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都市的冬
[book_author]王亚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13336
[book_dec]现代新诗集。王亚平著。上海国际书店1935年6月初版。收新诗24首。前有蒲风写的序言和作者的序诗。集中的诗写于1934年前后,依据内容,分为“乱离的歌”、“都市的歌”、“夜的歌”、“农村的歌”、“人生的歌”和“暴风雨的歌”6辑。诗篇反映现实,写都市的人生百相,写农村的凋敝与荒凉,隐含着对帝国主义和封建官僚统治的控诉,充满时代气息。诗人长于描写,如描写大车夫“一根小鞭/摇着秋天的寒霜,/冬天的白雪,/春天的和风,/夏天的太阳。”(《大车夫》)诗句明白流畅,琅琅上口,适于朗诵。如《两歌女》写出了卖唱歌女的身份、心境,不事雕琢,音韵铿锵。
[book_img]Z_21085.jpg
[book_title]序
黄蒲风
在这曙色欲来的前夜,
我把生命献给了光明。
——《灯塔守者》
拿这么样的一种精神来为人生歌唱,写出《人生的歌》等诗篇,在诗坛上虽然不是空前,却也无能否认,这是近年来的新诗歌的簇新的姿态。汇集了频年的努力,选而成集,使我们对怀抱这么一种精神的诗人,能够作一比较具体的研究与了解;《都市的冬》的出版,就在这一点上也够得上我们的欢欣。从遥远的故国,飞来了《都市的冬》的雏态,我便燃起了热的心怀。我想,不,我简直忍不住,我要说一些话。我的话语,按着我的本性,要毫不客气的写在纸面上。于是,在百忙中我执起了笔。
……
正如书名之所示——《都市的冬》,都市的冬天,必然展开了寒冷,饥饿以及一切恐怖的场面。而跟着都市的进化,又必然使我们联想到崩溃中的农村方面,在亚平的诗里,可以说,这两方面都有了相当的反映。虽然,如果说亚平在正面的描写伟大的都市,我倒觉得不如说他是侧重在刻画农村的破碎。作为亚平的诗歌的内容的:有“哗隆”“哗隆”的机声(《南北楼》),有《纺纱室里》的写照,也有反对帝国主义的抢夺殖民地的战争的描摹;但,更多的却是蒙到了时代运命的可怜的,除了奋斗便只好殁亡的一方面。
亚平眼里的都市,只由于“冬”,自然会使我们联想到“春”。他嘲笑帝国主义的分赃式下的和平(《和平之神》),但是,他更了解为着“生”,过着集团生活的人们必得走上前线。不论有不少地方使我们感到蛇足,亚平的认识,总是配合了伟大的时代的呵!
这一方面的诗,《都市的冬》一首失于柔弱(虽然,它使我感到轻快),而《南北楼》《一锅牛肉》都极使我感到长处。
另方面,出现在亚平笔下的,有押了田地和宅子的逃难者(《逃难》),有《死亡线上》的母和子(《逃荒者》《三等车里》),有《卖茶人》,有《大车夫》,有歌女(《两歌女》),有《女缝工》;也有“被上帝遗弃的孩子”(《孩子们》)们。……直接都关连到家村的破碎。这些,被反映出的正是我们所熟悉的荒凉,零落,杂乱的现象。(参《农村的春天》《恐怖之夜》《新年》等。)
上面说过,亚平的认识是配合了伟大的时代,这认识,不消说是透澈大众的根性。亚平的笔下虽然都是逆运的人们,但这些逆运的人们却总有生的渴望,总表示出了农民本性的顽强,“为了生活的又一个开始,他们在绝望里撑起未来的希望”(《新年》)的——这是在亚平的诗里极值得一提的地方。
正因为亚平的诗歌多侧重这一方面,我总觉得这一方面在他也较有成就。集中,《恐怖之夜》《灯塔守者》《时代的弃儿》《两歌女》《孩子的疑问》《卖茶人》《生活的鞭子》……都是难得的东西。不过,作为农村风俗的叙述说来,《哄花》不能否认的是一个颇可以的表述。《逃难》把被剥削的农民的现况作了一个活映,《大沽口》更假老人的口,道出了可慨叹的今与昔,这些,也都值得我们去充分欣赏。
很明显的,亚平没有像其他的诗人那般的注意到修饰方面。但是有些却也相当的顾及了朗读一方。《逃难》虽是平淡的叙述,读下去也颇觉流畅。像《两歌女》里,我们找得到更多如下的爽利的声音:
尽情的唱吧,
尽情的舞吧,
用生命的灵机换取别人的喝采,
用青春的妩媚卜得糊口的食粮。
只是——
莫要忆起田野的草色,
莫要忆起美丽的家乡,
莫要忆起儿时的伙伴,
莫要忆起慈和的爹娘!
