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诗经通释 [book_author]李辰冬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论,完结 [book_length]620647 [book_dec]李辰冬著,写于1971年,本书以全新角度解读《诗经》,打破两千年来《诗经》是诗歌总集的定论,力主《诗经》是尹吉甫一人之作。并跳出风、雅、颂的既定框架,以尹吉甫一生经历重新安排诗篇次第。结论惊世骇俗,却是一字一句读通之后,自然而然得出的结果。作者将《诗经》看作一个有机整体,立足《诗经》本身寻求内部规律,归纳出数条研究法则。然后运用这些法则,对每一篇诗进行逐字逐句的解读,广泛利用文献追究诗中出现的地名、时间、人名、事件、名物、制度、风俗,并观察彼此之间的联系,获得许多有价值的发现。最后,种种发现连缀成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不仅包含着一部周宣王复兴史与周幽王亡国史,同时也是尹吉甫的自传。 [book_img]Z_21005.jpg [book_title]代序 轻易绕不过去 阿城 美国人好邮购,书也一样,所以你可能不了解美国人正在看什么新书,倒能从旧书店知道美国人不看什么书。我是逢旧书店就进去一下,为的是旧书便宜,陆陆续续买了不少。有些书的扉页上玛丽们写着“这本书对你很重要”,大概是彼得们认为不重要,卖掉了。 洛杉矶有几家中文书店。店里有些卖不出去的书,就会归置到一处,插个牌子,写明的价格低到你忍不住要检视一番,无非是再次证明没有人买。当然有漏网之鱼,端看网是什么网,鱼是什么鱼。 一九八九年夏天,路过一家中文书店,门口摆了两只竹筐,标明里面的书五角钱一本。当时汽油是一加仑平均一元两角五,再小的车加满一次总要十加仑。买一份当天的报,还要两角五。没钱倒不一定逼死英雄汉,贱价总是让人觉得有便宜可占,于是为五角钱折腰,翻检起来。 内中有一本《诗经研究方法论》,李辰冬著,台版,属该社丛书第三九。我对《诗经》有兴趣,既然是兴趣,所以积极性高,于是凡有关《诗经》的书我都买,历年积有四十多本。这一本亦是有关《诗经》,又只有不像话的五角钱,于是进店付款。之后回家,做饭,吃饭,不洗碗,喝茶吸烟,摸摸弄弄,写写划划,要睡觉了。睡觉之前,总要陪陪闲书,忽然想起下午买过一本旧书,不妨翻翻,于是光脚下床寻来,且看看写些什么,无非是“后妃之德”罢。有分教: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管它世代时代,读闲书读书闲读书无关新书旧书。 翻开来,封面折进一窄条,上有作者照片,很犟的相,下面写:李辰冬,一九〇六年生,河南省济源县人,法国巴黎大学文学博士,现任“国立”师范大学教授。封底简介说“本书继《诗经通释》《诗经研究》之后,是李辰冬博士关于诗经之第三部论著”等等,看出版时间,一九七八年,十二年前的了。 不料这一读,竟读到天亮,躺下后想,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解释呢?怪。 大致说来,李辰冬先生认为(这本书就是在讲为什么认为)《诗经》是周宣王三年到幽王七年五十年间南燕人尹吉甫一人所作。这之前,我知道《诗经》里有几篇是尹吉甫所作,而且也知道有个“兮甲盘”,王国维考释其“铭”是记载这个尹吉甫的功绩,但无论如何想不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都是尹吉甫所为。我见到李辰冬先生的结论,第一个反应是,有意思,这倒可以是一篇小说,可见我是做不了学问的,常常就要来大胆假设,滑向小说。李辰冬先生对胡适之先生非常尊敬,却恰恰反对胡适之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认为不是科学方法,科学方法是从原始材料中寻求原理法则,再以这些原理法则解释原始材料。 李辰冬先生研究《诗经》总结出七条原理,且选两条看看: 三百篇的形式有点像民歌,实际上,作者是用民歌的形式来表达他的内心,并不是真正的民歌。民歌无个性,而三百篇篇篇有个性。所谓个性,就是每篇都有固定的地点、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人物、固定的事件…… 每解释一个字、一个成语、一句诗、一个地名、一个人名、一个名称、一种称谓、一件史实,先得把这个字、这个成语、这句诗、这个地名、这个人名、这个名称、这种称谓、这件史实作一统计,看看三百篇中共用多少次,能不能在这些次中求出一个统一的意义。 法则有十六,且也选几条: 凡遇地理上的名称,必得以地理来解释,不得如《毛传》“前高后下曰旄丘”……必得查出这些地理名称都在什么地方…… 凡遇地名,不仅解释古时在什么地方,现今在什么地方,遇必要时,还要解释它的历史与环境,务期与诗义发生关系。 如将同一地名的诗篇作一归纳,求其统一的地带,一定可以寻出各篇中的历史事迹。 如将同一地带地名的诗篇作一连系,一定可以发现一件古代史或故事…… 如将相关地名的诗篇……作一连系,一定可以发现一件古史…… 如遇山川名称,必得指出山的那一段,川的那一段,不能只说山名、水名、或发源于何处…… 如遇人物的名称,必须追究出他是什么时候人、什么地方人、什么职位,他与诗篇中其他人物的关系,他在诗篇中什么地位…… 如遇文物制度上的名称,必须以周时的文物制度来解释,不得以后世衍出的意义作解释…… 凡遇历史事实,必须找出事件发生的地点、时间、人物,甚至月份、日子,这样才能与历史事实相配合。并将每件历史事件的年份时代算成西历,就不致有年代先后倒置的错误。 如将《诗经》中的同一诗句,同一称谓,同一名物的诗篇作一归纳,往往发现这些诗篇的关系;但必须受其他法则的协助与约束。说得更详细一点,就是这种法则不能单独使用,必须与其他法则所得的结果相配合,才可成立。 删节号替代的是例子。我初看这些近于自虐的法则时,不由替李先生捏了一把汗,再想却都是老实认真,好像看见一个“赛”先生。结果呢,李辰冬先生说:“这样,就发现了三百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诗、每个地名、每个人名、每件史实都是实录,没有一点虚假。不仅是一部千古不朽的文学伟著,也是一部活生生的宣王复兴史与幽王亡国史。”至于断定三百篇都是尹吉甫所作,是由地理的统一、人物的统一、时代的统一、史事的统一、体裁的统一、名物的统一、诗句的统一、风格的统一、声韵的统一、起兴的统一、人格的统一这十一点来得到的。 李辰冬先生提到他研究《诗经》得力于清儒,最得力的书是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于省吾《双剑誃吉金文选》、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长编》、焦氏《易林》、燕京大学引得编纂处编的《诗经引得》,训诂最得力于王引之、马瑞辰、王国维、闻一多。 这样一本学术书,我却读得像《福尔摩斯侦探案大全》一样,紧张,迷惑,释然,微笑,感慨或大笑乃至惊动了邻家的狗。关于这尹吉甫,择其大略是—— 尹吉甫原籍南燕,今河南延津县北三十五里,本姓,后改为吉,他的一支不知何时到卫国今河北濮阳县的复关为氓,也就是“外国人”。周宣王二年(公元前八二六年)卫国准备平定陈、宋时,尹吉甫这位士的文武之才为卫侯赏识,派为浚邑的良人(良人是率领二千人的乡长,而非我此前读知的丈夫)。宣王三年随卫侯之孙、卫武公次子惠孙(《诗经》中被称为孙子仲)去平陈(今河南淮阳县)与宋(今河南商丘),初春出征,十月凯旋,与孙子仲的女儿仲氏恋爱,留下《击鼓》《女曰鸡鸣》等几十篇诗。 宣王四年随南燕国君蹶父到陕西韩城把韩侯迎到镐京,朝见宣王后又送韩侯到南燕迎亲,韩侯娶的是蹶父的女儿,之后再护送韩侯到今河北固安县的新韩城,他作些歌颂与迎亲的诗,《关雎》《麟之趾》等诗即是这时所作。 宣王五年初春,随卫人赴镐京勤王,西征狁。宣王逐狁四月到今陕西白水县的彭衙时,派他赴洛阳,这时他作“兮甲盘铭”纪念自己的战功。六月再去西征,十月才打到今山西永济与南仲会师,合力将狁逐到今山西洪洞县。《六月》《公刘》《甫田》等几十首诗就是这时作的。 宣王六年初春,又随宣王南征徐戎,此时派他为尹氏,尹吉甫的尹由此而来(尹是史官)。四月随宣王回到永济。宣王出征是逢山祭山,逢水祭水,逢宗庙祭宗庙,尹吉甫也就写些祭诗。“周颂”的一部分颂和《江汉》等诗即为此时所作。 六月刚回卫国,八月又随方叔伐荆蛮,方叔率领的人是殷的后人,所以凯旋时到宋祭祖,尹吉甫作《商颂》等颂。这年冬天他与仲氏私自结婚,因双方家长反对。从辈分上论,尹吉甫是仲氏的爷爷辈。后来仲氏的父亲孙子仲也答应了。 宣王七年,随申伯安定申、甫、许三国,此时仲氏也随父亲孙子仲到甫国,于是夫妻俩在许国有了一段好日子,留下《汝坟》《汉广》一些诗。这年冬天他随仲山甫赴齐迎娶齐胡公的女儿庄姜,由尹吉甫护送回卫,留下《南山》等诗。 宣王八年到十年,尹吉甫又被派去东征恢复鲁国的土地,产生“鲁颂”里的颂。但这次没有用他的文武之才,而是监建营房,于是气愤,有《大东》等诗。此一去三年,回家时,父母为他娶姜女来抵制仲氏,致使仲氏非回家不可。仲氏回去后住在漕邑,尹吉甫去漕欲接她回来,终致断绝,其时仲氏已身怀六甲。后来仲氏改嫁给蹶父的儿子伯氏,也就是尹吉甫的本家侄儿。仲氏临出嫁还去浚邑看望尹吉甫,告之再嫁,这时有《载驰》等诗。 宣王十六年,卫武公即位,在浚邑春秋祭祀,尹吉甫作《斯干》等诗。 宣王二十五年时已连续大旱五年,尹吉甫父母饿死,有《云汉》《蓼莪》。 幽王四年(公元前七七八年),西戎作乱,镐京危急,让尹吉甫随伯氏西征,伯氏因不听尹吉甫的计谋,丧兵失地,反将责任推于尹吉甫,有《何人斯》等篇。尹吉甫四处控诉,终将本家侄儿正法,这时的侄媳妇仲氏怨怒于尹吉甫,鼓动卫侯没收了尹吉甫的官职与土地,逐出卫国,有《十月之交》《伐檀》《巷伯》等诗。尹吉甫只得回原籍南燕,不受蹶父欢迎,流浪到今山西汾阳县死去,有《小宛》《鸱鸮》等篇。李辰冬先生估计尹吉甫死时七十八岁。 看《我的治学经验》一篇,知道这位李辰冬先生早年进的燕京大学,修马季明先生的国文,读中国古典文论。一位在清华念哲学的朋友李戏鱼先生介绍他读美国斯宾冈(J.E. Spingarn)的《创造的批评》(The Creative Criticism),大喜,后来又读斯宾冈的《新批评》(The New Criticism),并译成中文投北新书局登在《北新月刊》上。之后,由斯宾冈摸到意大利的克罗齐(B. Croce),读朱光潜译的《美学》,选修邓以蛰先生在燕大哲学系开的美学,写《克罗齐论》登在燕大文学会的《睿湖》的创刊号。当时凡提到文学批评,必称法国,于是李辰冬燕大毕业后即去法国。一九三四年自法回国,在天津女子师范学院教“近代欧洲文学史”,一九四八年在兰州国立西北师范学院教“文学批评”,做陶渊明、曹植、李白作品系年各成书,并著《文学新论》一书,认为“文学的时代并不是(对应)政治的时代”,由是对中国文学史做总检讨。所有的转折在于一九四六年李辰冬先生教了一门与平生所学毫无关系的“工业心理学”,认识到统计学,觉得可用于文学研究,但怎样用法则是一年都未想通。 既教文学史,于是先统计了一下《诗经》里的“诗”字,不料结果是三百篇内只用过三次,进而查周与周以前的文献,只有两次。查《诗经》里的“歌”,则有十四处。这倒也并不能称为怎样的伟大,结论却找到了:歌抒情,诗言志。周的官爵世袭,宗法社会彼此是属亲,各种情况都歌,而春秋时代则要求官做,孔子常歌,但两次要弟子言志,是言怀抱,是以言志用诗。原始社会封建社会是歌,诗是郡县治下固定的文体,诗是歌的延续,歌的形式的固定。进而由统计“士”,认《诗经》为“士”所作,再进而是“征”,不料却查出“士”“出征”的路线,渐渐找出尹吉甫这个“士”随周王“出征”的过程以至最后惊人的结论。 如果我写了这样内容的一篇小说(我当然写不出),结果可能是“胡说”或“有趣”,李辰冬先生考证研究出这样一段古史故事,反应是“胡说”而没有“或”。《诗经研究方法论》就收有质答的文章,例如质《竹书纪年》《易林》的可靠,恋爱辈分不合,孔子删诗,有二十三篇诗作者可考,例如《巷伯》一诗明明写是“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古无私人著作,古采诗,为何此事从无记载,西周宣王复兴史难道要改写等等繁多得令人捏一把汗的问题,及至看完辩答,清晰得令人愉快。我因对三百篇的每篇诗,也就是每个“犯罪现场”都有了解,都有腹疑,现在突然来了个福尔摩斯·李,一五一十头头是道,证明“罪犯”就是尹吉甫,知我者,华生大夫也。 这其实还不只是西周史改写,文学史也改写了。尹吉甫晚荷马一百年,一直说中国无史诗,我想所谓史诗的意思是记述历史因果行为的诗,这回有了,而且与荷马史诗的不同在于《诗经》里有非常个人的情感。尹吉甫又早屈原五百年,也就是说,中国的私人诗可提早五百年。七十年代末与八十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两套《中国文学史》,一是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编写组编写的,一是游国恩等五人编的,都做高校文科教材,对于《诗经》的提法是五百年“诗歌总集”、“民歌总集”;一九八四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金启华先生的《诗经全译》的提法是五百年“诗歌总集”;一九八七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魏炯若先生的《读风知新记》,其中的质疑非常精彩,许多地方几乎就是李辰冬先生在得出结论之前的质疑。看来,今后再碰《诗经》,李辰冬先生积二十年筑起的这道墙,是轻易绕不过去的。 中午爬起来,想,既然《诗经通释》一九六二年初刊,七一年出版,《诗经研究》七四年出版,《诗经研究方法论》七八年出版,美国的图书馆,大学里的中文藏书一定会收有前两本。大胆假设之后,且来找找看,起码要知道李辰冬先生将哪篇定为三百之首,取代《关雎》。有分教…… 分教是,找不到《诗经通释》与《诗经研究》。美国是最好“异端邪说”的地方,居然找不到,怪。电话电传E-MAIL往来之间,亦逢人就问,都回答不知道,也问过北大复旦的朋友,还是不知道。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解释?有意思。胡说吧?直觉于是上来了:也许有人在这十几年间驳倒了李辰冬,于是销声匿迹?或因为什么政治原因……又开始大胆假设。寻找加上假设,又有其他书的骚扰,也就过去了一年多。 终于想通了,既在台湾发端,何不溯源?于是在写给朱天文的信里附了一笔,有枣没枣打一竿子。不久回信来了,内有詹宏志的答复:“李辰冬的诗经研究是出了名的,他主张诗三百是尹吉甫一人所写,吓坏了六十年代的人。他的三本诗经专著《诗经通释》《诗经研究》《诗经研究方法论》都由同一家出版社出版,前二者至今再版不歇,阿城找到的倒是比较不流通的后者。李辰冬是文学史与文学理论的学者,自称是梁实秋的学生,一九〇六年生,一九七七年还有新书出版,一九八〇年还有新作写出,可见创作力至老不衰,如今不知仍在否,在的话八十五岁了,我得问一下别人。该社还出过他的《文学与生活》《三国水浒与西游》,东大则出版有他的《陶渊明评论》《杜甫作品系年》《文学新论》《浮士德研究》(译)等书,据说他还有《红楼梦研究》《中国文学发展史》《文学研究》等多种,但我不曾见过。若阿城想要《诗经通释》《诗经研究》,我可托同事去买,不难。”这回信是九一年四月。 此前曾经问过在芝加哥一个早年在台湾师大念过书的朋友,请她的老师打听一下,不料回音说,《诗经通释》极难买到,还没出印刷厂就卖光了。不久,师大的老师搞到一本,寄芝加哥,我去芝加哥取回。又不久,台湾焦雄屏寄来《诗经通释》和《诗经研究》,踏破铁鞋,不料一下就有两本《诗经通释》,倒叫我不好意思。 这《诗经通释》是上中下合订本,厚厚的一千三百多页,一九八八年再版,属文史丛书第四,电脑编号A004。从书首“三版修订自序”看,八〇年就已经是三版了。《诗经研究》属文史丛书第二二,九〇年再版,电脑编号A022。《诗经研究方法论》电脑编号A023。三本书都没有国际图书编码(ISBN),大概是美国图书馆无法收藏的原因?可大学图书馆远东语文藏书差不多都有《金光大道》,同一时期初版,也没有ISBN呀?怪。 