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 [book_author]王实甫 [book_date]元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戏曲,杂剧,完结 [book_length]164226 [book_dec]杂剧《西厢记》情节曲折动人,曲词华美流畅,为历代读者所喜爱。 金圣叹学识渊博,所作评点明快犀利,所发议论往往出人意表,一时见者叹为灵鬼转世,所评《西厢记》成书于顺治十三年(1656),从此风行天下。金圣叹的评语,对人情世态的体悟深刻而细腻,评点文字的表述机智而幽默。此外金圣叹的评点,对原作的最大贡献是明确反对“淫书”说,直接抨击了历代封建礼教维护者和道学先生对这部优秀古典爱情剧的诋毁,为《西厢记》在清代的广泛传播,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book_img]Z_20239.jpg [book_title]卷之一 序一 恸哭古人 或问于圣叹曰:《西厢记》何为而批之刻之也?圣叹悄然动容,起立而对曰:嗟呼!我亦不知其然,然而于我心则诚不能以自已也。今夫浩荡大劫,自初迄今,我则不知其有几万万年月也。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然而幸而犹尚暂有于此。幸而犹尚暂有于此,则我将以何等消遣而消遣之?我比者亦尝欲有所为,既而思之,且未论我之果得为与不得为,亦未论为之果得成与不得成,就使为之而果得为,乃至为之而果得成,是其所为与所成,则有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尽去耶?夫未为之而欲为,既为之而尽去,我甚矣,叹欲有所为之无益也。然则我殆无所欲为也?夫我诚无所欲为,则又何不疾作水逝云卷,风驰电掣,顷刻尽去,而又自以犹尚暂有为大幸甚也?甚矣我之无法而作消遣也。 细思我今日之如是无奈,彼古之人独不曾先我而如是无奈哉?我今日所坐之地,古之人其先坐之,我今日所立之地,古之人先立之者,不可以数计矣。夫古之人之坐于斯,立于斯,必犹如我之今日也。而今日已徒见有我,不见古人。彼古人之在时,岂不默然知之?然而又自知其无奈,故遂不复言之也。此真不得不致憾于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既已生我,便应永在;脱不能尔,便应勿生。如之何本无有我,我又未尝哀哀然丐之曰“尔必生我”,而无端而忽然生我?无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无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往。无端而忽然生之,又不容少住者,又最能闻声感心,多有悲凉。嗟乎,嗟乎!我真不知何处为九原,云何起古人。如使真有九原,真起古人,岂不同此一副眼泪,同欲失声大哭乎哉!乃古人则且有大过于我十倍之才与识矣,彼谓天地非有不仁,天地亦真无奈也。欲其无生,或非天地,既为天地,安得不生?夫天地之不得不生,是则诚然有之,而遂谓天地乃适生我,此岂理之当哉?天地之生此芸芸也,天地殊不能知其为谁也。芸芸之被天地生也,芸芸亦皆不必自知其为谁也。必谓天地今日所生之是我,则夫天地明日所生之固非我也。然而天地明日所生,又各各自以为我,则是天地反当茫然不知其罪之果谁属也。夫天地真未尝生我,而生而适然是我,是则我亦听其生而已矣。天地生而适然是我,而天地终亦未尝生我,是则我亦听其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去而已矣。我既前听其生,后听其去,而无所于惜,是则于其中间幸而犹尚暂在,我亦于无法作消遣中随意自作消遣而已矣。得如诸葛公之躬耕南阳,苟全性命可也,此一消遣法也。既而又因感激三顾,许人驱驰,食少事烦,至死方已,亦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或如陶先生之不愿折腰,飘然归来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既而又为三旬九食,饥寒所驱,叩门无辞,至图冥报,亦可也,又一消遣法也。天子约为婚姻,百官出其门下,堂下建牙吹角,堂后品竹弹丝,可也,又一消遣法也。日中麻麦一餐,树下冰霜一宿,说经四万八千,度人恒河沙数,可也,亦一消遣法也。 何也?我固非我也,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后,又非我也。然则今虽犹尚暂在,实非我也。既已非我,我欲云何?抑既已非我,我何不云何?且我而犹望其是我也,我决不可以有少误。我而既已决非我矣,我如之何不听其或误,乃至或大误耶?误而欲以非我者为我,此固误也,然而非我者则自误也。非我之误也,又误而欲以此我,作诸郑重,极尽宝护,至于不免呻吟啼哭,此固大误也,然而非我者则自大误也。非我之大误也,又误而至欲以此我,穷思极虑,长留痕迹,千秋万世,传道不歇,此固大误之大误也,然而总之非我者则自大误大误也。非我之大误大误也,既已误其如此,于是而以非我者之日月,误而任我之唐丧,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误而供我之挥霍,可也。以非我者之左手,误为我摩非我者之腹,以非我者之右手,误为我撚非我者之须,可也。非我者撰之,我吟之;非我者吟之,我听之;非我者听之,我足之蹈之,手之舞之;非我者足蹈而手舞之,我思存以不朽之,皆可也。砚,我不知其为何物也,既已固谓之砚矣,我亦谓之砚可也。墨,我不知其为何物也;笔,我不知其为何物也;纸,我不知其为何物也;手,我不知其为何物也;心思,我不知其为何物也;既已同谓之云云矣,我亦谓之云云可也。窗明几净,此何处也?人曰此处,我亦谓之此处也。风清日朗,此何日也?人曰今日,我亦谓之今日也。蜂穿窗而忽至,蚁缘槛而徐行,我不能知蜂蚁,蜂蚁亦不知我;我今日而暂在,斯蜂蚁亦暂在,我倏忽而为古人,则是此蜂亦遂为古蜂,此蚁亦遂为古蚁也。我今日天清日朗,窗明几净,笔良砚精,心撰手写,伏承蜂蚁来相照证,此不世之奇缘,难得之胜乐也。若后之人之读我今日之文,则真未必知我今日之作此文时又有此蜂与此蚁也。夫后之人而不能知我今日之有此蜂与此蚁,然则后之人竟不能知我之今日之有此我也。后之人之读我之文者,我则已知之耳,其亦无奈水逝云卷,风驰电掣,因不得已而取我之文自作消遣云尔。后之人之读我之文,即使其心无所不得已,不用作消遺,然而我则终知之耳,是其终亦无奈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者耳。 我自深悟夫误亦消遣法也,不误亦消遣法也,不误不妨仍误亦消遣法也,是以如是其刻苦也。刻苦也者,欲其精妙也。欲其精妙也者,我之孟浪也。我之孟浪也者,我既以了悟也。我既了悟也者,我本无谓也。我本无谓也者,仍即我之消遣也。我安计后之人之知有我与不知有我也?嗟乎!是则古人十倍于我之才识也,我欲恸哭之,我又不知其为谁也,我是以与之批之刻之也。我与之批之刻之,以代恸哭之也。夫我之恸哭古人,则非恸哭古人,此又一我之消遣法也。 序二 留赠后人 前乎我者为古人,后乎我者为后人。古人之与后人、则皆同乎?曰皆同。古之人不见我,后之人亦不见我。既已皆不见,则皆属无亲,是以谓之皆同也。然而我又忽然念之:古之人不见我矣,我乃无日而不思之;后之人亦不见我,我则殊未尝或一思之也。观于我之无日不思古人,则知后之人之思我必也。观于我之殊未尝或一思及后人,则知古之人之不我思,此其明验也。如是,则古人与后人又不皆同。盖古之人,非惟不见,又复不思,是则真可谓之无亲。若夫后之人之虽不见我,而大思我,其不见我,非后人之罪也,不可奈何也。若其大思我,此真后人之情也,如之何其谓之无亲也?是不可以无所赠之,而我则将如之何其赠之? 后之人必好读书。读书者必仗光明。光明者,照耀其书所以得读者也。我请得为光明以照耀其书而以为赠之,则如日月天既有之,而我又不能其身为之膏油也,可奈何!后之人既好读书,读书者必好友生。友生者,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忽然而不来,忽然而不去。此读书而喜,则此读之令彼听之;此读书而疑,则彼读之令此听之。既而并读之,并听之;既而并坐不读,又大欢笑之者也。我请得为友生并坐并读,并听并笑,而以为赠之,则如我之在时,后人既未及来,至于后人来时,我又不复还在也,可奈何!后之人既好读书,又好友生,则必好彼名山大河,奇树妙花。名山大河,奇树妙花者,其胸中所读之万卷之书之副本也。于读书之时,如入名山,如泛大河,如对奇树,如拈妙花焉。于入名山、泛大河、对奇树、拈妙花之时,如又读其胸中之书焉。后之人既好读书,又好友生,则必好于好香、好茶、好酒、好药。好香、好茶、好酒、好药者,读书之暇随意消息,用以宣导沉滞、发越清明、鼓汤中和、补助荣华之必资也。我请得化身百亿,既为名山大河,奇树妙花,又为好香、好茶、好酒、好药,而以为赠之,则如我自化身于后人之前,而后人乃初不知此之为我之所化也,可奈何!后之人既好读书,必又好其知心青衣。知心青衣者,所以霜晨雨夜侍立于侧,异身同室,并兴齐住者也。我请得转我后身便为知心青衣,霜晨雨夜侍立于侧而以为赠之。则如可以鼠肝,又可以虫臂。伟哉造化!且不知彼将我其奚适也,可奈何!无已,则请有说于此,择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者。择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者。择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而我适能尽智竭力,丝毫可以得当于其间者。 夫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者,则必书也。夫世间之书,其为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者,则必书中之《西厢记》也。夫世间之书,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而我适能尽智竭力,丝毫可以得当于其间者,则必我此日所批之《西厢记》也。夫我此日所批之《西厢记》,我则真为后之人思我而我无以赠之,故不得己而出于斯也。我真不知作《西厢记》者之初心,其果如是其果不如是也。设其果如是,谓之今日始见<西厢记》可;设其果不如是,谓之前日久见《西厢记》,今日又别见圣叹《西厢记》可。总之,我自欲与后人少作周旋,我实何曾为彼古人致其矻矻之力也哉! [book_title]卷之二 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 一、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后日定堕拔舌地狱。何也?《西厢记》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从有此天地,他中间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来,是他天地直会自己劈空结撰而出。若定要说是一个人做出来,圣叹便说,此一个人即是天地现身。 二、《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 三、人说《西厢记》是淫书,他止为中间有此一事耳。细思此一事,何日无之,何地无之?不成天地中间有此一事,便废却天地耶!细思此身自何而来,便废却此身耶?一部书有如许纚纚洋洋无数文字,便须看其如许纚纚洋洋是何文字,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如何直行,如何打曲,如何放开,如何捏聚,何处公行,何处偷过,何处慢揺,何处飞渡,至于此一事直须高阁起不复道。 四、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只须朴,不必教。何也?他也只是从幼学一冬烘先生之言,一入于耳,便牢记在心;他其实不曾眼见《西厢记》。朴之还是冤苦。 五、若眼见《西厢记》了,又说是淫书,此人则应朴乎?曰:朴之亦是冤苦,此便是冬烘先生耳。当初造《西厢记》时,原发愿不肯与他读,他今日果然不读。 六、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有大功德。何也?当初造《西厢记》时,发愿只与后世锦绣才子共读,曾不许贩夫皂隶也来读。今若不是此人揎拳捋臂,拍凳捶床,骂是淫书时,其势必至无人不读,泄尽天地妙秘,圣叹大不欢喜。 七、《世说新语》云“《庄子•逍遥游》一篇,旧是难处。”开春无事,不自揣度,私与陈子瑞躬,风雨联床,香炉酒杯,纵心纵意,处得一上。自今以后,普天下锦绣才子同声相应,领异拔新,我二人便做支公许史去也。 八、圣叹《西厢记》只贵眼照古人,不敢多让,至于前后著语,悉是口授小史,任其自写,并不更曾点窜一遍,所以文字多有不当意处。盖一来虽是圣叹天性贪懒,二来实是《西厢》本文,珠玉在上,便教圣叹点窜杀,终复成何用。普天下后世,幸恕仆不当意处,看仆眼照古人处。 九、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是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如信仆此语时,便可将《西厢记》与子弟作《庄子》、《史记》读。 十、子弟至十四、五岁,如日在东,何书不见,必无独不见《西厢记》之事。今若不急将圣叹此本与读,便是真被他偷看了《西厢记》也。他若得读圣叹《西厢记》,他分明读了《庄子》、《史记》。 十一、子弟欲看《西厢记》,须教其先看《国风》。盖《西厢记》所写事,便全是《国风》所写事。然《西厢记》写事,曾无一笔不雅驯,便全学《国风》写事,曾无一笔不雅驯;《西厢记》写事,曾无一笔不透脱,便全学《国风》写事,曾无一笔不透脱:敢疗子弟笔下雅驯不透脱、透脱不雅驯之病。 十二、沉潜子弟,文必雅驯,苦不透脱。高明子弟,文必透脱,苦不雅驯。极似分道扬镳,然实同病别发。何谓同病?只是不换笔。盖不换笔,便道其不透脱;不换笔,便道其本雅驯也。何谓别发?一是停而不换笔,一是走而不换笔。盖停而不换笔,便有似于雅驯,而实非雅驯;走而不换笔,便有似于透脱,而实非透脱也。夫真雅驯者,必定透脱;真透脱者,必定雅驯。问谁则能之?曰《西厢记》能之。夫《西厢记》之所以能之,只是换笔也。 十三、子弟读得此本《西厢记》后,必能自放异样手眼,另去读出别部奇书。遥计一二百年之后,天地间书无有一本不似十日并出,此时则彼一切不必读、不足读、不耐读等书亦既废尽矣,真一大快事也!然实是此本《西厢记》为始。 十四、仆昔因儿子及甥侄辈要他做得好文字,曾将《左传》、《国策》、《庄》、《骚》、《公》、《穀》、《史》、《汉》、韩、柳、三苏等书杂撰一百余篇,依张侗初先生必读古文旧名,只加“才子”二字,名曰《才子必读书》。盖致望读之者之必为才子也。久欲刻布请正,苦因丧乱,家贫无资,至今未就。今既呈得《西厢记》,便亦不复更念之矣。 十五、文章最妙,是目注彼处,手写此处。若有时必欲目注此处,则必手写彼处。一部《左传》,便十六都用此法。若不解其意,而目亦注此处,手亦写此处,便一览已尽。《西厢记》最是解此意。 十六、文章最妙,是目注此处,却不便写,却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便且住,却重去远远处更端再发来,再迤逦又写到将至时,便又且往;如是更端数番,皆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即便住,更不复写出目所注处,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西厢记》纯是此一方法,《左传》《史记》亦纯是此一方法。最恨是《左传》《史记》急不得呈教。 十七、文章最妙,是先觑定阿堵一处已,却于阿堵一处之四而将笔来左盘右旋,右盘左旋,再不放脱,却不擒住。分明如狮子滚球相似,本只是一个球,却教狮子放出通身解数,一时满棚人看狮子,眼都看花了,狮子却是并没交涉。