这一切,
都让他去吧,让他去吧!
尤其便以歌唱的,那是《铁道夫之歌》和《煤夫的歌》。这简直就是大众的歌调的歌唱。不过,我到底觉得说亚平善于歌唱,不如说他是善于描述。同时,互相因果的,那就是不能免的情感方面的有时会有点疏松。像《大沽口》,上半段便有点涩。假如今后亚平更能利用这些上述的优点,更大的成功自然可以预期。
正因为亚平长于描述,空虚的呐喊式的抒情是很少的。但《黄浦江》却不能否认的是感情的奔放。不像诗人想象中的神秘,美丽,他看见了“朦胧的月儿,照出了,无数的骷髅困睡在岸上”,他在唱着:
黄浦江!黄浦江!
你不是闲人所爱想的,那么清净,凉爽!
腥臭的晚风,卷起了,噪杂的声响在滩头飘荡。
此外,我觉得亚平在问话或对话诗方面极有成就。《孩子的疑问》里,小孩子的神气逼现着;《时代的弃儿》里,把现实更有确切的描摹。比起徐志摩的土话诗来,无疑,亚平是站在上风。说不定,将来亚平可以在剧诗方面得到好的进展。
不过,有一个地方亚平不能不充分注意。那就是上面提过的蛇足处,在平直的叙述,表现里,骤然在尾巴上跃出不自然的结论。《孩子的疑问》和《时代的弃儿》之所以优美,是因为他们各各被显现了真实。反之,在《纺纱室里》,轻易便会引起人们的恶感,但是,若能深刻的通过现实,把要求按着现实出发,不急于作突然飞跃的结论,那又无须疑义,当会产生出更完善的诗篇。
…………
写到这里,我觉得可以收住了。
但是,对于亚平,我犹有最后的希冀:
九一八(1931),一·二八(1932)以后,诗坛充满了复兴的声浪,在这复兴的潮流中,唯美颓废的显然业已崩溃了。《都市的冬》正是这场合下的产物,所以它要占一个重要的地位。而我更热烈的盼望这一个具有雄浑天资的诗人,会拿出献给诗界的光明的毅力来,接着出版第二、第三……诗集,用事实来答复所谓复兴期。
1935年5月4日于东京
[book_title]序诗
我生长在农家,
慈母怀里渡过童年。
家乡是一幅美画,
绿色田园笑对着晴天。
我在夕阳下割过野草,
我在晨霞里掐过花尖 [1] ,
我学爸爸弄过锄头,
我傍妈妈赏玩月圆。
生活卖了我的命运,
从那时就踏上征尘,
宛如火线的战士,
在苦斗里企图生存。
把足迹寄托给大地,
让患难撕去了光阴,
燃烧着希望的烈火,
在苦甜里消受青春。
记忆不忍再浮起家乡,
家乡已改变往日模样。
思想在暗夜里启示去处,
那去处在明天的远方。
旅心常萦绕愁颜的慈父,
梦魂怎能慰念儿的老娘。
纵诗笔能牵出心头苦话,
恨无力挽回这人间饥荒。
1935年5月1日
* * *
[1] 棉花长到相当高度,就掐去顶尖,俗名“掐花尖”。
[book_title]乱离的歌
逃难
北风吹落了斜阳,
残照挂在闸楼角上,
炊烟平荡着
漫过了街心、车站,
吻着剥落的木围墙。
老头儿在前
挑着两个破旧行囊,
佝偻着背脊——像对虾,
白发上凝聚着长途的风霜。
老婆子喘吁吁的
手里扯着八岁的孙儿
瘦削得不像人儿样。
最后走着的
二十来岁的少妇,
低着头
怯生生地
拍着刚满周岁的幼儿,
来往的行人,
立刻投来了奇异的眼光。
小孩子们跟着笑,
黄狗儿汪汪地狂吠,
电灯也放出了嘲笑的光芒
他们看了这些异乡的景象,
更加了内心里的凄凉。
饥饿迫他们把担子放下了,
疲乏逼他们停住脚步,
在这来往的人群里,
开始了讨乞的勾当。
电灯亮了,
升平茶园门的前——
涌进涌出的是人的洪流:
“先生!可怜逃难人吧!”
公爹吐出颤抖的哀求,
伸着干枯的手:
“大爷!可怜没饭吃的孩子吧!”
婆母也哀叫了一连串的老泪
从眼角里迸流。
眼看着——
穿大氅的先生,
穿皮袍的老爷,
穿洋服的哥儿,
穿长袍的小姐,
还有穿斗篷的孩子,
还有……
还有……
都走进去了,
都走出来了,
谁把我们睬?
