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陆游选集
[book_author]陆游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78429
[book_dec]陆游是南宋最著名的诗人,兼擅各体,近体诗“使事必切,属对必工,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语不新而不事涂泽”,古体诗“看似华藻,实则雅洁,看似奔放,实则谨严”(《瓯北诗话》评语),词作又有“激昂感慨”“飘逸高妙”“流丽绵密”诸种风貌(《后村诗话》评语)。本书精选诗词268首、文46篇,每篇有准确简明的注释、精练独到的笺评,书末附《陆游简历》,甚便读者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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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陸游是十二世紀有名的詩人、詞人、文人、書法家和史學家。有時他自認爲是戰略家,這一點還没有得到歷史的證實。總之,他在學術上,尤其文學藝術的各方面,是一位卓有成就的人物。在他的作品裏,我們看到積極浪漫主義的光輝,但是他主要是一位現實主義的富有愛國思想的文學家。這一切都和他的時代有着緊密的聯繫。
十二世紀的二十年代,我國北方新興的女真族,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向南衝擊。趙宋皇朝,經過不斷的新舊黨派鬬争,内部矛盾已經發展到無可調和的階段,而統治階級又爲長期以來表面繁榮的假象所迷惑,正沉醉在歌舞昇平當中。因此,女真族南下以後,通過兩個戰役,拿下了汴京,俘虜了北宋的最後兩個皇帝,同時對於北中國的文化成就,給與了無情的破壞。在艱難的歲月裏,康王趙構逃到南方,建立新的政權,發出反抗的呼聲,獲得人民的擁護。雖然由於他的不争氣,和部分高級官吏戰鬬意志的不堅決,這樣的反抗,有時墮落到對敵屈服、割地請和的局面,但是維持南宋政權的存在,就能阻止女真族進一步南征的企圖。什麽力量在那裏堅持呢?是人民忠誠耿耿、不甘屈服的力量。南宋前期的文學作品正表現着這樣的力量,也正因此成爲現實主義的作品。無論在詩、在詞、在駢散文,乃至在話本、劇作方面,都看到現實主義的存在。作者們指出失敗的癥結所在,鞭策當時的政府,而又對於政府寄與極大的希望。由於時代的限制和大多數作者階級出身的局限,他們不可能看到改造政權的必要,但是他們一般都憧憬着如何使這個政府更符合他們愛國愛人民的深切願望。這是南宋前期的文學情況。陸游是在這個時代出生和成長的;在他的中年以後,社會情況除了統治階級加深腐朽、需要更沉重的鞭撻以外,基本上没有變化,因此他的成就,是和他的時代分不開的;而他的熱情和努力,無疑使他能夠最全面地代表他的時代。
從詩、詞、文三個方面考慮,因爲陸游的詩繼承前人的優秀傳統,同時又能開創符合時代要求的新道路,一般特别重視他的詩的成就。這是正確的。陸游從曾幾學詩,走的江西詩派的道路,終於成就爲自己的詩。他一邊提出學習曾幾,自言“親從夜半得玄機”(《劍南詩稿》卷二《追懷曾文清公呈趙教授趙近嘗示詩》);一邊又説“我昔學詩未有得”(《劍南詩稿》卷二十五《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究竟他的學習江西詩派,是有所得呢,還是無所得?這是陸游作品給我們的一個難題。現代人論及江西詩派,多數説他們是形式主義的,反現實主義的。是不是如此,還有待於進一步研究,纔能做出全面的結論,但是北宋後期的詩人,如黄庭堅、陳師道,他們爲一時的假象所迷惑,看不清存在的問題,有時又因爲一些偶發的挫折,削弱了鬬争的勇氣,於是在作品中,把所有的力量側重到煉字煉句方面,這是事實。他們是江西詩派的第一代。在洶涌的民族鬬争狂流中,詩人們不可能漠視當前的現實,也不容漠視當前的現實。因此在一一二五年以後,女真族的統治階級不斷發動南侵戰争的當中,陳與義、吕本中、曾幾的詩中都發出反抗的呼聲。他們要求反抗,也準備貢獻自己的力量,我們能説他們是形式主義的,或是反現實主義的嗎?不能的,因爲這樣説不符合客觀的事實。但是陳與義等這幾位詩人畢竟還是從煉字煉句的基本功中訓練出來的。在反映現實的時候,他們不會忘去藝術標準的要求,而且作爲文學理論而出現的時候,吕本中的《童蒙訓》和他給曾幾討論詩歌的書札,有時會把藝術標準放在第一位。理論落在行動的後面,在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展的過程中,這不是一件稀有的例證。他們代表了江西詩派的第二代。到了曾幾的學生陸游,這是第三代了。時代已經從北宋、南宋之交,進而爲南宋的前期,可是時代的本質,基本上没有變化。是不是完全没有變化呢?也不盡然。第二代江西詩人所看到的女真族的入侵,是狂飆,是洪流,他們憤恨萬端,但是又感到束手無策,因此他們的詩歌是蒼白色的,力量不夠,更不能表現人民的力量。陸游的時代不同了。他已經看到女真族並不是堅強無比、不能摧毁的,他們逐步地趨向腐化,因此也就顯得脆弱,是應當擊潰,而且可以擊潰的。他從曾幾那裏學到的本領,使他更能充分發揮他的能力。既有高度的思想價值,又有完美的藝術價值,因此陸游自然地成爲時代歌手。舊時提到南宋前期的詩人,通常説“尤、楊、范、陸”,其實陸游的成就,遠出尤袤、楊萬里、范成大之上,這是可以從作品的具體分析得出結論的。在認識上,陸游也還有不全面的地方。他看到女真族統治者的腐朽脆弱,因此可以擊潰,但是他没有看到南宋統治者的更加腐朽,更加脆弱,因此面對着應當擊潰、可以擊潰的敵人,終於無力擊潰,甚至淪於被人擊潰的地位。陸游自負爲戰略家,可是他只能知彼而不能知己,因此他不得不陷入失望。乾道八年他在王炎的領導下,在南鄭布置了收復長安的局面,他們失敗了。開禧二年,韓侂冑布置了全面反攻的局面,陸游予以熱烈的支持,這一次又失敗了。陸游所看到的祇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但是他始終没有喪失對於勝利的信心。他的詩歌所表現的,不是失敗的情緒,而是一次勝利接着一次勝利。八十五歲的衰翁,在病榻上咽着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還盼望着“王師北定中原日”。他的報國信念,始終不渝,表現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
劉克莊對於陸游的詞作出評價,他説:“放翁長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軒不能過;飄逸高妙者,與陳簡齋、朱希真相頡頏;流麗綿密者,欲出晏叔原、賀方回之上,而歌之者絶少。”他又説:“放翁、稼軒,一掃纖豔,不事斧鑿,但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劉克莊是南宋後期的一位有名的詞人,他的評論,值得我們重視;掉書袋之癖,在辛棄疾作品裏,是比較顯著的,在陸游作品裏,情形並不如此。清代馮煦説:“劍南屏除纖豔,獨往獨來,其逋峭沉鬱之概,求之有宋諸家,無可方比。《提要》以爲‘詩人之言,終爲近雅,與詞人之冶蕩有殊’,是也。至謂‘游欲驛騎東坡、淮海之間,故奄有其勝,而皆不能造其極’,則或非放翁之本意歟?”馮煦強調陸游的特點,而否認他徘徊蘇軾、秦觀兩家之間的本意。對於陸游詞作出正確的估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李白”之稱,在當時既有公論;“詩家三昧”之探索,陸游亦自言獨得其秘。作爲詩人,陸游的地位是不可動摇的。作爲詞人,是不是也一樣呢?“歌之者絶少”,説明一般人對於他的估價;而以陸詩九千二百餘首和陸詞一百三十首相比,也證實陸游自己對於詞的重視不够。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貶低陸游詞的價值。南宋前期的詞人,辛、陸並稱,由來已久,他們各有某些局限,無可諱言,但是他們的成爲大家,也是無可否認的。首先他們都把詞的地位提高了,詞不僅是專談風月的文學樣式,而是同樣地可以叙述國家的興廢,個人的感慨,沉鬱頓挫的詞句,保證了大家的地位。可是在他們手裏,詞還是詞,並不是一味粗豪,因此“詞中别調”的評語,對於他們,實際都安不上。在這方面,辛棄疾和陸游是一致的。但是他們却有所不同。在蘇軾大踏步開創新路的時候,秦觀還徘徊在南唐、北宋這一條路上,辛、陸之間的距離也是如此。這樣説不是指出他們是在亦步亦趨地學習蘇、秦;在南宋前期,民族矛盾和政治鬬争都是非常尖鋭,時代的號角響遍文學藝術的各個角落,詞當然不是例外,辛棄疾必然大大不同於蘇軾,陸游也必然大大不同於秦觀,但是辛、陸之間的距離,是和蘇、秦之間的距離比較類似的。倘使更具體些,還可以指出辛棄疾的沉鬱,有時更發展而成爲怨憤。《摸魚兒》的“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固然祇點出遭遇的不幸,可是“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烟柳斷腸處”,更把個人的不遇,提高到時代的悲哀。陸游却不同了。他從南鄭調往成都的當中,眼見到宣撫司收復長安的策劃都成泡影的時候,在《清商怨》裏,止説“鴛機新寄斷錦,嘆往事不堪重省,夢破南樓,緑雲堆一枕”。他不可能没有怨憤,但是却寫得非常纏綿。這是陸游和辛棄疾不同之處。在開創道路的方面,他和辛棄疾是有距離的,但是一邊反映時代的要求,一邊還維護着婉約的特點,陸游確有一定的貢獻。
陸游不僅是詩人、詞人,同時也是一位有名的文人。明代茅坤撰集《唐宋八大家文鈔》的時候,因爲認識的不足,没有提到陸游。其實陸游的同時人,是把他作爲重要的文人看待的。主要的證明在於他多次參加國史、實録和聖政的撰述。古代對於文人的衡量,常常根據他是否具有史才作爲評判的標準。司馬遷、班固、范曄、沈約、魏收、李百藥、韓愈、歐陽修,乃至司馬光的成就,都是具體的證明。除了參加官書的撰述以外,陸游的《南唐書》,雖然祇是一部私人著作,但是從它的取材、持論看,不但應當列入述作之林,而且是具有重大政治意義的作品。在東京陷落、南宋偏安的時候,女真族占有中原的廣大地區,當時西夏政權,甚至南宋王朝,都向他們屈服,他們久已自視爲中國的正統。陸游的這部《南唐書》,指出中原的梁、唐、晉、漢、周,儘管擁有廣大的地區,充實的兵力,但是不是正統,而偏安東南的南唐,即使統治者曾經向周世宗屈服,止要他們繼續存在,他們依然是維繫人心的正統。在這一點上,陸游對於南宋的政治地位,作出巨大的貢獻。除《南唐書》以外,我們還可以指出他的《老學庵筆記》和《入蜀記》。從《西京雜記》以來,文人的隨手雜録,常常表現爲既自由又精鍊的文學様式。宋人的這一類著作,流傳下來的較多,《老學庵筆記》是其中的一部。這裏有一些涉及身邊瑣事,但是更多的却關涉到當代時政和文學評論。常常在新鮮活潑的筆調中,透露出作者敏鋭的認識。《入蜀記》六卷收入《渭南文集》,其實是一部獨立的著作,記載乾道五年十二月六日陸游的夔州通判發表以後,他於次年閏五月十八日自山陰啓行,至十月二十七日直抵夔州的經過。這是他的一部旅行日記,也是他的自傳式記載的一部分。這裏叙述了他沿途的所見所聞。我們看到鎮江的形勝,建康的重要,九華山的“修纖”,荆州的黄茅彌望,尤其是三峽的景色,得到盡情的刻畫。在日記中他提出對於梅堯臣詩句,歐陽修古文的評價;也提到軍人“獲狐兔,皆繫鞍上,割鮮藉草而飲”;又指出一位招頭(舵工)因爲“失職怏怏”,“發狂投水”。《入蜀記》的好處,在於寫得自然,没有做作,有議論見解,有時還很安詳地流露作者的感情。陸游文,除了這三部著作以外,主要見於《渭南文集》,平心而論,他的成就,遠在蘇洵、蘇轍之上。他的議論文是不多的,最有價值的還是他討論詩歌的幾篇。他是一位有名的詩人,有獨特的見解,因此他的議論更能中肯。在叙記文中,他的成就較爲突出,有些寫得平静坦適,尤其透露出作者晚年的心情。題跋文是宋人的特長,他們能在少則二三十字,多則百餘字的小品中寫出對於作者的正確估價,同時又能披露自己的思想感情。蘇軾、黄庭堅在這裏,都有卓著的成績,陸游的造就,尤其顯著。當然,這不是説他不善於寫作長篇的文字。集中《曾文清公墓誌銘》,長達二千八百字,叙述曾幾的立身大節,以及他和陸游的關係;對於曾幾的堅持對敵作戰,反對屈服,尤其有詳盡的叙述,而布置井井,條理秩然,不得不推爲大手筆。《渭南文集》所收,除散文外,還有應用的四六文。宋代作者一般都能駢散兼長,陸游也是如此。他常能以排偶之體,運用單行之神。因此在讀他的四六文的時候,我們覺得和散文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
這本選集的進行,是從詩選開始的,後來再從事詞選、文選。在體例方面,也有些不同。詩選是按照《劍南詩稿》作出的,因此每篇作品都按年代編次,對於認識作者的思想感情,有一定的幫助。詞選、文選是按照《渭南文集》作出的,在《文集》編定時,不是按年代而是按詞牌或是文體編次的,據爲標準,對於作者的思想感情的理解,幫助必然不大。當然,此中若干詞、若干文是可以考定年代的,但是對於有些作品,止能得到假定的年代,不一定很正確,而更多的作品,是無法考定年代的。與其強不知以爲知,武斷從事,不如仍按《文集》的編次,以待將來再作進一步的探討。每篇之後,我也提出自己的看法,以供讀者的參考。
在篇目的選定方面,根據“突出重點,照顧一般”的原則,目的在於反映陸游的特點,同時也顧到他的一般成就。《南唐書》本來以專著的形式出現,這裏不再收入。《老學庵筆記》是以隨筆的性質記録的,各條之間没有内在的聯繫,本書録存九則,略見一斑。《入蜀記》六卷原見《渭南文集》,在選録時,是不是可以挑選某些月日的記載呢?這樣可能打亂日記的體裁,看不到先後的連貫。因此僅收入第六卷,這一卷專記入峽的經過,主題思想很明確,前後連貫,而且藉此可以看到祖國河山的壯麗,對於讀者是有用處的。
關於陸游的生平,在拙著《陸游傳》、《陸游研究》裏,已經作過一些介紹,本書有《陸游簡歷》一篇以供參考。版本方面,詩選部分用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劍南詩稿》,詞選、文選部分用涵芬樓影印明華氏活字本《渭南文集》,《老學庵筆記》用崇文書局本,《放翁逸稿》用汲古閣本。選集的目的,只供一般人閲覽,同時又限於編者的學力,因此不及深入。在這本書以前,同類的撰述已有多種,值得仔細學習,我在選注的時候,有些主張和一般相同,可是也有一些不同的所在,正如劉勰所説的,“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苟異也,理自不可同也”。這裏希望獲得同志們的諒解。
自己的政治水平和業務水平都很不夠,書中的錯誤和缺點,一定有很多自己没有看清,因而不及訂正的,希望同志們詳細指示,給我一個修訂的機會。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 朱東潤
[book_title]陆游选集(一)
夜讀兵書
孤燈耿霜夕,窮山讀兵書,平生萬里心,執戈王前驅。戰死士所有,恥復守妻孥,成功亦邂逅,逆料政自疏。陂澤號飢鴻,歲月欺貧儒,嘆息鏡中面,安得長膚腴?
〔耿〕照明。
〔窮山〕人迹罕到的深山。
〔萬里心〕立功萬里以外的雄心。
〔執戈王前驅〕拿起武器,參加君主的先遣部隊。戈,古代武器;前驅,先遣部隊。這裏是用《詩經·衛風·伯兮》的“伯也執殳,爲王前驅”的原意。
〔妻孥〕妻室兒女。
〔邂逅〕不期而遇。
〔政〕同正。
〔疏〕疏闊,不現實。
〔陂澤〕窪地積水處。
〔鴻〕大雁。飢鴻比喻飢餓的人民。
〔膚腴〕肌膚豐滿,没有衰老的景象。
這首詩大約是紹興二十六年(一一五六)陸游三十二歲時作的。作者看到中原淪陷,人民痛苦,決心獻出自己的生命,以保全妻室兒女爲恥辱;但是南宋的統治者執行對敵屈服的政策,自己没有報國的機會,因此慨嘆成功是不期而遇的,事前的猜測都没有把握。戰死四句正寫出一位愛國志士的堅強意志。
聞武均州報已復西京
白髮將軍亦壯哉,西京昨夜捷書來,胡兒敢作千年計,天意寧知一日回。列聖仁恩深雨露,中興赦令疾風雷,懸知寒食朝陵使,驛路梨花處處開。
〔武均州〕武鉅,任果州團練使,知均州,兼管内安撫使、節制忠義軍。果州故治在今四川省南充市。均州故治在今湖北省老河口市。
〔西京〕今河南省洛陽市。
〔白髮將軍〕指武鉅。
〔胡兒〕指金人。
〔列聖〕宋朝已故的諸帝。
〔中興句〕收復失地,稱爲中興,全句指出赦令的頒布,和風雷一樣的迅速。
〔懸知〕預知。
〔寒食〕清明前一日爲寒食,古人多以此日掃墓。
〔朝陵使〕北宋諸帝陵墓,皆在西京,朝陵使指朝祭陵墓的使者。
紹興三十一年(一一六一)陸游三十七歲作此詩。那年九月,金主完顔亮發動了六十萬大軍向南侵略,前鋒直逼采石磯和瓜洲渡。十一月,金統治階級内部矛盾尖鋭化,殺完顔亮,引兵北退。南宋的軍隊乘機收復失地,知均州武鉅派鄉兵總轄杜隱於十二月九日一度收復西京。這件事給作者莫大的鼓舞,他認爲一個鉅大的轉變正在形成中,預料次年寒食節,朝祭陵墓的使者將在梨花盛開中到達洛陽。詩句充滿了樂觀的氣氛,可以和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相比。
劉太尉挽歌辭 二首
羌胡忘覆育,師旅備非常,南服更旄節,中軍鑄印章。馳書諭燕趙,開府冠侯王,赫赫今何在?門庭冷似霜。
〔劉太尉〕劉錡,官至太尉、威武軍節度使,淮南、浙西、江東西制置使。
〔羌胡〕指金人。
〔覆育〕撫養。
〔南服〕南方。劉錡由知荆南府,調淮南、浙西、江東西制置使,指揮東南戰事,因此有南服二句。
〔旄節〕旗竿插有羽毛的大旗。
〔燕趙〕今河北省及山西省的部分地區。劉錡就職後有告河北、河東(山西)等路書。
〔開府句〕指劉錡指揮東南戰事。
堅壁臨江日,人疑制敵疏,安知百萬虜,鋭盡浹旬餘?智出常情表,功如定計初,云何媢公者,不置篋中書?
