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词学十讲 [book_author]龙榆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词论,完结 [book_length]99861 [book_dec]词学概论。龙榆生遗作。本书对词学的各种基本问题,结合具体作品,进行了全面阐述,对许多唐宋词名篇的思想内涵和艺术手法也作了深入的分析。全书分十讲:唐宋歌词的特殊形式和发展规律;唐人近体诗和曲子词的演化;选调和选韵;论句度长短与表情关系;论韵位安排与表情关系;论对偶;论结构;论四声阴阳;论比兴;论欣赏和创作。著者侧重从音乐的角度来论词的创作和欣赏。认为词不称“作”而称“填”,是因为它要受声律的严格约束,不像散文可以自由抒写,它的每一曲调都有固定形式,是经过音乐的陶冶,在句读和韵位上都得和乐曲的节拍恰相谐合,有它整体的结构,不容任意破坏的;强调填词时,必须把“奇偶相生,轻重相权”八个字作为调整音韵的法则,注意选调和选韵以及四声阴阳的适当处理;指出由于填词时句度的长短、韵位的疏密、平仄的转换与作者所要表达的喜、怒、哀、乐等起伏变化的思想情感有较为密切的关系,而欣赏和创作又不可分割,所以对于词的欣赏,必须在“声”“色”两方面去体味,“声”表现在“轻重抑扬,参差相错”的基本法则上面,“色”表现在用字的准确上面;著者还认为,欣赏和创作都得从反复吟诵入手,都要注意对偶、结构、比兴诸法在词中的重要作用。本书是著者晚年的著作,反映了著者在词学若干方面的最终见解和心得,对词学研究者和唐宋词爱好者都有参考价值。书后有三篇附录:四声的辨别和练习;谈谈词的艺术特征;宋词发展的几个阶段。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8年7月第1版。 [book_img]Z_20966.jpg [book_title]第一讲 唐宋歌词的特殊形式和发展规律 词不称“作”而称“填”,因为它要受声律的严格约束,不像散文可以自由抒写。它的每一曲调都有固定形式,而这种特殊形式,是经过音乐的陶冶,在句读和韵位上都得和乐曲的节拍恰相谐会,有它整体的结构,不容任意破坏的。 每一曲调的构成,它的轻重缓急和节奏关系,必得和作者所要表达的起伏变化的感情相应。这种“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见《元氏长庆集》卷二十三《乐府古题序》)的歌词形式,原来是古已有之的。“由乐以定词,非选词以配乐”,就是我国文学史上所习用的词曲名称,也是从古乐府中所有“操”、“引”、“谣”、“讴”、“歌”、“曲”、“词”、“调”八种名称中拈取出来的。清人宋翔凤说:“宋、元之间,词与曲一也。以文写之则为词,以声度之则为曲。”(《乐府余论》)因为这两种形式都得受曲调的制约,所以在声韵方面都是要特别讲究的。 词和曲的体制既然是由来已久,为什么直到唐宋以后才大量发展成为定式呢?这就得追溯到声律论的发明和它在诗歌上的普遍应用,才能予以充分的说明。梁代沈约早就说过:“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论》)根据这个原则,积累了将近二百年的经验,才完成了“回忌声病,约句准篇”(见《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列传中》)的唐人所谓近体诗。这种近体诗,本身就富有它的铿锵抑扬的节奏感,音乐性异常浓厚。恰巧我国的音乐,到了这时,也在呈现着融合古今中外、推陈出新、逐步达到最高峰的繁荣景象。这样相挟俱变,推动了燕乐杂曲和长短句歌词的向前发展。据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九所标举的《近代曲辞》,表明了“倚声填词”由民间尝试而普遍流行的关键所在。郭茂倩说: 唐武德(唐高祖李渊年号)初,因隋旧制,用九部乐。太宗(李世民)增《高昌乐》,又造《燕乐》而去《礼毕曲》。其著令者十部:一曰《燕乐》,二曰《清商》,三曰《西凉》,四曰《天竺》,五曰《高丽》,六曰《龟兹》,七曰《安国》,八曰《疏勒》,九曰《高昌》,十曰《康国》,而总谓之燕乐。声辞繁杂,不可胜纪。凡燕乐诸曲,始于武德、贞观(太宗年号),盛于开元、天宝(明皇李隆基年号)。其著录者十四调,二百二十二曲。 这和《旧唐书·音乐志》所称:“又自开元以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都可说明词所依的声究竟是些什么。燕乐诸曲,既然在开元、天宝间就已“声辞繁杂,不可胜纪”,这也说明唐宋间所习用的“曲子词”一直跟着隋唐燕乐的普遍流行而不断发展。民间艺人或失意文士,按照这种新兴曲调的节拍填上歌词,以便配合管弦,递相传唱。在明皇时代就已有了大量的创作,如敦煌所发现的《云谣集杂曲子》,只是仅存的沧海一粟而已。由于无名作者的文学修养不够,对声辞配合也还不能做到恰如其分,因而暂时难以引起诗人们的重视。一般仍多用五、七言近体诗或摘取长篇歌行中的一段,加上虚声,凑合着配上参差复杂的新兴曲调,把来应歌。如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一绝句衍为《渭城曲》或《阳关三叠》,和李峤《汾阴行》中的“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这种过渡办法,大概流行于宫廷宴会和士大夫间。至于市井间的歌唱,必然早已改用了适合“胡夷里巷之曲”的长短句形式。唐中叶诗人,如韦应物、刘禹锡、白居易等,是比较留心民间文艺和新兴乐曲的。他们开始应用新兴曲调依声填词。例如刘禹锡《和乐天春词》: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刘梦得外集》卷四) 他就在题内说明:“依《忆江南》曲拍为句。”这是身负重名的诗人有意依照新兴曲调的节拍来填写长短句歌词的有力证据。但刘禹锡的采用民间歌曲形式,也是分两个步骤来进行的。一个是沿用五、七言近体诗形式,略加变化,仍由唱者杂用虚声,有如《竹枝》、《杨柳枝》、《浪淘沙》、《抛球乐》之类。其《竹枝》引说到: 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扬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刘梦得文集》卷九) 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学作《竹枝》,还只是揣摩这种民间歌曲的声容态度,而不是依它的节拍,所以要“俾善歌者扬之”,也就是加上虚声以应节的意思。在这基础上进一步索性按着民歌曲拍填写长短句歌词,除上举《忆江南》外,还有《潇湘神》词二首: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刘梦得文集》卷九) 唐代民间歌曲,经过刘、白一类大诗人的赏音重视,解散近体诗的整齐形式以应参差变化的新兴曲调,于是对“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越来越讲究了。到了晚唐诗人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旧唐书》列传卷一百四十下),遂成花间词派之祖。北宋“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柳)永为辞,始行于世”(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乐章》一集,遂使“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并见前者)。从此,由隋唐燕乐曲调所孳乳浸多的急、慢诸曲,以及结合近体诗的声韵安排,因而错综变化作为长短句,以应各种曲拍的小令、长调,也就有如“百花齐放”,呈现着繁荣璀璨之大观了。 由于这类歌曲多流行于市井间,以渐跻于士大夫的歌筵舞席上,作为娱宾遣兴之资,内容是比较贫乏的。从范仲淹、王安石开始,借用这个新兴体制来发抒个人的壮烈抱负,遂开苏轼一派“横放杰出、是曲子中缚不住”(见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引晁补之语)之风。王灼亦称:“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碧鸡漫志》卷二)尽管李清照讥笑它是“句读不葺之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但能使“倚声填词”保持万古常新的光彩,正赖苏、辛(弃疾)一派的大力振奋,不为声律所压倒,这是我们所应特别注意学习的。 [book_title]第二讲 唐人近体诗和曲子词的演化 要学填词,首先要学作所谓近体诗。因为这两者的形式之美,都是利用平仄两类长短不同的字调,两两相间地联缀起来,构成平调与升降调或促调递相使用的高低抑扬的和谐音节,都得把“奇偶相生,轻重相权”八个字作为调整音韵的法则,不过长短句词曲比较更为错综复杂,变化特多而已。 近体诗的格式,主要为五、七言绝句和五、七言律诗两种。古有“两句一联,四句一绝”之说。而这四句之中,起承转合,构成一个整体,和我国民间广泛流行的曲调是恰相符合的。律诗例为八句,首尾单行,中间两个对偶,也和另一种流行曲调同其结构。所以这近体诗的组织形式,虽然貌似简单,而在声韵上的调整安排,是和音乐紧密结合,经过无数作者的苦心实践,才逐渐臻于完美,不是偶然的。 兹将近体诗的几种定格列举如下: (一)五言绝句 1.平起顺黏格: 平平仄仄平(韵),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皇甫冉《婕妤怨》: 花枝出建章,凤管发昭阳。 借问承恩者,双蛾几许长? 2.仄起顺黏格: 仄仄仄平平(韵),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卢纶《塞下曲》: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3.平起偏格: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李端《听筝》: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4.仄起偏格: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李益《江南曲》: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二)七言绝句 1.平起顺黏格: 平平仄仄仄平平(韵),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王翰《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2.仄起顺黏格: 仄仄平平仄仄平(韵),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刘长卿《送李判官之润州行营》: 万里辞家事鼓鼙,金陵驿路楚云西。 江春不肯留行客,草色青青送马蹄。 3.平起偏格: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4.仄起偏格: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白居易《对酒》: 百岁无多时壮健,一春能几日晴明! 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 在上述八个例子中,五言每句的第一字,七言每句的第一、第三两字,一般是可以自由变化的。但变动过多,就得上下相救,如上句既改为“平仄仄平”,下句最好得变成“仄平平仄”之类。五言句的第三、第四两字,七言句的第五、第六两字,也可以平仄互换,如原该用“平仄仄”,也可以改成“仄平仄”,这也是另一种救法。至于词的格式,随着各个曲调所表现的感情起伏而相与起伏变化,就更错综复杂了。 一般所谓律诗,也只是把绝句的平仄安排重复一次。但中间四句必须运用对偶,使胸腹饱满,符合奇偶相生的法则。这对偶的构成,在词义上要虚实相当,铢两悉称,在字调上却要平仄相反,刚柔相济。兹更举例如下: (三)五言律诗 1.平起偏格: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孟浩然《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2.仄起偏格: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骆宾王《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雾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3.平起正格: 平平仄仄平(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杜甫《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 依沙宿舸船,石濑月娟娟。 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 晨钟云外湿,胜地石堂烟。 柔橹轻鸥外,含凄觉汝贤。 4.仄起正格: 仄仄仄平平(韵),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王维《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四)七言律诗 1.平起偏格: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杜甫《恨别》: 洛城一别三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2.仄起偏格: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3.平起正格: 平平仄仄仄平平(韵),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杜甫《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4.仄起正格: 仄仄平平仄仄平(韵),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李商隐《马嵬》: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上面所列举的格式,都是遵循沈约“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的基本法则而调整建立起来的。它的平仄安排,虽然有些可以自由出入,但得衡量整体的音节关系,务必使它既利于喉吻,又能与所表达的感情起伏恰相适应,才算合乎规矩,达到谐协美听的程度。 