谁把我们怜?
谁能听到这苦苦的哀求?
只有,
只有,
冻云块子在天空挤着,
寒风在耳坠子上乱吼。
讨乞吧,
实在喊不出口;
不吧——怕又
失去这很好的时候。
手拍着胸膛,
想鼓起自家的勇气;
举起了破袄袖,
想遮尽一脸的羞。
咳咳——
为什么这么怯懦?
为什么这么无用?
为什么不能喊出口?
不值钱的泪啊,
却是谁叫你流?
谁叫你流?
肚里忽然打了一个咕噜,
冷风一阵吹来,
半句话逼出来了:
“大叔呀!你……”
人家走过去了,
也没回回头。
羞!羞!羞!
丑!丑!丑!
这滋味儿,
还不如在家饿着好受!
还不如在家饿着好受!
人散了,
黑漆漆的夜幕里,
闪着几只稀疏的寒灯,
在这木栅栏墙外,
躲着鬼般的几个人影。
他们的泪,
流进自己的肝肠,
他们的心,
一阵一阵的绞痛。
孩子冻僵了,
幼儿饿哭了,
没法止住公爹的哀叹,
没法劝住婆母的呻吟。
“出去吧!出去吧!
出去就有饭吃啦!”
“走吧!走吧!
大地方能养活穷人!”
这些美丽的希望啊,
如今都成了一场梦,
一场空……
“狠心的张三爷,
你为什么讨债那么凶?”
押了田地,
押了宅子,
逼走了他,
要不然怎么把俺们
飘到天边来送命?
呜……呜……
汽笛尖利的叫了,
从苦忆里唤回她的性灵。
夜更深了,
风更冷了,
“走吧!走吧!
找住处去吧!”
他们站起来,
打了几个寒呛,
拉起了孩子,
挑起了行囊,
慢慢地消失在黑暗里了。
1934年6月15日于渤海之滨
大江上
浑浊的波浪,
载了晚霞飘过大江,
热辣辣的风,
吹着他碎落的心肠。
疲倦榨去了一身的力量,
什么美梦也不敢再想,
开封,徐州……都跑遍了,
南京更找不到噉饭的地方。
播音机在楼头高唱,
万点灯光照着美丽的大江,
一群饿人走过去了,
小包袱搭在瘦削的肩上。
“穷人比富人多了,
哪里都是一样……”
石栏杆在波涛声里摇震,
好像驮不住中原的饥荒。
1934,7月 于南京
三等车里
那妇人忽然间向车角里倒下去了,
惨白的脸像一张陈旧年代的白纸,
颤抖的嘴唇说明她内心的病苦。
十来岁的孩子扑在她身上,
“妈妈!妈妈!”恐怖的呼叫着,
呼叫着,——这声音惊动了
整个三等车里的乘客。
旁边穿绸衫的都挪开座位,
两个阔小姐忙掩住了的鼻息。
妇人的挣扎,孩子的哭喊,
紧张了全车厢里空气。
看车夫慌张吆喝着,
“虎列拉,虎列拉!”
妇人滚落在地板上,
白眼仁儿翻出死的恐怖。
孩子哀哭着喊妈妈,
妇人静静地不再挣扎。
乘客们都有些怕,
怕什么?谁也不知道……
这儿没有同情,没有怜悯,
只有你儿子是你真的安慰者,
他的小心灵与你的心灵溶成了一个了。
你流浪的穷妇人啊!
休再有什么妄想,
逃到哪里也有灾殃,
死去吧,
死去吧,
静静的死去吧!
留下贫穷永远跟着你儿子,
让生存使你儿子挣扎,奋斗吧!
——引擎唱着悲壮哀歌,
轰轰列车在地面遁逃,
车厢里却播出断断续续断续的
生命的战栗,生命的呼号!
1934年,写于津浦车上
[book_title]都市的歌
都市的冬
月儿还没有升起,
寒风吹来夕暮的影,
灰烟,一重重,漫过了
街心,瓦房,西式的楼顶。
褪了色的幌子垂在门前,
警察的脸缩进了皮大领,
布告牌上模糊的字迹:
“整理市政,恢复繁荣。”
积雪还没有融完,
冷,马路上冷清清的,
枯叶在秃枝上颤抖,
低诉着:“来了,都市的冬!”
1934年12月,青岛
黄浦江
黄浦江!黄浦江!
你不是诗人所想象的,那么神秘,美丽!
混浊的波浪,拖载了,污秽的垃圾向江心流去。
黄浦江!黄浦江!
你不是文人所描写的,那么可歌,可唱!
朦胧的月儿,照出了,无数的骷髅困睡在岸上。
黄浦江!黄浦江!