《诗经通释》定《邶风·击鼓》为首篇,它原是毛诗篇次的第三十一、“邶风”第六篇,而《诗》被尊为“经”以来居首的《周南·关雎》,在《诗经通释》里排第五十七。通释体例是每首诗有原文,诗义关键,字句解释,诗篇联系,诗义辨正。全书并有三篇自序及十六篇论文。书末附研究中用的经学、地理、历史、音韵、名物考释古今著作参考书目一百六十七种。书价是“特价六百元”,合美金二十四五元,比在美国买两张CD音乐唱片的钱还少。 《诗经研究》里有几处情景记述,十分生动。李辰冬做出《诗经》乃尹吉甫一人所作的结论后,无人相信,“我的一位最好朋友,他对我的《陶渊明评论》一书备加赞扬,认为是最科学的著述,并请我到他的学校讲解研究陶渊明的方法;可是提起我发现尹吉甫是《诗经》的作者时,他马上堵起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那时是在师大教员休息室,他指着在座的一位同仁说:‘你说,他的算什么方法!’另指一位说:‘你说,他的算什么方法!’所有在座的同仁他都指遍而耻笑我……胡适之先生也说:‘不可能,因为古人没有讲过。比如《小星》篇明明是讲姨太太进御的,怎么会是尹吉甫的自传?’我说:‘不是,是他出征时发牢骚的诗。’胡先生回答说:‘我不同你辩论。’并郑重地劝告我说:‘李先生,你的个性太强了。朱老夫子讲:“凡事要退一步看。”朱老夫子是圣人哟!他的话没有错哟!’” 另一处讲到:“当我的《尹吉甫生平事迹考》完成后……我想请钱穆先生指正,因为他是古代史专家。他那时在马大讲学,我怕他不肯指教,事先给陈铁凡先生去信,征得他的同意才寄去。谁知寄去后,钱先生回信说他的眼睛有毛病,而我的字太小,一时不能看。后来陈先生告诉我:钱先生是相信朱熹的民谣。”还有一处也有意思:“几年前,台湾广播电台为广播全部《红楼梦》,整整花了一年的准备,在正式广播的头一晚,为引起听众的注意,约了几位他们认为的《红楼梦》专家,如胡(适之)先生、李宗侗先生以及兄弟我,开一个座谈会,目的在为电台捧场,而胡先生第一句话就说:‘《红楼梦》毫无价值。’记者着了慌,忙忙说:‘胡先生,您这一讲我们明天还播不播?’胡先生不好意思,只好改口说:‘我只讲讲《红楼梦》的考证,至于价值问题请李先生讲好了。’记者就问:‘《红楼梦》既无价值,胡先生为什么要考证它的作者呢?’胡先生回答说:‘我只是对考证发生兴趣,对《红楼梦》本身不感兴趣。’” 我虽然有读书速度过快的毛病,还是用了三四天才读完《诗经通释》,当然这之中还有做饭吃饭睡觉洗漱写稿大小便接送朋友看新闻等等有为之事。我另一个毛病是爱将有为之书做闲书读,不料总是读得很累,因为有为的读书可以做计划,又很容易找到理由不读了,例如“文化大革命”后期要全民读的《反杜林论》,而武侠侦探,你怎么能有计划或找个理由不读了?读闲书和闲读书才会因“不忍释卷”而累,与初衷相反。我朋友中有做教授的,总有一点为五斗米不得不读书的苦相,从前为做官读书的也是说“十年寒窗苦”。学术何时能成“闲术”,知识也就恢复平实貌了。我看这李辰冬先生最初也是兴趣,由“统计”(不是归纳,李辰冬特别指出归纳会偏差,因为不懂或认为无用的部分就有可能不去归纳)来试一下“诗”字,就像买了一把快刀,随手削削木头,不料削出轩然大波。我本来收有中国中原几个地区的乡下剪纸千数张,闲时按十五国风所言的动植物及礼俗配置,以证西周的遗传,现在看来是将牛头对马嘴,待以后什么时候再说罢。 一九九一年冬于美国洛杉矶银湖 [book_title]三版修订自序 趁此三版机会,总编辑周先生将此书重新校正一过,减去许多错误,实深感激! 此书于一九七一年八月出版后,所有反对我与支持我的人,我都非常感谢!因为反对我的人,使我反省我的错误在哪里,而使他反对,反省的结果,更加强了我的信心,于是我写了几篇文章来答复,收在拙著《诗经研究》与《诗经研究方法论》两书,请读者指正!支持我的人,我发现都是些研究自然科学的青年,这种鼓励,使我知道我没有走错,而且将来接续有人。每种新的学说,都要等待几十年或几百年后才能流行,我期待着! 一九八〇年四月二十九日于台北内湖 [book_title]再版自序 本书初版于一九七一年八月,到今年八月刚刚一年,彭社长告诉我说要再版,实在使我兴奋!借此机会,初版中如有错误,均加改正。苏雪林先生特意寄一勘误表来,对此书的爱护,可谓既深且巨。在此特为致谢。 一年来,除王保德先生曾予赐教外,未见一位诗经专家惠予指正,至感遗憾。我很希望听听他们的高见,以做我的修正,大概因书未出齐,不便指摘。现今书上、中、下三册已出全,至盼多予惠教,梁实秋先生从美国来信说:“全书印竣,在兄必觉如释重负,在《诗经》研究上则是投一最新之挑战。如果有人批评,无论多么严厉,我们都欢迎。”我颇具同感。 一九七二年八月三十一日于台北 [book_title]自序 《诗经》三百零五篇都是尹吉甫的作品,也都是他的自传;透过他的自传,使我们知道宣王三年(公元前八二五)到幽王七年(公元前七七五)这五十年间的史事。这是骇人听闻的发现,也是使人不敢相信的发现,然确是如此,这部《诗经通释》就在一字一句做证明。甲骨文、钟鼎文固然是最古老、最可靠的史料;但三百篇才真正是更翔实、更有用、更有系统、更生动的史料。不,不仅是史料,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国古代史。 这种发现,绝不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得来。我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敢假设三百篇是一个人所写。我是先从三百篇里寻求出许许多多原理法则,然后再依据这些原理法则来一字一句解释三百篇,最后才发现这个事实。世人之所以不敢相信我,是由于受《诗谱》《毛序》《毛传》《郑笺》《诗集传》的束缚太深,因而也就不肯面对三百篇的本身来研究。实际上,所谓“诗谱”就是“乐谱”,也就是六经中的《乐经》。乐章是断章取义的“歌诗以合意”,并不是诗的本来面目。可是一受《诗谱》的束缚,大家都限定在各国国风或二雅三颂里寻找诗义,无怪乎要驴唇不对马嘴,愈找愈糊涂,愈糊涂愈找,开始是“《诗》无达诂”,到后来也就迷了途径。如能打破《诗谱》的束缚,从三百篇的本身找出一些原理法则,面对三百篇本身来追寻一字一句的意义,不仅知道了它的意义,并发现了篇与篇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联结起来而为一个人的作品了。 清儒已经发明了许许多多研究三百篇的方法,可是他们对这些方法有时用,有时不用;有利时用,无利时就不用,因而得不出全盘的结果。现代学者,偶尔也用清儒的方法来治三百篇,然是一鳞半爪、鸡零狗碎地来使用,没有把清儒所发明的方法综合起来运用,所以也得不出全盘的结果。再者,西洋治文学的方法,近达四十八种之多(实际上还不止此),内中与清儒所发明的固有相同,但大多数则为我国所没有,而近代学者真能运用西洋方法来研究文学者则甚少。学术进步由于方法的进步,有新方法就有新见解,无新方法就只有人云亦云。连胡适之先生这么博闻多识的学术界泰斗,十数年前听到我说西洋有三十七种方法来研究文学(那时我只知道有三十七种)他还大吃一惊!现代学者既不能将清儒所发明的方法综合运用,又不能接受西洋的治学方法,只有抱残守缺,在古人的解说里打转。有时发现一点真实,但大多数都是将工夫白费。全面的知才是真知,知道了全面然后才能知道细微,可是把完整的三百篇大卸八块,分为十五国风、大小雅、三颂,限定在这个范围里来钻研,真所谓瞎子摸象,愈摸愈不知象的全面目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正好拿来形容两千年来《诗经》研究的现象。 如能打破《诗谱》的束缚而又能在《诗经》本身发现许多原理法则,那么,一个新世界、一个新境界就显现在我们眼前。这时,《竹书纪年》所记载的从宣王三年到幽王七年的事迹就成了三百篇的时代纲领,因而也就在三百篇里发现一些纲领诗,这些诗都有确切的年月可考而把三百篇的先后次第连贯起来。其次,还可发现一些钥匙诗,这些诗在表面上并无年月,然将其表现的事迹与纲领诗做一对照,就发现了它的写作年月而与纲领诗配合起来。一与纲领诗配合,不仅了解了它本身的意义,又能打开其他诗篇之门,所以称之为钥匙诗。三百篇就由纲领诗与钥匙诗这两种交互配合而组织成一个完整的史迹。换言之,也就是从宣王三年到幽王七年的断代史。到这时,《诗经》里的历史事实,在金文、石鼓文、《尚书》《左传》《史记》《汉书》《三国志》,凡涉及古代史的典籍里都可找出证据,证明三百篇的一字一句没有不是写实。甚至如《吉日》篇“吉日庚午”的“庚午”、“吉日维戊”的戊日,《十月之交》篇“十月之交,朔日辛卯”的“辛卯”、“彼月而微”的月食、“此日而微”的日食,都可算出是哪一天来。 三百篇,就像是一件打碎了的周鼎,在地下埋藏几千年,长满了铜锈,盖满了泥土,这个人说它是这个,那个人说它是那个,谁也不确知它到底是什么;现在细心把泥土洗掉,铜锈刮掉,渐渐地露出它原来面目。先把几个大的破片支撑成一个轮廓,然后再依碴口、花纹、形状、厚薄,将细片一一凑合起来,居然成了一件完整的物件。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兴奋、多么令人高兴的工作!这样,整整花了我二十年时间。我从一九四九年就开始摸索,直到一九六九年才完成,再加上两年的修正,现在竟有出版机会,高兴的程度绝非笔墨可以形容! 然而这是一件反传统,甚至可以说是革命的工作,于是卫道之士就出来反对了。除过讥讽、谩骂、批评外,还公开以《村佬佬信口开河》《李辰冬可以休矣》做题目来嘲笑。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补助我研究《诗经》已经两年了,自从我发现三百篇是尹吉甫一个人的作品后,反而停止了补助,认为补助我这样的研究是科学会的耻辱!二十年来,我就是在这种彷徨、苦闷、不安、冷漠、讥讽、笑骂、孤独、沉闷、矛盾、冲突中过活。在这段黑暗中寻求光明的期间,并不是没有了解我、鼓励我的人;也就因为他们给我勇气、给我信心,才使我完成这件工作。谨将他们的鼓励记述于下,永志不忘。 最先要感激的是梁实秋先生。当《我怎样发现尹吉甫是〈诗经〉作者》发表时,没有人不表示怀疑,独独梁先生对我说:“辰冬,你的路子走对了,西洋有这种方法,我跟着你走。”梁先生是研究莎士比亚的,研究莎士比亚的方法就有三十多种,他深深了解这些方法,也深深知道这些成就,所以他敢肯定地来鼓励我。从此以后,我每有《诗经》的撰述都请他指教。我有勇气来完成这部著述,他的鼓励最大。 其次要感激的是赵友培先生。赵先生看到我的《我怎样发现尹吉甫是〈诗经〉作者》后,有一天在和平东路遇到,很远他就对我摇手说:“不可能,不可能。”我问他:“你看过我的文章没有?”“没有。”“请你看过以后再指教好吗?”下次碰到他,我问:“你看了拙文没有?”“看过了,有点可能。不过我是反对党。”有人反对就好,于是我将每篇有关《诗经》的撰述都寄给他,他每次都提出许多极重要的问题而使我日夜思考,这位反对党给我的协助实在大。他继续看我的论文,继续提出疑难,最后他说“我是支持你的反对党”,反对党成了极支持我研究的人。人生的旅途上,难得有这样的知己!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毫无成见,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而成了我的畏友。此书临出版前他还诚恳告诫:“不要有矛盾,自己立的原则,自己要死守,不可予人以可乘之机。”这种纯挚的友谊,实在使我感动得流泪。此书的最后一校,他原想再看一遍的,因忙不克如愿;但他如何重视这部书,可以想见了。 第三位是徐高阮先生。徐先生对我发表的有关《诗经》文章都看过,他时常同王德昭先生谈论我的问题。及至他看到我在《文坛月刊》发表的《释诗六月》,他给该刊发行人穆中南先生写信说:“李先生这种研究,是史学上的伟大成就,不是浅学之流可以了解的!”这时我还不认识徐先生,借此与他通信,感谢他对我的鼓励。此书杀青后,我从新加坡将全稿寄给他,他除在信中鼓励外,还在《学艺培植重于奖励》(《阳明杂志》第三十二期)中以我为例,象征自由思想之可贵。现在《诗经通释》问世,而他去世了,不能共享这书出版的愉快,思之怅然!能多有几位像徐先生这样提倡新风气的人,我相信台湾的学术风气不会这么沉闷! 第四位是虞君质先生。虞先生是我最敬畏的朋友,我每篇文章写成后,不先请他指正,几乎不敢发表。有关《诗经》论文,当然也先请他过目。他很知道我的研究精神,所以他在《艺苑精华录》中(三七二页)说:“李先生对于《诗经》研究,十多年来是无日不读《诗》,无日不谈《诗》,而且无日不穷搜博览有关这方面的典籍文献,常常弄到深夜二三点钟才去休息,但在早上六七点钟他又起床做《诗经》研究了。……这是一种极专门的中国学问,绝非靠常识做直觉性的判断所可解决。”真是知己之言! 第五位是巴壶天先生。巴先生接任新加坡义安学院中文系主任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希望我去教书。他看到我所发表的《诗经》论文,就决定让我教《诗经》,使我感到荣幸而且高兴!巴先生通今博古,智慧超群,今竟赞同我的研究方法而让我教这门功课,这是何等的鼓励,到新加坡后,我们住在一起,请教方便,每写一章,就先请他过目,他提出许多疑问,我一一为之解答。老实讲,假如不是去新加坡六年,这部《诗经》研究恐怕要胎死腹中,永远没有完成的一天!因为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不再补助我以后,仅凭那每月只够十天生活的师范大学薪水,绝对养不活四口之家,将自己零卖是势所必然。到了新加坡,生活既无问题,我可全心全意地从事研究,所以在六年内完成了我十数年来想完成而无法完成的心愿。我在《诗经通释》的末尾所以特别注明完成于新加坡,就是为此。亲友们都以为我从新加坡带回多少钱来,实际上,并未带钱而是带回一百万字,这比带回一百万元要欣慰得多! 第六位是李曰刚先生。他看过我的全部原稿后,第一句话就是“工程浩大”。他又说:“不废江河万古流。”他解释说:“我所以要引杜甫这句诗,因为他当时受人轻蔑,故借王杨卢骆来自喻。你现在的情形正与他相同,所以这句诗对你最合适。”他的美意使我至为感奋。我从新加坡回国后,他排除万难,使我重回师范大学,并开“《诗经》”这门课程,使我有与学生讨论的机会。深情厚谊,终身不忘! 其他如杨一峰老师、张傧生老师、田培林老师以及新加坡的连士升先生都给我莫大的鼓励,使我感激不尽。 谈到出版方面,我要感谢的有三位:就是高亚伟、刘彦俊与彭诚晃先生。我一到师范大学教书就住在师大第一宿舍,与高亚伟先生的后窗相对,声音相闻,我日夜研究《诗经》的情形,他知道得很清楚。从新加坡回来后,他就约我为《新时代》撰写关于《诗经》的文章,这样引起了刘彦俊先生的注意。刘先生又从亚伟兄那里听到我二十年如一日的《诗经》研究情形,愿意介绍出版。我一听十分有感。我二十年来勤奋耐劳,只知耕耘,不问收获。试问:这二十年来我吃尽辛苦为的是什么?名吗?人人在反对,人人在怀疑,认为我不懂学问。利吗?收不到稿费。现在有人肯印我这部书,高兴的情形,真比写完这部稿子时还有过之。因为从新加坡带回这部稿子后,出版发生问题。一般书店认为字数太多——《诗经通释》六十万字,另有《诗经研究》四十万字,合共一百万字,且太专门,与营利的目的不合,根本不予考虑。易静正先生很热心地介绍到“国立”编译馆,满以为可以接受,因为该馆是在提倡学术呀!谁知馆方认为太新,怕受指责,他们印的是四平八稳而毫无问题的书,所以被拒绝了。现在有彭经理来印,怎不值得庆幸呢?果然应验了梁实秋先生鼓励我的话:“德不孤,必有邻!” 还有我不得不感激的是内子王志敬女士。二十年来,我能全心全意从事研究工作都离不开她的辅助。结婚以来,家庭经济我从不过问,只知道把微薄的薪津交给她就不管了。她为维持这一家的生活,不得不到实践家政专科学校教书以弥补家用。我为研究方便,不得不购买大批参考图书,每月的购书费都在几百几千,也得由她来付。两个孩子的教育,也完全由她负责。只要是她能做的事,绝不麻烦我。我每有稿子,都由她再抄一遍。不仅止抄,有时还提出意见来讨论。我不同意时,争得脸红耳赤,而最后还是听从她的,因为她的常识比我丰富。《诗经通释》与《诗经研究》整整改了七遍,而她也抄了七遍,手指生了厚胝,两眼也因此昏花。在人们怀疑、反对、谩骂,没有收入的情况下,她没有说过一句怨言。朋友们都好意劝我停止这种无益的工作,她从来没有灰心,劝我停止。