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韩愈诗选 [book_author]陈迩冬 [book_date]唐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注释,完结 [book_length]101320 [book_dec]唐诗别集选注本。今人陈迩冬选注。198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本书以魏仲举《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集》坊本为底本,参以别种版本。全书精选韩诗九十五首。以古体诗为主,兼选近体;风格以雄健浑厚为主,兼选其他;素有定评或于某一方面能反映韩诗特点者亦多选人。注释部分杂采众家之言,间出以己意,用力最勤,颇见功力。既有对诗人所处时代背景、生平行迹、思想生活状况之提要介绍,亦有对韩诗名作艺术特点之简要分析。诗注部分慎择旧评,取其精华。多以韩诗、韩文注释韩诗,于比较中见诗意,且多所发明。如《汴泗交流赠张仆射》与《雉带箭》二诗之比较,《嗟哉董生行》一诗与《送董邵南序》一文之比较等。选注者注意对疑点、难点之疏解。如对《岳阳楼别窦司直》中“趣有获新尚”句,注释为“即‘趣尚有新获’。趣,音义同‘趋’”;《嗟哉董生行》中“或山于樵,或水于渔”句释为“或樵于山,或渔于水”之错综句法,等等。本书注者不盲从古人旧注,且常发前人所未见。如《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中“下陈畿甸内,根本理宜优”句,以韩愈“上疏专论宫市之弊”释之,异于前人说法。 [book_img]Z_21193.jpg [book_title]序 一 人们常说,盛唐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但人们未必经常想到,黄金时代过去以后,接着来的是什么。历史不管人们想到与否,总会把这一道试题出到人们面前。如果把李白、杜甫八年之间相继逝世作为盛唐时代结束的标志,那么,试题就是这样出的:此后中国诗歌会怎么发展?盛唐的“盛况”,会不会成为“止境”?这道试题要求有这样的继起者来答覆,他既要能从照耀盛唐诗坛的李杜的万丈光焰中点燃炬火,继续高举,不使人亡炬熄;又要能跨过李杜的高峰,找到新的道路,哪怕只能是下山路,也得继续走。高峰虽好,总不能在峰顶踏步不前,那会有“化作山头望夫石”的危险。 历史的需要,迟早总会找到它的实现者;而这回是来得相当及时,就在杜甫逝世的那一年(公元770年),韩愈已经三岁了。正是这个韩愈,后来唱出了这样的颂歌: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调张籍》 这不仅是赞颂,不仅是捍卫,而且是对于李杜的双悬日月照耀乾坤的崇高地位和相互关系第一次作出明确的评价,并为千秋万世所公认。他接着唱道: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调张籍》 对李杜的仰慕,是这样的深情!对李杜的艺术创造过程中的甘苦,体会得又是这样准确和深刻!由此,我们可以相信他的这一段歌唱: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 ——《调张籍》 这就是说,他已经找到了跨过李杜高峰继续前进的道路:惟其不是亦步亦趋的追随,而是出八荒、跨汗漫的捕逐,这才真正能以精神与李杜相交通。于是,在李杜之后,在极盛难继的局面之下,正是这个韩愈,把继续推动中国诗歌向前发展的任务担当了起来。他以优异的成绩,答覆了历史的试题。 历史也公正地评了分数。中国诗歌史上,继“李杜”并称之后,只有“杜韩”并称,虽然并不能说韩愈在中国诗歌史上就是李、杜而下的第三人,但此外再没有第三个诗人得到这种崇高荣誉,却也是事实。 二 诗人韩愈从杜甫那里继承到一些什么呢? 是年京师旱,田亩少所收。上怜民无食,兵赋半已休。有司恤经费,未免烦征求。富者既云急,贫者固已流。传闻闾里间,赤子弃渠沟。持男易豆浆粟,掉臂莫肯酬。我时出衢路,饿者何其稠!亲逢道死者,伫立久咿嚘;归舍不能食,有如鱼挂钩。适会除御史,诚当得言秋;拜疏移门,为忠宁自谋!上陈人疾苦,无令绝其喉;下言畿甸内,根本理宜优;积雪验丰熟,幸宽待蚕。 ——《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 韩愈这样的诗,会叫读者立刻联想到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那些名句:“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韩诗这些关切民瘼,为民请命的内容,当然是最可珍贵的。但是,如果说,韩之所以能与杜并称,主要就凭着这个,甚至说,韩愈之所以成为大诗人,主要就凭着这个,那也不是实事求是的。因为这种关切民瘼,为民请命之作,在韩诗中毕竟是极少数。倒是使诗歌密切联系现实生活,这才是韩诗继承杜诗传统的最主要之点。 我们都熟知,杜甫主张“熟精《文选》理”,但杜诗决不是《文选》诗的简单的因袭。我们翻看《文选》各家诗,好像除了陶渊明之外,很少有诗人能在诗里面写出他自己的、他家庭的、他的亲戚师友的日常平凡的现实生活。所谓“选体”诗的末流,写来写去,不外公宴祖饯,咏史游仙,招隐咏怀,游览行旅……笔墨肤泛,语言庸熟,结果是千人一面,难分彼此。诗歌的任务,虽然不在于叙事,但诗歌的根干永远不能离开现实生活的土壤。肤泛庸熟的诗,当然不可能把根扎进这个土壤中去。杜甫的伟大,就在于他能把诗歌同国运民生的现实结合起来;并且由于他是与国家共命运、与人民同甘苦的诗人,他自己的生活就是同国运民生不可分的,所以他也总是能在诗篇中写出他自己的、他家庭的、他的亲戚师友的日常平凡的衣食住行,动作云为,否泰穷通,生老病死,乃至一饭一羹,引水补树,“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把人生最实际的面貌引入诗歌,从而也就使诗歌回到《国风》、《小雅》的沉着切实的轨道。 韩诗正是循着这个轨道继续前进。 病妹卧床褥,分知隔明幽;悲啼乞就别,百请不颔头。弱妻抱稚子,出拜忘惭羞。俛不回顾,行行诣连州。 ——《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 这写的是他805年(永贞元年)因疏请宽免关中租徭而被贬斥,仓皇辞别妻儿时的情形。读者会立刻联想到杜甫的《北征》诗中,关于鹑衣百结的瘦妻,“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的痴女,“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的娇儿那些著名的描写。还有: 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绕坟不暇号三匝,设祭惟闻饭一盘。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 韩愈这首诗有一个很长的题目,云:“去岁自刑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蒙恩还朝,过其墓,留题驿梁。”这写的是819年(元和十四年)他因谏迎佛骨第二次被贬斥时的事情。这种直书天伦骨肉的惨痛之作,又会使读者立刻联想到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这些惊心动魄的诗句: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这样的诗篇,真有些“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味道。 此外,韩诗反映诗人自己的生活,或居或作,或动或静,有大有小,有苦有乐,方面非常的广,几乎一一可与杜诗相印证。例如,韩诗《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中刻画道途辛苦之处,当然令人联想到杜甫的《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名篇钜制;而韩诗《郑群赠簟》,把日常生活里一件微物小事,写得如此生动风趣,则又令人联想到杜诗中《棕拂子》、《桃竹杖引》等隽妙的小品;甚至也不妨说,令人从反面联想到杜甫那篇小题大作、有些古怪的《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那是把区区一个织成褥段联系到节镇大官杀身赐死那样严重的事。 韩诗还善于细节描写。例如: 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呀豁落者多,所存十馀皆兀臲;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饤栗与梨。 ——《赠刘师服》 这简直是小说式的家庭生活幽默小景。 韩愈的著名的《石鼓歌》,继杜甫的《李潮八分小篆歌》之后,开拓了咏金石碑帖诗的途径。摩挲金石,赏玩书画,本来就是文人的文化生活。所以这种诗,原来也是实际生活的反映。可是从更广阔的社会生活的角度来看,却又成了脱离现实。韩诗中还有《病中赠张十八》,记与张籍辩论诗学;《寄崔二十六立之》,描写考试场中“战词赋”的情形,都是实写文人的文化生活的。 韩诗不但善写自己的事,也善写别人的事。例如,孟郊、贾岛、卢仝、崔立之等人的坎坷潦倒的身世,都在韩诗中得到了具体生动的刻画。乃至刘如何造反,朝廷如何征讨,刘如何失败,这样的政治和军事上的大事,复杂曲折,头绪纷繁,通常用散文来叙述都很吃力,韩愈的《元和圣德诗》却能用四言诗这样局限性最大的形式把它写得脉络分明,一目了然。如果说,杜甫使诗歌恢复了《国风》、《小雅》的传统,那么,韩愈写这首《元和圣德诗》,显然是有意识地要更进一步恢复《大雅》和《周颂》的传统。至于他这个意图实现了多少,自是另一个问题。樊汝霖就说这首诗并不像《周颂》那样简约庄严以颂圣德,却像《鲁颂》那样,于德不足者,只好侈词以夸功。 三 樊汝霖的话未必是对的。