你不是闲人所爱想的,那么清净,凉爽!
腥臭的晚风,卷起了,噪杂的声响在滩头飘荡。
黄浦江!黄浦江!
你不是圣人所赞扬的,那么仁慈,和平!
汹涌的波涛,浮载着,枪炮的血腥向江心流动。
1934年8月写于上海
孩子的疑问
爸爸:
塘沽车站不是中国的吗,
为什么日本兵来站岗?
那天,他踢小郭的屁股,
今天,他拿枪对我瞄准着,
多么厉害呀!——爸爸。
爸爸:
候车室里怎么也有日本兵呢?
为什么他们要检查旅客?
那天扭去了一个中国人,
说他有嫌疑,是汉奸,
什么是汉奸呀?——爸爸!
爸爸:
火车不是中国人的火车吗,
为什么日本兵随便坐呢?
我见他们上去十几个,
都没有车票,还拿着枪,
为什么他们能这样呀?——爸爸。
爸爸:
为什么日本兵老欺侮我们呢?
人都说东三省叫他们抢去了,
还要占塘沽,占天津,……是真的吗?
大五说:“小日本真该打倒了!”
谁去打倒小日本呀!——爸爸?
1933年冬,塘沽
纺纱室里
永远照不到一线慈和的阳光,
也吹不进一丝凉爽的风儿,
千百只手把住了千百辆纺车,
在灰暗石室里竞速地旋动。
两只眼把定了手里的细线,
一个心黏住了自己的工作,
纺车楞楞地唱着自然的音乐,
棉纤维像柳絮在头上飞绕。
过度工作弄成了驼背弯腰,
恶浊空气损伤了呼吸匀和,
惨白脸上找不出一丝儿欢笑,
青春眼里丧掉了晶莹的光波。
心里惦记着“扣薪革职”,
肺病蚕食了生命的健康,
就这样辗转在生活的轮下,
一年三百六十日苦苦地挨着时光。
可喜的是大家的心儿结成一个,
在困苦斗争里同求解脱,
怕什么?怕什么?人多力量大,
去吧!冲破铁门夺取更好的生活。
1934年7月 写于天津
南北楼
走进了南楼,
黑洞洞看不清双手。
哗隆!哗隆!
哗隆!哗隆!
机轮怪叫着,
几支小电烛在热气里发抖,
两个油垢黑脸的弟兄,
不敢眨眼地注视飞动轮轴。
小铁窗
射进几线阳光,
灰暗中三个钢塔——像似吞人魔鬼,
蒸发着碳酸化钠,
臭气铁腥油腻味,
毒蚀了心肺,
炙焦了面皮,
一年三百六十日,
得不到痛快的呼吸。
弟兄们小心着眼前飞轮,
把定了墙上电表,
那温度要恰到好处——不太低也不太高,
要不然就得出事儿,
“气管爆炸了,
性命都不保。
那一次爆炸了二号气管,
炸碎了老黄的脑袋,
炸烂了老李的双眼。
又一次新来一个弟兄,
不小心滚进了刀绞,
飞轮把他辗成肉条,
更搭上他妻一条命,
吊死在工人室门前,
……”
这些事儿一点不算新鲜,
一年总得来上几回,
老三,老八,……谁不是死在这楼上?
今天活鲜鲜的人儿,
明儿就许是个死尸,
为了生活谁还能顾到死,
死了也比饿着强。
半空中有一个天梯,
从这儿可以爬上北楼。
北楼里有两座钢塔,
从底屋直通上十层楼顶,
无数热气管子,
冷气管子,
交织在楼的一层,二层,三层……
灰石一车车倾入熔炉,
熔炉像怪兽呼啸,
要吞进这些劳苦弟兄。
这儿见不到太阳,
看不到月亮,
吹不到春风,
望不到白云,
只是!吸着臭气,
昼夜地伴着飞轮。
血汗呀!
能力呀!
生命呀!
都渐渐在机声里消磨尽。
看吧——
招来时谁不是红脸壮汉,
到后来都变成惨白鬼脸。
一个个弟兄在这里老去死去,
一批批青年又继续招进厂来,
就这样造成了伟大生产,
一昼夜能制出一百二十吨纯碱,
听说这纯碱卖到了东京,
卖到了南洋,
还载上英美的轮船,
但是呀——
这利润被资本家夺去了,
夺去了,一些儿也不能归咱!
有时还对弟兄们演讲:
“要不是为着大家福利,
这碱厂早想关门了……”
“呸!
你们哪里懂得机器?
甚时出过些许力?
只会在麻将上过日子,
和骚女人说情话,
怎配再来花言巧语!
猪仔们!
滚开!滚开!