〔堅壁句〕完顔亮大軍南下後,劉錡在十月初和敵人在淮陰一帶相持,十月十六日他得到消息,淮南西路宋將王權的軍隊已從廬州向後退却,因此也從淮陰撤退。二十三日退至瓜洲,二十七日再退鎮江。
〔百萬虜〕完顔亮南下時,大軍六十萬,分爲三十二軍。
〔浹旬〕滿十日。十月二十三日完顔亮破揚州,十一月八日退和州,前後十五日。
〔媢〕音冒(mào),妒忌。
〔篋中書〕戰國時,魏文侯命樂羊子伐中山,在樂羊子成功回國的時候,魏文侯把篋中的奏章給他看,這些都是在作戰中對於樂羊子的誹謗。後代對於誹謗稱爲“篋中書”。
這二首詩是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閏二月劉錡死後作的。這一年陸游三十八歲。劉錡是南宋初年的名將,和韓世忠、岳飛、吴玠等齊名。紹興十年(一一四〇)劉錡以不足兩萬的軍隊,和金兀朮十萬大軍在順昌府(故治在今安徽省阜陽市)作戰,打了一次漂亮的勝仗,歷史上稱爲“順昌之捷”。在政治生活中,他遭到不少的挫折,但是在人民大衆中,却享有很高的威望。宋人話本《碾玉觀音》指出他“從順昌大戰之後,閑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縣。他是個不愛財的名將,家道貧寒,時常到村店中吃酒”。紹興三十一年(一一六一)完顔亮大軍南下,南宋統治者起用劉錡爲淮南、浙西、江東西制置使,實際上是由他擔任東南統帥,抵禦完顔亮的主力。這時劉錡的病很重,他日常止能喝一些稀粥,但是毅然地擔負起重大的責任。及至王權的軍隊從廬州潰退,劉錡止得把直轄部隊,向揚州一帶撤退,在皂角林(今揚州市南三十里)打了一個勝仗以後,退守鎮江。完顔亮始終未能渡江,劉錡不能説没有牽掣的功勞。總的説來,劉錡在這一年的成就,是不能滿足當時的期望的。作者考慮到劉錡的威望,和他的健康情況,這兩首詩,給這一位愛國將領做出恰如其分的結論。第二首有見識,有議論,有批評,也有惋惜,更充分地抒寫作者的心境。
遊山西村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朴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臘酒〕臘月所造之酒。
〔春社〕古代以立春後第五個戊日爲春社日,於此日祭社神。
〔閑乘月〕趁月明之時出外閑遊。
〔無時〕不定時。
乾道二年(一一六六)七月,陸游調隆興府(故治在今江西省南昌市)通判,不久即回山陰。詩中説到春社,因此可能是乾道三年(一一六七)作的。作者在這首詩裏寫到山陰的風景,同樣也描繪出農民的生活。
聞雨
慷慨心猶壯,蹉跎鬢已秋,百年殊鼎鼎,萬事祗悠悠。不悟魚千里,終歸貉一丘,夜闌聞急雨,起坐涕交流。
〔蹉跎句〕時光易過,兩鬢已白。古人以四時配五色,秋爲白色。
〔鼎鼎〕怠緩,有一事無成之意。
〔魚千里〕《養魚經》言魚行千里則易肥,此句指一生的努力。
〔貉一丘〕貉音盒(hé),獸名,似貍。貉一丘即一丘之貉,指同居一丘,没有多大的差别。
〔闌〕盡。夜闌兩句暗用《詩經·鄭風·風雨》“風雨如晦”句的原意。
這首詩大約是乾道四年(一一六八)陸游四十四歲時作的。作者身在故鄉,對於個人的前途,感覺到茫然,中間四句,不免流露頽唐的情緒。但是篇首“慷慨心猶壯”,説出思想的出發點,完全爲的國家,而最後兩句,更指出在急雨的夜闌,自己掉眼淚,止是爲的時光已過,還没有對於國家作出應有的貢獻。前後八句結合起來,正看出一位愛國志士的熱情和苦悶。
投梁參政
浮生無根株,志士惜浪死。雞鳴何預人,推枕中夕起。游也本無奇,腰折百僚底,流離鬢成絲,悲咤淚如洗。殘年走巴峽,辛苦爲斗米。遠衝三伏熱,前指九月水,回首長安城,未忍便萬里。袖詩叩東府,再拜求望履,平生實易足,名幸污黄紙,但憂死無聞,功不挂青史。頗聞匈奴亂,天意殄蛇豕,何時嫖姚師,大刷渭橋恥?士各奮所長,儒生未宜鄙,覆氈草軍書,不畏寒墮指。
〔梁參政〕梁克家自乾道五年至八年,任參知政事。參政即參知政事的簡稱,官僅次於丞相。
〔浮生〕指人生一世,如水上浮萍,因此下言“無根株”。
〔浪死〕没没無聞地死去。
〔雞鳴〕用祖逖聞雞起舞的故事。晉代志士祖逖中夜聽到雞鳴的聲音,即起舞,見《晉書·祖逖傳》。雞鳴二句指雞鳴原與人事無關,但是志士聽到以後,推枕起舞,做出不斷的努力。
〔百僚〕百官。事前陸游做過敕令所删定官、大理司直、樞密院編修官、鎮江府通判、隆興府通判等官,都是不重要的官位,因此説“腰折百僚底”。
〔鬢成絲〕與“鬢已秋”相同。
〔悲咤〕悲嘆,咤音乍(zhà)。
〔殘年〕衰年,是年陸游四十六歲。
〔巴峽〕長江水道,自巫山至巴東爲巴峽。陸游將往夔州(故治在今重慶市奉節縣)擔任通判的職務。
〔斗米〕用陶潛的故事。陶潛爲彭澤令,上級派督郵(檢查員)前來,小吏和他説應當束帶出見,陶潛説:“吾不能爲五斗米折腰。”
〔三伏〕夏至後第三庚日爲初伏,第四庚日爲中伏,立秋後第一庚日爲末伏。
〔九月水〕陸游估計,九月中可由水路到達夔州。
〔長安城〕漢、唐皆以長安爲首都,後世因此借稱首都爲長安城,此指臨安。
〔東府〕指中書省,當時丞相及參知政事的衙門。
〔望履〕古人以祭山川爲望,見《漢書·郊祀志》注。又以所踐履之界爲履,見《左傳》僖公四年注。望履指負責治理的範圍。
〔黄紙〕古代皇帝的文告,用黄紙書寫。
〔匈奴〕我國北方古族,此指金人。
〔殄〕音腆(tiǎn),滅絶。
〔蛇豕〕指金人。
〔嫖姚〕漢霍去病爲嫖姚將軍,出兵擊潰匈奴。
〔渭橋恥〕西渭橋在陝西省咸陽市西南。唐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十月,吐蕃二十餘萬入侵,度便橋,即西渭橋,代宗逃往陝州。何時二句希望南宋能出兵破金人,洗刷靖康元年(一一二六)金人破東京,擄去徽宗趙佶、欽宗趙桓的恥辱。
〔鄙〕輕視。
〔覆氈二句〕陸游提出從軍參加文書工作的志願。
乾道五年(一一六九)陸游四十五歲,奉命爲夔州通判,次年六月初自臨安出發。這是他在出發以前投給參知政事梁克家的詩。他坦率地説明他的出仕,是爲了生活,但是他也鄭重地指出作爲愛國志士,他的志願是參加軍事工作,爲國家報仇雪恥。南宋初期對金的作戰計劃,側重四川,張浚即主張由興元(今陝西省南鄭縣)出兵,收復西安。因此陸游對於入川,寄與很大的希望,後來他果然參加了前線的軍事工作。
黄州
局促常悲類楚囚,遷流還嘆學齊優,江聲不盡英雄恨,天意無私草木秋。萬里羈愁添白髮,一帆寒日過黄州,君看赤壁終陳迹,生子何須似仲謀。
〔黄州〕故治在今湖北省黄岡市。
〔楚囚〕春秋時楚人鍾儀在作戰中被晉人俘虜,稱爲“楚囚”,見《左傳》成公九年。
〔齊優〕古代以樂工爲優人,孔子在魯國做官的時候,齊人送女樂給魯國,孔子認爲樂工來了以後,政治没有清明之望,辭官而去。《史記·樂書》稱爲“自仲尼不能與齊優遂容於魯”。陸游借用此事,説自己從山陰到夔州,和齊優自齊至魯相同。
〔赤壁〕周瑜、諸葛亮大破曹操處,地在今湖北武漢市江夏區西。蘇軾作《赤壁賦》,以黄州赤鼻磯爲赤壁,陸游用其説。
〔生子句〕曹操看到孫權的能幹,説“生子當類孫仲謀”。仲謀即孫權。
乾道六年(一一七〇)陸游四十六歲,八月十八日過黄州,作此詩。江聲兩句流露了歲月蹉跎,壯志未成的感慨。
晚泊松滋渡口 二首録一
此行何處不艱難,寸寸強弓且旋彎,縣近歡欣初得菜,江回徙倚忽逢山。繫船日落松滋渡,跋馬雲埋灩澦關,未滿百年均是客,不須數日待東還。
〔松滋渡〕在今湖北省松滋縣。
〔寸寸句〕寫江中船行的迂回。
〔徙倚〕迂回曲折。
〔灩澦關〕灩澦音宴預(yàn yù)。四川省奉節縣瞿唐峽口有灩澦堆,瞿唐關在其附近。全句中跋馬二字係想象之辭,瞿唐地勢極高,相去尚遠,故稱雲埋。
〔數日〕數音暑(shǔ),計算。
乾道六年十月三日陸游船過松滋渡,二十六日始至灩澦堆,泊瞿唐關下。縣近句寫途中荒寂之狀,江回句寫巴峽山回水轉之狀。未滿二句指出既然到處作客,用不到計算東歸的日期。陸游入川,充滿了心理的矛盾,在情緒低落時曾經説起“少年亦慕宦游樂,投老方知行路難”(《滄灘》);但是在情緒高漲時,也會提出到處爲家,不須東還的主張。一切都流露了詩人的複雜的心理鬬争。
入瞿唐登白帝廟
曉入大谿口,是爲瞿唐門,長江從蜀來,日夜東南奔。兩山對崔嵬,勢如塞乾坤,峭壁空仰視,欲上不可捫。禹功何巍巍,尚覩鐫鑿痕,天不生斯人,人皆化魚黿。於時仲冬月,水各歸其源,灩澦屹中流,百尺呈孤根。參差層顛屋,邦人祀公孫,力戰死社稷,宜享廟貌尊,丈夫貴不撓,成敗何足論。我欲伐巨石,作碑累千言,上陳躍馬壯,下斥乘騾昏,雖慚豪偉辭,尚慰雄傑魂。君王昔玉食,何至歆雞豚,願言采芳蘭,舞歌薦清尊。
〔瞿唐〕峽名,在重慶市奉節縣東三十里。
〔白帝廟〕祭祀公孫述的廟宇。陸游《入蜀記》記十月二十六日晚,至瞿唐關,謁白帝廟,“氣象甚古,松柏皆數百年物”。公孫述於東漢建武元年(二五)據四川稱帝。自以爲“五德之運,黄承赤而白繼黄,金據西方爲白德,而代王氏,得其正序”。這是説他根據五行相代的傳説,認爲漢代以赤色爲貴,王莽代漢,以黄色代赤色,自己在西方的四川稱帝,以白色代黄色,符合正常的秩序。後世因此稱公孫述爲白帝。他在建武十二年(三六)兵敗身死。
〔大谿口〕在瞿唐峽附近。《入蜀記》:“二十六日,發大谿口,入瞿唐峽。兩壁對聳,上入霄漢,其平如削成。仰視天,如疋練,然水已落,峽中平如油盎。”
〔蜀〕廣義指四川,狹義指四川的西部。這裏用的狹義。
〔崔嵬〕高而不平。
〔乾坤〕天地。
〔禹功二句〕贊美古代傳説中夏禹治水的功勞。
〔鐫〕音捐(juān),刻。
〔斯人〕指大禹。
〔黿〕音元(yuán),大鼈。
〔仲冬月〕十一月,陸游至夔州,在十月二十六日,作此詩當在十一月。
〔水各句〕水已落。
〔灩澦〕見前首詩注。
〔屹〕音意(yì),高聳。
〔參差〕不齊。廟在山巔,前後不齊。
〔力戰句〕公孫述稱帝,是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強大的敵人。劉秀屢次招降,公孫述不受,及劉秀發兵進攻,經過激烈的戰争以後,光武的大將吴漢進圍成都,公孫述説“男兒當死中求生”,自率數萬人進攻吴漢,在馬上被刺,墮馬而死。社稷指國家,公孫述爲了他的國家而死,故有此句。
〔廟貌〕立廟塑像。陸游認爲公孫述是一位死在戰場的英雄,應當享受立廟塑像的尊榮。
〔撓〕屈。
〔躍馬壯〕指公孫述。左思《蜀都賦》“公孫躍馬而稱帝”,指出公孫述的英雄形象。
〔乘騾昏〕劉備在四川稱帝,死後,其子劉禪嗣位,景耀六年(二六三)乘騾車,向敵將鄧艾投降,見《三國志》裴松之注引《晉諸公贊》。
〔玉食〕珍美之食。
〔歆〕音辛(xīn),被祭祀者對於祭品的享受。
〔願言句〕言字是詩中的虚詞,没有意義,願言即是願意。
〔薦〕供奉。
〔清尊〕清潔的酒尊。
乾道六年十一月詩。前十六句寫出瞿唐峽的險要。後十六句叙述公孫述的英雄形象,指出國家的領導人物,應當在馬上作戰,寧可死在戰場,不當乘騾投降,作一個亡國的昏君。陸游在這首詩裏批評了宋高宗對敵屈服請降的失策,同時也對當時的孝宗寄與期望,鼓勵他對敵作戰。公孫述在東漢初年,止是霸佔一方的人物,没有什麽博得人民崇敬的功績。陸游因爲他死於戰場給與表揚,這裏更看到陸游的戰鬬的人生觀。
記夢
夢裏都忘困晚途,縱横草疏論遷都。不知盡挽銀河水,洗得平生習氣無?
〔晚途〕晚年。
〔草疏〕上書。隆興元年(一一六三)陸游三十九歲,任樞密院編修官、兼編類聖政所檢討官,有《上二府(中書省及樞密院)論都邑劄子》略謂:“車駕駐蹕臨安,出於權宜,本非定都,以形勢則不固,以餽餉則不便,海道逼近,懍然常有意外之憂。”他主張遷都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市),作爲收復淪陷區的初步計劃,其後未能實現。
〔銀河〕天河。
乾道七年(一一七一)陸游四十七歲時詩。陸游多記夢詩,清趙翼《甌北詩話》曾説:“核記全集共九十九首,人生安得有如許夢?此必有詩無題,遂託之於夢耳。”此詩自稱即使晚年(陸游八十五歲始死,實際上此時不能稱爲晚年)困苦,但是習氣猶在,夢中上書,重新提出遷都建康,收復失地的計劃。
晚晴聞角有感
暑雨初收白帝城,小荷新竹夕陽明,十年塵土青衫色,萬里江山畫角聲。零落親朋勞遠夢,凄涼鄉社負歸耕,議郎博士多新奏,誰致當時魯二生?