我请她抄,她就抄,往往能在一天之内抄出一万多字而没有一点错误。这部书所以献给她,就由这个缘故。 至于校对方面,沈谦君彻底校了第四校,改正一些错字并提出一些宝贵的意见。郑明娳同学校了第一校,省去我许多时间,都值得感激。 最后关于书名要略加说明。书名曾经三次更易:最初叫《诗经研究》,后来改为《诗经的三种观点与三种解释》。发现作者是尹吉甫后,就又决定用《诗经通释》。为什么称“通释”呢?因为不仅将三百篇串通来解释,而且由尹吉甫的生平贯通来解释,所以称为“通释”。从新加坡返台后,看见王静芝先生也有一部《诗经通释》。既然有人用了这个名称,就再三考虑要改换,想来想去,没有再比这个名称更合适的,故仍之。一九六二年六月,我就用《诗经通释》这个名称在《师大学报》第七期发表我初期的研究。临付印时,我还同刘彦俊先生、彭诚晃经理商议,要不要改个名称。后来决定不需要,因为名称虽同,而内容完全殊异;既不是偷袭,也就不避同名了。 一九七一年六月六日序于台北 [book_title]【第一编】 平陈与宋前后诗篇 平陈与宋前后诗篇 第一卷 平陈与宋时诗篇(宣王三年) 一 击鼓(邶风)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释音:镗,音汤。契,音挈。说,音悦。洵,音宣。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 第一,“土国城漕”的“漕”在什么地方? 第二,“从孙子仲”的“孙子仲”是谁?他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的人?他与漕有什么关系? 第三,“平陈与宋”是什么时候的陈宋?为什么要平定它们? 第四,“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定是一对男女自订婚约,绝对不是对孙子仲讲的话;孙子仲是男的,怎么可以与他白首偕老呢?这首诗里明明有一对男女,男的就是“我独南行”“不我以归”“不我活兮”“不我信兮”的“我”,也就是诗人。女的就是“与子成说”“执子之手”的“子”。然诗所讲的是平陈与宋,怎么会在平定陈宋时发生恋爱的事情呢?此中事故如果弄不清楚,诗义也就无法解释。 第五,“爰居爰处”的“居”“处”是在什么地方?“爰丧其马”又是在什么地方?“于以求之,于林之下”的“林”是在什么地方? 第六,“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是在什么地方订的婚约?从孙子仲出征的是“我”,“我”是男的,怎么突然出现一位女子?这位女孩子一定与孙子仲有关系;否则,怎么会在孙子仲平陈与宋中出现呢? 第七,“不我以归”的“归”是归到什么地方?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些问题统统都得解决,才能了解这首诗。兹一一解答于下: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六)于滑县白马废县说:“春秋时卫之曹(按应为漕)邑。”又引《括地志》说:“白马城在卫南县西南三十四里。”又引《志》说:“今县西北十里有白马古城。一云在县南二十里。”由此可知漕在今河南省滑县,春秋时为卫邑。然漕是什么时候才属于卫国呢?同书(卷十六)又于滑县说:“古豕韦氏国,春秋时卫地,汉置白马县。”由此可知白马县是春秋时的豕韦氏故国。《新唐书》(卷七十一上)《宰相世系表》说:“刘氏出自祁姓。帝尧陶唐氏子孙生子有文在手曰‘刘累’,因以为名。能扰龙,事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封为杜伯,亦称唐杜氏,至宣王,灭其国。”豕韦氏国是宣王时候灭掉的,换言之,也就是宣王的时候才属卫国。到此可得一结论:汉时的白马县就是周时的漕,漕原是豕韦氏国,到宣王的时候才把它灭掉而属于卫。 《新唐书》(卷七十三下)《宰相世系表》说:“孙氏出自姬姓。卫康叔八世孙武公和,生公子惠孙,惠孙生耳,为卫上卿,食采于戚,生武仲乙,以王父字为氏……世居汲郡。”《新唐书·地理志》:“卫州、汲郡,望……县五:汲、卫、共城、新乡、黎阳。”于黎阳注说“有白马津”。由此可知白马津属于汲郡,而为卫武公这一支系世世代代所居住的地方。诗言“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孙子仲既在城漕,他一定是卫国人。漕在宣王时才由豕韦氏国改为漕而属卫,那么,城漕一定也在宣王的时候。惠孙既是卫武公的儿子,宣王时人,又世世代代居在汲郡。古人是聚族而居,在这个地方找孙子仲,自然是惠孙了。孙是辈分,对卫釐侯而言,仲是老二,卫武公的长子叫扬,所以诗人称他为“孙子仲”。到他的孙子武仲乙的时候,就拿他的名字作姓了。武仲乙所以拿他祖父“惠孙”的“孙”字作姓,显然是受《诗经》的影响。春秋的时候,《诗经》虽没有“经”的尊称,然已是士大夫必读的课本,等于《圣经》一样,以《诗经》中的名字命名的,比比皆是。如《诗经》中有“家父”,春秋时也有家父;《诗经》中有三良,名叫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鍼虎,春秋时子舆家也有三良,名字完全相同。武仲乙知道《诗经》中的孙子仲就是他的祖父,引以为荣,也就以“孙”为姓了。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把自己的“姬”姓改了呢!既然指实孙子仲就是惠孙,惠孙是卫釐侯的孙子、卫武公的公子,都得与历史的事实相合才算,那么,我们以下就要以这个人物为中心来解释历史的事实了。 然为什么平陈与宋呢?先看陈宋在什么地方。《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七)于陈州(今之河南省淮阳县)说:“周初封舜后妫满于此,为陈国。”是陈国在今河南省淮阳县。又(卷五十)于商丘县说:“古商丘为阏伯之墟,春秋宋国都也。”是宋国在今河南省商丘县。既说孙子仲就是惠孙,而惠孙是卫釐侯的孙子、卫武公的儿子,就从这条路线来找为什么平陈与宋。《竹书纪年》于《厉王纪》说: 十三年,王在彘,共伯和即于王位,号曰共和。 又于二十六年说: 王陟于彘。周公、召公立太子靖为王,共伯和归其国。 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卷二十四)引《鲁连子》说: 诸侯奉和以行天子事,号曰共和元年。十四年厉王死于彘,共伯使诸侯奉太子靖为王,而共伯复归于卫。 由此可知,“共伯和”是卫国人。我们再看《史记·卫世家》说: 釐侯十三年,周厉王出奔于彘,共和行政焉。二十八年,周宣王立。四十二年,釐侯卒,太子共伯余立为君。共伯弟和有宠于釐侯,多予之赂。和以其赂赂士,以袭攻共伯于墓上。共伯入釐侯羡自杀。卫人因葬之釐侯旁,谥曰共伯,而立和为卫侯,是为武公。 同时同地不可能有两个共伯:一个是共伯余,一个是共伯和。我的论断是共邑的伯原是和,后来共伯和杀了余,卫人立他为卫侯,才将共伯作为余的谥,所以《卫世家》说:“共伯入釐侯羡自杀。卫人因葬之釐侯旁,谥曰共伯,而立和为卫侯,是为武公。”古时,长子在国,不封藩地。《御览》二百四十一引《魏武令》:“告子文:汝等悉为侯,而子桓独不封,而为五官中郎将,此是太子可知矣。”(见《全三国文》卷二)长子既不封侯,那么,共伯余是太子,他活的时候怎可以称为共伯呢?所以共伯本为和的封号,余被弑后,和立为侯,才将共伯作为余的谥,不是极为明显吗? 宣王的复兴与卫国有莫大的关系。南仲、方叔、召伯、召虎、蹶父、仲山甫、尹吉甫都是宣王复兴的中坚分子,而他们不是卫国人,就是南燕人,或与卫国有关系的人。现在共伯和也是卫国人,而且与周公、召公共同扶立宣王为王,所以复兴工作也就先从平定陈宋起。宣王复兴的两个最大劲敌,一是西北的狁,一是东南的淮夷,而狁已经快侵到镐京,情势非常危急,不得不先行驱逐,所以平定淮夷只得略为置后。可是这时的安徽、江苏、山东一带都被淮夷占据,陈宋适居南北要冲,必须先平定陈宋,才能集中力量与狁作战。《清人》篇“清人在彭”的彭,就是指宋国的彭城。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九)引杜注说:“彭城,宋邑。”又说:“春秋时,吴晋往来之通道……南守则略河南、山东,北守则瞰淮江,于兵家为守攻之地。”《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九)于徐州也说:“彭城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详细论证请看下边解释的《清人》篇。)宣王复兴的中坚人物都与卫国有关,也就知道卫人平定陈宋的原因了。《诗经》这部书就是活生生地表现了诸侯怎样“复宗周”的实际情形。然平陈与宋是在哪一年呢?据《诗经》里所表现的宣王复兴的过程来看,应该是宣王三年。怎样得出这个结论,把平陈与宋这一时期的诗篇看完后再作讨论。 不过《击鼓》这首诗里的事迹固然是平陈与宋,而实际所要表现的是在平陈与宋时所发生的一件恋爱故事。要想知道此中的故事,得先有一个了解:就是现在流行的《诗经》次第是周乐的次第,所谓十五国风、大小雅与三颂都是周乐,换言之,所谓“《诗谱》”实际是《乐谱》。乐章是断章取义,并不是真正的诗义;可是自从《毛序》《郑笺》,把它当成《诗谱》,要在其中寻找诗义,那就南辕北辙,所以始终解不通了。关于这一点,我在《诗谱是了解诗经的最大障碍》中已有详细的辨正,此处不再重复。如能打破《诗谱》的束缚,将三百篇贯通来看,换言之,就是把三百篇里凡有陈宋两国地名的诗篇统统归纳到一起就发现了事迹的全貌。比如陈城有宛丘,《东门之枌》篇说:“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子仲之子如解为孙子仲之子,不是极自然吗?“子仲之子,婆娑其下”,就是孙子仲的女儿在那下边婆娑起舞。《宛丘》篇说:“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又提她在宛丘舞蹈,这也不会是偶合吧?从这“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可知她在恋爱,然而男的感到没有成功的希望。陈城东门内有池,《东门之池》篇说:“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孙子仲是卫人,姬姓,“彼美淑姬”则提出了姓氏,不是无缘无故吧?这个女孩子在陈国时住在陈城的东门,所以《东门之杨》《东门之》《出其东门》,这些有关“东门”的恋爱诗,都不是无故而产生的吧?再者,陈城的北边有邛地,邛地有一防亭,《防有鹊巢》篇说:“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这首爱情诗,也不是虚构的吧?由这些地名将事迹连贯起来,而勾出了一幅极美丽、极生动、极可爱的恋爱故事。说得更明白一点,也就是尹吉甫与孙子仲女儿的爱情故事。然怎么知道是他们俩的故事呢?等到讲尹吉甫的求婚、结婚与仳离诗篇时就可证明。 他们不仅在这里恋爱,而且在这里自订婚约;可是订婚不久,女的回卫时并没有告诉男的,以致男的再到陈城看她时,见不到她,既着急而又起了疑心,是不是她变了心;于是他就追到株林才见到她。“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就是叙述这件事。《击鼓》这首诗也就是在株林这个地方唱出来的。见面后,她解释为什么不告而别,然后也就回卫了。俟将这一阶段的诗,一篇一篇解释清楚后,就可知道此中的详情。 以下再一字一句将此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镗,击鼓声。踊跃,欢乐。兵,兵器。三代以上,称人之战者曰卒伍军旅,不曰兵;曰兵者戈戟弓矢之属之专名(阮元《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说)。用兵,就是练武。国,原指城墙。古时以土筑城,故曰“土国”。这首诗最主要的关键就在这个“我”字,“我”就是作者;然只从这一篇来看,根本无法知道“我”这个人是谁。但“我”是从孙子仲平陈与宋的,征服陈宋后他又回到卫国。他在陈宋的时候与孙子仲的女儿大谈恋爱,且有白头偕老之约,只要追究出孙子仲的女儿与谁谈恋爱,就可知道“我”是谁了。然得把所有在卫国谈恋爱的诗作一归纳,才能得出结论。现在只说“我”就是尹吉甫也就够了,因为以后就要逐步证明。我独南行,就是单独派了我前来南边。陈宋在卫国之南,故言“南行”。整章的意思就是:鼓声敲得镗镗地响,欢乐地在练武。以土筑漕城的时候,单独我被派往南边。 二章。从孙子仲,平陈与宋,就是跟随孙子仲去和睦陈国与宋国。平陈与宋的是孙子仲,可是写这首诗的人并不是孙子仲,而是与孙子仲女儿恋爱的尹吉甫。“不我以归”是孙子仲的女儿回卫了,没有让尹吉甫一起回去,所以这句诗是对孙子仲的女儿讲,不是对孙子仲。这一点要弄清楚,不然,这句诗就不好解释了。他们在陈宋时不仅大谈恋爱,而且自订婚约,可是孙子仲的女儿回卫时,没有告诉尹吉甫,所以他“忧心有忡”。忡、充,古通。有忡,就是充满。为什么这么忧愁呢?下边几章就告诉我们。整章的意思就是:跟随孙子仲去和睦陈宋,可是回卫的时候,不让我一起回去,使我忧愁得不得了。 三章。王引之《经传释词》解释《斯干》篇“爰居爰处”的“爰”为“于时”,也就是“在这里”的意思,很对。可是他解释这首诗的“爰”为“于”,则非是。这首诗的“爰”也是“于时”的意思。孙子仲的女儿在陈时居住在陈城东门,尹吉甫常来这里找她谈情说爱,现在又来看她时,见不到她。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林是株林。《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于睢州柘城县说:“在州东南九十里,东至宁陵县八十里,春秋为陈株野地。”又于归德府(宋国的商丘)说:“西南至开封府陈州二百八十里。”又于宁陵县说:“在府城西六十里。”宋国至陈国为二百八十里,柘城至宁陵为八十里,宁陵至商丘为六十里,则柘城至商丘为一百四十里,至陈国亦为一百四十里,正在宋国与陈国之间。于以,《郑笺》在《采蘩》篇注为“犹言往以也”,此处也是这个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她在这里居,她在这里住,可是再来找她的时候,不见了她的马。急忙地来追寻,终在株野的林下找到了。 四章。死生契阔,孙奕《履斋示儿编》(卷三)解释说:“契,旧音絜,非。当作契合之契。契,合也。阔,离也。谓死生离合,与汝成誓矣。”成说,即成了相悦。整章的意思就是:曾经与你相好,死生离合,与你彼此相悦。咱们手牵着手,白头偕老。 五章。活,当读为《君子于役》篇“曷其有佸”的“佸”;佸,会的意思。洵,《韩诗》作“夐”,远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现在离别了,不再与我见面了!现在远离了,不再相信我了! 【诗篇联系】 从上边的解释看,这是一篇多么有趣、多么生动、多么富有历史意味的作品。然怎么发现这个故事?将《诗经》里同一个字、同一个成语、同一个诗句、同一个地名、同一个人名、同一个物件、同一件事情、同一个时间归纳到一起,就发现它们中间的关系,而逐步地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是否靠得住呢?再从钟鼎文、《竹书纪年》《史记》《读史方舆纪要》《水经注》《植物名实图考长编》以及各有关典籍里找证据,才知道事实确实如此。《诗经》的真面目发现后,不仅更正了古代史的许许多多错误,而且也使清儒以来的音韵训诂学,发生了莫大的效用。 将三百篇打通来看后,发现了两种诗篇:一是纲领诗,一是钥匙诗。凡有年月事迹可考而确知其年代的,谓之纲领诗;凡无年月而事迹与纲领诗所讲的相同,谓之钥匙诗,因为它可以打开其他诗篇之门。就由这两种诗篇交互比证而将三百篇连贯起来。《击鼓》就是一篇钥匙诗,以下就可逐步看出它怎样打开了有关诗篇的意义。 【诗义辨正】 《毛序》:“《击鼓》,怨州吁也。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国人怨其勇而无礼也。”《毛传》引隐公四年《左传》注释说:“宋殇公之即位也,公子冯出奔郑,郑人欲纳之。