我们如能掌握近体诗关于声韵安排的基本法则,并且予以实际锻炼,就会明白怎样运用汉语的不同字调来填写各种不同曲调的歌词,使之和谐悦耳,适合配曲者和歌唱者的要求,进而达到“字正腔圆”的境界。 打破近体律、绝诗的整齐形式,演化成为句读参差、声韵复杂的曲子词,最初还只是就原有句式酌加增减,期与杂曲小令的节拍相应,有如第一讲所曾提到的刘禹锡《忆江南》和《潇湘神》等。此外,如张志和的《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尊前集》) 俨然一首七绝,不过破第三句的七言为三言两句,并增一韵而已。又如韩偓的《浣溪沙》: 拢鬓新收玉步摇,背灯初解绣裙腰,枕寒衾冷异香焦。深院不关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残醉却无聊。(《尊前集》) 又是一首七律,减去一联;或两首七绝,各减一句;平仄声韵都和近体律、绝没有多大变化。至于北宋词家一般经常使用的《鹧鸪天》: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苏轼《东坡乐府》) 这又是一首七律,不过破第五句的七言为三言偶句,并增一韵而已。又如《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东坡乐府》) 俨然两首完整的失黏格七绝,不过上半阕增一个两言短韵句,下半阕增两个两言短韵句而已。 至于《浪淘沙》一曲,唐人原多沿用七绝形式,加虚声以应节拍,例如刘禹锡所作: 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刘宾客文集》) 后来演化成为长短句的《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后主词》) 在四个七言句子之外,增加了四言四句、五言两句,就变得复杂多了。但在每句中的平仄安排,仍然和绝句没甚差别,不过上下阕前三句都是句句协韵,表示情感的迫促,至第四句才用仄收,隔句一协,略转和婉,与七绝情调有所不同而已。 再如《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传为李白作,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 这是混合五、七言绝句形式而加以错综变化,组织成功的。前后阕都用两句换韵,平仄互转;开首两个七言句的平仄安排又违反近体诗的惯例,是适宜于表现迫促情绪的。 又如《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东坡乐府》) 这也是参用五、七言近体诗的句式组成的,而两句一联中的平仄安排全部违反近体诗的惯例,并且韵部都得用上、去声,所以和婉之中,微带拗怒,适宜表达高峭郁勃的特殊情调,和《菩萨蛮》显示的声情又有差别。 上面约略举了几个例子,以说明近体诗和曲子词在句式和声韵上的演化关系。这只是就短调小令来讲,至于慢曲长调,那它的变化就更加错综复杂得多了。 谈到慢曲长调,有的原是单独存在的杂曲,有的却从整套大曲中抽出一遍来,配上歌词,独立演唱。王灼就曾说过:“凡大曲,就本宫调制引、序、慢、近、令,盖度曲者常态。”(《碧鸡漫志》卷三。)例如《水调歌》,据《乐府诗集》卷七十九《近代曲辞》解题:“唐曲凡十一叠,前五叠为歌,后六叠为入破,其歌第五叠五言,调声最为怨切。”当时所配歌词,前五叠为七绝四首、五绝一首,后六叠为七绝五首、五绝一首。怎样缀合虚声以应曲拍,以音谱无存,无法考查。至填词所用《水调歌头》,该是摘用《水调歌》前五叠的曲拍,演成下面这种格式: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东坡乐府》) 这是用三、四、五、六、七言的不同句式混合组成,而以五言为主,副以两个六言偶句。其五言或六言偶句的平仄安排,亦皆违反近体律诗的惯例,它的音节高亢而稍带凄音,殆仍符合“第五叠五言调声最为怨切”的遗响。 又如《梁州》大曲,据王灼称,曾见一本,有二十四段,叫作《凉州排遍》。他说:“后世就大曲制词者类皆简省,而管弦家又不肯从首至尾吹弹,甚者学不能尽。”(《碧鸡漫志》卷三。)他所见到的《凉州排遍》,大概也就是元稹《琵琶歌》里面所提“梁州大遍最豪嘈”的《梁州大遍》中的一部分。这《排遍》竟有二十四段之多,而《乐府诗集》卷七十九所载《凉州歌》只存五段,前三段配以七绝二首、五绝一首,后排遍二段,都配上一首七绝。后来有人从其中摘出一两段,演出成为《梁州令叠韵》: 田野闲来惯,睡起初惊晓燕。樵青走挂小帘钩,南园昨夜,细雨红芳遍。平芜一带烟光浅,过尽南归雁。江云渭树俱远,凭阑送目空肠断。好景难常占,过眼韶华如箭。莫教送韶华,多情杨柳,为把长条绊。清尊满酌谁为伴?花下提壶劝。何妨醉卧花底,愁容不上春风面。(晁补之《晁氏琴趣外篇》卷一) 这前两段和后两段的句式和声韵安排完全一样,可能是就原有曲拍截取一、二段制为小令,再在填词时重复一次,所以叫作《梁州令叠韵》。把它和《乐府诗集》所传五段歌词来相对照,这种错综变化是无任何迹象可寻了。 又如《霓裳羽衣曲》,据白居易和元微之《霓裳羽衣舞歌》自注:“散序六遍,无拍,故不舞也。中序始有拍,亦名拍序。”又说:“《霓裳》曲十二遍而终。凡曲将毕,皆声拍促速,惟《霓裳》之末,长引一声也。”(《白氏长庆集》)从这些话里面,可以推测到唐大曲的一般结构;而这《霓裳羽衣曲》的节奏,恰如白氏此歌所形容:“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又称:“中序擘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正可推想到这一套最负重名的大曲的声容态度是怎样动人的。南宋音乐家姜夔曾称:“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他所作的《霓裳中序第一》,其词如下: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白石道人歌曲》) 细玩姜词的音节,在韵位和平仄安排上,都使人有“秋竹竿裂春冰坼”的感觉。这些曲词是紧密结合原有曲调的抑扬抗坠,巧妙运用四声字调而组成,非一般近体诗的格律所能概括得了的。 附录一 宋词发展的几个阶段 (一)宋词的先导 长短句歌词发展到了宋代,可说是“登峰造极”,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特殊地位。这个音乐语言和文学语言紧密结合的特种诗歌形式,就它的音乐关系来说,原来叫作“曲子”或“杂曲子”(例如敦煌发现的《云谣集杂曲子》、柳永《乐章集》后附的《续添曲子》),又叫“今曲子”或“今体慢曲子”(并见王灼《碧鸡漫志》卷一、五),这都表明,词原是在唐宋以来新兴曲调的基础上逐步发展起来的。就它的文学组织来说,原来叫作“曲子词”(见《花间集》欧阳炯序)或“长短句”(见《碧鸡漫志》卷二),这又表明,词是经过严格的音乐陶冶,从五、七言近体诗的形式,错综变化构成的。据崔令钦《教坊记》所载教坊曲名有二百七十八调之多,另附四十六大曲。这些曲调,都是唐明皇(李隆基)开元年间西京(长安)左右教坊诸妓女所常肄习的。其中如《夜半乐》、《清平乐》、《杨柳枝》、《浣溪沙》、《浪淘沙》、《望江南》、《乌夜啼》、《摘得新》、《河渎神》、《二郎神》、《思帝乡》、《归国遥》、《感皇恩》、《定风波》、《木兰花》、《菩萨蛮》、《八拍蛮》、《临江仙》、《虞美人》、《遐方怨》、《凤归云》、《绿头鸭》、《下水船》、《定西蕃》、《荷叶杯》、《长相思》、《西江月》、《拜新月》、《上行杯》、《鹊踏枝》、《曲玉管》、《倾杯乐》、《谒金门》、《巫山一段云》、《相见欢》、《苏幕遮》、《诉衷情》、《洞仙歌》、《梦江南》、《醉公子》、《拂霓裳》、《兰陵王》、《南歌子》、《风流子》、《生查子》、《天仙子》、《酒泉子》、《破阵子》、《摸鱼子》、《南乡子》等,在晚唐、五代、宋人词中,还是不断使用。晚近敦煌发现的唐人写本《琵琶谱》,也保存了《倾杯乐》、《西江月》、《心事子》、《伊州》、《水鼓子》、《胡相问》、《长沙女引》、《撒金砂》等曲。这八个曲调,都是《教坊记》中所有,只《水鼓子》作《水沽子》、《长沙女引》作《长命女》,大概由于传写的讹误。既然这些曲子,在开元时就已产生,为什么依照这些曲子的节拍来填的歌词,很难见到开元诗人的作品,连李白的《菩萨蛮》也多数认为靠不住呢?据《云谣集杂曲子》(《彊村遗书》本)所载三十首词中,共用《凤归云》、《天仙子》、《竹枝子》、《洞仙歌》、《破阵子》、《浣沙溪》、《柳青娘》、《倾杯乐》、《内家娇》、《拜新月》、《抛球乐》、《渔歌子》、《喜秋天》等十三个曲调;除《内家娇》外,也都是《教坊记》中所已有的;只《浣沙溪》作《浣溪沙》、《渔歌子》作《鱼歌子》,小有出入而已。这些无名作家的作品,据我个人二十年前的推测(见1933年《词学季刊》创刊号拙撰《词体之演进》),以及近年任二北先生的考证(详见任著《敦煌曲初探》),认为有很多是出于开元前后的。这些作品,使用同一曲调,而句度长短,常有很大的出入;这证明倚声填词,要文字和曲调配合得非常适当,必须经过长期的多数作家的尝试,才能逐渐做到,而且非文士与乐家合作不可。这种尝试精神,不能寄希望于缺乏群众观念的成名诗家,而且运用五、七言近体诗的平仄安排,变整齐为长短参差的句法,也非经过相当长期诗人和乐家的合作,将每一曲调都搞出一个标准格式来,是很难顺利发展的。由于无名作家的尝试,引起诗人们的好奇心,逐渐改变观念,努力促进长短句歌词的发展,这不得不归功于肯“依《忆江南》曲拍为句”(《四部丛刊》本《刘梦得外集》卷四)的刘禹锡、白居易;而“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的温庭筠却因“士行尘杂,狂游狭邪”,放下了士大夫的架子,来搞这个长短句歌词的创作,奠定了这新兴歌曲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这是值得我们特予赞扬的。 这倚声填词的风气,刚由温庭筠一手打开,接着遭到唐末、五代的乱离,教坊妓乐当然免不了四方逃散。因了南唐、西蜀比较有了相当长期的安定,声色歌舞也就跟着都市的繁荣而昌盛起来。韦庄挟歌词种子以移植于成都,遂开西蜀词风之盛。《花间集》的结集,显示令词的发荣滋长;虽因温氏作风偏于香软(见孙光宪《北梦琐言》),导致多数作家缺乏思想性;而韦氏的白描手法,启发了欧阳炯、李珣二家对南方风土人情的描绘,开了后来作家的另一法门。南唐李氏父子(中主璟、后主煜)保有江南,留心文艺,尤其是李煜,因了皇后周氏善歌舞,尤工琵琶(陆游《南唐书》卷十六),对歌词的创作,特感兴趣。同时宰相冯延巳在这个歌舞升平的小朝廷中,也常是趁着朋僚亲旧在宴会娱乐的时候,随手写些新的歌词,交给歌女们配着管弦去唱(四印斋本《阳春集》陈世修序)。这样朝野上下,相率成风,把短调小词的艺术形式提高,和西蜀的“花间”词派遥遥相对。这两股洪流,由于赵匡胤先后消灭了西蜀、南唐的分割局面,随着政局的统一而汇合于汴梁(北宋首都开封);复经几许曲折,酿成宋词的不断发展,呈现“百花齐放”的伟观。这从开元教坊杂曲开始胎孕的歌词种子,经过几百年的发荣滋长,以及无数诗人与乐家的合作经营,才能在中国诗歌史上开辟这样一大块光辉灿烂的园地,使得古今多少英雄豪杰、志士仁人都要驰骋于其中,借以发抒他们的“奇情壮采”,至今一绝;这一发展过程,也是相当复杂的,值得吾人追溯一下的。 (二)宋初令词的继续发展和慢曲长调的勃兴 我们了解了短调小令,在晚唐、五代的不断进展中,许多曲调都经过了诗人们的更迭实践而有了定型。作者只须照着它的句度长短、声韵平仄,逐一填上新词,就可能按谱歌唱;因而不必每个作者都得精通乐律,和温庭筠一样“逐弦吹之音”,这样只把它当作“句读不葺”的新体律诗去写,只管在艺术上不断提高。而且在晚唐、五代时,由于有些作家给过启示,像这类本来是给歌女们配上管弦借以取乐的玩艺儿,也可以借来发抒个人的抱负和所有身世之感,它的感染力,较之过去各种诗歌形式,是“有过之,无不及”的。例如唐昭宗(李晔)被逼在华州登上齐云楼,写了两首《菩萨蛮》,一首是:“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野烟生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一首是:“飘摇且在三峰下,秋风往往堪沾洒。肠断忆仙宫,朦胧烟雾中。思梦时时睡,不语长如醉。早晚是归期,穹苍知不知?”(《碧鸡漫志》卷二引)像这样穷途末路的可怜皇帝的哀鸣,在当时,很多人还是会寄予同情的,所以在敦煌发现的唐人写本杂曲词中,也有这个作品。至于李煜亡国以后,在“此间终日以眼泪洗面”的俘囚生活中写下了许多“以血泪凝成”的《浪淘沙》、《虞美人》、《相见欢》等作品,也就是王国维所称:“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人间词话》卷上);它给作家们的启示,是更加重大的。北宋词家,由于这些启示,感觉到这个出于里巷歌谣的新兴诗体,一样适于“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张惠言《词选》目录序)。于是许多政治家和文学家如寇准、范仲淹、晏殊、欧阳修、王安石等,都或多或少地对这个长短句歌词有所“染指”。这些作家的作品,虽也各有不同风格,一般说来,都是直接南唐系统,从李煜、冯延巳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晏殊、欧阳修和王安石都是江西人。江西原来就是南唐疆域,中主李璟还曾迁都洪州(南昌),必然会把歌词种子散播于江西境内。和欧阳修同时的刘攽早就说过:“元献(晏殊)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贡父诗话》)清人刘熙载又说:“冯延巳词,晏同叔(殊)得其俊,欧阳永叔(修)得其深。”(《艺概》卷四)这都说明晏殊、欧阳修两大作家的词,都是直接南唐系统,和地域关系有重大影响的。王安石也曾问过黄庭坚:“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斋日记》)李后主的词是“言之有物”的。这对于有伟大政治抱负的范仲淹、王安石给了很大的启示,因而产生范氏《苏幕遮》、《渔家傲》、王氏《桂枝香》这一类沉雄激壮的好词,开辟了苏、辛豪放派的大路,这一点是应该特别指出的。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词是在唐、宋以来新兴曲调的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的。所以我们要了解北宋词特别兴盛的原因,除了上面所说的南唐影响外,还得注意那时的音乐发展情况。据《宋史》卷一百四十二《乐志》十七,提到燕乐,推本于唐“以张文收所制歌名燕乐,而被之管弦,厥后至坐部伎琵琶曲,盛流于时,匪直汉氏上林乐府、缦乐不应经法而已”。这说明唐以来音乐界情况,是几乎全部被龟兹人苏祇婆传来的琵琶曲所笼罩;而倚曲填词的发展,也是和这些琵琶曲调的传播分不开的。《乐志》又说:“宋初循旧制,置教坊,凡四部。其后平荆南,得乐工三十二人;平西川,得一百三十九人;平江南,得十六人;平太原,得十九人;余藩臣所贡者八十三人;又太宗藩邸有七十一人;由是四方执艺之精者皆在籍中。”