怨及之,而人道亡矣。 州吁弑君兄以立,臣民无词以相诽毒,众不戢而后《击鼓》之诗作。卫先公之教泯,而诬上行私,不可止也。故曰:“《诗》亡然后《春秋》作。”入乎《春秋》而《诗》之亡也。呜呼!《击鼓》之弗删者,著《诗》之亡也。 嗟夫!州吁不勤民于陈、宋,石碏之忠无以动国人。无知不行虐于雍廪,管仲、鲍叔之才无以纳公子。过屠肆者恶其忍,而屠君父之肆,就求膏润焉。田尔田,宅尔宅,抱尔妇子,执手以偕老,则晨斯夕斯于寇仇之廷,亦何知有平生之君父哉!阔不我活,洵不我信。觊活于凶人而望其信,终以自毒,将谁怨而可乎! 六 雄雉矜羽毛而不自戢其音,飞鸣劳而伤之者至矣,故曰“自诒”也。 必欲避自诒之咎乎,莫如勿为雄雉也。无可矜,抑无容戢。彼方为婴儿,吾亦与之为婴儿,免矣。虽然,非徒婴儿彼也,吾已无殊于婴儿,而奚以免哉?处乱世,仕暗君,非才者之所堪,尤非不才者之所堪也。诚有所矜而不自戢,物必忌之。受物之忌,而己不能忘忌于此,抑不能不屈于彼,而忮求兴矣。不才而忮,其忮也忍;不才而求,其求也淫。幸而济者有矣,而天下贱之。才而忮,忮而终有不忘;才而求,求而终有不逊;未有不自诒以劳伤者也。 呜呼!其将处于才与不才之间乎!有美而不矜,能鸣而戢,可弗忮,可弗求也,免自贻之阻而用其臧乎!虽然,有美而不矜,已且弛其美矣。能鸣而戢,不鸣而奚以为君子也? 才与不才之间,可处而不可处。“彼且为婴儿,吾亦与之为婴儿”,则亦无殊于婴儿者流矣。天命我以才,而试之于危乱之世以相劳,是忧患之府也。讥不恤,怨不避,死且不惜,而奚暇择臧焉! 故《雄雉》之臧,女子之怀,姑息之忠,祈免君子于祸者也,于道则未也。是故夫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君子以九卦之德行乎忧患,《损》,一而已矣,不恃《损》也。“射雉,一矢亡,终以誉命。”君子之臧,勿恤其矢,而不期于誉,揭日月而沛若流泉,奚疑哉! 七 “匏有苦叶”,非匏之无甘叶也;“济有深涉”,非舍深而无可涉也;“深则厉”,厉则深亦不濡也;“浅则揭”,浅固可以不厉也;知择而已矣。 情者,阴阳之几也;物者,天地之产也。阴阳之几动于心,天地之产应于外。故外有其物,内可有其情矣;内有其情,外必有其物矣。袗衣之被,不必大布之疏;琴瑟之御,不必抱膝之吟;嫔御之侍,不必缟綦之乐也。洁天下之物,与吾情相当者不乏矣。天地不匮其产,阴阳不失其情,斯不亦至足而无俟他求者乎?均是物也,均是情也,君子得甘焉,细人得苦焉;君子得涉焉,细人得濡焉。无他,择与不择而已矣。 故知其有余,不患其不足;知其不劳,不患其不可求。饮食之勿朵颐,非必馁矣。男之勿绥狐,女之勿 雉,非必独矣。遇主不于狗监,非必穷矣。得生不于蹴尔,非必死矣。迟俟之须臾,快骋之千里,亦何尝抱蔓而归,望洋而叹也哉?故曰发乎情,止乎理。止者,不失其发也。有无理之情,无无情之理也。 八 信而见疑,劳而见谪,亲而见疏,不怨者鲜也。虽然,未可怨也。人而不肖矣,弗之信,不敢疑也;弗之劳,不能谪也;弗之亲,彼且求亲而唯恐疏也。以心委之,而后求我于心;以力翼之,而后谪我于力;从之而贾,未有能仇者矣。夫两贤不相怨,相怨者必不肖者也,而彼已固然,奚为其怨之乎? 故夫君子之欲居厚也,则有道矣。信无能不尽,吾尽吾性焉。劳无能不庸,吾庸吾才焉。亲无能不敦,吾敦吾情焉。我性自天,不能自亏;我才自命,不能自逸;我情自性,不能自薄;虽欲仇我而不得,而况得而不仇。无仇之心而归于厚,厚以躬焉耳。 若夫君子之处不肖也,抑有别矣。不幸而与其人为昆弟,或不幸而与其人为夫妇,尽其所可尽,无望知焉,无望报焉,其所不可尽者,以义断之也。乃与其人为君臣,去之可矣。如与其人为朋友,绝之可矣。去而有怀禄之情,绝而无比匪之戒,则悁悁然怨昔者之徒劳而叹其不仇,固君子之所不屑也。唯然,而君子之怨天下也鲜矣。 屈原之君臣,匪直君臣也,有兄弟之道焉;匪直兄弟也,有父子之道焉。“怨灵修之浩荡,终不察夫民心”,非以贾也,殆夫舜之泣旻天矣。《谷风》之妇,恶足以及此哉!“黾勉”者,贾而已矣。豫怀必仇以贾之,不仇则从而怨之。“有洸有溃”,诒不肖者之侮而不知自裕,是可怨也,贾日相怨于肆矣。故曰:“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卫之民皆贾矣,岂复有君臣、夫妇、昆弟、友朋哉? 九 诗言志,非言意也。诗达情,非达欲也。心之所期为者,志也;念之所觊得者,意也;发乎其不自已者,情也;动焉而不自待者,欲也。意有公,欲有大,大欲通乎志,公意准乎情。但言意,则私而已;但言欲,则小而已。人即无以自贞,意封于私,欲限于小,厌然不敢自暴,犹有愧怍存焉,则奈之何长言嗟叹,以缘饰而文章之乎? 意之妄,忮怼为尤,几幸次之。欲之迷,货利为尤,声色次之。货利以为心,不得而忮,忮而怼,长言嗟叹,缘饰之为文章而无怍,而后人理亡也。故曰:“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穷乏之得我,恶之甚于死者,失其本心也。”由此言之,恤妻子之饥寒,悲居食之俭陋,愤交游之炎凉,呼天责鬼,如衔父母之恤,昌言而无忌,非殚失其本心者,孰忍为此哉! 二《雅》之变,无有也,十二国之《风》,不数有也,汉、魏、六代、唐之初,犹未多见也。夫以李陵之逆,息夫躬之窒,潘安、陆机之险,沈约、江总之猥,沈佺期、宋之问之邪,犹有忌焉。《诗》之教,导人于清贞而蠲其顽鄙,施及小人而廉隅未刓,其亦效矣。若夫货财之不给,居食之不腆,妻妾之奉不谐,游乞之求未厌,长言之,嗟叹之,缘饰之为文章,自绘其渴于金帛,没于醉饱之情, 然而不知有讥非者,唯杜甫耳。 呜呼!甫之诞于言志也,将以为游乞之津也,则其诗曰“窃比稷与契”;迨其欲之迫而哀以鸣也,则其诗曰“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是唐虞之廷有悲辛杯炙之稷、契,曾不如呼蹴之下有甘死不辱之乞人也。甫失其心,亦无足道耳。韩愈承之,孟郊师之,曹邺传之,而诗遂永亡于天下。是何甫之遽为其魁哉?求之变雅亡有也,求之十二国之《风》不数有也。“终窭且贫,室人交谪”,甫之所奉为宗祧者,其《北门》乎!故曰:“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北门》当之矣。 是《北门》之淫倍于《桑中》,杜甫之滥百于香奁。不得于色而悲鸣者,其荡乎!不得于金帛而悲吟,荡者之所不屑也,而人理亦亡矣。毛氏奖《北门》为忠臣,庄定山跻杜甫于康节,沉溺天下于货利而铄其本心,儒者不免,又况何景明、谢榛、钟惺之区区者乎? 十 奖情者曰:“以思士思妻之情,举而致之君父,亡忧其不忠孝矣”,君子甚恶其言。非恶其崇情以亢性,恶其迁性以就情也。情之贞淫,同行而异发久矣。殆犹水也:漾、沔相近以出而殊流,殊流而同归,其终可合也;湘、漓、桓、洮相近以出而殊流,殊流而异归,其终不可合也。情之终合与终不合也,奚以辨哉?以迹求之不得,喻诸心而已矣。 贞亦情也,淫亦情也。情受于性,性其藏也,乃迨其为情,而情亦自为藏矣。藏者必性生,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受有所依,授有所放,上下背行而各亲其生,东西流之势也。喻诸心者,可一一数矣。均之为爱,而动之恻然,将之肃然,敛之愈久而愈不容已,则以用之君父、昆友,可生、可死而不可忘以叛。均之为爱,而动之歆然,思之溢然,敛之则隐,逐之则盛,则以用之思士思妻,忘生忘死,而终不能自名其故。夫其终也,可生可死而灼然不叛,忘生忘死而莫能自名,则心亦传于迹而皆不可掩矣。 《静女》之一章曰“俟我于城隅”,其俟可知已。两贞之相俟,未有于城隅者也。其二章曰“贻我彤管”,其贻可知已。彤管,贞物也,贞物而淫用之,顾名不慊而仅诧其炜也。其三章曰“洵美且异”,其美可知已。意以为美而异,意不以为美而故不异也。非所俟而俟,遽也;非所贻而贻,虚也;无可异而见异焉,心丧主也。遽则然,审则否,虚以往,实失其归,心丧而熹然兴,心得而退听,斯情也,非以用之床笫绸缪之爱,更奚用哉? 孝子之于亲,忠臣之于君,其爱沉潜,其敬怵惕,迫之而安,致命而己有余,历乱离而无不察,情之性也。故曰:“召之则在侧,求而杀之则不可得”;又曰“执贽而后见,三让而后登”;言其俟之有择地也。故曰“人臣不以非所得而奉之君,人子不以非所得而奉之父”,言其贻之有择物也。故曰:“叔齐不以得国为非常之慈,周公不以郊禘为非常之福”,言其见异而弗之异也。情迫而有不迫,道有常而施受各如其分,是故命有所不徇,召有所不往,受禄而不诬,隆礼笃爱而不惊,然乃终以可生可死而不可贰。若此者,借以《静女》之情当之,未见其相济而成用者也。 故择理易,择情难。审乎情,而知贞与淫之相背,如冰与蝇之不同席也,辨之早矣。不奖其淫,贞者乃显。如犹未显邪,抑即夫发不遽,物不虚,心有定美而不丧其主者,介之以求性,性尚可得而亲乎! 鄘风 一 奚而必言天邪?奚而勿庸言天邪?疑于天之不然,推求之不得,而终推之天,则言天也。固然为天而无疑,而人道以起,则勿言天也。君子之言,有天体,有天化,化而后命行焉。君子之言化,有天化,有人化,化凝于人而人道起矣。君子以人事而言天,有在天下之事,有在我之事。在我之事,天在我也。在天下之事,天在化也。在乎我之事而我犹不能知,然后推诸人之外而曰天,谓一唯天化,而广大之体,变不可测也。 《北门》之诗,其言天也,我作我知,而且推而外之,勿庸言天而亟言之,小人之道也。《柏舟》之诗,其言天也,我不能知,我不能作,推而外之,而人始有权,必言天而决言之,君子之道也。天者,体之广大者也,在通而行乎通,在穷而行乎穷。其广大也,人可与之而广大者也。与之者,人事也,在顺而理顺,在逆而理逆,亦其广大也。然人弗可以学其广大矣。故夫为《柏舟》之女者,亦天矣,为《柏舟》之母者,亦天矣。乃天自授《柏舟》之母以不顺之化,而固使《柏舟》之女顺为命也。天授我以为人,则既于天之外而有人,既于天之中而有人,则于人之外而繁有天,恶能以其固有,为必肖天之广大,而无择于逆顺哉! 《乾》亢有悔,君子不违其亢;《坤》疑而战,君子不为其疑;知其理数之或然,则谅之而已矣。所贵乎人者,为其能谅天也,未闻其恃天之谅也。谅天,则不敢固求肖天;恃天之谅,则失己而怨天。天不可肖,是以有外天之词。己不可失,是以置天而怨亦不伤。《柏舟》之言天至矣,可与事天矣。《北门》之大夫,能安其心,行其素,辑睦其家,勤干其国,奚天之必困之哉?天授以穷,而非授以逆,己弗能尽人焉,于天何有哉! 二 《观》之《彖》曰:“盥而不荐,有孚颙若。”阴长之世,佞逼忠,淫蛊贞,君子孤行而无权,不能爱人,自爱而已矣;不能治人,自治而已矣。故曰“有孚颙若”,勿自亵以全己也。 全己于行,易知也;全己于言,难知也。言者,褒讥具者也。褒,则其言言媺也;讥,则其言言恶也。言之不足,而长言之。长言其恶以讥之,恶恶之心,始亦无异于好善而亟称也。然而长言其恶者,言之恶因之而长矣;恶之条理,于是乎粲然而有其初终;恶之蕃变,于是乎烂然而有其情文。凡此者,君子之心所固无也,而天下之情所固有也。君子幸而无之,欲极其实而遂有之。天下不幸而有之,以言之既征于有而疑非君子之必无,君子且不幸而必有之,天下重不幸而益著之,则言之长矣,丑与辱亦自此长矣。极火之势于燎原而后扑之,吾惧夫灼及于扑者之帚也。故曰“盥而不荐”,自洁焉矣;“有孚颙若”,弗屑问之矣。 马援之《戒》曰:“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不可言者,弗忍言也。不忍天下之有此事,乃可以“观民”。不忍吾心之有此言,乃可以“观我”。不言而靡争,君子之神道设教也。《墙有茨》,国人疾公子顽而不欲长言之。保其不欲长言之心,卫其尚有君子乎! 三 姿容非妨贞之具,文词非奖佞之资。子曰“以貌取人,吾失之子羽”,非子羽,未尝失也;“以言取人,吾失之宰予”,非宰予,未尝失也。舍是而椎鲁、朱离,魌头、 舌,耳不可喻,目不欲观,将与之谋贞而订直,亦难矣哉! “象服之宜”,德之助也;“鬓发如云,扬且之皙”,亦载福宜人之征也。“邦之媛兮”,洵哉其媛也。所责备者,以其有可责者在也。故责直者,尤责之文士;责贞者,尤贞之姣人。天授之而天不任咎,人任之矣。然则天之宠人,既宠之以性,抑宠之以情才以为天下荣,奚可废哉! 愚哉!庄生之言天全也!必哀骀它、叔山无趾而后为天全也,则天胡不使之为纵目乎?胡不使之为歧舌乎?抑胡不使之为顽石之与瘣木乎?