及卫州吁立,将修先君之怨于郑,而求宠于诸侯以和其民,使告于宋曰:‘君若伐郑以除君害,君为主,敝邑以赋,与陈蔡从,则卫国之愿也。’宋人许之,于是陈蔡方睦于卫,故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是也。”这明明是伐郑,与平陈宋有什么关系?况且州吁是求助于宋,甚而说“君为主,敝邑以赋”,连盟主都不敢做,怎么说是平陈与宋呢?再者,陈国也在伐郑,是同盟之国,怎么变为被平呢?只因诗在邶风,要在卫国里找一段事迹来附会,就变成了这种牛头不对马面的怪注。明明是两不相干的事,而后人既不敢怀疑《诗序》,又不敢怀疑《左传》,就在两不相干的史实中加以附会了。孔颖达《毛诗正义》说:“知将兵伐郑者,州吁以隐四年春弑君,至九月被杀,其中唯夏秋再有伐郑之事。此言州吁用兵暴乱,是伐郑可知。时无伐陈宋之事,而经《序》云‘平陈与宋’,《传》有告宋使除君害之事,陈侯又从之伐郑,故训“平”为“成”也。告陈与宋,成其伐事也。”他明明知道没有平陈宋的事,然不敢不信《毛序》,只有这样迂曲解释了。 到了朱熹就敢怀疑了,然也只是怀疑。《集传》说:“旧说:以此为春秋隐公四年,州吁自立之时,宋、卫、陈、蔡伐郑之事,恐或然也。”他不相信,然也没有办法解决问题,只有存疑。到了姚际恒就彻底做了批判。他在《诗经通论》中说:“按此事与经不合者六:当时以伐郑为主,经何以不言郑而言陈宋?一也。又卫本要宋伐郑,而陈蔡亦以睦卫而助之,何为以陈宋并言,主客无分?二也。且何以但言陈而遗蔡?三也。未有同陈宋伐郑而谓之平陈与宋者。平者,因其乱而平之,即伐也。若是乃伐陈宋矣。四也。隐四年夏,卫伐郑,《左传》云‘围其东门,五日而还’,可谓至速矣。《经》何以云‘不我以归’,及为此居、处、丧马之辞与生死莫保之叹乎?绝不相类。五也。闵二年,卫懿公为狄所灭,宋立戴公以庐于曹,其后,僖十二年《左传》曰:‘诸侯城卫楚丘之郛。’《定之方中》诗,文公始徙楚丘,升虚望楚。毛郑谓升漕墟,望楚丘。楚丘与漕不远,皆在河南。夫《左传》曰‘庐’者,野处也,其非城明矣。州吁之时,不独漕未城,即楚丘亦未城,安得有城漕之语乎?六也。郑氏屈经以就己说,种种不合如此,而千余年以来,人亦必知其不合,直是无可奈何,只得且依他说耳。无怪乎季明德求其说而不得,又以《左传》为误也。”姚际恒是面对《诗经》来解《诗经》,所以发现了《毛序》《郑笺》的错误;可是他也不得其解,又误以“此乃卫穆公背清丘之盟救陈,为宋所伐,平陈宋之难,数兴军旅,其下怨之而作此诗”。既言“救陈”,怎么说是“平陈”呢?“为宋所伐”,怎能说是平宋呢?可知他也是在“无可奈何”下而胡猜乱想了。 傅斯年《诗经讲义稿》说:“《击鼓》,丈夫行役于外念及室家,思其旧盟,而为哀歌。”闻一多《风诗类钞》(《闻一多全集》第四册)说:“戍士思归也。”他们的说法虽比较进步,而实际还是不对。 二 清人(郑风) 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 清人在消,驷介麃麃。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 清人在轴,驷介陶陶。左旋右抽,中军作好。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清人”是谁,以及彭、消、轴在什么地方。《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六)于开州(今之河北省[1]濮阳县)清丘说:“州东南七十里,丘高五丈。”又说:“旄丘,在州东北。《志》云:即《卫风》所咏‘旄丘之葛’者。”又说:“寒泉冈,在州西南。”尹吉甫的家住在复关(详细证据,请看《氓》篇),再看复关与这些地方的远近。《读史方舆纪要》(同上卷)于白沙渡引《寰宇记》说:“州西南黄河北岸有古复关堤。《卫风》‘乘彼垝垣,以望复关’,盖谓此云。”请参阅《干旄》篇所绘的地图就可明白复关一带的形势。复关一带有旄丘,诗人自可引此以起兴,清丘也在复关一带,诗人自可引以自名。古人以家乡地名称谓自己的很平常。清人,就是尹吉甫的自称。《郑笺》说:“清者,高克所帅众之邑也”,是从字面上猜想,毫无凭据。知道了清人就是尹吉甫的自称,那么,再看彭、消、轴在什么地方。 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九)引杜注说:“彭城,宋邑。”又说:“春秋时,吴晋往来之通道……南守则略河南、山东,北守则瞰淮江,于兵家为守攻之地。”《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九)于徐州也说:“彭城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由此可知孙子仲于平定宋国时为什么要攻守彭城的缘故。但是诗言“河上乎翱翔”,彭城有黄河吗?《读史方舆纪要》(同上卷)又于彭城废县黄河说:“在州城东北。”地理环境正相吻合。“消”为“萧”之假借,萧也在宋国。《春秋大事表》六中说:“萧县为宋附庸萧国,宋以封萧叔大心。”可是诗说“河上乎逍遥”,萧县也在黄河的流域吗?《读史方舆纪要》(同上卷)于萧县黄河说:“县北。”地理环境也正相合。轴,《经典释文》注“音逐”,疑为陈国株野之“株”的假借。《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于柘城县说:“春秋为陈株野地。”柘城属睢州,又于睢州说:“春秋时宋、陈二国地。……兖、豫有事,此亦驰驱之所矣。”因为株野为陈宋两国交通要道,故尹吉甫于平定宋国后,在陈国的边境株野训练军事,所以诗言“左旋右抽,中军作好”。三百零五篇每篇都有写作的对象,这首诗是尹吉甫平定宋国后,在株野给他爱人仲氏报告他作战经过与当时的情况。诗中所用的翱翔、逍遥都作奔逐解,不是现在所了解的徘徊自在之意。如此讲来,整首诗的意义就豁然贯通了。 【字句解释】 一章。驷介,四匹被甲的马。旁旁,即彭彭,与《载驱》篇“行人彭彭”、《出车》篇“出车彭彭”、《北山》篇“四牡彭彭”、《烝民》篇“四牡彭彭”、《大明》篇“驷彭彭”、《韩奕》篇“百两彭彭”、《》篇“以车彭彭”之“彭彭”同,都是车马奔走的声音。二矛,一车建二矛,以备折坏。英,矛之缨饰,以赤羽为之。重英,双重的缨穗。整章的意思就是:清人在彭这个地方,驾着四匹被甲的马,彭彭地在奔驰。两支矛上都饰着双重的缨穗,在黄河边上高低不平地奔跑。 二章。麃麃,与《硕人》篇“朱幩镳镳”、《角弓》篇“雨雪瀌瀌”、《载驱》篇“行人儦儦”的“镳镳”“瀌瀌”“儦儦”同义,都是行动的声音。乔,《韩诗》作鷮,雉之一种,矛柄近上及矛头受刃处皆着羽毛,此以鷮羽为之(马瑞辰说)。《诗经》中用“逍遥”的还有两篇,就是《桧风·羔裘》与《白驹》。《羔裘》篇“羔裘逍遥,狐裘在朝”,意思就是穿羔裘的人遥远在外,穿狐裘的人舒舒服服地在朝。《白驹》篇是讲仲氏与尹吉甫仳离后再嫁时来看尹吉甫,尹吉甫一方面惋惜,一方面希望她常通音信,所以说:“所谓伊人,于焉逍遥。”逍遥,就是远离的意思。此诗“河上乎逍遥”,就是在黄河边上远驰。整章的意思就是:清人在萧这个地方,驾着四匹被甲的马麃麃地在奔跑。两支矛上都饰着双重的鷮毛,在黄河边上遥远地飞跑。 三章。陶陶,与《君子阳阳》篇“君子陶陶”的“陶陶”同义,和乐的意思。好,读去声,乐的意思。左旋右抽,身左旋,以右手抽矛以击刺(闻一多说)。中军,军中。整章的意思就是:清人在株这个地方,驾着四匹被甲的马,扬扬得意地在奔跑。向左边旋转的时候,右手就抽出矛来刺,这样地在军中作乐。 【诗篇联系】 这首诗是尹吉甫平陈与宋时的作品,毫无问题,所以排在这里。 【诗义辨正】 《毛序》:“《清人》,刺文公也。高克好利,而不顾其君。文公恶而欲远之,不能;使高克将兵而御狄于竟,陈其师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众散而归,高克奔陈。公子素恶高克进之不以礼,文公退之不以道,危国亡师之本,故作是诗也。”这段序是据《左传》而来。闵公二年《左传》说:“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郑人为之赋《清人》。”《左传》中凡言赋诗都是唱诗,唱诗之一章或两章以合己意。如僖公二十三年《左传》“公子赋《河水》(按《沔水》之误),公赋《六月》”;襄公二十七年《左传》“为赋《相鼠》”,“子展赋《草虫》”,“伯有赋《鹑之贲贲》”,“子西赋《黍苗》之四章”,“子产赋《隰桑》”,“子大叔赋《野有蔓草》”,“印段赋《蟋蟀》”,“公孙段赋《桑扈》”,又“赋《既醉》”;昭公元年《左传》“令尹享赵孟,赋《大明》之首章”,“赵孟赋《小宛》之二章”,“赵孟赋《瓠叶》”,“穆叔赋《鹊巢》”,赵孟“又赋《采蘩》”,“子皮赋《野有死麕》之卒章”,“赵孟赋《常棣》”,昭公二年《左传》“季武子赋《绵》之卒章”,“韩子赋《角弓》”,“武子赋《节》之卒章”,武子“赋《甘棠》”,“北宫文子赋《淇澳》”,“宣子赋《木瓜》”。诸如此例,不胜枚举。凡言赋诗,都作“唱”解,为什么闵公二年《左传》的“许穆夫人赋《载驰》”,文公六年《左传》的“赋《黄鸟》”,以及闵公二年《左传》的“郑人为之赋《清人》”的“赋”要作“作”解呢?赋《清人》是唱这首诗以刺高克,并不是作这首诗。高克奔陈在闵公二年,即周惠王十七年(公元前六六〇),此诗作于宣王三年(公元前八二五)相距已一百六十五年,当可引而赋之。 日本人竹添光鸿在他的《左传会笺》说:“作诗在师未溃之前。清,郑邑名。克所帅皆清邑之人也。即以诗断罪,隽甚。不特此也,卫人所为赋《硕人》也,许穆夫人赋《载驰》,左氏叙事,往往纬之以《诗》,别具风格。《诗序》之不可废,亦赖《左传》为之明辅。”《左传》是《左传》,《诗经》是《诗经》,凡引《左传》的事迹以实《诗》,没有不错,他反而说“左氏叙事,往往纬之以《诗》”,真是错误之极!我很希望诗学家、史学家,甚而《左传》学者好好把《左传》中的“赋”字意义弄清楚,不要这样糊涂下去!这样,不仅影响《诗经》的理解,而且影响史事! 三 东门之枌(陈风)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 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释音:枌,音焚。栩,音许。差,音钗。市,音沛。鬷,音宗。荍,音求。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椒”字的象征意义,知道了它的象征意义,这首诗的情节就整个豁然明朗了。闻一多《风诗类钞》于《椒聊》篇说:“椒,即花椒……椒类多子,所以古人常用来比女人,椒类中有一种结实聚生成房的,一房椒叫作椒房。汉朝人借‘椒房’这个名词来称呼他们皇后所住的房屋,正取其多子的吉祥意义。”又于《东门之枌》篇说:“荍,读莍。莍,椒结实成莍。”视尔如荍,贻我握椒,他解为:“男对女说:‘我看你像一个花椒嘟噜一样,你定能给我一把花椒子儿。’意思是说你将来定能替我生许多子息。”中国语文里确有一种叫廋语,以此物隐喻彼物而开玩笑,《新五代史·李业传》:“而帝方与业及聂文进、后赞、郭允明等狎昵,多为廋语相诮戏。”这里的“椒”字就属廋语。了解了这种用法,就可知道这是一首爱情诗,而其意义也就明白了。 【字句解释】 一章。《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七)于陈州(今河南淮阳县)宛丘说:“在州城南三里,高二丈。《尔雅》:‘陈有宛丘,《诗》所称“宛丘之上”“宛丘之下”者也。’”宛丘既在陈城,那么,东门与宛丘并提,东门是指陈城的东门。枌,白榆。栩,栎树。婆娑,舞貌。子仲,就是《击鼓》篇的孙子仲。子仲之子,就是孙子仲的女儿。孙子仲在陈国,恰恰在陈国又出现了一个子仲,这不会是巧合吧?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的枌树下,宛丘的栩树下,孙子仲的女儿,在那里婆娑起舞。 二章。穀旦,吉日。差,《毛传》在《吉日》篇注为“择也”,此处是同一意义。原,高平之地。宛丘在陈城之南,“南方之原”当指宛丘。绩,读为缉,接的意思。凡麻既沤之后,绩之为缕曰缉。市,通沛;沛,急。整章的意思就是:选好了一个日子,我们在宛丘那里会面。她也不接她的麻了,急速地在婆娑起舞。 三章。逝,《郑笺》于《何人斯》篇注为“之也”。之,至的意思。《诗经》中许多诗篇的“逝”字都作“至”讲。《蟋蟀》篇“蟋蟀在堂,岁聿其逝”,就是岁聿其至,言岁暮已至。《杕杜》篇“期逝不至”,就是日期已经到了还不回来。《何人斯》篇“胡逝我梁”,就是为什么到我的鱼梁上来。《公刘》篇“逝彼百泉”,就是到彼百泉。此诗“穀旦于逝”,就是好的日子来到了。越以,于以。鬷,《郑笺》:“总也。”鬷迈,《正义》:“谓男女总集而合行也。”荍,《尔雅·释木》“椒榝丑,莍”,李注:“莍,实也。”莍,现在叫作嘟噜。贻,给。握椒,一把花椒。整章的意思就是:好的日子来到了,我们一同去到宛丘。男的向女的开玩笑说:“我看你像一个嘟噜,你给我一把花椒吧!” 【诗篇联系】 从上边的解释,可知这是一首在陈城恋爱的诗篇。由于地点——宛丘、人物——子仲之子、季节——绩麻、事件——恋爱,这些因素使我们将此诗与《击鼓》篇联系起来,不是没有根据吧?只由这两篇还看不出这些故事的真实性,等把这类故事统统联系到一起后就知道这些故事绝对不是偶然的相合。 【诗义辨正】 《毛序》:“《东门之枌》,疾乱也。幽公淫荒,风化之所行,男女弃其旧业,亟会于道路,歌舞于市井尔。”《史记·陈杞世家》讲到幽公的时候只说“慎公卒,子幽公宁立。幽公十二年,周厉王奔于彘。二十三年幽公卒,子釐公孝立”,没提到“幽公淫荒”一语。孔颖达是最会附会的,然而他的《正义》里也找不出“幽公淫荒”的证据。昭公八年《左传》明明说:“胡公不淫,故周赐之姓,使祀虞帝。臣闻盛德必百世祀,虞之世数未也,继守将在齐,其兆既存矣。”不但幽公不淫,他的祖宗也不淫,怎么能拿荒淫来诬蔑幽公呢?只因诗在《陈风》,他就必须在陈国里找一个君来附会。在没有办法之下,又附会到胡公的元妃太姬身上。说太姬好巫,引以成风。巫必舞,就与此诗“不绩其麻,市也婆娑”牵连上了。姚际恒是最反对《毛序》《郑笺》的,然他仍然在说:“何玄子谓‘陈风巫觋盛行’,似近之。盖以旧传太姬好巫,而陈俗化之。”足证《毛序》影响之大。朱熹就不采取这种附会而说:“此男女聚会歌舞,而赋其事以相乐也。”虽然空泛,几乎近之。 四 椒聊(唐风)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释音:其,音记。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也在这个“椒”字;我们既知“椒”字的象征意义,这首诗也就容易理解了。这也是一首开“子仲之子”玩笑的诗。 【字句解释】 一章。椒聊,即椒莍(马瑞辰说)。草木实聚生成丛,古语叫聊,今语叫嘟噜(闻一多说)。蕃衍,即繁衍。《诗经》里用“彼其之子”一语的共有五篇,就是《王风·扬之水》《郑风·羔裘》《汾沮洳》《候人》与此诗,除此诗与《扬之水》所指为女的外,其他三篇都是指作者自己。意思就是她(他)那个人儿。硕大无朋,就是个子大得无比。个子大,是这个女孩子的特征之一。《诗经》里讲大个子女孩子的很多,如《泽陂》篇“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车舝》篇“辰彼硕女”,硕女,就是大个子的女子,都是指她。孙子仲的女儿这时只十五岁,然发育得非常高大,所以诗人这样地讥讽以取乐。远,长。条,枝。且,结尾语。整章的意思就是:一嘟噜的花椒子呀,繁衍得满满一升。她这个人儿呀,高大得无比呀。一嘟噜的花椒子呀,枝子长又长呀! 二章。匊,通掬,一握的意思。笃,笃实,结实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一嘟噜的花椒子呀,繁衍得满满一掬。她这个人儿呀,高大而且笃实。一嘟噜的花椒子呀,枝子长又长呀! 【诗篇联系】 《东门之枌》篇不是说“视尔如荍,贻我握椒”,在开女的玩笑吗?这首诗又说“椒聊之实,蕃衍盈升”,“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又说“椒聊且,远条且”,都是隐喻子孙繁多之意。其为开“彼其之子”的玩笑,显而易见。假如把这首诗与《东门之枌》摆在一起,不是没有理由吧?