这来自各方的乐工,都被安排在教坊里面;于是久经离析的唐教坊旧曲又渐渐被整理出来,作为新朝音乐的发展基础。我们且看北宋教坊所奏十八调、四十六曲,其中如《万年欢》、《剑器》、《薄媚》、《伊州》、《清平乐》、《胡渭州》、《绿腰》等,也都是开元教坊流传下来的旧曲。这四十六曲中除龟兹部《宇宙清》、《感皇恩》所用的乐器以觱栗为主外,其余都是以琵琶为主的歌曲。在“队舞”的“女弟子队”中,开首就是“菩萨蛮队”。这一切,都说明北宋时代的音乐,都是从唐开元教坊旧曲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乐志》也曾提到:“宋初置教坊,得江南乐,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后因旧曲创新声,转加流丽。”又说:“太宗(赵炅)洞晓音律,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曲创新声者,总三百九十。”又说:“仁宗(赵祯),洞晓音律,每禁中度曲,以赐教坊,或命教坊使撰进,凡五十四曲。”单是这两个皇帝就创作了这许多新曲,加上教坊所保存的旧曲,以及无数乐工“因旧曲创新声”的歌曲,这数目该是大得惊人的。由于音乐歌曲的繁荣,因之适应这些新兴曲调而创作的歌词,也就应运而起,斗靡争妍。加上赵匡胤在开国之初,自己觉得他的皇位是从“孤儿寡妇”的手中窃取得来的,怕他的“佐命功臣”将来也“如法炮制”,因而借着杯酒解除了那批大将的兵权,而劝他们“及时行乐”;这样间接鼓舞了满朝文武,留连于声色歌舞的场所;不但“淫坊酒肆”可以尽情度着“浅斟低唱”的生活,一般贵游子弟乃至士大夫家也差不多都要养几个“舞鬟”,教些歌曲,作为“娱宾遣兴”的主要条件。还有地方官吏,送往迎来,都有歌伎奉承,几乎成了惯例。由于这种种关系,文人和歌女接触的机会太多了,许多歌曲的节奏也听惯了;而且短调小令,经过无数作家的实践,对句度声韵的安排,也早有了定型,在旧的基础上逐步提高,不论在风格上、艺术上,令词发展到了北宋前期诸作家,如晏殊、欧阳修、晏几道等,真可说得上“登峰造极”。这三人中尤以晏几道为最突出。他是晏殊的第七子。尽管生长在宰相的家庭中,却对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们看不顺眼。黄庭坚说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又说他有四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六《小山集序》)像他这样充满矛盾的生活,迫使他一意向文学方面发展,用歌词来排遣他那愤世嫉俗的心情,因而影响他的词的风格的提高。连道学先生程颐听人念起他的名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也不免要赞叹一声:“鬼语也!”(《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这可见黄庭坚赞美他的词:“可谓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岂减‘桃叶’、‘团扇’哉?”又说他“乃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小山集序》)。这些话都是异常“中肯”的。几道自己也说过:“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小山词》自序)他对黄庭坚说:“我槃跚勃窣,犹获罪于诸公;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小山集序》)两相对照一下,他的“使酒玩世”,是有“满肚皮不合时宜”的。他又叙述他的填词动机:“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云(四个歌女)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小山词》自序)他又把这些作品叫作“狂篇醉句”,可见其中也是“言之有物”的。这里面所记“悲欢离合之事”,我们现在很难给以确切的证明;但在整个《小山词》中,他那高贵的品质,深厚的感情,以及高超的艺术手腕,却使人荡气回肠,挹之无尽。在令词发展史上,李煜和晏几道是两位最杰出的作家;而晏几道把令词推向顶点,尤其是值得读者深入寻味的。 北宋统一中国之后,虽然辽与西夏还常给赵氏朝廷以不断威胁,但一般说来,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到了仁宗时,社会经济是渐渐繁荣起来了。因了汴京的繁庶,以及教坊新曲的盛行,于是从唐以来就已有了的“今体慢曲子”,由于普遍社会娱乐的需要,也就渐渐为士大夫所注意,而开始替这些慢曲长调创作新词了。张先、柳永在这方面做了开路先锋。陈师道说:“张子野(先)老于杭,多为官伎作词。”(《后山诗话》)叶梦得说:“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又说:“永亦善为他文辞,而偶先以是得名,始悔为己累。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其传之广也。”(《避暑录话》卷三)从张、柳两人这些填词经历,我们可以了解,“今体慢曲子”虽然和小令短调一样,早在开元以来就有了,但必须等到三百年以后的仁宗朝才大大发展起来,是有它的特殊原因的。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一般有了声望的文人,对于流行民间的新兴曲子,是不敢轻易接受的。运用五、七言今体诗的声韵组织,把它解放开来,适应一些新兴曲调,又非得着诗人与乐家的密切合作不可。我们只要仔细想想,柳永尚且把替教坊乐工代作歌辞“悔为己累”,这长调慢词所以迟迟发展的症结,就可以“迎刃而解”了。由近体律、绝的声韵安排、错综变化,以创立长短句歌词的短调小令,经过温庭筠的大量创作,还得有西蜀、南唐比较长时期安定局面的培养,才能够充分发扬;那变化更多、声韵组织更加复杂的慢曲长调,就更非经过长时期无数无名作家的尝试酝酿,而且有突出的富于文学修养的诗人,放下士大夫的架子,和乐工歌女们取得密切合作,是断乎不容易开辟这一广大园地的。恰巧张先、柳永挺身而出,担当了这一重任,为这一音乐语言和文学语言紧密结合的特种诗歌形式,留给天才作家作为发抒奇情壮采的一大广场;张、柳开创的伟绩丰功,是不容湮没的。 (三)柳永、苏轼间的矛盾和北宋词坛的斗争 柳永的辈分,是早于苏轼的。在苏轼“横放杰出”的词风没有取得广大读者拥护之前,整个的北宋词坛,几乎全为柳永所笼罩。因为他的作品,很多是专为迎合一般小市民心理来写的;而且他所采用的语言也很接近群众,再和教坊时新曲调配合起来,给歌女们随地唱出,就自然会受到广大听众的热烈欢迎。在《乐章集》中,这一部分作品,有些是近于猥亵,不免低级趣味的;这是被一般文人雅士所共唾弃的一面。至于他那“羁旅穷愁之词”,虽然是写的个人遭遇,而纵横排荡,天才横溢;抒情写景,开辟了许多独特的境界。连看不起他的苏轼,读到《八声甘州》的警句:“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也不免要点点头,赞一声:“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侯鲭录》卷七)我觉得柳永的特殊贡献,还在他所写的慢词长调,体会了唱曲换气的精神,在许多转折地方,安排一些强有力的单字,用来承上转下,作成许多关纽,把整个作品,像珠子一般连贯起来,使人感觉它在“潜气内转”,“摇曳生姿”。这一套法宝,该是从魏晋间骈文得着启示,把它运用到体势开拓的长调慢词上来,使这个特种诗歌形式,由于音乐的陶冶,赋予了生命力,而筋摇骨转,竟体空灵,曲折宕开,恰与人们起伏变化的感情相应。若不是柳永对文学有深厚的修养,和对音乐有深刻的体会,并把两者结合起来,是万万做不到的。我们只要从他的代表作《八声甘州》里面所用的“对”、“渐”、“望”、“叹”等字,以及许多错综变化的句法,加以深入的体会,就不难理解他那高超的艺术手腕,是怎样富于音乐性,而长调慢词的发展,对抒情诗是有怎样的重要了。 柳永既然在词的领域内,有了这样的开辟之功,正好供给天才作家以纵横驰骋的广大园地,那么,为什么苏轼在这方面会和他发生矛盾,甚至告诫他的门下,要和柳永展开剧烈的斗争呢?据俞文豹《吹剑录》云: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虽是一个带有滑稽意味的笑话,但这两家的风格,确也是迥然不同的。苏轼还曾对他的得意门生秦观说过:“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高斋诗话》)这都表现柳、苏间的重大矛盾和两派的剧烈斗争。这个主要原因,还在当时一般士大夫对这个新兴歌词的看法,可能阻碍“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碧鸡漫志》卷二)的豪放词派的发展,所以像他本人那样的浩荡襟怀,还得和柳永的流派展开无情的斗争,因为不这样,是很难在柳派的势力下,把词的内容向前推进一步的。这消息,只要看当时最崇拜苏氏的文人,如陈师道,还要这样说:“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后山诗话》)还有他的门下士晁补之、张耒也和陈师道一样的见解,只把秦观的词当作正宗,因而有“少游诗似小词、先生(苏轼)小词似诗”(《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引《王直方诗话》)的说法。这个传统的狭隘思想,认定香弱一格的词才算是当行本色,是在“花间”派以至柳词盛行的影响下自然产生的。为了打开另一局面,解除这特种诗歌形式上一些不必要的“清规戒律”,好来为英雄豪杰服务,那么,这个“深中人心”的“要非本色”的狭隘成见,就好像一块阻碍前进的“绊脚石”,非把它首先扳掉不可。苏轼立意要打开这条大路,凭着他那“横放杰出”的天才,“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宋史》卷三百三十八《苏轼传》)。因而“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碧鸡漫志》卷二)。他自己的作品,果如胡寅所称:“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酒边词序》)他索性不顾一切的非议,只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做他那“句读不葺”的新体律诗。说他“以诗为词”也好,说他“小词似诗”也好,他只管大张旗鼓来和拥有群众的柳词划清界线,终于获得知识分子的拥护,跟着他所指引的道路向前努力。于是这个所谓“诗人之词”,不妨脱离音乐的母胎而卓然有以自树。这个别开天地的英雄手段,也就只有苏轼这个天才作家才能做得那么好。 (四)北宋词坛的两个流派 一般说来,在长短句歌词的发展史上,柳永和苏轼,虽然站在敌对矛盾的两方面,但从两个不同角度去看,也就各有各的开创之功。后人把它分作豪放、婉约两派,虽不十分恰当,但从大体上看,也是颇有道理的。这两派分流的重要关键,还是在歌唱方面的成分为多。所谓“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袅袅婷婷去歌唱的作品,自然以偏于软性的为最适宜。所以在“苏门四学士”中,只有秦观的《淮海词》,最被当时词坛所推重。叶梦得说:“秦观少游亦善为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元丰间,盛行于淮、楚。”(《避暑录话》卷三)又说:苏轼对秦观的词“犹以气格为病”。这恰恰说明一般适宜入歌的词,是和文人自抒怀抱的词,有着相当距离的。陈师道推“秦七、黄九”为“今代词手”,也因两家集子里都有不少运用方言俚语、专为应歌而作的东西。从两家的整个风格来看,秦词有些确是受过柳七影响,偏于软美一路;但在南迁以后的作品,则多凄厉之音,格高韵胜,确实不愧为一个“当行出色”的大作家,上比柳永,下较周邦彦,不但没有逊色,而且有他的独到之处。《淮海词》一向被读者所推重,不是没有理由的。 黄庭坚的《山谷词》,除掉那些应歌之作以外,大体都是沿着苏轼的道路向前进展。他的风格,也和他的诗一样,以生新瘦硬见长,使读者像吃橄榄一般,细细咀嚼,才会感到“舌本回甘”的滋味。晁补之和黄庭坚同在苏门,他的词也是沿着苏轼的道路走的。他曾批评过苏、黄两氏的作品,说“居士(轼)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黄鲁直(庭坚)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自是著腔子唱好诗”(《能改斋漫录》卷十六)。看他言外之意,好像对苏、黄都不十分满意,实则他直接受了这两位师友的熏染,也可说是苏词的嫡系。把晁氏当作由苏轼过渡到辛弃疾的桥梁,是很合适的。因了北宋后期对于元祐党人的排斥,苏轼一派词风,在南方受了一定程度的阻碍,几经曲折,将种子移植于北方,从而产生金词的“吴(激)蔡(松年)体”。直到南渡以后,这种子又由辛弃疾带回南方,创立一派“豪杰之词”。这一股巨流,是由苏轼疏浚出来的。 柳七一派,虽经苏轼的剧烈斗争,但因它在广大人民中打下了深厚基础,所以它的影响,依然根深蒂固,不易消灭。如上所说,苏门秦学士且不免有所沾染。据王灼说,还有“沈公述、李景元、孔方平、处度叔侄、晁次膺、万俟雅言(咏)、田不伐(为)、曹元宠(组)等,源流皆从柳氏来”(《碧鸡漫志》卷二)。这些人的作品,有的在“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受到当时市民阶层的欢迎,但不登“大雅之堂”,很快也就湮没了。 柳永以后,只有贺铸、周邦彦两家,在长调慢词方面,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贺氏辈分,约与黄、秦相等。黄庭坚最爱贺作《青玉案》词中“梅子黄时雨”的警句,尝有“解道江南断肠句,世间惟有贺方回”的表扬。张耒替他作《东山词序》,推崇他的作品,“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这些话,也不尽是溢美之辞。依我个人的看法,贺氏在词界的最大贡献,除了小令另有独创,仿佛南朝乐府风味外,他的长调也有很多笔力奇横的作品,可以作为辛弃疾的前导。尤其是他那《六州歌头》和《水调歌头》,句句押韵,平仄互协,增加了这两个曲调的声情激壮之美,打开了金、元北曲的先路,是值得特为指出的。 周邦彦是北宋词坛的殿军,也有人推他为“集大成”的作者(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他的词是从柳永的基础上向前发展的。从音乐和艺术的角度来看,他的地位是超过柳永的。他有很深厚的文学基础,兼“好音乐,能自度曲”(《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文苑传》)。在徽宗(赵佶)崇宁年间,仿照汉武帝建立“乐府”的遗意,设置“大晟府”,作为整理、创作音乐曲调的最高机关。