必不可以淫而后贞,必不可以佞而后直,则彼都之士女固不如狄,狄不如禽,禽不如木石,而天地之生毁矣。姿容之盛,文词之美,皆禽狄之所不得而与者也。故唯一善者,性也,可以为善者,情也;不任为不善者,才也,天性者,形色也。弃天之美,以求陋 樗栎之木石,君子悲其无生之气矣。 四 惩祸乱者必改其政。改之一旦,取百年之利而纤悉图之,则改之也有力,所谓“塞渊”也。改之一旦,遽取百年之功绩而有之,秉心已切,必有伤焉者矣。 卫之政,上嬉而下媟也,是以亡。卫毁之兴,塞而不流,渊而不浮,是以富。率其民于耕桑畜牧之中,今日之桐漆而他日之琴瑟,早在其握中,目不瞬,手不告倦,虑重情迫,上下相切而寻于货财,《蝃 》《相鼠》,疾淫如君父之仇,而怒气奔之,夺其荡溢之情,而湿束之也急。虽然,其音亢,其词 ,先公温厚之教亦自此而无遗矣。盟狄而不耻,灭同姓而不戚,背盟主即楚而不惭,君臣交讼,兄弟操戈而不恤。改流而得塞,未见其塞,祗以多吝;改浮而得渊,未见其渊,祗以多险;奚愈哉! 人之大淫也有二,闭一而启一,所启者尤重矣。故淫于财者,其趋也必淫于色;淫于色者,其反也必淫于财。趋者相资,反者相诮。是故淫于财者,恒盈气以菲薄天下之浮流,而挟富以相傲;逮其傲,不可复瘳矣。淫于财之视淫于色,利病贞邪,未见此多而彼寡也。何也?胥之为禽狄而灭人之纪者也。 《定之方中》以前,其词蔓,其政散;《定之方中》以后,其词绞,其政蹙。周于利而健于讼,虽免于亡,其能国乎!故《春秋》生名卫毁,贱之也。 五 恶、怒不相为用者也。怒之,又从而恶之,是终无释也。苟恶之,又以怒加之,将不择其所可胜矣。 人之无威仪容止者,亦何至于死哉?刺无礼者,恶也,诅其死者,怒也。恶怒之情交发,则佻达之子视诸君父之仇而有不反戈之气,亦狂矣哉! 空言之褒刺,实事之赏罚也。褒而无度,溢为淫赏;刺而无余,滥为酷刑。淫赏、酷刑,礼之大禁。然则视之如鼠而诅其死,无礼之尤者也,而又何足以刺人? 赵壹之褊,息夫躬之忿,孟郊、张籍之傲率,王廷陈、丰坊之狂讦,学《诗》不择而取《相鼠》者乎! 六 下峥嵘而无地,上廖廓而无天,义结于中,天地无足为有无,而况于人乎?“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我所之者何若,不能自宣也;而百尔之不如,洵不如矣。 我所之者何若,将欲显言之乎,归唁焉耳,固不如勿归唁之为礼也;将欲深言之乎?言,外也;义,内也,不相及也。不相及则言穷,不我嘉而我尤者,愈有以争我于义矣。义与言不相及,而以言言义,此亦一义也,彼亦一义也。虚实相争,而虚者恒胜。何也?一成之侀,众议之繁,苟有所怙以为辞,以掩抑至性而伸其外贷之义者,力足以骄语而无怍也。 是故所可言者,归唁焉耳,控于大邦焉耳,皆百尔所思,可袭义以争我者也。过此以往,生于性,结于情,不有我所之者乎?我所之者,果何若邪?《载驰》之怨妇,《黍离》之遗臣,沈湘之宗老,凶燕之故相,悲吟反复,而无能以一语宣之,同其情者喻之而已。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旷古沓今,求影似而不得,奚况稚狂之百尔哉?呜呼!其异于焄蒿凄怆,孤萦于两间者,无几矣。是以有死之心,无生之气也,乃以质诸鬼神而无疑,奚妄哉! 卫风 一 “如金如锡”,刚柔际也。“如圭如璧”,方圆契也。明乎刚柔方圆之分合者,崇道而不倚于术者也。不知其分,恒用其半而各不成。不知其合,两端分用而不相通。孙思邈曰:“胆欲大,心欲小;智欲圆,行欲方。”心胆不相谋,而知行不相掩。以思邈为知道者,殆乎崇术以妨道者与! 夫君子之胆,以从心也;君子之知,以审行也。故刚无所屈,柔无所忤,方无所枉,圆无所困,苟用必极,无用半而止之术也。乃君子之柔,所以刚也;君子之圆,所以方也;柔之而益刚,圆之而益方,变化屈伸以期行其志,胆不狂,心不葸,智不流,行不滞,随时消息以保其贞,无分用而屡迁之术也。 故君子者,知刚而已矣,不知柔也;知方而已矣,不知圆也;时在柔,而柔以为刚;时在圆,而圆以为方;志定久矣。志定则贞胜,贞胜则贞观,贞观则大,大则久,久而不渝,虽以之处衰世,保令名,亦道而已矣,奚术之尚哉!此卫武之所以睿而不失其正也。 二 唯裕也是以可久,唯密也是以自得。自得以行其志而久不移,可以为天子之大臣矣,《考盘》之“硕人”所以为硕也。 诸葛亮密矣,其未裕乎?裴度裕矣,其未密乎?夫裕以密,则用而天下世受其福,不用而天下不激其祸,天下之所激,未足以任天下也。贤者激而相助为已甚,不肖者激而相附以行其私。藏身林壑之下,且以激天下而起戎,徐稚、范滂以之而贞凶,况持荣人福人之柄以用当世者哉! “硕人之宽”,规之远也;“永矢勿告”,怀道必行而不为之名也。不肖者消,贤者安之也。三代而降,其唯李沆乎!函天下而不宠其智勇,听天下而不丧其枢机,宋乃以之蒙数世之安。故硕人者,正己而有光辉者也。 三 齐相竞,郑相狎,卫相弃,三者成乎风,而君臣、朋友、夫妇之伦大 。虽然,尤莫 乎其相弃也,故曰:“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竞相陵,狎相侮,胥弃之所自生。虽然,尤莫弃乎其有挟也。卫之相弃,卫于君臣、朋友、夫妇之际,无之而不有挟也。 忮人之情,君挟势,臣挟能,友挟力,人理尽矣,未有夫妇而挟者也。悍妇之情竞,艳妻之情狎,妇道亡矣,未有以挟而求固者也。而卫之妇人,上自宫闱,下迄圭窦,贤者、妒者、奔者,无之而不挟。 呜呼!容色之饰,族姓之荣,姻亚之势,鱼菼之资,有无之求,御冬之蓄,车贿之迁,食贫之久,兴寐之劳,孰不可得之于妇人,而一相龃龉,历言申说以相诘,苟其有丈夫之情,而不为之刺骨者,鲜矣。况夫《终风》之主,洸溃之夫,二三之士,而欲其相容以相保也,乌可得哉?何知仁义?货贿而已矣。何知绸缪?胁持而已矣。故石碏以绐子立义,礼至以杀友铭功,元咺以讼君见直,子 以党奸守信,贤者且然,而其下又可知已。 夫庄姜者,所谓贤也,《硕人》之挟富艳,与《氓》之诗一尔,其挟同,其见弃同,未见其愈也。 四 性非学得,故道不相谋;道不相谋,情亦不相袭矣。“巧笑”“佩玉”“桧楫松舟”,《竹竿》之女不袭《柏舟》,称其情而奚损哉?果有情者,未有袭焉者也。地不袭矣,时不袭矣,所接之人,所持之己不袭矣。夫非《终风》,子非《击鼓》,坦然于不见礼者之侧,而缓缓需其寤,亦自处之道也。 果有情者,亦称其所触而已矣。触而有其不可遣焉,恶能货色笑而违心以为度?触而有其可遣,孰夺吾之色笑而禁之乎?无大故而激,不相及而忧,私愤而以公理为之辞,可以有待而早自困,耳食鲍焦、申徒狄、屈平之风而呻吟不以其病,凡此者,恶足以言性情哉?匹夫之婞婞而已矣。《书》曰:“若德裕乃身。”裕者,忧乐之度也。是故杜甫之忧国,忧之以眉,吾不知其果忧否也。 五 《木瓜》得以为厚乎?以《木瓜》为厚,而人道之薄亟矣。 厚施而薄偿之,有余怀焉;薄施而厚偿之,有余矜焉。故以琼琚洁木瓜,而木瓜之薄见矣;以木瓜洁琼琚,而琼琚之厚足以矜矣。见薄于彼,见厚于此,早已挟匪报之心而责其后。故天下之工于用薄者,未有不姑用其厚者也。而又从而矜之,曰“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报之量则已逾矣。好者,两相好者也,夫安得不更与我而永好乎?授之以好而不称其求,憎恶仍之而无嫌,聊以间塞夫人之口,则琼琚之用,持天下而反操其左契,险矣。 非卫毁之阴慝,孰能为此哉?故当从《毛传》。 齐桓死,亟伐其国,灭邢争莒,南向亲楚而决背中夏,曰吾之报已逾量矣,恩尽而唯我之所为矣。呜呼!此卫之所以诬上行私而不可止矣。 王风 一 人皆有求,吾诚自信以求之;人不知求,吾不容已于所求。人之有求,吾所不求,谓我以有求而不得已;吾之所求,人不知求,谓我何求而抑不得已。且夫人之所求者,可遂也,吾之所求,必不可遂也,不可遂而固求之,忧焉耳矣。田尔田,宅尔宅,有服在廷,留矣乎,可为秦之媚子;去矣乎,可为虢、桧之新君;富贵福泽,荣名显绩,奔走天下之心贤肺肠而释其夙忧者,我未尝不可求而得也。靡靡以行,摇摇以怨,天下之知我者鲜矣,不亦宜乎!幽王灭,平王迁,桓王射,宗亲无洛汭之歌,故老无西山之唱,仅此一大夫而众且惊之也。王迹熄,人道圮,《春秋》恶容不作耶! 二 非时以令之,迫促以期之,无老弱远近箕敛以会之,三浮而上之,役一者民不啻于役二也。稍饩之给,上不能遍颁而假之有司,有司又不能遍颁而假之胥长,上之颁者十,役之受颁者不二三也。上曰:“吾固有以颁之矣,即多役之,而犹民之‘侯强侯以’也”,于是而役之之心不为之惩止。大役则有大饱,大饱则有大困。上无经,下无艺,农避而废耕,女怨而废织。虽有薄赋,固无能供,而上且不给于稍饩,未有能薄其赋者也。呜呼!竭民力,绝民性,憯民心,迄乎役繁而尽矣。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非不为之期也,虽欲期之而不得也。东周之失民,宜其亡矣。秦、隋、蒙古之瓦解,赋未尝增,天下毒闷,胥此也夫! 三 上不知下,下怨其上;下不知上,上怒其下。怒以报怨,怨以益怒,始于不相知,而上下之交绝矣。夫诗以言情也,胥天下之情于怨怒之中,而流不可反矣,奚其情哉! 且唯其相知也,是以虽怨怒而当其情实。如其不相知也,则怨不知所怨,怒不知所怒,无已而被之以恶名。下恶死耳,下怨劳耳,而上名之曰奸。上恶危耳,上恶亡耳,而下名之曰私。奸私之名,显于相谪,则民日死而不见死,国日危而不见危,偷一日之自遂,沉酣寤寐,浸淫肌髓而不自持也,故曰流而不反也。 周之戍申、许,何戍乎?忧危亡耳。熊通王汉上,割濮地,宣王征而不服,平王迁而益逼,微申、许之戍,则楚臂加于王城,屈伸间耳矣。周不振,诸侯不勤,息邓不固,申许之戍,未可以日月计,而其诗曰“曷月予还归哉”;然则撤戍卒,启荆尸,观兵三川而迁九鼎,但得偷安一日之归也,周之民所弗恤矣。敌加于枕席,王危如晨露,民已漠然不相知,顾以怀归之情,迁怨为名,而诽之曰念母。夫平王亦不幸而甥于申耳,如其不然,而抑又何以为之名邪? 乃民之偷也,苟欲为之名,何患其无名也?故民之死,非民自死,上死之也;君之亡,非君自亡,民亡之也。诸侯不相靖,大夫不相勤,庶人师师为名以交谤,是以盘庚致怒浮言,而君子听之以平上下之情。有《君子于役》之劳,则有《扬之水》之怨;有《扬之水》之怨,则有《兔爰》之怒。下叛而无心,上刑而无纪,流散不止,夫妇道苦,父母无恒,交谤以成乎衰周,情荡而无所辑有如是。故周以情王,以情亡,情之不可恃久矣。是以君子莫慎乎治情。 四 “我生之初”,不问而知非幽王之世也。平王立国于东,晋、郑辅之,齐、宋不敢逆,民虽劳怨,犹有缱绻之情焉。迄乎桓王,而后忠厚之泽斩矣。故隐公之三年,平王崩,桓王立,《春秋》于是乎托始。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谓桓王也。 呜呼!弱而自强者兴,弱而自靖者存,其亡也,弱而诈者也。天地之道,刚主柔,天地之化,柔屈刚。《坎》而有尚,“维心亨”者,刚济险也。《蒙》而有功,“初筮告”者,柔信刚也。已弱而诈,蒙而行乎险。诈与诈感,天下胥诈,而己固不敌矣,兔之所以“爰爰”也。诈屈于群诈,而伸于颛蒙,雉之所以“罹罗”也。平王弱而情见,桓王弱而情隐。“我生之初尚无为”,周之遗民思平王而歌之,而桓王甚矣! 五 无事谓他人而父之,无事谓他人而母之,无事谓他人而昆之,疲民之淫也。迫则谓他人而父之,迫则谓他人而母之,迫则谓他人而昆之,疲民之穷也。兄弟不力而亲他人,他人不情而思兄弟,疲民之变也。淫必穷,穷必变,变而不出于淫,疲民可哀而君子弗哀,恶其淫也。 呜呼!桓王唱,国人和,舍翼而亲曲沃,曲沃傲之;舍郑而亲虢,虢公携之。君子无恒于上,小人无恒于下,情至则淫,情尽则变,桓王之世,自天子迄庶人,无有一而非罢民,虽欲相顾以相闻,罢民之不足以荫藉乎罢民,久矣。 六 《采葛》之情,淫情也;以之思而淫于思,朱《传》云。 以之惧而淫于惧,毛《传》云。 天不能为之正其时,人不能为之副其望,耳荧而不聪,目瞀而不明,心眩而不戢,自非淫于情者,未有如是之亟亟也。此无所不庸其亟亟,终不能得彼之亟亟,彼不与此偕亟亟焉,而此之情益迫矣。有望于人而不应,有畏于人而不知所裁,中区热迮而弗能自理,是故其词遽,其音促,其文不昌,其旨多所隐而不能详,情见乎辞矣。桓王之世,臣主上下之间,胥如此也。身心无主而不足以长言,国奚而不敝,俗奚而不颓邪? 何以知情之淫也?其诸词不丰而音遽者乎!韩、柳、曾、王之文,噍削迫塞而无余,虽欲辞为千古之淫人,其将能乎? 七 言愈昌而始有则,文愈腴而始有神,气愈温而始有力。