韩诗代表作,多是着力镵刻、尽情铺张的古体长篇,岂仅一首《元和圣德诗》而已。这就要说到韩愈在杜甫之后开辟新道路的问题。 杜诗中已经有镵刻,有铺张,主要是用来写实,用来穷形极相地刻画民生的疾苦和诗人自己身世的颠连,铺张扬厉地展现时代的大动荡大变化。韩愈虽然担当了杜甫的继承者的使命,但是他远不能像杜甫那样与国家共命运,与人民同甘苦。他的视野,他需要反映的世界,比杜甫狭小得多。因此,他从杜甫那里继承过来并加以发展的镵刻之笔,铺张之文,就不全是用来写实,而是用于艺术的夸张。韩愈诗有两个最突出的特点,一是“狠重奇险”的艺术境界,一是散文化的语言风格。二者都可以说是用夸张的手段,或者说是在近于夸张的程度上来塑造一种新的美。而这也就是韩愈在李杜之后,在极盛难继的局面之下,力破馀地,推动我国诗歌艺术继续发展的道路。 什么是韩诗中的“狠重奇险”的境界呢?实质上就是用又狠又重的艺术力量,征服那些通常认为可怕可憎的形象,以及其他种种完全不美的形象,而创造出某种“反美”的美,“不美”的美。 韩诗中好用舂、撞、劈、镵、戛、崩、刮、斫、捩、拗……这一类的动词,这些就是那又狠又重的艺术力量的表现。用了这样的力量,居然能把蝎子这样可怕可憎的毒虫,写得可喜:“昨来得京官,照壁喜见蝎。”[1]用了这样的力量,居然能把太阳神羲和所操的火的鞭子,和“赤龙拔须血淋漓”[2]这样两个壮伟而又有些恐怖的形象,来形容珍异的赤藤杖。“鸱枭啄母脑,母死子始蕃;蝮蛇生子时,坼裂肝与肠。”[3]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却是用来安慰老朋友的丧子之痛,极言有儿子也未必都是好事。“我齿豁可鄙,君颜老可憎。”[4]如此的“可鄙”、“可憎”,却更加道尽老友久别重逢时回首华年、相惊老大的深情厚谊。韩愈一生两次贬斥南荒,他对南方的一切充满成见,每一写到,都写成火焰地狱一般的可怕,然而同时也就写出一种蛮荒的“可怕的美”。他的奇特的《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写一场山林大火,写尽火神的不可抗拒的威力,使水神一败涂地,上帝也让它三分。最后上帝虽然还是帮助水神熄灭了大火,但又郑重肯定大火的存在的合理性,使水与火结成婚姻。这个上帝其实是诗人自己的化身,诗人像上帝一样征服了火,肯定了火,同时也欣赏了火。 韩愈自称“慢肤多汗”,非常怕热。他善于写秋景。一到秋天,他就有精神。但是,他偏偏又要写出这样的诗句:“自从五月困暑湿,如坐深甑遭蒸炊。”[5]“毒雾恒熏昼,炎风每烧夏。”[6]诗人已经用艺术的力量征服了自己所感受的暑湿熏蒸之苦。不仅如此,韩诗中还生动地写出了种种生理上不愉快的经验,例如牙齿将落未落之苦[7],眼花之苦[8],头秃之苦[9],腥臊入口之苦[10],虾蟆惊眠之苦[11],等等。显然都是艺术地征服了这些,反转来使它们成为“不愉快的美”。 现实里面,污浊的泥沟并不美,然而韩诗中偏有这样的描写:“君居泥沟上,沟浊萍青青。”[12]干涸的河床并不美,而韩诗中又偏有这样的描写:“温水微茫绝又流,深如车辙阔容辀;虾蟆跳过雀儿浴,此纵有鱼何足求?”[13]其实诗人这次同侯喜来到干涸的洛水上钓鱼,从头到尾都非常扫兴:来的路上是毫无可观:“平明鞭马出都门,尽日行行荆棘里。”[14]垂钓时是非常疲困:“晡时坚坐到黄昏,手倦目劳方一起。”[15]结果是所得极微:“举竿引线忽有得,一寸才分鳞与鬐。”[16]韩愈能把这些丝毫不美的景和事写入诗,使之成为“不美”之美,正是他的创造。 更确切地说,《赠侯喜》所写的,其实是无景可观,无鱼可钓。此外,如《古意》极言太华峰头莲花莲藕之美,而终于求之不得。《岣嵝山》极赞禹碑字画之美,而终于寻访不着。著名的《山石》诗中写得更有趣:“僧言古壁佛画好”,下句似乎该是把这壁画赞美一通了,不料却是“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似乎该是精美的素馔了,结果却是“疏粝亦足饱我饥”。接连两联,都是下一句直接否定了上一句。这种“无有”之美,“否定式”之美,更是韩诗的独创。 所有这些可怕的、可憎的、野蛮的、混乱的、平凡的东西,乃至“什么也没有”,都被艺术的强力硬纳入诗的世界,使之成为“反美”的美,“不美”的美,这就是所谓“狠重奇险”的境界的具体内容。 四 韩诗的第二个特点,是语言风格的散文化。 我们都知道,韩愈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他成功地领导了文体的复古,其实也就是文体的革新。六朝的骈俪之文,把文章写得像格律诗。韩愈的古文运动,就是要使文章像文章,不要像格律诗。可是,他在诗的方面,却又努力把诗写得不像诗,倒像文章。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韩诗语言风格的散文化。有所谓“韩愈以文为诗”,含有贬义,所指的也就是这个事实。 韩诗的散文化,有时表现在造句的平直浅白。例如:“我初往观之,其后益不观;观之乱我意,不如不观完。”[17]“我齿落且尽,君须白几何?年皆过半百,来日苦无多。”[18]这些都像信笔写来的家书、日记。有时又表现在造句的简括凝炼。例如:“闻子高第日,正从相公丧。哀情逢吉语,惝怳难为双。”[19]“四时各平分,一气不可兼。隆寒夺春序,颛顼固不廉。”[20]引用者加了着重点的句子,都是一句话里概括了复杂曲折的意思,完全是“古文”式的简括。有时又表现在语气的纡徐委曲。例如:“仁者耻贪冒,受禄量所宜。无能食国惠,岂异哀癃罢?久欲辞谢去,休令众睢睢。况又婴疹疾,宁保躯不赀。不能前死罢,内实惭神祇。”[21]本来是一两句说得尽的,却充分伸展开来,说了这许多。为了助成语气的纡徐委曲、有时还直接运用散文里才常用的语助词。例如:“后日更老谁论哉?”[22]“次第知落矣。”[23]“破屋数间而已矣。”[24]“惟子能谙耳,诸人得语哉!”[25]有时则又在本来完全不需要介词的地方,故意用上散文式的介词,使语气显得硬健。例如:“归来殒涕掩关卧,心之纷乱谁能删?”[26]“心之纷乱”本来完全可以作“中心纷乱”或“愁心纷乱”之类。 韩诗的散文化,还表现在“古文”式的“章法”,讲究虚实正反,转折顿挫。例如《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一篇之中,有人有我,有今有昔,有哀有乐,有虚有实,有正有反。在表面的文章逻辑上,人所歌的昔日哀景,是虚写回忆,是被否定了的陪衬之意;我所歌的眼前乐景,是实写今夜,是结论性的主意。但在实际的情感的逻辑上,昔日的患难哀愁,才是真正要追溯的主意;眼前的反面的行乐,不过是故作宽解,反衬一笔,以加强主意。所以,诗中的反与正,宾与主,在实质上和在表面上是正相反的。又如,《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开头就说岳神的威灵显赫,诗人自己的虔诚拜奠,说到庙令殷勤相助,向岳神卜问吉凶,一路说下来,真是神乎其神。然后,“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两句,忽然翻转去,才出人意外,力挽千钧。像这样的虚实正反,转折顿挫的章法,不仅上述长诗中经常运用,短篇的古体诗中同样运用。前面说过的那些表现“无有”之美,“否定式”之美的短篇古体如《古意》、《岣嵝山》等诗中,往往更集中地把这些“古文”章法之妙发挥尽致。 韩诗的散文化的语言风格,在诗歌形式上形成的美,就是反对称反均衡反和谐反圆润之美。五、七言律诗的格律,是中国旧体诗形式方面对称均衡和谐圆润之美的极致。唐代诗人从四杰和沈、宋起,把这种格律诗做得越来越成熟,杜甫尤其是集大成者。在律诗的势力影响之下,古体诗也逐渐律诗化了。于是这又产生另一方面的危险,即那种古朴刚健参差拗折之美有日益消亡的危险。杜甫已经努力把古朴刚健参差拗折之美引进律诗,特别是七律中来,使这种对称均衡和谐圆润的形式里,巧妙地融入了反对称反均衡反和谐反圆润的成分。韩愈的古诗也写得散文化,就是继续杜甫的这种努力。韩愈为了力避对称均衡,在长篇古体诗中,往往通首彻底散行,没有一个骈偶对仗;有时又故意做得似对非对,可以对而不对。他为了避免和谐圆润,遣词用字力求生僻,爱用人所少用、乃至人所不识的字;造句往往故意造成散文调,不是诗调,有时故意违反七言上四下三的句式,而做成上三下四的拗句。韩诗为了在音韵上避免和谐圆润,往往越是长篇越不转韵,韵脚越押越险。例如《赠崔立之评事》、《病中赠张十八》之类,使人读之,有如攀登一线直上的险峰,喘不过气来,偏又没有一处可以停步换气。而一些短篇古诗,一篇之中,偏偏多次转韵,而且避免四句一转,故意转得参差错落。例如《三星行》、《汴泗交流赠张仆射》之类,使人读之,好像走着一条十步九曲的小道,总不能潇潇洒洒地走,放开大步地走。 通常含贬义的所谓“韩愈以文为诗”,还包括“以议论为诗”的意思。韩诗中议论的成分确实不少,从艺术上看,未必都是不好的,其实往往倒是扩大了诗歌的领域。例如《荐士》一篇,全是议论:前半概论中国诗歌史,高瞻远瞩,显然深受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其一的影响。后半接连用了许多比喻,把贤士要有人提携和进贤要抓紧时间的道理,从各方面说得透而又透。《诗经》的“六义”中原有“比”,那是“以彼物喻此物也”。韩愈在诗中很会运用那种“比”,例如《南山诗》中连用五十一个“或”,又连用十四个叠字,就是大规模地用种种形象来比喻南山。又如《听颖师弹琴》,以种种形象来比喻琴声,也成了公认的名篇。但韩愈独特的创造,尤在于用一连串的具体事物作比喻,来说明抽象的道理。这种手法,除上述《荐士》诗外,又如《送区弘南归》、《孟东野失子》等其他好多诗篇中都用过。这是遥承先秦诸子寓言的遗风,特别是近接汉、晋“连珠”的“必假喻以达其旨”、“欲使历历如贯珠”的传统。这样的发议论,表现了诗人的胸襟和机智,形成高远的美,明彻的美,历史的宏观和人生的探索的美,又岂是局限于“形象思维”所能达到的呢? 五 以上说的,可以综合为两句话:一是在诗的内容上,通过“狠重奇险”的境界,追求“不美之美”;一是在诗的形式上,通过散文化的风格,追求“非诗之诗”:这就是诗人韩愈对我国诗歌艺术的发展所作的巨大贡献。 这不是一条容易走的道路。“不美之美”,“非诗之诗”,分寸都很不好掌握;过一点,差一点,可能就只剩下了“非诗”和“不美”。