〔白帝城〕在重慶市奉節縣東白帝山。
〔角〕古代樂器,長五尺,形如竹筒,本細末大,有畫紋,又稱畫角。
〔負歸耕〕陸游在夔州爲官,不得歸耕。負有違背的意義。
〔議郎句〕議郎、博士,都是秦漢官名,議郎掌議論;博士掌通古今。
〔魯二生〕漢高祖稱帝以後,叔孫通定朝儀,徵求魯國儒生三十餘人參加工作,有二人不肯行,他們認爲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不是定朝儀的時代。
乾道七年詩。陸游在夔州通判任内,生活上感到空虚,同時也感到新置之官雖多,但是没有能夠起用有氣節的人物。
飯三折鋪鋪在亂山中
平生愛山每自嘆,舉世但覺山可玩,皇天憐之足其願,著在荒山更何怨。南窮閩粤西蜀漢,馬蹏幾歷天下半,山横水掩路欲斷,崔嵬可陟流可亂。春風桃李方漫漫,飛棧凌空又奇觀,但令身健能強飯,萬里只作遊山看。
〔三折鋪〕在夔州至梁山道中。
〔閩粤〕今指福建、廣東二省。紹興二十八年(一一五八)陆游任福州寧德縣主簿,次年至福州,始終未至廣東,此處係泛用。
〔蹏〕同蹄。
〔陟〕登高。
〔亂〕水中横渡。
〔飛棧〕山路崎嶇,架木爲路以通行人者稱爲棧道,多在四川北部。因其架空,又稱飛棧。
〔凌〕跨越。
乾道八年(一一七二)陸游四十八歲,調任四川宣撫使司幹辦公事、兼檢法官。那時四川宣撫使司在南鄭,是西北的重鎮。這一次調動,使得陸游有機會接近前線,給了他極大的鼓舞。春初自夔州出發,經過萬縣、梁山、岳池、南充、廣元、寧羌,直至南鄭,一路有詩。這是初出夔州的第一首。但令二句寫出他的樂觀的戰鬬精神。
蟠龍瀑布
遠望紛珠纓,近觀轉雷霆,人言水出奇,意使行人驚。人驚我何得?定非水之情。水亦有何情?因物以賦形,處高勢趨下,豈樂與石争?退之亦隘人,強言不平鳴。古來賢達士,初亦願躬耕,意氣或感激,邂逅成功名。
〔蟠龍瀑布〕蟠龍山在重慶市梁平縣東二十里,下有二洞,洞中有二石龍,首尾相蟠。旁有噴霧崖。
〔遠望二句〕上句遠望見其形狀,下句近觀聽其聲音。紛珠纓即珠纓紛紛,水珠相連之狀。
〔賦形〕成形。
〔退之二句〕韓愈字退之,作《送孟東野序》,首稱“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隘人,心境狹隘之人。
〔意氣二句〕指出賢達之士,儘管願意躬耕,但遭遇亂世,激于救國救民的責任感,不得不以天下爲己任,有時不期而遇地功成名就。
乾道八年詩。此詩先説瀑布,隨即指出水落石上,聲若雷霆,實際没有什麽不平之鳴。最後四句透出自己志在躬耕,但是因爲意氣激動,可能不期而遇地功成名就。作者坦率地提出自己赴南鄭前線的心理狀態。
鼓樓鋪醉歌
書生迫飢寒,一飽輕三巴,三巴未云已,北首趨襃斜。匆匆出門去,裘馬不復華,短帽障赤日,烈風吹黄沙,俶裝先晨雞,投鞭後昏鴉。壯哉利閬間,崖谷何谽谺,地荒多牧卒,往往聞蘆笳。我行春未動,原野今無花,稚子入旅夢,挽鬚勸還家。起坐不能寐,愁腸如轉車,四方丈夫事,行矣勿咨嗟。
〔鼓樓鋪〕在南充至廣元道中。
〔書生二句〕此言書生爲飢寒所迫,祇求一飽,不惜遠至三巴。東漢末年,劉璋在四川,分巴郡爲巴郡、巴東、巴西三郡。巴東故治在今重慶市奉節縣,巴郡故治在今重慶市巴南區,巴西故治在今四川省閬中市。
〔北首句〕北首,向北而行。襃斜道南口曰襃,今陝西省勉縣北;北口曰斜,今陝西省周至縣西南。
〔裘馬句〕裘已敝,馬已羸,不復華美,借以襯托自己的衰頽。
〔俶裝〕整裝。
〔投鞭句〕在黄昏鴉噪以後,始能投鞭休息。
〔利閬〕利州,故治在今四川省廣元市;閬州,故治在今四川省閬中市。
〔谽谺〕音憨呀(hān yā),谷口張開之狀。
〔蘆笳〕樂器,以蘆竹爲管。
〔我行二句〕陸游以春初出發,此時已春末,因此説“原野今無花”。
〔稚子二句〕陸游北行時,眷屬未行。稚子句用杜甫《北征》詩:“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飢渴,問事競挽鬚,誰能即嗔喝。”
〔愁腸句〕用古歌“心事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四方句〕指出丈夫志在四方,要建立功名。
乾道八年詩。陸游南鄭之行,有他的複雜情緒。他出任夔州通判,由於生活的艱苦,一家十餘口,依此爲生。乾道八年,他看到通判任期將滿,失業的危險迫在眼前,這纔想起上書丞相虞允文,經過一番周旋,調任南鄭,解決了生活問題,而更重要的是獲得了報國的機會。因此一邊是中夜不寐,愁腸萬轉,一邊又是決心報國,奮勇直前。這首詩質樸地提出入川的動機,道路的辛苦,其次指出内心的心理鬬争,終於爲國家建立功名的念頭戰勝了一切。
山南行
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繩大路東西出,平川沃野望不盡,麥隴青青桑鬱鬱。地近函秦氣俗豪,鞦韆蹴鞠分朋曹,苜蓿連雲馬蹄健,楊柳夾道車聲高。古來歷歷興亡處,舉目山川尚如故,將軍壇上冷雲低,丞相祠前春日暮。國家四紀失中原,師出江淮未易吞,會看金鼓從天下,却用關中作本根。
〔山南〕終南山之南。
〔我行句〕陸游自廣元北上,過大巴山,途經大安、金牛(今陝西省寧強、勉縣兩縣境内),望見南鄭,時已三日。
〔函秦〕指渭水平原。秦都咸陽,函即函谷關,皆在渭水流域,時已淪陷。南鄭接近前線,將士有殺敵報國之心,故曰“氣俗豪”。
〔蹴鞠〕古代軍中的運動,與現代之足球運動類似。蹴音促(cù),和踢意義相同;鞠,以皮革爲毬,中實以羽毛。
〔分朋曹〕分隊。
〔苜蓿〕音目宿(mù xu),豆科植物,可以飼馬,江南人稱爲金花菜。
〔將軍壇〕南鄭城南有拜將壇,相傳爲漢高祖拜韓信爲大將處。
〔丞相祠〕漢丞相諸葛亮祠,在今勉縣北。
〔四紀〕十二年爲一紀。宋建炎元年(一一二七)高宗即位,中原爲金人侵佔,至此中原淪陷已四十六年。
〔師出江淮〕當時收復淪陷地區的策略。乾道元年辛棄疾上《美芹十論》,主張出兵江淮,先行收復山東。他説:“不得山東,則河北不可取;不取河北,則中原不可復。”
〔關中〕指陝西。陸游向四川宣撫使王炎建議,主張“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他建議出兵山南,先行收復關中。
乾道八年詩。當時軍中有主管機宜文字和幹辦公事等官,相當於後代的秘書、參議。陸游擔任幹辦公事的職務,在這首詩中提出他的主張。他認爲收復中原,必先收復關中。這和辛棄疾收復中原必先收復山東的主張,正是相反相成的。南宋初期,一邊扼守江淮,一邊控制西北,其原因亦在此。
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絶 録一
梁州四月晚鶯啼,共憶扁舟罨畫溪,莫作世間兒女態,明年萬里駐安西。
〔高子長〕陸游表叔的女婿,任四川宣撫使司參議。
〔梁州〕古代九州之一,約當今陝西省南部及四川省一帶地區。
〔罨畫溪〕罨音掩(yǎn),掩蓋的意義。陸游和高子長都是東南人,所以有共同的追憶。
〔安西〕唐有安西都護府,故治在今新疆吐魯番市西二十里。
乾道八年詩。這裏看到陸游的戰鬬的人生觀和他的樂觀主義的精神。他指出在收復失地的戰争發動以後,可以取得決定性的勝利,收復遥遠的國土。
太息 宿青山鋪作 二首録一
太息重太息,吾行無終極,冰霜迫殘歲,鳥獸號落日,秋砧滿孤村,枯葉擁破驛。白頭鄉萬里,墮此虎豹宅,道邊新食人,膏血染草棘。平生鐵石心,忘家思報國,即今冒九死,家國兩無益。中原久喪亂,志士淚横臆,切勿輕書生,上馬能擊賊。
〔青山鋪〕在四川省昭化至閬中道中。
〔冰霜句〕冰霜指艱苦;迫有逼近的意義;殘歲指晚年(其實是年陸游四十八歲,不得稱爲晚年)。全句言晚年遭遇到艱苦。
〔秋砧句〕砧音珍(zhēn),擣衣石。古代洗衣多在石上擣擊,秋天滿村都是擣衣的聲音。
〔鄉〕同向。
〔鐵石心〕心的堅決可與鐵石相比。
〔九死〕無數次死亡的危險。
〔臆〕音意(yì),胸。
乾道八年詩。陸游南鄭軍中的生活不是没有苦悶的,秋間因事到閬中,他感到時局的沉悶,生活的没有出路。切勿兩句透露出没有得到足夠的重視,以致殺身報國的志願無從實現。
遊錦屏山謁少陵祠堂
城中飛閣連危亭,處處軒窗臨錦屏,涉江親到錦屏上,却望城郭如丹青。虚堂奉祠子杜子,眉宇高寒照江水,古來磨滅知幾人,此老至今元不死。山川寂寞客子迷,草木摇落壯士悲,文章垂世自一事,忠義凜凜令人思。夜歸沙頭雨如注,北風吹船横半渡,亦知此老憤未平,萬竅争號泄悲怒。
〔錦屏山〕在四川省閬中市南,上有杜甫祠堂。
〔少陵〕在今陝西省西安杜陵東南。唐詩人杜甫曾居其地,自號“杜陵布衣”,又號“少陵野老”。
〔飛閣〕高閣。
〔危亭〕高聳之亭。
〔軒窗〕高大之窗。
〔臨錦屏〕面對錦屏山。
〔丹青〕指圖畫。
〔虚堂〕空堂。
〔子杜子〕尊稱杜甫曰“杜子”,再加“子”字於上曰“子杜子”,表示特别尊崇。
〔眉宇〕指容顔、风貌。
〔高寒〕高古清寒。
〔江水〕指嘉陵江水。
〔客子〕〔壯士〕指杜甫。杜甫《恨别》:“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騎長驅五六年,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絶老江邊。”
〔垂世〕流傳世間。
〔凜凜〕可敬畏之狀。
〔沙頭〕陸游宿處。
〔此老〕指杜甫。
〔萬竅争號〕無數空穴奮發呼號,形容風大。用《莊子·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爲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
乾道八年詩。陸游過閬中,遊杜甫祠堂,想起這位唐代詩人,艱苦寂寞,但是忠義凜凜,令人深思。他寫着杜甫,同時也正寫着自己。這裏看到陸游心中的苦悶。
嘉川鋪得檄遂行中夜次小柏
黄旗傳檄趣歸程,急服單裝破夜行,肅肅霜飛當十月,離離斗轉欲三更。酒消頓覺衣裘薄,驛近先看炬火迎,渭水函關元不遠,着鞭無日涕空横。
〔嘉川鋪〕在四川省廣元市東。
〔次〕停宿。
〔小柏〕地名,在嘉川鋪附近。
〔黄旗〕宣撫司使者的旗。
〔檄〕音昔(xí),公文。
〔趣〕同促。
〔肅肅〕速速。
〔離離〕歷歷。
〔斗〕北斗星。
〔酒消句〕酒醒以後,頓感寒冷。
〔渭水句〕渭水、函谷關,皆在敵人境内,相距不遠。
〔着鞭無日〕着鞭即舉鞭,此言出兵無日。
乾道八年詩。陸游因公出差,途中奉命仍回南鄭。他想起可能内部發生變化,出兵無日,中心傷痛。這首詩完全揭出心底的悲哀。
劍門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劍門〕在四川省劍閣縣北。
〔征塵〕旅行中衣上所蒙的灰塵。
〔消魂〕神情恍惚。
乾道八年詩。十一月陸游調任成都府安撫司參議官。對於一位有志殺敵的愛國志士,這是一個打擊。他感到幻想的破滅,在痛苦中惟有飲酒解悶。他此時騎驢入境,因此嘲笑自己,説“今日騎驢,恰和唐代詩人鄭棨那樣,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那嗎我也許能算是詩人吧!”
即事
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攜琴劍錦官城,醉來身外窮通小,老去人間毁譽輕。捫蝨雄豪空自許,屠龍工巧竟何成?雅聞㟭下多區芋,聊試寒爐玉糝羹。
〔岐山〕在陝西省鳳翔縣,和渭水同在敵人境内。
〔錦官城〕成都城。古代成都織錦最有名,有錦官主持其事,故稱錦官城。
〔醉來句〕窮指懷才不遇,通指宦途順利。一醉以後,窮通都不足計較。
〔老去句〕年齡漸衰,對於人間的毁謗和表揚都不加重視。
〔捫蝨〕王猛事。永和十年(三五四)東晉的大將桓温北征,大戰關中,王猛來見,一邊捫蝨,一邊縱談當時的國家大事。
〔自許〕自我評定。
〔屠龍〕《莊子·列禦寇》記古代朱伻漫知道支離益懂得屠龍的方法,向支離益求教,費去千金的代價,學會了屠龍的技術,但是因爲無龍可屠,無法實施。
〔雅聞〕正聽説。
〔㟭〕同岷。
〔區芋〕區田之芋,猶言田中之芋。
〔玉糝羹〕糝音散(sǎn),玉糝,白色米粒。此言芋羹形同米粒所作之羹。
乾道八年詩。陸游從前線調到成都,眼見得出兵無望了,自己攜着一琴一劍,到成都作一位無關得失的閒官。平時自比捫蝨談兵的王猛,却不料學會了屠龍的技巧,竟是一無成就。他在痛苦失望之中,止想起到岷山下,喝一碗芋羹。這裏寫盡了英雄託足無門的悲哀。
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
前年膾鯨東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壯,去年射虎南山秋,夜歸急雪滿貂裘。今年摧頽最堪笑,華髮蒼顔羞自照,誰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時大叫。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破驛夢回燈欲死,打窗風雨正三更。
〔前年句〕膾音快(kuài),細切。紹興三十年(一一六〇)陸游三十六歲,在福州泛海,有《航海》、《海中醉題》兩詩。“膾鯨”言細切鯨魚,是加強形容之語。
〔射虎南山〕陸游詩記在南鄭射虎事者不止一處,當是實事。
〔摧頽〕摧喪頽廢。
〔華髮句〕頭髮華白,面上也是蒼白色,對鏡自照感到羞恥。
〔脱帽〕古人興奮時則脱帽。
〔逆胡〕指金人。
〔鏗〕音坑(kēng),金屬物撞擊之聲。
〔燈欲死〕燈欲滅。
乾道九年(一一七三)陸游四十九歲作。這年春間,他代理蜀州(故治在今四川省崇慶縣)通判,曾因事至成都,作此詩。他想到從前到過東海,去年到過南鄭,生活都有意義,可是今年祇能在殘破的驛舍中,度這凄風苦雨的一夜。廣大的淪陷區還在敵人手中,床頭孤劍躍躍欲動,發出撞擊的聲音,但是自己祇能借酒澆愁。無限的悲憤涌現紙上。
驛舍見故屏風畫海棠有感
厭煩只欲長面壁,此心安得頑如石,杜門復出嘆習氣,止酒還開慙定力。成都二月海棠開,錦繡裹城迷巷陌,燕宫最盛號花海,霸國雄豪有遺迹。猩紅鸚緑極天巧,疊萼重跗眩朝日,繁華一夢忽吹散,閉眼細思猶歷歷。憂樂相尋豈易知,故人應記醉中詩,夜闌風雨嘉州驛,愁向屏風見折枝。
〔面壁〕面對牆壁。
〔杜門句〕杜門即封門,因習氣難改,復行出門,所以可嘆。
〔止酒句〕止酒即戒酒,定力即決心。決心不大,戒酒以後,又開戒復飲,因此懷慙。
〔錦繡句〕成都又號錦官城,故點出錦繡裹城。陌音末(mò),巷陌即街巷。海棠開遍全城,繁同錦繡,以致道路曲折亦不易知,故稱爲“迷巷陌”。
〔燕宫〕成都有燕王宫。五代時後蜀孟貽鄴,封燕王,見《太平廣記》卷二七九引《野人閑話》。
〔霸國〕自公孫述以後,劉備、王建、孟知祥等,皆據成都稱帝。他們霸占一方,故稱霸國。
〔猩紅鸚緑〕海棠花紅得像猩猩的血,葉緑得像鸚鵡的毛羽。
〔疊萼句〕萼音鄂(è),花瓣;跗音膚(fū),花下的子房。總言重重疊疊的海棠花,在早晨的陽光裏眩耀。
〔憂樂相尋〕憂愁和歡樂相繼而來。
〔夜闌〕見四頁《聞雨》注。
〔嘉州〕故治在今四川省樂山市。
乾道九年詩。夏天陸游奉命權知嘉州,他在嘉州驛舍看到古老的屏風上,畫折枝海棠,想起在成都的歡樂。成都以下六句,寫海棠的嬌豔;繁華二句寫此時的追憶。
凌雲醉歸作
峨嵋月入平羌水,嘆息吾行俄至此,謫仙一去五百年,至今醉魂呼不起。玻瓈春滿琉璃鍾,宦情苦薄酒興濃,飲如長鯨渴赴海,詩成放筆千觴空。十年看盡人間事,更覺麴生偏有味,君不見蒲萄一斗换得西涼州,不如將軍告身供一醉。
〔凌雲〕山名,在四川省樂山市城東,中隔岷江,上有凌雲寺。
〔峨嵋〕山名,在四川省峨眉山市西南。
〔平羌〕江名,又稱青衣江,源出四川省蘆山縣,至樂山市,會大渡河入岷江。
〔俄〕不久。
〔謫仙〕謫音折(zhé),流放之意。唐詩人李白至長安,賀知章看到他的詩文,稱他爲流放人間的仙人。李白《峨嵋山月歌》:“峨嵋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青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陸游此詩作於一一七三年,去李白約五百年。
〔醉魂〕李白好飲酒,時已死,故有此稱。
〔玻瓈春〕陸游自注:“玻璃春,眉州酒名。”
〔琉璃鍾〕半透明器物,作爲酒杯,稱爲琉璃鍾。
〔宦情〕作官之情趣。
〔苦薄〕苦薄即病薄,以薄爲病,甚薄之意。
〔觴〕犀牛角製成的酒器。
〔麴生〕酒的别名爲麴生。
〔蒲萄句〕東漢末年,宦官(太監)當權,孟佗以葡萄酒一斛獻給宦官張讓,張讓以佗爲涼州刺史。
〔將軍告身〕告身即任命狀。唐朝大亂以後,官品極濫,物價飛漲,當時人以大將軍告身换得一醉。
乾道九年詩。陸游在嘉州,州治即今樂山市。他在凌雲寺飲後作此詩。從前線調後方,更没有殺敵報國的機會,他止有以酒澆愁,壓下心中的苦悶。
九月十六日夜夢駐軍河外遣使招降諸城覺而有作
殺氣昏昏横塞上,東並黄河開玉帳,晝飛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撫降將。將軍櫪上汗血馬,猛士腰間虎文韔,階前白刃明如霜,門外長戟森相向。朔風卷地吹急雪,轉盼玉花深一丈,誰言鐵衣冷徹骨,感義懷恩如挾纊。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嶽元無恙;更呼斗酒作長歌,要遣天山健兒唱。
〔河外〕黄河以外,古代通指黄河以西,陸游詩中有時包括黄河東北而言。
〔並〕音傍(bàng),並黄河即依傍黄河。
〔玉帳〕主將所在之帳幕。
〔羽檄〕檄書上插鳥羽,最急的公文書。
〔貂裘〕貂音刁(diāo),動物名。貂裘,以貂皮製成之衣。
〔撫〕安慰。
〔櫪〕音立(lì),馬房。
〔汗血馬〕古稱大宛國有天馬,汗從前肩髆出,色紅如血,能一日行千里。
〔虎文韔〕韔音倡(chàng),弓套。虎文韔畫有虎文的弓套。
〔戟〕古代武器,上有兩枝旁出。
〔森〕寒威森嚴。
〔朔風〕北風。
〔轉盼〕動目。轉盼即轉目。
〔玉花〕雪花。
〔挾纊〕纊音曠(kuàng),綿絮。古代作戰中,最高指揮者撫慰將士,大寒中,“三軍之士,皆如挾纊”,見《左傳》宣公十二年,指出他們踴躍作戰,忘去嚴寒。
〔腥臊窟穴〕指淪陷區金人的統治機構。
〔太行、北嶽〕太行,山名,在河北、河南、山西三省交界處。北嶽,恒山,在河北、山西二省北部。
〔無恙〕安全。
〔天山〕山名,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
乾道九年詩。陸游在嘉州任内,無法實現他的希望,祇有把收復失地的意圖,寄託給不能實現的幻夢。他夢到收復河北的太行山、恒山和河西走廊,一直到天山的地區,把敵人的政治機構一掃而空,讓西北的健兒高唱凱歌。我們必須從歡樂中理解他的悲哀,同時也必須從他的幻夢中玩味他的理想。
聞虜亂有感
前年從軍南山南,夜出馳獵常半酣,玄熊蒼兕積如阜,赤手曳虎毛毿毿。有時登高望鄠杜,悲歌仰天淚如雨,頭顱自揣已可知,一死猶思報明主。近聞索虜自相殘,秋風撫劍淚汍瀾,雒陽八陵那忍説,玉座塵昏松柏寒。儒冠忽忽垂五十,急裝何由穿袴褶,羞爲老驥伏櫪悲,寧作枯魚過河泣?