不为擢筋洗骨而生理始全,不为深文微中而人益以警。罕譬善喻,唱叹淫溢,若缓若忘,而乃信其有情,古知道者之于文,类然也。东周之季,大历之末,刻露卞躁之言兴,而周、唐之衰亟矣。知言者辨之,是以甚恶夫《采葛》。 郑风 一 《记》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以君子之道观之,《缁衣》非诚好,《巷伯》非诚恶也。《缁衣》之好有歆焉,《巷伯》之恶有忧焉。忧则有忌,而不殚其恶矣,歆则流于物,而不专其好矣。 故人之有好恶,独用之情也。不忧其害而固恶之,恶之而患有所不避。无所望益于彼而固好之,其好之也,亦无藉以致益子彼而纾吾好。天禄与共也,天职与共也,我无能为益焉,然而好之则已挚矣。若夫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歆于相即而相益,交歆弗已而情流,恶得复有独用之情哉! 《缁衣》之诗,王子友之工其术以歆天下者也。走死臣民而戴之易世,上非以仁属,下非以义报,上下相呴以沫,游泳而交为饵,倾虢、桧,挠周室,持权晋、楚,为天下先,施及孙子,习而不革,以成乎贰国,殆夫游侠之雄者也。夫好贤者举如是也,夫君子则何贵焉! 二 不释于怀,抑无容已于畏;不能不畏,而终有其怀。畏之情自怀生,怀之力奚其为畏屈哉!故忍之良久,而决之崇朝,置所畏以必行其怀,更无能以畏威之者矣。虽然,其为词也有辨。先言畏,后言怀,浅人之词也,所重在怀,而畏终伏而未有以处也。先言怀,后言畏,深人之词也,所重在畏,而求以释怀,怀终伏而郑重以持之也。故《将仲子兮》,深入之虑也,志将变矣。《序》谓郑庄公祭仲谋叔段之诗。据在《叔于田》之前,《序》说为是。 三 与其专言静也,无宁言动。何也?动静无端者也,故专言静,未有能静者也。性之体静而效动,苟不足以效动,则静无性矣。既无性,又奚所静邪?性效于情,情效于才,情才之效,皆效以动也。 然而情之效喜留,才之效易倦,往往不能全效于性,而性亦多所缺陷以自疑。故天下之不能动者,未有能静者也。且夫人亦有志矣,天下亦有量矣,人事日生而不可御矣,不劝胡成?不获其志,欲忘而不能,恶乎静?不勤失时,弗能豫而必遽图之,早者崇朝,救其后者经旬弥月而不逮,恶乎静?不勤而姑待,姑待而事又生,补前缀后,情分财散,智者不逮愚者之半,烦冤以永日,恶乎静?是故天下之能静者,未有不自动得者也。心警而后魂依乎心,魂充而后魄依乎魂,依则安,安则豫。故《震》《艮》相连,《咸》《恒》相错,不动不可止,不感不可久。恝然晏处,物非所谋,而乱者多矣。 《鸡鸣》之诗,其殆于知道者乎!“子兴视夜”,动以勤也。“莫不静好”,静以善也。静以善,可与几矣。诸葛孔明善为此诗者也。治蜀以勤,事繁身瘁而不辍,乃其言曰:“宁静可以致远,淡泊可以明志”,其静澹也,殊异乎王衍、房琯之静澹也。 四 不见则子都矣,见则狂且矣。无能必子都之非狂且,而狂且之不可子都也。悲夫!人之不能自定其情,见异则迁,而迁则见异也,有如是夫! 是以审乎情者当之,宁狂且不见而疑乎子都,勿子都见而狎以狂且,善用其不足也。裕乎守者当之,谓我子都而不自见美,谓我狂且而不自见恶,不警其无恒也。足乎道者当之,天下欲子都我而不可得,而终无能以我为狂且;天下欲狂且我而不可得,而抑不自失其子都,施之以大正也。非然,求免于天下,难矣!在山而思荷华,在隰而思扶苏,不必夫淫者而皆然。悠悠之毁誉,泛泛之离合,亦孰与正之哉! 五 无邪之谓直,邪斯枉矣。邪而名言之以正,无辞于枉,况夫邪而名言其邪者乎?邪而名言其邪,无忌惮者也。弗获已而惜其名言,掩恶而著其善,掩薄而著其厚,掩叛而著其合,其犹有人之心焉。心苟欲之,行即暴之;身苟行之,言即暴之;言者不惭,闻者不警,于是而抑为之虚声以相胁,未能行而如其行,且将曰吾以率吾直也。呜呼!人理绝矣。人理之绝,而欲冒直之名,是相奖以禽鸣而不知底止。陈其诗,观其风,恶之无庸,惩之无术,而君子惧矣。 《将仲子》之诗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不能终畏而犹存乎畏也。《褰裳》之诗曰:“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有人之心者,其能为此言哉!禽鸣之无能译也,如有能译之者,吾亿其且不忍出诸喙也。女无忌于闺,士无忌于庭,小人无忌于国,君子无忌于廷,于是而以事主,则忽、突、仪、斖,唯所君矣;于是而以交邻,则齐、晋、秦、楚,唯所戴矣。其执政之言曰:“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其女子之言曰:“人尽夫也。”面相觌,心相揭,仰不见天,俯不见人,虽有君子,亦恶从而治之? 六 抱贤人之心者,岂能有加乎?亡损而已矣。贤人者,贤于人者也。但贤于人,无贤于己,视诸人之不贤而见贤,视诸人之贤而亦何贤邪?故序《风雨》之诗者曰:“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君子亦犹是度焉耳。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于凄凄而见喈喈之为贤也。藉不凄凄,而喈喈固未有贤也。流俗淫风雨而损其鸣,中士历风雨而增其鸣,二者相去无几何也,胥改度也。且夫厉风雨而增其鸣,则是未有风雨而不能鸣矣。以无能鸣之材,偶值乎风雨而一鸣,鸣而激,激而已甚,再而衰,三而竭,谁昔之心,亦孰与问之哉?故其卒章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有其不已而自不容已,故可乍试之屈,乍试之伸,抑可久以处约,长以处乐,度存焉耳。固无度而欲贤,春潦之水壮于洪涛,立而俟其涸,亦奚待夫再三乎? 七 国贫以危,其民乱;国富以安,其民淫。将欲止乱,则勿使民贫而厝以安,将欲止淫,抑勿使民富而试之危乎?此弗待有识者而知其不可。则奚以不可邪?曰:国富以安而民淫,非果富而能安也,贫之未著而危仅未亡也。贫未著,不可谓不贫;危未亡,不可谓不危。中虚而外不戢,尚有其生而无以自遂,故淫生焉,则郑是已。 郑新造于虢、桧之虚,地四达而赋繁,庄公寤生乐兵亟战,忽、突内讧,齐、楚外逼,所不贫者,免于道殣已尔,所未危者,免于易子析骸已尔。使果其富而能安也,则静好之乐,取之室家,余于欲而修其礼,奚以淫哉?室家不足,莫能自乐,爱日而玩之,流荡其思,死且不恤,贫与危无与为警,而偷以淫焉,奚待之安富之余也? 且民之相荡也,始于相昵;民之相昵也,始于相恤。郑之诗曰:“终鲜兄弟,维予与女”,相恤也;“邂逅相遇,与子偕臧”,相昵也;“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相荡也。始乎忧其无以自保,中乎忧其无以自固,终乎忧其无以自愉。君子相恤而昵于廷,细人相恤而昵于屯戍郊场之间,淫人相恤而昵于蔓草水 之次,鱼之呴,鸟之集,虫之蠕,聚以崇朝而乐以今夕,孰义与礼之足生其愧心乎? 故为国者,勿俾其民有相恤之心,而乱与淫交戢矣。人之有情也,变则通,通则放,犹天之有气也。喜与乐通,怒与哀放。秋凛而冬栗,金肃而水凄。始于怒者成乎哀,犹之乎始于喜者成乎乐也。喜则见得,见得则宁,宁则戢,戢必以礼,故乐配夏而神礼。怒则见不得,见不得则激,激则悲,悲则寒,寒承秋而行水,水者,相比而流者也。寒而求燠,歆于翕比以自温,非固温也,私相温者也。私相温,是以成乎淫也,而贫与危之相恤当之。 是以先王审情之变,以夙防之,欲啬其情,必丰其生,乐足不淫而礼行焉,恶在乎戢淫者之靳予以安富邪?故善治心者,广居以自息;善治民者,广生以息民。民有所息,勿相恤而志凝焉。进冶容、奏曼音于其耳目之前,视之若已餍之余肉,而又奚淫? 《诗广传》卷一终 [book_title]诗广传卷二 齐风 一 君子与君子言,情无嫌于相示也;君子与小人言,非情而无以感之也。小人与君子言,不能自匿其情者也。将欲与之言,因其情而尽之,不得其情,不可尽也。将欲与之言,匡其情而正之,苟非其情,非所匡也。言之而欲其听,不以其情,嫌于不相知而置之也。言之而为可听,不自以其情,彼将谓我之有别情而相媢也。故曰:“《诗》达情。” 达人之情,必先自达其情,与之为相知,而无别情之可疑,则甘有与甘,苦有与苦。我不甘人之苦而苦人之甘,人亦不得而苦之矣。《鸡鸣》之哲妇,自达其情,曰“甘与子同梦”,故以妇人而感君子也有余,不自匿而已矣。 故《易》曰:“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见情者,无匿情者也。是故情者,性之端也。循情而可以定性也。释氏窒情而天下贼恩,狺狺以果报怖天下,天下怖而不知善之乐,徒贼也,而奚救乎? 二 郑之诗能使人思,齐之诗能使人作。能使人思,是故其淫也,犹相保而弗相弃也;能使人作,是故其夸也,一往有余而意不倦也。思而不能使人思,作而不能使人作,虽以正而国,罔与图功。故《还》之“儇好”,无异于《清人》之翱翔,而哀乐异音,衰王异气,安危异效;齐之足以霸也久矣,桓公乘之,不劳而搂诸侯如拾也。郑无岁不受兵而不亡,抑有以夫! 三 遽而成,君子弗为,矧夫遽之未足有成也!所恶于遽者,恶其弗能待也,尤恶其弗能择也,至于弗择,而人道之不废鲜矣。 柳未尝不可为樊也,不择而见可焉,择而后见不可焉。遽于樊而不患天下之无柳,遽于仁而不患天下之无可爱,遽于义而不患天下之无可恶,遽于名而不患天下之无可罔,遽于利而不患天下之无可夺,遽于食而不患天下之无可饕,遽于色而不患天下之无可奔。推至其极,诸儿之禽行,亦未尝不为樊,而但无择于柳也。 故诸儿之禽行,遽焉耳;嬴政之并吞,遽焉耳;陈仲子之哇其母食,遽焉耳;墨翟之重趼止攻,遽焉耳;释氏之投崖断臂,遽焉耳。天下有遽食遽色而野人禽,天下有遽仁遽义而君子禽,遽道愈工,人道愈废。孟子曰:“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忧狂夫之无择也。 四 何谓“瞿瞿”?目方注之,心遽营之;心期成之,目数奔之;居素而若惊,未观而先察;忘远而亟攻其近,方为而辄用其疑,是之谓“瞿瞿”也。 呜呼!齐、晋之霸,胥此道焉而已,而晋之霸也尤下:取必一战而不俟再,将欲觐王而惊畏以却,与秦同仇而中道相猜。晋之所以霸,齐之所不屑也。齐以“瞿瞿”为狂,晋以“瞿瞿”为良,是非舛而崇尚异,故君子当晋文之世思齐桓焉。 五 震物于所忽,示下以不测,先事而早计,数惊而不告劳,可谓能人之所不能矣。能人之所不能者,自君子观之,多见其不能也。不能乎仁,乃侈乎爱;不能乎智,乃尚乎察;不能乎俭,乃矜乎吝;不能乎勤,乃俭乎劳。“不夙则莫”,俭劳之谓也,即以知其不能夙夜也。 震天下者莫尚乎雷,挠天下者莫尚乎风。风行于上,雷动于下,《恒》而已矣。故天下之至勤者,莫勤于恒也。作一旦之气,以蕲用之终月,而终月逸;作一岁之气,以蕲用之终身,而终身逸。当其劳,早有逸心,而犹谓其能勤乎?王道之不能,于是有一切之治;圣学之不能,于是有顿悟之宗。知此者,知鲁两生之可为大臣,而陆子静之未免于自弃也。 六 “无田甫田”,言侯度也。故曰人君患不广大,人臣患不节俭。节者,节以其度;俭者,俭以其度之外也。周之迁也,山东之势未动也,齐始谋霸,得诸侯而求之亟,田非其田,思非其人,恶得而弗刺哉?田非其田,故莠生焉。思非其人,故忉怛而不宁焉。若夫田其田也,勿嫌甫矣;思其可思也,勿嫌远矣。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心亦未可不劳也,莠亦非可不除也。自非侯度之惮王章者,恶容虑莠而恤劳乎? 封建之天下,以法为守;郡县之天下,以功为守。夫苟以功而守天下,为天子者无弗功也。为天子者无弗功,则为天子之心膂股肱者,亦无弗功也。畏其难,避其害,释其愁思,嬉恬怛、憺忘于咫尺,而天下敝矣。故不善读《甫田》之诗,而孙绰、王羲之、桑维翰、秦桧之邪说兴,陵墓且为甫田,君亲且为远人,莠乃逼生其户牖,不亦悲夫! 七 齐多刺,晋多劝。刺及于其君床笫之隐、兄娣之慝而无择,殆夫“讦以为直”者乎!乃夫齐之刺,犹刺其君以先生之法、人道之纪也。晋之劝,唯恐其不能自张大而奖之以乐,相与阴秘以图其私,其志倾。 故君移国者也,国移君者也。下不能直,上正之;下未之诡,上谲之:五霸以降之民也。下直,上以取正;下诡,上相与谲:五霸以前之民也,诸侯未擅政,不能移民而民移诸侯。犹一王之民而移诸侯,故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国移之也。 