再不信那欺骗政策!
南楼呀!北楼!
是资本家榨取我们的囚狱,
洁碱呀纯碱!
是弟兄们的生命换来!
便那新式的生产机器也
成了资本家的剥削工具!”
1934年春 于塘沽
[book_title]夜的歌
西湖的夜
没有月,
没有一颗星,
湖水愈显得温柔了,
欸乃,欸乃,轻轻的棹声,
一点点红灯,在水上滑行,
像萤火飞舞天空。
没有月,
没有一丝风,
湖水愈显得平静了,
翩翩,姗姗,衣冠的游人,
一个个脸上,挂着轻快的影,
像蝴蝶飞舞天空。
没有月,
没有一点光明,
湖水愈显得昏暗了,
吱吱,吱吱,蝙蝠的飞鸣,
一棵棵绿树,看不见他的影,
像魔鬼望着夜空。
西湖的夜呀,
西湖的夜呀,
没有月,没有星,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光明,
——温柔,平静,昏暗——
但闷人的,炙人的热气里,
也许孕育着大风雨呢。
1934年7月于西子湖畔
上海的夜
天空像深闺哀吟的孀妇,
摆一副暗淡苦脸,
把泪水洒在矮矮土房,高高楼顶,
淋湿了灰色马路,高高烟囱,
一切都沉湎在夜幕里,
浸浴着蒙蒙细雨。
江岸上,外国码头,
高擎起点点电烛,
像闪烁星火,
米字格,蓝白红,太阳旗,
在风雨里摇晃着,摇晃着。
市上静下去了,
跳舞厅也熄了灯亮。
人间的罪恶,生活的惨苦,
都在黑暗里滋长着,蔓延着。
自鸣钟沉重地敲了一点,
她像是期待着上海的天明。
1934年8月写于上海
夜的期待者
粉红色的灯光,
照着她花簇簇的衣裳。
倚住“太平楼”的门口,
把媚笑投到行人的脸上。
“来ㄅㄡ!来ㄅㄡ!”操着笨讷的
中国话,向行人目招:
“亡国奴!高丽姑娘……”
回答的是听不懂的嘲笑。
夜从马路上静下去了,
冷风在电线上打哨。
托着木屐子走回门里,
创伤的心,交织着无限愁恨,烦恼!
1934年11月 青岛
[book_title]农村的歌
农村的春天
太阳吐出明媚的光芒,
万物从春风里苏醒,
这儿,一切景色和往日一样呢,
为什么沉闷得叫人心痛?
黄狗儿哪里去了,鸡也不鸣,
水桶埋在泥里,草在败垣上丛生,
场园里不见孩子们嬉戏了,
柳丝下断绝了牛羊踪影。
池水又绿了,美丽的
波纹再没有鸭儿泅泳,
只那似雪的柳絮,满天乱飘,
破檐下,家雀无力的哀鸣。
田间也冷落了,尘砂掩没了畦径,
阡陌里,蝼蛄自由地挖掘穴洞。
纵有妇孺驱着瘦牛春耕,
但租税的苛繁,使他们不敢望秋日的收成。
1935年春 于某乡村
恐怖之夜
冷风从败垣上吹来,
暗淡的星光,照上草棚,
她抱着饿瘪的幼儿,
手扒着窗棱谛听,
啪!啪啪啪——
前街枪声又响了,
狗不吠,鸡也不敢鸣,
吱——吱——吱——
弹丸战栗的穿过长空。
枪声住了,
汪汪汪!一阵狗吠,
夹杂着妇人的哭声,
突然的,短垣外——
跳过一个人影,
她晓得那是孩子的爸
被债,逼疯了的刘青,
“你还没睡吗?天很冷。”
“睡,怎睡着?俺害怕你,
干那勾当,虽然是为了饿,穷。”
“那有什么办法?不这样,
你休想和他们借到一粒半升!”
“万一叫人家认识了你,
抓进官里去,送命!”
“送命?×县还不是刚打了官厅,
穷人太多了,认识——也不敢报警!”