人眼自射狮子,狮子眼自射球。盖滚者是狮子,而狮子之所以如此滚,如彼滚,实都为球也。《左传》《史记》便纯是此一方法,《西厢记》亦纯是此一方法。 十八、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灵眼觑见,便于此一刻放灵手捉住。盖于略前一刻亦不见,略后一刻便亦不见,恰恰不知何故,却于此一刻忽然觑见,若不捉住,便更寻不出。今《西厢记》若干文字,皆是作者于不知何一刻中灵眼忽然觑见,便疾捉住,因而直传到如今。细思万千年以来,知他有何限妙文,已被觑见,却不曾捉得住,遂总付之泥牛入海,永无消息。 十九、今后任凭是绝代才子,切不可云此本《西厢记》我亦做得出也。便教当时作者而在,要他烧了此本,重做—本,已是不可复得。纵使当时作者他却是天人,偏又会做得一本出来,然既是别一刻所觑见,便用别样捉住,便是别样文心,别样手法,便别是一本,不复是此本也。 二十、仆今言灵眼觑见,灵手捉住,却思人家子弟何曾不觑见,只是不捉住。盖觑见是天付,捉住须人工也。今《西厢记》实是又会觑见,又会捉住,然子弟读时,不必又学其觑见,一味只学其捉住。圣叹深恨前此万千年,无限妙文已是觑见,却捉不住,遂成泥牛入海,永无消息。今刻此《西厢记》遍行天下,大家一齐学得捉住,仆实遥计一二百年后,世间必得平添无限妙文,真乃一大快事! 二十一、仆尝粥时欲作一文,偶以他缘不得便作,至于饭后方补作之,仆便可惜粥时之一篇也。此譬如掷骰相似,略早略迟,略轻略重,略东略西,便不是此六色,而愚夫尚欲争之,真是可发一笑。 二十二、仆之为此言,何也?仆尝思万万年来,天无日无云,然决今日云与某日云曾同之事。何也?云只是山川所出之气,升到空中,却遭微风,荡作缕缕。既是风无成心,便是云无定规,都是互不相知,便乃偶尔如此。《西厢记》正然,并无成心之与定规,无非此日佳日闲窗,妙腕良笔,忽然无端,如风荡云。若使异时更作,亦不妨另自有其绝妙。然而无奈此番已是绝妙也,不必云异时不能更妙于此,然亦不必云异时尚将更妙于此也。 二十三、仆幼年最恨“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君”之二句,谓此必是贫汉自称王夷甫,口不道阿堵物计耳。若果知得金针,何妨与我略度。今日见《西厢记》,鸳鸯既已绣出,金针亦尽度,益信作彼语者,真是脱空谩语汉。 二十四、仆幼年曾闻人说一笑话云:昔一人苦贫特甚,而生平虔奉吕祖。感其至心,忽降其家,见其赤贫,不胜悯之,念当有以济之,因伸一指,指其庭中磐石,粲然化为黄金,曰:汝欲之乎?其人再拜曰:不欲也。吕祖大喜,谓:子诚如此,便可授子大道。其人曰:不然,我心欲汝此指头耳。仆当时私谓此固戏论耳,若真是吕祖,必当便以指头与之。今此《西厢记》便是吕祖指头,得之者处处遍指,皆作黄金。 二十五、仆思文字不在题前,必在题后,若题之正位,决定无有文字。不信,但看《西厢记》之一十六章,每章只用一句两句写题正位,其余便都是前后摇之曳之,可见。 二十六、知文在题之前,便须恣意摇之曳之,不得便到题。知文在题之后,便索性将题拽过了,却重与之摇之曳之。若不解此法,而误向正位多写作一行或两行,便如画死人坐像,无非印板衣摺,纵复费尽渲染,我见之,早向新宅中哭钟太傅矣。 二十七、横直波点聚谓之字,字相连谓之句,句相杂谓之章。儿子五六岁了,必须教其识字。识得字了,必须教其连字为句。连得五六七字为句了,必须教其布句为章。布句为章者,先教其布五六七句为一章,次教其布十来多句为一章;布得十来多句为一章时,又反教其只布四句为一章,三句为一章,二句乃至一句为一章。直到解得布一句为一章时,然后与他《西厢记》读。 二十八、子弟读《西厢记》后,忽解得三个字亦能为一章,二个字亦能为一章,一个字亦能为一章,无字亦能为一章。子弟忽解得无字亦能为一章时,渠回思初布之十来多句为一章,真成撒吞耳。 二十九、子弟解得无字亦能为一章,因而回思初布之十来多句为一章,尽成撒吞,则其体气便自然异样高妙,其方法便自然异样变换,其气象便自然异样姿媚,其避忌便自然异样滑脱。《西厢记》之点化子弟不小。 三十、若是字,便只是字;若是句,便不是字;若是章,便不是句。岂但不是字,一部《西厢记》真乃并无一字;岂但并无一字,真乃并无一句。一部《西厢记》,只是一章。 三十一、若是章,便应有若干句;若是句,便应有若干字。今《西厢记》不是一章,只是一句,故并无若干句,乃至不是一句,只是一字,故并无若干字。《西厢记》其实只是一字。 三十二、《西厢记》是何一字?《西厢记》是一个“无”字。赵州和尚,人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曰无。是此一“无”字。 三十三、人问赵州和尚:一切含灵具有佛性,何得狗子却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四、人若问赵州和尚:露柱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五、若又问:释迦牟尼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六、人若又问:无字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七、人若又问:无字还有“无”字也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八、人若又问:某甲不会,赵州曰你是不会,老僧是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九、何故《西厢记》是此一“无”字?此一“无”字是一部《西厢记》故。 四十、最苦是人家子弟,未取笔,胸中先已有了文字。若未取笔胸中先已有了文字,必是不会做文字人。《西厢记》无有此事。 四十一、最苦是人家子弟,提了笔,胸中尚自无有文字。若提了笔胸中尚自无有文字,必是不会做文字人。《西厢记》无有此事。 四十二、赵州和尚,人不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他不知道有个“无”字。 四十三、赵州和尚,人问过狗子还有佛性也无,他亦不记道有个“无”字。 四十四、《西厢记》正写《惊艳》一篇时,他不知道《借厢》—篇应如何;正写《借厢》一篇时,他不知道《酬韵》一篇应如何。总是写前一篇时,他不知道后一篇应如何。用煞二十分心思,二十分气力,他只顾写前一篇。 四十五、《西厢记》写到《借厢》一篇时,他不记道《惊艳》一篇是如何;写到《酬韵》一篇时,他不记道《借厢》一篇是如何。总是写到后一篇时他不记道前一篇是如何。用煞二十分心思,二十分气力,他又只顾写后一篇。 四十六、圣叹举赵州“无”字说《西厢记》,此真是《西厢记》之真才实学,不是禅语,不是有无之“无”字。须知赵州和尚“无”字不是禅语,先不是有无之“无”字,真是赵州和尚之真才实学。 四十七、《西厢记》止写得三个人:一个是双文,一个是张生,一个是红娘。其余如夫人,如法本,如白马将军,如欢郎,如法聪,如孙飞虎,如琴童,如店小二,他俱不曾着一笔半笔写,俱是写三个人时所忽然应用之家伙耳。 四十八、譬如文字,则双文是题目,张生是文字,红娘是文字之起承转合。有此许多起承转合,便令题目透出文字,文字透入题目也。其余如夫人等,算只是文字中间所用之乎者也等字。 四十九、譬如药,则张生是病,双文是药,红娘是药之炮制。有此许多炮制,便令药往就病,病来就药也。其余如夫人等,算只是炮制时所用之姜、醋、酒、蜜等物。 五十、若更仔细算时,《西厢记》亦止为写得一个人。一个人者,双文是也。若使心头无有双文,为何笔下却有《西厢记》?《西厢记》不止为写双文,止为写谁?然则《西厢记》写了双文,还要写谁? 五十一、《西厢记》止为要写此一个人,便不得不又写—个人。一个人者,红娘是也。若使不写红娘,却如何写双文?然则《西厢记》写红娘,当知正是出力写双文。 五十二、《西厢记》所以写此一个人者,为有一个人,要写此一个人也。有一个人者,张生是也。若使张生不要写双文,又何故写双文?然则《西厢记》又有时写张生者,当知正是写其所以要写双文之故也。 五十三、诚悟《西厢记》写红娘,止为写双文,写张生亦止为写双文,便应悟《西厢记》决无暇写他夫人、法本、杜将军等人。 五十四、诚悟《西厢记》止是为写双文,便应悟《西厢记》决是不许写到郑恒。 五十五、《西厢记》写张生,便真是相府子弟,便真是孔门子弟。异样高才,又异样苦学;异样豪迈,又异样淳厚。相其通体自内至外,并无半点轻狂,一毫奸诈。年虽二十已余,却从不知裙带之下有何缘故。虽自说“颠不剌的见过万千”,他亦只是曾不动心。写张生直写到此田地时,须悟全不是写张生,须悟全是写双文。锦绣才子必知其故。 五十六、《西厢记》写红娘,凡三用加意之笔:其一于《借厢》篇中峻拒张生,其二于《琴心》篇中过尊双文,其三于《拷艳》篇中切责夫人。一时便似周公制度,乃尽在红娘一片心地中,凛凜然,侃侃然,曾不可得而少假借者。写红娘直写到此田地时,须悟全不是写红娘,须悟全是写双文。锦绣才子必知其故。 五十七、《西厢记》亦是偶尔写他佳人才子。我曾细相其眼法、手法、笔法、墨法,固不单会写佳人才子也,任凭换却题教他写,他倶会写。 五十八、若教他写诸葛公白帝受托,五丈出师,他便写出普天下万万世无数孤忠老臣满肚皮眼泪来。我何以知之?我读《西厢记》知之。 五九、若教他写王昭君慷慨请行,琵琶出塞,他便写出普天下万万世无数高才被屈人满肚皮眼泪来。我读《西厢记》知之。 六十、若教他写伯牙入海,成连径去,他便写出普天下万万世无数苦心力学人满肚皮眼泪来。我读《西厢记》知之。 六十一、《西厢记》必须扫地读之。扫地读之者,不得存一点尘于胸中也。 六十二、《西厢记》必须焚香读之。焚香读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 六十三、《西厢记》必须对雪读之。对雪读之者,资其洁清也。 六十四、《西厢记》必须对花读之。对花读之者,助其娟丽也。 六十五、《西厢记》必须尽一日一夜之力,一气读之。一气读之者,总揽其起尽也。 六十六、《西厢记》必须展半月一月之功,精切读之。精切读之者,细寻其肤寸也。 六十七、《西厢记》必须与美人并坐读之。与美人并坐读之者,验其缠绵多情也。 六十八、《西厢记》必须与道人对坐读之。与道人对坐读之者,叹其解脱无方也。 六十九、《西厢记》前半是张生文字,后半是双文文字,中间是红娘文字。 七十、《西厢记》是《西厢记》文字,不是《会真记》文子。 七十一、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子。 七十二、天下万世锦绣才子读圣叹所批《西厢记》,是天下万世才子文字,不是圣叹文字。 七十三、《西厢记》不是姓王字实甫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敛气读之,便是我适来自造。亲见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里恰正欲如此写,《西厢记》便如此写。 七十四、想来姓王字实父此一人,亦安能造《西厢记》?他亦只是平心敛气向天下人心里偷取出来。 七十五、总之世间妙文,原是天下万世人人心里公共之宝,决不是此一人自己文集。 七十六、若世间又有不妙之文,此则非天下万世人人心里之所曾有也,便可听其为一人自己文集也。 七十七、《西厢记》便可名之曰《西厢记》。旧时见人名之曰《北西厢记》,此大过也。 七十八、读《西厢记》,便可告人曰:读《西厢记》。旧时见人讳之曰看闲书,此大过也。 七十九、《西厢记》乃是如此神理,旧时见人教诸忤奴于红氍毹上扮演之,此大过也。 八十、读《西厢记》毕,不取大白酬地赏作者,此大过也。 八十一、读《西厢记》毕,不取大白自赏,此大过也。 [book_title]卷之三 会真记 (唐)元稹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丰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有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二,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耳。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哂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统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饬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令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莺莺:“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活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醉容,不加新饰,鬟垂黛接,双脸断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于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辞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溃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留盼,不谓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釆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是夕,红娘复至,持采笺以授,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 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墙,有杏花一树,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矣。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谓必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俨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佚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妾,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毋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歘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设衾枕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肢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荧,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靓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裀席而已。 