谲者多劝,臧亦劝,否亦劝,示美于人,而相遁以私。正者多刺,隐亦刺,显亦刺,无匿恶于天下,而不深天下之怨恶。故齐桓之霸犹能匡天下,是非未乱,国可用也。管、晏兴而后谲劝作。管仲曰:“声色狗马不足以害霸”,晏婴始为谲谏,以流为淳于髡之滑稽,而齐丧其齐矣。齐、晋交奖以谲,中分天下,而三代之遗直乃亡。故孟子羞称管、晏,恶其移天下也。 魏风 一 责人以所难能,奚问其能堪而后为之乎?弗奖天下以所苟难,奚问其必不能堪而后已之乎?苟所难能而必为,忍冻馁,蹈白刃,而义不辞也。苟所不必为而已之,耳目可用,肌体可任,而体已为之节矣。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诚可矣;“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诚可矣;于是乎导天下以废礼而有余。故莫患乎诚可其不可,而诚不可者弗与焉。何也?诚不可者,如牛之不可乘,马之不可服,虽有暴人,莫有易之者,天道显而人为隐矣。唯不可而或亦诚可,其始疑之,其继试之,其终习之,以野人之可可君子,以一夫之可可天下,以须臾之可可终身,于是用情而不用道,用独而不用众,用乍而不用恒,遂以破天下之典礼,而人道废矣。 是以先王以君子谋野人,不以野人谋君子;以天下均一夫,不以一夫均天下;以终身贞须臾,不以须臾贞终身。事有可而不可,绥之以礼以靖之,定其常也。情有不可而必可,匡之以义以作之,调其变也。勤力勿视手足,聪明勿视耳目,辩慧勿视心思,先王乃以人道齐天下,而不唯天之齐。何也?天之所齐,不待齐也;天之所弗齐,不可齐也。 唯其可堪而堪之,已啬已劳而堪矣,为之矣,则将恣其所堪而堪矣。赵之胡服骑射,堪矣。秦之师吏焚经,堪矣。南郭子之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堪矣。西竺之日中一食,树下一宿,堪矣。乃至孙皓、萧子业之剥人锥人,堪矣。杨广、孟昶之迷为楼,宝为溺器,堪矣。以堪而可之,以可而遂为之,“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奚为其不可哉! 二 人心之大防,可不可而已,其后莫能防也。千古之所不可者,习而摈之以为不可,因而无见可者焉。一旦知之而仿佛以为可,未敢信诸行也,然而尝试之矣。迨其行之,因见可焉,情未安也。乃行而习之矣,习之而弗安之情日消,安之之情日长,则情以移。情之既移,遂恶其所美而美其所恶。夫诚恶其所美,而能弗美其所恶者,其余凡几哉! 葛屦之履霜,女手之缝裳,固不可者,而若无不可。固不可者,人习之;若无不可者,人弗知焉耳。一旦而曰可矣,可者犹仅可与,犹较量于彼此之交而亦可与,未敢以为美也。乃甫可之,旋美之,已美之,无所不用其美之。“无度”焉,咀其利也。“如英”焉,“如玉’焉,矜其容矣。夫以为利之可咀,犹其情之实而事之抑然乎!迨于以利毁度,贵者无殊于贱,犹将矜之以为容,于是乎等威、仪度、文章之盛,皆且见不美焉,而情乐去之。呜呼!人背其本,情迁其性,一溃其可不可之防而莫之能救,有如斯夫! 先王劳之千载而仅以成,后人淫之一旦而疾以败,故曰防民犹防水也。一蚁之穴,千里之溢,无能禁矣。《易》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亦莫不有其说焉。有说则可知矣,可知则可行矣,可行则见美而忘恶,据恶以为美,驯致之而无所不至矣。《汾沮洳》之诗,犹见异焉,君子以为澌灭之未尽也,然而危矣! 三 呜呼!人之相忮也,宁有已哉!细人之媢细人也以利,无怪乎其相忮也。何也?利可以忮得者也。细人之媢君子也以名,胡为乎其相忮也?何也?名不可以忮得者也。故曰:“作伪心劳日拙。”苟拙矣,细人之名终不可增,君子之名终不可替,如沃水于沸膏之镬,而益之焰焉耳。虽然,其苟有忮之心,则不患其无辞。“谓申椒之不芳”,非申椒之不可使不芳也。“彼人是哉,子曰何其”,犹两存之辞也。“谓士也骄”,而士无所辞矣。 夷齐无所骄则不饿,鲍焦无所骄则不枯,申徒狄无所骄则不沉,刘向无所骄则不斥,岳飞无所骄则不诛,谢翱、郑思肖无所骄则不悲。其骄也,夫岂以意而骄哉?忧之无所于控,而愤盈以发也。愤盈以发,无让于人,皎然与日月争光,而天下之不为其凌轹者鲜矣。授之骄之时者,天也;激之骄之势者,细人也。士何乐于骄,而亦奚必辞骄以为名哉?细人之忮久矣,其犹轻莛之扣洪钟矣。 四 甘苦之数,力为轻,情为重。独心之凄恻,又不如相与为情者之难忘也。故上之使下,用其力,可以义责也;用其情,不可以义责也。可以义责,虽致之劳而或忘之,即致之死而或忘之。所难忘者,恤其劳,恤其死者之情也。所尤难忘者,方劳而念人之恤其劳,且死而念人之恤其死之情也。故力以独用而或甘其苦,情以互用而甘者益甘,苦者益苦,如之何其可忘哉! 行役无已,可以悲矣,未也。瞻望父,瞻望母,瞻望兄,而生其凄恻,悲矣,犹未剧也。念父母兄弟之恤其劳,恤其死,而后悲不可以绝。悲不可绝,而尚责其力,不已惫乎!呜呼!君子之使民如借,重此焉耳矣。 五 《陟岵》,父母兄弟之情也。《杕杜》,夫妇之情也。然则魏役人之情,贞于先王之世乎?先王之役民也,劳事而恤其劳,死事而有以免其死。民之劳以死也寡,父母兄弟无忧焉。日月卉木之感,闺中之燕婉而已矣。国削民困,夫妇之道苦:于其役也,父母不忍其子之劳,兄不保其弟之弗死,而妇人厌贫劳以忍于相弃,所由异乎!呜呼!夫妇之思,私也,先王犹重用之,而代言其戚。父母兄弟之思,贞也,君不闻,帅不知,孑然凄怆于岵屺之上,人穷反本而思以贞,民其无生之气矣。 六 诵《硕鼠》而知封建之仁天下无已也。国无恒治,无恒不治。三代之季,教衰政圮,樵苏其民,亦或棘矣。三岁贯之,而君民之义绝,则负耒携帑以之于他国,犹有乐土之适我所也。居其国则其民;君其国则利有其民。逾疆而至者,保之唯恐其不留,追摄不加而授田之产不失,犹是一王之土,而民固不以叛为罪。故暴君污吏朘削其民者,民无死焉。 呜呼!秦并天下,守令浮处其上,而民非其民。君淫于上,执政秉铨者乾没于廷,以法为课最,吏无不法者矣;以赇为羔雁,吏无不赇者矣。草食露处,质子鬻妻,圜土经年而偶一逸,无所往也。旦出疆,吏符夕至,稍有逸者,亦莫与授田,而且为豪右之强食矣。将奚往哉?一日未死,一日寄命于硕鼠也。汉之小康,二帝而已。宋之小康,六十年而已。过此以往,二千年之间,一游羿之彀中,听其张弛,而又申以胡亥、石虎、高洋、宇文赟、杨广、朱温、女真、蒙古之饕噬,天地之生,几无余矣,不亦痛乎! 唐风 一 方忧而思乐,方乐而思忧,无定情而已矣。故以《蟋蟀》之诗为有陶唐氏之风者,吾不知也。 古之善用其民者,定其志而无浮情,不虞其忧之已蹙、乐之已慆也,然而天下已相安于忧乐。鼓之舞之,使之自得,服耜牵车,酒醴通焉,庸讵以日月之不我假而思自佚乎?张之弛之,并行不悖,思其有余、以待事起,庸讵稍自释而遽若惊乎?何也?忧事近利,乐事近欲。圣人惮纳其民于利与欲也,故以乐文忧,而后不迫民于利;寓忧于乐,而后不荡民于欲。是其民无一日之“瞿瞿”焉,适然而已矣。 今曰“今者不乐,日月其除”,则前乎此者,皆非其乐也。又曰“好乐无荒”,苟其乐焉,而即乎荒也。于忧而见乐,渴而望乎甘泉,吾不知其所自戢矣。于乐之时而有忧,且必舍乐而后得免于忧。自非大利以夺其情,抑将何挟以制其欲哉? 我故知《蟋蟀》之言乐,非乐也,欲而已矣;其言良士,非良士也,利人而已矣。以欲为乐,以利为良,民之不疾入于乱者几何,而奚望其有固情哉?故忧乐相涵,利欲相竞。相涵则一,相竞则疑。疑而无以为之制,则“瞿瞿”而善警,崇利以求欲也,不知所止,国之不亡,幸也,奚陶唐氏之风云! 二 所贵乎俭者,无侈心也。业已有侈心,而姑从而啬之,非人之甚细者不能。故君子之俭,恶奢而不欲也;小人之俭,欲奢而不果也。“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悼不能奢而悲之以死也。然而姑从而啬之,为利吝而已矣。为利吝而悲之以死,则将苟可以死易利而蔑不为。 子曰:“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言莫心之“瞿瞿”也。人有暮心,音有暮响,而国为暮国。故曰齐以“瞿瞿”为狂,晋以“瞿瞿”为良。暮气流于国而国不可旦,三晋之士为天下鄙,允矣。 三 崇利而不恤死,则相夺以为恒;相夺以为恒,则互疑而不释。夫然,故“瞿瞿”以终年,而举足之下有寇仇也。有车马而人思驰驱之,有衣裳而人思曳娄之,有钟鼓而人思考伐之,时移势去,自死于弱决.为他人之所奄据,昌言以相劝勉而不惭,则公侯非适有国,大夫非适有家,庶人非适有其庐舍妻子,殆犹即且蟾带之聚于一洼也。故翼、沃相剥,献公之九子相吞,先、狐、胥、郤、栾、赵、荀、范、韩、魏相啮,习为恒而不怪,胥“瞿瞿”也。然而晋人固以为良也,孰谓陶唐氏之有此哉! 四 忧之亟者,窥之者众;护之甚者,媢之者深,故鲗以墨自贼,范以蜜自割。俾有车马而驰驱之,有衣裳而曳娄之,有钟鼓而考伐之,天下之忌夺亦消矣。未死而忧死,未有他人而如他人之在其萧墙,死而不为他人有者,未之有也。 秦防胡而失之陇首,宋防强臣而失之塞外。业已谓之他人,则未审其为谁氏之子,而奚从防之?故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璧无罪而怀之者罪也。 五 不知其不可掩而掩之者,愚也;知其不可掩而掩之者,诈也。人莫不恶人之诈己,而恒与诈己者亲,雄猜者弗能免,庸庸者弗能已。曹孟德疑杀异己而失之司马懿,唐太宗厚为子计而失之李世 ,岂智之弗逮哉?好密谋者歆与密者言情,知其不可掩而犹谓之,诚愚也。于是而诈者仇矣。 “扬之水,白石粼粼”,水不为石掩也;“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又奚掩哉?曲沃之君臣,相慝以密,而私相喜。呜呼!此晋之所以多权奸也。 六 合之易,则感之也不挚;合之易,则受之也不惊。其挚可任也,其惊不可长矣。“绸缪束薪”,束之劳也;“三星在天”,见之偶也;“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惊喜而悦以挚也;“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惊以挚而不知所裁也。 呜呼!君臣朋友夫妇之交,其合也顺易,则恒见轻焉;其合也艰难,则恒见重焉。见轻而知慎,见重而能自守者,鲜矣。太公耄而立乎文王之廷,不忧其无如文王何也;管仲囚而立乎桓公之廷,不忧其无如桓公何也;越石父累而登乎晏婴之堂,不忧其无如晏婴何也。故曰:“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诚坦坦焉,虽履虎尾,犹其素也,而后可以受物而不惊。绸缪以束之,而薪无故合,乃以忧贞之不夙,其亦晚矣。 七 殚人之力而不为之所,人力殚而不恤其亡,亡人之国而移意以趋新,王衍以之排墙而死,况为天子而宰制天下者乎?周之东迁,晋、郑焉依,翼、沃之事,晋亦惫矣。取仅存之国,使之重,役之久,竭其财力而夺其父母之养,外迫内亟,沃坐收之而周已移,而向沃、翼之臣呼天以告其怨,不可任也。沃之君臣乘利而骄,何望其更敦臣节哉!呜呼!此桓王所以召伤肩之辱,而《春秋》于焉托始也。“岂曰无衣七兮”,可以无天子矣。《鸨羽》之征人早知出此,亦以沃之心为心,而不必子之衣以为衣矣,奚其存! 八 使人乐有其身,而后吾之身安,使人乐有其家,而后吾之家固,使人乐用其情,而后以情向我也不浅,进而导之以道则王,即此而用之则霸。虽无道犹足以霸,而况于以道而王者乎?故周之失天下也,失之于《中谷》;晋之为政于天下也,得之于《葛生》。相爱以生,相信以死,《绸缪》《杕杜》之孤心改而兴矣。兼虞、魏,并芮、虢,服蒲、屈,大礼虽颓,而郤縠因之,不待教而可用也。武、献之德于民也不薄矣。 九 日月相代于前而不易其素,贞时者也。日月相代于前而莫能自喻,奔妄者也。日月相易,寒暑疾徐之变有感而必感,壹忘者也。上士自敦其天,而不因天之天。中士静息以尚其事,而不爽天之天。淫于情者浮用其情,而以血气之迁流为消长,弗顾天矣。“夏之日,冬之夜”,可感而感不爽,君子是以知其用情者专一而非淫也。 十 过于信则靡,过于不信则愎。奚以知首阳之果有苓焉否也?一须乎目击,而目之至也有涯,栉栉然取人言而一再思之,而寡不给于治众,司听者其穷乎!