《诗经》里绝不随便用字,在某一时期,某一场合,都用同一的文字来表现,过了这个时期,或在不同的场合,绝不用相同的字。比如“椒”字共用在三篇,就是《东门之枌》《椒聊》与《载芟》。古人在祭祖时用椒熏香,使祖宗闻之以得安慰,所以《载芟》篇说:“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其他两篇都用作廋语。用字的比较,也是了解《诗经》的一种方法。 【诗义辨正】 《毛序》:“《椒聊》,刺晋昭公也。君子见沃之盛强,能修其政,知其蕃衍盛大,子孙将有晋国焉。”《史记·晋世家》说:“昭侯元年,封文侯弟成师于曲沃。曲沃邑大于翼。翼,晋君都邑也。成师封曲沃,号为桓叔。靖侯庶孙栾宾相桓叔。桓叔是时五十八矣,好德,晋国之众皆附焉。君子曰:晋之乱,其在曲沃矣。末大于本,而得民心,不乱何恃?”这或许是《毛序》的根据,然与《椒聊》诗有什么关系呢?只因诗在《唐风》,而唐为晋之先世,就使彼此发生了关系,其为附会可知。欧阳修在《诗本义·本末论》中说:“《关雎》《鹊巢》,文王之诗也,不系之文王,而下系之周公、召公。召公自有诗,则得列于本国;周公亦自有诗,则不得列于本国,而上系于豳。豳,太王之国也,考其诗则周公之诗也。周、召,周公、召公之国也,考其诗则文王之诗也。《何彼襛矣》,武王之诗,不列于《雅》,而寓于《召南》之《风》。《棠棣》,周公之诗也,不列于《周南》,而寓于文王之《雅》。卫之诗,一公之诗也,或系之《邶》,或系之《鄘》,或系之《卫》。诗述在位之君,而《风》系已亡之国。晋之为晋久矣,不得为晋而谓之唐。郑去咸林而徙河南,为郑甚新,而遂得为郑。自汉以来,其说多矣。盖《诗》之类例,不一如此,宜其说者之纷然也!”《诗谱》的错误,欧阳修批判得非常正确。可是他不知道《诗谱》是由误会乐谱而来,他自己又编了一个诗谱,重蹈了郑氏的覆辙。现在根本打破了这种束缚,才能发现《诗经》的真正面目。 五 宛丘(陈风)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释音:汤,音荡。翿,音导。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鹭羽”“鹭翿”的用途:用途知道了,诗义也就容易寻求了。 《毛传》:“翿,翳也。”《郑笺》:“翳,舞者所持以指麾。”《毛传》又说“鹭鸟之羽可以为翳”,则鹭羽、鹭翿实际是一种东西,换字以协韵。鹭羽、鹭翿既是舞者所持的东西,加以舞的地点又在宛丘,自然使我们联想到《东门之枌》篇的“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这首诗“子之汤兮”的“子”也就是《东门之枌》篇“子仲之子”的“子”,指的都是孙子仲的女儿。《毛传》以“子”指陈大夫,陈大夫再荒淫无度,也不会无冬无夏在宛丘上下跳舞。《郑笺》以为指幽公,何所据而云然?《诗经》里没有以“子”称国君的。这首诗仍是写孙子仲女儿的跳舞。且以斯义将此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汤,即荡之假借,游荡的意思。宛丘,在陈城南三里,与《东门之枌》篇的宛丘是一个地点。洵,信。从“洵有情兮,而无望兮”,更可证明此诗是讲尹吉甫与孙子仲女儿恋爱的事。因为尹吉甫仅是一位由南燕流亡到卫国的武士,地位既低,家又贫穷;而孙子仲的女儿(以后简称为仲氏)是贵族,所以尹吉甫感到没有希望。整章的意思就是:她这个人游荡呀,在宛丘的上边。我们诚然有感情,然而没有希望呀! 二章。坎,声。值,执。整章的意思就是:坎坎的击鼓声,发出在宛丘的下边。也不分冬也不分夏,拿着鹭羽在舞蹈。 三章。缶,瓦盆。整章的意思就是:坎坎的击缶声,发出在宛丘的道边。也不分冬也不分夏,拿着鹭翿在舞蹈。 【诗篇联系】 《东门之枌》篇说“穀旦于差,南方之原”,又说“穀旦于逝,越以鬷迈”,是两个人一起到宛丘。这首诗说“洵有情兮,而无望兮”,也是两个人。这首诗与《东门之枌》篇地点相同、人物相同、舞蹈相同、情感相同,把这两首诗联系一起,不是没有道理吧? 【诗义辨正】 《毛序》:“《宛丘》,刺幽公也。淫荒昏乱,游荡无度焉。”上边曾说陈幽公并无“淫荒昏乱,游荡无度”的事迹,完全是诬蔑。姚际恒就批判说:“《小序》谓刺幽公,恐‘子’字未妥。”《诗经》中没有称国君为子的。且幽公再游荡无度,也绝对不会无冬无夏在路边上击鼓、击缶而舞蹈。只因诗在《陈风》,故有此种附会。《集传》说:“国人见此人常游荡于宛丘之上,故叙其事以刺之。”他已看出不是幽公。傅斯年说:“形容舞者之辞。”皮毛之见。 六 君子阳阳(王风)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释音:簧,通皇。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左执翿,右招我由《敖》”这几句,这几句理解了,诗义也就明白了。 “左执簧”“左执翿”,在文法上是连类对举。《诗经》里凡是连类对举,其意义都是一样的。翿既是鹭羽所做的翳,那么簧不应该是另一种东西笙。簧为皇之假借。皇,一名翿,舞师拿着的一把五彩羽毛,歌舞时自己盖在头上,借以装扮鸟形(闻一多说)。《房》是《房中》,舞曲名;《敖》是《骜夏》,也是舞曲名(亦闻一多说)。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就是左手拿着鹭羽,右手牵着我跳《房中》舞。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就是左手拿着鹭翿,右手牵着我跳《骜夏》舞。这不是两个人在跳舞吗?《宛丘》篇说“无冬无夏,执其鹭翿”,也是执翿而舞,不过一个是男子的口气、一个是女子的口气的不同罢了。这首诗是仲氏讲她在学跳舞,不会是附会吧?兹以此义将这首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阳阳,通作扬扬,快乐之状(马瑞辰说)。整章的意思就是:扬扬得意的君子,左手拿着鹭羽,右手牵着我跳《房中》舞。快乐呀,真快乐! 二章。陶陶,和乐貌。整章的意思就是:快活喜乐的君子,左手拿着鹭翿,右手牵着我跳《骜夏》舞。快乐呀,真快乐! 【诗篇联系】 《诗经》里用“翿”字的只有《宛丘》与此篇,由此篇的“翿”使我们联想到《宛丘》篇。将两篇的情节做一对照,使我们了解了此诗的意义。将这两首诗排在一起,是否可以呢? 【诗义辨正】 《毛序》:“《君子阳阳》,闵周也。君子遭乱,相招为禄仕,全身远害而已。”诗在《王风》,而王城指东周,所以就附会说“闵周也”。《序》说君子遭乱,诗里哪一点有乱的迹象呢?《集传》说:“此诗疑亦前篇(按指《君子于役》篇》)妇人所作。盖其夫既归,不以行役为劳,而安于贫贱以自乐,其家人又识其意而深叹美之,皆可谓贤矣。岂非先王之泽哉!”他是在说教呢,还是在解诗呢?姚际恒批评他们说:“《大序》谓‘君子遭乱,相招为禄仕’,此据‘招’之一字为说,臆测也。《集传》谓‘疑亦前篇妇人所作’,此据‘房’之一字为说,更鄙而稚。大抵乐必用诗,故作乐者亦作诗以摹写之;然其人其事不可考矣。”批评得甚为正确。 七 东方之日(齐风)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释音:姝,音枢。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这几句了解了,诗义也就明白了。 即,为就之假借。履,践(马瑞辰说)。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就是在我的室里,跟着我的脚步。发,为跋之假借;跋,是脚后跟。闼为内门(亦马瑞辰说)。在我闼兮,履我发兮,就是在我的内门里,跟着我的脚后跟。这不就是《君子阳阳》篇的“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吗?不也是在跳舞吗?不过,一个出自女子之口、一个出自男子之口的不同罢了。从此,诗意也就豁然开朗,原来也是一首爱情诗。 【字句解释】 一章。东方之日,是喻美女的出现。马瑞辰引《文选》李善注引《韩诗薛君章句》说:“诗人所说者,颜色盛也,言美如东方之日出也。”美人的出现,现在还说“太阳出来了”。姝,《方言》:“齐、魏、燕、代之间谓好曰姝。”尹吉甫是南燕人,在卫国作仕,正是魏、燕、代之间。彼姝者子,指仲氏。仲氏长得异常漂亮,《诗经》中凡言美人,除《硕人》篇的庄姜外,都是指她。整章的意思就是:东边的太阳出来了,那位漂亮的姑娘呀,在我房里。在我房里,跟着我的脚步。 二章。东方之月,也是象征美女的出现。整章的意思就是:东边的月亮出来了,那位美丽的姑娘呀,在我的内门。在我的内门,跟着我的脚跟。 【诗篇联系】 从“履我即兮”“履我发兮”来看,不成问题是写舞蹈。再从《君子阳阳》篇“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左执翿,右招我由《敖》”来看,不成问题这两首诗写的是一回事。不过,前一首由女子的口气、这一首由男子的口气来唱不同罢了。 【诗义辨正】 《毛序》:“《东方之日》,刺衰也。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礼化也。”《毛序》只言“刺衰”,没有讲出刺哪一位君,所以大家都来猜了,有人说刺襄公,有人说刺哀公,又有人说刺庄公,姚际恒就批评说:“《小序》谓刺衰,孔氏谓刺哀公,《伪传》《说》谓刺庄公,何玄子谓刺襄公,说诗者果可以群逞臆见如此乎?”屈万里说:“此情歌之类。”表面见解。 八 东门之池(陈风)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释音:纻,音苎。菅,音间。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东门之池”的“东门”是哪一国的东门?“彼美淑姬”的“姬”是实在的姓呢,还是普通的词汇?这两个问题解决了,诗义也就知道了。 《水经注》(卷二十二)说:“(陈)城之东门内有池。池水东西七十步,南北八十许步。水至清洁,而不耗竭,不生鱼草。水中有故台处,《诗》所谓‘东门之池’也。”《元和郡县志》:“陈州东门池在州城东门内道南。《诗·陈风》‘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即此也。”(马瑞辰说)由此可知东门之池是指陈城东门内的池。这样,与《东门之枌》篇的东门一致了。我们曾说仲氏长得异常漂亮,而仲氏是孙子仲的女儿,孙子仲就是卫武公的儿子惠孙,那么,他姓姬,他的女儿当然也姓姬。如此讲来“彼美淑姬”是实有其人,并不是泛指。《东门之枌》篇说“不绩其麻”,此诗说“可以沤麻”,季节也相同。《东门之枌》篇说“子仲之子”,此诗说“彼美淑姬”,不会有两位姓姬的小姐同一个季节在陈城东门之池谈恋爱吧?不成问题,这也是一首尹吉甫与仲氏在陈城恋爱的诗篇。 【字句解释】 一章。《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一)于“麻”条说:“沤欲清水。”又注说:“浊水则麻黑,水少则麻脆。”陈城东门内的池子是“水至清洁,而不耗竭”,故可以沤麻。晤,对;晤歌,对歌。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里的池子,可以渍麻。那位漂亮的姬家姑娘,可以与她对歌。 二章。纻,苎麻。语,《周礼·春官·大司乐》称乐语说:“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可知言、语亦属乐语,与歌同类。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里的池子,可以渍苎。那位漂亮的姬家姑娘,可以与她对唱。 三章。菅,草名,似茅而华泽。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里的池子,可以渍菅。那位漂亮的姬家姑娘,可以与她对谈。 【诗篇联系】 这又是一首情歌,而地点也发生在陈城。既是姬姓的女儿在恋爱,自然使我们联想到孙子仲的女儿。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是极自然的安置。 【诗义辨正】 《毛序》:“《东门之池》,刺时也。疾其君之淫昏,而思贤女以配君子也。”诗在《陈风》,即先入为主地认陈幽公是一位淫昏之主,所以说:“疾其君之淫昏。”然幽公不论怎样淫昏,也不至于在东门之池与一位女孩子对唱。看见“淑姬”二字,于是就说“思贤女以配君子”。可是哪一点是根据诗来讲诗呢?《集传》是面对诗篇的,说:“此亦男女会遇之辞。盖因其会遇之地所见之物以起兴也。”表面上的确是如此。 九 泽陂(陈风)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释音:陂,音皮。卷,音权。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菡萏是什么时候开花以及“硕大且卷”的美人是谁。这两个问题解决了,诗义也就显现了。 菡萏,莲花,莲在夏季开花。《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一)于“麻”条引《图经》说:“麻花上勃勃者,七月七日采。”由此看来,采麻与莲花盛开是同一季节。此诗又说“有美一人,硕大且卷”,使我们想到《椒聊》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彼其之子,硕大且笃”。再加以《东门之池》篇说“彼美淑姬,可与晤歌”,是尹吉甫与仲氏曾在东门之池对唱。不会在同一季节,同一地点,同是两个恋人,同是高大的美女在池子边大哭吧?自然而然让我们将此诗排在这里。 【字句解释】 一章。泽,水池。陂,即陂池。《毛传》:“陂,泽障也。”《尚书·泰誓》:“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礼记·月令》:“毋漉陂池。”陂池是在池中围出一部分作为栽种荷花、蒲草之用,所以诗言“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如,若。《诗经》中用“寤寐”成语的共有四篇,就是《关雎》《终风》《考槃》与此诗。《诗经》中凡言“寤”都作“梦”解,如《下泉》篇“忾我寤叹”,即在梦里叹息。凡言“寐”都作“睡”讲,如《氓》篇“夙兴夜寐”,即早起晚睡。《兔爰》篇“尚寐无觉”,即还在睡觉没有感觉吗?寤寐合起来就是睡里梦里。无为,即没有别的。涕,眼泪。泗,鼻涕。滂沱,本来是指小水池,借来形容眼泪鼻涕之多。整章的意思就是:那个池子的陂池里,长着菖蒲与荷花。有一位美人呀,怎么这样伤心呢?睡里梦里都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 二章。蕳,《毛传》:“兰也。”《郑笺》:“当作莲。莲,芙蕖实也。”以《郑笺》为是。因为一、三两章都言荷,不应此章独言兰,不合《诗经》连类对举的法则;且兰亦非水中之物。卷,《经典释文》“本又作婘”;《广雅》“婘,好也”。悁悁,忧思。整章的意思就是:那个池子的陂池里,长着菖蒲与莲花。有一位美丽的人儿呀,既高大而又好看,睡里梦里,心中都在忧愁。 三章。菡萏,荷花。俨,《韩诗》作“㜝”。《玉篇》“㜝,又鱼检切”,正与俨声近而义通。《太平御览》引《韩诗薛君章句》以㜝为重颐,重颐即今所言之酒窝。整章的意思就是:那个池子的陂池里,长着菖蒲与荷花。有一位美人呀,高大而又有酒窝。睡里梦里都在枕头上辗转不安。 【诗篇联系】 很显然,这是一首写男女恋人在闹别扭的诗。一位大个子的美女在池子边与爱人闹别扭,自然使我们将此诗与《东门之池》篇连在一起。 【诗义辨正】 《毛序》:“《泽陂》,刺时也。言灵公君臣淫于其国,男女相悦,忧思感伤焉。”诗在《陈风》,就认此诗为刺陈灵公了。“男女相悦,忧思感伤”,难道一定由于陈灵公君臣淫于国吗?倒不如姚际恒说得干脆。他说:“《序》谓‘刺时,男女相悦’,《集传》谓‘与《月出》相类’,但诗云‘伤如之何’,云‘涕泗滂沱’,苟男女相念,奚至于此?是必伤逝之作。或谓伤泄冶之见杀,则与意不合。未详此诗之旨也。” 十 东门之杨(陈风)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释音:牂,音臧。肺,音沛。晢,读为晣。 【诗义关键】 假如不与《野有蔓草》《绸缪》《小星》三篇联合起来,根本无法了解这首诗。