韩愈自己,就并不总是成功的。 韩诗中散文化的字句篇章,有些实在流于拙劣。例如,《双鸟诗》中的“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路傍堠》中的“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简直不知所云。又如《别鹄操》中的“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这两个“之”字加得实在无必要,只能使语气缓弱,前代评论者早有人指出了。 韩诗失败之处,更多的是由于没有掌握好“狠重奇险”的分寸。诗人韩愈原也能够出色地写出种种传统的美,如自然情韵,清润华腴,一气清空,淡朴深挚,和平冲淡,秀丽明媚,艳冶缠绵,等等。他的好诗,往往是把“狠重奇险”之美同其他的美调融起来。例如《感春三首》其三中的“艳姬蹋筵舞,清眸刺剑戟”,形容美人的明眸而用上了“刺剑戟”的形象,这是在传统的艳冶之美中,融入了“狠重奇险”的成分。《南山诗》虽然通首都是“狠重奇险”,其中却也有“横云时平凝,点点露数岫;天空浮修眉,浓绿画新就”这样绝世丰神的丽句,也有“林柯有脱叶,欲堕鸟惊救”这样幽微深细的描写。又如《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一首,前半是游青龙寺,描写柿叶柿实的一片彤红,用了“赫赫炎官张火伞”和“金乌下啄赪虬卵”这样一些十分“狠重奇险”的比喻;后半是赠崔大,却说道:“何人有酒身无事,谁家多竹门可款。”又说道:“须知节候即风寒,幸及亭午犹妍暖。”评论家们一致推崇这些诗句逸趣飘然,下句轻圆,意境闲远。整个这首诗,就是从“狠重奇险”之美,自然地转入清逸闲远之美,使两种美互相调剂,互相映照。有的评论者甚至推崇这首诗为韩愈的七言古诗中的第一。 相反地,如果“狠重奇险”之美不与他种美相调剂,单独过分发展,就往往过了“美”的界限,成为“恶态”,甚至成为“杀气”。韩诗中确有一些这种败笔。例如,嘲笑别人鼾声之大,比喻为彭越、英布的“呼冤受葅醢”[27]之声,虽是开玩笑,实在是恶态,并且已经有了杀气。又如《月蚀》诗中要杀蛙,要钻龟;《题炭谷湫祠堂》中要屠龙,《叉鱼招张功曹》中描写叉鱼的情景:“刃下那能脱,波间或自跳。中鳞怜锦碎,当目讶珠销。……血浪凝犹沸,腥风远更飘。”诗人似乎对于屠杀、流血有一种特别的欣赏。一到诗人自己真有了杀人之权,就更加可怕。他做河南县令时,卢仝来控告一个隔墙恶少,事情不过是“每骑屋山下窥瞰”而已,韩愈就想到“操权不用欲何俟”,打算“尽取鼠辈尸诸市”[28]了。登峰造极的自然还是《元和圣德诗》,有一大段津津有味地描写刘失败被俘以后,凌迟灭族,刑场上如何屠戮妇孺,如何尸骸堆积,最后对刘如何挥刀碎割的详情,这是恶性地追求“狠重奇险”,成了赤裸裸的刽子手文学。 其实,这并不仅仅是艺术上没有掌握好分寸的缘故。通观韩愈这个人,尽管是博学高才的大文学家,但是气质上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躁急褊狭,无容人之度;他在仕途上,又特别热中利禄,无恬退之心。他的诗篇当中,经常贬低朋友,好为人师,攘斥异端,自居正学,就是褊狭的表现;他在诗中,一再公开地以富贵利禄教子,在儿子面前吹嘘自己的交游如何光显,就是热中的表现。二者结合起来,更是利禄情深,恩仇念重,互为因果,愈扇愈烈。谁妨害了他的功名富贵,谁不尊敬他的学问文章,他对谁就会恨之次骨,永世不忘。这样的人的精神状态中,自然容易充满了怨毒之气,怨毒之极又自然通于杀气。贞元十九年,韩愈因建言被贬斥,这一段经历他在诗中再三再四地说起,对于政敌王叔文集团,包括对老朋友柳宗元、刘禹锡,真是悻悻之状如见,切齿之声可闻。待到王叔文失败,包括柳宗元、刘禹锡在内的“八司马”一时窜逐,韩愈这时便写出了幸灾乐祸、投井下石的《永贞行》。诗中说道:“董贤三公谁复惜,侯景九锡行可叹。国家功高德且厚,天位未许庸夫干。”竟然把谋反篡位的大罪名硬加在王叔文身上,用心太可怕了。过去的评论者对这样的诗句都看不下去,例如何焯评云:“二连过矣,有伤诗教。”又云:“叔文欲夺中人兵柄还之天子,此事未可因其人而厚非之。下文‘九锡’‘天位’等语,直欲坐之以反,公于是失大人长者之度矣。”其实,谋反篡位,正是凌迟灭族的罪名。韩愈写这几句诗的时候,就是希望看到王叔文集团像刘一样的下场,又岂止“失大人长者之度”而已呢? 当然,韩诗中求“狠重奇险”而失之太过的地方,不能说都是直接由于利禄之情,恩仇之念,置人死地的怨毒之心;但是,有这样的气质,习惯于这样的精神状态的诗人,又在艺术上追求“狠重奇险”之美,是容易失之太过的。文学家言行不一,表里不一,未必容易察觉;只有气质和精神状态,往往流露在作品中而不可掩。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早有指出过这一点的,这是相当有道理的。 五四运动以来,科学和民主的观念深入人心,于是,中国古代大作家当中,韩愈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一个,这就是因为他的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气质和精神状态上的庸俗性,总带有独断和专制主义的味道。 六 但是,解放以后,整理出版韩愈的各种选集和全集,又列入了国家文学出版社的计划;陈迩冬同志的这部《韩愈诗选》,就是二十年前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约选注的。这是因为,解放以后,大家学了马克思主义,会用历史主义的眼光看问题,对韩愈这样的古代作家,既看到他的气质精神上的庸俗性、思想上的独断性和专制主义倾向,又看到他的博学高才,看到他在文学史上的巨大成就和贡献。然而,历史又毕竟不是直线的。这部《韩愈诗选》的成稿,在出版社一压就是二十年,现在才终于能够出版(不久以前出版的童第德先生选注的《韩愈文选》,也是二十年前就交了稿,出版时选注者已经逝世)。陈迩冬同志由于年龄和疾病的缘故,已经无力来写这篇序言,却把这副担子加到我肩上来了。 我对韩愈素来没有研究,陈迩冬同志并非不知道。他一定要我来写这篇序,是因为我们平日闲谈时,有一些相同或相近的看法。 我们都认为,唐诗是中国诗歌发展的高峰;但极盛之后,正是难以为继之时,如果没有宋诗这一大变化,中国诗就会停滞,槁死。宋诗的总的成就,有人认为不亚于唐诗,有人认为不及唐诗。即使它不及唐诗,它也是发展,是生命,否则就是停滞和槁死。当问题是这二者必居其一的时候,发展和生命是第一义的,发展得高些还是低些,则是第二义的。谈中国诗史,唐诗以后,赞也要赞宋诗,骂也要骂宋诗,总之绕不开它;而元诗和明诗,基本上因袭唐诗,就完全可以略过不提。此中消息,值得深思。 我们都认为,杜甫于集大成之中,已经兼有继往和开来两个方面。韩愈正是专门把杜甫的开来的方面,更突出地加以发展。他实在是宋诗的先驱者,因此也就是在李杜之后的极盛难继的局面之下把中国诗继续推向前进的人。 我们都认为,韩愈并非孤立的一个人。在他的周围,还有孟郊、贾岛、卢仝、张籍……这样一个诗人之群。这些诗人的境界和风格各不一样,成就也各有高低,但是,他们隐隐然有共同的东西,就是都在探索某种“不美之美”和“非诗之诗”;卢仝的怪异,张籍的古淡,以及通常所谓“郊寒岛瘦”,都是探索的结果。所以,韩愈的时代,就是唐诗自身在求变、求新、求否定自己,来为宋诗那个大变化开辟道路的时代,韩愈就是这个时代要求的完满的体现者。 我们都认为,诗人韩愈对后来者的影响和启发,应该得到充分的估计。李贺亲及韩门,受的影响最大。李贺诗中好用刮、轧、割、拗……这些动词,好以金、铜、玻璃、琥珀……这些坚硬沉重之物为喻,着力塑造“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这一类的带有“蛮风”和“血丝”的美,有现成轻艳字面可用之处却偏偏换上词感庄重的字面,如“夫人飞入琼瑶台”,诸如此类,都是直接来自韩愈。李商隐又从李贺的路上稍稍转了一个弯,把李贺惯用的“生色”换成调过的“熟色”,把李贺的大块镶嵌换成细丝刺绣;但是,他的《韩碑》一首,表明了他在学诗的道路上,对韩诗下过多大的临摹功夫。中晚唐这两个大诗人,可以说就是韩愈的一传再传弟子。到了宋代,欧阳修首先高举起韩愈的旗帜,诗和文都专学韩愈的“文从字顺”的一面。苏轼则被后代评论家称为“韩潮苏海”,说明他的诗和文都在铺陈排比这一点上与韩愈相通;特别是运用比喻来状物说理,纵横历乱,千变万化,更是把韩愈所开创的突破“形象思维”、进入历史的宏观和人生的探索之美发挥尽致。江西诗派奉为宗主的黄庭坚,在诗境上力探“不美之美”,在诗格上追求“非诗之诗”,都完全同韩愈一样,不过把韩愈的“雄奇”换成“清奇”,把韩愈的“粗砂大石”换成“紧筋硬骨”罢了。 我们都认为,任何发展过程,都是肯定和否定的过程,异化和同化的过程。就中国诗而论,从《诗经》、《楚辞》到艾青、田间,始终是诗,越来越是诗,这就是不断的自体肯定。由风骚而汉魏,而六朝,而三唐,而两宋,而词曲,终于新诗代替了旧诗,这又是不断的自体否定。一方面,一代之诗,成就越高,对后世的影响越大,因袭模仿就越多,这是诗不断地化为“非诗”,必须清除这些“非诗”,发展才能继续,这就是不断地自体异化。另一方面,每一代之诗,都必须突破上一代的诗境诗风,把上一代尚被认为“不美”的东西变为“不美之美”,把上一代尚被认为“非诗”的东西变为“非诗之诗”,这才能不断扩张诗的国土,这就是不断的异体同化。应该从这个规律的深度,来认识韩愈在中国诗史上承先启后的特殊地位,来体会苏轼的几句深有见地的话:“书之美者,莫如颜鲁公,然书法之坏自鲁公始;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 七 我毕竟对韩诗素无研究,平日闲谈泛论不难,真要提笔写序却并非容易的事。我只好拿了韩诗来读。读的当然不仅是陈迩冬同志这个选本,而是全部韩诗;但这个选本对于我的理解韩诗,却有很大的帮助。 首先,这是精选之本。现存韩诗约近四百首,这里选了九十馀首,入选比例约为四分之一。说它精,并不是精在数量上,而是指所选的绝大部分是古体诗,近体只是略举一斑而已,这就比较精确地反映了韩诗的艺术成就的特点。诗人韩愈毕生用力,主要也是在古体诗方面。读这个选本的读者,可以相信韩诗精华,尽在于此了。 其次,这是谈艺之书。