虽然,有道矣。言之至于吾前,而为吾之臧否得失言也,虽其弗然,勿可遽弗然之也;言之至于吾前,而为人之臧否得失言之也,虽非弗然,勿可遽然之也。故君子治己以天下,不听己也,而亡乎愎;治天下以己,不听人也,而亡乎靡。谏入而谗不张,其过焉者鲜矣。 故吾将采苓而或导我于首阳也,之首阳焉,虽不得苓,未尝有失苓也,而况乎其得苓也,则谏行矣。吾将索苓于人,而或证首阳之有以俾我之求之也,听之求焉,虽或得苓而不能继也,而况乎其固不得也,则谗张矣。大舜舍己,而共、 之靖言无能震师,或用此道与! 秦风 一 秦无燕婉亵情之诗,秦之夫妇犹正也。秦之君臣、父子、昆弟、朋友,其薄甚矣,而夫妇犹正,虽无道,犹足以霸王。而关东之国,禽嬉豸聚,举天下而为一隅困,亦有以夫! 情欲,阴也;杀伐,亦阴也。阴之域、血气之所乐趋也,君子弗能绝,而况细人乎?善治民者,思其启闭而消息之,弗能尽闭也,犹其弗能尽启也。汧、渭之交,河、山之里,天府之国,民腴而血气充,又恶能尽闭哉?启之此,则闭之彼矣,而抑因乎其时。故昔者公刘之民尝强矣,因乎戎,而 戾未革也;周之先王闭之于杀伐,而启之于情欲,然后其民也相亲而不竞,二南之所以为天下仁也。逮乎幽、厉之世,民已积柔,而慆淫继之,杀伐之习,弗容闭矣。秦人乘之,遂闭之于情欲,而启之于杀伐,于是其民 戾复作,而忘其慆淫。妇人且将竞焉,秦风所以为天下雄也。故曰情欲,阴也;杀伐,亦阴也,阴弗能尽闭,而君子重用之。《坤》之初曰:“履霜坚冰至”,言启也;六四曰“括囊”,言闭也。无咎无誉,其犹瘥乎! 虽然,一启一闭之间,强弱之司,王霸之辨,人心风会之醇漓,大可见矣。汉、唐都周、秦之故壤,其民一也。汉教近周,唐教近秦,而声诗之作亦异焉。西京之制,夷犹婉娩,虽以李陵之 ,息夫躬之戾,犹然其无促绞也。三唐之作,迫矫而无余思,虽北里南部之淫媟,且有杀伐之气焉。故不得于周,无宁于汉;不得于汉,无宁魏晋,秦与唐勿足尚也。韩退之何知,以其《车邻》《驷 》之音,增之以浮促,倡天下于傲辟褊刻之守,而为之誉者曰:“起入代之衰”,然则秦风之掣 ,亦以起二南之衰与? 二 唯不智,故不仁;唯不智,故弃义;唯不智,故蔑礼。何也?仁、义、礼皆顺道也,履乎顺,“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仁而天下归之,义而天下服之,礼而天下敬之。不世之功,非常之业,无取必之势,而坐获之不爽,非智者孰能知此哉!疑夫顺求之而不得者,未尝求之顺也。未尝求之顺,则必疑夫顺求之不得矣。未尝求之,无从知之,不智也。未尝求之,而先疑之,尤不智也。故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瞠乎视之,而不知其可履也:“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矣,“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也。使早知此,胡为其溯洄哉?然而天下不谓溯洄之贤于溯游者,鲜矣。 呜呼!秦人收周土,用周民,面关以临东国,屏周而拥之以令天下,先乎齐桓而霸,霸宛在矣。如其周不可戴也,反周之旧,循周之迹,去幽、厉之所伤,沿文、武之所纪,御其民如轻车,而率其道如故辙,周之所以王者,秦即以之王,不待六国之熸而始帝也。王宛在矣,宛在而不知求,逆求而不知所在,典章之在故府,献老之在田间,交臂失之,而孰与为理乎?无已,则逆以取之,四百余年而后得。尤不审,而逆以守之,二世而遂亡。天下怨秦之不仁,恶秦之不义,贱秦之无礼,而孰知其一于不智也?《蒹葭》之诗刺之早矣。 三 回环劳止而不得,淡然放意而得之,为此说者众矣。移之于学,妙悟为宗,谓夫从事于阻长之途者,举可废也。吾无以知放意者之果得否也,吾抑无知劳止者之徒劳否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此未尝劳而告劳者也。“鱼网之设,鸿则丽之”,不期鸿而得鸿,此夫自以为得而固非得也。呜呼!必如为《蒹葭》之诗,而后可溯洄而游乎!周道之有辙迹而易求故也。非其时,非其地,非其人,惮溯洄之阻长,而放意以幸一旦之宛在,是其于道将终身而不得,乃以邀一旦之颎光,矜有遇于霏微缥渺之间,将孰欺哉? 四 知不我庸而固怀之,有怀不释而尤责其不我庸也,《晨风》之诗厚矣。呜呼!东周以降之诸侯,能系人心者,秦、楚而已矣。齐、晋之不能然,而况狂以失民者乎?继《晨风》而作者,唯屈氏之《骚》也。知不我庸而恝然捐之,何此都之必怀而钦钦以如醉邪?无已,为近关之姑出与?无已,为木门之织 与?无已,为绵上之自焚与?皆可以释其忧而不释,贫不悯,贱不耻,屈辱而不离,得其国之人心如此,胡忧其不为天下雄也!盖楚、秦者不弃亲而用羁,病天下而不病其国者也。人心移于秦、楚,而齐、晋不知,抑奚以永其霸哉? 五 语有之:“得士者昌,失士者亡”,此非君子之言,游士之以胁孱主而邀其豢者也。故置夏屋之怨于不恤,而秦乃以雄长于天下。歆四簋而哀不饱者,亦恶足与承权与哉?虚其国,疲其民,而以养其亲,仁者弗为也。虚其国,疲其民,以养其狗马,稍有人之心者弗为也。游士之视其亲也,相去何若,而修其冠剑,多其谈谑,矜其夸捷,以娱人主于榱题之下,其视狗马也,亦无几矣。 故汤之得伊尹,得一人尔已;武丁之得傅说,得一人尔已;文王之得尚父,得一人尔已。未闻其苟食于我者之必终以得饱也。秦穆之得人,得百里奚尔已,得繇余尔已,奚与余固不为无馀嗟,而秦亦未尝俾之以不饱终也。是故天子而矜好士之名,则天爵淫;诸侯而矜好士之名,则国人困;乡大夫而矜好士之名,则臣节亏;处士而矜好士之名,则士行秽。无已;而曰“得士者昌”,则得“明夷不食”之士也,非得“舍尔灵龟,观我朵颐”之士也。夏屋怨而不恤,秦之为天下雄长,宜矣。 夫秦之不恤其怨,而何为以夏屋始邪?曰:此则秦人之谖也。夏屋以诱之来,不饱以困之而不得去,游士不能乱吾之国,而抑不能持吾之阴事,走诸侯以相难,坐老旅食,垂死关中,而游士之风为秦人戒,则其民趋实去华,而益勤于耕战。君子恶秦人之谖,而于此有取焉,曰:此以不饱为嗟者。虽谖之可也。 陈风 一 有澹而易足者焉,为君子易,而非即君子也。为君子易,是以君子奖之。非即君子,是以君子尤弗尚之。奖其澹也,非奖其薄也。聊且者,薄之心也。吾惧夫薄于欲者之亦薄于理,薄于以身受天下者之薄于以身任天下也。故严子陵之重辞光武,吾弗知之矣;邵康节之不仕盛宋,吾弗知之矣;犹之乎王仲淹之为隋出,吾弗知之也。将无其有聊且之心与? 是故天地之产皆有所用,饮食男女皆有所贞。君子敬天地之产而秩以其分,重饮食男女之辨而协以其安。苟其食鱼,则以河鲂为美,亦恶得而弗河鲂哉?苟其娶妻,则以齐姜为正,亦恶得而弗齐姜哉?厚用天下而不失其澹,澹用天下而不歆其薄,为君子者,无难无易,慎为之而已矣。 二 君子无妄富,亦无妄贫;无妄贵,亦无妄贱;无妄生,亦无妄死。富贵而生,君子之所以用天道也;贫贱而死,亦君子之所以用天道也。以其贫,成天下之大义;以其贱,成天下之大仁;以其死,成天下之大勇。非其情之苟可以胜而遂乐为之也。故君子之用贫贱与死,尤慎之矣。苟可以胜而遂乐为之,幸其可以胜贫贱而乐贫贱也,借其但可以胜富贵而遂乐富贵乎? 陈之俗偷矣,唯其身心之可胜而不择,是以君子陋之,而知其国之必亡。《衡门》虽贤,苟可之心,犹是心夫! 三 其贞士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则其淫人曰:“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降其志以从康,降其情以从欲,均之乎降,而贞士之去淫人也无几矣。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殆哉!其不以鸟之欣为欣矣。虽然,若陶靖节者,非齐姜、宋子而宁无娶者也。东门之池,不屑染其菅麻久矣。然则庐,吾庐也;爱,吾爱也;有以爱而非苟可,而遽可之也乎? 四 奚以知人之终为禽狄也?遽而已矣。饮食男女之欲,人之大共也。共而别者,别之以度乎!君子舒焉,小人劬焉,禽狄驱焉;君子宁焉,小人营焉,禽狄奔焉。奔其心,弗奔其容,容所不迷,而心或惩矣。奔其容,弗奔其音,音所不迫,而容或惩矣。奔其言音,莫有或惩之者矣。 《月出》之汩 而促即也,《株林》之迫迮而孑竭也,箕子立其侧,比干死其旁,无能已其奔心,况泄冶乎? 桧风 一 君之得也大,其失也亦大。忠臣谊士之争于君也大,而后其国可为也。以《羔裘》为失,而桧君之失微矣。即不以《羔裘》为失,而其得亦微矣。西周毁,东国逼,王子友攘臂而睥睨之,虽以高贵乡公之才,唐昭宗之志,未有能救其危亡者也。有士之君,而衣服之洁以为罪,必其无罪也,不已难乎! 为之臣者,其致死之日矣,而岂其犹未也?故闻以忧而益其思者,未闻以忧而释其思者也。中心悼之而释其思,桧人之志变矣。志变而翘其君之小失,以谢其扶倾之无力,亡桧者,桧之所谓忠臣谊士也,非尽桧君之罪也。 二 子曰:“我观周道,幽厉伤之。”周道因人情而礼行,夺人之情而不得伸,而后道之丧也无余。桧亡于东周之前,而三年之丧先亡,此幽厉之所为伤周道也。 悲夫!情在而礼亡,情未亡也。礼亡而情在,礼犹可存也。礼亡既久而情且亡,何禽之非人,而人之不可禽乎?鲁,秉礼之国也;宰予,学于圣人者也;恝然释其“蕴结”,虽有可与“同归”者而不乐与之同,迷而不复,《素冠》之刺不作,更何望于天下哉? 河北之割据也,百年之衣冠礼乐沦丧无余,而后燕云十六州戴契丹而不耻。故拂情蔑礼,人始见而惊之矣,继而不得已而因之,因之既久而顺以忘也。悲夫!吾惧日月之逾迈,而天下顺之,渐渍之久,求中心之“蕴结”者,殆无其人与!“蕴结”者,天地之孤气也。君子可生可死,而不可忘,慎守此也。 三 忠臣之戴君,非为己之无恃以存而戴之也。无所恃而迫于危亡,然后生其忠爱之心,何生心之已晚也!强黠者乘乱以为利,而我不能利,法度圮,声援绝,无所恃赖以自存,于是而生其忠爱,势驱之尔。 悲夫!西周之且亡,怀之者桧而已矣。桧而能如齐、晋、秦、楚与,吾不能保其溉釜之心也。于溪而求鱼,唯患水之不浊矣;于釜而烹鱼,唯患水之不清矣。乱流而网,佐饔而思尝,周之下国蔑不以周为利者,周之不亡也几何哉!故曰:孝衰于妻子,言践于急难。未有妻子而孝,不保其不孝也。急难而践其言,不保其安平也。桧夺于郑,桧之臣子无能殉焉,亦奚足与事周哉? 曹风 一 奚以为“荟蔚”也?欻然而兴,欻然而止,初终不相践而面相欺也;欻然而合,欻然而离,情穷于达旦而不能固也;翳乎其相蔽而困我之视听也,棘乎其相逼而行相夺也。有臣如此,明主之所察,尤庸主之所宜忌矣。 奚以为“婉娈”也?词有切而不暴也,言色违而弗能舍也,约身自束而不逾分以相夺也,合则喜,离则忧,专一其依而唯恐不相获也。有臣如此,明主之所求,尤庸主之所宜亲矣。 然而孱庸之主恒亲其荟蔚而忌其婉娈,欺之露而不愤,困之不伸而不激,夺之而不妒,彼情已叛,贞人流涕以谋,而犹不能自决。然则孱庸之主,非徒其任情而失理也,矫情之所爱而憎之,矫情之所憎而爱之,怦怦其不能堪,而附之如漆,悖甚矣。故曰:孱庸之主溺爱以保奸,回遹之臣饰好以媚上,非通论也。 张禹傅而元帝不能伸其尊,杜钦、谷永庸而成帝不能讳其过,安禄山宠而玄宗不能远其逼,仇士良重而文宗不能安其寝,秦桧相而高宗之刃不释于靴,贾似道重而度宗之膝屡屈于廷。其诋甘之,其竞下之,其僭让之,其绐听之,敛躬屏气而思柔焉,举明君谊辟之以敬元臣,信贞士者,不能过也。然则庸主之保奸,其矫情亦甚矣。 然而终如彼者,何也?人能违其情之所不安,而不能依乎才之所不逮。有荟蔚之主,则必亲荟蔚之臣,才相近而弗论其情也。察魏征之妩媚,念褚遂良之依人,匪太宗才有大过人者,征与遂良亦恶能与荟蔚之子争一朝之饥饱哉? 二 老聃,术而已矣,奚知道哉?其言曰:“天道如张弓然,高者抑之,下者亢之”,是以知其以术与天下相持而非道也。君子均其心以均天下,而不忧天下之不均,况天道乎? 鸤鸠之七子,有长者焉,有稚者焉,有壮者焉,有羸者焉,有贪者焉,有俭者焉,有竞者焉,有柔者焉。我知朝从上下而暮从下上,是以其仪一也。我不知强以多求者之抑而啬之,弱以寡求者之亢而丰之也,是以其仪一也。故曰:天无忧,圣人无为,君子无争。屑屑然取百物之高下而轩轾之,而天困矣。营营然取百官之敏钝而宽严之,而王者惫矣。铢铢然取百姓之有余不足而予夺之,而君子棘矣。抑者日下,亢者日高,而又不能不易其道,是天下且均,而开之以不均也。 故裒多益寡者,《谦》也,“谦者,德之柄也”。德之柄虽犹德与,其去术不远矣。