我们先把这段故事讲出来,然后再由这四篇诗来证明。原来尹吉甫在平陈宋时,是经常出征的。有一天仲氏晓得他的军队晚间要在陈城经过,她就在东门的杨树下等,一直等到启明星出来的时候才等到。可是尹吉甫仅仅是在陈城经过,停留不久就又开拔,使她感到非常愁怅,因而又引起了尹吉甫的发牢骚。我们就顺着这个故事将这首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将”字古作“”,形与“牂”近,因讹“将”为“牂”。《尔雅·释诂》、扬雄《法言》并云:“将,大也。”(朱起凤《辞通》说)期,期限,与《采绿》篇“五日为期”的“期”同义。明星,启明星(马瑞辰说)。煌煌,明貌。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的白杨呀,它的叶子肥大呀。本来说是黄昏的期限嘛,怎么启明星出来了还不来? 二章。《小弁》篇“萑苇淠淠”,《生民》篇“荏菽旆旆”,此诗“其叶肺肺”,淠、旆、肺三字并声近义通。肺,应为芾之假借;《广雅·释训》:“芾芾,茂也。”(《辞通》说)《广韵》:“晢,星光也,亦作晣”,是晢、晣通用(亦《辞通》说)。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的白杨呀,它的叶子很茂盛呀。本来说是黄昏的期限嘛,怎么启明星出来了还不来? 【诗篇联系】 《诗经》中凡言东门,都是陈城的东门,因为仲氏在陈国时住在那里,所以东门成了他们恋爱的地点。然仅凭东门也不可能知道这首诗的意义。诗义是由“明星”二字晓得的。马瑞辰于《毛诗传笺通释》(卷十三)说:“明星,谓启明之星,非泛言大星也。《小雅》:‘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传》:‘日旦出,谓明星为启明;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庚,续也。’《史记·天官书》:‘太白出东方,庳近日曰明星,高远日曰大嚣。’是启明一名明星之证。”明星既为启明星,那么就与《绸缪》篇“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的时间相合了。三星即参星,亦即启明星。这样使《东门之杨》与《绸缪》两篇发生了联系。再由《绸缪》篇“见此邂逅”“如此邂逅何”的“邂逅”与《野有蔓草》篇“邂逅相遇”的“邂逅”,又使《绸缪》与《野有蔓草》两诗发生关系。《小星》篇“嘒彼小星,维参与昴”,参星就是启明星,也就是三星,因而《小星》篇又与《东门之杨》《绸缪》《野有蔓草》三诗联系到一起。下边就将这四篇诗联合起来试作解释。 【诗义辨正】 《毛序》:“《东门之杨》,刺时也。婚姻失时,男女多违,亲迎,女犹有不至者也。”全从字面上猜测。因为古人迎娶在昏时,故由昏而想到婚姻。再由“昏以为期,明星煌煌”,没有及时而至,就又联想到“婚姻失时,亲迎,女犹有不至者”。《郑笺》就明明这样附会说:“亲迎之礼以昏时,女留他色,不肯时行,及至大星煌煌然。”《集传》说:“此亦男女期会而有负约不至者,故因其所见以起兴。”虽比较接近诗义,而实际仍在字面上猜想。要不是发现尹吉甫与仲氏的恋爱事迹,这首诗的意义也就永久无法知道。 十一 野有蔓草(郑风)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两句懂得了,诗义也就显现了。仲氏之在东门外边迎接尹吉甫,尹吉甫并不知道。她是从她父亲孙子仲那里知道尹吉甫的队伍要从陈城经过,所以她去接他。接到他后,所以他说“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不期而遇正是我所愿望的。怎么知道是这种情节呢?“野有蔓草”与“东门之杨”的场地相合;“零露漙兮”与“明星煌煌”的时间也正合。再加以《绸缪》篇所写的见面后就要离别,故知此中情节。 【字句解释】 一章。蔓,曼之假借;曼,长(马瑞辰说)。零,落。漙,盛多貌。《诗经》里用“有美一人”的共有两篇,就是《泽陂》与此诗,而这两篇所指的,都是仲氏。清扬,眼睛。婉,为腕之假借;腕,大目貌。清扬婉兮,就是有着两只大眼睛。整章的意思就是:野地里长着很深的草,露水下得很大呀。一位美丽的人儿,有着两只大眼睛。不期而遇到呀,正是我所希望的呀! 二章。瀼瀼,露盛貌。如,作其讲,与《都人士》篇“绸直如发”的“如”同义。臧、藏,古通。与子偕臧,就是与她一起藏起来。这也正是一对爱人见面时的情景。整章的意思就是:野地里长着很深的草,露水下得很多呀。一位美丽的人儿,她的眼睛大大的。不期而遇到呀,与她一起藏起来呀。 【诗篇联系】 《东门之杨》篇是写等待爱人,一直等到天快亮的时候终于等到了;这一首正是写接到爱人后的情景,不是天造地设的联结吗? 【诗义辨正】 《毛序》:“《野有蔓草》,思遇时也。君之泽不下流,民穷于兵革,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焉。”全是由政教观点来猜,一点也不着边际。《集传》说:“男女相遇于野田草露之间,故赋其所在以起兴。”他是从民歌的立场来猜。姚际恒说:“《小序》谓‘思遇时’,绝无意。或以为邂逅贤者作,然则贤其‘清扬婉兮’之美耶?此似男女及时婚姻之诗。”大家都在猜,没有一个猜得对。闻一多说:“喜遇也。”表面猜到了,然而谁与谁遇呢?假如不知道作者,还是不知道真实情形。 十二 绸缪(唐风)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三星是什么星,良人是哪一种人。这两个问题解决了,诗义也就显现了。 三星就是参星,到现在北方人还说“三星出现了”,就是指参星的出现。参星,就是《东门之杨》篇的明星,也就是启明星。“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也正是指启明星的出现。良人,是什么人呢?现在都依《孟子》一书而解为丈夫,这是了解此诗的最大障碍。《国语·齐语》说:“管子对曰:‘作内政而寄军令焉。’桓公曰:‘善。’管子于是制国。五家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焉,以为军令。五家为轨,故五人为伍,轨长帅之。十轨为里,故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帅之。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连长帅之。十连为乡,故二千人为旅,乡良人帅之。”由此可知良人是率领二千人的旅长,也可说是乡长,这是保甲制度上的名称,原始的意思并不作丈夫解。然这是齐国的制度,现在所讲的是卫国的诗,怎么可以引以为证呢?《齐语》又说“修旧法,择其善者而业用之”,其制度是由旧的制度而来,现在讲的是宣王三年(公元前八二五),而管仲是齐桓公时人,齐桓公是周庄王十二年(公元前六八五)即位,离宣王三年已一百四十年,故谓之旧法。宣王的复兴就是用这种兵役制度而复兴的,讲到尹吉甫西征狁时就可知道。《诗经》中用“良人”的共有四篇,就是《小戎》《桑柔》《秦风·黄鸟》与此诗。除《黄鸟》篇的三良是指子车氏的三子外,其余各篇的良人都是尹吉甫,因为他正是卫国浚地的良人。到此,我们可以解释《击鼓》篇“土国城漕,我独南行”这两句诗了。他是良人,应该带有两千人,可是不让他带军队,只派他一个人去,所以说:“我独南行。”他的职位本是良人,所以此诗说:“见此良人。”他同仲氏是没有约会而遇到的,所以又说:“见此邂逅。”这都是女子的口气。他们见到后,马上又要离别,所以又说:“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知道了这些情节,再将此诗一字一句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绸缪,缠绵。束薪,捆绑柴薪。子,嗞之假借;《说文》:“嗞,嗟也。”子兮,嗞嗟的声音(王引之《经义述闻》说)。如,与。整章的意思就是:有人在捆绑柴薪,天上的参星出现了。今晚是多么好的一个晚上呀!我看到了这位良人。可叹呀可叹,看到了又该怎么样呢! 二章。刍,干草。隅,房屋的一角。邂逅,应解为不期而遇的人,因为一章良人,三章粲者,都是指人,此章也应指人。整章的意思就是:有人在捆绑干草,参星在屋角出现了。今晚是多么好的一个晚上呀!看到了不期而遇的人。可叹呀可叹,看到这不期而遇的人又该怎么样呢! 三章。楚,有草木二种,此处应指楚草,因为上两章的薪、刍都是指草(闻一多说)。户,门户。粲,指美男子。整章的意思就是:有人在捆绑楚草,参星在门前出现了。今晚是多么好的一个晚上呀!看到了这位美男子。可叹呀可叹,看到这位美男子又该怎么样呢! 【诗篇联系】 “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与《东门之杨》篇的“明星煌煌”正是一个时间。良人是率领两千人的武士,与平陈与宋的任务正合。“见此邂逅”与《野有蔓草》的“邂逅相遇”也正吻合。把《东门之杨》《野有蔓草》《绸缪》三诗连合起来,不正是一个故事吗?再者,“三星在天”的时候束薪、束刍、束楚,不正是行军的情景吗? 【诗义辨正】 《毛序》:“《绸缪》,刺晋乱也。国乱,则婚姻不得其时焉。”《毛传》解良人为“美室”;既然有了美室,怎还婚姻不得其时呢?《集传》说:“国乱民贫,男女有失其时而后得遂其婚姻之礼者,诗人叙其妇语夫之辞曰:方绸缪以束薪也,而仰见三星之在天,今夕不知何夕也,而忽见良人之在此。既而自谓曰:子兮子兮,其将奈此良人何哉?喜之甚而自庆之辞也。”把诗解释得支离破碎,且也不着边际,这都是民谣观念的作祟! 十三 小星(召南)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释音:嘒,音彗。昴,音卯。裯,音仇。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肃肃宵征”与“夙夜在公”,了解了这两句,诗义也就打通了。 肃肃,《毛传》:“疾貌。”《诗经》里用“肃肃”的共有八篇,就是《鸨羽》《鸿雁》《黍苗》《思齐》《烝民》《雝》《兔罝》与此诗。《毛传》《郑笺》对这两个字的解释有时作“疾貌”,有时作“敬也”,有时作“鸨羽声”,有时作“羽声”,有时作“严正之貌”,其依诗立训,显而易见。实际上,除《兔罝》篇的“肃肃”读为“缩缩”外,其余各篇都作“急”讲。《鸨羽》篇“肃肃鸨羽”即急急鸨羽,形容鸨羽飞行之速;《鸿雁》篇“肃肃其羽”就是急急其羽;《黍苗》篇“肃肃谢功”,就是急急谢功;《思齐》篇“肃肃在庙”,就是急急在庙,形容祭祖者的忙碌;《烝民》篇“肃肃王命”,就是急急的王命;《雝》篇“至止肃肃”,就是至止急急,急急地来到;此篇“肃肃宵征”,就是急急宵征。《诗经》中用“征”字的共有十八篇,就是《东山》《破斧》《皇皇者华》《小雅·杕杜》《六月》《车攻》《鸿雁》《小明》《黍苗》《渐渐之石》《何草不黄》《采芑》《小宛》《烝民》《泮水》《常武》《桑柔》与此诗。《毛传》《郑笺》对此字的解释也不一致,有时解作征伐,而大多数都解为行。如解为行,使诗义也都变了。征就是出征,打仗;肃肃宵征,就是天不亮就急急地出征。 《诗经》里用“公”字的共四十一篇,就是《兔罝》《麟之趾》《采蘩》《羔羊》《简兮》《硕人》《大叔于田》《东方未明》《汾沮洳》《驷驖》《秦风·黄鸟》《七月》《破斧》《九罭》《狼跋》《天保》《六月》《白驹》《大东》《大田》《绵》《思齐》《灵台》《文王有声》《既醉》《凫鹥》《公刘》《卷阿》《云汉》《江汉》《酌》《瞻卬》《召旻》《烈文》《载见》《臣工》《雝》《有駜》《泮水》《閟宫》与此诗。这些公字里,除谭公、穆公、周公、召公、公刘、庄公、鲁公为私名,公路、公行、公族、公孙为称谓,《閟宫》《泮水》两篇之“公”为鲁公[2],《六月》篇“以奏肤公”、《灵台》篇“矇瞍奏公”、《江汉》篇“肇敏戎公”、《酌》篇“实维尔公”、《文王有声》篇“王公伊濯”之“公”为“功”之假借外,其他单用“公”的,都是指卫公,因为称本国的君故只称公。等于《春秋》里称别国君主时都提出名字,称本国时则只称“公”一样。这点发现很重要,因为使这些诗篇有了范围,考证事迹时,也就有线索可寻。“在”作“为”讲,夙夜在公,也就是从早到晚为卫公。如此讲来,此诗就与平陈与宋发生了关系。 了解这两句诗,再将整篇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嘒,明貌。与《云汉》篇“有嘒其星”的“嘒”同义(马瑞辰说)。寔,实,古今字。寔命不同,怨恨自己的命运不如人。整章的意思就是:亮晶晶的小星,三个五个在东边的天空。天不亮就急急地出征,从早到晚为公,命运实在不同! 二章。参,即《绸缪》篇的三星。现在北方乡下人,夜晚出门时还看三星出来了没有;三星出现就该动身了。昴,是昴星。衾,被子。裯,帐子。抱衾与裯,就像现在行军时带的军毡。犹,若。不犹,不若,也就是上章“不同”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亮晶晶的小星,是参星与昴星。天不亮就急急地出征,抱着被子与蚊帐,命运实在不好! 【诗篇联系】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嘒彼小星,维参与昴”,正与《东门之杨》篇“明星煌煌”“明星晢晢”,《绸缪》篇“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为同一时间。“肃肃宵征”正是《绸缪》篇的良人的任务。这位良人正在恋爱,如今见了爱人而马上又要离别,自然要有怨言,《绸缪》篇是女子的口气,这首诗是男子的口气,而所写的都是离愁别恨,情感正复一致。把这四首诗——《东门之杨》《野有蔓草》《绸缪》《小星》摆在一起,不是正相连贯吗? 【诗义辨正】 《毛序》:“《小星》,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集传》也跟着附会说:“南国夫人承后妃之化,能不妒忌以惠其下,故其众妾美之如此。盖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还,故因所见以起兴。其于义无所取,特取在东、在公两字之相应耳。遂言其所以如此者,由其所赋之分不同于贵者,是以深以得御于君为夫人之惠,而不敢致怨于往来之勤也。”方玉润《诗经原始》批评上两种论调说:“诗中词意唯衾裯句近闺词,余皆不类。不知何所见而云然也。且即使此句为闺阁咏,亦青楼移枕就人之意,岂深宫进御于君之象哉?姚氏际恒解此诗,引章俊卿之言以为小臣行役作,因推广其意云:‘山川原隰之间,仰头见星,东西历历可指,所谓戴星而行也。抱衾裯云者,犹后人言襆被之谓。“实命不同”,则较“我从事独贤”稍为浑厚。若谓众妾,则是乃其常分,安见为后妃之惠及妾媵乎?’然而诗旨原自分明,无如诸公之错会其解者何哉?夫‘肃肃宵征’者,远行不逮,继之以夜也。‘夙夜在公’者,勤劳王事也。命之不同,则大小臣工之不一,而朝野劳逸之悬殊也。既知命不同,而仍克尽其心,各安其分,不敢有怨天心,不敢有忽王事,此何如器识乎?”他几乎说对了;可惜他不知道真实事迹,说得还不透彻。傅斯年说:“《小星》,仕官者夙夜在公,感其劳苦而歌。”闻一多说:“此诗本是咏使者远适,夙夜征行,不敢慢君命之意。”屈万里说:“《韩诗外传》(卷一)引此诗,以为劳于仕宦者之作,近是。”都不了解征是出征,所以都在仕宦者身上猜想。然而比《毛序》《集传》要切近多了。 十四 出其东门(郑风)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释音:员,音云。 【诗义关键】 《诗经》中凡言东门,都是陈城的东门,以下将逐一证明;因为这首诗在《郑风》,孔颖达就以为是郑国的东门,非是。若是陈城东门,诗义就可寻绎了。原来尹吉甫到东门去找他的女友,女友不在,又到东门外来找她,只见到一大片的女郎,可是其中没有她,就和其中一位穿白衣围淡绿佩巾的女郎开了一个玩笑,这首诗就是向一位女子开玩笑的作品。 【字句解释】 一章。思存,思之所在。缟衣,白衣。綦,淡绿色。巾,佩巾。乐,即北平话的“逗乐子”。员,云,古今字,语助词。整章的意思就是:走出了那个东门,有一片像云彩那样多的女郎;虽说有一片像云彩那样多的女郎,然都不是我所思念的。只有那位穿白衣围淡绿色佩巾的,聊且可以逗一逗乐子。 二章。阇,城门外的子城门。荼,茅草的穗。茅草穗是白色,与白云色相同,故类举以为对。