邦彦作了这“大晟府”的提举官,和万俟咏、田为一道工作(《碧鸡漫志》卷二)。张炎曾经说起:他们在“大晟府”时做过“讨论古音、审定古调”的工作,“又复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为之,其曲遂繁”(《词源》卷下)。这个正式音乐机关,虽然没有很长的历史,但由于徽宗皇帝的重视,“大晟府”所搜集的乐谱资料,必然是异常丰富的。周邦彦和万俟咏、田为等在这里面工作,所看到的隋、唐旧谱一定很多。例如《兰陵王》慢曲本来是北齐高长恭的《兰陵王入阵曲》,而现存《清真集》中有《兰陵王》咏柳词。据王灼说:“今越调《兰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或曰遗声也。此曲声犯正宫,管色用大凡字、大一字、勾字,故亦名大犯。”(《碧鸡漫志》卷四)周词就是用的这个《越调·兰陵王》的遗声。据毛幵说:“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其谱传自赵忠简(鼎)家。忠简于建炎丁未(1127)九日南渡,泊舟仪真江口,遇宣和大晟乐府协律郎某,叩获九重故谱,因令家伎习之,遂流传于外。”(《樵隐笔录》)把这王、毛两人的话联系起来看,可见“末段声尤激越”的《兰陵王》,确是《入阵曲》的遗声。更进一步去看《清真集》中所有长调慢词,确如王国维所说:“读先生之词,于文字之外,须更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清真先生遗事》)长短句慢词发展到了周邦彦,才算到了音乐语言和文学语言紧密结合的最高艺术形式。从艺术角度去看他的全部作品,确能做到“浑化”(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的境界。由于它的音乐性特别强烈,一直为歌女们所爱唱;直到宋亡以后,还有杭妓沈梅娇会唱他的《意难忘》、《台城路》两首歌曲(张炎《山中白云》国香词小序)。他在文学上及音乐上的影响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五)南宋词风的转变和苏辛词派的确立 词在形式上的发展,到了周邦彦,已是“登峰造极”。这个高度艺术,恰巧随着北宋皇朝的崩溃而消沉下来。由于金人的南侵,汴京沦陷,所有歌舞人等也都四散奔逃,于是入乐的词,受到环境的影响,渐渐不被作者所重视。所有爱国志士于流离转徙之余,偶然“悲从中来”,借着填词来发抒“身世之感”,不期然而趋向苏轼一路。由于各个作者的爱国思想和激越感情,倾注于这个“句读不葺”的新体律诗中,把这个高度艺术形式注入了许多新血液,于是这个本来是附属于音乐的特种诗歌形式,不妨脱离音乐而自有其充分的感人力量。有如岳飞的《满江红》和张孝祥的《六州歌头》,都充分表现了作者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激壮苍凉的民族英雄气概。就是许多南渡诗人于作诗之余,也写些长短句,有如陈与义的《无住词》、叶梦得的《石林词》、朱敦儒的《樵歌》、张元幹的《芦川词》、向子的《酒边词》、陆游的《放翁词》,都是倾向于苏轼所指引的道路,在南渡初期自成系统的。只有女词人李清照目空一切,对过去作家除南唐二主及冯延巳外,都表示不满。她说:柳永“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张先等“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晏殊、欧阳修、苏轼“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她对词别有一种看法,认为“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她比较地推重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说这四家是懂得怎样填词的;但一面又指出他们的缺点:“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以上皆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她这样严格地要求古人,究竟她自己的成就怎样?我们读了她的《漱玉词》,确实不愧为“当行本色”(沈谦《填词杂说》)的作家。清照和后起的辛弃疾都是济南人,在词的成就上各有各的特点。清代诗人王士祯谈到词的两大宗派说:“婉约以易安(李)为宗,豪放惟幼安(辛)称首。”(《花草蒙拾》)清照也曾饱经丧乱流离的苦痛,她却不肯在填词方面破坏她自己所定的约束,故作壮音。她只就寻常言语度入音律,随手拈来,自然超妙。这在南宋初期诸作家中,是具有独特风格的。她这种“本色”语,也曾影响辛弃疾的晚年作品,不过两人的身世环境不同,笔调究难一致罢了。 苏轼“横放杰出”的作风,恰宜发抒英雄豪杰的热情伟抱。这一启示,由他的门徒黄庭坚、晁补之分途发展,以开南宋初期作家的风气;直到辛弃疾,进一步把局面打开,这样才奠定了词在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刘辰翁说得好:“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也。在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知禅宗棒喝,头头皆是。”(《须溪集·辛稼轩词序》)由于辛弃疾是一个有肝胆、有魄力而一意以恢复中原自任的爱国男儿,他那火一般的爱国热情,贯穿在他一生的言论行动中,贯穿在他的所有文学作品中;他只把长短句歌词形式作为他发泄“不平之鸣”的工具,他打破了一切顾虑,只管写他的“豪杰之词”。这样充满着热力的作品,所以能够做到“大声镗鞈,小声铿,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九十八《辛稼轩集序》)的境界。苏辛词派的确立,是词学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这个经历长期音乐陶冶而成的词体,到了辛弃疾,才算充分赋予了生命力而放射出异样光芒来。和他同时的陈亮、刘过以及南宋末年的刘克庄、刘辰翁等都是向往辛氏,作风相近,而才力是万万不相及的。 (六)姜夔的自度曲和南宋后期的词风 南宋偏安局定以后,首都临安拥有湖山之美,声色歌舞,保持了一个相当时期的升平气象。这时除了一部分慷慨激昂的爱国之士,借着长短句来写他们的壮烈抱负外,一般文人仍然特别重视柳、周一派的音乐性和艺术性,想在这一方面作进一步的发展;虽然成就不够大,但也不容一笔抹杀。在这一派里面,最富于创造性的杰出作家,自然要推姜夔。 姜夔是一个精通音乐的诗人兼艺术(书法)家。他不曾做过官,生活圈子是很狭窄的。他的诗继承了江西诗派的传统,而又改变了面目,实践了他的“意格欲高,句法欲响”(《白石诗说》)的理论。夏承焘教授说他“把江西派的内在美(神味)和它的创格铸辞法融入新体文学的词里来”,所以能够别开一派,“和苏辛、柳周两派鼎足而三”(夏承焘《论姜夔词》,见《文学研究》1957年第1期)。这对姜词的评价,是相当正确的。因为他是一个音乐家,不甘于沿用旧曲填词,从而打开“自度曲”的一条新路。他曾说:“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白石道人歌曲》卷四《长亭怨慢》小序)像这样的创造精神,确实又把慢词的表现技法大大地推进了一步。我们只要一读他的《长亭怨慢》:“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以及《扬州慢》:“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就会感到真有一气舒卷、婉转相生的妙境,是姜夔所特有的。传世的《白石道人歌曲》自注工尺旁谱的有十七首,其中《扬州慢》、《长亭怨慢》、《澹黄柳》、《石湖仙》、《暗香》、《疏影》、《惜红衣》、《角招》、《徵招》、《秋宵吟》、《凄凉犯》、《翠楼吟》等十二首都属于“自制曲”。这十七首词所保留的工尺旁谱,为今日仅存的最宝贵资料。据个人所知,夏承焘、杨荫浏两教授和丘琼荪先生正在向这上面作深入的探讨。这对宋词的唱法和创作民族形式的新体歌曲,都将发生重大的作用,是应该予以特别重视的。 和姜夔并称而作风不同的专业词人有吴文英。张炎曾把“清空”、“质实”两种不同境界来评判姜、吴二氏的高低。他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词源》卷下)吴文英词确实有“凝涩晦昧”的毛病。他是接受温庭筠、周邦彦的作风,再加上李商隐作诗的手法,也想自创一格的;可惜没有相当的条件和开拓的襟怀,不觉钻入牛角尖里去了。近代况周颐、朱孝臧诸词人都是推重梦窗的。况说:“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琱璚蹙绣,毫无生气也。”(《蕙风词话》卷二)我们如果专从艺术方面去看吴词,有些技法似乎也是值得参考的。 南宋末期作家,除前面提到的刘克庄、刘辰翁等是辛派的后劲外,其余如王沂孙、周密、张炎等,都是跟着姜夔走的;虽然也各有不同程度的若干成就,但都是一些“亡国哀思之音”,有如草际虫吟,使人听了难受而已! (七)结论 赵宋一朝,是长短句歌词发展到最为光辉灿烂的时代。这个音乐语言和文学语言紧密结合的特种诗歌形式,是从开元以来教坊乐曲的基础上,经过若干无名作者和晚唐、五代以来许多专业作家辛勤积累经验逐渐发展起来的。北宋初期作家在令词方面接受南唐系统,提高了它的风格,晏几道要算是达到了顶点的代表作家。由于汴京的经济繁荣,随着教坊杂曲的不断发展,而长调慢词勃然以兴;柳永适应这个时代需要,把这特种诗歌形式的园地大大地拓展开来了。接着苏轼以“横放杰出”的天才,感于柳词的“骫骳从俗”,风格不高,反过来,利用这个新辟的园地来发挥作者的诗人怀抱,在内容上打开了“以诗为词”的新局,于是“弄笔者始知自振”(王灼说),为南宋爱国词人作了“先驱”。他的门徒,有的跟着他走,如黄、晁等;有的还免不了柳永的影响,例如秦观趋向婉约一派。由于北宋后期的设立“大晟府”,周邦彦得着这个“讨论古音、审定古调”的机会,他又把这个特种艺术在柳永的基础上进一步提高了,完成了这个音乐语言和文学语言紧密结合的最高艺术形式。由于南宋初期民族矛盾的特别尖锐,所有爱国人士发出“抗敌救亡”的呼声,往往借着这个新兴文学形式来抒写悲愤热烈的情感;于是豪放一路有苏词,给了他们以启示,进一步发展到辛弃疾,把这个艺术形式注入了新鲜血液,写出了许多“豪杰之词”,确定了苏辛词派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李清照和姜夔都想独树一帜,自成其为“词人之词”;单就艺术角度去看,也是各有其特点的;姜夔的“自度曲”,尤其值得研究音乐文学者的探究。南宋辛、姜二派,各自分流,直到宋亡,北曲代兴,才见衰歇。 历来评论家都把宋词归纳为“豪放”、“婉约”二派,而对各大作家的看法也各有不同。清初朱彝尊特别提出姜夔、张炎来创立所谓“浙西词派”。中叶以后,又有张惠言倡“比兴”之说,选了一部《词选》来标示他的宗旨;接着周济又从张的基础上加以扩展,拈出四家,作为学词的准则,主张“问涂碧山(王沂孙),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宋四家词选》)。依据这个标准,建立了所谓“常州词派”;它的影响,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灭的。 现在要从宋词这个丰富遗产内吸取精华来丰富我们的创作,我觉得从周、姜一派深入探求它的音乐性和艺术性,从苏、辛一派深入研究它的思想性和时代性,这里面是有很多宝贵的经验值得我们借鉴的。 (原载《新建设》1957年8月号) [book_title]第三讲 选调和选韵 填词既称倚声之学,不但它的句度长短,韵位疏密,必须与所用曲调(一般叫作词牌)的节拍恰相适应,就是歌词所要表达的喜、怒、哀、乐,起伏变化的不同情感,也得与每一曲调的声情恰相谐会,这样才能取得音乐与语言、内容与形式的紧密结合,使听者受其感染,获致“能移我情”的效果。北宋音乐理论家沈括就曾说过:“唐人填曲,多咏其曲名,所以哀乐与声,尚相谐会。今人则不复知有声矣!哀声而歌乐词,乐声而歌怨词,故语虽切而不能感动人情,由声与意不相谐故也。”(《梦溪笔谈》卷五《乐律》)“声与意不相谐”,由于填词者对每一曲调的声容不曾作过深入的体味,尤其在词体逐渐脱离音乐不复可歌之后,学者只知按着一定格式任意“填”词,尽管平仄声韵一点儿不差,但最主要的各个曲调原有的声情却被弄反了,那当然是很难感动人心的。譬如《六州歌头》,只适宜于抒写苍凉激越的豪迈感情,如果拿来填上缠绵哀婉、抒写儿女柔情的歌词,那就必然要导致“声与意不相谐”的结果。南宋初期的程大昌就曾提到:“《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文之。闻其歌,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词林纪事》卷九引《演繁露》)这就说明此一曲调的声情是只适宜于表达激越怀抱的。现存宋人作品以贺铸为最早。南宋初期此词填的最多,也恰恰反映了时代特点。兹举贺铸和张孝祥所作各一阕为例: 1.贺作: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东山乐府》) 2.张作: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于湖居士长短句》) 从这个词牌的声韵安排上来谈,它连用了大量的三言短句,一气驱使,旋折而下,构成了它的“繁音促节”,恰宜表达紧张急迫激昂慷慨的壮烈情绪。贺铸掌握了这一特点,选用了音色洪亮的“东钟”韵部,更以平、上、去三声互协,几乎句句押韵,增加了它那“繁音促节”的声容之美,恰与作者所要发抒的奇情壮采相称,烘托出一种苍凉郁勃的不平之鸣,和元杂剧家关汉卿《不伏老》北曲散套的气派差相仿佛,是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张孝祥把这词牌用来抒写个人对南宋初期强敌压境而统治阶级却一味屈辱求和的悲愤感情,改用了清劲的“庚青”韵部,也能显示出本曲的激壮情调,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但他忽略了仄韵部分,对“繁音促节”的声容之美是较欠缺的。和辛弃疾同时的韩元吉,也曾选用过这一词牌来表达个人的柔情别绪: 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支。绣户曾窥,恨依依。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消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泪空垂。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南涧诗余》) 作者只体会到“繁音促节”适宜表现紧促心情的一面,同时也了解到兼协仄韵是可以增加本调的声容之美,他却选用了“萎而不振”的“支思”和“齐微”两部韵,虽然和他所要表达的感情是颇相适应的,但和本调的原有声情却是截然两回事了。 