陈迩冬同志自己是诗人,有创作经验,又善于谈艺。他选注的《苏轼诗选》、《苏轼词选》,即以善于谈艺,久已著闻于读书界。现在这本《韩愈诗选》,仍然有这个特色。有时在题解中,解释全诗的风格与艺术,例如《谢自然诗》、《雉带箭》、《山石》、《落齿》、《石鼓歌》等篇的题解,都是要言不烦,而给读者的启发很大。有时只就某一句,例如《荐士》篇中“子昂始高蹈”句,《送无本师归范阳》中“注视首不”句和“往往造平澹”句,《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中“飞雨白日洒洛阳”句,稍一指点,便使读者有“会心不远”之感。 第三,释事而又不忘义。“释事忘义”是旧时许多注解的通病。这里却把二者结合得很好。释事方面有一个特点,就是选注者对于古文物有广博的知识,所以,例如《谢自然诗》中注“象物知神奸”,《荐士》诗中注“珪瑁”,《石鼓歌》题解中叙石鼓,都能谈得生动明确,亲切有味。尤其是有关唐代社会风习的名物,注释每有创见。例如,《盆池》中注出唐代已有养金鱼之事,而一般人认为南宋才有。又如《汴泗交流赠张仆射》中注出,打马球的技艺,唐代已由波斯传来,而他处未见人说起。释义的方面,也有一个特点,就是对一些适应诗的格律而不得不有些特殊的造句,时时注意疏解。例如《嗟哉董生行》中“或山于樵,或水于渔”句,《湘中酬张十一功曹》中“今日岭猿兼越鸟,可怜同听不知愁”句,都是读者易于误解,或易于似懂非懂地过去,而一经指点,涣然冰释,方知这样的疏解确不可少。 第四,注解不是孤立地就事论事,每每能兼顾与此有关的韩愈的其他作品。例如,注《杂诗》“古言自包缠”句,而引及《施先生墓铭》中的“古圣人言,其旨密微”句;在《嗟哉董生行》的题解中,论及《送董邵南序》;乃至兼顾他人的有关作品,例如注《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诡怪相披猖”句,而引及杜甫“飞扬跋扈为谁雄”句;注《荐士》“酸寒溧阳尉”句,而引及刘叉句:这些旁征博引,都能帮助读者观其会通,加深理解,扩大眼界。 过去有“五百家注韩”之说,上面说的注解中的优点,当然有些是吸取旧注而来的。而这也就是这个选注本的又一优点,就是旧注的精华,也有不少总结在这里了。 我在本文第一至第五节中所说的,都是这次读韩诗的一些领会,也是从过去与陈迩冬同志的交谈以及现在读他这个选注本当中得到启发的。如果所见尚非大谬,有一二可取,我就敢于凭着这一点,向读者推荐这本《韩愈诗选》,相信广大读者从中会比我获得更多的益处。 舒芜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二日 于北京天问楼 * * * [1] 《送文畅师北游》。 [2] 《和虞部卢四汀酬翰林钱七徽赤藤杖歌》。 [3] 《孟东野失子》。 [4] 《送侯参谋赴河中幕》。 [5] 《郑群赠簟》。 [6] 《县斋有怀》。 [7] 《落齿》。 [8] 《寄崔二十六立之》。 [9] 《感春》其二。 [10] 《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 [11] 《答柳柳州食虾蟆》。 [12] 《题张十八所居》。 [13] 《赠侯喜》。 [14] 《赠侯喜》。 [15] 《赠侯喜》。 [16] 《赠侯喜》。 [17] 《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书其后二首》。 [18] 《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 [19] 《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 [20] 《苦寒》。 [21] 《寄崔二十六立之》。 [22] 《李花赠张十一署》。 [23] 《落齿》。 [24] 《寄卢仝》。 [25] 《咏雪赠张籍》。 [26] 《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 [27] 《嘲鼾睡》。这一首是集外诗,过去已有人怀疑它是否韩愈所作。但大致看来,仍与韩愈的作风相近。 [28] 《寄卢仝》。 [book_title]韩愈诗选一 岐山下一首 谁谓我有耳?不闻凤皇鸣[1]。朅来岐山下[2],日暮边鸿惊。丹穴五色羽,其名曰凤皇[3]。昔周有盛德,此鸟鸣高冈[4]。和声随祥风,窅窕相飘扬[5]。闻者亦何事,但知时俗康。自从公旦死[6],千载其光[7]。吾君亦勤理[8],迟尔一来翔[9]。 这诗的创作年代约在贞元九年(公元793年)。时韩愈二十六岁,在首都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应博学鸿词试,曾一度游览凤翔。岐山在岐山县,又叫凤凰堆,传说是周代初兴,有凤凰飞鸣其上而得名。作者在这诗中,有孔子所谓“凤鸟不至”之叹——没有遇到像周初那样的封建“盛世”。 * * * [1] “谁谓”二句:倒置,是说:没有听过凤凰鸣,算是空有两耳。这里“谁”作怎样、哪能解。“皇”,凰的本字。 [2] 朅来:去来。朅,音qiè。 [3] “丹穴”二句:《山海经·南山经》:“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 [4] “此鸟”句:本《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语意。《山海经·南山经》说凤凰“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作者《送何坚序》:“吾闻鸟有凤者,恒出于有道之国。” [5] 窅窕:音yǎo tiǎo,也写作“窈窕”,美好的形容词。即“苗条”。 [6] 公旦:即周公——姬旦。 [7] 其光:不出现、隐藏起来了。,音义与“秘”、“闭”同。 [8] 吾君:指唐德宗——李适(音kuò)。 [9] 迟:这里读zhì,作动词用,期待的意思。 谢自然诗 果州南充县[1],寒女谢自然[2]:童无所识[3],但闻有神仙[4]。轻生学其术,乃在金泉山。繁华荣慕绝,父母慈爱捐[5]。凝心感魑魅[6],慌惚难具言[7]。一朝坐空室,云雾生其间。如聆笙竽韵[8],来自冥冥天。白日变幽晦,萧萧风景寒。檐楹暂明灭[9],五色光属联。观者徒倾骇[10],踯躅讵敢前?须臾自轻举[11],飘若风中烟。茫茫八纮大[12],影响无由缘[13]。里胥上其事[14],郡守惊且叹[15]!驱车领官吏,氓俗争相先[16]。入门无所见,冠履同蜕蝉。皆云神仙事,灼灼信可传[17]。余闻古夏后[18],象物知神奸[19]。山林民可入,魍魉莫逢旃[20]。逶迤不复振[21],后世恣欺谩[22]。幽明纷杂乱,人鬼更相残。秦皇虽笃好[23],汉武洪其源。自从二主来,此祸竟连连[24]。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25]。莫能尽性命[26],安得更长延。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27]。奈何不自信,反欲从物迁?往者不可悔,孤魂抱深冤。来者犹可诫,余言岂空文[28]?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伦。寒衣及饥食,在纺绩耕耘。下以保子孙,上以奉君亲。苟异于此道,皆为弃其身。噫乎彼寒女,永托异物群[29]。感伤遂成咏,昧者宜书绅[30]。 贞元十年(公元794年)作。谢自然是一个年轻的女道士,方世举注引《集仙录》:“谢自然居果州南充县,年十四,修道不食,筑室于金泉山,贞元十年十二月十二日(顾嗣立引作十一月二十日,今人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同)辰时,白日升天。士女数千人,咸共瞻仰,须臾,五色云遮亘一川,天乐异香散漫。刺史李坚表闻,诏褒美之。”又引《白氏六帖》:“谢自然,女道士也,果州人,居大方山顶,常诵《道德经》、《黄庭》、《内编》,于开元亲授《紫虚宝经》于金泉山,一十三年昼夜不寐,两膝上忽有印,四堧若朱,有古篆六字,粲若白玉。忽于金泉道场,有云气遮匝一山,散漫弥久,仙去。”按,道教是唐代的“国教”,中唐以后,佛教虽盛,而未能尽夺道教之席,它在社会上的势力仍然很大。韩愈是儒家的忠实卫士,既排斥佛教,也排斥道教,尝自比孟子之排斥杨、墨。他平生反对宗教、反对迷信的战斗是始终不懈、不移、不屈的。这首诗就是以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为题材,来否定神仙之说,规劝人民。大概是考虑宣传效果的缘故,这首诗写得平易近人。 * * * [1] 果州南充县:今四川省南充市。 [2] 寒女:贫家女儿。寒,包括贫穷、低微等义,如叫穷书生为“寒士”,自谦称家族为“寒门”之类。《太平广记》:“谢自然,孝廉谢寰女。” [3] 童:幼稚无知。,音ái。 [4] 但闻:只晓得。 [5] 这两句中的“绝”、“捐”,都是割断、抛弃的意思。 [6] 凝心:聚精会神。 [7] 难具言:难以一一说明。 [8] 笙竽韵:笙、竽,均管乐乐器;韵,乐声。 [9] 暂明灭:言其一忽儿明,一忽儿灭。 [10] 倾骇:轰动惊异。 [11] 轻举:即所谓“飞升”的意思。 [12] 八纮:犹如说“八荒”、“八方”,指广大空间。纮,音hónɡ。 [13] 影响:形体和声音。无由缘,用曹植《与吴质书》:“天路高远,良无由缘”句意。 [14] 里胥:村长之类。上其事:这里的“上”字作呈报解。 [15] 郡守:指果州刺史李坚。 [16] 氓俗:氓,农民;俗,市民,这里统指群众。 [17] “皆云”二句:总结前面所叙的事。作者表示此事不足信。试看在前面所叙的文字中,一则曰“慌惚难具言”,再则曰“影响无由缘”;那些“观者”,实际上没有一个人看到真相,他们只“倾骇”而不“敢前”;于是,里胥把事报,郡守驱车到,“入门无所见”,只听大家说得活灵活现罢了。灼灼,鲜明貌。 [18] 夏后:夏禹王。 [19] 象物:模拟各种动物的形象。知神奸:使人知道怪异凶恶的东西。此指夏禹铸鼎事。《左传》宣公三年记王孙满答楚子的话:“昔夏之方有德也,铸鼎象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魑魅魍魉,莫能逢之。”