且,通徂;《尔雅》:“徂,存也。”思徂,与思存是一个意思。茹藘即绛草,此处指其叶而言。娱,逗着玩。整章的意思就是:走出了城的子门,看到一片像荼穗一样多的女郎;虽说看到一片像荼穗一样多的女郎,然都不是我所想念的。只有穿白衣围茹藘色佩巾的,聊且可以与她逗着玩。 【诗篇联系】 研究《诗经》有一个方法,就是将同一个字、同一个成语、同一个名词、同一个句子、同一个地名、同一个人名、同一件史事、同一个故事列在一起,自然就发现它们的关系。比如《东门之枌》《东门之池》《东门之杨》《出其东门》《东门之》这些东门,如果照着《国风》的国别去找,永远得不出结果。现在知道都是陈城的东门,故事就有线索可寻了。线索寻到了,不仅了解这首诗,连最不可捉摸的《芣苢》一诗,也可知它的意义了。接着下边就要解释《芣苢》篇。 【诗义辨正】 《毛序》:“《出其东门》,闵乱也。公子五争,兵革不息,男女相弃,民人思保其家室焉。”孔颖达为附会这样说法,以桓公十一年、十五年、十七年、十八年,庄公十四年《左传》里互争的事迹以实之,请问:这么长的时间里,诗是什么时候写的?这些事迹与诗有什么关系?《集传》说:“人见淫奔之女而作此诗。以为此女虽美且众,而非我思之所存,不如己之室家,虽贫且陋,而聊可自乐也。是时淫风大行,而其间乃有如此之人,亦可谓能自好而不为习俗所移矣。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岂不信哉!”姚际恒批评他们说:“《小序》谓‘闵乱’,诗绝无此意。按郑国春月,士女出游,士人见之,自言无所系思,而室家聊足与娱乐也。男固贞矣,女不必淫。以如云如荼之女而皆谓之淫,罪过!罪过!人孰无母、妻、女哉?”他所批评的是对了,而所猜想的错了。傅斯年说:“一人自言其所爱之专一。”只对了一半,因为他没有注意到“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的下一半。 十五 芣苢(周南)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释音:芣,音浮。苢,音以。掇,音夺。捋,音略。袺,音结。襭,音洁。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芣苢是哪一种草?它有什么作用?它的作用晓得了,诗义也就可以寻绎了。《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七)于“车前子”条引《尔雅》说:“芣苢,马舄;马舄,车前。注:今车前草,大叶长穗,好生道边,江东呼为虾蟆衣。”又引《埤雅》说:“车前之实,雷之精也。善疗孕妇难产及令人有子,故《诗序》以为妇人乐有子也。”吃了车前子可以使妇人有子,这首诗的意义就显现了。《出其东门》篇不是说“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缟衣茹藘,聊可与娱”吗?他所开的玩笑就是这篇诗。先把这首诗作一解释,再看他开的是什么玩笑。 【字句解释】 一章。《诗经》里用“采采”的,除《卷耳》篇外,都是“粲粲”的假借,如《蒹葭》篇“蒹葭采采”,就是蒹葭粲粲;《蜉蝣》篇“采采衣服”,就是粲粲衣服;此诗“采采芣苢”,就是粲粲芣苢。粲粲,此处作“萋萋”讲,茂盛的意思。这是成语,不能分开作“采而又采”讲。下句的“采”字才作“采”讲。《诗经》中用“薄言”成语的共有九篇,就是《采蘩》《出车》《邶风·柏舟》《采芑》《采绿》《时迈》《有客》《》与此诗。在这九篇里,薄,都读为“迫”;言,作“而”讲;薄言,就是迫而(高鸿缙《释薄言》说)。有,也是采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粲粲的芣苢,急忙地在采它。粲粲的芣苢,急忙地得到它。 二章。掇,掠。捋,揪。整章的意思就是:粲粲的芣苢,急忙地掠它一把。粲粲的芣苢,急忙地揪它一把。 三章。袺,衣袖下的口袋,此处当动词用,就是塞在袋里。襭,褱,也就是怀的本字,这里也作动词用,就是揣在怀里。整章的意思就是:粲粲的芣苢,急忙地塞在袋里。粲粲的芣苢,急忙地揣在怀里。 【诗篇联系】 了解了诗义,现在可以想象尹吉甫是怎样开这位穿白衣围淡绿色佩巾女子的玩笑了。车前子吃了可以生子,故意说她看见车前子急忙地采一把,急忙地摘一把,急忙地掠一把,急忙地揪一把,急忙地塞在袋里,急忙地揣在怀里,这不是开人家玩笑吗?到此,可以了解“聊乐我员”“聊可与娱”的意义了吧?而《出其东门》与《芣苢》两篇的关系也可发现了吧?(这首诗是依据闻一多《匡斋尺牍》的解释,略加补充与修正。) 【诗义辨正】 《毛序》:“《芣苢》,后妃之美也。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这是由芣苢宜怀妊的观念而演绎出来的。因为这首诗在《周南》,不敢认为是刺,所以说:“后妃之美也。”《集传》附会说:“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妇人无事,相与采此芣苢而赋其事以相乐也。采之未详何用,或曰其子治产难。”这是参和民谣与政治教化的观念而凑成的诗说。《韩诗序》说:“伤夫有恶疾也。以事兴芣苢虽恶臭乎,我犹采采而不已者,以兴君子虽有恶疾,我犹守而不离去也。”芣苢有什么恶臭?真是向壁虚构以迁就自己的主观。姚际恒说“此诗未详”,倒是一句实在话。要不是闻一多给我们的启发,恐怕永远无法了解这首诗。 十六 采葛(王风)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采葛是什么季节;季节知道了,所谓“彼采葛兮”的“彼”指的是谁,就有线索可寻了。《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十)于“葛”条引《图经》说:“七月着花,似豌豆花,不结实。”又引《南越笔记》说:“秋霜时有葛花菜。”葛是开花后才可采,那么,采葛当在七月。同书(卷七)又于“车前子”条引《图经》说:“七、八月采实。”由此可知采葛与采芣苢是同一个时候。从《出其东门》篇,知道尹吉甫去陈城东门外找仲氏没有找到,而仲氏之所以出去东门,也就是采葛,假如说此诗的“彼”即指仲氏,不会毫无道理吧? 【字句解释】 一章。葛,可以为绤,《葛覃》篇说:“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为绤”。整章的意思就是:她采葛去了,一天见不到,就像三个月了! 二章。《毛传》:“萧所以供祭祀。”整章的意思就是:她采萧去了,一天见不到,就像三个秋天了! 三章。《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九)于“艾”条引《别录》说:“艾叶味苦,微温,无毒。主灸百病,可作煎,止下痢吐血,下部慝疮,妇人漏血,利阴气,生肌肉,辟风寒,使人有子。”整章的意思就是:她采艾去了,一天见不到,就像三年了! 【诗篇联系】 从《出其东门》篇知道尹吉甫到陈城东门外去找仲氏,未曾找到,在他们热恋期间,自然有一日三秋之感。然怎么就知道是指他们呢?同一个季节里,不会恰巧有第二对爱人是这样的情景吧? 【诗义辨正】 《毛序》:“《采葛》,惧谗也。”怎么会惧谗呢?《毛传》说:“桓王之时,政事不明,臣无大小,使出者则为谗人所毁,故惧之。”这样序《诗》,这样解《序》,与诗哪儿有一点关系?《集传》说:“采葛所以为绤,盖淫奔者托以行也。故因以指其人而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也是在乱猜。姚际恒批评他们说:“《小序》谓‘惧谗’,无据。且谓‘一日不见于君,便如三月以至三岁’。夫人君远处深宫,而人臣各有职事,不得常见君者亦多矣。必欲日日见君,方免于谗,则人臣之不被谗者几何?岂为通论?《集传》谓‘淫奔’,尤可恨。即谓妇人思夫,亦奚不可?何必淫奔?然终非义之正,当作怀友之诗可也。”他说“怀友”,只对了一半,因为他没有分清男女。傅斯年说:“男女相思之歌。”对了。 十七 子衿(郑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释音:衿,音今。 【诗义关键】 尹吉甫的爱人仲氏在陈城时住在东门,那么,不仅东门之池是他们谈情说爱的场地,东门的城楼与城墙上也成为他们会面的地方。加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与《采葛》篇完全相同,自然使我们将这两篇连在一起,而此诗的意义也就发现了。 【字句解释】 一章。子衿与二章子佩对称,佩,既是玉佩,则衿也应为佩之一类,故闻一多以衿为紟之假借。紟,佩玉的带子,一称绶。悠悠,遥遥。嗣,《韩诗》作诒;诒,寄。音,音信。整章的意思就是:你的黑色的玉绶呀,遥遥地系着我的心。纵然我不能到你那儿,难道你就不寄个信来? 二章。整章的意思就是:你的黑色的玉佩呀,遥遥地让我在想念。纵然我不能到你那里,难道你也不能来? 三章。挑达,双声字,往来轻疾貌。城阙,城楼。整章的意思就是:走来走去呀,在那城楼上呀。一天见不到,就像三个月呀! 【诗篇联系】 《诗经》中的表现方法可以归纳成一个原则,就是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同一事件、同一感情,则用同一语句来表现。由此法则,使我们将《采葛》与此诗摆在一起;也由此诗“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与《静女》篇“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相同,又使此诗与《静女》篇排在一起了。 【诗义辨正】 《毛序》:“《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毛传》说“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所服”,由误解青衿为学子之服,故而想到学校。孔颖达说:“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以刺学校之废也。”要转多么大的一个弯子才把这首序的意义解释出来!《集传》说:“此亦淫奔之诗。”在道学家的朱熹看来,三百篇不是淫诗的没有几首。既然是淫诗,为什么还以此诗来教弟子呢?不过,他与汉儒比较,还是进步的,因为他还是面对着三百篇。汉儒是根本不看诗,只就诗中的一两个字来讲政教。傅斯年说:“爱而不晤,责其所爱者何以不来也。”大体对了。 十八 静女(邶风)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释音:怿,音亦。女,音汝,下一“女”字同。荑,音啼。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彤管。自从《郑笺》说“彤管,笔赤管也”以后,这首诗也就无法了解了。诗明明说“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又说“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她明明是从牧野回来,约好在城楼见面,从田野回来怎么会带一支赤管的笔呢?所带的一定是田野里的东西,所以说“自牧归荑”。归,就是带回来的意思。彤管,一定是荑了。然荑怎么会称为彤管呢?《植物名实图考》卷八(与《植物名实图考长编》非一书)于“白茅”条说:“其芽曰茅针,白嫩可啖,小儿嗜之,河南谓之茅荑。”陈城正在河南。又引雩娄农说:“紫茹未拆,银线初含,苞解绵绽,沁鼻生津,物之洁,味之甘,洵无伦比。”由此可知,所谓彤管就是茅针还没有拆去紫茹时的称谓,实际也就是荑。如此讲来,全诗意义就一致了。 【字句解释】 一章。静,竫之假借;竫,善。姝,美,曾作解释。城隅,城角。爱,《方言》引作“”,注云:“蔽也。”整章的意思就是:有一位漂亮的好姑娘,在城角上等着我。她藏起来了找不着,搔着头皮也不知怎么好。 二章。娈,少好貌。有炜,赤貌。说,同悦。怿,悦。女、汝,古今字,指彤管。整章的意思就是:有一位年轻的好姑娘,赠给我些茅针;这些茅针赤得真好看,我很喜欢你的美丽。 三章。荑,茅针。洵,诚。整章的意思就是:从牧田里带回来的茅荑,真正特别的美。并不是你特别美,是因为美人所赠。 【诗篇联系】 《采葛》篇说“彼采葛兮”“彼采萧兮”“彼采艾兮”,指女的去田野;这首诗说“自牧归荑”,是从田里回来,这是多么衔接!《诗经》中用“姝”字的共有三篇,就是《东方之日》《干旄》与此诗。《方言》说:“齐、魏、燕、代之间谓好曰姝。”在古时交通不便之下,也只有齐魏燕代一带的人才用这个字。尹吉甫是南燕人,在卫国做仕,魏燕代也正是卫地。从这个字的使用,也可证明作者是什么地方的人。 【诗义辨正】 《毛序》:“《静女》,刺时也。卫君无道,夫人无德。”诗在《邶风》,就从卫国来附会。这首诗的解说非常纷纭,只引方玉润的解说与批判,就可看出纷纭到什么程度!他说:“《序》谓‘刺时’,毛郑推原其意,谓‘陈静女之美德,以示法戒’。《集传》则从欧阳氏说,斥为男女相期会之词。夫曰静女,而又能执彤管以为诫,则岂俟人于城隅者哉?城隅何地,抑岂静女所能至也?于是纷纷之论起。吕氏大临曰:‘古之人君,夫人、媵妾散处后宫,城隅者,后宫幽闲之地也。女有静德,又处于幽闲而待进御,此有道之君所好也。’已属勉强穿凿。而吕氏祖谦(按宋人,著有《家塾读诗记》三十二卷)更主之。以为此‘述古者以刺卫君’。至谓‘搔首踟蹰’,与《关雎》之‘寤寐思服’同为思念之切,亦何无耻之甚耶!夫‘搔首踟蹰’,何可与‘寤寐思服’同日并语?说诗至此,真堪绝倒!且媵女进御君王,何烦搔首不见?必说不去。然主此论者甚多。虽横渠张子(按宋人,有《诗说》一卷)亦所不免。观其诗曰‘后宫西北邃城隅,俟我幽闲念彼姝’可见。”方玉润批评各家的解说是对的,然他又以卫宣姜的故事来附会,更是不伦不类。总之,都因误解彤管的意义而不能得其真解。傅斯年说:“男女相爱之辞。”对了。 十九 女曰鸡鸣(郑风)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释音:凫,音符。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与子偕老”一句,知道与谁偕老,诗义也就清楚明白了。《诗经》里用“偕老”的共有四篇,就是《击鼓》《氓》《君子偕老》与此诗。我们看能不能找出这四首诗的关系,假如找出关系,那么,不仅与谁偕老知道了,而且使《诗经》研究发现了一片新大陆,许多诗篇也都联系到一起了。 《击鼓》篇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平陈与宋时,在陈国一双男女的自订婚约。《氓》篇说:“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总角是十五岁,这几句诗的意思就是:在十五岁的生日宴席上,我们有说有笑,并且发誓要白头偕老。可是你现在也不回头想一想,你既然不回头想一想,咱们也只有完了!从这几句话可得几点认识:第一,他们是在女的十五岁时自订白头偕老之约;第二,女的如约嫁了过来,所以《氓》篇又说“女也不爽,士贰其行”;第三,因为男的变了心,所以女的要离开。《击鼓》篇所讲的是自由恋爱,《氓》篇讲的也是自由恋爱,不过由自由恋爱而延长到结婚,延长到仳离。《击鼓》篇的恋爱事件发生在陈国,而《氓》篇的故事发生在卫国。诗言:“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又说:“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是男的家住在复关,女的由淇水把他送至顿丘就望着他回去。顿丘与复关邻近,都是卫地。孙子仲就是从卫国来平陈宋,后来又回到卫国,所以诗中的一对恋人也是从卫国来而又回到卫国。这样讲来,《氓》篇的恋爱事迹是不是《击鼓》篇的延续呢?正是如此。怎么知道呢?再从《氓》篇来看。 《氓》篇说:“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古时婚姻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此人并没有媒人,亲自去商议婚事。女的以为没有媒人不可以结婚,但是男的一生气,女的马上改口说:“不要生气吧,我秋后嫁给你好了。”