操柄以持天下,《谦》虽吉,君子以为忧患之卦也。 三 背霸,非背周也,甚乎其以背周也。故念周者,有奖霸之情焉。宋之霸,曹围焉。晋之霸,曹入焉。然则天下无霸而曹安,曹曷为其思霸邪?曰:晋、宋之霸,非郇之霸也。感晋、宋而思郇,曹殆为霸感也。 而抑不然,昔者狄灭邢、卫,逼曹之北;楚寇郑、许,逼曹之南;齐桓起,北却狄,南却楚,而曹安于中。舍郇伯,其不能为曹之“阴雨”乎?曹亢宋,宋乃凌之。曹干晋,晋乃翦之。虽郇伯,其能听曹之昵楚而背中夏乎?故曰:“四国有王,郇伯劳之。”因乎霸以通于王,未闻即乎楚而求免于霸也。犯霸即楚,为天下戮。犯大难者。必以其身为戮先,曹之君子,能勿忧乎? 力小而犯大,忘本而败群,《比》之上曰“比之无首,凶”,无首而比,比匪人而已。故曰:《曹》之卒章,伤天下之无霸;非无霸也,曹人之欲无之也。 豳风 一 圣人之于其家也,以天下治之,故其道高明;于天下也,以家治之,故其德敦厚。高明者,天之体也;敦厚者,地之用也。故曰:圣人配天地,无私配天,广生配地,圣人之所以为天下王也。故曰:“《七月》,陈王业也。” 何言乎以天下治其家?不滞其家之谓也。故得其道则为《家人》之五,曰“王假有家,勿恤吉”,王至其道以有家,六四之富,非其所恤矣。失其道则为《旅》之初,曰“旅琐琐,斯其所取灾”,志幽穷困,琐琐以营之,而不知即此之取灾也。 何言乎以家治天下?不略乎天下之谓也。得其道则为《节》之五,曰:“甘节吉,往有尚”,制数立度,阜财以安民,无往而非功也。失其道则为《丰》之上,曰:“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高明而简略,翔天际而不近人情,凡民之家,非其家焉;凡民之人,非其人焉,上下不相觌而凶矣。 昔者孔子不得于卫,去而适陈,绝粮于道。陈之去卫,非有千里之遥也,裹粮不宿,馁而不忧,因时而行,死生不惑其志,斯以圣矣。使为天下图者而然也,则为寄生之君矣。昔者大禹受命治水,胼手胝足,经营沟洫,咫尺之土,升勺之水,利无不尽,降躬卑服,忘身求利以勤天下,斯以圣矣。使为家计者而然也,则南亩之鄙夫矣。 故曰:为人君者患不广大,言其容也,非言其泰也;为人臣者患不节俭,言其不僭也,非言其细也。为人臣而细以亲利,则忘乎忠;为人君而泰以废事,则忘乎仁。仁覆天下,而为天下之父母者,其唯密乎!故《易》曰:“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去其矜高之志,洗心也;尊而谋卑,贤而谋不肖,藏也;纤细不遗,委曲而致,密也。知密之用者,乃可与民同患而为天下王,故曰:“《七月》,陈王业也。” 二 古者兵农合一,谓即农简兵,而无世籍之兵也。昧者勿察,疑古人之兵其农而农其兵。兵其农则无农,农其兵则无兵,乱天下之道也。 夫兵农之不可合,岂人为哉?天秩之矣。秩之云者,殊之以其才也,殊之以其情也。才不堪则败,情不洽则溃。才不堪而情洽之,犹可勉也。情不洽,虽才之堪,弗能为用也。故欲知兵农之不可合,观其情而已矣。欲知古人之不合兵于农,观其求天下之情者而已矣。 《七月》,以劳农也。《东山》,以劳兵也。悦而作之,达其情而通之以所必感,一也,然而已异矣。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共焉者也,而朴者多得之于饮食,佻者多得之于男女。农朴而兵佻,故劳农以食,而劳兵以色。非劳者之殊之也,欲得其情,不容不殊也。假令以《东山》而劳其农,是,泆农而狂之矣,有勤农焉,必不受也。假令以《七月》而劳其兵,是窘兵而罢之矣,有悍兵焉,必不受也。如其受与,则必其惰农与其偷兵乎! 故曰情之不洽,虽其才之堪而弗能为用。是故圣人劳之必异其情,惟其情之异而不可强也。情异而才迁,才异而功不相谋。古之人因情以用才,因才以起功。农专而勤,兵专而精,无事富强而天下自竞,道之不易也。故《七月》《东山》有异情,而知兵农之分;《鹿鸣》《四牡》有异道,而知文武之分。岂可强哉!岂可强哉! 三 有识之心而推诸物者焉,有不谋之物相值而生其心者焉。知斯二者,可与言情矣。天地之际,新故之迹,荣落之观,流止之几,欣厌之色,形于吾身以外者,化也;生于吾身以内者,心也;相值而相取,一俯一仰之际,几与为通,而浡然兴矣。“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俯仰之间,几必通也,天化人心之所为绍也。 四 不毗于忧乐者,可与通天下之忧乐矣。忧乐之不毗,非其忘忧乐也,然而通天下之志而无蔽以是知忧乐之固无蔽而可为性用,故曰:情者,性之情也。 惟毗于忧,则不通天下之乐;毗我其所忧,则不通天下之所忧。毗于忧,而所忧者乍释,则必毗于乐;毗于乐,又将不通天下之忧;毗于其所乐,抑将不通天下之所乐。故曰:“一叶蔽目,不见泰岱;一豆塞耳,不闻雷霆。”言毗也。 圣人者,耳目启而性情贞,情挚而不滞,己与物交存而不忘,一无蔽焉,《东山》之所以通人之情也。周公之徂东山也,其忧也切矣;自东而归,其乐也大矣。忧之切则专以忧,乐之大则湛于乐。夫苟忧之专,乐之湛,所忧之外,举不见忧,而矧其见乐?所乐之外,举不见乐,而矧其见忧?独宿之悲,结缡之喜,夫何足以当公之忧乐,而为乐不忘邪?忧之切,乐之大,而不废天下不屑尔之忧乐,于以见公裕于忧乐而旁通无蔽也。 且圣人者,非独能裕于情也,其裕于情者裕于理也。吾之所急,恶知天下之不见缓焉?吾之所缓,恶知天下之不见急焉?吾之所急,固非天下之所急者焉。吾之所缓,固非天下之所缓者焉。谓宗社大而行旅之劳细,谓君臣兄弟之故大而夫妇之情私,然则率天下以生死于君子之一情而尚不足厌也,则亦理之所固不可矣。故曰:不裕于理,未有能通天下之志者也。 当忧而生死不易其心,然后能博以忧;忧释而功名不艳其志,然后能推以乐。其忧乐以理,斯不废天下之理。其释忧以即乐也,无凝滞之情,斯不废天下之情。诵《东山》之诗,若未尝有流言之惧、风雷之迎也,斯以为周公矣乎! 五 居高而不倾,涉险而不危,其唯无疑者乎!疑者,召疑者也。以其独疑,而犯天下之疑,疑之数不敌矣。数不敌则力不胜,力不胜则情不定,情不定则先自倾而自危也。人情归我而疑之也,必辞之。辞之已甚,则归之者不得其故而益坚。将必终辞之与,人亦将无故而生其失归之情,而我无以自白其心之坦夷。坦夷之心不白于天下,是将示天下以险也。故郭子仪之得全其功名,幸也。何也?避故也。东征之士,周公哀之,而不以拾人心为嫌。衮衣之归,东人怀之,而不以得人心为诧。承流言之余,居嫌疑之位,恩结于三军,而众戴之以父母,举无疑焉。然则天下亦安有足避者乎? 虽然,抑非霍光、寇准之所能与也。君子之不疑者,退不为斤斤之智,而进不为冥冥之度也。光、准之无疑,冥冥已尔。冥冥者,不审于道之谓也。悍妻骄子之不惩,服御游宴之不节,虽欿焉而不为天下之所疑者,亦未有能免者也。以道为度,则坦而不冥;以道为智,则知而不猜。圣人行于忧乐之途而免于咎,无他,道而已矣。 六 “狼跋其胡”,不能退也。“载疐其尾”,不能遂也。不能退,不能遂,身不可恃,而世不可知,虽非周公,亦末能如之何也。不能退,不能遂,智无与择,仁无与敦,虽周公亦末能如之何也。末能如之何而姑安之,俟命之至而不丧其度,斯足以为圣人矣乎! 虽然,俟命之至而姑安焉者,必其无可与遂,而后可不遂也;必其无可与退,而后可不退也。遂之可有功,退之固有名,而不惧以为定,不虑以为静,抑其情,制其容色,以为不测;镇静之术,东晋诸人以之陆沉天下而不恤,又恶足与谋身世哉! 《诗广传》卷二终 [book_title]诗广传卷三 小雅 一 知《干旄》《有杕之杜》之异于《鹿鸣》者,而后可与言君子之情也。“彼姝者子,何以告之”,是操券之求也。“彼君子兮,噬肯适我”,是奔名之邀也。逮《鹿鸣》之三章,而后知君子之情陶以天矣。陶以天者,其先之也不以名,其后之也不以实。故曰:“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彼为子桑氏之交者且然,况君子乎?“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感其已示,而不希其所未示也。“君子是则是效”,固然其则效之,而不但遥企以一当也。呜呼!斯所以为君子之情与!故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关雎》之钟鼓琴瑟,《鹿鸣》之笙瑟簧琴,“以友”“以乐”“以敖”,莫知其所以然,而自不容已。以此好德,非性其情者,孰能此哉? 二 曰资君之禄以养其亲,故致亲之身以事其君,孰为此言?殆非知道者与!夫养者,子事也,非事亲之事也。以养为亲之事,则将以养为亲所待于我之事,是谓其亲以需养为心而以事之也。君子事道,小人事养。故为人子者,苟以养为己之事,而不敢谓亲之我需。惟然,则亦恶敢以亲之身致之以报养乎?致其身以报养,抑将贸其身以求养。为人亲者,抑将贸其子以资养乎? 身者,亲之身也。守亲之身者,事亲之事而已矣。亲与我胥生于天地之间,无所逃于君臣之义,一也。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亲事其事而有余,于我成之;亲事其事而不足,于我补之。成其有余,故曰“尔尚式时周公之猷训”;补其不足,故曰“尔尚盖前人之愆”。呜呼!“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亦惟艰哉!讵曰以其鼎食,易其菽水,亲心慰而我事毕邪? “王事靡盐,不遑将父”;“王事靡盐,不遑将母”;《四牡》之以劝忠也,即以为劝孝也。先王不忍以需养之心劳人之子,人子而以需养之心上承其亲,亦异乎先王之所求矣。 三 元化无悁急之施,君子无迮切之求,然而万物之才尽,天下之情输焉,非知道者弗能与也。《易》曰:“雷雨之动满盈,宜建侯而不宁。”建侯而犹不宁者,亟动之报也。不宁而建侯以宁之,不动以己而后济天下之险也。故以悁急而尽天下之才,则天下之才疑以沮;以悁急而尽天下之情,则天下之情躁以薄。非知道者而以求益于天下,益天下以险而已矣。风之晅,日之和,雨之浥,百昌乃以辉其荣华而不吝。仪之润,度之温,相感之微,群心乃以劝于酬酢而不疑。故君子观于春,而知雷雨之盈,可乍而不可频也。 “ 征夫,每怀靡及。”虽靡及焉,无终于迮切以求天下也。“六辔如濡”,润也;“如丝”,微也;“其沃”,畅也;“其均”,和也。周爰以咨,而尽天下之才情,悁急之情平矣。 四 能为兄弟之间者,非友生也。实沈、台骀之变,袁谭、袁尚、萧绎、萧纪之构,贞人挚士固尝涕洟道之而不可挽矣。衅隙之成,妻子惑之,仆妾挑之者,不可胜道。《棠棣》之诗,颉颃于兄弟友生之间而酌其丰杀,不以妒妻、逆子、黠仆、煽妾之谗毁为忧,而归咎于友生,何也?弗豫拟于不肖之途,而授以可任之咎,君子词也。 申生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然且仅为共世子而不足以孝,奚况斥其私昵之蛊,移过以自旌,而激其不相下之势哉!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唯其为君子词也。 五 古之为道也,有恒贵。有恒贵,斯有恒尊矣。有恒尊,斯有恒亲矣。有恒亲,斯有恒学矣。有恒学,斯有恒友矣。类之以为尊也,尊之以为亲也,合之以为学也,学焉以为友也,故友而三善备焉。学以尚贤,尊以尚秩,亲以尚爱,讲习居游之中,人纪备矣。尊所不足,以学匡之。亲所不足,以学惇之。学所不足,以尊亲劝之。国无异教,士无旷心,憙求师而荣友善者,不舍其族姓姻党而得之学,不劳而教一。呜呼,盛矣!故封建者,井田之推也;学校者,封建之绪也。道参三而致一,故曰“一以贯之也。” “既有肥羜,以速诸父”,族姓之友也。“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姻党之友也。君子无道广之交,野人无越疆之好,俶诡佻荡之士不登于丽泽,然则虽有庄、惠、綦、游之清狂,仪、秦、雎、泽之谲忮,亦恶足以立朋党而启异同哉!政圮于国,教衰于学;教衰于上,友散于下。邹、鲁之群居,圣贤之弗获已也。 六 圣人之于物也,登其材,不奖其质,是故人纪立焉;于人也,用其质,必益以文,是故皇极建焉。材者,非可以为质也;质者,非可以为文也。“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苟异于物而人纪立矣。君子之以审人道而建极者,不在是也。 