唐宋遗谱,在元明之后,几乎全部失传。敦煌发现的唐写本琵琶谱中还保存了若干曲调,而且标明急曲子的有《胡相问》一曲,标明慢曲子的有《西江月》、《心事子》二曲,标明慢曲子和急曲子交递使用的有《倾杯乐》、《伊州》二曲。大抵《倾杯乐》和《伊州》是属于成套的大曲,所以一段慢调、一段急调,更替着演奏,借以表达疾徐变化的不同情感。但这个琵琶谱都是有声无辞的,我们还没有办法拿来说明这些曲调的声词配合的关系。除此以外,就只有姜夔的十七支自度曲,旁缀音谱(并见《白石道人歌曲》);又明人王骥德从文渊阁所藏《乐府浑成》录出小品谱两段(《方诸馆曲律》卷四《杂论》第三十九下),可供探讨。所以,要一一说明唐宋词所用曲调的声情究竟怎样,是有困难的。但就前人遗作予以参互比较,把每一曲调的句度长短、字音轻重、韵位疏密和它的整体结构弄个明白,也就可以仿佛每一曲调的声容,使“哀乐与声,尚相谐会”。例如短调中的《破阵子》,是适宜表达激昂情绪的。举辛弃疾所作《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如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稼轩长短句》) 我们仔细玩味一下这个调子的声情所以激壮,主要在前后阕的两个七言偶句,正和《满江红》的两个七言偶句性质相近。一般词调内,遇到连用长短相同的句子而作对偶形式的,所有相当地位的字调,如果是平仄相反,那就会显示和婉的声容,相同就要构成拗怒,就等于阴阳不调和,从而演为激越的情调。这关键有显示在句子中间的,也有显示在句末一字的。单就《破阵子》和《满江红》两个曲调,可以窥探出这里面的一些消息。至于苏辛派词人所常使用的《水龙吟》、《念奴娇》、《贺新郎》、《桂枝香》等曲调,所以构成拗怒音节,适宜于表现豪放一类的思想感情,它的关键在于几乎每句都用仄声收脚,而且除《水龙吟》例用上去声韵,声情较为郁勃外,余如《满江红》、《念奴娇》、《贺新郎》、《桂枝香》等,如果用来抒写激壮情感,就必须选用短促的入声韵,才能情与声会,取得“读之使人慷慨”的效果。《满江红》也可改作平韵,姜夔曾在巢湖用为迎神送神的歌曲。列举如下: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自注:庙中列坐如夫人者十三人。)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白石道人歌曲》) 作者把许多收脚的字调都改用了平声,就立刻使人感到音节谐婉,富有雍容华贵的情调。此作和岳飞的作品对读,一舒徐而一紧促,风致是绝不相同的了。 短调小令,那些声韵安排大致接近近体律、绝诗而例用平韵的,有如《忆江南》、《浣溪沙》、《鹧鸪天》、《临江仙》、《浪淘沙》之类,音节都是相当谐婉的,可以用来表达各种忧乐不同的思想感情,差别只在韵部的适当选用。这里暂不多谈了。 适宜表达轻柔婉转、往复缠绵情绪的长调的,有如: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饮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 《木兰花慢》: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柳永《乐章集》)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十录李清照《漱玉词》) 我们只要约略检查一下上面三个长调的声韵组织、平仄安排以及对偶关系,就很清楚地看出它是适宜于表达柔情的。它在结构方面,尽管句度参差,有了许多变化,但在运用声律上,却是牢牢掌握住近体诗的基本法则,从而它所构成的音节也就特别和谐悦耳。当然,由于作者选用各个不同韵部,也就可以表现各类不同情感,然而基本情调却是一致的。 适宜表现苍凉郁勃情绪的长调的,有如《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辛弃疾《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见《稼轩长短句》) 这个长调的音节用“欲吞还吐”的吞咽式组成。关键在开端就运用一个上三下四的逆挽句式,再加上前后阕又都使用了三言短句,接着一个上三下七的特殊句式,从而呈现着一种低徊往复、掩抑零乱的姿态。韵位安排又是那么忽疏忽密,显示着“欲语情难说出”的哽咽情调,而且必得选用上、去声韵部,不能像用入声韵那样可以尽情发泄,使人低吟密咏,大有白居易“幽咽泉流冰下难”(《琵琶行》)之感。填写这长调的作品,最早见于晁补之: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江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觜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晁氏琴趣外篇》卷一《东皋寓居》) 这情调和辛词基本上是一致的,不过辛词所感更深,情绪也更郁勃。刘熙载说:“辛词所本,即无咎(补之字)《摸鱼儿》‘买陂塘、旋栽杨柳’之波澜。”(《艺概》卷四《词曲概》)也只是就它的声容态度上来讲的。 短调小令类似上面这种适宜抒写幽咽情调的,有《蝶恋花》、《青玉案》等,也都得选用上、去声韵部。例如欧阳修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六一词》) 又如贺铸的《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东山乐府》) 这两个短调所以适宜表达低徊掩抑、哽咽幽怨的感情,是因为全阕除《蝶恋花》的四言句外,整个都用仄声字收脚,这就呈现一种拗怒的声容,也饱含欲吞还吐的情调。举一反三,对选调填词,是倚声家所宜细心体验的。 关于不同韵部表现不同情感,也就是掌握第一讲所提到的“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的基本法则来灵活运用,上面也曾约略举例说明过了。 那么,究竟各个韵部的性质有什么不同呢?词韵是平声和入声独用,上声和去声同用。清初黄周星论曲,有“三仄更须分上去,两平还要辨阴阳”的说法(见黄著《制曲枝语》)。这在填词时也得予以注意,且待第八讲中再为仔细分析。 词韵的分部,据所传南宋初期菉斐轩刊本《词林韵释》,并以平统上、去,又将入声派入其他三声。有人说是为填写北曲而设。它的韵目如下: (1)东红(2)邦阳(3)支时 (4)齐微(5)车夫(6)皆来 (7)真文(8)寒间(9)鸾端 (10)先元(11)萧韶(12)和何 (13)嘉华(14)车邪(15)清明 (16)幽游(17)金音(18)南山 (19)占炎 把这韵目来和确为北曲而设的《中原音韵》(元高安周德清著)两相比较,还是颇有出入的。周的分部如下: (1)东钟(2)江阳(3)支思 (4)齐微(5)鱼模(6)皆来 (7)真文(8)寒山(9)桓欢 (10)先天(11)萧豪(12)歌戈 (13)家麻(14)车遮(15)庚青 (16)尤侯(17)侵寻(18)监咸 (19)廉纤 这十九部韵的不同性质,据明人王骥德说: 各韵为声,亦各不同。如“东钟”之洪,“江阳”、“皆来”、“萧豪”之响,“歌戈”、“家麻”之和,韵之最美听者。“寒山”、“桓欢”、“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齐微”之弱。“鱼模”之混,“真文”之缓,“车遮”之用杂入声,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听之令人不爽。至“侵寻”、“监咸”、“廉纤”,开之则非其字,闭之则不宜口吻,勿多用可也。(《方诸馆曲律》卷三《杂论》第三十九上) 他虽是为着唱曲来谈,而且谈得也很笼统,但各韵部的声情不同,确是事实,在填词选韵时也是值得参考的。 明末沈谦另编《词韵》,也分十九部,但平、上、去并为十四部,每部拈出平、上各一字作为韵目,又别立入声韵五部。全目如下: (1)东董(2)江讲(3)支纸 (4)鱼语(5)佳蟹(6)真轸 (7)元阮(8)萧筱(9)歌哿 (10)麻马(11)庚梗(12)尤有 (13)侵寝(14)覃感(15)屋沃 (16)觉药(17)质陌(18)物月 (19)合洽 清道光间,吴人戈载又著《词林正韵》,虽比较精密,但也只是把唐韵二百六部合并为平、上、去十四部、入声五部,基本上还是和沈书相同的。 语言随着时代和地域的不同而不断发生变化,韵部也就跟着常有分合,但除《中原音韵》以下的北音系统消灭了入声,和词韵截然殊致外,其他各部还是差别不大的。 [book_title]第四讲 论句度长短与表情关系 长短句歌词的形式之美,是根据“奇偶相生、轻重相权”的八字法则加以错综变化而构成的。它一方面依照每一曲调的抑扬抗坠的音节,参之以曲中所表感情的起伏动荡而给以妥善的安排;一方面吸收《诗经》、《楚辞》以至汉魏六朝乐府诗和唐代各大诗家所创古、近体诗的特殊音节而予以“各适物宜”的调剂;这样取得音乐与语言的密切结合,经过无数诗人与民间艺人的不断实践,使得每一词牌的句式和韵位,都有了它的定型。我们要在有丰富遗产的古典诗词基础上推陈出新,以利新型格律诗和各种戏曲或曲艺唱词的发展,这问题是值得仔细探讨的。 根据个人对唐宋曲子词的学习经验,并以同一类型的词牌的分析比较,乃至同一词牌不同作家作品的对勘,深切感到这一特殊形式,虽然宋元以后已和原有曲调的音乐脱离,以至成为“句读不葺之诗”,但它的句式参差,看来好像非常自由,而实际得受多方面的制约,对表达喜怒哀乐等等不同情感,关系却是十分重大的。 一般说来,每一歌词的句式安排,在音节上总不出和谐与拗怒两种。而这种调节关系,有表现在整阕每个句子中间的,有表现在每个句子的落脚字的。表现在整体结构上的,首先要看它在句式奇偶和句度长短方面怎样配置,其次就看它对每个句末的字调怎样安排,从这上面显示语气的急促与舒徐,声情的激越与和婉。例如第三讲中所举的《六州歌头》,就因为它接连使用三言短句,构成繁音促节,所以适宜表达激昂慷慨的壮烈情感。在小令短调中,有如《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陆游《放翁词》) 这一曲调,上下阕各叠用四个三言短句,两个四言偶句,一个三字叠句,而且每句都用仄声收脚,尽管全阕四换韵,但不使用平仄互换来取得和婉,却在上半阕以上换入,下半阕以去换入,这就构成整体的拗怒音节,显示一种情急调苦的姿态,是恰宜表达作者当时当地的苦痛心情的。 又如《撼庭秋》: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晏殊《珠玉词》) 这一曲调的组成几乎全部都是用的偶句,而上半阕在开首一个六言偶句之后,接上一个改用逆入的上一下四句式,把冲动的感情勉强拽住,恰如书法家所谓“无垂不缩”的道理,以下接着三个四言偶句,句句仄收,显示一种倔强的情调。下半阕在前后重复运用这个形式中间,只加一个承上领下的去声字(“念”字),使整个音节呈现着一种劲挺的姿势。应用这类的曲调来表达离情,是不会流于软媚的。 推演这类句式的节奏声容,从而构成适宜抒写凄壮郁勃情绪的长调,有如《水龙吟》是最好的范例: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弃疾《登建康赏心亭》,见《稼轩长短句》) 这一长调的整体结构主要是以十七个四言偶句构成,而上下阕各以三个偶句组成一个片段。但从整体上看,又复偶中有奇,俨然如岑参《走马川行》中“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那样三句一气联翩直下的变格,和《撼庭秋》的句式配置则完全相同。除了前半阕的句脚字用了两个平声,后半阕又用一个平声,从而使音节略转谐婉外,其余并用仄声收脚。而在前半阕的后段,用了一个“把”字,领下两个四言偶句、两个三言奇句;后半阕的后段,用了一个“倩”字,领下三个四言偶句,结尾更用上一下三的特殊句式,予以逆折顿挫,恰好显示本曲的凄壮郁勃的声容态度。 至于多用三言短句构成短调小令,乍看有些和《钗头凤》组织形式相像的,有如《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温庭筠《花间集》) 这一短调虽然上下阕同样用了四个三言奇句,但落脚则一平一仄更迭使用,韵部亦平仄互转,这就构成和婉音节,情调迥不相同了。 连用多数仄声收脚而又杂有特殊句式组成的短调小令,常是显示拗峭劲挺的声情,适宜表达“孤标耸立”和激越不平的情调。例如《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数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秦观“梦中作”,见《淮海居士长短句》)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朱敦儒《渔父词》,见《樵歌》)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韩元吉“汴京赐宴,闻教坊乐,有感”,见《南涧诗余》) 这一短调的声容所以拗峭激越,主要关键在上下阕除第一句落脚字用平声外,以下连用仄收;而且下半阕的第二句必得使用“仄仄仄平仄”,构成拗怒的音节,两结句又必须用逆入的上一下四句式;全阕必须选用短促的入声韵部,才能使“情与声会”,恰好烘托出上面所举诸例的特定内容。 还有和《撼庭秋》同一类型而和《钗头凤》、《好事近》的声容态度差相仿佛的短调,例如《盐角儿》: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晁补之“亳社观梅”,见《晁氏琴趣外篇》) 又如《忆少年》: 无穷官柳,无情画舸,无根行客。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罨画园林溪绀碧,算重来、尽成陈迹。刘郎鬓如此,况桃花颜色!(晁补之“别历下”,见《晁氏琴趣外篇》) 这《盐角儿》上半阕的句式和声韵组织,几乎全部和《撼庭秋》的下半阕相同;下半阕虽然开首就用了两个三言对句,而且句脚用了平仄声递收,似乎转入谐婉;但接着连用两个上三下四的特殊句式,直到末了,都用仄声收脚;韵部又选用短促的入声,这就充分显示着拗峭劲挺的激越情调,恰称梅花标格。《忆少年》的上半阕连用三个四言偶句,和《盐角儿》同一机杼;接着又用一个“平平去平仄”的拗句,一个逆入的上一下四句式,它那激越的情调已经充分呈现出来了。下半阕第二句又运用了上三下四的特殊句式;接着又是一个“平平去平仄”的拗句和一个上一下四的顿挫句;加上整个仄声收脚,而且用的都是入声韵,这就构成它那迫切凄厉的声容,恰好表达出作者的万般感慨。 至于平仄韵互换,和《更漏子》略相仿佛的单调小令,有如《调笑令》: 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离。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韦应物《韦江州集》) 杨柳,杨柳,日暮白沙渡口。船头江水茫茫,商人少妇断肠。肠断,肠断,鹧鸪夜飞失伴。(《乐府诗集》卷七十九,《近代曲辞》录王建作) 这一曲调,首尾并用两个二言叠句,接着一个六言偶句;中腰又用两个六言偶句;违反了“奇偶相生”的和谐法则。