〔虜亂〕金國内部的動亂。宇文懋昭《大金國志》卷十七記,乾道八年:“時河東、河北大飢,流人相枕,死於道。冀、莫(二州地在今河北省)、澤、潞、絳、解(四州地在今山西省,即上文之河東)賊盜大起,嘯聚山谷,散而復合,有連十數村屠之,戮及無辜,而強壯迸逸,竟不能制。”這是説金國内部,因爲貴族統治者的無情剥削,災荒遍及河北、山西各地,人民爲了生存,揭出起義的大旗,中間雖曾受到敵人的血腥鎮壓,但是他們還是不斷地繼續反抗。
〔玄熊蒼兕〕黑熊和青色的野牛。兕音似(sì)。
〔阜〕小山。
〔毿毿〕毿音三(sān),毛長的形狀。
〔鄠〕音户(hù),陝西省户(鄠)縣。
〔杜〕即杜陵,在陝西省西安市東南,古代爲杜伯國,漢宣帝葬此,因稱杜陵。
〔頭顱句〕自揣年齡已老,報國的時機不多。
〔索虜〕索即髮辮,古代北方民族多有髮辮,自南朝起即稱爲“索虜”,此指金人。
〔撫〕撫摩。
〔汍瀾〕淚多的形狀。
〔雒陽八陵〕雒陽即洛陽。北宋的君主:宣祖(太祖、太宗的父親,追號皇帝,稱爲宣祖)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的陵墓都在洛陽附近。
〔玉座〕指陵寢中的御座。
〔垂五十〕將近五十,陸游作此詩時,年四十九歲。
〔急裝〕戰争中的裝束。
〔袴褶〕統指古代的軍裝。褶音習(xí),長袍。
〔羞爲句〕曹操《步出夏門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原意是説衰老的良馬,伏在馬房裏,還想到以前一日千里的雄姿。陸游認爲止能空談,不能實行,是一種恥辱。
〔寧作句〕陸游原注:“《古樂府·枯魚》詩云:‘枯魚過河泣,何時復還入?作書與魴鱮,相教謹出入。’”原意是説枯魚過河的時候,自己懊恨當日出水,以致爲人所獲,成爲枯魚,因此勸告舊日的伴侣,要他們謹慎,不要輕易出水。陸游句中的“寧作”是問語,承上“羞爲”句,自言哪會同枯魚一樣,追悔從前的出水?
乾道九年詩。金國内部大動亂,民不聊生,起義的號角,響遍了河北和山西,從乾道八年一直延長到乾道九年。陸游想起自己衰老了,從前線調到後方,眼看到敵人有機可乘,自己没有收復失地的機會,止能在後方數説從前的歷史,這是極大的恥辱。他提出從軍出征,至死不悔的決心。
十月一日浮橋成以故事宴客凌雲
陰風吹雨白晝昏,誰掃雲霧升朝暾?三江水縮獻洲渚,九頂秀色欲塞門。西山下竹十萬箇,江面便可馳車轅,巷無居人亦何怪,釋耒來看空山村。竹枝宛轉秋猿苦,桑落瀲灩春泉渾,衆賓共醉忘燭跋,一徑却下緣雲根。走沙人語若潮卷,争橋炬火如星繁,肩輿睡兀到東郭,空有醉墨留衫痕。十年萬事俱變滅,點檢自覺惟身存,寒燈夜永照耿耿,臥賦長句招覊魂。
〔浮橋〕嘉州城與凌雲山中隔岷江,冬季水落以後,以竹索爲橋,浮水面,上覆木板,可通行人,此風至今猶存。
〔暾〕音吞(tūn),日光。
〔三江〕大渡河和岷江會合處稱爲三江口。
〔獻洲渚〕渚音主(zhǔ),水中沙灘大的稱爲洲,小的稱爲渚,水落以後,沙灘露出水面。
〔九頂〕凌雲山附近的山峯。
〔下竹十萬箇〕砍伐十萬根竹竿。
〔轅〕音元(yuán),大車旁的兩根直木。
〔巷無居人〕居人都從巷中出來。
〔耒〕音壘(lěi),農具柄。
〔竹枝句〕以竹爲索,故曰宛轉;竹林既空,秋猿因無所依靠而悲苦。
〔桑落〕酒名。
〔瀲灩〕音斂灩(liǎn yàn),充滿四溢的形狀。
〔春泉渾〕此言酒渾,和春天發水以後的水色相似。
〔跋〕燭芯。燭盡見芯曰燭跋。
〔一徑句〕緣凌雲山而下的形狀。
〔肩輿〕轎。
〔睡兀〕倦極曰兀兀。倦極而睡曰“睡兀兀”或“睡兀”。
〔招覊魂〕古代對於生人亦可招魂。《楚辭》有《招魂》篇,相傳爲宋玉招屈原的魂。久客不歸曰覊。陸游久在四川,不得還鄉,自行招魂。
乾道九年詩。寫嘉州浮橋,凌雲夜歸的情狀,爲前人所末有。這裏也看到陸游内心的痛苦。從乾道九年(一一七三)上溯十年爲隆興元年(一一六三),那年春天陸游在臨安,任樞密院編修官、兼編類聖政所檢討官,五月調鎮江軍府通判。在這一段時間之内,南宋充滿了收復失地的決心,陸游請求遷都建康作爲進兵的策源地。但是十年以來,一切都變了,收復失地的決心已經冷却,自己也是流落西南。此詩最後四句完全寫出陸游的心境。
觀大散關圖有感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二十抱此志,五十猶癯儒。大散陳倉間,山川鬱盤紆,勁氣鍾義士,可與共壯圖。坡陁咸陽城,秦漢之故都,王氣浮夕靄,宫室生春蕪。安得從王師,汛掃迎皇輿,黄河與函谷,四海通舟車,士馬發燕趙,布帛來青徐,先當營七廟,次第畫九衢!偏師縛可汗,傾都觀受俘,上壽大安宫,復如正觀初。丈夫畢此願,死與螻螘殊,志大浩無期,醉膽空滿軀。
〔大散關〕在陝西省寶雞市西南,當時宋人與金人相持的陣地。
〔狂胡〕指金人。
〔草軍書〕草擬軍中的文書。
〔癯〕音區(qū),瘦。
〔陳倉〕在陝西省寶雞市南。
〔鬱〕樹木茂盛的形狀。
〔盤紆〕屈曲迂回。
〔鍾〕貫注。
〔義士〕指前線的將士。
〔壯圖〕偉大的計劃,指收復失地的策略。
〔坡陁〕高低不平。
〔咸陽〕陝西省咸陽市。
〔秦漢句〕秦都咸陽;漢都長安,今陝西省西安市,與咸陽相近。
〔王氣二句〕古人因都城所在,氣勢雄壯,稱爲王氣,應當在這裏建都。靄音矮(ǎi),夕靄,日暮的烟霧。春蕪,春天的草。這兩句是説長安的宫室,生滿了春草,飄蕩着日暮的烟霧,生氣蓬勃,正是帝王的都城。
〔王師〕指南宋的正規軍。
〔汛掃〕灑掃。
〔皇輿〕皇帝的大駕。
〔士馬〕軍士和馬,指修建京都的隊伍。
〔燕趙〕見《劉太尉挽歌辭二首》注。
〔青徐〕古州名,青州在今山東省,徐州在今蘇北和皖北。
〔營〕建築。
〔七廟〕指宋王朝的七個祖廟。
〔九衢〕九條大道。
〔偏師〕部分的軍隊。
〔可汗〕音克寒(kè hán),古代北方民族稱君主爲可汗。這裏指金國君主。
〔上壽〕進酒稱賀。
〔大安宫〕唐有大安宫,借指宋主的宫殿。
〔正觀〕即貞觀,唐太宗年號(六二七—六四九)。
〔畢此願〕完成這個志願。
〔死與句〕即是死去,也和螻蟻完全不同了。
〔志大句〕志願甚大,浩茫得没有完成的日期。
〔醉膽句〕滿身是膽,祇有終日沉醉,無所成就。
乾道九年詩。陸游看到大散關作戰的地圖,想象到收復長安,修建京都,發動東南的財力和東北的人力來完成這一番事業。他要俘虜敵人的君主,讓長安的人民看到。他認爲惟有這樣,人的一生,纔不至同螻蛄和螞蟻一樣,但是一切都是幻想,安慰自己的,祇有終日沉醉。這首詩正寫出一位愛國志士的願望和他的悲哀。
金錯刀行
黄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策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嗚呼楚雖三户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金錯刀〕刀身嵌有黄金紋。
〔白玉裝〕刀柄嵌有白玉。
〔扉〕門扇。
〔八荒〕八方荒遠之地。
〔史策〕即史册。
〔天漢濱〕漢水濱。
〔玉嶙峋〕色白如玉,層次堆積的形狀。嶙峋音林旬(lín xún)。
〔嗚呼句〕古代楚國受到秦國的摧殘,終於亡國,人民懷念自己的祖國和不肯屈節而死的君主,發出這樣的預言:“楚雖三户,亡秦必楚。”這是説即使楚國祇剩得三户人家,但是最後一定能殲滅敵人。
乾道九年詩。在這首詩裏,陸游提出自己的志願,同時也指出摧毁敵人的信心。
言懷
蘭碎作香塵,竹裂成直紋,炎火熾崑岡,美玉不受焚,孤生抱寸志,流離敢忘君!釀桂餐菊英,潔齋三沐熏,孰云九關遠,精意當徹聞。捐軀誠有地,賈勇先三軍,不然齎恨死,猶冀揚清芬。願乞一棺地,葬近要離墳。
〔蘭碎二句〕此處有經歷艱難困苦,本質不變的意義。
〔熾〕焚。
〔崑岡〕崑山山脊。
〔美玉句〕《書經·胤征》説:“火炎崑岡,玉石俱焚。”原義指在崑岡被焚的時候,不分玉、石,都受到災害。陸游此句指出美玉不甘心於被焚的命運。
〔孤生〕孤立的人,陸游自指。
〔寸志〕中心的志願。
〔流離〕流落。
〔敢忘君〕反句,猶言不敢忘君。
〔釀桂句〕以桂爲酒。以菊花爲食。此句用《楚辭·九歌》:“奠桂酒兮椒漿”,及《離騷》:“夕餐秋菊之落英。”大意是説飲食都用芳香的東西。
〔潔齋句〕潔身齋戒,沐浴熏香各三次。
〔九關〕指宫前的九道守衛。
〔徹聞〕通聞。
〔捐軀〕犧牲生命。
〔賈勇句〕出賣勇力,在三軍之先。
〔不然〕否則。
〔齎恨死〕抱恨而死。齎音基(jī)。
〔冀〕希望。
〔清芬〕好的聲名。
〔乞〕給予。
〔要離〕古代吴國的勇士。東漢名士梁鴻死後,葬要離墳附近。當時人説:“要離烈士,梁鴻清高,可令相近。”
乾道九年詩。陸游説他經過艱難困苦,但是本質不變。沐浴熏香,一誠上達,止要給他作戰的機會,願意身先士卒,犧牲生命,最後能夠葬在要離的附近,於願已足。這樣的祈戰死的精神是詩歌中少有的。
胡無人
鬚如蝟毛磔,面如紫石稜,丈夫出門無萬里,風雲之會立可乘。追奔露宿青海月,奪城夜蹋黄河冰,鐵衣度磧雨颯颯,戰鼓上隴雷憑憑。三更窮虜送降欵,天明積甲如丘陵,中華初識汗血馬,東夷再貢霜毛鷹。羣陰伏,太陽昇,胡無人,宋中興,丈夫報主有如此,笑人白首蓬窗燈。
〔《胡無人》〕《古樂府》詩篇名。
〔鬚如二句〕磔,直立之貌。稜,瘦勁之貌。二句畫出英雄的形象。
〔無萬里〕不以萬里爲遠。
〔風雲之會〕《易·繫辭》:“雲從龍,風從虎。”龍得雲而昇天,虎長嘯而風起,因此風雲遇合,是最難得的機會。
〔追奔〕追逐奔逃的敵人。
〔蹋〕同踏。
〔鐵衣〕鐵甲。
〔磧〕沙石。
〔颯颯〕風雨之聲。
〔隴〕山名,在陝西、甘肅兩省交界處。
〔憑憑〕堅勁的響聲。
〔降欵〕降書。
〔汗血馬〕見《九月十六日夜夢駐軍河外遣使招降諸城覺而有作》注。
〔霜毛鷹〕白鷹。
〔羣陰〕陰,敵人;羣陰,各方敵人。敵人送出降書,故曰“羣陰伏”。
〔笑人句〕蓬,草名。書生伏處寒窗之下,蓬蒿滿目,孤燈夜讀,一事無成,深覺可笑。笑人,立功報主的丈夫笑寒窗夜讀的書生。
乾道九年詩。陸游想象北伐成功的景況。他指出爲國家建功立業的可貴和寒窗讀書的可笑。
長門怨
寒風號有聲,寒日慘無暉,空房不敢恨,但懷歲莫悲。今年選後宫,連娟千蛾眉,早知獲譴速,悔不承恩遲。聲當徹九天,淚當達九泉,死猶復見思,生當長棄捐。
〔《長門怨》〕《古樂府》詩篇名。陳皇后爲漢武帝所廢,退居長門宫,憂愁哀怨,後人作《長門怨》,叙述陳皇后被遺棄的悲哀。
〔號〕讀上聲,號哭。
〔空房句〕既被遺棄,皇帝不來,所以稱爲空房。
〔歲莫〕即歲暮,年尾稱爲歲暮,借指老年,或憂怨的生活。
〔後宫〕皇帝宫中的妃子。
〔連娟〕細長的形狀。
〔千蛾眉〕《詩經·碩人》篇形容女人之美爲“螓首蛾眉”,認爲她的額角和知了一樣,眉毛和蠶蛾一樣,是一種樸素而鮮明的比擬。“千蛾眉”指女子被選入宫的人數。
〔獲譴〕譴音遣(qiǎn),獲得責罰。
〔悔不句〕受到皇帝的寵愛,稱爲承恩。此句懊恨被遺棄之苦,自言不如遲一些得寵。
〔徹九天〕通到最高之處。
〔九泉〕地下深處有泉,九泉,最深之處。
〔當〕應當,此處帶有承認現實而又深感痛苦的意義。
乾道九年詩。因爲遭遇的不幸把自己比擬爲失寵的后妃,在中國古典作家中是一種常套,不一定有深刻的意義。但是陸游的這一篇和他同時期所作的《長信宫詞》、《銅雀妓》,都是比較深刻的。紹興三十一年到隆興二年(一一六一—一一六三),他在臨安,雖然祇是一個不甚重要的小官,但是慷慨激昂,請求北伐,曾經得到政府的重視;乾道八年(一一七二)他在南鄭,參加前線的工作,也準備爲國家做出一番事業,可是現在祇落得調到後方的嘉州,更没有建功立業的機會,這就使他痛苦地寫出這樣的幾首“宫怨”詩。他所關心的是國家的事業而不是個人的名位,這是他所不同於一般詩人的。
曉嘆
一鴉飛鳴窗已白,推枕欲起先嘆息,翠華東巡五十年,赤縣神州滿戎狄。主憂臣辱古所云,世間有粟吾得食!少年論兵實狂妄,諫官劾奏當竄殛,不爲孤囚死嶺海,君恩如天豈終極?容身有禄愧滿顔,滅賊無期淚横臆,未聞含桃薦宗廟,至今銅駝没荆棘。幽并從古多烈士,悒悒可令長失職?王師入秦駐一月,傳檄足定河南北,安得揚鞭出散關,下令一變旌旗色。
〔翠華〕皇帝的旗。《漢書·司馬相如傳》:“建翠華之旗。”建炎元年(一一二七)十月,高宗趙構自南京(今河南省商丘市)逃往揚州,此後常在臨安,至陸游作此詩時,近五十年。
〔赤縣神州〕中國。戰國時鄒衍稱中國爲“赤縣神州”,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
〔主憂臣辱〕《史記·平準書》記齊相卜式上書:“臣聞主憂臣辱。”他的意思是説君主有了憂愁,是臣子的恥辱。
〔古所云〕古人所説。
〔世間句〕《論語》記孔子和齊景公談了君臣父子的道理,景公説:“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大意是説這種情況之下,即使有了糧食,還是無從生存。
〔少年論兵〕指紹興三十一年至隆興二年間事。
〔諫官句〕乾道二年(一一六六)陸游改隆興府通判,《宋史·陸游傳》記“言者論游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説張浚用兵,免歸。”
〔竄殛〕音篡吉(cuàn jí),流放和殺戮。
〔嶺海〕從五嶺到南海。宋代政治上的失敗者常有貶竄嶺南或海南島的遭遇。
〔賊〕指敵人。
〔無期〕没有實現的日期。
〔臆〕音意(yì),胸。
〔含桃〕櫻桃。《禮記·月令》記仲夏之月,天子“羞(進)以含桃,先薦(獻)寢廟”。古代君主於五月間,在寢廟中,以櫻桃祭祀祖先。當時東京和洛陽都已經陷落,因此就無從按照常規致祭。
〔銅駝荆棘〕西晉將亡的時候,索靖指洛陽宫門的銅駝説:“將來會在荆棘之中看到。”見《晉書·索靖傳》。没,埋没的意義。
〔幽并〕古代二州名,今河北、山西二省及遼寧部分地區,金人入侵,中原淪陷以後,北方的愛國志士,在太行山中,不斷地和金人作戰,始終没有屈服。陸游此詩直言其事。
〔悒〕音邑(yì)。悒悒,不樂。
〔失職〕不能完成任務。
〔入秦〕進入長安。
〔傳檄〕宣布公文。檄音昔(xí)。
〔散關〕見《觀大散關圖有感》注。
〔一變旌旗色〕以宋旗代替金旗。旌音京(jīng),旗竿之上有羽毛的稱爲旌。
淳熙元年(一一七四)陸游從嘉州調回蜀州通判任。中間曾至成都,這是他在成都時作的,年五十歲。他因收復失地没有實現的日期,感到深切的悲哀。他指出只要收復長安,布告一出,河北、山西等地的愛國之士,立刻發動起來,可以摧毁敵人。
蒸暑思梁州述懷
宣和之末予始生,遭亂不及遊司并。從軍梁州亦少慰,土脈深厚泉流清,季秋嶺谷浩積雪,二月草木初抽萌。夏中高涼最可喜,不省舉手驅蟁蝱,藏冰一出賣滿市,玉璞堆積寒峥嶸。柳陰夜臥千駟馬,沙上露宿連營兵,胡笳吹墮漾水月,烽燧傳到山南城。最思出甲戍秦隴,戈戟徹夜相摩聲。兩年劍南走塵土,肺熱煩促無時平,荒池昏夜蛙閣閣,食案白日蠅營營。何時王師自天下,雷雨澒洞收欃槍?老生衰病畏暑溼,思卜鄠杜開柴荆。
〔蒸暑〕溼熱。
〔宣和二句〕陸游生於宣和七年(一一二五)十二月,金人分兩路向中國進攻。次年爲靖康元年,金人圍東京。晉時有司州,故治在今河南省洛陽市。古代并州,約當今山西省。“不及遊司并”指不及游山西、洛陽等地。
〔梁州〕見《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絶》注。從軍梁州指乾道八年陸游在南鄭軍中事。