按,传世和新出土的殷、周青铜鼎及其他礼器,差不多都是用饕餮(古代传说它是食量最大的凶神)、蟠虬、双螭、怪兽、猛禽等作主题雕饰和配合图案。夏代青铜器至今虽未发现,或发现而未敢确定,其“铸鼎象物”所象的“神奸”种种,想来不过如此。 [20] 莫逢:就是上注引《左传》“莫能逢之”的意思。因为民已知什么是“神奸”,见则回避。旃,音zhān,语助词,是“之焉”的合音。 [21] 逶迤:音wēi yí,这里作邪曲解。 [22] 欺、谩:同义,这里含有虚伪的意思。谩,读mán。 [23] 笃好:深爱、迷信。 [24] 此祸:指神仙之害。 [25] 患:这里叶韵应读huán。方成珪《韩集笺正》:“古患字多音还。” [26] “莫能”句:尽,一作“保”,意思一样。这句是指秦汉以来许多人“服食求神仙,反为药所误”(《古诗十九首》之一)那样的事。 [27] 贤:贵、要。 [28] 以上四句:用《论语》“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句意。往,过去;来,未来。“谏”、“追”,这里用“悔”、“诫”,意同。 [29] “永托”句:谓永远寄身于非人类之中。这是韩愈不相信有神仙的看法。即使有神仙,韩愈也认为是“异物”。事实上也确然如此:谢自然后来是回来了的,唐人刘商《谢自然却还故居》诗云:“仙侣招邀自有期,九天升降五云随。不知辞罢虚皇日,更向人间住几时?”明杨慎采入了他的《升庵诗话》,并说:“观此诗,其事可知矣!盖谢氏为妖道士所惑,以幻术贸迁他所,久而厌之,又反故居。观商诗所云‘仙侣招邀’,意在言外。惜乎昌黎不闻也。……” [30] 昧者:不明白的人。书绅:写在衣带上。绅,大带。古人把要事、格言常写在衣带上,以备忘和自警。 杂诗 古史散左右,诗书置后前[1],岂殊蠹书虫:生死文字间。古道自愚蠢[2],古言自包缠[3];当今固殊古,谁与为欣欢?独携无言子[4],共升昆仑颠[5],长风飘襟裾,遂起飞高圆[6]。下视禹九州[7],一尘集毫端[8]。遨嬉未云几[9],下已亿万年[10]。向者夸夺子[11],万坟压其巅[12]。惜哉抱所见[13],白黑未及分[14]。慷慨为悲咤,泪如九河翻[15]。指摘相告语,虽还今谁亲?翩然下大荒,被发骑骐[16]。 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作。在前面《谢自然诗》里作者反道教、斥神仙,在这首诗里却想飞升做神仙;前者是劝世,后者是托意,并不矛盾。陈沆《诗比兴笺》说此诗主旨是“厌语言文字而思大道”。 * * * [1] 后前:即“前后”的倒置。 [2] 蠢:别本或作“憨”。 [3] 包缠:言其包封着、缠捆着,不易打开;喻古言深奥,难以了解。即作者在《施先生墓铭》中所谓的“古圣人言,其旨密微”。 [4] 无言子:假设的人名。无言,喻不“生死文字间”,不著书立说,即道家所渭“绝圣弃智”之意。从这句起,八句都是假托。是说读“古史”、“诗书”读得厌烦了,想跳出“古道”、“古言”的圈子,去另觅“欢欣”,“遨嬉”于“九州”之外。 [5] 颠:通“巅”。昆仑山自帕米尔高原发脉,分北支、中支、南支,遍布在我国西北、中原、西南各省。我国古代所谓昆仑,一般是指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田一带的山。它是我国神话中的圣地,《列子》、《穆天子传》等书所说的周穆王乘八骏西游就是到这里,西王母的瑶池也在这里。 [6] 高圆:天空。 [7] 禹九州:据《尚书·禹贡》,我国古代的领土,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 [8] “一尘”句:是说一粒灰尘在一根毛尖儿上,极言其微。此喻九州之小。 [9] 遨嬉:游戏。未云几:即未几——没有好久。“云”是语助词,略含“有”、“是”的意思。 [10] 下:指下界——人间。此句喻时间的短促。 [11] 夸夺子:也是假设的人名。夸,贪多;夺,强求。指读“古史”、“诗书”,对“古道”、“古言”贪多强求的人,犹如说“书呆子”。 [12] 坟:指典坟——古籍。这类人既然“生死文字间”,坟典也就是他们的坟墓。万坟压巅,言其被埋葬在里面,出不来了。 [13] 抱所见:抱着自己的所见。言其自以为是,而所见不大。 [14] 白黑:即“黑白”的倒置,指“古道”、“古言”中的是非。 [15] 九河:《尚书·禹贡》中说夏禹疏导了九河,九河的名称是:徒骇、太史、马颊、覆釜、胡苏、简、絜、钩盘、鬲津。这里借喻泪多。 [16] 被:同“披”。骐:今写作“麒麟”。 马厌谷 马厌谷兮士不厌糠籺[1];土被文绣兮士无裋褐[2]。彼其得志兮不我虞[3];一朝失志兮其何如?已焉哉!嗟嗟乎鄙夫! 贞元十一年作。诗题“马厌谷”取诗首三字。魏仲举《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樊汝霖注引刘向《新序》:“燕相得罪将出,召门下诸大夫曰:‘有能从我出者乎?’大夫有进者曰:‘凶年饥岁,士糟粕不厌,而君之犬马有馀谷粟;隆冬烈寒,士短褐不全,而君之台观帏帘锦绣,飘飘而弊。财者君之所轻,死者士之所重;君不能施君之所轻,而求得士之所重,不亦难乎?’燕相惭。”以为“篇意出此”。 * * * [1] 厌:这里读yān,饱也。不厌,即吃不饱。糠籺:粗糙的食物。籺,音hé。 [2] 土:指墙壁。文绣:彩绘。裋褐:音shù hè,粗布衣服;或作“短褐”。 [3] 虞:忧虑。不我虞,即不虞我,把宾语置于动词的前面。 利剑 利剑光耿耿[1],佩之使我无邪心[2]。故人念我寡徒侣[3],持用赠我比知音。我心如冰剑如雪[4],不能刺谗夫[5],使我心腐剑锋折[6]。决云中断开青天[7],噫!剑与我俱变化归黄泉[8]。 方成珪《昌黎先生诗文年谱》据陈少章说,定此诗为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作,今从之。是年七月,宣武军乱,以董晋为节度使,辟韩愈得试秘书省校书郎,为宣武军观察推官。于时朝中廷争甚剧,德宗重用裴延龄而黜陆贽。此诗所云“谗夫”,似有所指。这首诗格调高古,清代李宪乔批云:“古情古味古调,上凌楚骚,直接三百篇也。”近人程学恂《韩诗臆说》袭其语。诗末自伤,言人剑俱不得用,以至于想到死亡,多愤懑之情。 * * * [1] 耿耿:光辉烁烁的样子。古诗中常以此形容宝剑的光芒,如宋玉《大言赋》:“长剑耿耿倚天外。” [2] 无邪心:这里兼有“心不生邪”、“心不惧邪”之意。古人认为宝剑是用来镇邪除恶的,因之常以“胜邪”、“辟邪”等为剑名(方世举注引《越绝书》、《古今注》)。 [3] 寡徒侣:即少伙伴,缺少知心朋友。 [4] “我心”句:以冰喻心,谓心地纯洁、磊落;以雪喻剑,谓剑锋光亮、锐利。这正是上句“比知音”的形象描述。 [5] 谗夫:专门造谣生事,讲别人坏话以求钻营的人。 [6] 心腐:形容心中愤恨已极。《史记·刺客列传》:“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司马贞《索隐》:“腐,亦烂也,犹今人事不可忍云‘腐烂’然,皆奋怒之意也。” [7] 决云:冲开云层。《庄子·说剑篇》:“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后世亦有以“决云”作剑名者。 [8] 古时把剑看作神化之物,因之亦善于“变化”。《晋书·张华传》:雷焕得丰城双剑,一与张华,一自佩。“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没者惧而反。须臾,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 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 此日足可惜,此酒不可尝。舍酒去相语,共分一日光[1]。念昔未知子,孟君自南方[2]。自矜有所得,言子有文章。我名属相府[3],欲往不得骧。思之不可见,百端在中肠。维时月魄死[4],冬日朝在房。驱驰公事退,闻子适及墙。命车载之至,引坐于中堂。开怀听其说,往往副所望[5]。孔丘殁已远,仁义路久荒。纷纷百家起,诡怪相披猖[6]。长老守所闻,后生习为常。少知诚难得,纯粹古已亡[7]。譬彼植园木,有根易为长。留之不遣去[8],馆置城西旁[9]。岁时未云几,浩浩观湖湘[10]。众夫指之笑,谓我知不明[11]。儿童畏雷电,鱼鳖惊夜光。州家举进士,选试缪所当[12]。驰辞对我策[13],章句何炜煌[14]。相公朝服立[15],工席歌鹿鸣[16]。礼终乐亦阕[17],相拜送于庭。之子去须臾[18],赫赫流盛名。窃喜复窃叹,谅知有所成。人事安可恒,奄忽令我伤[19]。闻子高第日[20],正从相公丧[21]。哀情逢吉语,惝怳难为双[22]。暮宿偃师西,展转在空床。夜闻汴州乱[23],绕壁行徬徨。我时留妻子,仓卒不及将[24]。相见不复期[25],零落甘所丁[26]。骄女未绝乳,念之不能忘。忽如在我前,耳若闻啼声。中涂安得返[27],一日不可更。俄有东来说:我家免罹殃。乘船下汴水,东去趋彭城。从丧朝至洛,旋走不及停。假道经盟津[28],出入行涧冈。日西入军门,羸马颠且僵[29]。主人愿少留,延入陈壶觞。卑贱不敢辞,忽忽心如狂。饮食岂知味?丝竹徒轰轰。平明脱身去,决若惊凫翔[30]。黄昏次汜水[31],欲济无舟航[32]。号呼久乃至,夜济十里黄。中流上沙[33],沙水不可详[34]。惊波暗合沓[35],星宿争翻芒[36]。辕马蹢躅鸣,左右泣仆童[37]。甲午憩时门[38],临泉窥斗龙[39]。东南出陈许[40],陂泽平茫茫。道边草木花,红紫相低昂。百里不逢人,角角雉雊鸣[41]。行行二月暮,乃及徐南疆。下马步堤岸,上船拜吾兄。谁云经艰难,百口无夭横。仆射南阳公[42],宅我睢水阳[43]。箧中有馀衣[44],盎中有馀粮[45]。闭门读书史,清风窗户凉。日念子来游,子岂知我情。别离未为久[46],辛苦多所经。对食每不饱,共言无倦听。连延三十日,晨坐达五更。我友二三子,宦游在西京[47]。东野窥禹穴[48],李翱观涛江[49]。萧条千万里,会合安可逢?淮之水舒舒[50],楚山直丛丛[51]。子又舍我去,我怀焉所穷!男儿不再壮,百岁如风狂。高爵尚可求,无为守一乡[52]! 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作。