虽然韵部平仄略见谐调,取得婉转相应的效果,总的说来,情调是迫促的。 提到慢曲长调,在音节上呈现拗怒激越声情的,一般更是多用仄声收脚的四言和六言偶句,杂以二言或三言短句,并押入声部韵。例如《兰陵王》: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周邦彦《清真集》) 据毛幵《樵隐笔录》:“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这《兰陵王》的曲谱,现仍保留于日本,灌有留声机片。我们单就周词的句度安排和声韵组织来试探它的“至末段,声尤激越”的原因。在句式上,末段用了一个二言、三个三言短句,又以一个去声“渐”字领两个四言偶句,一个去声“念”字也领两个四言偶句;而在一句之中的平仄安排,又故意违反调声常例,有如“津堠岑寂”的“平去平入”,“月榭携手”的“入去平上”,“似梦里”的“上去上”,“泪暗滴”的“去去入”;又在每句的落脚字,除“渐别浦萦回”独用平声,较为和婉外,其余并用仄收:这就构成它的拗怒音节,显示激越声情,适宜表达苍凉激越的情调。再看它的整体结构。第一段用了一个二言、三个三言短句和三个四言、一个六言偶句,虽然中间参错着一个五言、两个七言奇句,好像符合“奇偶相生”的调整规律,但在句中的平仄安排,却又违反调声常例,有如“拂水飘绵送行色”的“入上平平去平入”,“登临望故国”的“平平去去入”,“应折柔条过千尺”的“平入平平去平入”,又都构成拗怒的音节。第二段用了一个以去声“又”字领两个四言偶句和一个以平声“愁”字领两个四言偶句,虽然参错着两个五言、两个七言奇句,似乎有了“奇偶相生”的谐婉音节,但句中的平仄安排却又违反调声常例,有如“闲寻旧踪迹”的“平平去平人”,“回头迢递便数驿”的“平平平去去去入”,“望人在天北”的“去平去平入”,加上偶句“灯照离席”的“平去平入”,“一箭风快”的“入去平去”,都是一些不能自由变更的拗句。把这三段的声韵组织联系起来,仔细体味,确是越来越紧,充分显示激越声情,和一种软媚的靡靡之音是截然殊致的。 有的慢曲长调,虽然在句度上显示“奇偶相生”之美,但奇句多用逆入式的特殊句法,偶句多用六言句式,而且在句中的平仄安排上又多拗犯,也一样可以构成激越的声情。例如《浪淘沙慢》: 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樽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周邦彦《清真集》) 这一长调的句法变化和拗句太多了。有如“掩红泪玉手亲折”(上平去入上平入)是上三下四的拗句;“连环解旧香顿歇”(平平上去平去入)和“恨春去不与人期”(去平去入上平平)是上三下四的平句。又如“正拂面垂杨堪揽结”(去入去平平平上入)是以一领七的平句,“念汉浦离鸿去何许”(去去上平平去平上)和“向露冷风清无人处”(去去上平平平平去)是以一领七的拗句,“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平去平平上平平平入)是上三下六的平句,“怨歌永、琼壶敲尽缺”(去平上平平平去入)是上三下五的平句。这都是一些错综变化的特殊句式。还有一些拗句,如“雾隐城堞”的“去上平入”,“东门帐饮乍阕”的“平平去上去入”,“望中地远天阔”的“去平去上平入”,“耿耿寒漏咽”的“上上平去入”,“唯是轻别”的“平去平入”,“罗带光销纹衾叠”的“平去平平平平入”,“弄夜色”的“去去入”,都是构成拗怒音节的主要条件。把这许多拗句和特殊句式联系起来,取得和谐与拗怒的矛盾的统一。这也就是王国维所称:“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清真先生遗事》)这一切都是由原有曲调错综变化的节奏来决定的。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要构成和婉的音节,在长短句的安排上,怎样最为适合“奇偶相生、轻重相权”的八字法则?我们首先就得注意哪些调子是最接近近体诗的形式,哪些是掺杂了其他不同句式,它的落脚字的平仄又是怎样安排的,就可以推测到每一音节和婉的曲调,哪种比较适宜抒写缠绵凄艳的感情,哪种比较适宜抒写雍容华贵的风度,哪种比较适宜抒写波澜壮阔的襟抱,哪种比较适宜抒写跌荡开扩的胸怀。这一切都得先仔细体会它们的声容,才可以够得上具备“倚声”的条件。 例如以三、五、七言句式构成而又使用平韵的词牌调,音节是最流美的。前几章中所提到的《忆江南》、《浣溪沙》、《鹧鸪天》一类短调,它们的句式都属奇数,而在整体上看,必得加上一两个对称的句子,这就使参差和整齐取得一种调剂,而使它们的声容态度趋于流丽谐婉。在五、七言近体诗的基础上再加变化,藉以增加它的声情之美的,有如下举诸调: 1.《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玉阶华露滴,月胧明。东风吹断紫箫声。宫漏促,帘外晓啼莺。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挼裙带绕阶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花间集》薛昭蕴词) 2.《南乡子》: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苏轼《东坡乐府》“送述古”) 3.《南歌子》: 雨暗初疑夜,风回便报晴。淡云斜照著山明,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卯酒醒还困,仙村梦不成。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苏轼《东坡乐府》) 4.《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苏轼《东坡乐府》“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上述第一例《小重山》以三、五、七言参错间用,落脚字的平仄也很调匀,就使它的声容极掩抑低徊之致,恰宜表达缠绵悱恻的情感。第二例《南乡子》只是两首失黏格绝句诗的变体,前后阕首句减掉两字,而把它拉移到第三句下面,增多一个韵脚,使音节益趋于完美。第三例《南歌子》前后阕并以两个五言对句和一个七言、一个九言单句组成,由舒徐渐趋急促,末多两字,显得摇曳生姿,有余音袅袅、缠绵不尽之致。第四例《江城子》前后阕并以七、三、三、七、三、三中间夹一个上四下五的九言句式组成,上紧促而下沉咽,又复异其情态。上述四例基本上是属于音节流美的。至于《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晏几道《小山词》) 除后阕开端化七言单句为三言对句外,并以七言和五言更迭组成。它在整体上的平仄安排,每句的第二字都用平声,恰和《南乡子》的全用仄声相反,在情调上此较低沉而彼较高亢,所以适用的意境也有所不同。这一短调小令几乎句句押韵,一气紧逼而下,是较宜抒写缠绵低抑情调的。 至于例用平韵而以四言和五言或六言和五、七言混合组成的短调小令,它们的音节态度基本上也是属于流丽谐婉这一类型的。举例如下: 1.《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柳永《乐章集》)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周邦彦《清真集》) 2.《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晏几道《小山词》)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东坡乐府》) 这两个短调,虽然句度长短各家略有出入,但都音节谐婉、声情掩抑,对整体的安排是异常匀称的。 接着再来谈谈仄韵短调的句式安排对表达不同情感的关系。例如范仲淹的《渔家傲》和《御街行》: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文正公诗余·渔家傲》)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敧,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范文正公诗余·御街行》) 这《渔家傲》前后阕除一个三言句外,约略相等于一首七言仄韵绝句,在句中的平仄安排是和谐的,而从整体的落脚字来看,音节却是拗怒的。加之句句押韵,显示着情绪的紧张迫促,是适宜于表达兀傲凄壮的爽朗襟怀的。《御街行》则是以三、五、七言的奇句和四、六言的偶句参互组成,看来好像最为适合“奇偶相生”的谐调规律,但前后阕除了中间一个七言句用了平收外,其余全用仄声收脚,这就构成了整体的拗怒多于和谐;而且下半阕连用一个六言、两个四言的偶句直逼而下,才用一个五言单句使劲顿住,这就显示着心胸开阔、英姿飒爽的苍莽气度,便是用来抒写儿女柔情,也绝不至流于软媚的。内容和形式的统一是千姿百态的,即使用的是同一题材,不同形式也能表现不同作者的不同性格。且看李清照的《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漱玉词》) 这后阕的内容和词汇,不都和范仲淹《御街行》的后阕大致相仿吗?但是我们把来对读,细味两者的音节态度,后一作者的“亦易飘飏于风雨”(刘熙载评韦端己、冯正中诸家词语,见《艺概》卷四《词曲概》)的娇怯性气,不是很容易体味出来的吗?这《一剪梅》用了全部的平声收脚,充分显示着情调的低沉,是没法把它振作起来的。 至于慢曲长调,它的句式的错综变化更是多种多样的。怎样构成拗怒的音节?前面已经约略谈到过了。这里且再举几个用平韵构成和谐音节的长调为例,对句式安排上的声情加以分析。 极参差错落之致,藉以显示摇筋转骨、刚柔相济的声容之美,我觉得《八声甘州》这一长调是最能使人感到回肠荡气的。且把宋人诸名作举例如下: 1.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绿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乐章集》) 2.苏轼: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东坡乐府》“寄参寥子”) 3.吴文英: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梦窗词集》“灵岩陪庾幕诸公游”) 上述三人的作品,在句读节奏方面虽然有些出入,而激楚苍凉的情调基本上是一致的。宋人传世之作以柳词为最早,我们要做声律上的分析,当然必须以柳词为标准。且看他是怎样来处理这节奏关系的:开端就用一个去声“对”字,领下一个七言平句和一个五言拗句;接着又用一个去声“渐”字,使劲顶住上面两个单句,领起下面三个四言偶句,而三个四言句中,又以最末一句紧束上面两个对句,就格外显得此词句法和章法如何取得参互和谐的声容之美。跟着递用六、五、五、四的句式,错综奇偶,婉转相生,不着一些滞相。过片使用一个六言偶句,作为过脉。接着又用一个去声“望”字顶住上句,领起下面两个四言偶句,构成参差和齐整的调协。再用一个去声“叹”字,把上文加紧束住,并即领起下面一个四言偶句和一个五言单句,对上文折入一步,愈转愈深。跟着换上一个上三下四的特殊句式,挺接一个上三下五的特殊句式,做出回眸却顾的态势,到此千回百折,跌荡生姿。更用逆入的上三下四,并于下四变二二为一三的特殊句式,紧接一个四言平句,总收全局。它的整体结构,是异常谐协的。 至于适宜铺张排比、显示宽宏器宇或雍容气度的慢曲长调,常是多用四言偶句作成对称格局,并于落脚字递换平仄作为谐调音节的主要手段。这该以《沁园春》作为最好范例: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辛弃疾《稼轩长短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两,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刘克庄《后村别调》“梦孚若”) 《沁园春》长调格局恢张,饶有雍容气象。一起首叠用三个四言平收偶句,显示从容不迫的姿势。紧接一个仄声(最好用去声)领字,领起下面四个四言偶句,于严整中取得和谐。跟着又是两个四言对句,紧接一个七言单句,借以展开格局。挺接一个三言短句,再以一个仄声(最好用去声)字领下两个四言对句,于整齐格局中见参差抑扬之美。过片变三个四言偶句为一个六言平句和一个以一领七的特殊句,使得它在换气的地方呈现着骀荡生姿的风致。下面和前阕全部相同。像这类和谐开展的曲调,最宜抒写壮阔襟怀,表现恢弘器宇,因此历来多被豪迈磊落的英雄志士所爱采用。 和《沁园春》的恢张格局约略相近的,还有《风流子》: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漫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张耒《柯山诗余》) 这个曲调的组成,也很符合“奇偶相生”的和谐规律,并见掩抑低徊的恢张局势,但运用对偶不及《沁园春》的疏宕跳脱,所以只能成为缠绵悱恻的凄调。 此外如《忆旧游》、《高阳台》一类的长调,亦饶和婉凄抑之音,留待下面再讲,这里就暂不举例了。 [book_title]第五讲 论韵位安排与表情关系 我国诗歌素来是讲究声韵的。韵脚的相谐,一则可使前后呼应,在五音繁会中取得调节的效果;二则表示情感的起伏变化,使得疾徐中节;三则利用收音相同,易于记忆,并引起联想。萧梁刘勰对声韵的作用早就有了精辟的阐明。他说:“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文心雕龙》卷七《声律第三十三》)“异音相从”属于句子中间的字调安排问题,必须四声更替使用,才能取得和谐。这是因为“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同上)。把每个不同字调安排得当,就可做到“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同上)。张炎在论“字面”时,也曾提到“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锻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词源》卷下)。我们掌握了这个基本法则,就可以解决句法上的“声病”问题。要想把这些“振玉”、“贯珠”般的好句连缀起来,发挥绝大的感染力,就得进一步讲究韵位的疏密,怎样才最适宜于调节整体的相互关系,取得辞气与声情的紧密结合,达到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统一的顶峰。由于唐宋教坊乐家广泛吸收了当时民间流行的新兴曲子,或者在这些新兴曲子的基础上予以提高或创作,使乐坛上呈现着异样光彩;从而促醒诗人们注意吸取《诗经》、《楚辞》以逮汉魏六朝乐府诗与唐代大诗家在古、近体诗上的创格,穷究声韵的变化,以纳入各种新兴曲子中,遂能对韵位的安排极诸变态。大体说来,一般谐婉的曲调,例以隔句或三句一协韵为标准,韵位均匀,又多选用平声韵部的,率多呈现“纡徐为妍”的姿态。