〔季秋〕九月。
〔浩〕廣大。
〔不省〕省音醒(xǐng)。不省,不考慮。
〔蟁〕同蚊。
〔蝱〕同虻,昆蟲雙翅類,長約一寸,好吸人畜的血液。
〔玉璞句〕玉在石中爲璞,玉璞指冰的顔色。峥嶸音争戎(zhēng róng),高聳的形狀。
〔千駟馬〕四馬爲駟,共四千匹馬。
〔胡笳句〕胡笳,軍中樂器,木管,三孔。漾音怏(yàng),漢水上游稱爲漾水。南鄭軍中,終夜都有胡笳之聲。
〔烽燧〕烽火。燧音遂(suì)。
〔出甲〕出兵。
〔戍〕保衛。
〔兩年劍南〕乾道八年(一一七二)冬間,陸游從南鄭調成都,至作此詩時約兩年。劍南,劍閣以南。
〔荒池二句〕此二句寫實,但是也可能是諷刺。古人以無理取鬧者爲蛙,以好進讒言者爲蠅。閣閣,蛙聲;營營,蠅聲。
〔澒洞〕洶涌的形狀。澒音哄(hǒng)。
〔欃槍〕彗星。古代的迷信,認爲彗星一出,便有戰争發動。收欃槍,結束戰争之意。欃音摻(chān)。
〔卜〕卜卦定居。
〔鄠杜〕見《聞虜亂有感》注。
〔柴荆〕柴或荆製成的門。
淳熙元年詩。陸游從夏季的溼熱,想到南鄭和鄠杜的天高氣爽,因此更渴念出兵,收復關中。
秋聲
人言悲秋難爲情,我喜枕上闻秋聲,快鷹下鞲爪觜健,壯士撫劍精神生。我亦奮迅起衰病,唾手便有擒胡興,弦開雁落詩亦成,筆力末饒弓力勁。五原草枯苜蓿空,青海蕭蕭風捲蓬,草罷捷書重上馬,却從鑾駕下遼東。
〔悲秋〕古代詩人宋玉曾經指出秋天使人傷感。他在《楚辭·九辯》説:“悲哉秋之爲氣也。”
〔難爲情〕情感不能控制。
〔鞲〕音鉤(gōu),養鷹的人臂上所帶的皮套。
〔觜〕同嘴。
〔唾手〕舊時人在勞作前,在手上先吐唾液。
〔擒胡興〕俘虜金人的興趣。
〔筆力句〕筆力和弓力同樣地堅強。未饒,不讓。
〔五原〕漢時有五原郡,治所在今内蒙古自治區五原縣。
〔苜蓿〕見《山南行》注。
〔青海〕湖名,在今青海省東北部。
〔蕭蕭〕風聲。
〔草〕起稿。
〔捷書〕勝利的報告。
〔鑾駕〕皇帝的大駕。鑾音鸞(luán)。
〔遼東〕今遼寧省東南部地區。
淳熙元年詩。古代詩人認爲秋天使人傷感。宋玉的《九辯》,漢武帝的《秋風辭》,杜甫的《秋興八首》,都是這樣。陸游不是如此,他認爲秋天是作戰的季節,是打垮敵人、收復失地的季節。這首詩充滿了堅強、勇敢的戰鬬氣氛;結尾一句,把戰争推向遼東,具備有餘不盡的意致。
觀長安城圖
許國雖堅鬢已斑,山南經歲望南山,横戈上馬嗟心在,穿塹環城笑虜孱。日莫風烟傳隴上,秋高刁斗落雲間,三秦父老應惆悵,不見王師出散關。
〔許國雖堅〕獻身給祖國的志願雖然堅定。
〔穿塹句〕陸游自注:“諜者言虜穿塹三重,環長安城。”塹音欠(qiàn),城濠。孱音纏(chán),弱。諜音蝶(dié)。諜者,暗探。
〔日莫〕同日暮。下仿此。
〔刁斗〕軍中用具,日間用以煑飯,夜間倒懸,擊之以警夜。
〔落雲間〕屯兵高處,因此刁斗之聲,像自雲間落下。
〔三秦〕指關中一帶。項羽入關以後,分秦地爲三,以章邯爲雍王,司馬欣爲塞王,董翳爲翟王,總稱三秦。此時三秦之地都已淪陷。
〔散關〕見《觀大散關圖有感》注。
淳熙元年詩。陸游在蜀州任内,追憶乾道八年在南鄭軍中的感想。他在山南一年,望着終南山,儘管自己有横戈上馬的決心,敵人有日暮途窮的孱相,但是軍隊始終没有出關收復失地,辜負了三秦父老争取解放的渴望。
龍眠畫馬
國家一從失西陲,年年買馬西南夷,瘴鄉所産非權奇,邊頭歲入幾番皮,崔嵬瘦骨帶火印,離立欲不禁風吹。圉人太僕空列位,龍媒汗血來何時?李公太平官京師,立仗慣見渥洼姿,斷縑歲久墨色暗,逸氣尚若不可羈。賞奇好古自一癖,感事憂國空餘悲,嗚呼安得毛骨若此三千疋,銜枚夜度桑乾磧。
〔龍眠〕宋李公麟,字伯時,號龍眠山人。十一世紀後期畫家。
〔陲〕音垂(chuí)。西陲,西邊,指陝西省終南山以北及甘肅等地。
〔西南夷〕西南少數民族地區。
〔瘴鄉〕西南流行惡性瘧疾,古人認爲由於瘴氣,稱其地爲瘴鄉。
〔權奇〕奇譎非常。
〔邊頭〕指西南邊境。
〔幾番皮〕極言邊馬之瘦。番一作數。
〔崔嵬〕高而不平的形狀。
〔火印〕烙印。
〔離立句〕馬散立,幾乎經不起風吹。
〔圉人〕養馬之人。
〔太僕〕養馬之官。
〔龍媒〕古稱良馬爲龍媒。漢武帝《天馬歌》:“天馬倈兮龍之媒。”倈同來。
〔汗血〕見《九月十六日夜夢駐軍河外遣使招降諸城覺而有作》注。
〔李公〕指李公麟。
〔立仗〕唐代皇帝儀仗隊有立馬,稱爲立仗馬。
〔渥洼〕音沃蛙(wò wā),水名,在今甘肅省安西縣。漢時其地出良馬,稱爲天馬。
〔縑〕音兼(jiān),絲織物,古人於縑上作畫,歲久斷裂,稱爲斷縑。
〔逸氣〕獨來獨往的姿態。
〔羈〕音基(jī),約束。
〔銜枚〕銜同啣;枚,竹箸。古代作戰,於夜中進行襲擊時,口啣竹箸,禁止發聲,稱爲銜枚。
〔桑乾磧〕桑乾河名,在河北省,一名渾河,又名永定河。秋冬水涸,惟見沙石,故稱桑乾磧。乾音甘(gān)。
淳熙元年詩。陸游從一幅名畫中想到北宋時代的良馬,再從良馬想到中夜啣枚,發動對敵的襲擊。處處看到他對於敵人的痛恨和殺敵的決心。
長歌行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東海騎長鯨,猶當出作李西平,手梟逆賊清舊京。金印煌煌未入手,白髮種種來無情,成都古寺臥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豈其馬上破賊手,哦詩長作寒螿鳴?興來買盡市橋酒,大車磊落堆長缾。哀絲豪竹助劇飲,如鉅野受黄河傾,平時一滴不入口,意氣頓使千人驚。國讎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何當凱還宴將士,三更雪壓飛狐城。
〔安期生〕相傳爲古代仙人。
〔李西平〕唐李晟,德宗時平朱泚,收復長安,封西平王,事在興元元年(七八四)。晟音成(chéng),泚音此(cǐ)。
〔手梟句〕梟音消(xiāo),斬首高掛。逆賊指朱泚,詩中借指金人;舊京指長安,詩中借指東京。
〔種種〕髮短的形狀。
〔螿〕音江(jiāng),寒螿即寒蟬。
〔磊落〕衆多之貌。磊音壘(lěi)。
〔缾〕同瓶。
〔哀絲豪竹〕絲指弦樂器,如琵琶;竹指管樂器,如簫、笛。
〔鉅野〕古代大湖,在今山東省鉅野縣境内。
〔凱還〕同凱旋。
〔飛狐城〕古代關隘,在今河北省淶源縣。
淳熙元年詩。陸游時在成都,生活中的苦悶,使他祇有終日沉醉。他認爲一位馬上殺敵的將士,轉變爲呻吟的詩人,是一種痛苦和無聊。他的希望是收復失地,直到河北境内,大宴部下。詩句極生動活躍。
江上對酒作
把酒不能飲,苦淚滴酒觴,醉酒蜀江中,和淚下荆揚。樓櫓壓湓口,山川蟠武昌,石頭與鍾阜,南望鬱蒼蒼。戈船破浪飛,鐵騎射日光,胡來即送死,詎能犯金湯?汴洛我舊都,燕趙我舊疆,請書一尺檄,爲國平胡羌。
〔江上〕陸游在成都作此詩,當指錦江,源出郫縣流經成都,到雙流縣合郫江,爲岷江支流。
〔醉酒〕疑當作醉灑。
〔樓櫓〕城上和船上的瞭望臺,作戰中可以窺伺敵人。櫓音魯(lǔ)。
〔湓口〕湓水入江之處。今江西省九江市西有湓口城,古代軍事重地。湓音盆(pén)。
〔石頭〕山名,在江蘇省江寧區西。鍾阜,即紫金山,在江蘇省南京市。
〔戈船〕載武器之船。此句指南宋水軍,下句指馬軍。
〔金湯〕金城湯池。《漢書·蒯通傳》:“皆爲金城湯池,不可攻也。”意謂城堅如金,池(城濠)沸如湯,敵人無從進犯。
〔汴洛〕宋東京開封及西京洛陽。
〔燕趙〕見《劉太尉挽歌辭二首》注。
淳熙元年詩。陸游從眼淚滴入酒盃,酒盃傾入江水,寫到東南的形勝,敵人的不能進犯。這裏我們必須從詩人的思想飛躍,逐步發展,體會他的高漲的愛國情緒。
暮歸馬上作
石筍街頭日落時,銅壺閣上角聲悲,不辭與世終難合,惟恨無人粗見知。寶馬俊遊春浩蕩,江樓豪飲夜淋漓,醉來剩欲吟《梁父》,千古隆中可與期。
〔石筍街、銅壺閣〕皆在成都。
〔粗見知〕比較瞭解。
〔《梁父》〕《古樂府》篇名,諸葛亮好作《梁父吟》。
〔隆中〕在湖北省襄陽市西二十里,諸葛亮少時隱居之處。
淳熙元年詩。陸游以諸葛亮自比,但是始終没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寶馬俊遊”、“江樓豪飲”,寫陸游當時的生活,實際上却是悲哀的表現,這一切都從“角聲悲”裏逗出。
涉白馬渡慨然有懷
我馬顧影嘶,忽涉白馬津,雖非黄河上,撫事猶悲辛。太行之下吹虜塵,燕南趙北空無人,袁曹百戰相持處,犬羊堂堂自來去。
〔白馬渡〕即白馬津,陸游赴青城山渡河處。
〔燕趙〕見《劉太尉挽歌辭二首》注。
〔袁曹百戰〕袁紹、曹操相持於黄河渡口。紹進軍黎陽,遣顔良攻劉延於白馬,爲關羽所殺。白馬縣故城在今河南省滑縣東二十里。
〔犬羊〕指敵人。
淳熙元年詩。陸游赴青城山,路經白馬渡,想起太行山下的戰場,也稱爲自馬,是古代英雄會戰的勝地,但是目前却由犬羊一樣的異族,堂堂來去,感到無限的悲痛和辛酸。
登灌口廟東大樓觀㟭江雪山
我生不識柏梁建章之宫殿,安得峨冠侍遊宴;又不及身在滎陽京索間,擐甲横戈夜酣戰。胸中迫隘思遠遊,泝江來倚㟭山樓,千年雪嶺闌邊出,萬里雲濤坐上浮。禹跡茫茫始江漢,疏鑿功當九州半,丈夫生世要如此,齎志空死能無嘆!白髮蕭條吹北風,手持巵酒酹江中:“姓名未死終磊磊,要與此江東注海。”
〔灌口廟〕在今四川省都江堰市。
〔㟭〕同岷。
〔柏梁〕臺名。
〔建章〕宫名,和柏梁臺同爲漢武帝所建。
〔峨冠〕高冠。
〔滎陽〕故城在今河南省鄭州市西。
〔京〕故城在今河南省滎陽市東南。
〔索〕今河南省滎陽市。三地都是漢高祖劉邦和項羽作戰之地。
〔擐〕音换(huàn),貫。貫甲就是著甲。以上四句,自恨不及生在漢武帝的時代,參加遊宴;又恨不及生在漢高祖的時代,參加作戰。
〔迫隘〕窄隘。
〔泝〕音素(sù),逆水而上。
〔闌〕同欄。
〔禹〕古代君主,治水有功,相傳禹自岷山導江。
〔九州〕古代中國分爲九州,“功當九州半”,全國水利工程的一半。
〔齎〕音基(jī),帶去。
〔巵〕音之(zhī),酒杯。
〔酹〕音淚(lèi),把酒潑下致祭。
〔磊磊〕俊偉的形狀。此下二句,提出自己的誓言。“要與此江東注海”,堅決地表示意志堅定,没有絲毫的遊移。
淳熙元年詩。陸游上青城山,路經灌口李冰廟大樓,想到古代治水的大功,安定了中國的一半,他立下決心,要向古人學習,爲國家建立大功。
彌牟鎮驛舍小酌
郵亭草草置盤盂,買果煎蔬便有餘,自許白雲終醉死,不論黄紙有除書。角巾墊雨蟬聲外,細葛含風日落初,行遍天涯身尚健,卻嫌陶令愛吾廬。
〔彌牟鎮〕在今四川省新都縣。
〔郵亭〕即驛舍。古代公路,每數十里皆置驛站。有公事任務的可以在此住宿,稱爲驛舍,又稱郵亭。
〔盂〕安置飲食的器具。
〔自許白雲〕自比陶弘景。弘景有答齊高帝詩:“山中何所有?嶺上有白雲。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贈君。”
〔除書〕任命的文書。古代皇帝任命的文書,都寫在黄紙上。
〔角巾墊雨〕墊音店(diàn),折下。後漢郭泰(字林宗)周遊各地,在陳、梁之間遇雨,折下頭巾的一角。一般人因爲佩服他的人品,也故意把頭巾折下一角,稱爲“林宗巾”,見《後漢書·郭泰傳》。
〔細葛〕杜甫詩:“細葛含風軟。”此指葛衣。
〔陶令〕陶潛詩:“衆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
淳熙二年(一一七五)陸游五十一歲,調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兼四川制置司參議官。六月間,曾至漢州(今四川廣漢市),路經彌牟鎮,作此詩。他對於參議官的工作,認爲不能完成報國的志願,但是他對於生活的前途,没有悲觀失望的情緒;相反地,他認爲陶潛的“吾亦愛吾廬”是不足取的。“卻嫌”二字,下得很重,陸游是反對專爲個人打算的。
花時遍遊諸家園 十首録一
爲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緑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
〔諸家園〕不止一家之園。
〔抵死〕拚命。
〔緑章〕古代迷信,上書神道,寫在青紙上的稱爲青詞,寫在緑紙上的稱爲緑章。
〔通明殿〕古代相信天上玉皇大帝所住之地有通明殿。
淳熙三年(一一七六)陸游五十二歲作,時在成都。此詩在《劍南詩稿》中頗有名,雖然没有提到憂時愛國,但是透露了對於自然景色的深厚感情。
中夜聞大雷雨
雷車駕雨龍盡起,電行半空如狂矢,中原腥羶五十年,上帝震怒初一洗。黄頭女真褫魂魄,面縛軍門争請死,已聞三箭定天山,何啻積甲齊熊耳。捷書馳騎奏行宫,近臣上壽天顔喜,閤門明日催賀班,雲集千官摩劍履。長安父老請移蹕,願見六龍臨渭水,從今身是太平人,敢憚安西九千里!
〔雷車駕雨〕古代相傳雷部有推車之女阿香。《後搜神記》説永和中(三四五—三五六)義興人姓周,日暮至一小屋,有一女子,周因求寄宿。夜中聽到小兒道:“阿香,公家喊你推雷車。”女子出門,夜中遂大雷雨。
〔矢〕箭。
〔腥〕魚腥。
〔羶〕音山(shān),羊臊氣。
〔五十年〕靖康元年(一一二六)金人進攻東都。東都陷落,至陸游作此詩時,恰好五十年。
〔黄頭女真〕女真的一個部落。
〔褫〕音痴(chī),喪失。
〔面縛〕把兩手縛在後面,稱爲面縛。
〔三箭定天山〕唐薛仁貴征回紇九姓部落,發三矢,連殺三人,敵軍請降。軍中作歌:“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見《唐書·薛仁貴傳》。
〔熊耳〕山名,在河南省宜陽縣西。漢光武破赤眉,劉盆子、樊崇等降,積甲與熊耳山齊。
〔上壽〕見《觀大散關圖有感》注。
〔閤門〕官名。宋有東上閤門使,西上閤門使,主管朝會宴賀之事。
〔雲集句〕千官像雲彩一樣的集會,佩劍和履(朝靴)接觸。
〔請移蹕〕請皇帝移都。蹕音畢(bì),皇帝出宫,禁止行人,稱爲“蹕”。
〔六龍〕馬高八尺稱爲龍。皇帝出宫,由六匹高頭大馬拖車,稱爲“六龍”。
〔敢憚〕那敢畏懼。憚音旦(dàn),畏懼。
〔安西〕見《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絶》注。
淳熙三年詩。陸游在春天的雷雨中,想到敵人的大崩潰。他希望移都長安,願意擔負戍守安西的重任。從豐富的想象和激昂的詩句中,我們看到詩人活躍的精神面貌。
三月一日府宴學射山
北出昇仙路少東,據鞍自笑老從戎,百年身世酣歌裏,千古功名感慨中。天遠僅分山髣髴,霧收初見日曈曨,横空我欲江湖去,誰借泠然禦寇風?
〔府宴〕四川制置司的宴會。
〔學射山、昇仙路〕都在成都。
〔從戎〕從軍。
〔天遠句〕成都附近無山,所以説僅能髣髴分到一些山的遠景。
〔曈曨〕音童龍(tóng lóng),太陽初出的光輝。
〔泠然禦寇風〕列禦寇又稱列子,古代傳説中的人物,相傳他能乘風而行,見《莊子·逍遥遊》。泠音伶(líng),泠然,輕妙之貌。
淳熙三年詩。陸游在四川制置司參議官任内,他和制置使范成大是舊交,生活感到安定,但是因爲壯志的無從實現,也感到痛苦。第三、第四兩句,完全寫出他的複雜的情感。最後的兩句,更透露他的生活的無聊。
題醉中所作草書卷後
胸中磊落藏五兵,欲試無路空峥嶸,酒爲旗鼓筆刀槊,勢從天落銀河傾。端溪石池濃作墨,燭光相射飛縱横,須臾收卷復把酒,如見萬里烟塵清。丈夫身在要有立,逆虜運盡行當平,何時夜出五原塞,不聞人語聞鞭聲!