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 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辞,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 不数月,复游于蒲,舍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张生往往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观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侧,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憾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尝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抚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嘘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涟,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日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便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尝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囗!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至私诚;儿女之情,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枕席,义盛意深,愚幼之心,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以礼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栉。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情,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之佩。玉取其坚洁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彩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贞,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曰:“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渺,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珮响轻风。绛节随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圃,将朝碧玉宫。因游雒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餐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松松。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流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遇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花光犹冉冉,枕腻尚残红。幕幕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定所,萧史在楼中。”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亦志绝矣。 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娇宠,不为云为雨,则为蚊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万乘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其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之曰:“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矣。予尝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欲使知之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歌以传之。歌载李集中。 宋王铚云:“尝读苏内翰《赠张子野》诗云:‘诗人老去莺莺在。’注言所谓张生,乃张籍也。仆按:微之所作传奇莺莺事,在贞元十六年春。又言‘明年,生文战不利’,乃在十七年。而唐《登科记》:‘张籍以贞元十五年高郢下登科。’既先二年,决非张籍明矣。每观斯文,抚卷叹息,未知张生果为何人,意其非微之一等人不可当也。会清源庄季裕为仆言,友人杨阜公尝读微之所作《姨母郑氏墓志》云:“其既丧夫,遭乱军,微之为保护其家备至。’则所谓传奇者,盖微之自叙,特假他姓以避就耳。仆退而考微之《长庆集》,不见所谓郑氏志文,岂仆家所收未完,或别有他本。然细味微之所叙,及考于他书,则与季裕所说皆合。盖昔人事有悖于义者,多托之鬼神梦寐,或假之他人,或云见别书,后世犹可考也。微之心不自抑,既出之翰墨,姑易其姓氏耳。不然,为人叙事,安能委曲详尽如此?按乐天作微之墓志:以太和五年薨,年五十三。则当以大历十四年己未生,至贞元十六年庚辰,正二十二岁。又韩退之作微之妻韦丛墓志文:作婿韦氏时,微之始以选为校书郎。又微之作陆氏姊志云:予外祖父授睦州刺史郑济。白药天作微之母郑夫人志,亦言‘郑济女’。则莺莺者,乃崔鹏之女,于微之为中表。非特此而已,仆家有微之作元氏《古艳诗》百余篇,中有《春词》二首,其间皆隐‘莺’字。及自有《莺莺诗》、《离思诗》、《杂忆诗》,与传奇所载,犹一家说也。又有《古决绝词》、《梦游春词》,前叙所遇,后言舍之以义,及叙娶韦氏之年,与此无少异者。其诗多隐双文,意谓二莺字为双文也。并书于后,使览者可考焉。又意《古艳诗》,多微之专因莺莺而作无疑。又微之《百韵诗寄乐天》云:‘山岫当阶翠,墙花拂面枝。莺声爱娇小,燕翼玩逶迤。’又云:‘幼年与蒲中诗人杨巨源友善,日课诗。’凡是数端,有一于此,可验决为微之无疑,况于如是之众耶?然必更以张生,岂元与张,受命姓氏,本同所自出耶?仆性喜讨论,考合同异。每闻一事隐而未见,及可见而不同,如瓦砾之在怀,必欲讨阅归于一说而后已。尝谓读千载之书,而探千载之迹,必须尽见当时事理,如身履其间,丝分缕解,终始备尽,乃可以置议论。若略执一言一事,未见其余,则事之相戾者多矣。又谓前世之事,无不可考者,特学者观书少而未见耳。微之所遇合,虽涉于流宕自放,不中礼义,然名辈流风余韵,照应后世,亦人间可喜事,而士之臻此者特鲜矣。虽巧为避就,然意微而显,见于微之其他文辞者,彰著又如此。故反复抑扬,张而明之,以信其说。他时见所谓姨母郑氏志文,当详载于后云。” 唐范摅云:“(元公)初娶京兆韦氏,字蕙丛,官未达而苦贫。继室河东裴氏,字柔之。二夫人俱有才思,时彦以为佳偶。初,韦蕙丛卒,不胜其悲,为诗悼之曰:‘谢家最小偏怜汝,嫁与黔娄百事乖。顾我无在搜画箧,浼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新仰古槐。今日赠钱过百万,为君营葬复营斋。’又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后自会稽拜尚书右丞,到京未逾月,出镇武昌。是时,中门外构缇幕,候天使送节,忽闻宅内恸哭。侍者曰:‘夫人也’。乃传闻:‘节钺将至,何长恸焉?’裴氏曰:‘岁杪到家乡,先春又赴任。寄情未半相见,所以如此。’立赠柔之诗曰:‘穷冬至乡国,正岁别京华。自恨风尘异,常看远地花。碧幢还照耀,红粉莫咨嗟。嫁得浮云婿,相随却是家。’裴氏柔之答曰:‘侯门初拥节,御苑柳丝新,不是悲殊命,惟愁别是亲。黄莺迁古木,朱履陟清尘,想到千山外,沧江正暮春。’元公与裴氏琴瑟和谐,亦房帷之美也。余故手编录之,与好事者共焉。” 王楙云《石林诗话》谓‘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与:‘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此两句,虽小说,实佳句。谓仆上联在李君虞集中,此即古词‘风吹窗帘动,疑是所欢来’之意。梁费昶亦曰‘帘动意君来’。柳恽曰:‘飒飒秋枝响,非君趁夜来?’《丽情集》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齐谢朓《怀古人》诗::‘离居方岁月,故人不在兹。清风动帘夜,明月照窗时。’皆一意也。” 王楙又云:“张先郎中子野能为诗,年已八十,家犹畜声妓。子瞻赠诗云:‘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正均用当家故事也。按唐有张君瑞,遇崔氏女于蒲。崔小名莺莺,元稹与李绅语其事,作《莺莺歌》。汉童谣曰:‘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又曰:‘张佑妾,名燕燕。’其事迹与人对偶,精切如此。莺莺对燕燕,已见于杜牧之诗曰:‘绿树莺莺语,平沙燕燕飞。’前辈用者,皆有所祖。南唐冯延已词:‘燕燕巢时罗幕卷,莺莺啼处燕栖空。”亦以莺莺、燕燕作对。” 按《野谈》:“近内黄野中掘得郑恒墓志,乃给事郎秦贯撰。其叙恒妻,则博陵崔氏。世遂以崔为莺莺。余按《会真记》虽谓莺莺委身于人,而不著名氏。郑恒之名,特始见于西厢传奇,盖乌有之辞也。世以墓志之名,偶与乌有之辞合配,而郑恒之配,又适与莺莺之氏同,遂以墓志之崔为莺莺,误矣。” 陶宗仪云:“余向在武林日,于一友人处见陈居中所画唐崔丽人图。其上有题云:‘并燕莺为字,联徽氏姓崔。非烟宜釆画,秀玉胜江梅。薄名千年恨,芳心一寸灰。西厢旧红树,曾与日徘徊。余丁卯春三月,衔命陕右。道出于蒲东普救之僧舍,所谓“西厢”者,有唐丽人崔氏女遗照在焉,因名画师陈居中绘模真像。意非登徒子之用心,迨将勉情钟终始之戒。仍缀四十言,使好事者知伯劳之歌以记云。泰和丁卯林钟吉日,十洲种玉大志宜之题。’延佑庚申春二月,余传命至东平,顾市鬻《双莺图》,观久之,弗见主人而归。夜宿府治西轩,梦一丽人,绡裳玉质,逡巡而前曰:‘君玩《双莺图》虽佳,非君几席间物。妾流落久矣,有双莺名冠古今,愿托君为重。’觉而怪之,未卜其何祥。迟明欲行,忽主人携莺图来,且四轴,余意丽人双莺,符此数耳。继出一小轴,乃梦所见,有诗四十字,跋语九十八。识曰:‘泰和丁卯,出蒲东普救僧舍,绘唐崔氏莺莺真,十洲种玉大志宜之题。画、诗、书,皆绝神品也。余惊诧良久。时有司群官吏环视,因缩不目,托以跋语佳胜,赎之。吁!物理相感,果何如邪?岂法书名画自有灵邪?抑名不朽者随神邪?遇合有定数邪?余尝谓《关睢》、《硕人》,姿德兼备,君子之配也;琴心、雪句,才艳联芳,文士之偶也。自诗书道废,丈夫弗学,况女流邪。故近世非无秀色,往往脂粉腥秽,鸦凤莫辨,求其彷佛《待月》章之万一,绝代无闻矣。此亦慨世降之一端也。因归于我,义弗辞也。宜之者,盖前金赵愚轩之字,曾为巩西簿。遗山谓泰和有诗名,五言平淡,他人未易造,信然。泰和丁卯,迨今百四十年云。其月二日,璧水见士思容题。’右共一百五十九字,虽不知璧水见士为何如人,然二君之风韵可想见矣!因俾嘉禾绘工盛懋临写一轴,适舅氏赵公侍制壅见而爱之,就为录文于上。” 附 古艳诗二首 元稹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莺莺诗 元稹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暗淡汝。夜合带烟笼晓日,牡丹经雨泣残阳。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频动横波娇不语,等闲教见小儿郎。 离思诗五首 元稹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谩篸绿丝丛。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酥旋欲融。 山泉散缦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红罗着压逐时新,杏子花纱嫩曲尘。第一莫嫌才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叶底度残春。 春晓 元稹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猧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来晓寺情。 古决绝词 元稹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七月七日一相见,相见故心终不移。那能朝开莫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如?春风撩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拋去时。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君情既决绝,妾意亦参差。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噫春冰之将泮。何予怀之独结?有美一人,于焉旷绝。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水得风兮小而已波,笋在箨兮高不见节?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之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已焉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夜夜相抱眠,幽怀尚沉结。那堪一年事,长遣一宵说。但感人相思,何暇暂相悦?虹桥薄夜成,龙驾侵晨别。生憎野鹤性迟回,死恨天鸡识时节。曙色渐瞳眬,华星欲明灭。一去又一年,一年何时彻?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天公隔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杂忆诗五首 元稹 今年寒食月无光,夜色才侵已上床。忆得双文通内里,玉槐深处暗闻香。 花笼微月竹笼烟,百尺丝绳拂地悬。忆得双文人静后,潜教桃叶送秋千。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忆得双文笼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山榴似火叶相兼,半拂低墙半拂檐。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 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 赠双女 元稹 艳极翻含态,怜多转自娇。有时还自笑,闲坐更无聊。晓月行看堕,春酥见欲销。何因肯《垂手》,不敢望《回腰》。 感事诗 元稹 富贵年皆长,风尘旧转稀。白头方见绝,遥为一沾衣。 忆事诗 元稹 夜深闲到戟门边,却绕行廊又独眠。明月满庭池水绿,桐花垂在翠帘前。 梦游春词 元稹 昔君梦游春,梦游何所遇?梦入深洞中,果遂平生趣。清泠浅漫溪,画舫兰篙渡。过尽万株桃,盘旋竹林路。长廊抱小楼,门牖相回互。楼下杂花丛,丛边绕鸳鹭。池水漾彩霞,晓日初照煦。未敢上阶行,频移曲池步。乌龙不作声,碧玉曾相慕。渐到帘幕间,徘徊意犹惧。闲窥东西阁,奇玩参差布。格子碧油糊,驼钩紫金镀。逡巡日渐高,影响人将寤。鹦鹉饥乱鸣,娇猧睡犹怒。帘开侍儿起,见我遥相谕。