黑云夺去了天上的星辉,
房檐上哗哗的响着风铃,
他握着手枪睡下了,
恐怖的心,渴待着东方的天明。
1935年之前夜
新年
新年并没有新鲜气象,
苦笑挂在每个人的脸上。
大红春联不再表示吉庆,
黄天纸也不再启示吉祥。
纱灯不见了,街路没人扫,
寂寞里透出几声爆响,
那声音驱不去现实的穷困,
它却带来了惊心的荒凉。
街上听不见祝福贺年的喧嚷,
门前,看不见衣裙簇新的女郎,
这景象真沉闷得叫人心痛,
老了的秋千架,蜘蛛也结上网。
只那区公所的揭示牌还热闹些,
贴满许多带大红印鉴的纸张,
那上面有一些新鲜字迹:
(奉省府急令,限期缴纳上忙钱粮。)
新年并没有新鲜气象,
悲哀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为了生活的又一个开始,
他们在绝望里撑起未来的希望。
1935年之春
[book_title]人生的歌
两歌女
落日奇晖,
染在电杆梢上。
在绸缎店门前,
站定两个姑娘。
朴素的衣裙,
乌黑的发辫,
浓浓的眉毛,圆脸庞。
轻击起莲花鼓,
小口里迸出呖呖清唱,
妹妹耍着花棍,
飞舞着帮腔。
她们唱的是什么呢?
是供人玩笑的故事,
是自己心弦的凄凉,
是无稽的往事,
是现实的灾荒,
是时代的苦闷,
是人生的渺茫?
一声声,一句句,
抑扬的音标在冷清
空气里飘扬。
全没有一点羞愧,
毫不勉强。
艰苦经历,
使她们长大胆量;
万千嘲笑,
使她们忘记处女的娇样。
尽情地唱吧,
尽情地舞吧,
用生命的灵机换取别人的喝采,
用青春的妩媚卜得糊口的食粮。
只是——
莫要忆起田野的草色,
莫要忆起美丽的家乡,
莫要忆起儿时的伙伴,
莫要忆起慈和的爹娘!
这一切,
都让他去吧,让他去吧!
不是无情,
也不是狠心,
试看,命运更苦的:
有多少流浪都市,
有多少惨死异乡,
有多少逼为盗匪,
有多少忍痛做娼,
这并非命运里注定,
也不是上帝耍的把戏,
这是少数人制造的灾殃。
姑娘,你莫要畏怯,
且掀起莲花鼓,
唱吧!唱吧!
在冷寂暗黑的夜里,
让激越的歌音,沁入宇宙的核心。
1935之春,于胶州湾
灯塔守者
白鸥在夜幕里睡熟了,
太平洋上没有一丝帆影。
乌云夺去了星月的光辉,
天空矗立着孤独的塔灯。
远处送来惊人的风啸,
四围喧腾着愤怒的涛声。
在这曙色欲来的前夜,
我把生命献给了光明。
1935年1月5日栈桥
煤夫的歌
没有饱饭吃,
没有睡眠床,
穿着煤黑破衣裤,
日夜工作在煤厂。
忍住心里苦楚,
抖起两个瘦膀,
拖着满载大煤车,
皮套勒在骨肉上。
看看自家伙伴,
个个瘦成斑鸠样,
只有两眼圆炯炯,
迸来饥饿、愤恨的光芒。
想到雪花又要降,
谁的心里不着慌?
纵然都有硬骨头,
怎奈北风冰般凉!
吃着黑煤屑,
睡在煤堆旁,
整日整年苦工作,
整日整年受饥荒?
1934年11月胶州湾。
孩子们
没有爸爸领着,
没有妈妈跟着,
三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在垃圾堆里乱寻乱抢。
和别的穷孩子一样:
没有遮身的衣裤,
黄蜡般的皮肤,
先天就缺乏营养。
破麻袋搭在肩上,
找遍满街的垃圾箱,
不怕风,不怕雨,单怕那
阳光,晒的秃疮发痒。
这些被上帝遗弃的孩子,
把黄金似的童年都消逝了,
一个,两个,千个……但,他们
却勇敢的生活——期待那更好的时光。
1934年秋,胶州湾
生活的鞭子
生活的鞭子,血淋淋地
打在我母子三人的身上,
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
走吧!走吧!
像三只弱小的羔羊,
找不到清风,
找不到清泉,
找不到安息的地方,
大哥被拉去了,
三个人的生活便失去靠山;
生活的鞭子,
没情没时的打来了,
打来了,——不能死呀,不能死,
还得想方法去生活,去找饭。
英儿出去为人挑炭,
早去晚归,夜不眠,
磨破的双脚,走遍了乱山,
扛着重担,压紫了双肩,
“总得要活下去”,心里咬着
坚强的信念。
冬姑也要早早爬上山
拾些树枝,捡些落叶,摘些野果,
可以吃,又可以煮饭,
妈妈在家整日里愁眉苦脸,
她也得上集缝缝穷,
给富人帮帮闲,
…………
就这样弄到一些钱,
买柴米,买油盐,
把苦生活向前推演,
把苦生活向前推演。
这真是一声雷呀,一声雷,
敲碎了我们的心惊碎了胆,
英儿也叫拉去了,说是
“去救国,去剿匪。”
穷也罢,苦也罢,没有
幸福,快乐都算吧,为什么
把我们的命根子也拉出去啦,
这一去,定是死多,活少,
冬姑小,妈妈老,
苦生活怎么去熬?