〔磊落〕衆多貌。
〔五兵〕古代的五種武器:戈、殳、戟、酋矛、夷矛。
〔槊〕音朔(shuò),矛長一丈八尺爲槊。
〔端溪〕在廣東省高要市東南爛柯山西麓,産硯石,世稱端硯。
〔五原塞〕在内蒙古自治區五原縣。
淳熙三年詩。陸游是南宋著名書法家,自己也很自負。他説胸中藏有種種不同的兵器,但是没有殺敵的機會,因此把上馬作戰的意圖,完全從書法中透露出來。“如見萬里烟塵清”,正寫出那横掃敵人、心滿意得的神態。最後更從正面提出他的志願。
松驥行
驥行千里亦何得,垂首伏櫪終自傷;松閲千年棄澗壑,不如殺身扶明堂。士生抱材願少試,誓取燕趙歸君王。閉門高臥身欲老,聞雞相蹴涕數行,正令吚嚶死牀簀,豈若横身當戰場!半酣浩歌聲激烈,車輪百轉盤愁腸。
〔驥〕音寄(jì),良馬。
〔壑〕音禍(huò),山溝。
〔明堂〕古代天子的宫殿。
〔燕趙〕見《劉太尉挽歌辭二首》注。
〔聞雞相蹴〕劉琨、祖逖同宿,夜半聽到雞叫,祖逖踢了劉琨一下説:“這聲音很不壞。”説着,他就拔劍起舞。見《晉書·祖逖傳》。
〔吚嚶〕音伊嬰(yī yīng),小兒啼哭之聲。
〔簀〕音責(zé),牀板。
〔横身當戰場〕死在戰場。
〔車輪句〕古歌:“心事不能言,腸中車輪轉。”這裏是説愁苦的心腸像車輪一樣,論百次地在轉動。
淳熙三年詩。這完全是一首祈戰死的歌。陸游認爲老在櫪中的良馬,是一個悲哀的結局,老在山谷的松樹,不如砍伐下來,建築皇家的宫殿;因此啼啼哭哭地死在牀板的人,遠不如死在戰場。一位願意爲國家收復失地的英雄,現在止能閉門高臥,這是無可比擬的悲哀。
病起書懷 二首録一
病骨支離紗帽寬,孤臣萬里客江干,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天地神靈扶廟社,京華父老望和鑾,《出師》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燈更細看。
〔支離〕散漫。
〔紗帽寬〕病後瘦損,故感到紗帽寬鬆。
〔江干〕江邊。
〔事定句〕闔音合(hé),蓋。此處用《晉書·劉毅傳》事。劉毅説:“大丈夫蓋棺事方定。”他認爲一個人的成就,必須待到死後纔能論定。
〔廟社〕宗廟社稷。
〔京華〕京師,此指東京。
〔和鑾〕車鈴。在車前伏手横木上的爲和,在車轅横木上的爲鑾。和鑾指皇帝的車駕。
〔《出師》一表〕漢建興五年(二二七)丞相諸葛亮伐魏,北駐漢中,臨行時上後主劉禪一表,後人稱爲《出師表》。
〔挑燈〕古人用油燈,燈暗時把燈芯挑動一下,燈光復明。
淳熙三年詩。陸游病中没有沮喪的情緒,所以一經起床,隨即提出“蓋棺論定”的決心,認爲未死以前,還有無限的前途。五六兩句指出時代對於愛國志士的要求;七八兩句看到陸游自比諸葛亮的志願。
夏夜大醉醒後有感
少時酒隱東海濱,結交盡是英豪人,龍泉三尺動牛斗,《陰符》一編役鬼神。客遊山南夜望氣,頗謂王師當入秦,欲傾天上河漢水,浄洗關中胡虜塵。那知一旦事大謬,騎驢劍閣霜毛新,卻將覆氈草檄手,小詩點綴西州春。素心雖願老巖壑,大義未敢忘君臣,雞鳴酒解不成寐,起坐肝膽空輪囷。
〔酒隱〕不願做官而好飲酒的稱爲酒隱。
〔龍泉三尺〕龍泉,寶劍名。古代的劍一般都長三尺左右,所以稱爲“三尺劍”,簡稱“三尺”。
〔動牛斗〕牛、斗是天空的兩個星座。相傳西晉時雷焕看到牛、斗兩個星座之間,紫氣焕發,知道江西豐城縣獄下有寶物,掘地四丈餘,得寶劍二柄,一曰龍泉,一曰太阿。見《晉書·張華傳》。
〔《陰符》〕古代兵書,相傳爲吕望所作。
〔役鬼神〕指揮鬼神。誇大之詞。
〔客遊山南〕指乾道八年在南鄭從軍事。
〔望氣〕相傳古代有望氣術,望着雲氣,能够預見吉凶。
〔天上河漢〕銀河。
〔事大謬〕事大變。指八年冬間調任成都安撫司參議官事。
〔覆氈草檄〕馬背覆氈,伏在氈上起草軍事文書。
〔西州〕成都。
〔素心二句〕素心,平時的心境。陸游把個人的愛好和國家的事業對比,指出自己雖然願意老在山溝裏,但是不敢忘去自己對於國家的責任。
〔輪囷〕龐大貌。囷音君(jūn)。
淳熙三年詩。這裏看到陸游離開前敵以後内心的痛苦。他没有想到自己這樣一個決必殺敵的志士,竟然成爲點綴風雅的詩人。儘管從個人着想,他甘心老在山溝裏,但是他不能忘去對於國家的責任。
客自鳳州來言岐雍間事悵然有感
表裏山河古帝京,逆胡數盡固當平,千門未報甘泉火,萬耦方觀渭上耕。前日已傳天狗墮,今年寧許佛貍生!會須一洗儒酸態,獵罷南山夜下營。
〔鳳州〕故治在今陝西省鳳縣。
〔岐雍間〕今陝西省鳳翔縣地,時已淪陷。
〔表裏山河〕《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子犯説:“晉國表裏山河。”表是外表,指晉國内有太行山,外有黄河。這裏是借用,指關中關内有山,關外也有黄河。
〔甘泉火〕漢有甘泉宫,在陝西省三原縣甘泉山,去長安二百里。火指烽火。甘泉宫接近匈奴邊界,敵情緊急時放起烽火,長安可見。千門,指長安宫殿。
〔萬耦〕耦音偶(ǒu),二人並耕爲耦。《詩經·噫嘻》説:“亦服爾耕,十千維耦。”指兩萬人在渭水平原耕田的事。
〔前日句〕陸游自注:“去年十一月天狗墮長安,聲甚大。”天狗,星名,相傳天狗墮,見則千里破軍殺將。見《史記·天官書》。陸游舉此以爲金人大敗的預兆。
〔寧許〕那許。
〔佛貍〕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小名,借指金國君主完顔雍。
〔儒酸〕書生的寒酸。
淳熙三年詩。陸游聽到北邊來客説到敵人的内部情況,重新唤起勝利的憧憬。他認爲敵人的氣運正在結束中,太平有望。三四兩句預指太平的景象,五六兩句指出敵人崩潰的必然性。結句更寫出軍中大獵而後的雄偉場面。
和范待制秋興 三首録一
策策桐飄已半空,啼螿漸覺近房櫳,一生不作牛衣泣,萬事從渠馬耳風。名姓已甘黄紙外,光陰全付緑尊中,門前剥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
〔范待制〕范成大字致能,號石湖居士,吴郡人。他是陸游的舊友,淳熙二年(一一七五)六月以敷文閣待制、四川制置使來成都。
〔策策〕落葉聲。
〔桐飄〕桐葉下墜。
〔房櫳〕房屋的總稱。櫳音龍(lóng)。
〔牛衣泣〕牛衣,亂蔴或草編成的織物,遮在牛上,用以禦寒。《漢書·王章傳》,王章欲上奏彈劾權貴,妻説:“人當知足,你記不得我們躺在牛衣中對泣之時嗎?”王章毅然地説:“這是婦女們不會理解的。”
〔馬耳風〕李白詩:“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吹馬耳。”
〔剥啄〕叩門聲。
〔號放翁〕淳熙三年(一一七六)九月,諫官彈劾陸游,説他代理嘉州的時候“燕飲頽放”。游因此罷官,此後自號放翁。
淳熙三年詩。陸游遭遇彈劾,這是政治鬬争中的一個波瀾,在政治生活中遭到這樣的打擊,他索性自號“放翁”。一生以下四句正寫出一個不甘屈服的人,在受到打擊以後的戰鬬態度。
融州寄松紋劍
十年學劍勇成癖,騰身一上三千尺,術成欲試酒半酣,直躡丹梯削青壁。青壁一削平無蹤,浩歌却過蓮花峯,世人仰視那得測,但怪雪刃飛秋空。老胡畏誅奉約束,假息漁陽連上谷,願聞下詔遣材官,恥作腐儒常碌碌。
〔融州〕故治在今廣西融安縣西南。
〔躡〕音聶(niè),踏。
〔蓮花峯〕華山有蓮花峯。
〔假息〕偷生。
〔漁陽〕古郡,在今河北省北部。
〔上谷〕古郡,在今河北省西北部。
〔材官〕初級武官。
〔碌碌〕無能貌。
淳熙三年詩。前八句言劍術,我們可以從誇大的詞句中,看到浪漫的氣息。老胡二句虚寫金人失敗後的情況。最後兩句正面提出自己的願望。
歲晚
歲晚城隅車馬稀,偷閑聊得掩荆扉,征蓬滿野風霜苦,多稼連雲雁鶩肥。報國有心空自信,結茅無地竟安歸?浣花道上人誰識,華表千年老令威。
〔多稼〕好莊稼。
〔鶩〕音務(wù),水鴨。
〔結茅〕蓋茅屋。
〔浣花〕唐詩人杜甫在成都時,居浣花溪,在城西五里。
〔華表〕古代道旁的石柱。
〔老令威〕《搜神後記》言漢有道士丁令威,學道於靈虚山,後化鶴歸遼,自言:“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纍纍?”這是古代的神話,極言人生的無常。
淳熙三年詩。陸游遭到打擊,感覺政治上的没有出路。三四兩句是寫景,同時也是寫情;上句説自己的流離,下句説小人的得志。浣花兩句把自己和杜甫等同齊來,自言生活的艱苦,正和杜甫一樣,好比丁令威的重來。在蕭瑟的詩句中,報國有心四字,寫出愛國志士的抱負,頓覺全篇精神振奮,不同凡俗。
關山月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厩馬肥死弓斷弦。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髮,笛裏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
〔《關山月》〕漢《樂府》横吹曲名。
〔和戎〕原意爲對於異民族的和平相處,《左傳》襄公十一年記魏絳和戎事。宋人借此爲對外屈服的别稱。隆興元年(一一六三),宋孝宗以王之望爲金國通問使,進行議和。至此前後共十五年。
〔朱門〕古代達官貴人,門户皆用朱漆。
〔沉沉〕深遠貌。
〔厩〕音救(jiù),馬房。
〔戍樓〕警衛所在之樓。戍音恕(shù)。
〔笛〕横吹曲皆用笛。
〔忍死〕不死以待。
淳熙四年(一一七七)陸游五十三歲,作此詩,時在成都。他用守邊兵士的口吻寫出十五年來,宋人對金屈服,將軍們止知歡娱歌舞,馬死了,武器朽了,兵士的頭髮白了,戰友的白骨横在沙場,但是壯士火熱的愛國心情却被埋没了。最後他更指出敵人的命運不會長久,淪陷區的人民正含着眼淚,盼望收復。陸游在這首詩裏痛斥統治階級的對外屈服,同時也指出淪陷區人民的渴望。
樓上醉書
丈夫不虚生世間,本意滅虜收河山,豈知蹭蹬不稱意,八年梁益凋朱顔。三更撫枕忽大叫,夢中奪得松亭關,中原機會嗟屢失,明日茵席留餘潸。益州官樓酒如海,我來解旗論日買,酒酣博簺爲歡娱,信手梟盧喝成采。牛背爛爛電目光,狂殺自謂元非狂,故都九廟臣敢忘?祖宗神靈在帝旁。
〔蹭蹬〕音cèng dèng,失勢之貌。
〔八年句〕梁,指陝西。益,古州名,今四川省。陸游於乾道五年(一一六九)奉命,次年入川,至此先後共八年。凋朱顔,顔色憔悴。
〔松亭關〕在今河北省遷安市西北,時已淪陷。
〔明日句〕明日即作夢之次日。茵音因(yīn),座墊。潸音山(shān),涕淚。
〔益州句〕益州指成都。宋代實行酒專賣制度,官樓指出賣官酒的酒樓。
〔解旗〕酒樓賣酒時懸酒旗,又稱酒帘。陸游能飲,獨包一日,不再接待他客,因此説“解旗論日買”。
〔博簺〕古代的一種博戲。行棋相塞,故稱爲博簺。簺音賽(sài)。
〔梟盧〕古代的一種博戲,賭具的點數不同,梟爲么,盧爲六。其制和近代的骰子類似。
〔牛背句〕言坐在車中,目光遠出牛背上。用《世説新語》王戎事。爛爛,光明貌。裴楷説王戎“眼爛爛如巖下電”,見《世説新語》。
〔故都九廟〕故都,指東京;九廟,皇帝供奉九代祖宗之廟。
〔祖宗〕宋代君主的列祖列宗。
〔帝旁〕上帝的旁邊,暗用《詩經·文王》“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原意。
淳熙四年詩。陸游提出收復淪陷區的志願,不斷地遭到挫折,止能在狂飲縱博中消磨歲月。雖然如此,他的愛國的意志,没有因此動摇,篇終更向宋代的列祖列宗提出誓言,不敢忘去自己的志願。
送范舍人還朝
平生嗜酒不爲味,聊欲醉中遺萬事,酒醒客散獨悽然,枕上屢揮憂國淚。君如高光那可負,東都兒童作胡語,常時念此氣生癭,況送公歸覲明主。皇天震怒賊得長?三年胡星失光芒,旄頭下掃在旦莫,嗟此大議知誰當?公歸上前勉畫策,先取關中次河北,堯舜尚不有百蠻,此賊何能穴中國!黄扉甘泉多故人,定知不作白頭新,因公併寄千萬意,早爲神州清虜塵。
〔范舍人〕范成大曾官中書舍人,故稱范舍人。淳熙四年六月,成大奉旨東歸,陸游送至眉州(故治在今四川省峨眉山市),作此詩。
〔平生句〕嗜是愛好,這裏是説愛酒,不是爲的酒味。
〔遺〕忘却。
〔高光〕高指漢高祖,光指後漢光武帝。當時君主爲宋孝宗趙眘,即位之初,是南宋惟一的有志收復淪陷區的君主,陸游對他的推崇是有意的。
〔東都句〕東都指汴京,陷落已五十餘年。
〔癭〕音郢(yǐng),頸部腫瘤。古人認爲憤鬱則生癭。
〔覲〕音僅(jǐn),朝見。
〔旄頭〕星座名,又名昴(音卯[mǎo])星,即胡星。胡星下掃,古代以爲異族失敗的象徵。
〔旦莫〕同旦暮。
〔嗟此句〕大議指討伐金人的主張。知誰當,誰人敢擔當此事?