铺设绣红茵,弛张钿牧具,潜褰翡翠帷,瞥见珊瑚树。不辨花貌人,空惊香若雾。身回夜合偏,态敛晨霞聚。睡脸桃破风,汗妆莲委露。丛梳百叶髻,金蹙重台履。纰软殿头裙,玲珑合欢袴。鲜研脂粉薄,暗淡衣裳故。最是红牡丹,雨来春欲暮。梦魂良易惊,灵境难久寓。夜夜望天河,无由重沿溯。结念心所期,反如禅顿悟。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杂洽两京春,暄阗众禽护。我到看花时,但作怀仙句。浮生转经历,道性尤坚固。近作《梦仙》诗,亦知劳肺腑。一梦何足云,良时自婚娶。当年二纪初,嘉节三星度。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萝附。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甲第涨清池,鸣驺引朱辂。广榭舞葳蕤,长筵宝杂厝。青春讵几日,花实潜幽蠹。秋月照潘郎,空山怀谢傅。红楼嗟坏壁,金谷迷荒戍。石压破栏杆,门摧旧梐枑。虽云觉梦殊,同是终难驻。悰绪竟何如?棼纱不成絇。卓女《白头吟》,阿娇《金屋赋》。重壁盛姬台,青冢明妃墓。尽委穷尘骨,皆随流波注。幸有古如今,何劳缣比素。况余当盛时,早岁谐时务。诏册冠贤良,谏垣陈好恶。三十再登朝,一登还一仆。宠荣非不早,邅回亦云屡。直气在膏肓,氛氳日沉痼。不尽意不快,快意言多忤。忤诚人所贼,性亦天之付。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诚为坚所守,未为朋所措。事事身已经,营营计何误。美玉琢文坛,良金填武库。徒谓自坚贞,安知受砻铸。长丝羁野马,密网罗阴兔。物外各迢迢,谁能远相顾。时来既若飞,祸速当如骛。曩意自未精,此行何所诉?努力去江陵,笑言谁与晤。江花绽可怜,奈非心所慕。石竹逞奸黠,蔓菁夸亩数。一种薄地生,浅深何足妒。荷叶水上生,团团水中住。泻水注叶中,君看不相污。 和微之梦游春诗百韵 白居易 微之既到江陵,又以《梦游春》诗七十韵寄予。且题其序曰,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乐天,知吾者,吾不敢不使吾子知。”予辱斯言,三复其旨,大抵悔既往而悟将来也。然予以为苟不悔不悟则已,若悔于此,则宜悟于彼也。反于彼而悔于妄,则宜归于真也。况与足下外服儒风,内宗梵行者有日矣,而今而后,非觉路之反也,非空门之归也,将安返乎?将安归乎?今所和者,其章指卒归于此。夫感不甚则悔不熟,感不至则悟不深。故广足下七十韵为一百韵,重为足下陈梦游之中,所以甚感者;叙婚仕之际,所以至感者:欲使曲尽其妄,周知其非,然后返乎真,归乎实。亦犹《法华经》叙火宅、偈化城,《维摩经》入淫舍、过酒肆之义也。微之,微之,予斯文也,尤不可使不知吾者知,幸藏之尔云尔。 昔君梦游春,梦游仙山曲。恍若有所遇,以惬平生欲。因寻菖蒲水,渐入桃花谷。到一红楼家,爱之看不足。池流渡清泚,草嫩蹋绿蓐。门柳暗全低,檐樱红半熟。转行深深院,过尽重重屋。乌龙卧不惊,青鸟飞相逐。渐闻玉佩响,始辨朱履躅。遥见窗下人,娉婷十五六。霞光抱明月,莲艳开初旭。缥渺云雨仙,氛氳兰麝馥。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袖软异文绫,裙轻单丝毂。裙腰银绿压,梳掌金筐蹙。带缬紫葡萄,袴花红石竹。凝情都未语,付意微相瞩。眉敛远山青,鬟低片云绿。帐牵翡翠带,被解鸳鸯襆。秀色似堪餐,秾华如可掬。半卷锦头席,斜铺绣腰褥。朱唇素指匀,粉汗红绵扑。心惊梦易觉,梦断魂难续。笼委独栖禽,剑分连理木。存诚期有感,誓志真无黩。京雒八九春,未曾花里宿。壮年徒自弃,佳会应无复。鸾歌不重闻,凤兆从兹卜。韦门女清贵,裴氏甥贤淑。罗扇夹花灯,金鞍攒绣毂。既倾南国貌,遂坦东床腹。刘阮心渐忘,潘杨意方睦。新修履信第,初食尚书禄。九酝备圣贤,八珍穷水陆。秦家重萧史,彦辅怜卫叔。朝馔馈独盘,夜醪倾百斛。亲宾盛辉赫,妓乐纷晔煜。宿醉才解酲,朝歌俄枕曲。饮过君子争,令甚将军酷,酩酊歌鹧鸪,颠狂舞鸲鹆。月流春夜短,日下秋天速。谢傅隙过驹,萧娘风吹烛。全凋蕣花折,半死梧桐秃。暗镜对孤莺,哀猿留寡鹄。凄凄隔幽显,冉冉移寒燠。万事此时休,百身何处赎?提携小儿女,将领旧姻族。再入朱门行,一傍青楼哭。枥空无厩马,水涸失池鹜。摇落废井梧,荒凉故篱菊。莓苔上几阁,尘土生琴筑。舞榭缀蠨蛸,歌梁聚蝙蝠。嫁分红粉妾,卖散苍头仆。门客思傍徨,家人哭咿噢。心期正萧索,宦序仍拘跼。怀策入崤函,驱车辞郏鄏。逢时念既济,聚学思大畜。端详筮仕蓍,磨拭穿杨镞。始从仇校职,首中贤良目。一拔侍瑶池,再升纡绣服。誓酬君王宠,愿使朝廷肃。密勿奏封章,清明操宪牍。鹰鞴中病下,豸角当邪触。纠谬静东周,申冤动南蜀。危言诋暗寺,直气忤钧轴。不忍曲作钩,乍能折为玉。扪心无愧畏,腾口有谤讟。只要明是非,何曾虞祸福?车摧太行路,剑落丰城狱。襄汉问修途,荆蛮指殊俗。谪为江府掾,遣事荆州牧。趋走谒麾幢,喧烦视鞭扑。簿书长自领,缧囚每亲鞠。竟日坐官曹,经旬旷休沐。宅荒渚宫草,马瘦畲田粟。薄俸等涓毫,微官同桎梏。月中照形影,天际辞骨肉。鹤病翅羽垂,兽穷爪牙缩。行看鬓间白,谁劝杯中绿?时伤大野麟,命问长沙鹏。夏梅山雨溃,秋瘴海云毒。巴水白茫茫,楚山青簇簇。吟君七十韵,是我心所蓄。既去诚莫追,将来幸前勖。欲除忧恼病,当取禅经读。须悟事皆空,无令念将属。请思游春梦,此梦何闪倏!艳色即空花,浮生乃焦縠。良姻在佳偶,顷刻为单独。人仕欲荣身,须臾成黜辱。合者离之始,乐兮忧所伏。愁恨僧只长,欢荣刹那促。觉悟因傍喻,迷执由当局。膏明诱暗蛾,阳焰奔痴鹿。贪为苦聚落,爱是悲林麓。水荡无明波,轮回生死辐。尘应甘露洒,垢待醍醐浴。障要智灯烧,魔须慧刀戮。外熏性易染,内战心难衄。法句与心王,期君日三复。 题会真诗三十韵 杜牧 鹦鹉出深笼,麒麟步远空。拂墙花飒飒,透户月胧胧。暗度飞龙竹,潜挨舞凤桐。松篁摇夜影,锦绣动春风。远信传青鸟,私期避玉童。柳烟轻漠漠,花气淡濛濛。小小钗簪凤,盘盘髻绾龙。无言欹宝枕,赧面对银釭。姑射离仙阙,嫦蛾降月宫。精神绝赵北,颜色冠蒲东。密约千金值,灵犀一点通。修眉蛾绿扫,媚睑粉香蒙。燕隐凝香垒,蜂藏芍药丛。留灯垂绣幕,和月簌帘栊。弱体花枝颤,娇颜汗颗融。笋抽纤玉软,莲衬朵颐丰。笑吐丁香舌,轻摇杨柳躬。未酬前恨足,肯放此情松。幽会愁难载,通宵意未穷。锦衾温未暖,玉漏滴将终,密语重言约,深盟各诉衷。树交连理并,带结合欢同。烟篆消金兽,灯花落玉虫。残星光闪闪,曙色影瞳瞳。别泪倾江海,行云蔽花嵩。花钿留宝靥,罗帕记新红。有梦思春草,无因系短蓬。伤心怨别鹤,停目送归鸿。厚德难酬报,髙天可径冲。寸诚言不已,封在锦笺中。 春词酬元微之 沈亚之 黄莺啼时春日高,红芳发尽井边桃。美人手暖裁衣易,片片轻花落剪刀。 莺莺歌 李绅 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鸦鬟年十七。黄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莲质。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河桥上将亡官军,虎旗长戟交垒门。凤凰诏书犹未到,满城戈甲如云屯。家家玉貌弃泥土,少女娇妻愁被虏。出门走马皆健儿,红粉潜藏欲何处?呜呜阿母啼向天,窗中抱女投金钿。铅花不顾欲藏艳,玉颜转莹如神仙。此时潘郎未相识,偶住莲馆对南北。潜叹悽惶阿母心,为求白马将军力。明明飞诏五云下,将选金门兵悉罢。阿母深居鸡犬安,八珍玉食邀郎餐。千言万语对生意,小女初笄为姊妹。丹诚寸心难自比,写在红笺方寸纸。寄与春风伴落花,彷佛随风绿杨里。窗中暗读人不知,剪破红销裁作诗。还怕香风易飘荡,自令青鸟口衔之。诗中报郎含隐语,郎知暗到花深处。三五月明当户时,与郎相见花间路。 [book_title]卷之四 《西厢》者何?书名也。书曷为乎名曰《西厢》也?书以纪事,有其事,故有其书也;无其事,必无其书也。今其书有事,事在西厢,故名之曰《西厢》也。西厢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普救寺则武周金轮皇帝所造之大功德林也。普救寺有西厢,而是西厢之西又有别院。别院不隶普救而附于普救,盖是崔相国出其堂俸之所建也。先是,法本者,相国之所剃度,是即相国之门徒也。相国因念,诚得一日避贤罢相,而芒鞋竹杖舍佛安适矣。然身愿为仓卒客,不愿门徒为仓卒主人,而于是特占此一袈裟,以为老人菟裘,而不虞落成之日,不善颂祷,不闻歌,乃闻哭,不得以玉带赌镇山门,而竟以丹旐将诸茕独,此老夫人所以停丧得于寺中之故也。故西厢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西厢之西,又有别院,则老夫人之停丧所也。乃丧停而艳停,艳停而才子停矣。夫才子之停于西厢也,艳停于西厢之西故也。艳之停于西厢之西也,丧停故也。乃丧之停于西厢之西也,则实为相国有自营菟裘故也。夫相国营菟裘于西厢之西,而普救寺之西厢遂以有事,乃至因事有书,而令万万世人传道无穷。然则出堂捧建别院,又可不慎乎哉! 圣叹之为是言也,有二故焉:其一,教天下以慎诸因缘也。佛言:一切世间皆从因生。有因者则得生,无因者终竟不生。不见有因而不生,无因而反忽生。亦不见瓜因而豆生,豆因而反瓜生。是故如来教诸健儿慎勿造因。呜呼!胡可不畏哉!语云:其父报仇,子乃行劫。盖言报仇必杀人也,而其子者不见报仇,但见杀人,则亦戏学杀人。杀人而国且以法绳之,子畏抵法也,遂逃命萑蒲中;萑蒲中又无所得食也,则不得已仍即以杀人为业矣。若是乎仇亦慎勿报也。盖圣叹现见其事已数数矣。现见其父中年无欢,聊借丝竹,陶写情抱也。不眗眼而其子手执歌板,沿门唱曲。若是乎谢大傅亦慎勿学也。现见其父忧来伤人,愿引圣人,托于沉冥也。不眗眼而其子骂座被驱,坠车祈肋。若是乎阮嗣宗亦慎勿学也。现见其父家居多累,竹院寻僧,略商古德也。不眗眼而其于引诸髡奴,污乱中构。若是乎张无垢亦慎勿学也。现见其父希心避世,物外田园,方春劝耕也。不眗眼而其于担粪服牛,面目黧黑。若是乎陶渊明亦慎勿学也。如彼崔相国,当时出堂俸,建别院,一时座上宾客,夫孰不啧啧贤者?是真谓之内秘菩萨,外现宰官,而已不觉不知亲为身后之西厢月下远远作因,不然而岂其委诸曰双文为之乎?委诸曰才子为之乎?委之双文,双文无因;委之才子,才子无因。然则西厢月下之事,非相国为因,又谁为之?呜呼!人生世间,举手动足,又有一毫可以漫然遂为乎哉! 其一,教天下以立言之体也。夫老夫人,守礼谨严,一品国太君也。双文,千金国艳也。即阿红,亦一时上流姿首也。普救寺者,河中大刹,则其堂内堂外,僧徒何止千计,又况八部海涌,十方云集,此其目视、手指、心动、口说,岂复人意之所能料乎哉!今以老犹未老,幼已不幼,虽在斩然衰绖之中,而其纵纵扈扈,终非外人习见之恒仪也。而俨然不施帟幕而逼处此,为老夫人者,岂三家村烧香念佛妪乎。不然,胡为无礼至此!圣叹详睹作者,实于西厢之西,别有别院。此院必附于寺中者,为挽弓逗缘;而此院不混于寺中者,为双文远嫌也。君子立言,虽在传奇,必有体焉,可不敬与! 题目总名 张君瑞巧做东床婿,法本师住持南禅地。 老夫人开宴北堂春,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率尔一题,亦必成文。观其请“东”“南”“北”三,陪“西”字焉。 第一之四章题目正名 老夫人开春院 崔莺莺烧夜香 小红娘传好事 张君瑞闹道场 —部书,十六章,而其第一章大笔特书曰:“老夫人开春院。”罪老夫人也。虽在别院,终为客居,乃亲口自命红娘引小姐于前庭“闲散心”。一念禽犊之恩,遂至逗漏无边春色,良贾深藏,当如是乎?厥后诈许两廊,退贼愿婚,乃又悔之,而又不遣去之,而留之书房,而因以失事,犹末减焉。 一之一 惊 艳 今夫提笔所写者古人,而提笔写古人之人为谁乎?有应之者曰:我也。圣叹曰:然,我也,则吾欲问此提笔所写之古人,其人乃在十百千年之前,而今提笔写之之我,为信能知十百千年之前真曾有其事乎,不乎?乃至真曾有其人乎,不乎?曰:不能知。不知,而今方且提笔曲曲写之,彼古人于冥冥之中,为将受之乎,不乎?曰:古人实未曾有其事也。乃至古亦实未曾有其人也。即使古或曾有其人,古人或曾有其事,而彼古人既未尝知十百千年之后,乃当有我将与写之而因以告我,我又无从排神御气,上追至于十百千年之前,问诸古人。然则今日提笔而曲面所写,盖皆我自欲写,而于古人无与。与古人无与,则古人又安所复论受之与不受哉?曰:古人不受,然则谁受之?曰:我写之,则我受之矣。夫我写之,即我受之,而于提笔将写未写之顷,命意吐词,其又胡可漫然也耶?《论语》传曰:“一言智,一言不智。言不可以不慎。”盖言我必爱我,则我必宜自爱其言;我而不自爱其言者,是直不爱我也。我见近今填词之家,其于生旦出场第一折中,类皆肆然早作狂荡无礼之言,生必为狂且,旦必为倡女,夫然后愉快于心,以为情之所钟在于我辈也如此。夫天下后世之读我书者,彼岂不悟此一书中、所撰为古人名色,如君瑞、莺莺、红娘、白马,是我一人心头口头呑之不能,吐之不可,搔爬无极,醉梦恐漏,而至是终竟不得已,而忽然巧借古之人之事以自传,道其胸中若干日月以来七曲八曲之委折乎?其中如径斯曲,如夜斯黑,如绪斯多,如蘖斯苦,如痛斯忍,如病斯讳。设使古人昔者真有其事,是我今日之所决不与知,则今日我有其事,亦是昔者古人之所决不与知者也。夫天下后世之读我书者,然则深悟君瑞非他君瑞,殆即著书之人焉是也;莺莺非他莺莺,殆即著书之人之心头之人焉是也;红娘、白马悉复非他,殆即为著书之人力作周旋之人焉是也。如是而提笔之时不能自爱,而竟肆然自作狂荡无礼之言,以是愉快其心,是则岂非身自愿为狂且,而以其心头之人为倡女乎?读《西厢》第一折,观其写君瑞也如彼,夫亦可以大悟古人寄托笔墨之法也矣。 亦尝观于烘云托月之法乎?欲画月也,月不可画,因而画云。画云者,意不在于云也;意不在于云者,意固在于月也。然而意必在于云焉,于云略失则重,或略失则轻,是云病也。云病即月病也。于云轻重均停矣,或微不慎,渍少痕如微尘焉,是云病也,云病即月病也。于云轻重均停,又无纤痕,渍如微尘,望之如有,揽之如无,即之如去,吹之如荡,斯云妙矣。云妙而明日观者沓至,咸曰:“良哉月与!”初无一人叹及于云,此虽极负作者昨日惨淡旁皇画云之心,然试实究作者之本情,岂非独为月,全不为云,云之兴月,正是一幅神理,合之固不可得而合,而分之乃决不可得而分乎! 《西厢》第一折之写张生也是已。《西厢》之作也,专为双文也。然双文国艳也。国艳,则非多买胭脂之所得而涂泽也。抑双文,天人也。天人,则非下土蝼蚁工匠之所得而增减雕塑也。将写双文,而写之不得,因置双文勿写而先写张生者,所谓画家烘云托月之秘法。然则写张生必如第一折之文云云者,所谓轻重均停,不得纤痕渍如微尘也。设使不然,而于写张生时,厘毫夹带狂且身分,则后文唐突双文乃极不小。读者于此,胡可以不加意哉? (夫人引莺莺、红娘、欢郎上云)老身姓郑,夫主姓崔,官拜当朝相国,不幸病死。只生这个女儿,小字莺莺,年方一十九岁,针黹女工,诗词书算,无有不能。相公在日,曾许下老身侄儿、郑尚书长子郑恒为妻。因丧服未满,不曾成合。这小妮子,是自幼伏侍女儿的,唤做红娘。这小厮儿,唤做欢郎,是俺相公讨来压子息的。相公弃世,老身与女儿扶柩往博陵安葬,因途路有阻,不能前进,来到河中府,将灵柩寄在普救寺内。这寺乃是天册金轮武则天娘娘敕赐盖造的功德院。长老法本,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因此上有这寺西边一座另造宅子,足可安下。一壁写书付京师,唤郑恒来,相扶回博陵去。俺想相公在日,食前方丈从者数百。今日至亲则只这三四口儿,好生伤感人也呵! ﹝仙吕﹞【赏花时】(夫人唱)夫主京师禄命终,子母孤孀途路穷。旅榇在梵王宫。盼不到博陵旧冢,血泪洒杜鹃红。 今日暮春天气,好生困人。红娘,你看前边庭院无人,和小姐闲散心,立一回去。(红娘云)晓得。 于第一章大书曰:“老夫人开春院。”虽曰罪老夫人之辞,然其实作者乃是巧护双文。盖双文不到前庭,即何故为游客误见?然双文到前庭而非奉慈母暂解,即何以解于“女子不出闺门”之明训乎?故此处闲闲一白,乃是生出一部书来之根。即伏解元所以得见惊艳之由,又明双文真是相府千金秉礼小姐,盖作者之用意苦到如此。近世忤奴,乃云双文直至佛殿,我睹之而恨恨焉! 【后】(莺莺唱)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已上【赏花时】二曲,不是《西厢》一色笔墨,想是后人所添也。 (夫人引莺莺、红娘、欢郎下) (张生引琴童上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先人拜礼部尚书。