这不是自由恋爱是什么?然男的是什么人呢?是一位氓。氓是哪一种人呢?《孟子·滕文公上》说:“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孟子·公孙丑上》也说:“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可见氓是流亡之民,所以《说文》段注:“自他归往之民,则谓之氓,故字从民亡。”(林春溥《四书拾遗》说)氓既然是外国人,而我们说尹吉甫与仲氏恋爱,尹吉甫是否是外国人呢?《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吉氏出自姞姓。黄帝裔孙伯鯈封于南燕,赐姓曰姞。其地东郡燕县是也。后改为吉。”南燕,在今河南延津县之北三十五里,周时与卫国为邻。由此可知尹吉甫原是南燕人,流亡到卫国的复关住家,故被称为氓。可是《氓》篇又说“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她所嫁的是一位士,尹吉甫的身份是士吗?《园有桃》篇说“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祈父》篇说“祈父!予,王之爪士”,这两篇也是尹吉甫所写,讲到这两篇时就可证明。由此可知尹吉甫的身份是士。到此,可以看出这件故事的限制:一、自由恋爱;二、女的是卫国人;三、男的是位外国人,而他的身份是士;四、他们曾去平陈与宋,后来又回到卫国;五、在女的十五岁时,他们在陈国自订白头偕老之约。这么多的条件限制,不会有第二对男女吧! 到此,我们可以把《击鼓》《氓》《君子偕老》与此诗作一次第。这首诗是他们在陈国时,仲氏十五岁的生日宴上,他们自订婚约;《击鼓》篇是仲氏回卫时并没有告诉尹吉甫,她是不告而别,尹吉甫以为她毁约,追到株林来质问她;《氓》篇是讲他们结婚后,因尹吉甫的父母反对这件婚事,又给尹吉甫娶了姜氏,以致仲氏不得不回娘家;《君子偕老》篇是她仳离时,尹吉甫为她婉惜的作品。知道了这些情节,现在就可解释这首诗了。 【字句解释】 一章。昧旦,犹昧爽,天未大明。此诗的“子”,都是指“士”;士是子的身份。明星,启明星。烂,明。翱翔,翼上下曰翱,直刺不动曰翔。翱翔本是指鸟飞,这里形容猎者在田野间高低上下飞奔的情形。弋,缴射。整章的意思就是:女的说:“鸡叫了。”士说:“天还没有亮。”女的又说:“你起来看看夜色,启明星已经发亮了。可以到田野间去追逐奔走射凫与雁了。” 二章。言,而。加,犹着,就是打中的意思。宜,肴,作动词用,谓做肴。御,迎。静,亦为竫之假借;竫,好。整章的意思就是:“你射中了,我给你做肴来吃。一方面吃,一方面喝,咱们将白头偕老。你弹琴,我奏瑟,应和得非常美好。” 三章。杂佩,《毛传》:“珩、璜、琚、瑀、冲牙之类。”此是女送男的信物。后世的男女自订婚约时,不是女的也要送男子以佩玉吗?顺之,爱之。《孟子·万章上》“为不顺于父母”,注:“顺,爱也。”问,慰问。好之,喜欢。都是女对男的讲。整章的意思就是:“知道你要来,所以赠你以杂佩。知道你会顺从我的心,所以用杂佩慰劳你。知道你喜欢我,所以用杂佩报答你。” 【诗篇联系】 仅就这首诗,诗义是无法了解的,若与《氓》篇一联系,诗义就显明了。《氓》篇说“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这不正是表现在她十五岁的生辰宴时,他们欢乐誓约的情景吗?这时女的才十五岁,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所以一天到晚在宛丘上跳舞,在东门之池对唱,在东门的杨树下整夜地等待爱人。女的年纪还太小,此其所以诗人要在《宛丘》篇说“洵有情兮,而无望兮”了。到此我们知道《东门之枌》篇“穀旦于逝”的“穀旦”指的是哪一天,就是仲氏生日这一天。原来他们约好在她生日的时候会面,所以此诗说“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诗义辨正】 《毛序》:“《女曰鸡鸣》,刺不说德也。陈古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也。”《郑笺》补充说:“此夫妇相警觉以夙兴,言不留色也。”都是错认士、女是夫妻而产生的误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并不见得一定要睡在一起才可以这样讲。“子兴视夜,明星有烂”,明明是女的在外边,告诉男的说“启明星已经发亮了”;假如女的也在房里,她能看到男的当然也能看到,用不着必须起来才能看。原来在仲氏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尹吉甫特地来恭贺她,他就住在她家,才有“女曰”“士曰”的对答。尹吉甫是她家的外甥,有亲戚关系,所以住在她家,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诗言“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如果是丈夫,应该说“回”,不应只说“来”。“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难道丈夫喜欢妻子,妻子就报答他以杂佩吗?杂佩一类东西是古时女孩子用以定情的物品,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里,祝英台不就给玉佩以为信物吗?可是这件事实要不是发现尹吉甫与仲氏的恋爱故事,梦想也不可能梦想,所以说诗的人都在夫妇上猜想了。《集传》说:“此诗人述贤夫妇相警戒之词。”姚际恒说:“只是夫妇帏房之诗,然而见此士、女之贤矣。”方玉润也说:“贤妇警夫以成德也。”闻一多说:“乐新婚也。”都在夫妇上转念头,而实际上都错了。 二十 野有死麕(召南)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释音:樕,音速。尨,音芒。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怀春,思婚。从我们一路来讲的诗篇,所谓“有女怀春”不正是仲氏吗?尹吉甫的身份是士,吉士诱之,不正是尹吉甫吗?《女曰鸡鸣》篇“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不是女的叫男的去打猎吗?而这篇说“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不正是女的也跟去打猎吗?这一篇的事迹与《女曰鸡鸣》篇非常衔接。就照这个意思将此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麕,獐。《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六)于“茅根”条引《本草纲目》说:“茅有白茅、菅茅、黄茅、香茅、芭茅数种。叶皆相似。白茅短小,三四月开白花,成穗,结细实。其根甚长,白软如筋而有节,味甘,俗呼丝茅。”既言白茅包之,这首诗的季节一定在三四月间。整章的意思就是:在旷野里打死了一只麕,用白茅包着它。有一位想结婚的女郎,吉士在诱导她。 二章。《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十七)于“槲若”条引《尔雅》说:“樕朴,心。”注:“槲樕别名。疏:‘朴樕一名心。’某氏曰:‘朴樕,槲樕也。有心,能湿,江河间以作柱。’是朴樕为木名也。故郭云:‘槲樕别名。’《诗·召南·野有死麕》云‘林有朴樕’,此作樕朴,文虽别,其实一也。”朴樕既为木名,它与死鹿捆在一起,当为烤鹿肉之用。纯、束二字同义,纯也是束(马瑞辰说)。用白茅把朴樕、死鹿包起来,这不是烤肉吃是什么?有女如玉,有一位像玉一样洁白的女郎。这是讲女子的皮肤。到此,又多知道仲氏的一种特征,就是她的皮肤洁白如玉。《白驹》篇“其人如玉”也是形容她。整章的意思就是:树林里有朴樕,野地里有死鹿,都用白茅捆着。有一位洁白如玉的女郎。 三章。舒,《毛传》:“徐也。”脱脱,《毛传》说:“舒迟也。”这样“舒而脱脱”就得解为徐迟而徐迟,不成文义。脱,《经典释文》“沈始悦反”[3],读为脱衣之脱。感,读为憾,动的意思。帨,佩巾。尨,犬。这一章是女子的口气,整章的意思就是:慢慢地脱我的衣服,不要动我的佩巾,不要毛里毛糙地惊了狗叫。 【诗篇联系】 从“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知道这是尹吉甫与仲氏的故事;再从《女曰鸡鸣》篇“弋凫与雁”,知道这两篇诗有关系。他们是头一晚上自订婚约,第二天他们一起到野地来,男的想看一看女的洁白玉体,所以诗言“有女如玉”。要看玉体自然要脱女的身服,所以女的嘱咐说:“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可知这个尨是女家的狗,因为要脱它女主人的衣服它才叫。诗情画意不是极为显明吗? 【诗义辨正】 《毛序》:“《野有死麕》,恶无礼也。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毛传》补充说:“无礼者,为不由媒妁,雁币不至,劫胁以成昏,谓纣之世。”一个说文王,一个说纣世,到底是什么时代呢?《集传》说:“南国被文王之化,女子有贞洁自守,不为强暴所污者,故诗人因所见以兴其事而美之。”诗在《召南》,朱熹不敢斥为淫诗;若在他风,必以淫诗目之。姚际恒说:“此篇若以为刺淫之诗(欧阳氏说),则何为男称‘吉士’,女称‘如玉’?若以为贞女不为强暴所污(《集传》),则何为女称‘怀春’,男称‘吉士’?且末章之辞,尤无以见其贞意也。若直以为淫诗(季明德说),亦谬。……总于‘女怀春’‘吉士诱’及末章之辞,皆说不去,难以通解。”最后他说:“愚意:此篇是山野之民相与及时为昏姻之诗。昏礼:贽用雁,不以死;皮、帛必以制。皮、帛,俪皮、束帛也。今死麕死鹿,乃其山中射猎所有,故曰‘野有’,以当俪皮。白茅,洁白之物,以当束帛。所谓吉士者,其‘赳赳武夫’者流耶?……定情之夕,女属其舒徐而无使帨感、犬吠,亦情欲之感所不讳也欤?”方玉润说:“此必高人逸士,抱璞怀贞,不肯出而用世,故托言以谢当世求才之贤也。”这又说到哪里去了! 二十一 木瓜(卫风)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释音:琚,音居。玖,音久。 【诗义关键】 《女曰鸡鸣》篇说“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此诗说“报之以琼琚”,杂佩中就包括琼琚。《诗经》中所言物品,没有不是真实的,那么,所谓木瓜,可能是尹吉甫来看仲氏时,给她带来的礼物,所以仲氏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明明是说以琼琚来作订婚的信物。 【字句解释】 一章。《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十三)于“木瓜”条引《本草纲目》说:“其实如小瓜,而有鼻,津润味不木者为木瓜。圆小于木瓜,味木而酢涩者为木桃。似木瓜而无鼻,大于木桃,味涩者为木李,亦曰木梨。”实际上,木瓜、木桃、木李是一类东西而异名,不过换字以协韵。《毛传》注琼琚说:“琼,玉之美者。琚,佩玉名。”注琼瑶说:“美玉。”注琼玖说:“玉名。”实际上,琚、瑶、玖也是同类东西而异名,也是换字以协韵。好,匹(闻一多说)。整章的意思就是:你送给我的是木瓜,我报答你的是琼琚。并不是报答你,而是拿它作为匹配的表记。 二章。整章的意思就是:你送给我的是木桃,我报答你的是琼瑶。并不是报答你,而是拿它作为匹配的表记。 三章。整章的意思就是:你送给我的是木李,我报答你的是琼玖。并不是报答你,而是拿它作为匹配的表记。 【诗篇联系】 从《女曰鸡鸣》篇发现了尹吉甫与仲氏私订婚约的情形,因而这首诗也可以了解了。把它摆在这里不是最自然的安排吗? 【诗义辨正】 《毛序》:“《木瓜》,美齐桓公也。卫国有狄人之败,出处于漕,齐桓公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服焉。卫人思之,欲厚报之,而作是诗也。”齐桓公救了卫国,《左传》说“卫国忘亡”,这是多么大的恩德,怎么可以用木瓜、木桃、木李来作比呢?人家恢复了自己的国土,且遗以车马器服,以一块佩玉就可以报答了吗?真是比喻不伦!倒是《集传》摸到了一点边际,朱熹说:“言人有赠我以微物,我当报之以重宝,而犹未足以为报也。但欲其长以为好而不忘耳。疑亦男女相赠答之辞,如《静女》之类。”屈万里引崔述说“此寻常赠答之诗”,又将诗义推远了。独闻一多认为“定情也”,确是真知灼见。 二十二 丘中有麻(王风)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 丘中有麦,彼留子国。彼留子国,将其来食。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 释音:将,音锵。施,音宜。 【诗义关键】 《女曰鸡鸣》篇“杂佩以报之”;《木瓜》篇“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此诗“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很显然,这个佩玖也就是《木瓜》篇的“琼玖”、《女曰鸡鸣》篇的“杂佩”。《木瓜》篇是以女子的口气,而此篇以男子的口气。 【字句解释】 一章。留,留给。自从《毛传》将“留”注为“大夫氏。子嗟,字也”后,后人都在这“留子嗟”上作考证,诗义始终不可了解。假如留是氏,子嗟是字,那么“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就是“丘里边有麻,那个留子嗟”,成何文句?将,语词,与《将仲子》篇的“将”同义。施,通常作施施,《颜氏家训·书证篇》说:“江南旧本悉单为施。”证之以“将其来食”的对句,应该是单一施字。施,与《葛覃》篇“施于中谷”、《兔罝》篇“施于中逵”、《弁》篇“施于松柏”之“施”同,都是置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丘里边的麻,把它留给子嗟。把它留给子嗟,让他来处置。 二章。子国与子嗟对称,都是陪衬第三章的“之子”。我们说子嗟、子国是人名,还可以引《东门之枌》篇“穀旦于逝,越以鬷迈”来做证。此诗“丘中有麻”的“丘”,就是《东门之枌》篇的宛丘。越以鬷迈,《正义》解为“男女总集而合行”,可见前往的不只尹吉甫与仲氏。《东门之枌》篇说“不绩其麻”,此诗说“丘中有麻”,同一季节。整章的意思就是:丘里边的麦子,把它留给子国。把它留给子国,让他来吃。 三章。之子,是子,就是这个人。李,就是《木瓜》篇的木李。佩玖,也是《木瓜》篇的琼玖。整章的意思就是:丘里边的木李,把它留给这个人;把它留给这个人,她曾赠我以佩玖。 【诗篇联系】 这首诗的“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不正是《木瓜》篇的“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吗?《木瓜》篇是女子的口气,此诗是男子的口气,一唱一答,不正是《东门之池》篇说“可与晤歌”吗?这首诗既在陈国所写,此诗的丘不正是宛丘吗?如此讲来,不仅了解这首诗的意义,连写的时间与地点也都知道了。 【诗义辨正】 《毛序》:“《丘中有麻》,思贤也。庄王不明,贤人放逐,国人思之,而作是诗也。”诗在《王风》,就要在东周的君主里找一个人来实之,可是子嗟、子国是庄王时候的人吗?《郑笺》又说:“子嗟放逐于朝,去治卑贱之职而有功,所在则治理,所以为贤。”又有什么凭证呢?《集传》说:“妇人望其所与私者而不来,故疑丘中有麻之处,复有与之私而留之者,今安得其施施然而来乎?”朱熹是一位道学家,以他的眼光来看,人人都是淫者,所以他把所有的诗都看为淫诗了。闻一多说:“总归是合欢以后,男赠女以佩玉(参《木瓜》篇、《女曰鸡鸣》篇)。”从古到今在定情时,只有女赠男以玉佩,没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