〔上前〕君主之前。
〔有百蠻〕容許百蠻的存在。
〔黄扉〕扉音非(fēi),門。丞相所居,以黄色塗門上,故曰黄扉。
〔甘泉〕漢宫名,借指宋宫殿。
〔白頭新〕古諺“白頭如新”,是説没有深交的人,即在相識很久以後,還當新交一樣看待。
淳熙四年詩。陸游因爲范成大的還朝,希望他倡議北伐,收復失地。這裏他提出自己的計劃,同時也希望在朝的舊友,共同提倡。
[book_title]陆游选集(二)
江樓
急雨洗殘瘴,江邊閑倚樓,日依平野没,水帶斷槎流。擣紙荒村晚,呼牛古巷秋,腐儒憂國意,此際入搔頭。
〔槎〕同楂(chá),水中浮木。
淳熙四年詩。陸游作此時,已自眉州回成都。日依兩句,寫自然景色,語極單純而意極渾樸。擣紙二句寫鄉村生活,語極有味。最後仍透出愛國的心情。
登城
我登少城門,四顧天地接,大風正北起,號怒撼危堞。九衢百萬家,樓觀争岌嶪,臥病氣壅塞,放目意頗愜。永懷河洛間,煌煌祖宗業,上天祐仁聖,萬邦盡臣妾。横流始靖康,趙魏血可蹀,小胡寧遠略?爲國恃剽劫。自量勢難久,外狠中已懾,籍民備勝廣,陛戟畏荆聶。誰能提萬騎,大呼擁馬鬣,奇兵四面出,快若霜掃葉。植旗朝受降,馳驛夜奏捷,豺狼一朝空,狐兔何足獵?遺民世忠義,泣血受汙脅,繫箭射我詩,往檄五陵俠。
〔少城〕成都舊有太城、少城,少城在西。
〔天地接〕登城遠望,天地好像接連在一處。
〔撼〕音漢(hàn),動摇。
〔危堞〕高城。堞音蝶(dié),城上有垛口的女牆。
〔觀〕同館。
〔岌嶪〕音吉業(jíyè),高聳貌。
〔愜〕音窃(qiè)。愜意,滿意。
〔河洛間〕黄河、洛水之間,指東西二京。
〔仁聖〕宋仁宗趙禎在位四十一年,宋人以爲太平盛世,實則那時因爲統治階級的腐朽,已經爲後來的大崩潰埋下種子。
〔横流〕崩潰。
〔靖康〕宋欽宗趙桓年號,這一年金人進兵侵略,東京淪陷。
〔趙、魏〕古代趙國都邯鄲,今河北省邯鄲市;魏都大梁,今河南省開封市,就是宋代的東京。
〔蹀〕音蝶(dié),踏。當時金人進攻,南宋軍民大量遭到屠殺,因此説河北、河南一帶,所踐踏的都是血液。
〔寧遠略〕那有遠大的計劃。
〔剽劫〕搶掠。
〔外狠句〕陸游指出金人在這時已經到了中衰的時期,外貌雖然兇悍,内心已經怯弱。懾音社(shè),膽怯。
〔籍民〕登記户口。
〔勝廣〕陳勝、吴廣,秦二世時農民暴動的領導者。
〔陛戟〕陛音敝(bì),宫殿的臺階。這裏説宫殿的階下,陳列了執戟的武士。
〔荆聶〕荆軻、聶政,戰國時代的刺客。
〔鬣〕音列(liè),馬頸長毛。
〔奏捷〕報捷。
〔豺狼〕指敵人中的統治者。
〔狐兔〕指敵人中的平民。
〔遺民〕淪陷區的人民。
〔汙脅〕汙辱和威脅。
〔五陵俠〕漢代總稱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爲五陵,皆在長安附近。五陵俠指淪陷區的愛國志士。
淳熙四年詩。陸游控訴金人對於南宋軍民的屠殺,同時也指出敵人外強中幹的窘態。淳熙四年正是金主完顔雍的大定十七年。金國内部民族間的矛盾已經尖鋭化,完顔雍的政策是團結女真部族,打擊漢民族。陸游的提示是完全正確的。誰能提萬騎八句寫大軍一出,摧枯拉朽的聲勢,真可鼓舞人心。
獵罷夜飲示獨孤生 三首
客途孤憤只君知,不作兒曹怨别離,報國雖思包馬革,愛身未忍貨羊皮。呼鷹小獵新霜後,彈劍長歌夜雨時,感慨却愁傷壯志,倒瓶濁酒洗餘悲。
〔獨孤生〕名策,字景略,河中人。工文章,善騎射,陸游和他在蜀中相識,認爲當世奇士。
〔馬革〕東漢馬援説:“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見《後漢書·馬援傳》。
〔羊皮〕百里奚,春秋時虞人,爲楚人所虜,秦穆公以五張黑羊皮把他贖去。見《史記·秦本紀》。
〔彈劍〕戰國時齊人馮諼在孟嘗君門下,因爲没有得到重視,彈劍而歌。見《戰國策》。
關輔何時一戰收,蜀郊且復獵清秋,洗空狡穴銀頭鶻,突過重城玉腕騮。賊勢已衰真大慶,士心未振尚私憂,一樽共講平戎策,勿爲飛鳶念少游。
〔關輔〕漢時於長安及其附近置京兆、左馮翊、右扶風三郡,總稱關中三輔,在今陝西省渭水流域。
〔狡穴〕狡兔的巢穴。
〔銀頭鶻〕鶻音骨(gǔ),又名隼,猛禽類,捕食小動物。頭有白毛的稱爲銀頭鶻。
〔玉腕騮〕黑鬣赤身的良馬稱爲騮。玉腕,謂馬足潔白如玉。
〔飛鳶〕鳶,老鷹。
〔少游〕馬少游,馬援堂弟。馬援談起在作戰的艱苦中,看到天上的飛鳶,一隻一隻地落下來,因此懷念起堂弟少游這一位甘居田園、不願進取的人物。馬少游代表着安分守己的思想,見《後漢書·馬援傳》。
白袍如雪寶刀横,醉上銀鞍身更輕,帖草角鷹掀兔窟,憑風羽箭作鴟鳴。關河可使成南北,豪傑誰堪共死生?欲疏萬言投魏闕,燈前攬筆涕先傾。
〔帖草〕俯到草地上。
〔角鷹〕猛禽類,鷲之一種,捕食小動物。
〔鴟〕音痴(chī),鷂鷹。
〔魏闕〕指天子門闕。
淳熙四年詩。陸游九月間到漢州(故治在今四川省廣漢市),和獨孤策一同打獵,作此詩。在這裏有牢騷,有悲慨,甚至還有些感傷的情緒。但是從每首看、從三首一貫看,基本上還是振作的。報國兩句,指出自己報國有志,但是不能委曲遷就,出賣自己,喪失做人的立場。賊勢兩句指出金人雖然已經削弱,但是宋人還没有破敵的決心,不能不引爲私憂,下面更説明應當共同策劃打擊敵人,不應當和馬少游一樣,安分守己,但求衣食粗足。關河兩句更逼緊,他問出爲什麽讓中國分爲兩個,不能統一?他又問哪一位豪傑可以同生同死,爲國家做出一番事業來?這三首詩正看到獨孤策也和陸游一樣,是一位愛國志士,因此他們中間起了共鳴,訴説愛國的懷抱。
秋晚登城北門
幅巾藜杖北城頭,卷地西風滿眼愁,一點烽傳散關信,兩行雁帶杜陵秋。山河興廢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樓,横槊賦詩非復昔,夢魂猶繞古梁州。
〔城北門〕成都北門。
〔幅巾〕不著冠,以全幅縑絲裹頭。
〔藜杖〕藜,一年生草本植物,其莖可以爲杖。
〔杜陵〕見《聞虜亂有感》注。
〔山河兩句〕此言念及山河興廢,國家和人民受到敵人的迫害,不得不連續搔首,而自己在倚樓之時,也不斷地懷念到個人和時代所遭遇的艱苦。安危二字,偏義複辭。
〔横槊賦詩〕四字原文見蘇軾《赤壁賦》,指曹操在軍中賦詩的情況,陸游借指自己在南鄭軍中的生活。
〔梁州〕見《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絶》注。
淳熙四年詩。陸游時在成都。他離開南鄭已經五年,但是不斷懷念軍中的生活。三四兩句從想象和現實中所看到的烽火和秋雁,認爲這是從前線和淪陷區來的消息,因此加深了自己對於國家民族前途的關切。最後兩句完全寫出他的愛國熱忱。
秋興
成都城中秋夜長,燈籠蠟紙明空堂,高梧月白繞飛鵲,衰草露溼啼寒螿。堂上書生讀書罷,欲眠未眠偏斷腸,起行百匝幾嘆息,一夕緑髮成秋霜。中原日月用胡曆,幽州老酋著柘黄,榮河温洛底處所,可使長作旃裘鄉?百金戰袍鵰鶻盤,三尺劍鋒霜雪寒,一朝出塞君試看,旦發寶雞莫長安。
〔燈籠蠟紙〕籠,動詞。此言以蠟紙安排在燈的周圍。
〔匝〕音扎(zā),周回。
〔一夕句〕一夕黑髮變白。
〔中原句〕中原用金的年號。
〔幽州老酋〕酋,落後民族的君主。此指金的君主。
〔柘黄〕柘,木本植物,其木可以染黄赤色。柘黄,皇帝的服色。
〔榮河温洛〕《尚書中候》記“帝堯即政,榮光出河,休氣四塞”。又《易·乾鑿度》記“帝聖德之應,洛水先温”。四字總指中原之地,古代帝王所都。
〔底〕什麽。
〔旃裘鄉〕旃同氈。北方民族常著旃裘,此言成爲北方民族的鄉土。
〔鵰鶻盤〕戰袍上刺繡的樣色。
〔寶雞〕今陝西省寶雞市。
淳熙四年詩。陸游在這首詩裏,指出中原之地,整個陷落,落後的異族統治者成爲中國的統治者。他願意到前線作戰,一鼓作氣,直擣長安。
遣興
耆舊日凋謝,將如此老何?懣拈如意舞,狂叩唾壺歌。郡縣輕民力,封疆恃虜和,功名莫看鏡,吾意已蹉跎。
〔耆舊〕耆音其(qí),老輩。
〔此老〕陸游自指。
〔懣〕音悶(mèn),悶。
〔如意〕器物名,以竹木爲之,可搔背癢,因名如意。《晉書·王敦傳》言敦“以如意打唾壺爲節,壺邊盡缺”。
〔郡縣句〕宋代統治者對於人民的剥削,南渡以後,更加煩重。四川因爲擔負南鄭前線的給養,和高級將領的靡費,賦税更重於東南。
〔封疆句〕此言當時的統治者不主張對敵作戰,止是倚賴屈服的政策,保恃邊境。
〔蹉跎〕失時。
淳熙四年詩。陸游從失望中,感覺到衰老了。三四兩句、七八兩句都透露他的牢騷。五六兩句痛切地指出川中郡縣官對於人民剥削的嚴重和統治者對敵屈服的無恥。
晚登子城
江頭作雪雪未成,北風吹雲如有營,驅車出門何所詣?一放吾目登高城。城中繁雄十萬户,朱門甲第何峥嶸,錦機玉工不知數,深夜窮巷聞吹笙。國家自從失河北,烟塵漠漠暗兩京,胡行如鬼南至海,寸地尺天皆苦兵。老吴將軍獨護蜀,坐使井絡無欃槍,名都壯邑數千里,至今不聞戎馬聲。安危自古有倚伏,相持默默非敵情,棘門灞上勿兒戲,犬羊豈憚渝齊盟。
〔營〕經營。
〔詣〕音意(yì),往。
〔甲第〕一級住宅。
〔胡行句〕杜甫《塞蘆子》詩“胡行速如鬼”,極言敵人行動的迅速。建炎三年(一一二九)冬,金兀朮破臨安,宋高宗趙構乘船出海。四年(一一三〇)正月,金人破明州(今浙江省寧波市),高宗逃温州,準備再逃福州。二月金人退出臨安。所謂南至海者指此。
〔老吴將軍〕宋將吴玠於紹興元年(一一三一)大敗金兀朮於和尚原,四年(一一三四)又敗金兵於仙人關。官至四川宣撫使。
〔井絡〕井,星座名,二十八宿之一。絡指區域所在。古人以爲四川與井宿區域相應。左思《蜀都賦》言“遠則岷山之精,上爲井絡”。
〔倚伏〕《老子》:“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言禍中有福,福中有禍,正如安中有危,危中有安,有互相聯繫的意義。
〔相持句〕指明敵人不會雙方相持,默默不動,有隨時發動攻勢的可能。
〔棘門灞上〕漢文帝後六年(前一五八),匈奴向中國進攻,文帝以宗正劉禮爲將軍,駐灞上(今陝西省西安東);以祝兹侯徐厲爲將軍,駐棘門(今陝西省咸陽市東北);以河内守周亞夫爲將軍,駐細柳(今陝西省咸陽市西南)。後來文帝看到劉禮、徐厲的軍隊止懂得儀仗整齊,遠不如周亞夫細柳營的紀律森嚴,他説:“這纔是真將軍,前時㶚上、棘門兩枝軍隊止是兒戲。”見《史記·絳侯世家》。
〔犬羊〕指金的統治者。
〔憚〕畏懼。
〔渝齊盟〕違反共同的誓言。
淳熙四年詩。陸游從成都的繁富,想到敵人有隨時進攻的可能,因此提出警告,認爲敵人不會堅守和約,必須隨時警惕,準備作戰。
醉中出西門偶書
古寺閑房閉寂寥,幾年躭酒負公朝,青山是處可埋骨,白髮向人羞折腰。末路自悲終老蜀,少年常願從征遼,醉來挾箭西郊去,極目寒蕪雉兔驕。
〔躭〕音丹(dān),愛好。
〔負公朝〕貽誤公家的事業。
〔青山句〕用蘇軾《御史獄中遺子由》詩:“是處青山可藏骨。”
〔折腰〕用陶潛不爲五斗米折腰事。
〔寒蕪〕衰草。
淳熙四年詩。五句感到生活的没有出路,六句追寫少時的志願,七八兩句精力飽滿。
大風登城
風從北來不可當,街中横吹人馬僵。西家女兒午未妝,帳底爐紅愁下牀;東家唤客宴畫堂,兩行玉指調絲簧;錦繡四合如垣牆,微風不動金猊香。我欲登城望大荒,勇欲爲國平河湟,才疏志大不自量,西家東家笑我狂。
〔畫堂〕有壁畫之堂。
〔兩行玉指〕兩排伎樂。
〔垣〕音元(yuán),牆。
〔金猊〕猊,獸名。金猊,以金屬爲之,中可焚香。
〔湟〕水名,出青海省,經甘肅省入黄河。
淳熙四年詩。陸游提出自己的志願,是和東家西家那些大官僚、貴婦人完全不同的。從對立中,看到統治階級的無聊墮落和愛國志士的忠勇奮發。
嘆息
國家圖籙合中興,嘆息吾寧粥飯僧?賣劍買牛衰可笑,壞裳爲袴老猶能。曉過射圃雲藏壘,夜讀兵書雨灑燈,安得龍媒八千騎,要令窮虜畏飛騰。
〔圖籙〕古代預言的記録。
〔合〕應當。
〔粥飯僧〕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僧人。
〔賣劍買牛〕漢龔遂爲渤海太守,使民賣劍買牛,見《漢書·龔遂傳》。賣劍買牛,原意指解除武裝,努力農作,此處指止知種田,不知作戰。
〔壞裳爲袴〕裳,下衣,平民的服裝;袴,軍人的服裝。宋劉穆之壞布裳爲袴,見《南史·劉穆之傳》。
〔龍媒〕見《龍眠畫馬》注。
淳熙四年詩。陸游從預言裏,強調宋人中興的信念。他説出止知種田不知作戰的衰頽可笑,自稱即使年齡已老,隨時可改軍裝。他早晨習射,晚讀兵書,希望帶騎兵八千,討伐金人。
感興 二首
少小遇喪亂,妄意憂元元,忍飢臥空山,著書十萬言。賊亮負函貸,江北煙塵昏,奏記本兵府,大事得具論。請治故臣罪,深絶衰亂根,言疎卒見棄,袂有血淚痕。爾來十五年,殘虜尚遊魂,遺民淪左衽,何由雪煩寃。我髮日益白,病骸寧久存,常恐先狗馬,不見清中原。
〔憂元元〕以人民之事爲憂。
〔賊亮〕金主完顔亮。
〔負函貸〕忘去国家對他寬大優容的好意。
〔江北句〕紹興三十一年(一一六一),完顔亮發兵侵略,主要的矛頭指向江北。
〔奏記句〕紹興三十二年,陸游上書樞密院。宋人以樞密院掌兵事,故稱“本兵府”。
〔請治句〕故臣指楊存中。《宋史·陸游傳》言“時楊存中久掌禁旅,游力陳非便,上嘉其言,遂罷存中”。作此詩時,存中已死,故稱“故臣”。
〔袂〕音妹(mèi),袖。
〔遺民〕淪陷區的人民。
〔左衽〕衽音刃(rèn),衣襟。衣襟向左,稱爲左衽,古代一些民族的裝束。
〔先狗馬〕死在能爲人服務的狗馬之前。《史記·公孫弘傳》:“恐先狗馬填溝壑。”
高帝王蜀漢,天下豈易圖,幡然用其鋒,項羽不支梧。嗟予昔從戎,久戍南鄭墟,登高望夕烽,咫尺咸陽都。羣胡本無政,剽奪常自如,民窮訴蒼天,日夜思來蘇。連年況枯旱,關輔尤空虚,安得節制帥,弓刀肅馳驅。父老上牛酒,善意不可孤,諸將能辦此,機會無時無。
〔高帝句〕高帝,劉邦。項羽分封十八王的那一年(前二〇六),封劉邦爲漢王,都南鄭,領有巴、蜀、漢中三郡,今四川省及陝西省漢中一帶。
〔幡然〕翻然。
〔支梧〕又作枝梧。不支梧即不能抗拒。
〔墟〕音虚(xū),古代城市所在之地。
〔咫尺句〕咫音止(zhǐ),八寸。極言咸陽不遠,相距不過八寸或一尺。
〔羣胡句〕金人佔有中原後,進行大量掠奪中原人民的土地,分配給女真族。
〔來蘇〕古代商湯討伐夏桀的時候,夏桀統治下的人民,因爲受不了夏桀的迫害,歡迎商湯的來臨,他們説:“徯我后,后來其蘇。”(等待我們的君主啊,君主到來,我們就可以復生了。)這是古代部落戰争中的一種傳説,可能有些誇大。見《書經·仲虺之誥》。
〔關輔〕見《獵罷夜飲示獨孤生三首》注。
〔上牛酒〕獻上牛、酒,表示歡迎之意。
〔孤〕辜負。
淳熙四年詩。第一首陸游從回憶裏,追溯十五年之前,對於時局的建議。時光過了,自己老了,但是敵人還在,淪陷區還照舊。在第二首,他再從歷史證明可以從南鄭出兵,争取天下。他認爲淪陷區的人民,受到敵人的迫害,日夜希望南宋軍隊的出擊。他指出機會時時都有,只要將軍們能掌握時機,發動對敵的攻勢。
枕上
枕上三更雨,天涯萬里遊,蟲聲憎好夢,燈影伴孤愁。報國計安出,滅胡心未休,明年起飛將,更試北平秋。
〔飛將〕西漢將軍李廣,北擊匈奴,匈奴稱爲“飛將軍”。
〔北平〕李廣曾爲右北平太守。右北平,漢郡,今河北省東北部,及遼寧省部分地區,故治在今遼寧省凌源市。
淳熙四年詩。陸游在失眠中想到自己雖有殺敵的決心,但是没有殺敵的機會,希望明年再到前線,參加對敵作戰。
次韻季長見示
倚遍南樓十二欄,長歌相屬寓悲歡,空懷鐵馬横戈意,未試冰河墮指寒。成敗極知無定勢,是非元自要徐觀,中原阻絶王師老,那敢山林一枕安。
〔季長〕張季長,名縯,陸游在南鄭幕府相識的朋友。此時二人同在廣都縣看梅花。廣都在今四川省雙流縣東南。
〔寓悲歡〕充滿悲哀和歡樂的複雜情緒。
淳熙四年十二月間,陸游在廣都作此詩。最後提出自己時時準備出動的熱忱。
遊諸葛武侯書臺
沔陽道中草離離,臥龍往矣空遺祠,當時典午稱猾賊,氣喪不敢當王師。定軍山前寒食路,至今人祠丞相墓,松風想象《梁甫吟》,尚憶幡然答三顧。《出師》一表千載無,遠比管樂蓋有餘,世上俗儒寧辦此,高臺當日讀何書?
〔諸葛武侯書臺〕諸葛亮爲丞相,封武鄉侯,死後諡忠武侯。相傳曾在成都北築讀書臺。
〔沔陽道中〕今陝西省沔縣北有丞相祠。陸游《山南行》:“丞相祠前春日暮”,指此。
〔離離〕長貌。
〔典午〕古人借指司馬。陸游此句指司馬懿。
〔定軍山〕在沔縣東南,有諸葛亮墓。
〔寒食〕見《聞武均州報已復西京》注。
〔松風句〕松風有聲,想象諸葛亮當日所誦的《梁甫吟》。
〔遠比句〕諸葛亮在隆中自比管仲、樂毅。蓋有餘,陸游認爲諸葛亮的成就超過二人。
淳熙五年(一一七八)陸游五十四歲,在成都,作此詩。詩從沔縣的丞相祠墓説起,最後指出諸葛亮的成就遠出一般人之上,那麽諸葛亮又讀些什麽書呢?