周公之礼。尽在张矣,妙!小生功名未遂,游于四方,即今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欲往上朝取应,路经河中府。有一故人,姓杜名确,字君实,与小生同郡同学,曾为八拜之交。后弃文就武,遂得武举状元,官拜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现今镇守蒲关。小生就探望哥哥一遭,却往京师未迟。暗想小生萤窗雪案,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未知何日得遂大志也呵!看其中心如焚,止为满腹文章有志未就,其他更无一言有所及。正是: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别样前句,一气说下,不对读,质言之,只是不得见用,故闷人也。却将宝剑、绣餐、秋水、春愁互得好。 ﹝仙吕﹞【点锋唇】(张生唱)游艺中原,言游艺,其志道可知也。开口便说志道游艺,则张生之为人可知也。脚跟无线、如蓬转。其至中原也,不独至中原也。不独至中原,而今踅至中原,则其于别院中人,真如风马牛也。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中心如焚,止为长安,岂有他哉!看他一部书,无限偷香傍玉,其起手乃作如是笔法。 右第一节。言张生之至河中,正为上京取应,初无暂留一日二日之心。 【混江龙】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棘围呵守暖,铁砚呵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十余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怕你不雕虫篆刻,断简残篇。哀哉此言,普天下万万世才子同声一哭!〇看张生写来是如此人物,真好笔法。 右第二节。写张生满胸前刺刺促促,只是一色高才未遇说话,其余更无一字有所及。 行路之间,早到黄河这边,你看好形势也呵! 张生之志,张生得自言之;张生之品,张生不得自言之也。张生不得自言,则将谁代之言,而法又决不得不言,于是顺便反借黄河,快然一吐其胸中隐隐岳岳之无数奇事。呜呼!真奇文大文也。 【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险,正是此地偏。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便是曹公乱世奸雄语。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便是治世能臣语也。东西贯九州,南北串百川。言其学之富。归舟紧不紧如何见?似弩箭离弦。言其才之敏也。【天下乐】疑是银河落九天,高源云外悬。言其所本者高。入东洋不离此径穿。言其所到者大。滋洛阳千种花,言其润色帝图。润梁园万顷田,言其霖雨万物。我便要浮槎到日月边。又结至上京取应也。 右第三节。借黄河以快比张生之品量。试看其意思如此,是岂偷香傍玉人乎哉!用笔之法,便如擘五石劲弩,其势急不可就,而入下斗然转出事来,是为奇笔。 说话间,早到城中。这里好一座店儿,琴童,接了马者!店小二哥那里?(店小二云)自家是状元坊店小二哥。官人要下呵,俺这里有乾净店房。(张生云)便在头房里下。小二哥,你来,这里有甚么闲散心处?(小二云)俺这里有座普救寺,是天册金轮武则天娘娘敕建的功德院,盖造非常。南北往来过者,无不瞻仰。只此处可以游玩。(张生云)琴童,安顿行李,撒和了马,我到那里走一遭。(琴童云)理会得。(俱下) (法聪上云)小僧法聪,是这普救寺法本长老的徒弟。今日师父赴斋去了,着俺在寺中,但有探望的,便记着,待师父回来报知。山门下立地,有甚么人来。(张生上云)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却早来到也。(相见科,聪云)先生从何处来?(张生云)小生西洛至此,闻上刹清幽,一来瞻礼佛像,二来拜谒长老。(聪云)俺师父不在,小僧是弟子法聪的便是。请先生方丈拜茶。(张生云)既然长老不在呵,不必赐茶。敢烦和尚相引,瞻仰一遭。(聪云)理会得。(张生云)是盖造得好也! 【村里迓鼓】随喜了上方佛殿,只一“了”字,便是游过佛殿也。而后之忤奴,必谓张、莺同在佛殿,一何悖哉!〇每曲一句,是游一处。又来到下方僧院。又游一处。〇如忤奴之意,才成张、莺厮赶僧院耶!厨房近西,又游一处。法堂北,又游一处。钟楼前面。又游一处。游洞房,又游一处。登宝塔,又游一处。将回廊绕遍。又游—处。〇已上,于奇中已到处游遍,更无余剩矣,便直逼到崔相国西偏别院。笔法真如东海霞起,总射天台也。我数毕罗汉,参过菩萨,拜罢圣贤。此三句,不接上文之下,乃重申上文处处所见。盖上文以佛殿、僧院、厨房、法堂、钟楼、洞房、宝塔、回廊出崔氏别院,而此又以罗汉、菩萨、圣贤一切相衬出惊艳也。其文如宋刻玉玩,双层浮起。那里又好一座大院子,却是何处?待小生一发随喜去。(聪拖住云)那里须去不得,先生请住者,里面是崔相国家眷寓宅。(张生见莺莺、红娘科)蓦然见五百年风流业冤!此即双文奉老夫人慈命,暂至前庭闲散心,小立片时也。忤奴必云:荡然游寺,被人撞见。 右第四节。写张生游寺已毕,几几欲去,而意外出奇,凭空逗巧。〇如此一段文字,便与《左传》何异?凡用佛殿、僧院、厨房、法堂、钟楼、洞房、宝塔、回廊无数字,都是虚字;又用罗汉、菩萨、圣贤无数字,又都是虚字。相其眼觑何处,手写何处,盖《左传》每用此法。我于《左传》中说,子弟皆谓理之当然。今试看传奇亦必用此法,可见临文无法,便成狗嗥,而法莫备于《左传》。甚矣,《左传》不可不细读也。我批《西厢》,以为读《左传》例也。 【元和令】颠不剌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言所见万千,亦皆绝艳,然非今日之谓也。看他用第一笔乃如此,便先将普天下蛾眉推倒。我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天。看他用第二笔又如此,偏不便写,偏只空写,此真用笔入神处。忏奴又谓张生少年涎脸。 右第五节。写张生惊见双文,目定魂摄,不能遽语。若遽语,即成何文理。 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拈。“尽人调戏”者,天仙化人,耳无下土,人自调戏,曾不知也。彼小家十五六女儿,初立门前,便解不可尽人讽戏,于是如藏似闪,作尽丑态,又岂知郭汾阳王爱女,晨兴梳头,其执栉进巾,捧盘泻水,悉用偏裨牙将哉?《西厢记》只此四字,便是吃烟火人道杀不到。千载徒传“临去秋波”,不知已是第二句。【上马娇】是兜率宫?是离恨天?我谁想这里遇神仙!纯写“尽人调戏”神韵。看他用第三笔又如此,只是空写。 右第六节。写双文不曾久立,张生瞥然惊见。此一顷刻,真如妙喜于阿閦佛国一现,不可再现。今乃欲于顷刻一现中,写尽眼中无边妙丽,可知着笔最是难事,因不得已而穷思极算,算出“尽人调戏”四字来。盖下文写双文见客即走入者,此是千金闺女自然之常理,而此处先下“尽人调戏”四字,写双文虽见客走入,而不如惊弦脱兔女,此是天仙化人,其一片清净心田中,初不曾有下土人民半星龌龊也。看他写相府小姐,便断然不是小家儿女。笔墨之事,至于此极,真神化无方。 宜嗔宜喜春风面。 右第七节。只此七字是双文正面,下便侧转身来也。〇须知自“颠不刺”起至“晚风前”止,描画双文凡用若干语,而其实双文止是阿閦佛国瞥然一现,盖只此七字是也。此七字已上,皆是空写;已下,则皆写双文入去。我不知双文此日亦见张生与否。若张生之见之,则止于此七字而已也。后之忤奴,必谓双文于尔顷已作目挑心招种种丑态,岂知《西厢记》妙文原来如此。 偏、【上马娇】有此一字句,此恰用着,言双文侧转身来也。宜贴翠花钿。是侧转来所见也。【胜葫芦】宫样眉儿新月偃,侵入髻云边。是侧转来所见也。 右第八节。写双文侧转身来。圣叹遂于纸上亲见其翩若惊鸿,即日我将以此妙文,持赠普天下才子,亦愿一齐于纸上同见双文翩若惊鸿也。普天下才子读至此处,爱杀双文,安能不爱杀圣叹耶!然世间或有不爱杀圣叹者,圣叹乃无憾。何则?渠固不知文心之苦者也〇此方是活双文,非死双文也。伧乃不解,遂谓面是面、钿是钿、眉是眉、鬓是鬓,则是泥塑双文也。 未语人前先腼腆,一。樱桃红破,二。玉粳白露,三。半响四。恰方言。五。【后】似呖呖鸾声花外啭。一句破作五六句,几于笔尖不肯着纸。 (莺莺云)红娘,我看母亲去。 右第九节,双文才见客来,便侧转身云:“我看母亲去。”此是一眗眼间事,看他偏有本事,将“我看母亲”一声写出如许章法。 行一步上“偏”字,便是侧转身来,行此一步也。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在晚风前。此只是侧转身来之第一步也,再一步便入去了也。而张生此时未知也。遂极叹之也。 右第十节。自“偏”字至此止是一眗眼间事,盖侧转身来,便移步入去也。 (莺莺红娘下) 双文去矣,水已穷,山已尽矣。文心至此,如划然弦断,更无可续矣。看他下文,凭空又驾出妙构来。 【后庭花】你看衬残红芳径软,步香尘,底印儿浅。下将凭空从脚痕上揣摹双文留情,故此特指芳径浅印,以令人看也。伧父强作解事,多添衬字,言是叹其小,叹其轻,彼岂知文法生起哉!休题眼角留情处,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张生传从何说起?作者从何入想?且又不便于脚痕上见鬼,又先于眼角上掉谎,行文可谓千伶百俐,七穿八跳矣!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前面,只有那一步远。谁曾俄延?先生谎也。如此文字,真乃十分是精灵,十二分是鬼怪矣!〇上云你看看底印也。看底印何也?看其将心事传也。底印何见其将心事传?看其步步慢,故步步近,即步步不忍舍我入去也。分明打个照面,自夸所揣如见也。写出活张生来,真不是死张生也。风魔了张解元。 右第十一节。上文张生瞥然惊见,双文翩然深逝,其间眼见并无半丝一线,然则过此以往,真乃如鸿飞冥冥,弋者其奚慕哉。忽然于极无情处生扭出情来,并不曾以点墨唐突双文,而张生已自如蚕吐丝,自缚自闷,盖下文无数借厢附斋,以此一节为根也。〇忤奴必欲于此一折中,谓双文售奸,以致张生心乱,我得而知其母、其妻、其女之事焉!〇此一折中,双文岂惟心中无张生,乃至眼中未曾有张生也。不惟实事如此,夫男先乎女,固亦世之恒礼也。人但知此节为行文妙笔,又岂知其为立言大体哉? 神仙归洞天,空余杨柳烟,只闻鸟雀喧。【柳叶儿】门掩了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不与人方便,难消遣,怎留连。有几个意马心猿? 右第十二节。正写双文已入去也。易解。 【寄生草】兰麝香仍在,双文既入,门便闭矣。门既闭,双文便更不见矣。看他偏要逞好手,从门外张生,再写门里双文来,真是镜花水月,全用光影边事。此一句,是向门外写也。佩环声渐远。此一句,便向门内写也。东风摇曳垂杨线,是从门外仰望墙头也。游丝牵惹桃花片,是魂随游丝飞过墙去也。珠帘掩映芙蓉面。是魂在墙内,逢神见鬼也。这边是河中开府相公家,墙外也。那边是南海水月观音院。墙内也。【赚煞尾】望将穿,墙外也。涎空咽,墙内也。 右第十三节。双文已入,门已闭,却写张生于墙外洞垣直透见墙内双文,又是一样凭空妙构,真正活张生,非死张生也。 我明日透骨髓想思病缠,我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我便铁石人也,意惹情牵。妙,眼如转,实未转也。在张生必争云“转”,在我必为双文争曰“不曾转”也。忤奴乃欲效双文转。 右第十四节。至此遂放声言之也。 近庭轩,花柳依然,日午当天塔影圆。春光在服前,“依然”,妙。半日迷魂,忽然睁眼。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化作武陵源。 右第十五节。写张生从别院门前复身入寺,见寺中庭轩、花柳、日影、春光依然如故,与上第四节文字作呼应,所谓第四节入三昧,此节入三昧也。入得去,出得来,谓之好文字;杀得入去,杀得出来,谓之好健儿;入得定去,出得定来,谓之好菩萨。若前不知入去,后不知出来者,禅家谓之肚皮中鼓粥饭气也。双文不到佛殿,岂不信哉? 一之二 借 厢 吾尝遍观古今人之文矣,有用笔而其笔不到者,有用笔而其笔到者,有用笔而其笔之前、笔之后、不用笔处无不到者。夫用笔而其笔不到,则用一笔而一笔不到,虽用十百千乃至万笔,而十百千万笔皆不到也,兹若人毋宁不用笔可也。用笔而其笔到,则用一笔,斯一笔到,再用一笔,斯一笔又到,因而用十百千乃至万笔,斯万笔并到,如先生是真用人也。若夫用笔而其笔之前、笔之后、不用笔处无处不到,此人以鸿钧为心,造化为手,阴阳为笔,万象为墨。心之所不得至,笔已至焉;笔之所不得至,心已至焉;笔所已至,心遂不必至焉;心所已至,笔遂不必至焉。读其文,其文如可得而读也,然而能读者,读之而读矣;不能读者,读之而未曾读也。何也?其文则在其文之前、之后、之四面,而其文反非也。故用笔而其笔不到者,如今也间横灾梨枣之一切文集是也。用笔而其笔到者,如世传韩、柳、欧王、三苏之文是也。若用笔而其笔之前后、不用笔处无不到者,舍《左传》吾更无与归也!《左传》之文,庄生有其骀宕,《孟子》七篇有其奇峭,《国策》有其匝致,圣叹别有《批〈孟子〉、《批(国策)》欲呈教。太史公有其巃嵸。夫庄生、《孟子》、《国策》、太史公又何足多道,吾独不意《西厢记》,传奇也,而亦用其法。然则作《西厢记》者,其人真以鸿钧为心,造化为手,阴阳为笔,万象为墨者也。 何也?如夜来张生之瞥见惊艳也,如天边月,如佛上华,近之固不可得而近,而去之乃决不可得而去也。决不可得而去,则务必近之,而近之之道,其将从何而造端乎?通夜无眠,通夜思量,夫张生绝世之聪明才子也,彼且忽然而得算矣。谓天下之事,有斗笋,有合缝。斗笋,其始也;合缝,其终也。今日之事,不图合缝,且图斗笋。夫惊艳之在深深别院中也,此缝未易合也;而相国别院之在无遮大刹中也,此笋或可斗也。天明已乎?胡天正未明也。鸡唱矣乎?胡鸡正未唱也。鼓终矣乎?胡鼓正未终也。我不图合缝,我且图斗笋。夫他日缝之终合与不合,幸则在他日,我不敢料也。若夫今日笋之必斗而不可不斗,乃至必宜急斗而不可迟斗,事则在今日矣。我安得鸡唱鼓终,天明入寺,而一问法聪乎!鸡不唱,鼓不终,天不明,则不得入寺而问聪,此其心乱如麻可知也。设也倏忽之间而鸡唱矣,鼓终矣,天明矣,乃入寺问聪,而聪不我应,此又当奈之何哉?夫聪之必我应而不不我应,固也;然聪之虽必我应,而万一竟不我应,亦或然之事也。再思量之,则聪之或我应,或不我应,皆有之道也。再思量之,则聪之不我应也,其数多,其我应,乃数之少者也。再思量之,则聪必不我应者也,于是事急矣,心死矣,神散乱矣,发言无次矣,入寺见聪便发极云:不做周方,我必埋怨杀你。盖聪闻之而斗然惊焉。何则?张生因未尝先云借房,则聪殊不知其“不做周方”之为何语也。张生未尝先云借房而便发极云“不做周方”者,此其一夜心问口、口问心,既经百千万遍,则更不计他人之知与不知也。只此起头一笔二句十三字,便将张生一夜无眠,尽根极底,生摘活现。所谓用笔在未用笔前,其妙则至于此,是惟《左传》往往有之。借曰不然,而或顺文写之曰:“你借我半间客舍僧房。”然后乃继之曰:“不做周方。”只略倒转,便成恶札。嗟乎!文章之事,通于造化。当世不少青莲花人,吾知必于千里万里外遥呼圣叹,酹酒于地曰:汝言是也!汝言是也!则圣叹亦于千里万里外遥呼青莲花人,醉酒于地曰:先生,汝是作得《西厢记》出人也。已上,皆是“不做周方”一笔前,故意藏下之文。圣叹特地代之写出来,以明“不做周方”之一笔,其手法神妙至于如此。试思“不做周方”二句,十三字耳,其前乃有如许一篇大文,岂不奇绝! 红娘切责后,张生良久良久,此时最难措语。今看其【哨遍】一篇,极尽文章排荡之法,是已为奇事矣。偏有本事又排荡出【耍孩儿】五篇。忽然从世间男长女大,风勾月引一段关窍,硬作差派,先坐煞小姐,以深明适者我并非失言,然后云“红娘而肯做周旋耶,则我亦不过两得其便;若红娘毕竟不做周旋耶,则小姐自失便宜。”已又云“既已不做周旋,则我亦决计便不思量”。已又云“汝自不做周旋,我自终不得不思量”。凡五煞,俱是大起大落之笔,皆所以切怨红娘也。怨红娘者,一题自有一题之文。若此篇则是切怨红娘之文也,不知者悉以为慕莺之文。