草木禽兽之有材,疑足以为质矣,而未足以为质者,资于天而不能自用也。故天均之以生,而殊之以用。野人之有质,疑亦有其文,而未足以为文者,安于用而不足与几也。故圣人善成其用,而不因其几。生,天也;质,人也;文,所以圣者也。禁于未发之谓豫,节于欲流之谓和,审微以定命之谓神,变化以保和之谓化,即事而精义之谓圣。故圣人之道,因民之质而益焉者,莫大乎文。文者,圣人之所有为也。天无为,物无为,野人安于为而不能为。高之不敢妄跻于天,卑之不欲取法于野人,下之不忍并生于草木,而后皇极建焉。皇极建于上,而后人纪修于下,物莫能干焉。至哉其为文乎! 故曰:“日用饮食,民之质也。”君子之所善成,不因焉者也。因其自然之几而无为焉,则将以运水搬柴之质,为神通妙用之几,禽其人,圣其草木,而人纪灭矣。是以君子慎言质,而重言文也。 七 论御夷者曰:“周得中策,汉得下策”,是周、汉各有一成之策也,我有以知其未知策也。“我戍未定,靡使归聘”,守也;“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战也。夫御夷者,诚不可挑之以战,而葸于战以言守,则守之心先脆矣;诚不可葸焉以守,而略于守以言战,则战之力先枵矣;抑以战为守,以守为战,而无固情也。 故善御夷者,知时而已矣。时战则战,时守则守。时战,则欺之而不为不信,殄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时守,则几若可乘,不乘而不为不智;力若可用,不用而不为不勇。《采薇》之诗,迭言战守而无成命,斯可以为御夷之上策矣。责汉武之亟战,犹夫责汉高之不战。殆夫!救焚拯溺,而为之章程也与! 八 往戍,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夫物其何定哉?当吾之悲,有迎吾以悲者焉;当吾之愉,有迎吾以愉者焉;浅人以其褊衷而捷于相取也。当吾之悲,有未尝不可愉者焉;当吾之愉,有未尝不可悲者焉;目营于一方者之所不见也。 故吾以知不穷于情者之言矣:其悲也,不失物之可愉者焉,虽然,不失悲也;其愉也,不失物之可悲者焉,虽然,不失愉也。导天下以广心,而不奔注于一情之发,是以其思不困,其言不穷,而天下之人心和平矣。言悲则悴以激,言愉则华以慆,元稹、白居易之一率天下于褊促,宜夫杜牧之欲施之以刑也。 九 征妇闺中之怨,怨之私者也。盛世之音无怨,而录征妇之怨,被管弦以奏之庙廷,何取乎?曰:斯以为盛世之音也。盛世之怨,舍此而无怨焉耳。故《南》之有《卷耳》《殷雷》也,《雅》之有《出车》《杕杜》也;《鸿雁》作,求为此诗而不得矣。 是故忠臣之忧乱,孝子之忧离,信友之忧谗,愿民之忧死,均理之贞者也,而不敌思妇房闼之情。下直者,其上必枉。议论多者,其国必倾;非议论之倾之也,致其议论者之失道,而君子亦相为悁急,则国家之舒气尽矣。怨者,阴事也。阴之事:与情相当,不与性相得;与欲相用,不与理相成;与女相宜,不与男相称。移情之动于性,移欲之几于理,移妇人之怀于君子,则阳为阴用,而国恶得不倾乎! 故天地之间,幽昵之情未有属,而早已充矣;触罅而发,发乎此而竭乎彼矣。先王知其然,顺以开其罅于男女之际,而重塞之君臣、父子、朋友之间,乃以保舒气之和平。舒气之和平保,则刚气之庄栗亦遂矣。先王调燮之功,微矣哉!故知阴阳、性情、男女、悲愉、治乱之理者,而后可与之言《诗》也。 十 曰“衣食足而后廉耻兴,财物阜而后礼乐作”,是执末以求其本也。执末以求其本,非即忘本也,而遗本趋末者托焉。故曰:“衣食足而后廉耻兴,财物阜而后礼乐作”,管商之托辞也。 夫末者,以资本之用者也,而非待末而后有本也。待其足而后有廉耻,持其阜而后有礼乐,则先乎此者无有矣。无有之,始且置之,可以得利者无不为也,于是廉耻刓而礼乐之实丧。迨乎财利荡其心,慆淫骄辟,乃欲反之于道,犹解巨舰之维于三峡,资一楫以持之而使上,末由得已。 且夫廉耻刓而欲知足,礼乐之实丧而欲知阜,天地之大,山海之富,未有能厌鞠人之欲者矣。故有余不足,无一成之准,而其数亦因之。见为余,未有余也,然而用之而果有余矣。见其不足,则不足矣,及其用之而果不足矣。官天地,府山海,而以天下为家者,固异于持赢之贾,积粟之农,愈见不足而后足者也。通四海以为计,一公私以为藏,彻彼此以为会。消息之者,道也;劝天下以丰者,和也;养衣食之源者,义也;司财物之生者,仁也。仁不至,义不立,和不浃,道不备,操足之心而不足,操不足之心而愈不足矣。奚以知其然也?竞天下以渔猎之情,而物无以长也。 由此言之:先王以裕民之衣食,必以廉耻之心裕之;以调国之财用,必以礼乐之情调之;其异于管、商之末说,亦辨矣。故舜之歌曰:“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暄豫舂容而节之以其候,人相天以动而不自知,斯《南风》之所以阜也。故《鱼丽》之多也,嘉焉耳;其旨也,偕焉耳;其有也,时焉耳。呜呼!此先王之以廉耻礼乐之情,为生物理财之本也。奚待物之盛多而后有备礼之心哉? 十一 万物之交,必以其气相致也,必以其情相摄也,必以其物相求也,故有嘉鱼而后罩汕集,维其物也;有樛木而后甘瓠累,维其气也;有良荫而后翩 来,维其情也。君子之酒不妄施,嘉宾之燕不妄受也。猗与!人道得万物之良,惟斯而已矣。 或不揣而广之,曰均生也而气无异,均气也而情无殊,均情也而物无择,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共命,上可交天帝,下可以偕乞人,然后其慈圆,其悲弘,其喜广,其舍博,行于异类而无碍也。悲夫!吾知其施罟于蛙黾之洼,引蔓于童山之麓,翔集于恶木之丛也。 十二 三代而下,有爱天子者乎,吾不得而见之矣。汲黯之诚,情未浃也;魏征之媚,机未忘也。天子曰:“从吾游者,吾能尊显之”,是附其所自显者而已矣。士曰:“吾幼之所学者,待君以行也”,是依其所与行者而已矣。君子曰:“臣之于君,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者也”,是犹其不可逃者而已矣。 然则三代之臣,胡为其爱天子邪?露之降也,无所择于萧,无所择于非萧也,淡然相遇而不释,而已厚矣。萧之于露也,无所得于露,无所失于露也,感于相即而已浃矣。故古之君臣犹是也。诸侯之于其国,自君其人,自有其士矣。非甚有罪,天子不得而夺之;非大有功,天子不得而进之。不得而夺之,则忘乎畏;不得而进之,则忘乎求。进无所求,退无所畏,道不待之以行,功不待之以立,位不待之以崇,行其所无事,而笑语相存,燕乐相友,但以适其相交之情。故曰:“既见君子,我心写兮。”夫孰不有笑语燕乐之情而思写,而先王之于其臣,仅用此焉,则和乐之无畛亦固然矣。 故以分义言君臣者,未足与言仁也。古之君臣,如父子焉,如朋友焉,如思妇之于其君子焉,无求焉耳。诚无求也,何所望而不慰,何所挟而相疑?则又恶论其可逃与否哉?呜呼!羁士孤臣,七尺之身,乐与草木同腐,而欲与刀锯相亲,弥年殚世而不释君于怀者,其即此《蓼萧》之情乎!非有所求而非有所畏也。 十三 豫,人道之大者也。舜之事亲,瞽瞍底豫,豫而已矣。《豫》之四曰:“勿疑,朋盍簪。”盍其簪而天下不相叛,人亲其类而禽心息矣。呜呼!父子之能豫者,吾见亦鲜矣,况君臣之际乎?豫则挚,挚则之生死而不忘。有《蓼萧》《湛露》之乐,而后有《黍离》之哀;有《黍离》之哀,而后知《蓼萧》《湛露》之乐也。故唯其有诚豫也,而后有诚戚。 三代而下,诚戚者有矣,未尝闻其有诚豫也。上弃礼而下犹未丧其情,然而微矣。屈平、刘向犹宗臣也。颜见远非大臣矣。郑思肖、谢翱非臣矣。东湖樵夫非士矣。疏者戚,而戚者之疏可知矣。诚戚之屡降而濒亡也。诚豫亡而君道毁,诚戚亡而臣道灭。人固不亲其类而禽气通,吾恶足以知其终哉! 十四 古之求贤也迫,而期于贤也缓;期之缓,故贤得以抒其道。后之求贤也缓,而期于贤也迫;期之迫,故回遹得以徼功,而贤皆隐矣。 夫贤犹粟也,不得食则馁,馁则求之也弗能一日待也。食之而充然,则意亦歆然矣,歆然之情,即在于充然之顷,而不计其余功;然而荣已滋,卫已实,耳聪目明,手捷口便,而莫匪其功。相养以终身,而无一旦之腴泽,是元气之徐盈而不觉者也。故古之求贤者,情注于相见之有日,而意得于相见之一日。“既见君子,我心则休”,此之谓也。求贤而得之,得之而相乐以有仪,则其心自此畅矣。过此以往,德者以德,道者以道,功者以功,言者以言,皆其所未尝计也。 若其施之以礼,责之以德;施之以秩,责之以道;施之以职,责之以功;施之以禄,责之以言,则是窃天之荣宠而以贸人之才也。贸人者,得其可贸之人而已矣。于是而范睢、蔡泽、娄敬、马周之流,辄以其小辨而试人之国。试之而得,功名已陋,况乎其试而不得,则公孙强、主父偃、郑注乱亡之徒进矣。 故与其期之也迫,不如其无求之也。李沆曰:“吾不用梅询,曾致尧以报国”,谓其徼功之迫也。未至于《菁莪》之化者,守沆之道,犹无失也。 十五 名与实,非易兼而有者也。集天下之大功,敛天下之誉望,匪周公弗胜,然且召公疑之。疑之者,思以保周公之功也。故集天下之大功者,恒辞天下之誉望。《易》曰:“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师者,将帅之道也。容畜者,无所择于清浊,而不必誉望之归也。故阃外之臣不闻清议,独行之士不列帷幕,非徒以消盈而崇谦也。香不同薰,花与麝忤;味不同甘,蜜与葱违。阃外之臣,独行之士,各从其类而定,互相为用而杂矣。 呜呼!收疆场之功者,而必欲致独行之誉望以为名,知其必薄于功矣,抑知其未有得于名矣。是故王者以功使功,以名使名,养功于笃厚,而植名于清素,亦各从其类也已。吉甫振旅,而借誉望于独行之张仲,举名实而两获之以为荣,后世功名之士以浮名陨获也,自此始矣。祭遵之以雅歌殪也,沉攸之之以长吟覆也,岳飞之交游题咏以益奸臣之忌也。移 武之志于素流,恶足以终其事哉! 君子立公论于廷,而武人参之,大臣捍社稷于外,而一介之士持之,元老载震主之威,而借清流之重以揽大名而收之:皆非国之福也。为人臣者弗戒,而歌咏以助其声光,宣王中兴之不永,概可知已。 十六 《传》曰:“兵不戢,将自焚。”戢者,有戢事,无戢势也。量其不可胜,无如姑俟之,量其不必胜,无如姑已之,戢也。弗俟,弗已,不可胜,然后慑以沮;不必胜,然后无据以返;非戢也。 飞隼戾天,而天终不可戾,然后“亦集爰止”焉,何止之晚也!方进而退,其退必惊;挟退心以进,其进必疑。故曰:“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豫立一可生可存之地,而姑试之死亡之中,其得死亡者什八九矣。故君子之于兵,甚恶其为隼也。 其静也如山,其动也如川。当其如山而天下畏,当其如川而天下苏。畏之者,义也,藏义于仁也;苏之者,仁也,成仁于义也。故曰仁义之师也。欻然而飞,无所获而止,周为飞隼,楚且为罻罗以待其穷,何怪乎熊通之王也? 十七 恩天下者先近,而远者待之,知其力有余而且见逮也;威天下者先远,而近者惮之,知其力非不足而姑矜我也。故虽有寇贼,不先夷狄;虽有叛臣,不先寇贼;征远之兵,先北后南,讨寇之师,先四方后畿辅,序也。刘裕终广固之役,建业虽虚,甫旋兵而卢循即溃,知序故尔。况其中之未虚者乎!故仁者,亲内者也,内亲而外望恩,外亲而内先怨矣;义者震外者也,外震而内知威,内震而外犹亿其中之未宁也。故伐 狁而蛮荆威。藉伐蛮荆,蹙蛮荆,覆蛮荆, 狁视之,犹剑首之一吷耳。 且夫叛臣之叛,恒因乎寇贼;寇贼之起,恒因乎夷狄。为所因者,肺腑之积炅也。因之者,肤肉之暴疡也。夺其本,坐消其末,兵刑加于异域,而宇内弭其逆心,人纪顺,王道立矣。为所因者,情无可原,众乱皆其乱也。因之者,恶有自陷,乱弭则自弭者也。不先以威,君子之所以自反也。君子之自反,施之叛臣,施之寇贼,而不施之夷狄。施自反于夷狄,而深求之内寇,殆夫!孱子之制于悍仆而日挞其童竖,童竖已长而愈不可制,乃以成乎悍而毁其家。愚者且曰:毁我家者,果童竖也,惜乎昔之挞之未力也。垂危亡而迷其序,不已哀乎!汉武帝之惫也,挟南粤王首以骄匈奴,匈奴何知有南粤哉!浸令知之,愈知汉之所威者,止此而已。故曰:“薄伐 狁,蛮荆来威”,庶几知序者与! 齐桓收孤竹之绩,而取陉亭之成;唐昭修晋阳之愤,而贻汴梁之篡。南北殊地,文武殊用,夷夏殊伦,张弛殊权,仁义殊施。有天下者,敛民之粟,疲民之力,贸民之死,亦致之塞北,以为民争人禽之界而可矣。犹夫仁人之恩致厚于九族,而天下不得议其私也。 十八 善忧者以心,不善忧者以声。忧以心者其情固,《定之方中》是已。