楚城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
〔楚城〕在今湖北省秭歸縣東。
淳熙五年春間,陸游奉命東歸,五月初過秭歸作此詩。
小雨極涼舟中熟睡至夕
舟中一雨掃飛蠅,半脱綸巾臥翠藤,清夢初回窗日晚,數聲柔艣下巴陵。
〔綸巾〕以青絲綬爲之,一名諸葛巾。綸音關(guān)。
〔翠藤〕指藤牀。
〔巴陵〕今湖南省岳陽市。
淳熙五年夏,陸游過岳陽,作此詩。
將至金陵先寄獻劉留守
梁益羈遊道阻長,見公便覺意差強,别都王氣半空紫,大將牙旗三丈黄,江面水軍飛海鶻,帳前羽箭射天狼,歸來要了浯溪頌,莫笑狂生老更狂。
〔金陵〕當時稱建康府,今江蘇省南京市。
〔劉留守〕劉珙,知建康府、江東安撫使、行宫留守。
〔梁益〕見《樓上醉書》注。
〔别都〕建康。
〔牙旗〕軍前大旗。
〔鶻〕鳥類猛禽類,捕鳥兔爲食。
〔天狼〕星名。《晉書·天文志》言“天狼一星在東井南,爲野將,主侵掠”。古人認爲天狼星是代表侵掠的,陸游借指金的統治者。
〔浯溪〕在湖南省祁陽縣南五里。唐肅宗收復長安及洛陽,元結作《大唐中興頌》,在浯溪刻石。
淳熙五年秋初,陸游將至建康,作此詩。末二句提出對於中興的渴望。
冬夜聞雁有感
從軍昔戍南山邊,傳烽直照東駱谷,軍中罷戰壯士閑,細草平郊恣馳逐。洮州駿馬金絡頭,梁州毬場日打毬,玉杯傳酒和鹿血,女真降虜彈箜篌。大呼拔幟思野戰,殺氣當年赤浮面;南遊蜀道已低摧,猶據胡牀飛百箭。豈知蹭蹬還江邊,病臂不復能開弦,夜聞雁聲起太息,來時應過桑乾磧。
〔駱谷〕在陝西省盩厔(今改爲周至)縣西南。盩厔音周至(zhōuzhì)。
〔洮州〕故治在今甘肅省臨潭縣。
〔梁州〕見《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絶》注。
〔箜篌〕音空侯(kōng hóu),古代樂器。
〔幟〕音志(zhì),旗。
〔已低摧〕已經低首摧折。
〔胡牀〕通稱太師椅。
〔桑乾磧〕見《龍眠畫馬》注。
淳熙五年冬,陸游家居山陰,中夜聽到雁聲,想起南鄭的生活。往年立志爲國殺敵,可是現在衰老了,連開弓也不能,只有太息。他從雁聲中,默念雁來的時候,經過河北平原桑乾水的沙磧,那裏正有千百萬淪陷區的人民,等待解放,一切都加深了他的痛苦。
建安遣興 六首録一
緑沉金鎖少時狂,幾過秋風古戰場,夢裏都忘閩嶠遠,萬人鼓吹入平涼。
〔建安〕在今福建省建甌市。
〔緑沉句〕緑沉、金鎖,指長鎗及鎖子甲。杜甫《重遊何氏》:“雨拋金鎖甲,苔臥緑沉鎗。”少時狂,指早年有志從軍作戰。
〔閩嶠〕嶠音轎(jiào),高山。閩嶠,福建省的高山。
〔平涼〕今甘肅省平涼市。
淳熙六年(一一七八)陸游五十五歲,在建安,作此詩。陸游去秋奉命提舉福建常平茶鹽公事。歸山陰後,歲暮到建安就職。詩中指出自己的夢想,止是爲國家破敵立功,收復失地。
前有樽酒行 二首録一
緑酒盎盎盈芳樽,清歌嫋嫋留行雲,美人千金織寶裙,水沉龍腦作燎焚。問君胡爲慘不樂,四紀妖氛暗幽朔,諸人但欲口擊賊,茫茫九原誰可作?丈夫可爲酒色死?戰場横屍勝牀笫,華堂樂飲自有時,少待擒胡獻天子。
〔盎盎〕酒滿的形狀。
〔清歌句〕嫋音鳥(niǎo)。嫋嫋,漫長的形狀。歌聲悠揚悦耳,使天空行雲都停下來傾聽。這裏暗用《列子·湯問》:“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
〔水沉〕沉香。
〔龍腦〕龍腦香。
〔燎〕火把。
〔妖氛〕指金的殘酷统治。
〔幽朔〕幽,古州名,今河北省及遼寧省等地;朔,泛指北方,時已全部淪陷。
〔諸人句〕此言時人空喊殺敵,没有採取實際行動。口擊賊用朱伺事。《晉書·朱伺傳》記朱伺説:“諸人以舌擊賊,伺惟以力耳。”
〔九原可作〕《禮記·檀弓下》:“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誰與歸?’”九原是古代晉國大夫的墓地,趙文子問道:“倘使死者復生,我應當跟哪一位走?”諸人兩句是説現代人既然止是説空話,那麽把哪一位古人作爲榜樣呢?
〔笫〕音子(zǐ),牀上竹製的墊席。
淳熙六年詩。陸游指出當時的統治者沉醉於靡爛的生活,但是愛國志士,不應當沉湎酒色;死在戰場纔是光榮的死。他説明生活可以過得更好一些,但是必須首先擊潰敵人,爲國立功。
雨夜不寐觀壁間所張魏鄭公砥柱銘
疾風三日横吹雨,竹倒荷傾可憐汝,空堂無人夜向中,臥看牀前燭花吐。壯懷耿耿誰與論?搘床老龜不能語,世間豈無一好漢,叱咤喑嗚氣吞虜!壁間三丈《砥柱銘》,貞觀太平如更覩。何當鼓吹渡河津,下馬觀碑馳馬去!
〔魏鄭公〕魏徵,唐太宗時名臣,封鄭國公。
〔砥柱〕山名,又名三門山,在山西省平陸縣東五十里,黄河中流。今三門峽水庫所在地。
〔疾風〕急風。
〔可憐汝〕汝指竹、荷。
〔夜向中〕將近中夜。
〔耿耿〕不寐貌。
〔搘床句〕搘音之(zhī),支撐。《史記·龜策列傳》記:“南方老人用龜支牀足,行二十餘歲,老人死,移牀,龜尚生不死。”連上句極寫中夜失眠,左右無人,止有支牀的老龜作伴,可是龜又不能説話。
〔叱咤喑嗚〕音斥乍音烏(chì zhà yīn wū)。叱咤,口發怒聲;喑嗚,心懷怒氣。《史記·淮陰侯列傳》:“項王喑嗚叱咤,千人皆廢。”四字極力描繪項羽的英雄形象。
〔貞觀〕唐太宗年號(六二七—六四九)。
〔何當〕合當。
〔河津〕黄河渡口。
淳熙六年詩。陸游在失眠中,看到魏徵所寫的《砥柱銘》,想起北方淪陷,太平無日,希望能夠擊潰敵人,收復失地。英雄好漢,正是他給自己描繪的形象。
婕妤怨
妾昔初去家,鄰里持車廂,共祝善事主,門户望寵光。一入未央宫,顧盼偶非常,穉齒不慮患,傾身保專房。燕婉承恩澤,但言日月長,豈知辭玉陛,翩若葉隕霜。永巷雖放棄,猶慮重謗傷,悔不侍宴時,一夕稱千觴。妾心剖如丹,妾骨朽亦香,後身作羽林,爲國死封疆。
〔婕妤〕音結御(jié yú),漢宫女官名。
〔未央宫〕漢代皇帝所居的宫殿。
〔顧盼〕目光流動。
〔穉齒〕幼年。
〔傾身句〕傾身伺候皇帝,使皇帝止愛自己一人。
〔燕婉〕安順。
〔但言句〕止認爲可以不斷地延長。
〔玉陛〕玉石造成的皇宫臺階。
〔翩〕音偏(piān),飛動。
〔永巷〕漢代宫中長巷,以幽閉失寵的妃子。
〔重〕音蟲(chóng),繼續。
〔稱〕舉。
〔羽林〕皇帝的禁衛軍。
淳熙六年詩。這是一首宫怨詩。少女入宫,偶然得到皇帝的寵愛,内心高興,認爲這樣的生活,可以不斷地延長下去。但是謗言來了,皇帝的心變了,自己終於到冷宫裏,度這殘酷的歲月。陸游借喻自己曾經有過明朗的政治生活,但是受到不斷的打擊,終於到建安城裏,做這個没有前途的官職。最後四句指出自己爲國爲人民的忠誠,至死不悔,但願後身能作一名禁衛軍士,在戰場上爲國家獻出自己的生命。
憶山南 二首録一
貂裘寶馬梁州日,盤槊横戈一世雄,怒虎吼山争雪刃,驚鴻出塞避雕弓。朝陪策畫青油裏,莫醉笙歌錦幄中,老去據鞍猶矍鑠,君王何日伐遼東?
〔梁州〕見《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絶》注。
〔盤槊〕猶舞槊。
〔怒虎句〕雪刃,刃白如雪。此言虎在山中怒吼,和白刃相争,指在山南刺虎事。
〔雕弓〕柄上有刻鏤文的弓。
〔青油〕古代將帥置幕府,幕以青油布爲之。
〔莫醉〕同暮醉。
〔幄〕音沃(wò),大帳。
〔矍鑠〕音決朔(jué shuò),顧盼自雄、目光灼灼之意。《後漢書·馬援傳》:“矍鑠哉是翁也。”
淳熙六年詩。陸游回憶南鄭的生活,最後指出自己準備隨時從征,希望君主早日出兵。
鵝湖夜坐書懷
士生始墮地,弧矢志四方,豈若彼婦女,齪齪藏閨房。我行環萬里,險阻真備嘗,昔者戍南鄭,秦山鬱蒼蒼。鐵衣臥枕戈,睡覺身滿霜,官雖備幕府,氣實先顔行。擁馬涉沮水,飛鷹上中梁,勁酒舉數斗,壯士不能當。馬鞍挂狐兔,燔炙百步香,拔劍切大肉,哆然如餓狼。時時登高望,指顧無咸陽。一朝去軍中,十載客道旁,看花身落魄,對酒色淒涼。去年忝號召,五月觸瞿唐,青衫暗欲盡,入對衰涕滂。今年復詔下,鴻雁初南翔,俯仰未閲歲,上恩實非常。夜宿鵝湖寺,槁葉投客牀,寒燈照不寐,撫枕慨以慷。李靖聞征遼,病憊更激昂;裴度請討蔡,奏事猶衷創。我亦思報國,夢繞古戰場。
〔鵝湖〕山名,在江西省铅山縣北稍東十五里,上有鵝湖寺。
〔弧矢〕《禮記·内則》:“國君世子生,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原注:“桑弧蓬矢,本太古也;天地四方、男子所有事也。”這是説上古在男子出生的時候,由射箭的人用桑枝做的弓,蓬幹做的箭,向天地四方射出,作爲男子有志四方的象徵。
〔齪齪〕局促的形狀。齪音錯(chuò)。
〔鐵衣〕鐵甲。
〔備幕府〕陸游曾爲四川宣撫使司幹辦公事。
〔先顔行〕《管子·輕重甲篇》:“士争前戰爲顔行。”顔,額角。額在前,因此戰士在前列者曰顔行。
〔沮水〕水名,源出陝西省留壩縣,入沔水。
〔中梁〕山名,在陝西省南鄭附近。
〔燔炙〕音煩質(fán zhì),用火炙熟。
〔哆〕音侈(chǐ),張口。
〔指顧句〕咸陽時已淪陷,陸游認爲隨時可以奪回。
〔落魄〕飄泊失所。
〔忝〕音殄(tiǎn),慚辱。全句言去年奉命出川,感到慚愧。
〔瞿唐〕見《入瞿唐登白帝廟》注。
〔入對句〕指淳熙五年在臨安召對之事。衰涕滂,老淚落。
〔今年二句〕淳熙六年九月,陸游奉召北上,至衢州,得旨改朝請郎,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
〔閲歲〕經歲。
〔李靖二句〕李靖,唐太宗時名將,病憊仍不忘征遼軍事。
〔裴度二句〕裴度,唐憲宗時丞相,吴元濟據蔡州,裴度請討蔡,刺客擊之,中其首。衷創,裹傷。
淳熙六年,陸游奉旨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冬間至鵝湖寺,作此詩。他懷念過去的生活,感激當前的待遇,更指出他願意和李靖、裴度一樣,在戰場上殺敵報國。官雖備幕府以下十二句寫軍中生活,字字飛動。
弋陽道中遇大雪
我行江郊莫猶進,大雪塞空迷遠近,壯哉組練從天來,人間有此堂堂陣。少年頗愛軍中樂,跌宕不耐微官縛,憑鞍寓目一悵然,思爲君王掃河洛。夜聽窗紙鳴,恰似鐵馬相磨聲,起傾斗酒歌《出塞》,彈壓胸中十萬兵。
〔弋陽〕江西省弋陽縣。
〔組練〕古代戰士的服裝。乘車的戰士用闊的帶子(組)綴甲,稱爲“組甲”,步行的戰士用白縑(練)綴甲,稱爲“練甲”。組練連稱,指白色服裝的軍隊,用以譬喻大雪。
〔堂堂〕壯大貌。
〔少年句〕陸游自言少時情況。
〔跌宕〕放縱。
〔〕窗紙響動的聲音。音速(sù)。
〔鐵馬〕被鐵甲的戰馬。
〔《出塞》〕漢《横吹曲》名。
〔彈壓句〕彈壓,猶壓制。陸游自言胸中好像有十萬大軍,時時欲動,止有飲酒高歌,纔能把這種報國的激情壓制下去。
淳熙六年,陸游道過弋陽詩。他從大雪想到大軍,從大軍想到自己年少時爲國家掃平河洛的大志。夜深了,的窗紙,令人唤起戰場上鐵馬衝突的戰聲。
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盡復漢唐故地見城邑人物繁麗云西涼府也喜甚馬上作長句未終篇而覺乃足成之
天寶胡兵陷兩京,北庭安西無漢營,五百年間置不問,聖主下詔初親征。熊羆百萬從鑾駕,故地不勞傳檄下,築城絶塞進新圖,排仗行宫宣大赦。岡巒極目漢山川,文書初用淳熙年,駕前六軍錯錦繡,秋風鼓角聲滿天。苜蓿峯前盡停障,平安火在交河上,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
〔且半〕將近一半。
〔西涼府〕宋初以涼州爲西涼府,後陷於西夏。故治在今甘肅省武威縣。
〔天寶句〕天寶,唐玄宗年號。十四載(七五五)安禄山起兵,東都洛陽及長安兩地,先後陷落。
〔北庭、安西〕唐有北庭都護府,故治在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吉木薩爾縣。安西見《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絶》注。貞元(七八五—八〇四)中兩地皆爲吐蕃陷落。
〔五百年〕自天寶十四載(七五五)至淳熙七年(一一八〇)共四百二十六年,略稱爲五百年。
〔熊羆〕羆音疲(pí),哺乳類食肉類動物,似熊而大,長約六七尺,俗稱人熊。熊羆借喻戰士。
〔故地〕涼州原爲中國的土地。
〔絶塞〕絶遠的邊塞。
〔排仗句〕排仗指排列儀仗。天子在外所居之處曰行宫。
〔六軍〕古代天子有六軍。
〔錯錦繡〕行大禮時,戰士著錦繡所製的軍服,五色相錯,故曰錯錦繡。
〔苜蓿峯〕在今甘肅省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邊境。
〔停障〕當作亭障,守邊的碉堡。
〔平安火〕唐制每三十里置一烽候,每日初夜舉烽一炬以報平安,稱爲平安火。
〔交河〕縣名,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吐魯番縣西,唐置安西都護府於此。
〔京都〕指東都。
淳熙七年(一一八〇)陸游五十六歲,在撫州(江西省撫州市臨川區)江南西路提舉常平茶鹽公事任内,作此詩。陸游在夢寐之中,想到收復漢唐以來的失地。詩末兩句更寫出涼州人民,歡欣鼓舞地投入祖國的懷抱。
夏日晝寢夢游一院闃然無人簾影滿堂惟燕蹋筝絃有聲覺而聞鐵鐸風響璆然殆所夢也邪因得絶句
桐陰清潤雨餘天,簷鐸摇風破晝眠,夢到畫堂人不見,一雙輕燕蹴筝絃。
〔闃然〕静貌。闃音去(qù)。
〔鐸〕音掇(duó),大鈴。
〔璆然〕玉器撞擊之聲。璆音求(qiú)。
淳熙七年詩。陸游詩中所寫的夢境,常是他的想象,這一首却是實寫。後二句夢境依稀,令人回味。
中夜起登堂北小亭
幽人曳杖上青冥,掠面風輕宿醉醒,朱户半開迎落月,碧溝不動浸疏星。禽聲格磔頻移樹,花影扶疏自滿庭,嘆息明年又安往,此身何啻似浮萍。
〔幽人〕幽居之人,陸游自稱。
〔青冥〕高遠的地方。
〔格磔〕鳥鳴的聲音。
〔扶疏〕枝葉繁茂的形狀。
〔何啻〕何止。啻音翅(chì)。
淳熙七年詩。禽聲兩句寫宿鳥移樹,花影滿庭,反映自然界的情態,極爲流麗。
秋思
黄落梧桐覆井牀,莎根日夜泣寒螿,老生窺鏡鬢成雪,俊鶻掣韝天欲霜。破虜誰持白羽扇,從軍曾擁緑沉槍,壯心自笑何時豁,夢繞祁連古戰場。
〔井牀〕井口的四圍。
〔莎〕音唆(suō),莎草科植物,地下的塊根稱香附子。
〔老生〕陸游自稱。
〔掣〕音徹(chè),牽引。
〔白羽扇〕諸葛亮以白羽扇指揮三軍,見裴啓《語林》。
〔豁〕音獲(huò),開。
〔祁連〕山名,在甘肅省張掖市西南。
淳熙七年詩。三句自嘆年已衰老,常恐時不我待。四句有躍躍欲試之意。下半首更把平生的志願,直捷寫出。
北窗
白首微官只自囚,青燈明滅北窗幽,五更風雨夢千里,半世江湖身百憂。壯志已孤金鎖甲,倦遊空攬黑貂裘,灞陵夜獵猶堪樂,敢恨將軍老不侯!
〔黑貂裘〕蘇秦到秦國游説,歷時甚久,成功無望,所著的黑貂裘也弊舊了,見《戰國策》。
〔灞陵二句〕灞陵即霸陵,在陝西省西安東。漢名將李廣罷官後,嘗夜獵,至霸陵亭。亭長不許他通過,部下和亭長説:“這是從前的李將軍。”亭長説:“現任的將軍也不許夜間出行,何況是從前的!”竟不許通過。
淳熙七年詩。五更兩句寫出自己對於國家的關切,壯志兩句寫出流離失所,無從實現平生的願望。最後更説自己和李廣一樣,年歲衰老,没有得到重視,因此不會有封侯的希望。灞陵一句更是對於自己的調侃,認爲即使受到小人的翫弄,夜中打獵,也還是可樂的。陸游在這首詩裏充滿了怨憤,但是出之以詼諧,使人更感到他報國無路的痛心。
小園 四首
小園煙草接鄰家,桑柘陰陰一徑斜,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
歷盡危機歇盡狂,殘年惟有付耕桑,麥秋天氣朝朝變,蠶月人家處處忙。
〔麥秋〕陰曆四月麥熟,稱爲麥秋。《禮記·月令》:“孟夏,麥秋至。”
村南村北鵓鴣聲,水刺新秧漫漫平,行遍天涯千萬里,却從鄰父學春耕。
〔鵓鴣〕音勃姑(bō gū),鳥名,又名鵓鳩。
少年壯氣吞殘虜,晚覺丘樊樂事多,駿馬寶刀俱一夢,夕陽閑和《飯牛歌》。
〔丘樊〕古代八家爲井,四井爲邑,四邑爲丘。樊就是藩籬。《詩經·青蠅》:“營營青蠅,止於樊。”
〔《飯牛歌》〕齊甯戚未遇,欲見齊桓公,無以自達,作《飯牛歌》。見《淮南子》。
淳熙八年(一一八一)陸游五十七歲。七年十月自江西回山陰,八年正月到家。小園四首寫出他自己如何向農人學習,過着農村生活。但是他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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