不成一部《西厢》篇篇皆慕莺之文,又有何异同耶! (夫人上云)红娘,你传着我的言语去寺里问他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问的当了,来回我话者。(红娘云)理会得。(下) (法本上云)老僧法本,在这普救寺内住持做长老。夜来老僧赴个村斋,不知曾有何人来探望?(唤法聪问科)(法聪云)夜来有一秀才,自西洛而来,特谒我师,不遇而返。(法本云)山门外觑者,倘再来时报我知道。(法聪云)理会得。 (张生上云)自夜来见了那小姐,着小生一夜无眠。今日再到寺中访他长老,小生别有话说。(与法聪拱手科) ﹝中吕﹞【粉蝶儿】(张生唱)不做周方,埋怨杀你个法聪和尚! 右第一节。无序无由,斗然叫此一句,是为何所指耶?身自通夜无眠,千思万算,已成熟话。若法聪者,又不曾做蛆,向驴胃中度夏,渠安所得知先生心中何事,要人“做周方”耶!岂非极不成文,极无理可笑语!然却是异样神变之笔,便将张生一夜中车轮肠肚也掇出来。使低手为之,当云“来借僧房,敬求你个法聪和尚,你与我用心儿做个周方”云云,亦谁云不是【粉蝶儿】?然只是今朝张生,不复是昨夜张生。圣叹每云“不会用笔者,一笔只作一笔用;会用笔者,一笔作百十来笔用”,正谓此也。 (聪云)先生来了,小僧不解先生话哩。 你借与我半间儿客舍僧房,与我那可憎才居止处,门儿相向。“可憎”者,爱极之反辞也。王摩诘诗云“洛阳女儿对门居”。尝叹其“对门”二字,淫艳非常,不意本色道人胸中乃有如此设想。今此“门儿相向”四字,便是一副锦心绣手,不必定是青蓝,而自然视之欲笑也。虽不得窃玉偷香,且将这盼行云眼睛打当。笔皆起伏。 右第二节。后文至【上小楼】之后阕,始向长老借房者,借房之次第也。此文才上场,便向法聪借房者。借房之心事也。借房不可不次第,则必待至【上小楼】之后阕也。借房之心事,刻不可忍,则必于此上场之一刻也。 (聪云)小僧不解先生话。 【醉春风】我往常见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敢是谎。不但是笔之起伏。此正是与张生争杀身分。夫与张生争杀身分者,正是与双文争杀身分也。若张生平生,但见一眉一眼,一裙一袜,便连路丧节者,今日所见,乃不足又道也。今番不是在先,人心儿里早痒、句。痒。句。〇【醉东风】有此一重字作一句,最要用得恰妙。撩拨得心慌,断送得眼乱,轮转得肠忙。 右第三节。文自明。 (聪云)小僧不解先生话也。师父久待,小僧通报去。(张生见法本科) 【迎仙客】我只见头似雪,鬓如霜,面如少年得内养。貌堂堂,声朗朗,只少个圆光,便是捏塑的僧伽像。 右第四节。乃不可少。 (法本上)请先生方丈内坐。夜来老僧不在,有失迎迓,望先生恕罪!(张生云)生久闻清誉,欲来座下听讲,不期昨日相左。今得一见,三生有幸矣。(本云)敢问先生世家何郡,上姓大名,因甚至此?(张生云)小生西洛人氏,姓张,名珙,字君瑞,因上京应举,经过此处。 【石榴花】大师一一问行藏,小生仔细诉衷肠,自来西洛是吾乡,宦游在四方,寄居在咸阳。先人礼部尚书多名望,五旬上因病身亡。平生正直无偏向,至今留四海一空囊。 右第五节。乃不可少。〇虽不可少,然无事人向有事人作寒暄,彼有事人又不得不应。此景正可一噱也。〇如送秧人被看鸭奴问话,紧急报船,误行入木筏路中,皆何足道。莫苦于贫士一屋儿女,傍午无烟,不得不向鲍叔告乞升斗。乃入门相揖,不可便语,而彼鲍叔则且睇目看天,缓缓言“节序佳哉”,又缓缓言“某物应时矣,已得尝新否”,殊不觉来客心头泪落如豆。我愿普天下菩萨鲍叔,于彼二三贫贱兄弟无故忽然早来之时,善须察言观色,慰劳无故,而后即安。此亦天地自然之常理,不足为奇节也。圣叹此语,守钱奴见之而怨怒焉。此亦大不解事矣!圣叹此语。岂向守钱奴作说客耶!或曰:圣叹亦大不解事,彼守钱奴胡为得见圣叹此书耶! 【斗鹌鹑】闻你浑俗和光,句法是叹,字法是嘲。果是风清月朗。小生呵,无意求官,有心听讲。 右第六节。此借厢之破题也,看其行文次第。 小生途路无可申意,聊具白金一两,与常住公用,伏望笑留。 秀才人情从来是纸半张,他不晓七青八黄,银色也。任凭人说短论长,他不怕惦斤播两。【上小楼】我是特来参访,你竟无须推让。这钱也难实柴薪,不够斋粮,略备茶汤。写秀才入画。〇作《西厢记》,忽然画秀才,不怕普天下秀才具公呈告官府耶? 右第七节。此借厢之入题也。 你若有主张,对艳妆,将言辞说上,还要把你来生死难忘。 右第八节。反透过借厢一笔,令文字有跳脱之势。上来作诸般勤,本为借厢也,然理之所必无,或是事之所忽有,如“言辞说上”、“生死难忘”,则是厢亦反不必借也。心头亦明知其必无此事,而口头不觉忽忽定要说出来,痴人身分中真有此景况,又不特作文势跳脱而已。 (本云)先生客中,何故如此,先生必有甚见教。从来是秃厮乖。 (张生云)小生不揣有恳:因恶旅邸繁冗,难以温习经史,欲暂借一室,晨昏听讲。房金按月,任凭多少。(本云)敝寺颇有空房,任凭拣择。不呵,就与老僧同榻何如?李陵所谓不入耳之言,随笔写作一笑。 【后】不要香积厨,不要枯木堂。不要南轩,不要东墙,只近西厢。靠主廊,过耳房,方才停当。快休题长老方丈。诵之如蕉叶雨声,何其爽哉!又如鼓声撒豆点动,何其快乐哉! 右第九节。《借厢》正文也。 (红娘上云)俺夫人着俺问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问的当了回话。(见本科)长老万福!夫人使侍妾来问:几时可与老相公做好事?(张生云)好个女子也呵! 【脱布衫】大人家举止端详,全不见半点轻狂。临济见牧牛嫂有抽钉拔楔之意,使知住山人真是大善知识,杜子美咏北方佳人,天寒修竹,则虽其侍婢,必云“摘花不插发”也。语云:“不知其人,但观所使。”今写侍妾尚无半点轻狂,即双文之严重可知也。大师行深深拜了,一。启朱唇语言的当。二。【小梁州】可喜庞儿浅淡妆,三。穿一套缟素衣裳。四。〇“缟素衣裳”四字精细,是扶丧服也。 右第十节。〇昔有二人,于玄元皇帝殿中,赌画东西两壁。相戒互不许窃窥。至几日,各画最前旛幢毕,则易而一视之。又至几日,又画中间旄钺毕,又易而一视之。又至几日,又画近身缨笏毕,又易而一视之。又至几日,又画陪辇诸天毕,又易而共视。西人忽向东壁咥然一笑,东人殊不计也。殆明并画天尊已毕,又易而共视,而后西人始投笔大哭,拜不敢起。盖东壁所画最前人物,便作西壁中间人物,中间人物却作近身人物,近身人物竟作陪辇人物。西人计之,彼今不得不将天尊人物作陪辇人物矣,已后又将何等人物作天尊人物耶?谓其必至技穷,故不觉失笑。却不谓东人胸中乃别自有其日角月表、龙章凤姿,超于尘壒之外煌煌然一天尊,于是便自后至前,一路人物尽高一层。今被作《西厢记》人偷得此法,亦将他人欲写双文之笔,先写却阿红,后来双文自不愁不出异样笔墨,别成妙丽。呜呼!此真非伧父所得梦见之事也。 鹘伶渌老不寻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郞。【后】我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我不教你叠被铺床。将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许放,我自写与你从良。写红娘“鹘伶渌老不寻常”,乃张生之鹘伶渌老,亦不寻常也。红娘渌老不寻常,故赶眼挫偷抹张郎;乃依生渌老又不寻常,便早偷晴见其抹我也。—笔下,写四只渌老,好看煞人。 右第十一节。又用别样空灵之笔重写阿红一遍也。抹,抹倒也,抹杀也,不以为意也。姿态欲写阿红不是叠被铺床人物,以明侍妾早是一位小姐矣,其小姐又当何如哉?却先写阿红眼中,全然抹倒张生,并不以张生为意,作一翻跌之笔,然后自云:你自抹杀我,我定不敢抹杀你。此真非已下人物也。文之灵幻,全是一片神工鬼斧,从天心月窟雕镂出来。伧父不知,乃谓写阿红眼好,夫上文之下,下文之上,有何关应,须于此处写阿红好眼耶?盖言你抹我,你不应抹也。 (本云)先生少坐,待老僧同小娘子到佛殿上一看便来。(张生云)小生便同行何如?(本云)使得。(张生云)着小娘子先行,我靠后些。 【快活三】崔家女艳妆,莫不演撒上老洁郎?既不是睃趁放毫光,为甚打扮着特来晃。【朝天子】曲廊,洞房,你好事从天降。异样鬼斧神工之笔。 右第十二节。张生灵心慧眼早窥阿红从那人边来,使欲深问之,而无奈身为生客,未好与人闺阁,因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作丑语,牴突长老,使长老发极,然后轻轻转出下文云。然则何为不使儿郎,而使梅香?便问得不觉不知,此所谓“明攻栈道,暗度陈仓”之法也。伧父又不知,以为张生忽作风话。斫山云;怪哉,圣叹其眼至此!我疑此书便是圣叹自制。 (本发怒云)先生好模好样,说那里话!(张生云)你须怪不得我说。 好模好样忒莽戆,烦恼耶唐三藏?妙句。便勘破普天下禅和子。偌大个宅堂,岂没个儿郎?要梅香来说勾当!一片闲心火热热地,止要问此一语,却驾起如此奇文。你在我行、口强,你硬着头皮上。言欲于其脑袋上,凿一百粟暴。盖定欲其告我真话也。 右第十三节。二节真乃希世奇文,圣叹不惟今生做不出,虽他生犹做不出。 (本云)这是崔相国小姐孝心,与他父亲亡过老相国追荐做好事,一点志诚,不遣别人,特遣自己贴身的侍妾红娘来问日期。(本对红娘云)这斋供道场都完备了,十五日是佛受供日,请老夫人、小姐拈香。(张生哭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小姐是一女子,尚思报本。望和尚慈悲,小生亦备钱五千,怎生带得一分儿斋,追荐我父母,以尽人子之心。便夫人知道,料也不妨。(本云)不妨。法聪,与先生带一分斋者。(张生私问聪云)那小姐是必来么?(聪云)小姐是他父亲的事,如何不来。(张生喜云)这五千钱使得着也。 斗然借厢,斗然牴突长老,斗然哭,后又斗然推更衣先出去。写张生通身灵变,通身滑脱,读之如于普救寺中亲看此小后生。 【四边静】人间天上,看莺莺强如做道场。软玉温香,休言偎傍;若能够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障。南无消灾障菩萨摩诃萨。〇绝使奇文。 右第十四节。又恐世间善男信女及道学先生读至此处,谓张生真要荐亲,故用正文说明之。 (本云)都到方丈吃茶。(张生云)小生更衣咱。(张生先出云)那小娘子一定出来也,我只在这里等候他者。(红娘辞本云)我不吃茶了,恐夫人怪迟,我回话去也(红出)(张生迎揖云)小娘子拜揖!(红云)先生万福!(张生云)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红娘乎?(红云)我便是,何劳动问?(张生云)小生有句话,敢说么?(红云)言出如箭,不可乱发;一人入耳,有力难拔。有话,但说不妨!(张生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端,本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千载奇文! (红云)谁问你来!我又不是算命先生,要你那生年月日何用?千载奇文! (张生云)再问红娘,小姐常出来么?(红怒云)出来便怎么?妙! 先生是读书君子,道不得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俺老夫人治家严肃,凜若冰霜。即三尺童子,非奉呼唤,不敢辄入中堂。先生绝无瓜葛,何得如此!早是妾前,可以容恕;若夫人知道,岂便干休!今后当问的便问,不当问的,休得胡问!(红娘下) (张生良久良久云)这相思索是害杀我也! 【哨遍】听说罢,心怀悒怏,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说夫人节操凛冰霜,不召呼,不可辄入中堂。自思量,假如你心中畏惧老母威严,你不合临去也回头望。 右第十五节。写张生被红娘切责,一时脚插不进,头钻不入,无搔无爬,不上不落,于是不怨自己,不怨红娘,忽然反怨莺莺。真是魂神颠倒之笔。 待飏下,承上文红娘切责,救无路矣。定应如此措心,定应如此措笔也。 右第十六节。忽然作此一纵,笔如惊鹰撇去;然只是三字,下便疾收转来。世间有如此神俊之笔!若真飏下,岂非世间第一有力丈夫?抑若真飏下,岂非世间终身不长进活死人哉!座间忽一客云:“若真飏下,《西厢记)便止于此矣。”圣叹不觉大笑。 教人怎飏?赤紧的深沾了肺腑,牢染在肝肠。若今生你不是并头莲,难道前世我烧了断头香。用两“头”字,起色便为玉茗堂开山。我定要手掌儿上奇擎,心坎儿上温存,眼皮儿上供养。 右十七节。写其一片志诚,虽死不变也如此。 【耍孩儿】只闻巫山远隔如天样,听说罢,又在巫山那厢。唐诗云,“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此用其句法。我这业身虽是立回廊,魂灵儿实在他行。莫不他安排心事正要传幽客,也只怕是漏泄春光与乃堂。春心荡,他见黄莺作对,粉蝶成双。春心之荡,乃硬派之耶?奇文奇情。 右第十八节。将深怨红娘,而先硬差官派小姐春心之必荡,以见己顷间之纤无差误,而甚矣红娘之谬也。 【五煞】红娘你自年纪小,性气刚。张郎倘去相偎傍,他遭逢一见何郎粉,我邂逅偷将韩寿香。风流况,成就我温存娇婿,管甚么拘束亲娘! 右第十九节。望红娘肯通一线,则有如是之美满也。 【四煞】红娘,你忒虑过,空算长。郎才女貌年相仿。定要到眉儿浅淡思张敞,春色飘零忆阮郎。非夸奖,他正德言工貌,小生正恭俭温良。此二节反复言之,以尽其事也。 右第二十节。讽红娘不通一线,则有如是之懊悔也。 【三煞】红娘,他眉儿是浅浅描,他脸儿是淡淡妆,他粉香腻玉搓咽项。下边是翠裙鸳绣金莲小,上边是红袖鸾销玉笋长。不想呵,其实强。你也掉下半天风韵,我也飏去万种思量。绝世奇谈。自欲不思量,乃先欲人不风韵,岂非谎哉!昔有人过嗜蟹者,人或戒之,遂发愿云:“我有大愿,愿我来世,蟹亦不生,我亦不食。”相传以为奇谈,岂知是《西厢记》妙文被他抄去。 右第二十一节。又作奇笔一纵,欲不思量也。 却忘了辞长老。(张生转身见本云)小生故问长老,房舍何如?(本云)塔院西厢有一间房,甚是潇洒,正可先生安下。随先生早晚来。(张生云)小生便回店中搬行李来。(本云)先生是必来者。(法本下) (张生云)搬则搬来,怎么捱这凄凉也呵! 【二煞】红娘,我院宅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呵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 右第二十二节。至此节,方写相思害杀我也之正文。 【尾声】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尽无眠,手抵着牙儿慢慢地想。 右第二十三节,轻飘一线,递过下节。人谓其不复结上,岂悟其早已衬后耶?益信前者之为瞥见。 一之三 酬 韵 曼殊室利菩萨好论极微,昔者圣叹闻之而甚乐焉。夫娑婆世界,大至无量由延,而其故乃起于极微,以至娑婆世界中间之一切所有,其故无不一一起于极微。此其事甚大,非今所得论。今者止借菩萨极微之一言,以观行文之人之心。今夫清秋傍晚,天澄地澈,轻云鳞鳞,其细若毂,此真天下之至妙也。野鸭成群空飞,渔者罗而致之,观其腹毛,作浅墨色,鳞鱗然,犹如天云,其细若毂,此又天下之至妙也。草木之花,于跗萼中,展而成瓣,苟以闲心谛视其瓣,则自根至末,光色不定,此一天下之至妙也。灯火之焰,自下达上,其近穂也,乃作淡碧色;稍上,作淡白色;又上,作淡赤色;又上,作乾红色;后乃作黑烟,喷若细沫,此一天下之至妙也。今世人之心,竖高横阔,不计道里;浩浩荡荡,不辨牛马。设复有人语以此事,则且开胸大笑,以为人生一世,贵是衣食丰盈,其何暇费尔许心计哉?不知此固非不必费之闲心计也。秋云之鳞鳞,其细若縠者,縠以有无相间成文,今此鳞鳞之间,则仅是有无相间而已也耶?人自下望之,去云不知几十百里,则见其鳞鳞者,其间不必曾至于寸,若果就云量之,诚未知其为寻为丈者也。今试思以为寻为丈之相去,而仅曰有无相间焉而已,则我自下望之,其为妙也决不能以至是。今自下望之而其妙至是,此其一鳞之与一鱗,其间则有无限层折,如相委焉,如相属焉。所谓极微,于是乎存,不可以不察也。天云之鳞鳞,其去也寻丈,故于中间有多层折,此犹不足论也。若夫野鸭腹毛之鳞鱗,其相去乃至为逼迮,不啻如粟米焉也,今试观其轻妙若縠,为是止于有无相间而已也耶?如诚止于有无相间焉而已,则我试取纤笔,染彼淡墨,缕缕画之,胡为三尺童子犹大笑以为甚不似也,则诚不得离朱其人谛审熟睹焉耳。诚谛审而熟睹之,此其中间之层折,如相委焉,如相属焉,必也一鱗之与一鳞真亦如有寻丈之相去。