小令短调中,有如前面所提到过的《鹧鸪天》、《小重山》、《定风波》、《临江仙》等调皆是。在同一曲调中,凡属句句押韵的一段,声情比较迫促,隔句押韵的所在,即转入缓和。例如《浣溪沙》的上半阕句句押韵,情调较急;下半阕变作两个七言对句,隔句一协,便趋和缓。《鹧鸪天》除开首连押两韵外,皆隔句一协,那就更为从容谐婉了。至于《阮郎归》,则除下半阕变七言单句为三言两句,隔句一协,显示换气处略转舒缓外,余皆句句押韵,一气旋折而下,使人感到情急调苦,凄婉欲绝。例如第四讲中所提到的晏几道《小山词》和下面所列举的两首词: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晏几道《小山乐府》) 这三阕同是表达迫促低沉情调,秦作尤为低抑悲苦。除韵位关系外,它那四个五言句子全用“平平平仄平”,平声字在一句中占了五分之四,就更显得情调的低沉,好像杜甫《石壕吏》中“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的凄音,和李白《菩萨蛮》的结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是异曲同工的。 再看仄韵短调的韵位安排,在原则上是否相同。全阕隔句押韵,每句落脚字平仄互用,从整个音节看来是比较谐婉的,例如《生查子》: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晏几道《小山乐府》) 西津海鹘舟,径渡沧江雨。双橹本无情,鸦轧如人语。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何物系君心,三岁扶床女。(贺铸《东山乐府》) 由于每个句子上下相当的地位都用的仄声,就不免杂着一些拗怒的气氛。所以运用这个调子,除了改上下阕首句为“平平仄仄平”较为和婉外,还是适宜表达婉曲哀怨的感情而带有几分激切意味的。如《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这一个是衬字)不负相思意。(李之仪《姑溪词》) 关于句中平仄和整个韵位安排,两个曲调是一致的。此外,有如《青门引》: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张先《张子野词》) 上下阕前两句皆连协,入后上隔两句、下隔一句才协,前急后徐,化短叹为长吁,别是一种情调。又如《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张先《张子野词》) 你看,这前后阕中,除中间夹了一个七言平收句略为舒展语气,恍如长叹一声外,不都是句句押韵,到末了愈转愈急吗?两个三言对句,拖上一个七言单句,不也是显示伤春伤别,情急调苦的最好范例吗?又如《归田乐》: 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看即梅花吐。愿花更不谢,春且长住,只恐花飞又春去。花开还不语。问此意年年,春还会否?绛唇青鬓,渐少花前语。对花又记得,旧曾游处,门外垂杨未飘絮。(晏几道《小山词》) 这上半阕只第四、五句隔句一协,下半阕则除最末两句连协外,皆隔句协韵,但只第二句平收,语气略为和婉,余并仄声收脚,不是又在谐婉中夹有掩映低徊、回肠荡气的情调吗? 一般说来,句句协韵的,也就是韵位过密的,例宜表达激切紧促的思想感情,隔句协韵,也就是韵位均调的,例宜表达低徊掩抑的凄婉情调;后者尤以选用上去声韵部最为适合。我们再看《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冯延巳《阳春集》) 全阕句句押韵,一句一换一个意思,步步逼紧,不是充分活衬出一个伤春少妇的迫切心情来了吗? 至于一曲之中,平仄韵递换,一般跟着感情的起伏变化为推移。有上下阕四换韵,两句一换,平仄递转的,就是在“辘轳交往”的调声原则上发展而来。例如温庭筠《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温庭筠《花间集》)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辛弃疾《稼轩长短句》“书江西造口壁”) 这一曲调的韵位安排,虽然在整体上看来,相当匀称,但两句一转,句句押韵,便表现为繁音促节,先短叹而后长吁。虽然也可用它来表达沉雄豪迈的壮音,而疾徐缓急间的波澜起伏,基调上还是一致的。 和《菩萨蛮》的韵位安排大体相近的还有《虞美人》,也是平仄互换,两句一转: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罥晴空。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叶梦得《石林词》) 又有上下阕平仄韵互换,前紧促而后转舒徐的,当以《清平乐》为最好的范例: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李后主词》)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稼轩长短句》“独宿博山王氏庵”) 上半阕全用仄协,句句押韵,显示情调紧张;下半阕转平,第三句并改仄收,隔句一协,就显得音节和缓,转作曼声,有缠绵不尽之致,是短调中最为美听的。 还有全阕句句押韵,例用平韵,而于换头处插入两个仄声短韵,借以加强激越凄怨气氛的,例如《乌夜啼》(又名《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后主词》)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朱敦儒《樵歌》) 都在换头处添上两个仄韵,把语气一振,增强激动的心情,最末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九言长句长引一声,也使读者为之凄婉欲绝。 又有全曲韵位安排显得异常匀称,但在上下阕的结句换上一个同部仄声韵的,也有加强气氛的作用,例如《西江月》: 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临分少伫已伥伥,此段不堪回想。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小窗风雨碎人肠,更在孤舟枕上。(贺铸《贺方回词》)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稼轩长短句》“遣兴”) 长调的韵位安排,由于篇幅愈长,须得铺张排比,有利于开阖变化的格局,那韵位疏密对表情的关系,就更显得重要,也更复杂得多。一般说来,凡是属于音节谐婉的调子,大多数是隔句一协或三句一协,而三句成一片段的格局,又多是用一个单句,一个对句组成。如第三讲所举《满庭芳》中的“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是前对后单,《木兰花慢》中的“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和第四讲所举《八声甘州》中的“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也是如此,不过在对句之上加了一个去声领字,每句收尾除《八声甘州》连用两仄较为拗峭外,余皆平仄递收;再和整篇的两句一协统一起来,就显得奇偶相生,饶有夷犹婉转的姿态。如果遇到须押仄韵的长调也是三句成一片段,再安上一个韵位,如第四讲所举《水龙吟》中的“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三句一协,而且每句都用仄收,就显得格外劲挺,无复婉曲情致。接着:“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也是三句一协,因为第一句用了平收,也就略为和婉。接着:“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和下半阕的结尾:“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虽然前者四句一协,后者三句一协,句法上也有些变化,但每句都用仄收,就构成整体的清壮拗峭的格局,宜于表达豪爽激动的感情。 还有的开端连协,接着隔句一协,仿佛五、七言近体诗押韵方式,它的音节是异常和婉的。例如《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时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吴文英《梦窗词》) 这音节是何等的轻柔婉转,极掩抑低徊之致,是最适宜于表达和婉情调的。再看南宋初期俞国宝描写西湖春色,也是用的这个调子: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宋词三百首》) 像这夷犹淡沲的音节态度,是和风光旖旎的湖上春游恰恰相称的。 和《风入松》这个调子的声容态度有些相近而特显缠绵凄抑情调的,有如《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白石道人歌曲》) 这上下阕都有三句成一片段处,对声韵上的处理,是和《满庭芳》、《木兰花慢》、《八声甘州》等调相同的。但整体的句法变化较多,特别显得悲凉掩抑。两结三用平收,更显得凄咽低沉,哀怨无端,充分表露作者的没落心情,只是“无可奈何”的哀音而已。 和《扬州慢》的低沉音节有些相近的,例如《高阳台》: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张炎《山中白云》“西湖春感”) 这个长调的韵位安排是合于和婉法则的。但在上下阕的中间和结尾都连用平收,就更显出低沉情调,只适合表现哀怨心情。 还有《忆旧游》的声韵安排,也和《扬州慢》、《高阳台》大体相像。例如周邦彦所写: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坠叶惊离思,听寒螀夜泣,乱雨潇潇。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花摇。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晓,两地魂销。迢迢,问音讯,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但满眼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清真集》) 像这类掩抑低沉的情调,是适宜于曼声低唱的。它的韵位安排基本上是取得谐婉的。这上半阕的第二、三句,下半阕的第三、四句和结尾两句,都连用平收,是音节低沉的关键所在。幸而最末用了一个“平平去入平去平”的拗句,把它略为振起,便显得有些生意,不致凄婉欲绝了。 至于韵位相隔太远,如《沁园春》上下阕都有四句成一片段,句末收音有谐有拗,构成一种庄严整肃气象,是最适宜于铺张排比,显示雍容博大器宇的。除在第四讲中已经举了辛弃疾和刘克庄各一首示范外,再拈辛作“再到期思卜筑”一首,加以分析: 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处,著个茅亭。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诗豪,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驭卿。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稼轩长短句》) 这个长调一开始就连用三个平收的句子,三句成一片段,显得情调有些低沉。可是接着又连用三个仄收的句子,四句成一片段,再在承转处用一个仄声字,领下四个整整齐齐的两联对句,就好像带来行列整肃的两队人马,飞奔上阵,和上面表示出来的前锋队伍互相呼应,军容陡顿振作起来。接着两偶一单,三句成一片段,又化整肃为灵巧。续作阵势变化,前单后偶,也是三句成一片段,显示雍容不迫的气度,是适宜于豪放派作家驰骋笔力的。过片连协两句,显示格局恢张,也使情调骤见紧凑;下面全同上阕,构成整体的壮阔气象。没有宏伟开朗的才略襟抱,是很难运用得恰到好处的。 还有韵位相隔过远,要靠善于换气才能掌握它的音节态度,用来表达缠绵委婉而又紧张迫促的心情,也就是运用“潜气内转”的手法来处理这个特种声韵组织,是要用暗劲的。例如《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 这上半阕开端以三字短句起韵,接着两句一协,于谐婉中见紧凑,有人推为“神来之笔”,其实是善于掌握这个曲调的声情关系。接着用一个去声“念”字紧束上文,提领下面两个六言对句和一个四言单句,成一片段。因为末了两句连用平收,骤转低沉,就把末句作成“去平去平”的拗句,使它振起。过片亦紧接一韵,又用两个六言对句,收尾平仄递用,显得和婉中有紧促。接着用“怎奈向”和“那堪”等五个虚字作为转筋换气的关纽,插上一个六言单句,两个四言对句,两个六言对句,一共五句才安上一个韵位,表示情绪的越来越紧,恨不得把千言万语一气吐出。但这紧凑的节奏,非得换气,是唱不下去的,所以这五个虚字也就表示着可使作者便于把握这“潜气内转”的手法。接着一个三言短句,紧跟一个“平平去平去平”的特殊句式,连协两韵,藉作收束,使一点痴情骤然惊醒,情景双融,声辞谐会。这艺术手法是值得我们深入体味的。 该用仄韵的长调,一般也多是以隔句押韵或三句一协为准则的。例如《念奴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东坡乐府》“赤壁怀古”)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稼轩长短句》“书东流村壁”) 这个长调的音节是激越高亢的。它的句读安排一般以辛作为标准。它之所以声情激壮,一由整体句脚,只上下阕两个四言偶句,一个五言单句,构成一个片段,用了一句平收外,其余全用仄收,就自然显示音节的拗怒;二由所用韵脚,一般选用短促的入声韵部,可使感情尽量发泄,不带含蓄意味。但从整体的韵位安排上来看,是相当匀称的,因此能够取得拗怒与和谐的矛盾的统一,适宜表达激壮慷慨的豪迈感情。它那调名的由来,就是有取于唐明皇时女高音歌唱家念奴足够压倒一切噪音的高调。据王灼说:“念奴每执板当席,声出朝霞之上。今大石调《念奴娇》,世以为天宝间所制曲。”(《碧鸡漫志》卷五)这就说明这个长调的声韵安排,是要符合曲调中的高亢音响的。 又如一般豪放派作家所共爱使用的《贺新郎》: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稼轩长短句》“别茂嘉十二弟”)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辜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北去,日西匿。(刘克庄《后村别调》“九日”) 这一长调的韵位安排,除上下阕第四韵的单句为全篇筋节(参阅梁令娴《艺蘅馆词选》丙卷),连协两韵,较为紧促外,余并隔句一协,是合乎谐婉法则的。