天呀!天呀!听说麻三哥也拉去了,
他妈妈六十还多,
那日子要比我们更苦,更难过。
生活的鞭子呀
生活的鞭子呀,
你捶打着我们,捶打着每个穷人,
咬紧牙根吧,咬紧牙根,
走过这无边的沙漠,
忍受这没底儿的痛苦?
1934年于上海。
[book_title]暴风雨的歌
大沽口
无边的铅色旷野,
紧抱了茫茫大海,
波涛昼夜里澎湃,
不时地溅上岸来。
没有树,没有一茎草,
永远听不到一只鸟叫,
冬天,扯过漫天冱寒,
夏日,太阳把大地炙焦。
海岸矗立起三座炮台,
锈了的巨炮半埋在土里,
炮档,碑碣,塞满沙尘,
它惨遭了炮火的浩劫,
它饱负了历史的创痕。
“从前刚修的时候,
是多么坚固、伟大、庄严,
几千名劳苦工人,
夜以继日地建造了十余年,
五色旗在空中高悬,
八百鼓手奏着国乐,
大清还派来庆祝的大员。
三个炮台正扼住河口,
炮档紧对着渤海江面,
只需少数人在此扼守,
纵敌国有万只军舰,
也难进口,不能登岸。
谁晓得庚子那一年,
竟出了胆怯的卖国贼,
偷偷向敌人纳降,
又强迫着兵士休战。
自此这儿永远不许驻兵,
炮台打了个七零八乱。
你看,那周围的万千荒塚,
都是当时牺牲的弟兄。
往日还有人烧烧香火,
现在,再无人安慰他们的英灵。
先生!这故事我们都记得清真,
你听了也许不相信。
我是六十多岁的渔夫,
家就住在那边渔家村,
战事我曾经过好几次,
对于炮台我十分关心,
因为我也是最初的建造人。
每日驾了轻帆从海口来去,
过节时,我常庆祝它——洒酒三樽。
早晨有千百帆船下海,
风吹着,多轻快,像夏日的白云;
黄昏,千帆归来,暮霭里,
都击着棹,唱着渔歌,
…………
这些欢乐都叫大炮轰走了,
现在,我想起来,有多么伤心。
说到这二年更觉可怕,
日本兵真是喝血的夜叉,
前年闹了一次‘九·一八’,
派来成群飞机轰炸。
有钱的都搬走了,
平津的人,听说也纷纷南下,
火车没了点,一列列,
载回了难民,枪弹,
官长的太太,还有车马。
我们只得等着送命,
因为都是穷措大。
不知从哪里飞来鸡毛令,
‘挖战壕,从塘沽沿着海岸,
用长线抵抗,限期快动工……’
立刻征了五千多民夫,
加上驻扎我村的两营弟兄,
我极高兴打小鬼,就率领
十六岁的孙孙,一齐去应征。
首先开拓了一条大路,
遇山凿山,遇水填水,
铁锨在阳光里闪落,
尘砂在地面上翻腾,
夜里也工作,平地燃起火把,
木杆上悬起了灯笼,
不到两天就竣工了,
汽车由天津可以直达海滨。
继续着挖掘战壕,
那战壕多么深厚,坚牢,
里面砸上洋灰,
上面架起铁条,
铁条上铺着钢板,
钢板上压上泥土,
真的呀!不怕飞机,也不怕大炮。
谁的心里不是一股劲,
拼命挖掘,没人偷取一点巧,
血在筋肉里流着,
汗向大地上滚落,
背在赤日光里晒焦。
先生,我真有几次要晕倒,
但终于挣扎住了,继续工作,
那天敌人的飞机来了,
大家把铁锹向空中举起,
‘嗵’!高声骂着,谁也无心藏躲。
就这样黑天白夜地工作,
喝:饮凉水;饥:啃黑面馍馍,
却没有一人感到寂寞,困苦,睏了
把刚修成的战壕当做被窝。
你看,这一个顶大,我在里面
睡着过,我还好胜地说:
‘打东洋,我放第一声大炮!’
弟兄都鼓掌称贺我。
又一个鸡毛令飞来了,
好事都是多磨:
‘大家快停工,停工,
日本已和中国讲和!’
硬把大家驱散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归去,扛着铁锹,
大地又寂寞下去了。
…………
不几天,塘沽开来专车,
专车上有中国官,日本的大将,
全市戒严了,狗也不能通行,
警察都全副武装,托起枪,
‘他们吃着大菜,香槟酒,
旁边陪坐着东洋姑娘,
正午时,才签了字,
大家都抿嘴笑,还鼓着掌。’
这是事后听车夫说的,
他说是亲眼看见。
从此这儿才得了平安?