所谓极微者,此不可以不察也。草木之花,于跗萼中展而成瓣,人曰凡若干瓣,斯一花矣。人固不知昨日者,殊未有此花也;更昨日焉,乃至殊未有此萼与跗也。于无跗无萼无花之中,而歘然有跗,而歘然有萼,而歘然有花,此有极微于其中间,如人徐行,渐渐至远。然则一瓣虽微,其自瓣根行而至于瓣末,其起此尽彼,筋转脉摇,朝浅暮深,粉稚香老。人自视之,一瓣之大,如指顶耳;自花计焉,乌知其道里,不且有越陌度阡之远也。人自视之,初开至今,如眗眼耳;自花计焉,乌知其寿命,不且有累生积劫之久也。此一极微,不可以不察也。灯火之焰也,淡淡焉,此不知于世间五色为何色也。吾尝相其自穗而上,讫于烟尽,由淡碧入淡白,此如之何其相际也;又由淡白入淡赤,此如之何其相际也;又由淡赤入乾红,由乾红入黑烟,此如之何其相际也。必有极微于其中间,分焉而得分,又徐徐分焉,而使人不得分,此一又不可以不察也。人诚推此心也以往,则操笔而书乡党馈壶浆之一辞,必有文也;书人妇姑勃溪之一声,必有文也;书途之人一揖遂别,必有文也。何也?其间皆有极微,他人以粗心处之,则无如何,因遂废然以阁笔耳。我既适向曼殊室利菩萨大智门下学得此法矣,是虽于路旁拾取蔗滓,尚将涓涓焉压得其浆,满于一石,彼天下更有何逼迮题,能缚我腕使不动也哉?读《西厢记》至《借厢》后,《闹斋》前《酬韵》之一章,不觉深感于菩萨焉,尚愿普天才锦绣才子皆细细读之。上文《借厢》一章,凡张生所欲说者皆已说尽。下文《闹斋》一章,凡张生所未说者,至此后方才得说。今忽将于如是中间写隔墙酬韵,亦必欲洋洋自为一章。斯其笔拳墨渴,真乃虽有巧媳,不可以无米煮粥者也。忽然想到张,莺联诗,是夜则为何二人悉在月中露下,因恁空造出每夜烧香一段事,而于看烧香上,生情布景,别出异样花样。粗心人不解此苦,读之只谓又是一通好曲。殊不知一字一句一节,都从一黍米中剥出来也。 (莺莺上云)母亲使红娘问长老修斋日期,去了多时,不见回话。(红娘上云)回夫人话了,去回小姐话去。(莺莺云)使你问长老:几时做好事?(红云)恰回夫人话也,正待回小姐话:二月十五,佛什么供日,请夫人、小姐拈香。(红笑云)小姐,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事。咱前日庭院前瞥见的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坐地。他先出门外等着红娘,深深唱喏,道:“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侍妾红娘乎?”又道:“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莺莺云)谁着你去问他?妙笔!几乎屈杀红娘。 (红云)却是谁问他来?本是一气述下,中间略作间隔,以为波折。他还呼着小姐名字,说:“常出来 么?”被红娘一顿抢白,回来了。(莺莺云)你不抢白他也罢。(红云)小姐,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间有这等傻角,我不抢白他?(莺莺云)你曾告夫人知道也不?(红云)我不曾告夫人知道。(莺莺云)你已后不告夫人知道罢。一路如怜不怜,如置不置,有意无意,写来恰妙。 天色晚也,安排香案,咱花园里烧香去来。正是:无端春色关心事,闲倚熏笼待月华。(莺莺红娘下) (张生上云)搬至寺中,正得西厢居住。我问和尚,知道小姐每夜花园内烧香。恰好花园便是隔墙。比及小姐出来,我先在太湖石畔,墙角儿头等待,饱看他一回却不是好。且喜夜深人静,月朗风清,是好天气也呵!闲寻方丈高僧坐,闷对西厢皓月吟。 【越调】【斗鹌鹑】(张生唱)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四句妙月。罗袂生寒,芳心自警。二句妙人。〇上四句,亦非妙月;下二句,亦非妙人;六句,总是张生等人性急,度刻如年,一片妙心。 右第一节。〇禅门《宝镜三昧》,有“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之二言,吾便欲移以赞此以下三节文。〇张生闻双文每夜烧香正在隔墙,又有太湖石可以垫脚,此那能忍而不看?那能忍而不急看耶?此真日未西便望日落,日乍落便望月升。那能月明如是,犹尚不到墙角耶?若双文则殊不然;或晚妆,或添衣,或侍坐夫人,或残针未了,皆可以迟迟吾行,而至于黄昏,而至于初更,正不必着甚死急,亦复匆匆早至也。然张生则心急如火,刻不可待,穷思极算,忽然算到:夜深,其袂必寒;袂寒,其心必动;心动,则必悟烧香大迟,不可不急去矣。此谓之“芳心自警”也。看他写一片等人性急,度刻如年,真乃手搦妙笔,心存妙境,身代妙人,天赐妙想。既有此文,以后尚不望人看得,安望未有此文以前,乃曾有人想得耶! 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紫花儿序】等着我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人爱杀是“袅袅婷婷”,我爱杀是“齐齐整整”。夫“齐齐整整”者,千金小姐也。 右第二节。上是等之第一层,此是等之第二层也。质言之,止是“等莺莺”三字,却因莺莺是叠字,便连用十数叠字倒衬于上,累累然如线贯珠垂。看他妙文,止是随手拈得也。 一更之后,万籁无声,不文人读之,谓是写景;文人读之,悟是写情。盖一更之后,犹言一更后了;万籁无声,犹言不听见开角门声也,可想。我便直至莺庭。到回廊下,没揣的见你那可憎,定要我紧紧搂定;问你个会少离多,有影无形。恨其迟来,故唬之,非真有其事,亦非真欲为其事,只是恨恨之辞。 右第三节。等之第三层也。言一更之后矣,犹万籁无声,既已如此,便大家无礼,我亦更不等也,我竟过来也。心忙意促,见神捣鬼,文章写到如此田地,真乃锥心取血,补接化工。 (莺莺上云)红娘,开了角门,将香案出去者。 【金蕉叶】猛听得角门儿呀的一声,“猛听得”者,不复听中忽然听得也。自初夜至此,专心静听,杳不听得,因而心继意绝,反不复听矣。则忽然“呀”的听得,谓之猛听得也。风过处衣香细生。角门开后。不便写出莺莺,且更向暗中又空写一句。吾适言天云之鳞鳞,其间则有委委属属,正谓此等笔法也。〇第一句,莺莺在声音中出现;第二句,驾莺在衣香中出现;下第三四句,莺莺方向月明中出现。 踮着脚尖儿仔细定晴,比那初见时庞儿越整。【调笑令】我今夜甫能、句。〇只此“甫能”,便是张生亲口供云:前瞥见未的。其文极明,而伧父必云:前张莺四目互睹。何耶?见娉婷,便是月殿姮娥不恁般撑。在月下,因便借月夫人比之。文只是随手拈得。 右第四节。写张生第二次见莺莺。与前春院瞥见,与后附斋再见,俱宜仔细相其浅深恰妙之法。我尝谓吾子弟,凡一题到手,必有一题之难动手处。但相得其难动手在何处,便是易动手之秘诀也。时贤于一切题,只是容易动手,便更动手不得。 料想春娇厌拘束,等闲飞出广寒宫。佳句。 容分一脸,体露半襟;亸长袖以无言,垂湘裙而不动。似湘陵妃子,斜偎舜庙朱扉;如落水神人,欲入陈王丽赋。是好女子呵! 遮遮掩掩穿芳径,料应他小脚儿难行。行近照前来百媚生,兀的不引人魂灵! 右第五节。小脚难行,非写早便怜惜之也,是写渐渐行近来也。上第四节只是出角门,此第五节方是来至墙边。 (莺莺云)将香来!(张生云)我听小姐祝告甚么。(莺莺云)此一炷香,愿亡过父亲,早生天界!此一炷香,愿中堂老母,百年长寿!此一炷香……(莺莺良久不语科)(红云)小姐为何此一炷香每夜无语?红娘替小姐祷告咱:愿配得姐夫,冠世才学、状元及第,风流人物、温柔性格,与小姐百年成对波!(莺莺添香拜科)心间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一拜中。(长吁科)(张生云)小姐,你心中如何有此倚栏长叹也!好笔。 【小桃红】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凡作文,必须一篇之中并无一句一字是杂凑入来,即如此“帘幕东风静”之五字,是言是夜无风,便留得香烟,与下“人气”作氤氲,所谓有时写风是风,有时写风是无风,真正不是杂凑一句入来也。拜罢也斜将曲栏凭,长吁了两三声。上是写香烟,此是写人气。剔圞圆明月如圆镜。双承上文,斗接此句。用笔何其透脱!又不见轻云薄雾,都只是香烟人气,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曾见海外奇器,名曰鬼工。此等文亦真是鬼工。 右第六节。不过双文长叹,若不写,则下文不可斗然吟诗耳。乃并不于双文叹上写,亦不于双文心中写,却向明月上看他陪一香烟,便写得双文一叹如许浓至。绝世奇文,绝世妙文! 小生仔细想来,小姐此叹必有所感。我虽不及司马相如,小姐,你莫非倒是一位文君。小生试高吟一绝,看他说甚的:吟诗必如此写来,方不唐突人。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真是好诗! (莺莺云)有人在墙角吟诗?(红云)这声音便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一文凡三见,一见一回妙。 (莺莺云)好清新之诗。红娘,我依韵和一首。(红云)小姐试和一首,红娘听波。(莺莺吟云) 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也真是好诗! (张生惊喜云)是好应酬得快也呵! 【秃斯儿】早是那脸儿上扑堆着可憎,更堪那心儿里埋没着聪明。他把我新诗和得忒应声,一字字,诉衷情,堪听。【圣药王】语句又轻,音律又清,你小名儿真不枉唤做莺莺。 右第七节。“早是”二语写惊喜意,如欲于纸上跳动。〇欲赞双文快酬,虽千言不可尽也,轻轻反借双文小名,只于笔尖一点,早已活灵生现,抵过无数拖笔坠墨,所谓随手拈得。 你若共小生厮觑定,隔墙儿酬和到天明。妙人痴语,骤不可讲。便是惺惺惜惺惺。 右第八节。双文此酬,真乃意外。若使略迟一刻,张生实将不顾唐突矣。今反因骤然接得,正来不及,于是只图再共酬和,便已心满志足,更不算到别事。此真设心处地,将一时神理都写出来。 我撞过去,看小姐怎么。 【麻郎儿】我拽起罗衫欲行。他可陪着笑脸相迎。不做美的红娘莫浅情,你便道谨依来命。【后】忽听、一声、猛惊。关角门声也。 (红云)小姐,咱家去来,怕夫人嗔责。(莺莺、红娘关角门下) 右第九节。上写因骤然,故不及;此写略迟,却算出来也。乃张生略迟,莺莺早疾。一边尚在徘徊,一边撇然已飏。写一迟一疾之间,恰好惊鸿雪爪,有影无痕,真妙绝无比! 扑剌剌宿鸟飞腾,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络丝娘】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 右第十节。凡下宿鸟、花梢、落红、苍苔、花影无数字,却是妙手空空。盖一、二、三句只是一句,四、五句亦只是一句。一、二、三句只是一句者,因鸟飞故花动,因花动故红落。第三句便是第二句,第二句便是第一句也。盖因双文去,故鸟飞而花动而红落也,而偏不明写双文去也。四、五句亦只是一句者,一片苍苔,但见花影。第四句只是第五句也,盖因不见双文,故见花影也,而偏不明写不见双文也。一、二、三句是双文去,四、五句是双文去矣。看他必用如此笔,真使吃烟火人何处着想。 白日相思枉耽病,今夜我去把相思校正。【东原乐】帘垂下,户已扃,我试悄悄相问,你便低低应。月朗风清恰二更,厮奚倖:又见神捣鬼,妙妙。如今是你无缘,小生薄命。 右第十一节。来时怨其来迟,因欲直至莺庭;去时恨其去疾,又向垂帘悄问。身躯不知几何,弱魂真欲先离矣。未来之前,己去之后,两作见神捣鬼之笔,以为章法。 【绵搭絮】恰寻归路,伫立空庭,竹梢风摆,斗柄云横。呀!今夜凄凉有四星,他不愀人待怎生!何须眉眼传情,你不言我已省。“恰寻”二句者,张生归到西厢也,“竹梢”二句者,归又不使入户,犹仰头思之也。“今夜”五句者,仰头之所思得也。“四星”者,造称人每至一斤,则用五星,独至梢尽一斤,乃用“四星”之为言,下梢也,甚言双文快酬,非本所望。 右第十二节。笔态七曲八曲,煞是写绝。记得圣叹幼年初读《西厢》时,见“他不愀人待怎生”之七字,悄然废书而卧者三四日。此真活人于此可死,死人于此可活,悟人于此又迷,迷人于此又悟者也!不知此日圣叹是死是活,是迷是悟,总之悄然一卧至三四日,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如石沉海,如火灭尽者,皆此七字勾魂摄魄之气力也。先师徐叔良先生见而惊问,圣叹当时恃爱不讳,便直告之。先师不惟不嗔,乃反叹曰:孺子异日真是世间读书种子!此又不知先师是何道理也。〇看“何须眉眼传情”之六字,想作《西厢记》人,其胸中矜贵如此,盖双文之不合,则止是酬诗一节耳。自起至此,其于张生,真乃天下男子全不与其事也,直至“闹斋”已后,始入眼关心耳。天下才子,必能同辨。自今以往,慎毋教诸忤奴于红氍毹上做尽丑态,唐突古今佳人才子哉。 只是今夜甚么睡魔到得我眼里呵! 【拙鲁速】碧荧荧是短檠灯,冷清清是旧帏屏。灯儿是不明,梦儿是不成,淅冷冷是风透疏棂,忒楞楞是纸条儿鸣;枕头是孤零,被窝是寂静,便是铁石人,不动情。【后】也坐不成,睡不能。亦是奇语。 右第十三节。至此始放笔正写苦况也。读之觉其一片迷离,一片悲凉。盖为数“是”字写得如檐前雨滴声,便摇动人魂魄也。 有一日柳遮花映,雾障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风流嘉庆,锦片前程,美满恩情,咱两个书堂春自生。 右第十四节。上已正写苦况,则一篇文字已毕,然自嫌笔势直塌下来,因更掉起此一节,谓之龙王掉尾法。文家最重是此法。 【尾】我一天好事今宵定,两首诗分明互证;再不要青琐闼梦儿中寻,只索去碧桃花树儿下等。犹言取之如寄矣,并相思亦可以不必矣。 右第十五节。踌躇满志,有此快文。想见其提笔时通身本事,阁笔时通身快乐。 一之四 闹 斋 吾友斫山先生尝谓吾言:“匡庐真天下之奇也。江行连日,初不在意,忽然于睛空中劈插翠嶂,平分其中,倒挂匹练,舟人惊告,此即所谓庐山也者,而殊未得至庐山也。更行两日,而渐乃不见,则反已至庐山矣。”吾闻而甚乐之,便欲往看之,而迁延未得也。盖贫无行资,一也;苦到彼中无东道主人,二也;又贱性懒散,略闲坐便复是一年,三也。然中心则殊无一日曾置不念,以至夜必形诸梦寐,常不一日二日,必梦见江行如驶,仰观青笑蓉上插空中,一一如斫山言。察而自觉遍身皆畅然焉。后适有人自西江来,把袖急叩之,则曰:“无有是也。”吾怒曰:“伧固不解也!”既而人苟自西江来,皆叩之,则言然、不然各半焉。吾疑复问斫山,斫山哑然失笑,言:“吾亦未尝亲见。昔者多有人自西江来,或言如是云,或亦言不如是云。然吾于言如是者,即信之;言不如是者,置不足道焉。何则?夫使庐山而诚如是,则是吾之信其人之言为真不虚也;设苟庐山而不如是,则是天地之过也。诚以天地之大力,天地之大慧,天地之大学问,天地之大游戏,即亦何难设此一奇以乐我后人,而颜吝不出此乎哉!”吾闻而又乐之,中心忻忻,直至于今,不惟夜必梦之,盖日亦往往遇之。何谓日亦往往遇之?吾于读《左传》往往遇之,吾于读《孟子》往往遇之,吾于读《史记》、《汉书》往往遇之,吾今于读《西厢》亦往往遇之。何谓于读《西厢》亦往往遇之?如此篇之初,【新水令】之第一句云“梵王宫殿月轮高”,不过七字也,然吾以为真乃江行初不在意也,真乃睛空劈插奇翠也,真乃殊未至于庐山也,真乃至庐山即反不见也;真大力也,真大慧也,真大游戏也,真大学问也。盖吾友斫山所教也,吾此生亦已不必真至西江也。吾此生虽终亦不到西江,而吾之熟睹庐山亦既厌也,庐山真天下之奇也。其所以奇绝之故,详后批中。 盖至是而张生已三见莺莺矣。然而春院乃瞥见也,瞥见则未成乎其为见也。墙角乃遥见也,遥见则亦未成乎其为见也。夫两见而皆未成乎其为见也。然则至是而张生为始见莺莺矣。是故作者于此,其用笔皆必致慎焉。其瞥见之文,则曰“尽人调戏”,“将花笑拈”、“兜率院”、“离恨天”,“这里遇神仙”,都作天女三昧,忽然一现之辞。其遥见之文,则曰“遮遮掩掩”,“小脚难行”,“行近前来”,“我甫能见娉婷”,真是“百媚生”,都作前殿夫人是耶何迟之辞。若至是则始亲见矣,快见矣,饱见矣,竟一日夜见矣。故其文曰“檀口点樱桃,粉鼻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满面堆着俏,一团衠是娇”。方作清水观鱼、数麟数鬣之辞。人或不解者,谓此是实写。夫彼真不悟从来妙文,决无实写一法。夫实写,乃是堆垛土墼子,虽乡里人犹过而不顾者也。 