但全阕无一句不用仄收,而且用的韵部又属短促的入声,因而构成拗怒多于和婉的激越情调。比起《念奴娇》来,此调更适合抒写英雄豪杰激昂奋厉的思想感情。虽然这两个长调在宋人已多改用上、去声韵部,一样也适于表达清壮情调,但会略转沉郁一路,和《摸鱼儿》差相仿佛。 关于《摸鱼儿》的音节,是属于“吞咽式”的,已在第三讲中提到过(参阅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刊于《饮冰室文集》)。它所以适宜表达哽咽情调,除了句法上的参差变化安排得很恰当外,它的主要关键,还在上下阕的腰腹,以一个三言短句、一个上三下七的长句和一个四言偶句组成,而且句句协韵,就格外显出一种低徊掩抑、欲吞还吐的特殊情调。例如辛词上阕:“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和下阕:“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等句,就是这个长调的筋节所在。在连协三韵后,跟着把韵位转入疏阔,变为三句一协,便感千回百折,到此倾泻不下,勉为含蓄,构成整体的幽咽情调,是够使作者和读者回肠荡气的。 像这一类型的“近”词,适宜表达抑塞磊落的幽咽情调的,莫过于《祝英台近》: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点点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劝、流莺声住?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稼轩长短句》“晚春”) 采幽香,巡古苑,竹冷翠微路。斗草溪根,沙印小莲步。自怜两鬓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处。昼闲度,因甚天也悭春,轻阴便成雨?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有情花影阑干,莺声门径,解留我、霎时凝伫。(吴文英《梦窗词集》“春日客龟溪,游废园”) 这一“近”词的声韵组织,无论在句度长短和韵位安排上,都是煞费经营,极尽奇偶相生、低徊掩抑能事的。上下阕都用上了三个平收的句子,和仄收的句子互相参错,构成刚柔相济的声容之美。而在某些句子中的平仄安排,略作拗怒,有如“烟柳暗南浦”、“十日九风雨”、“才簪又重数”、“哽咽梦中语”等,都作“平仄仄平仄”或“仄仄仄平仄”,在每个句子的中心显示激情,接着换上一个谐婉的四言和六言平句,紧跟情绪的发展,由隔句一协转入三句一协,使在低徊欲绝的情景中,更作千回百折、回肠荡气的怨抑凄调,是最值得深入体味的。 谈到宋代深通音律的作家,如柳永、周邦彦、姜夔等所创作或爱选用的慢曲长调,它的韵位变化跟着外境转换和感情起伏为推移,那就更为复杂得多了。兹更举例略加说明如下: 1.《长亭怨慢》: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白石道人歌曲》) 2.《六丑》: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更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敧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清真集》“蔷薇谢后作”) 3.《夜半乐》: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乐章集》) 《长亭怨慢》是姜夔的自度曲,所谓“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的。它的音节态度,于清劲中见峭折,亦复摇曳生姿。《六丑》是周邦彦创作的犯调。据周密记邦彦自称:“此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绝难歌。昔高阳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引《浩然斋雅谈》)它的整个音节之美,显示于韵位的疏密递变和句式的奇偶相生,欲断还连,千回百折,而又一气贯注,摇筋转骨,极诸变态,其艺术性的绝特,也是清真创调中所罕见的。《夜半乐》传为唐人旧曲。据段安节《乐府杂录》称:“明皇自潞州入平内难,半夜斩长乐门关,领兵入宫剪逆人,后撰此曲。”(《碧鸡漫志》卷四引)由此说来,这该是一套武舞曲,所以象征开阖变化的阵容,而又于一气驱使的格局中,备见激壮苍凉、纵横排奡的雄杰姿势。虽然柳永用来抒写羁旅行役之感,而伟岸奇丽的格局,还是可从音节态度上想象得之的。 [book_title]第六讲 论对偶 由于汉民族语言具有便于作成对偶的特性,所以上溯周秦典籍,下逮近代歌谣,乃至口头戏谑,常是采取这种排偶形式。这一形式是素来就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 把对偶形式由偶然产生发展成为有意识的大量创作,这是魏晋以来逐渐讲究声律的结果。所以刘勰在写过《声律》、《章句》之后,接着就有专篇讨论这个对偶问题。他说: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 这是说明在文学语言中多用对偶,也是合乎规律的。他又提出四种对法: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文心雕龙》卷七《丽辞第三十五》) 他把“双比空辞”叫作“言对”,“并举人验”叫作“事对”,“理殊趣合”叫作“反对”,“事异义同”叫作“正对”。这四种对法概括了对偶的主要形式。直到唐人近体诗的格式全部完成之后,又定出一种共同遵守的规格,就是两个长短相同的句子构成对偶时,在相同的地位,它的语义要相当(也就是虚实相当),字调要相反(也就是平仄相反),才算适合对偶的法则。这好比两个人配成一对夫妻,必须是一男一女,也就是古人所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这样构成的对偶,结果是十分和谐的。唐人所写的五、七言律诗和骈文、律赋,都以这两条规律为绝对共遵的标准。至燕乐曲词兴起之后,虽然句式的错综变化不可胜穷,但依据“奇偶相生、轻重相权”的八字法则,讲求对偶的精巧,还得提到首要的地位。 一般对法和近体诗相同的,以小令短调为最多。约略举例如下: 1.三言对: 青箬笠,绿蓑衣。(张志和《渔歌子》) 柳丝长,春雨细。 惊塞雁,起城乌。 玉炉香,红蜡泪。 眉翠薄,鬓云残。(温庭筠《更漏子》) 水为乡,蓬作舍。 酒盈杯,书满架。(李珣《渔歌子》) 倾绿蚁,泛红螺。 兰棹举,水纹开。(李珣《南乡子》) 村舍外,古城旁。(苏轼《鹧鸪天》) 花不语,水空流。 春悄悄,夜迢迢。(晏几道《鹧鸪天》) 2.四言对: 细草愁烟,幽花怯露。 带缓罗衣,香残蕙炷。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晏殊《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秦观《踏莎行》) 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王雱《眼儿媚》) 3.五言对: 雨暗初疑夜,风回便报晴。 卯酒醒还困,仙村梦不成。(苏轼《南歌子》)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临江仙》) 谁知巴峡路,却见洛城花。 幽花香涧谷,寒藻舞沦漪。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和风春弄笛,明月夜闻箫。 青挑欲尽,粉泪浥还垂。(苏轼《临江仙》) 相逢俱白首,无语对西风。 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晁补之《临江仙》) 草平天一色,风暖燕双高。 难回巫峡梦,空恨武陵桃。(李之仪《临江仙》) 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辛弃疾《临江仙》) 一灯人著梦,双燕月当楼。 瘦应因此瘦,羞亦为郎羞。(史达祖《临江仙》) 乱山明月晓,沧海冷云秋。(段成己《临江仙》) 冰壶天上下,云锦树高低。 向来元落落,此去亦悠悠。 清泉明月晓,高树乱蝉秋。(元好问《临江仙》) 4.六言对: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晏几道《临江仙》) 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陆游《临江仙》) 倦客如今老矣,旧时不奈春何! 远眼愁随芳草,湘裙忆著春罗。(史达祖《临江仙》)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司马光《西江月》) 凤额绣帘高卷,兽镮朱户频摇。 好梦狂随飞絮,闲悉浓胜香醪。(柳永《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苏轼《西江月》) 月侧金盆堕水,雁回醉墨书空。 蚁穴梦魂人世,杨花踪迹风中。(黄庭坚《西江月》) 似有如无好事,多离少会幽怀。 不寄书还可恨,全无梦也堪猜。(晁补之《西江月》) 落寞寒香满院,扶疏清影侵门。 皎皎风前玉树,盈盈月下冰魂。(谢逸《西江月》)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朱敦儒《西江月》)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 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辛弃疾《西江月》)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张孝祥《西江月》) 睡处林风瑟瑟,觉来山月团团。 句稳翻嫌白俗,情高却笑郊寒。(朱熹《西江月》) 零落不因春雨,吹嘘何假东风。 有艳难寻腻粉,无香不惹游蜂。(曹希蕴《西江月》) 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 …… 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没处遮拦。(黄庭坚《西江月》) 5.七言对: 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刘禹锡《望江南》)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漫斜晖。(李煜《浣溪沙》) 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孙光宪《浣溪沙》)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 早是出门长带月,可堪分袂又经秋。(张泌《浣溪沙》) 当路游丝萦醉客,隔花啼鸟唤行人。(欧阳修《浣溪沙》) 衣化客尘今古道,柳含春意短长亭。 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晏几道《浣溪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 红玉半开菩萨面,丹砂秾点柳枝唇。(苏轼《浣溪沙》)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沙》) 风约帘衣归燕急,水摇扇影戏鱼惊。(周邦彦《浣溪沙》) 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 突兀趁人山石狠,朦胧避路野花羞。 引入沧浪鱼得计,展成寥阔鹤能言。(辛弃疾《浣溪沙》) 茅店竹篱开席市,绛裙青袂劚姜田。(范成大《浣溪沙》) 红蓼一湾纹缬乱,白鱼双尾玉刀明。(张孝祥《浣溪沙》) 忙日苦多闲日少,新愁常续旧愁生。(陆游《浣溪沙》) 玉鸭熏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李清照《浣溪沙》) 深院下关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韩偓《浣溪沙》) 风飏游丝随蝶翅,雨飘飞絮湿莺唇。(珍娘《浣溪沙》)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外离愁三月雨。 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晏殊《玉楼春》)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玉楼春》) 织成云外雁行斜,染作江南春水浅。(晏几道《玉楼春》) 归帆初张苇边风,客梦不禁篷背雨。(苏庠《木兰花》)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晏几道《鹧鸪天》) 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苏轼《鹧鸪天》)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黄庭坚《鹧鸪天》) 燕惊午梦周遮语,蝶困春游落拓飞。(李元膺《鹧鸪天》) 晴云欲向杯中起,春色先从脸上来。(赵令畤《鹧鸪天》) 春风搅树花如雨,夕霭迷空燕趁门。(吕渭老《思佳客》) 拖条竹杖家家酒,上个篮舆处处山。(朱敦儒《鹧鸪天》) 双檠分焰交红影,四座春回粲晚霞。(侯寘《鹧鸪天》)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千章云木钩辀叫,十里溪风香。 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 人情辗转闲中看,客路崎岖倦后知。 已通樵径行还碍,似有人声听却无。 轻鸥自趁虚船去,荒犬还迎野妇回。 乱云剩带炊烟去,野水闲将日影来。 自从一雨花零落,却爱微风草动摇。 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辛弃疾《鹧鸪天》) 劳劳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张炎《鹧鸪天》) 物情渐逐云容好,欢意偏随日脚长。(石孝友《鹧鸪天》)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李清照《鹧鸪天》) 楼中燕子能留客,陌上杨花也笑人。 多情却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 一江春水何年尽?万古清光此夜圆。 只缘携手成归计,不恨埋头屈壮图。 旧时逆旅黄粱饭,今日田家白板扉。 浮萍自合无根蒂,杨柳谁教管送迎?(元好问《鹧鸪天》) 这上面所举的一些对句,和唐人的律诗、律赋是一般的写法,都是以声调和谐、铢两相称为准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