熸于狄而若忘其灭,野处不宁而若忘其徙,油然生其新心而弗纠缪侘傺以损其神,则情自此劝矣。忧以声者其志荡,《鸿雁》是已。昔之“哀鸣”而今犹为之“哀鸣”也,是以时不可“宣骄”而犹见乎“宣骄”也,吾不能保其骄之不宣矣。惩大贫者生大吝,怨大劳者思大逸。志乎大逸而将之以大吝,其为骄也奚辞焉!已骄而不自知,辞骄之名而相竞,则父子、昆弟、姻娅、友朋,交自谓哲而谓人愚,和平之道丧,而忮害之事起矣。 呜呼!丧乱未终,将来不保,舍其永怀而为痛定之骄,若长夏修途,渴以赴泉,而争其瓶绠,瓶不赢而泉不泥者,鲜矣。故《多方》之诰曰:“自作不和,尔惟和哉!尔室不睦,尔惟和哉!”周公以是知殷人之不足兴也。和以劝,其声不傲;忘怨以趋新,其声不弇;卫之所以“终焉允臧”也。竞于室者,忘于户,戚戚于故悲者,失当前之虑,周之民其欲究安此宅也,不亦难乎!易世而割,再世而迁,有先券矣。 十九 习于粒食,不知粒食之甘也;习于平世,不知平世之乐也;习于治朝,不知治朝之盛也。有所不足,而后知其不易焉。虽然,其知之也,亦仅矣哉!依其燎,闻其鸾,观其旗,出乎乱余而影为之静,心为之苏也。厉王流彘以前,百尔君子知此之为美,而胡弗兢以保之?宣王千亩之后,百尔君子勿忘此一旦也,周至今而不亡也可矣。得之也不易,甘之也不迷。心已苏,虑已释,小功,小名,小利之情蓦然复生,而不忆其始,则此一旦者,遂为千古不易之一旦也,悲夫! 二十 不能保我友敬而“谗言不兴”也,庶几乎谗言兴而我友勿忘敬也,则庶几乎我友敬而谗言不足以兴矣。公道明,斯君子之敬行焉;小人张,斯君子之敬立焉。君子之敬也,以立也,非但以行也。“谗言其兴”乎,勿问可矣。范滂惩心于三木,而不忍迪子以善,胡为其自恕也?故君子于世而忧谗,则必于己而谋敬;于己而谋敬,则不于世而忧谗。 且夫谗之所自兴,无一有不可自恕者存乎?甘陵无争权之实,则甫、览之螫不张;文饶无大戎之饵,则吉、闵之机不发;文及甫之狂书不逞,则章、蔡之罗织无资;汪文言之招揽不宣,则崔、魏之虔刘无据。故君子之敬也,敬颦笑焉,敬笔舌焉,敬衣履豆觞之节焉,敬姻亚交游之问焉,敬书佣、弈客、驺人、童子之出入焉,乃以无忧于谗也。吉凶之故,通塞之机,生死之枢,宗社生民之祸福,咸由此焉。可勿慎哉!可勿慎哉! 二十一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时也;“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亦时也。夫天下之万变,时而已矣;君子之贞一,时而已矣。变以万,与变俱万而要之以时,故曰:“随时之义大矣哉!”大无不括,斯一也。 时之变,不可知也。欲知其不可知,意者其游情以测之乎?君子所恶于测道者,无有甚于游者也。老子曰:“反者道之动”,游也。于其在渊,而测其于渚;于其于渚,而测其在渊也。庄周曰:“缘督以为经”,游也。不迎之渊,则不失之渚;不随之渚,则不失之渊也。呜呼!与道俱动,则岂有能及道者哉!逐道俱动,而恒蹑其末尘,亦穷年而未窥道之际矣。 故君子之时,君子之一也。“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括天下之变而一之以时,则时乎渊而我得之渊,时乎渚而我得之渚矣。恶乎游而不归,恶乎动而不静哉!是故君子之与道相及也,一者全而万者不迷也;其次,专一而已矣。期之于渊,虽或于渚而不恤也,然而又已潜于渊,则得之也;期之于渚,虽或在渊而不虑也,然而又已在于渚,则得之也。 故伯夷以清为渊,伊尹以任为渚,曾子以忠为渚,仲弓以敬为渊,胥得也。善学孔子者,学四子而已。扬雄、王通游于渊渚之间,遁世而不得也,宜矣夫!尝见求鱼之子,旦于渊,夕于渚,方于渚,旋于渊,惑于其所偶在而与之相逐,有不为天下笑者哉?何居乎!聃、周、雄、通之不寤也! 二十二 王者以天下为家。能举天下而张之乎?不能也。能昵天下而恩之乎?不能也。苟其不能,则虽至仁神武而固不能也。故《涣》者,无私之卦也,而曰:“涣王居,无咎。”张之,弛之,恩之,威之,先行自近,涣乎王居,而固非私也。若夫天下,则推焉而已矣。 是故天子爪牙之士,张之以张天下者也。有道之天下,必亲其爪牙之士,恩之威之,咸使无怨,而天下之怨消。爪牙之士呼祁父而怨之,周之不足张而为天下怨,奚辞哉!昔者厉王之亡,非有戎狄寇盗之侵也,非有强侯僭逼之患也,民散焉耳。以天下之主,舍其故都而流死于彘,犹独夫焉,无亦惟是肘腋之不相使而读言叛中发也?故曰:“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周,泉也,非池也。其中不竭,频无有能涸之者矣。胡宣王之踵其复而不改其辙邪? 《书》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夏以文德受天下于揖让,必竞其室而后大竞于五服,况商周之以武兴者乎!又奚况夫郡县以还之一人,孤治万方者乎!唐悉天下以为 骑,而唐乃无 骑;宋悉天下以为禁军,而宋乃无禁军。恩不能接,威不能覃,万方无所比附,因累而相亲。其无事也如忘,其有事也如惊。即有遐陬疏分之忠臣,方意天子之自有其羽翼而不须己也。而孰知其孑然以居者,星旗豹尾之下,率悠悠名姓不通之佣保乎?故曰:王者家天下。有家也,而后天下家焉,非无家之谓也。 二十三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无过感也。过感者,非但以淫泆敖辟为邪也,恶恶而悁,好善而溢,胥过已。故《鹿鸣》之好贤,不能如《白驹》也。执之固,求之迫,缱绻于须臾,危疑于离合,情为之尽而忠为之竭,举好贤者未有能过者也,然而衰世之意见矣。上愈远之,下愈迩之;上愈忘之,下愈念之。和平之事,而加之以哀思之情,上有以激之也。呜呼!胥天下之贤豪为张俭死,儿童走卒之无知,而欢呼抃舞于司马之舆前,有激之者矣,而和平之气已无余于人心矣。 二十四 合天下而有君,天下离,则可以无君矣。何也?聚散之势然也。聚故合同而自求其所宗,如枝叶条茎之共为一本也。一池之萍,密茂如一,然而无所奉以宗焉者,生死去留之不相系焉耳。故王者弗急天下之亲己,而急使天下之相亲,君道存也。 士相离,则廷无与协谋;民相离,则野无与协守。悲夫!《黄鸟》《我行其野》之离也。幸夫!《白驹》之犹合也。是以周未失士而失民也。《白驹》之贤者,上无能庸之,抑无能留之。士失矣,而犹未失者,何也?士犹相亲也。此邦之人,不我谷焉;昏姻之党,不我畜焉;则不待叛离于上,而民已萍矣。已为萍,而望其如葵之荫趺也,虽有胶漆之术,系而合之,而死生相迫,恩怨相寻,未有能合之者矣。 故士惟相亲,则弹冠蹑履而亲,挂冠织 而亲,赭衣刑冠而亲,无之而不亲。上不得有士,而士犹有君也。民惟不相亲,则利害相夺而不亲,患难相共而不亲,分谊吉凶相属而不亲,民不自有其亲,而固不知上之可亲也。 失士者亡,失民者溃。《黄鸟》《我行》之诗作,周之溃也,不可止矣;而靳之乎亡者,士留之也。世臣椓,处士横,杨、墨、庄、惠、申、慎之流,凿智以为道,仪、秦、衍、茂、雎、泽之徒,含蛊以争利,而后其亡为不可瘳。王泽之斩,以失士为极矣。 二十五 老子曰:赤子“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夫诚其不嗄也,则何如其无号也?若夫既已号也,则如何其不嗄也?不禁其无故之号,而姑已其嗄,无足以嗄,而号若其未号,触物必感,无心以任喜怒,斯其为道,小人恒用之。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非谓恃其赤子之心而为大人也。故君子之于小人,皆可使也,皆可化也。有僻才者任其才,而才足用矣;有固恶者革其恶,而善亦固矣。然则孰为不可使而不可化者乎?则惟无心而无恒者乎!彼为婴儿,吾亦与之为婴儿,非老氏之徒不能。故君子无不可任,无不可教,而特无如婴儿何也。 “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是婴儿之喜怒也,是无心之感也,是号而不嗄之情也,而恶乎使之?使之以善,亦且善矣,其善不能自保也。则又恶乎化之?方相尔矛,化之以相酬,而彼固无难相酬也。虽以尧为父,舜为兄,末能如之何矣。故曰:“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善且无不为,而况于恶乎?将欲使之,必为其所惑;将欲化之,必为其所欺。进不可使,退不可化,小人之恶,于斯极矣。乃且曰“和之至也”,老氏之以愚天下而俾失其心,亦酷矣哉! 故曰:“性日定,心日生,命日受”,非赤子之任也。赤子者,性含于希微之体,心乘于食色之动,命未凝于物则之充;有喜怒哀乐之发,而无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定体,盖不保其为矛为酬也,奚其和! 二十六 雪甚于微温,雨淫于午霁。病不起于小苏,愚不瘳于闻言而悦。故古之大有为者,用贤也重,听贤也重,亲贤也重。武王既定天下,乃北而以受丹书于太公,何其不夙也!有浮喜者,有浮怒者也。有遽从者,有遽违者也。贤君甚爱其情,贤士甚爱其君之情,无遽焉耳。 “彼求我则如不我得”,弗亟去之,而尚为之谋,道穷而志挫,宜矣。执君子之“仇仇”而亦不力也,则执小人之不力而亦“仇仇”也。君子愤其不力,而弗屑其“仇仇”,小人利其“仇仇”,而不耻其不力,则小人亲而君子疏,必矣。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尚奚待哉! 二十七 旨酒酬之,嘉肴将之,遂可以洽邻而云婚姻乎?然而邻洽矣,婚姻云矣,淑人贞士恶得而不独也?夫以饮食燕乐之给而合,以饮食燕乐之不给而离,此琐琐之姻亚,离之以居而未尝不适,淑人贞士胡为其忧邪? 君子之自重而量物宏也:以利连物,物因其利,则君子惧矣;无利以连物,物睽其情,则君子戚矣。彼非必有瓦解之势,犹是可连而合也。失之于干糇,而亏替其情,如之何其弗戚也?此之弗戚,则于陵仲子之馁、陈师道之冻也,君子不忍为矣。 二十八 有道之廷不讳过,过则相惩,相惩以相劝,不以言为耻也;无道之廷不讳恶,暴而不耻,举而委之于口耳,不以耻为耻也。幽王之诗,不讳甚矣:天子之嬖御,斥其姓字,而悬指宗周之灭,号举六卿,目言其艳煽。父不能施之于子者,而臣极道之宫闱而无所避忌,亦绞矣哉!惩之弗惩焉,耻之弗耻焉,进不以其言为改,退不以其言为罪,贞人愈激,淫人愈怙,而生人不昧之心其余无几矣。 呜呼!贞淫者,非相对治者也。烈膏火而投之以水,益其焰而已。然则为《繁霜》《十月》之诗者,其为忠也,不亦过乎!屈原之狷,亟不忍以郑袖、子兰出诸口,君子犹曰原忠而过,矧原之所不忍者哉! 二十九 惟天运大化而不与圣人同忧,故降罚于亡国之君而不恤其民社,降罚于亡国之臣而不恤其情理。“若此无罪,沦胥以铺”,处乱世、罹危祸者之所欲问天也。然而天不以贬其仁爱,行其令焉耳。故曰:“莫非命也。”善而不佑,忠而不成,慎而不免。虽然,亦莫非命也。莫非命,则莫非正也。是以圣人处约,天处泰。天不必如圣人之择,圣人不能效天之断。效天之断而无择,自以为圣人而疾入于狂。故圣之法天也以择,贤之法圣也以择,自好者之法贤也以择。择而居其约,不慕其泰。圣希天,贤希圣,自好者希贤,勿求似而后似也。 三十 抱孤心者,无以达其孤鸣,故人可与忘言,而不可与言也。奚以明其然邪?夫人上而有亲,中而有身,下而有其妻、子,能疾抑其情而末之恤乎?曰不能也。上而有亲,将以孝也;中而有身,将以慎也;下而有其妻、子,将以成乎保家室之令名也;能谓其周旋顾恤之非道乎?曰不能也。上违其亲以事君,而忠不见庸;中捐其身以立功,而绩无可效;下忘其妻、子以恤天下,而天下不听;能使之触藩以困,而不废然返乎?曰不能也。履此三不能之势,而与天下争可否,岂曰“匪舌是出”,虽出其舌,块肉而已矣。若夫可与言者,则必不待言也。故曰“不可与言而可与忘言”也。 虽然,岂以其孤鸣之不伸,而可谓无孤心也哉?岂繄无情?情自喻也。岂系无道?道生心也。岂繄无成?毁焉而有其全,亡焉而有其存,与腐草荒烟灭以无余,而有其与日月争光者焉。相与言者不能喻,相与忘言者喻之也。 呜呼!抱孤心而得忘言之和者鲜矣。伯夷不得之于姬、吕,陶潜不得之于雷、周,矧夫谢翱、郑思肖之获落者乎?虽然,苟其有孤心,虽无与忘言者可也。 三十一 不善有自积也,非必疾弃其君亲而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