忽然巧借大师、班首、行者、沙弥皆颠倒于莺莺,以极衬千金惊艳,固是行文必然之事。然今日正值佛末法中,一切比丘,恶乃不啻,自非龟鳖蛇虫,亦宜稍稍禁戢,清净闺阁,莫入彼中。盖迩来恶比丘之淫毒,真不止于烛灭香消而已。彼龟鳖蛇虫乃方合掌云:“阿弥陀佛,罪过!”渠是真正千二百五十人善知识?吾妻、吾媳、吾女方将倾箱倒箧,作竭尽布施,而为供养。事非小可,汝勿造拔舌地狱业也。嗟乎!今天下龟鳖蛇虫之愚,而好与人用如是哉?亦大可哀也已! (张生上云)今日二月十五日,和尚请拈香,须索走一遭。如此闲事,温习经史人何必去哉。一笑。 云睛雨湿天花乱,海涌风翻贝叶轻。 〔双调〕【新水令】(张生唱)梵王宫殿月轮高,如此落笔,真是奇绝!庶几昊天上帝能想至此,世间第二第三辈,便已无处追捕也。记圣叹幼时初读《西厢》,惊睹此七字,曾焚杳拜伏于地,不敢起立焉。〇普天下锦绣才子二十八宿在其胸中,试掩卷思此七字是何神理!不妨迟至一日一夜,以为快乐焉。碧琉璃瑞烟笼罩。又加此七字一句,使上句失笑。 右第一节。写张生用五千钱看莺莺,心急如火,不能待至明日,真乃“天遣风云作君骨,世人不复知其故。”盖月之行天,凡三十夜,逐夜渐渐自东而西,故相之十夜,即初昏已斜,廿之十夜,必更阑乃上,独于十四、五、六,望之三夜,乃正与日之行天,起没相等。今修斋本是十五日,则必待十四夜之月落尽,众僧方可开殿启建。即甚虔诚,亦必待月已斜;乃至更极虔诚,半夜斯起,亦必待月正中,然而已嫌其太早也。今张生亲口唱云“月轮高”,则是从东而起,初过殿鸱,殆还是十四日之初更未尽也。已又唱云“碧琉璃瑞烟笼罩”,可见殿槅正闭,悄无所睹,傍徨露下,遥夜如年,但见瓦上烟光迷漫。本意欲看莺莺,托之乎云看道场,今且独自一人先看月也,看琉璃瓦也,真绝倒吾普天下才子!斫山云:圣叹肠肚如何生! (法本引僧众上云)今日是二月十五,释迦牟尼佛入大涅磐日。纯陀长者与文殊菩萨修斋供佛。若是善男信女,今日做好事,必获大福利。张先生早已在也,大众动法器者,待天明了,请夫人、小姐拈香。 行香云盖结,讽咒海波潮。幡影飘飖,诸檀越尽来到。和尚眼中发财,解元眼中添刺。 右第二节。正写道场也。“诸檀越尽来到”,则无一人不到矣,而殊不知有三人未到也。然我亦数之谓是三人耳,实则止有一人未到也。昌黎有云:“伯乐一过冀北,而其野无马。”解之者曰:“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今云“诸檀越尽到”,无一人到也;非无一人到也,非此一人到也。妙笔。 【驻马听】法鼓金铙,二月春雷响殿角;钟声佛号,半天风雨洒松梢。便如老杜悲凉之作。 右第三节。此非写道场也,乃写道场之震动如此。莺莺孝女,追荐父亲而岂不闻之乎! 侯门不许老僧敲,写张生如热熬盘上蚁子。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如热熬盘上蚁子。我是馋眼脑,见他时要看个十分饱。 右第四节。心急如火,更不能待,欲遣一僧请之,又似于礼不可,因而怨到红娘。如此妙笔,真恐纸上有一张生直走下来。 (本见张生科)(本云)先生拈香,若夫人问呵,只说是老僧的亲。只图自家免罪耳。是和尚亲,便怎么耶? (张生拈香拜科) 【沉醉东风】惟愿存在的人间寿高,亡过的天上逍遥。我真正为先灵礼三宝。再焚香暗中祷告:只愿红娘休劣,夫人休觉,犬儿休恶!佛罗,成就了幽期密约!红娘、夫人,已无伦次,再入犬儿,一发无礼。所谓触手成趣也。〇斫山云:于三宝前,一切众生普皆平等,犹如一子,正宜犬儿、夫人一齐入疏。 右第五节。附斋正文。 (夫人引莺莺、红娘上云)长老请拈香,咱走一遭。 【雁儿落】我只道玉天仙离碧霄,原来是可意种来清醮。我是个多愁多病身,怎当你倾国倾城貌。不是张生放刁,须知实有如此神理。 【得胜令】你看檀口点樱桃,粉鼻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妖娆,满面儿堆着俏;苗条,一团儿衠是娇。 右第六节。正写莺莺。〇世之不知文者,谓此是实写,不知此非实写也。乃是写张生。直至第三遍见莺莺,方得仔细,以反衬前之两遍全不分明也。或问:必欲写前之两遍不得分明者,何也?曰:莺莺千金贵人也,非十五左右之对门女儿也,若一遍便看得仔细,两遍便看得仔细,岂复成相国小姐之体统乎哉?〇从来文章家无实写之法。吾见文之最实者,无如左氏《周郑交恶》传中,“涧溪沼芷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板板四句,凡下四四一十六字,可称大厌。而实则止为要反挑王子狐、公子忽两家俱用所爱子弟为质,乃是不必。故言不过只采那涧溪沼芷中间之毛,唤做蘋蘩蕰藻寻常之菜,盛于筐筥锜釜野人之器,注以潢汙行潦不清之水,只要明信无欺,便可荐鬼神而羞王公。四句不意乃是一句,四四—十六字,不意乃是一字;正是异样空灵排宕之笔。然后谛信自古至今无限妙文,必无一字是实写,此言为更不诬也。附见。 老僧一句话,敬禀夫人:有敝亲,是上京秀才。父母亡后,无可相报,央老僧带一分斋。老僧一时应允了,恐夫人见责。(夫人云)追荐父母,有何见责?请来相见咱。(张生见夫人毕) 【乔牌儿】大师年纪老,高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僗,将法聪头做磬敲。 右第七节。不惟写国艳一时倾倒大众,且益明莺莺自入寺停丧以来,曾未尝略露春妍。何世之忤奴,必云小姐游佛殿哉? 【甜水令】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稔色人儿,可喜冤家,怕人知道,看人将泪眼偷瞧。写女儿心性,不甚分明。正尔入妙,正不以不偷瞧为佳耳。【折桂令】着小生心痒难挠。 右第八节。“老的少的,村的俏的”者,即诸檀越也。夫莺莺不看人,可也;若莺莺看人,则独看张生可也。今张生则虽自以为皎皎然独出于“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之外,而自莺莺视之,正复一例,茫茫然并在“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之中。此时张生千思万算,不知吾莺莺珠玉心田中,果能另作青眼提拔此人,别自看待乎?抑竟一色抹倒乎?所谓“心痒难挠”也。然此节亦既伏飞虎风闻之根矣。 哭声儿似莺转乔林,泪珠儿似露滴花梢。大师难学,把个慈悲脸儿朦着。奇文!妙文!点烛的头陀可恼,烧香的行者堪焦。烛影红摇,香霭云飘;贪看莺莺,烛灭香消。妙文!奇文!六句,一、二句唱,五、六句证,又横插三、四句于中间作追。用笔之妙,真乃龙跳虎卧矣! 右第九节。上节,莺莺看人也;此节,人看莺莺也。“大师难学”者,言一切大众俱应学大师也。学其朦着脸儿不看莺莺,则始得称严净毗尼活佛菩萨也。今一切大众,至于“烛灭香消”则甚矣,大师之果难学也!〇圣叹于此,有二语欲告君瑞:其一,孔氏之言也,曰“有诸已而后求之人,无诸已而后非之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近取譬,终身可行”。是则君瑞无以自解于诸秃也。其一,释氏之言也,有秀才参赵州云:“伏承佛法一切舍施,今某甲就和尚手中欲乞这拄杖,得否?”州云:“君子不夺人所好。”秀云,某甲不是君子。”州云:“老僧也不是佛。”是则诸秃反有以自解于君瑞也。君瑞且奈之乎哉?一笑。 【碧玉箫】我情引眉梢,心绪他知道;他愁种心苗,情思我猜着。忽作我他、他我娓娓尔汝之言,一何扯淡,一何机警!畅懊恼!响珰珰云板敲。行者又嚎,沙弥又哨,你须不夺人之好。【鸳鸯煞】你有心争似无心好,我多情早被无情恼。极劝诸人勿看莺莺,而以己之看而无益证之,欺三岁小儿哉!真为化工之极笔。 右第十节。承上一节莺莺看人,一节人看莺莺,而急接之以我他、他我娓娓尔汝之声,以深明已与莺莺四目二心,方是东日照于西壁。若其他,乃至无有一雄苍绳,曾得与于斯也。而无奈行者、沙弥犹尚不晓,吱吱喳喳,恼不可言。〇已上三节,文势之警动如此,不知何一伧,妄添【锦上花】之两半阕,可鄙可恨! (本宣疏烧纸科,云)天明了也,请夫人、小姐回宅。(夫人、莺莺、红娘下)(张生云)再做一日也好,那里发付小生。 劳攘了一宵,月儿早沉,钟儿早响,鸡儿早叫。玉人儿归去得疾,好事儿收拾得早,道场散了。酩子里各回家,葫芦提已到晓。“道场散了”四字,无限悲感。又不止于张生而已。 右第十一节。结亦极壮浪,我曾细算此篇结,最难是壮浪。 [book_title]卷之五 第二之四章题目正名 张君瑞破贼计 莽和尚杀人心 小红娘昼请客 崔莺莺夜听琴 二之一 寺 警 文章有“移堂就树”之法。如长夏读书,已得爽垲,而堂后有树,更多嘉荫,今欲弃此树于堂后,诚不如移此树来堂前。然大树不可移而至前,则莫如新堂可以移而去后,不然,而树在堂后,非不堂是好堂,树亦好树,然而堂已无当于树,树尤无当于堂。今诚相厥便宜,而移堂就树,则树固不动而堂已多荫,此真天下之至便也。此言莺莺之于张生,前于酬韵夜本已默感于心,已又于闹斋日复自明睹其人,此真所谓口虽不吐,而心无暂忘也者。今乃不端不的,出自意外,忽然鼓掌应募,驰书破贼,乃正是此人。此时则虽欲矫情箝口,假不在意,其奚可得?其理、其情、其势,固必当感天谢地,心荡口说,快然一泻其胸中沉忧,以见此一照眼之妙人,初非两廊下之无数无数人所可得而比。然而一则太君在前,不可得语也;二则僧众实繁,不可得而语也;三则贼势方张,不可得语也。夫不可得语而竟不语,彼读书者至此,不将疑莺莺此时其视张生应募,不过一如他人应募,淡淡焉了不系于心乎?作者深悟文章旧有移就之法,因特地于未闻警前,先作无限相关心语,写得张生已是莺莺心头之一滴血,喉头之一寸气,并心、并胆、并身、并命,殆至后文则只须顺手一点,便将前文无限心语隐隐然都借过来。此为后贤所重善学者,其一也。左氏最多经前起传之文,立是此法也。 又有“月度回廊”之法。如仲春夜和,美人无眠,烧香卷帘,玲珑待月。其时初昏,月始东升,泠泠清光,则必自廊檐下度廊柱,又下度曲栏,然后渐渐度过间阶,然后度至琐窗,而后照美人。虽此多时,彼美人者,亦既久矣明明伫立,暗中略复少停其势,月亦必不能不来相照。然而月之必由廊而栏、而阶、而窗、而后美人者,乃正是未照美人以前之无限如迤如逦,如隐如跃,别样妙境。非此即将极嫌此美人何故突然便在月下,为了无身分也。此言莺莺之于张生,前于酬韵夜虽已默感于心,已于闹斋日复又明睹其人,然而身为千金贵人,上奉慈母,下凛师氏,彼张生则自是天下男子,此岂其珠玉心地中所应得念?岂其莲花香口中所应得诵裁?然而作者则无奈何也。设使莺莺真以慈母、师氏之故,而珠玉心地终不敢念,莲花香口终不敢诵,则将终《西厢记》,乃不得以一笔写莺莺爱张生也乎!作者深悟文章旧有渐度之法,而于闲闲然先写残春,然后闲闲然写有隔花之一人,然后闲闲然写到前后酬韵之事,至此却忽然收笔云,身为千金贵人,吾爱吾宝,岂须别人堤备,然后又闲闲然“独与那人兜的便亲”。要知如此一篇大文,其意原来却只要写得此一句于前,以为后文张生忽然应募,莺莺惊心照眼作地;而法必闲闲渐写,不可一口便说者,盖是行文必然之次第。此为后贤所宜善学者,又一也。 文章有“羯鼓解秽”之法。如李三郎三月初三坐花萼楼下,敕命青玻璃酌西凉葡萄酒,与妃子小饮。正半酣,一时五王、三姨适然俱至,上心至喜,命工作乐。是日恰值太常新制琴操成,名曰《空山无愁》之曲,上命对御奏之。每一段毕,上攒眉视妃子,或视三姨,或视五王,天颜殊悒悒不得畅。既而将入第十一段,上遽跃起,口自传敕曰:“花奴,取褐鼓速来,我快欲解秽。”便自作《渔阳掺挝》,渊渊之声,一时栏中未开众花,顷刻尽开。此言莺莺闻贼之顷,法不得不亦作一篇,然而势必淹笔渍墨,了无好意。作者既自折尽便宜,读者亦复乾讨气急也。无可如何,而忽悟文章旧有解秽之法,因而放死笔、捉活笔,斗然从他递书人身上,凭空撰出一莽惠明,以一发泄其半日笔尖呜呜咽咽之积闷。杜工部诗云:“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又云:“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便是此一副奇笔,便使通篇文字立地焕若神明。此为后贤所宜善学者又一也。 (孙飞虎领卒子上云)自家孙飞虎的便是。方今天下扰攘,主将丁文雅失政,俺分统五千人马,镇守河桥。探知相崔珏之女莺莺,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色,现在河中府普救寺停丧借居。前日二月十五,做好事追荐父亲,多曾有人看见。俺心中想来,首将尚然不正,俺独何为哉!大小三军,听吾号令:人尽衔枚,马皆勒口,连夜进兵河中府!掳掠莺莺为妻,是我平生愿足。(引卒子下)问曰:当时若不写惠明,竟写飞虎亦得耶?答曰:如写而不极畅,是不如勿写也。然一欲写得极畅,而遂忍以莺莺一任飞虎口中恣其诋侮,于我心有戚戚焉,故不为也。 (法本慌上云)祸事到!谁想孙飞虎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犹如铁桶,鸣锣击鼓,呐喊摇旗,耍掳小姐为妻。老僧不敢违误,只索报知与夫人、小姐。 (夫人慌上云)如此却怎了!怎了!长老,俺便同到小姐房前商议去。(俱下) (莺莺引红娘上云)前日道场,亲见张生,神魂荡漾,茶饭少进。况值暮春天气,好生伤感也呵!正是:好句有情怜皓月,落花无语怨东风。于白中则云前日道声亲见张生,于曲中则止反复追忆酬韵之夜,命意措辞俱有法。 〔仙吕〕【八声甘州】(莺莺唱)恹恹痩损,早是多愁,那更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个黄昏?我只是风袅香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莫去倚阑干,极目行云。都是绝妙好辞,所谓千狐之白,萃而为裘者也。 右第一节。此言早是多愁也。 【混江龙】况是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昨夜池塘梦晓,今朝阑槛辞春;蝶粉乍沾飞絮雪,燕泥已尽落花尘;系春情短柳丝长,妙句。隔花人远天涯近。妙句。有几多六朝金粉,三楚精神!逐句千狐之白,而又无补接痕。 右第二节。此言那更残春也。看其第一节只空空说愁,第二节方略逗隔花一人字。笔墨最为委婉,有好致也。 (红娘云)小姐情思不快,我将这被儿熏得香香的,小姐睡些则个。 【油萌芦】翠被生寒压绣裀,“生寒”是双字,不得将“生”字作活用,须知。休将兰麝熏;便将兰麝熏尽,我不解自温存。然则不能睡也。妙妙!分明锦囊佳句来勾引,为何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立又不稳,登临又不快,闲行又困。镇日价情思睡昏昏。【天下乐】我依你搭伏定,鲛绡枕头儿上盹。然则仍又睡也。妙妙! 右第三节。红娘请之睡,则不可睡;及至无可奈何,则仍睡。只一“睡”字中间乃有如许袅娜,如许跌宕,写情种真是情种,写小姐亦真是小姐。〇看其第二节,只空空逗一“人”字;第三节,便轻吐是前夜吟诗那人,笔墨最为委婉有好致也。 我但出闺门,你是影儿似不离身。斫山云:若不得圣叹注,则此一行与下“小梅香”句,岂不重复哉。我圣叹读书,真异事也。 右第四节。上文口中方吐吟诗那人实萦怀抱,忽然自嫌我则岂如世间怀春女子,心荡不制,故骤见一人,便作如是倾倒者哉?因急转笔,牵入红娘,云:“他人不知,你岂不晓?”其下便欲直接“见个客人,愠的早嗔”等文,以深明已之实不容易动心;却又因遂嫌此意未畅,故又转笔,再将夫人堤防反证已语,言我母之知我,犹尚不及你之知我,如下文云云,以深明红娘是真正知我者,而后莺莺之不容易动心,始非莺莺自己一人之私言。盖其笔态之曲折,有如此也。斫山云:若不如圣叹注,则莺莺不欲夫人堤防,其意乃欲云何?此岂复成人语哉!〇看书人心苦何足道,既已有此书,便应看出来耳。莫心苦于作书之人,真是将三寸肚肠直曲折到鬼神犹曲折不到之处,而后成文。圣叹稽首:普天下及后世才子,慎勿轻视古人之书也。 这些时他恁般堤备人;小梅香服侍得勤,老夫人拘系得紧,不信俺女儿家折了气分。【那吒令】你知道我但见个客人,愠的早嗔;便见个亲人,厌的倒褪。 右第五节,反复以明已之实不容易动心,上文已明。 独见了那人,兜的便亲。我前夜诗,依前韵,酬和他清新。【鹊踏枝】不但字儿真,不但句儿匀,我两首新诗,便是一合回文。谁做针儿将线引,向东墙通个殷勤。 右第六节。直至此方快吐“独见那人,兜的便亲”之一言。看他上文,凡用无数层折,无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