日本的飞机也不再抛炸弹。
中国兵都从前线退却了,
日本兵却冲进了关,
芦台也投下炸弹,
从这儿还看见烧炸的黑烟,
大沽口停着航空母舰,
太阳旗在沽河的两岸招展。
真可恨,我们亲手建造的战壕,
都被他们炸坏了,
铁条,钢板,洋灰,狼藉一片,
他们在这儿还埋下界石,
你看那上面的字‘昭和?年’。
这好像就成了他们的地方,
有血的人真要气裂心房,
怎么中国地方就没人管呢,
听说正准备‘长期抵抗’?
…………
一、二、三年过完了,
没见一个兵来这儿填防。
日兵却渐渐多了,
营门口高垒着麻袋,
横架着机关枪,
旅客都要被日兵检查,
车站有钢盔的日兵站岗。
去年,冬天的一夜,因为
一点误会,警察被迫撤了岗位,
啪啪啪——小枪大枪乱放了一阵,
恐怖笼罩了全市,
商家都紧闭起板门,
电灯也熄灭了,
街上不见一个行人,
第二天,海口就开来两只军舰,
说要弹压中国的官军,
(其实官军早退到了天津。)
海口也戒严了,
渔船都停在岸上,
白面一袋涨了三元,
真愁煞了打鱼的穷民,
现在虽说风平浪静了,
但,过了早晨,谁敢担保到黄昏。
…………”
老人的故事还没讲完,
一阵冷风横扫过江面,
飞砂,黄土,漫过江心,
旷野,染浊了青天。
斜阳在风沙里落下了,
巨浪在我们的周围纷翻,
眼前驶来一只渔船,
船上高张起大帆,
舟子的黑手握紧了舵把,
挺着胸,晃着臂,
船头冲击着浪花。
我惊佩那舟子的勇敢,
你看!船已驶近了堤岸。
1935年春,一夜写成,又旬日改就
登大沽炮台
知友两三,跃上了小小渡船,
颠颠簸簸,从这岸渡上那岸;
穿过虾腥鱼臭的东沽街市,
一带旷野漫铺在勃海江边。
路是崎岖,还铺着各色的碎石,
风是细细,吹送着海上的凉意;
遥望去,两个耸然的高岗对峙,
友人惊指:“看那遗迹巍巍炮台”。
渐渐地,渐渐地向那江边走近,
台高三丈余,已是残缺的怕人;
我们沿了台道向高处盘登,
虽然是热汗浸身,却终达绝顶。
我袒开了胸襟极目瞻观:
望不尽的江水浩浩漫漫;
远处的帆樯也望似小小白点,
庞大的轮船呀都成了豆大弹丸。
阳光,照耀在无涯的江面,
望去哟,奇景儿幻变万千:
一带儿是浊黄,一带儿茶褐,
一带儿是银白,一带儿蔚蓝。
拂海面滚来了豆大的弹丸一点,
渐渐地渐渐地吐着袅袅的灰烟;
近了,近了,大了,大了,船身儿现了,
嘟咕一声叫,破碎了无数的狂澜。
那千万的布帆呀蠕动在江面,
红色的国旗哟,点缀在中间,
舟子弓身的摇起双橹,
对虾,紫蟹,黄花鱼,载回了船船。
啊!风起了便斜阳也有些昏惨,
江潮涌起,浪涛汩汩击上江干;
我心忽悲兮忆起庚子之年,
虎舟狼舰兮摆满了渤海水面。
自那时起炮台便摧毁不全,
而今,倾圯更甚,时光又巳卅年;
噫吁!我中华的渤海江干,
待何时,把庄严秀丽的炮台重建?
壕畔半埋着蚀锈的巨炮两尊,
孤独的冤魂哟,累累的坟垣,
我叩问“地下死者及弃炮的将军”
你们是为己?是为人?是为国?是为民?
此游已兮我心永哀,
芦苇夕照兮江涛澎湃,
炮台摧毁兮那堪回首;
中华男儿兮岂速醒来?!
1931年暮春于塘沽
瀑布
像水晶的白瑓,
泻自山壑,
倾入了溪涧。
浪花溅振起林幕,
石洞里飞着轻烟。
没有山息,
没有遮拦,
任四季渡着秋春,
人间演什么变换?
你,瀑布,勇猛地,跳跃着,
漫过了荆棘,
踏过了峰峦。
澎湃的涛声,
惊破四围的静寂,
柔美的波纹,
把怪石的锋稜磨圆。
在无限大地的怀抱里,
延长你生命的源泉。
原载《诗歌》1935年第一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