张籍字文昌,和州乌江(今安徽省和县)人,唐代重要诗人之一。他与王建齐名,在文学史上并称“张、王”;与元稹、白居易友善,而诗风各异。但他们都是中唐时代文学改革运动中的诗选手。清王士禛论诗:“元白张王皆古意,不曾辛苦学妃豨。”于肯定中有贬辞。实际上他们的诗却是新意多于古意。张籍诗以乐府见长,为韩愈所赏,他与韩愈的关系密切,是属于“韩门”这一文学集团的重要作家。韩愈荐他做官,任水部员外郎,后为国子司业。有《张司业集》行世。《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注云:“公(韩愈)时在徐,籍往谒公,未几,辞去。公惜别,故作是诗以送之。” * * * [1] “舍酒”二句:去,一本作“须”,或以为应作“复”。徐震《韩集诠订》云:“舍酒去相语,犹云舍去酒而相语耳。语意本明,无用穿凿为说。”按,徐说是。舍酒去,应上句“此酒不可尝”;相语,应首句“此日足可惜”;故下云“共分一日光”。 [2] 孟君:指孟郊。韩愈之认识张籍,是由于孟郊的介绍。这句忆述,似指贞元四年韩愈劝孟郊北上时事。 [3] “我名”句:方世举注:“董晋罢相后为宣武军节度,表公为观察推官,故曰名属相府。”按,董晋以宣武军节度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署称相府。 [4] “维时”句:维是发语词,无义。月魄死是一个月的月初。古人以朔日(一日)以后为“死霸”,望日(十五日)以后为“生霸”。霸,也写作“魄”,月无光的部分。 [5] 副所望:言张籍所谈的和韩愈所希望的相合。副,相称。望,这里读wánɡ,希望。 [6] 韩愈的词汇“披猖”,即杜甫的词汇“飞扬跋扈”,两义相同。 [7] 纯粹:犹如我们今天说的“精华”。 [8] 留之:留下张籍。 [9] 馆置:招待安置。 [10] “浩浩”句:喻张籍学问大进,成就也大。 [11] 知不明:愚笨。知,读zhì,通“智”;明,读mánɡ。 [12] “州家”二句:州家,州官。唐以前的进士是“选举”的,即通过地方政府的“举荐”,不同于宋以后的“科举”——考取。选试,谓选举、考试进士。缪,通“谬”;缪所当,犹如说不敢当,这是作者自谦的话。《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引孙注:“汴州举进士,愈为考官。” [13] “驰辞”句:驰辞,犹如说倚马万言。唐代进士试,须要做“策对”——政治论文。 [14] 炜煌:光辉,喻文章之美。炜,音wěi。 [15] 相公:指董晋。 [16] “工席”句:工席,摆设酒筵。《诗经·小雅》有《鹿鸣》三章,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起,以“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结。《诗小序》说“此为燕群臣嘉宾之诗”。唐代选取了进士,在举行乡饮典礼中歌唱《鹿鸣》诗。以后相沿下来,到了清代,美称为“鹿鸣宴”。 [17] 阕:音què,奏乐毕。 [18] 之子:这个人。仍指张籍。 [19] 奄忽:迅速地,言时间过得很快,人的寿命很短。 [20] 高第:高中、及第。 [21] 正从相公丧:指是年二月董晋死,韩愈护丧归葬。 [22] “哀情”二句:哀情指“从相公丧”,吉语指“闻子高第”。惝怳,音chǎnɡ huǎnɡ,心不在、耳不闻的样子。《楚辞·远游》:“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怳而无闻。”难为双:一本作“美难双”,误。死了人办丧事还有什么“美”?难为双指“哀情”中虽闻“吉语”,但悲喜难以并存,所以“惝怳”如不闻——听不进去。 [23] 汴州乱:指是年二月汴州兵变,杀死留后官陆长源、判官孟叔度事。这次兵变的过程是:董晋死了,行军司马陆长源代为宣武军节度使。照例,主帅死了要发布给兵士做孝服的,陆长源叫发钱以代替布。而孟叔度却压低布价,抬高盐价,这样一来,每人不过得盐二三斤。加上陆长源恃才傲物,一上台就要整军;孟叔度侮慢将士,一向为全军所恶,因此就触发了这一次兵变。韩愈有《汴州乱》诗二首,所谓“健儿争夸杀留后”,“诸侯咫尺不能救”,都是纪实的。不过韩愈是站在唐王朝统治者的立场来看这一次兵变,他夸张地说“连屋累栋烧成灰”,并指责“庙堂不肯用干戈”。 [24] 仓卒:匆忙、急迫,今写作“仓促”。将:读jiānɡ,携带、偕行。 [25] 相见不复期:即不复期相见——不再希望相见。韩愈以为他的妻子也在兵变中被杀。 [26] 零落:指孤身。甘所丁:甘愿受到这样的遭遇。丁,这里音、义俱同“当”。 [27] 涂:同“途”。 [28] 盟津:即孟津,今河南省孟县附近。 [29] 羸马:瘦弱的马。羸,音léi。 [30] 决:这里读xuè,很快地飞起。《庄子·逍遥游》“我决起而飞”,作者《雉带箭》“冲人决起百馀尺”,都是指鸟飞而言。惊凫:犹如说惊弓之鸟。凫,一名野鸭,是最机警的一种水鸟。 [31] 次汜水:到达汜水。汜水在河南省荥阳县西。汜,音sì。 [32] 济:渡过。 [33] :音dàn,也就是“滩”。各本或作“沙滩”,或作“滩”,无甚差别。 [34] 不可详:言不知其多少、大小。 [35] “惊波”句:贾谊《旱云赋》:“遂积聚而合沓。”合沓,复杂、重叠的意思。李白《九日登山》“连山似惊波,合沓出溟海”,是说山的复杂重叠;韩愈这句本李诗而写的是水,略有变化。 [36] 翻芒:闪光。 [37] “辕马”二句:上句各本或作“马蹢躅鸣悲”,或作“马踯躅悲鸣”,或作“马乏复悲鸣”,意同。蹢躅,音zhí zhú,即踌躇,停止不行的样子。这两句本屈原《离骚》“仆夫悲余马怀兮,蜷曲顾而不行”句意。 [38] “甲午”句:据洪兴祖《韩子年谱》,这甲午日是二月二十日。时门,郑州城门之一。 [39] “临泉”句:《左传》昭公十九年:“郑大水,龙斗于时门之外洧渊。”前人如洪兴祖、何焯、洪亮吉及近人程学恂等,或以为这句是“想见其事”,或以为“用一故实趁韵”,或以为“奇而太过”,或以为“百忧中有此古兴”:因为此时此地,绝无斗龙的事。按,此句疑是指当时郑州有水患而言。 [40] 陈许:陈州(今河南省淮阳县),许州(今河南省许昌市)。 [41] 角角:读ɡǔ ɡǔ,象声词,犹如“喔喔”、“咕咕”。雉:野鸡。雊:音ɡòu,亦鸣也。 [42] 仆射:官名,在唐代是宰相的职位。射,读yè。南阳公:指张建封。张建封,字本立,贞元四年任徐州刺史、徐泗濠节度使,十二年加检校右仆射,守徐州共十年之久。他是兖州人,唐代的兖州在今山东滋阳,山东泰山以南在战国时代统称南阳,故称张为南阳公。 [43] “宅我”句:这里“宅”字是动词,宅我,安顿我住下。睢,音suī,一般写作“濉”。这里指到了徐州,安定下来。贞元十六年作者《与孟东野书》里说:“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 [44] 箧:音qiè,箱子。 [45] 盎:音ànɡ,瓦罐。 [46] “别离”句:张籍于贞元十四年冬入京,到十五年春,仅半年馀。 [47] 西京:当时的首都长安。 [48] “东野”句:孟郊,字东野,时在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那里会稽山上有禹穴,传说是大禹治水时的居处,又说是大禹巡游至此死了的葬所。窥禹穴,喻其在越州。 [49] “李翱”句:李翱,字习之,也是“韩门”的文学之士,唐代重要的散文作家。涛江,指钱塘江潮。李翱《论性》文中有“南观涛江”语,当是在杭州。 [50] 舒舒:形容水流平缓。 [51] 丛丛:即族族,聚集的样子。《尚书大传·虞夏传》:“卿云丛丛”,注:“丛,一作族”。族,今写作“簇”。 [52] 无为:不要。 龊龊 龊龊当世士,所忧在饥寒[1],但见贱者悲,不闻贵者叹。大贤事业异[2],远抱非俗观,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3]。妖姬坐左右,柔指发哀弹。酒肴虽日陈,感激宁为欢[4]?秋阴欺白日[5],泥潦不少干[6]。河堤决东郡[7],老弱随惊湍[8]。天意固有属,谁能诘其端[9]!愿辱太守荐[10],得充谏诤[11]官。排云叫阊阖[12],披腹呈琅玕[13]。致君岂无术[14]?自进诚独难[15]! 贞元十五年秋作,时初入张建封幕。题名“龊龊”(音chuò),除一般以诗的首句二字作诗题的用法外,似有所刺。《史记·货殖列传》:“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颇有桑麻之业,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远邪。及衰,好贾趋利,甚于周人。”龊龊,谨小慎微的样子,也就是从好儒备礼流为好贾趋利的风气。韩愈客居徐州,正是“洙泗”之地,张建封原籍兖州,正是“邹鲁”之人,显然寓有讽谕。 * * * [1] “所忧”句:《论语》孔子说:“君子忧道不忧贫。”此诗中“当世士”却“所忧在饥寒”,非“龊龊”而何? [2] 大贤:作者自谓。顾嗣立注以为“‘大贤事业异’至‘感激宁为欢’八句,美太守也”。非是。 [3] 汍澜:泪流不止的样子。汍:音wán。 [4] 感激:有感慨,受刺激。宁:读nìnɡ,岂、怎能的意思。 [5] “秋阴”句:《古诗》:“浮云蔽白日”,以暗蔽明,喻邪侵正。这里“秋阴”应是秋天的阴云的意思。 [6] “泥潦”句:潦,音lǎo,水多的样子。少,音义同“稍”。杜甫《秋雨叹》:“秋来未曾见白日,泥污后土何时干?” [7] “河堤”句:东郡,今河南滑县一带。是年滑州黄河决堤,这一带受到严重的水灾。 [8] “老弱”句:是说老弱者被淹死,尸体被冲走。湍,急流。 [9] 诘其端:询问它的原由。 [10] 太守:指张建封。 [11] 谏诤:臣、子对君、父提意见、进劝告叫做谏;以生死争,如刘向《说苑·臣术》所说的“用则可生,不用则死,谓之诤。” [12] 阊阖: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王逸注:“阊阖,天门也。”这里借喻皇帝的宫门。 [13] 披腹:犹如说剖心,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琅玕:美玉,喻忠言。 [14] “致君”句:致,引导的意思。术,指治术——政治设施、办法。这里与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同样怀抱。 [15] “自进”句:自进,指向皇帝自荐。独难,特难。这里韩愈对张建封留自己在幕府而不荐于朝廷有微辞。 鸣雁 嗷嗷鸣雁鸣且飞[1],穷秋南去春北归,去寒就暖识所依。天长地阔栖息稀,风霜酸苦稻粱微[2],羽毛摧落身不肥。徘徊反顾群侣违[3],哀鸣欲下洲渚非[4]。江南水阔朔云多[5],草长沙软无网罗。闲飞静集鸣相和,违忧怀息性非他[6]。凌风一举君谓何[7]! 贞元十五年秋作。这首诗是托雁以自喻,作者盖不满意于徐州幕府生活,决意离去。 * * * [1] 嗷嗷:象声词,形容雁鸣声。《诗经·小雅·鸿雁》:“鸿雁于飞,哀鸣嗷嗷。”毛传:“未得所安集,则嗷嗷然。” [2] 稻粱微:喻生活的口粮不足。杜甫《雁》:“自古稻粱多不足。” [3] 群侣违:喻同道的人不在一起。 [4] 洲渚非:喻环境不好。 [5] “江南”句:朔云,或作“朝云”。按,朔指江的北面;此句是说:江南水阔,江北云多。俞樾《俞楼杂纂》:“‘朔’与‘南’相对成文,与上文‘穷秋南去春北归’并以‘南’‘北’对言,而义则有异。上言‘南’‘北’,据鸿雁春北秋南而言;此言‘南’‘朔’,则承‘江’字而言,言江之南水阔,江之北云多也。朱子以‘江南’连读,‘朔云’连读,遂不得其义。……” [6] “违忧”句:是说避忧患求休息在这儿罢了,别无他情。息,或作“惠”,大概指张建封的“惠”而言。但韩愈在《与李翱书》里说:“仆于此岂以为大相知乎?累累随行,役役逐队,饥而食、饱而嬉者也(这是指张建封幕中的人物)。其所以止而不去者,以其心诚有爱于仆也(这是说张建封对他好)。然所爱于我者少,不知我者犹多。吾岂乐于此乎哉?然亦有所病而求息于此也(这就是‘怀息’的本意)。”他,读tuó。 [7] 凌风一举:凌风,驾风、乘风。《史记·留侯世家》:“鸿鹄高飞,一举千里。”这里喻即将离去。韩愈《与孟东野书》说到他在徐州“因被留以职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余乐也。与足下终,幸矣。” 雉带箭 原头火烧静兀兀[1],野雉畏鹰出复没[2]。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3]。地形渐窄观者多[4],雉惊弓满劲箭加[5]。冲人决起百馀尺,红翎白镞随倾斜[6]。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7]。 贞元十五年在徐州随张建封射猎作。此诗不仅是用最经济的手法分合交错地写射者,写射技,写观射者,写被射物……而且暗示了作者的“诗法”,查晚晴所谓“以留取势,以快取胜”。评论韩诗的人,多以这首诗作为韩诗的范例之一。 * * * [1] 原头:原野上。火烧:“烧”字读shào,与“火”字合为名词,是放起的火、为行猎而烧的火。兀兀:突出地;这里形容火光冲起,火势盛大。 [2] 出复没:写野雉惊出又躲藏。语本梁武帝(萧衍)诗:“出没看飞翼。”一本作“伏欲没”,非。朱熹说:“雉出复没,而射者弯弓不肯轻发,正是形容持满命中之巧,毫厘不差处。改作‘伏欲’,神采索然矣!” [3] “将军”二句:发,射出。顾嗣立说:“二句无限神情,无限顿挫。公(指韩愈)盖示人以运笔作文之法也。”程学恂说:“二语写射之妙,全在未射时。是能于空处得神。” [4] “地形”句:写逐猎过程。用曹植《七启》:“人稠网密,地逼势胁。” [5] 加:加于雉身,即射中。 [6] 翎:箭杆,以羽饰。镞:箭头。 [7] 五色:形容雉的羽毛文采。离披:分散。 汴泗交流赠张仆射 汴泗交流郡城角[1],筑场千步平如削[2]。短垣三面缭逶迤[3],击鼓腾腾树赤旗。新秋朝凉未见日,公早结束来何为[4]?分曹决胜约前定[5],百马攒蹄近相映[6]。毬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7]。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8]。超遥散漫两闲暇[9],挥霍纷纭争变化[10]。发难得巧意气粗[11],欢声四合壮士呼。此诚习战非为剧,岂若安坐行良图[12]!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13]。 此亦贞元十五年秋于徐州张建封幕时作。如果说前诗韩愈是曲折隐晦地表示对张建封的不满,暗含讥刺,那么这首诗则对其常以打马毬游戏的行为,给予了直接、具体的批评。马毬,当时俗称“波罗毬”,系由波斯(今伊朗)传入我国,唐代上层社会皆爱好之,风行一时(曾有名画传世)。此诗以艺术手法,先极力描述走马击毬的壮观场景,而于结尾四句陡然一转,翻出本意——练兵习武,不要用在作乐上,而应用在杀贼上。全诗笔笔遒劲,使人意动神悚。与此诗同时,韩愈尚有《上张仆射谏击毬书》,中云:“以击毬事谏执事者多矣!谏者不休,执事不止,此非为其乐不可舍、其谏不足听故哉?谏不足听者,辞不足感心也;乐不可舍者,患不能切身也。……”可为此诗注脚。 * * * [1] 汴泗交流:汴水在徐州之西,乃从河南荥阳附近受黄河支流之水,流经开封而来,至徐州注入泗水。泗水在徐州之南,源出山东蒙山,南流注入淮河。交,汇合的意思。 [2] 筑场:修筑马毬场。 [3] “短垣”句:短垣,矮墙。缭逶迤,环绕不间断。 [4] 结束:装束,收拾停当。 [5] 分曹决胜:分为两队相等的人马进行比赛,决出胜负。《楚辞·招魂》:“分曹并进。”朱熹注:“曹,偶也。” [6] 攒蹄:形容马跑得极快,四蹄好像聚拢一起。 [7] “红牛”句:形容马的装饰豪华,把长牛毛染成红色,制成马缨;用黄金制成马笼头。绂,音fú,此指系缨的带子。 [8] “侧身”二句:极言马毬赛手技艺的高超。著马腹,身子贴在马肚子上,俗谓“镫里藏身”。霹雳,此指击毬声。珠,即所击之毬;谓之“神珠”,是说毬在场上被击来击去,变化多端。 [9] “超遥”句:是说击毬中有时人马散开,好像安静下来停止了争斗。这里荡开一笔,为下一回合的激烈争夺作铺垫。 [10] 挥霍:疾速、敏捷。陆机《文赋》:“纷纭挥霍,形难为状。” [11] 发难得巧:在极艰难的情况下却巧妙地发挥出高超的击毬本领。难,读nán。 [12] 行良图:作好的打算。 [13] 公马莫走:是劝告张建封不要让马再在毬场上奔跑了;因为“以之驰毬于场,荡摇其心腑,振挠其骨筋,气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远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无全马矣,则毬之害于人也决矣。”(见《上张仆射谏击毬书》) 嗟哉董生行 淮水出桐柏山,东驰遥遥千里不能休[1]。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2]——百里入淮流。寿州属县有安丰[3],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名声。爵禄不及门,门外惟有吏,日来征租更索钱。嗟哉董生,朝出耕,夜归读古人书,尽日不得息,或山于樵,或水于渔[4]。入厨具甘旨[5],上堂问起居。父母不戚戚[6],妻子不咨咨[7]。嗟哉董生孝且慈,人不识,惟有天翁知。生祥下瑞无休期:家有狗乳出求食[8],鸡来哺其儿[9],啄啄庭中拾虫蚁,哺之不食鸣声悲,傍徨踯躅久不去,以翼来覆待狗归。嗟哉董生,谁将与俦[10]?时之人,夫妻相虐,兄弟为仇,食君之禄而令父母愁。亦独何心?嗟哉董生无与俦! 贞元十五年或十六年作。董生名召南,亦作邵南,寿州人。方世举云:“此诗云‘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名声’,在董生未举之时。大抵徐州所作。徐与寿相近,故稔闻其行义如此。”韩愈文集中有《送董邵南序》,是后于此诗写的。那文是送董生出仕,这诗却赞美董生不仕,后先因朝政环境而说话不同。此诗句法,别具一格,如注〔2〕〔4〕〔10〕所指。 * * * [1] “淮水”二句:有的本子点断作三句:“淮水出桐柏,山东驰遥遥,千里不能休。”似误。 [2] 不能千里,言淝水短小,与淮水之“千里不能休”对比。这里仍用“千里不能休”字样颠倒一下、削去一字,以显示其奇陡的句法。 [3] 寿州:治所在今安徽寿县。安丰:在今安徽霍邱县西。 [4] 或山于樵,或水于渔:两“于”字各本都作“而”字,惟方崧卿《韩集举正》作“于”。按,这两句原是“或樵于山,或渔于水”的错综句法,“于”字不误。 [5] 甘旨:美好的食物——用以奉养父母。 [6] 戚戚:心里忧愁。 [7] 咨咨:叹息声。别本有作“羞羞”的,想是“嗟嗟”的误字。 [8] 狗乳:哺乳期的母犬。 [9] “鸡来”句:“儿”指乳犬。《北史·孝异传》有犬豕同乳事,韩愈文集中有猫相乳事,都认为是“祥瑞”。这里鸡啄虫哺犬,更认为是“天翁”的“生祥下瑞”了。韩愈尽管辟佛、斥道,反对宗教迷信,但他对于生物界的某些现象,为他的知识所不能解释者,却仍归之于“上天不虚应,祸福各有随”(见《归彭城》诗)上去。 [10] 与俦:和他对比、跟他相类。此句“谁将与俦”作问语;与末句“无与俦”作肯定语不同,可供玩味。 归彭城 天下兵又动[1],太平竟何时!谟者谁子[2]?无乃失所宜。前年关中旱[3],闾井多死饥。去岁东郡水[4],生民为流尸。上天不虚应[5],祸福各有随。我欲进短策,无由至彤墀[6]。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7]。上言陈尧舜,下言引龙夔[8],言词多感激[9],文字少葳蕤[10]。一读已自怪,再寻良自疑。食芹虽云美,献御固已痴[11]。缄封在骨髓[12],耿耿空自奇。昨者到京师,屡陪高车驰[13],周行多俊异[14],议论无瑕疵[15]。见待颇异礼[16],未能去毛皮[17]。到口不敢吐,徐徐俟其巇[18]。归来戎马间[19],惊顾似羁雌[20]。连日或不语,终朝见相欺。乘闲辄骑马,茫茫诣空陂[21]。遇酒即酩酊[22],君知我为谁[23]? 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作。十五年冬,韩愈随张建封入朝,这时由京师归徐州(彭城)。 * * * [1] “天下”句:指唐王朝对藩镇的战争。时彰义节度吴少诚据有申州(今河南信阳)、光州(今河南潢川)、蔡州(今河南汝南),自贞元十四年九月起,接连不断地掠寿州霍山,袭唐州(今河南唐河),攻临汝,围许州,至十五年十二月,在小溵水(在汝南)击溃了唐王朝的诸道讨伐军。十六年正月,德宗以韩全义为蔡州四面行营招讨使,统辖十七道兵以对付吴少诚。 [2] 谟者:执政的人——指宰相。《诗经·大雅·抑》:“谟定命。”注:“,大;谟,谋。”谟,音xū mó。 [3] “前年”句:指贞元十四年冬,京师一带无雪。 [4] “去岁”句:指贞元十五年滑州、郑州一带黄河决堤。 [5] 应:应验。 [6] 彤:红色。彤墀,犹如说“丹墀”,指皇帝殿阶,亦即喻在皇帝面前。 [7] “刳肝”两句:刳,音kū,剖开;“沥”,音lì,滴下。刳肝、沥血,喻效忠进言,犹如《龊龊》中的“披腹”。 [8] 龙、夔:虞舜时的两个贤臣。 [9] 感激:这里作感慨而激动解,指言辞的内容都是真情实言。 [10] 葳蕤:音wēi ruí,本义是草木茂盛的样子,这里喻文采。 [11] 食芹、献御:《列子·杨朱》有这样一段寓言:宋国有个农民,因为衣服不能御寒,就在太阳下曝背,觉得很温暖。他想把晒太阳取暖的方法贡献给国主。别人告诉他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他食芹,觉得是美味,他对领主说了,领主尝食一下,口腔、胃都不好受。……后来嵇康在《与山涛绝交书》中引用了这个寓言:“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 [12] “缄封”句:用董仲舒《贤良策》:“臧(藏)于骨髓。”缄封,紧闭深藏之意。 [13] “屡陪”句:谓常与有权势的人往来。高车,代指达官贵人。 [14] 周行:《诗经·周南·卷耳》:“置彼周行。”毛传:“置周之列位。”郑笺:“谓朝廷臣也。” [15] 瑕疵:白玉上有异色的纹点叫瑕,皮肤上有瘢叫疵。这里“无瑕疵”喻议论精当。 [16] 见待:受到招待。异礼:特殊的礼遇,特别敬重。 [17] “未能”句:毛皮喻表面上的虚礼、客气。这句是说未能肝胆相投。所以下面说到想讲真话时“到口不敢吐”。 [18] 巇:音xī,本义为山险貌,这里作间隙解。 [19] “归来”句:作者以徐州节度推官身份朝京师,现在仍回到节度使署,故云。 [20] 羁雌:孤鸟。谢灵运《晚出西射堂》:“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李善注:“羁,无偶也。”这里借喻没有志同道合的人。 [21] 诣:到达。陂:山旁。 [22] 酩酊:音mǐnɡ dǐnɡ,大醉。 [23] “君知”句:查晚晴云:“结语奇。连上数句读,觉公亦有不满于建封也。” [book_title]韩愈诗选二 幽怀 幽怀不可写[1],行此春江浔[2]。适与佳节会[3],士女竞光阴。凝妆耀洲渚,繁吹荡人心[4]。间关林中鸟[5],知时为和音[6]。岂无一樽酒?自酌还自吟。但悲时易失,四序迭相侵[7]。我歌《君子行》[8],视古犹视今。 贞元十六年作。方世举云:“此诗编年无可明据,但以‘我歌《君子行》’揣之,或朝正归徐,春间所作。” * * * [1] 写:是“泻”字的古写;泻,即除掉的意思。《诗经·邶风·泉水》:“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2] 浔:水旁。 [3] 会:逢、遇、碰到。 [4] 吹:这里读chuì,是名词,指音乐、歌唱。 [5] 间关:象声词,形容鸟鸣声。《水经注》:“时禽异羽,翔集间关。” [6] “知时”句:言鸟也知时,发出唱和的鸣声。知时应上“适与佳节会”,和音应上“繁吹荡人心”。此句别本作“亦知为和音”,意虽可通,但要说“亦知为和音”一定不误或胜于本句,却未必然。 [7] 四序:春夏秋冬的顺序。 [8] 《君子行》:古乐府名,属《相和歌辞·平调曲》。 海水 海水非不广,邓林岂无枝[1]?风波一荡薄[2],鱼鸟不可依。海水饶大波[3],邓林多惊风。岂无鱼与鸟?巨细各不同[4]。海有吞舟鲸[5],邓有垂天鹏[6],苟非鳞羽大,荡薄不可能。我鳞不盈寸,我羽不盈尺,一木有馀阴,一泉有馀泽。我将辞海水,濯鳞清泠池[7];我将辞邓林,刷羽蒙笼枝[8]。海水非爱广[9],邓林非爱枝,风波亦常事,鳞羽自不宜[10]。我鳞日已大,我羽日已修[11],风波无所苦,还作鲸鹏游[12]。 贞元十六年夏张建封死,作者离徐州后居洛阳时作。 * * * [1] “邓林”句:邓林,古地名,在今河南与湖北交界的大别山附近。《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这是一则著名的神话故事,不少古籍(如《淮南子》、《鹖冠子》、《列子》)中都曾引用,传说也有差异。韩愈这里似用《淮南子》注中所谓“其杖生木而成林”的说法,所以说“岂无枝”——怎能没有树木呢! [2] 荡薄:与“旁薄”、“旁魄”、“磅礴”等词同。这里是激荡的意思。 [3] 饶大波:多有大浪涛。 [4] “巨细”句:谓鱼、鸟各有大小不同。大的鱼、鸟,不怕巨浪狂风;小的鱼、鸟,则禁受不住。陈沆《诗比兴笺》谓以上二句“喻世道之屯艰,人事之不测”,可助读者理解此诗含义。 [5] 吞舟鲸:巨鲸可以吞舟。贾谊《吊屈原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鱼。” [6] 垂天鹏:传说中的大鹏。《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脊,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韩愈诗中鱼鸟、鲸鹏对举。 [7] 濯鳞:此言鱼,冲洗鳞甲。清泠:清澈。泠,音línɡ。 [8] “刷羽”句:谓鸟在茂密的树林中刷羽。蒙笼,形容树木繁茂。笼,通茏。张华《鹪鹩赋》:“翳荟蒙茏,此焉游集。” [9] “海水”句:即“非爱海水广”。下句句式同此。 [10] “鳞羽”句:此处鳞羽当指小鱼小鸟。不宜,不能适应邓林和海水的“风波”。从这里可看到前边所说“海水非爱广,邓林非爱枝”并非真情,实是因为自己“鳞羽”未巨未丰。 [11] 修:长大。 [12] “还作”句:此诗最后才点明作者的本意,还是要像鲸鹏那样到海边邀游,到林中栖息。全篇用比,暗喻着宦海中的浮沉,政治上的格斗。作者并未被官场的倾轧吓倒,暂时的退避,却是为着将来的进取。 赠侯喜 吾党侯生字叔,呼我持竿钓温水[1]:平明鞭马出都门,尽日行行荆棘里。温水微茫绝又流[2],深如车辙阔容辀[3];虾蟆跳过雀儿浴,此纵有鱼何足求?我为侯生不能已,盘针擘粒投泥滓,晡时坚坐到黄昏[4],手倦目劳方一起[5]。暂动还休未可期,虾行蛭渡似皆疑[6]。举竿引线忽有得,一寸才分鳞与鬐[7]。是日侯生与韩子,良久叹息相看悲。我今行事尽如此,此事正好为吾规。半世遑遑就举选[8],一名始得红颜衰。人间事势岂不见?徒自辛苦终何为!便当提携妻与子,南入箕颍无还时[9]。叔君今气方锐,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10]! 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七月作。侯喜字叔(起),是韩门弟子。 * * * [1] 温水:即河南西部的洛河。《易乾凿度》曰:“王者有盛德之应,则洛水先温,故号温洛。” [2] 绝又流:忽断忽流,形容水小。绝,断。 [3] “深如”句:形容水浅,河面窄狭。辀,音zhōu,车辕。 [4] 晡时:申时——下午四时前后。晡,音bū。 [5] 一起:指钓竿一抽起,似有鱼吞饵。 [6] 蛭:音zhì,水蛭,俗叫蚂蝗。 [7] 一寸:这里指鱼身的长度,极言其小。才分:只能区分的意思。鬐:同“鳍”。 [8] 举选:即选举。就举选,指应试、服官。 [9] 箕:山名;颍:水名。箕山、颍水均在河南登封,传说尧时有巢父许由隐于此,禹时伯益又隐于此。 [10] 沮洳:音jù rù,污秽的泥潭。 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1],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2]。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3]。夜深静卧百虫绝[4],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熳,时见松枥皆十围[5]。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6]!嗟哉吾党二三子[7],安得至老不更归[8]? 贞元十六年或十七年作。这首诗不是咏“山石”的,只是取首句首二字作为诗题。元好问有名的《论诗绝句》中曾提到“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渠(他)指宋诗人秦观,说秦观的诗如“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之类是一种婀娜作态的美,终不及韩愈的诗如“山石荦确”的刚健美,男性的美。查晚晴以为此诗“写景无意不刻,无语不僻;取径无处不断,无意不转”。语虽夸饰,确也说出了韩愈诗创作方法上的特点。此诗全用“单行”,为七古散文化的典范。 * * * [1] 荦确:音luò què,奇险高峻的样子。微:窄小。《诗经·豳风·七月》:“遵彼微行。”微行就是小路。 [2] 支子:一本作“枝子”,即栀子,属茜草科的常绿灌木,夏天开白花,有浓烈的香味,是我国人民历来所喜爱的观赏植物。 [3] 疏粝:小菜粗饭。一本作“粗粝”,意同。 [4] 百虫绝:各种虫声停息了。 [5] 枥:即栎树,俗称柞树,我国北方用以饲养野蚕。“围”是量度周长的单位名称,一围多大,其说不一:古书上有的说三寸,有的说五寸,有的说八尺,有的说直径一尺;而民间则以两手拇指食指相合一圈为一围。这里“十围”并非实指,只是泛言其树干的粗大。 [6] 局束:局促、束缚。鞿,音jī,马口条。《史记·灌夫列传》:“局趣(促)效辕下驹。”这里“局束为人鞿”即用其语。 [7] 吾党:犹如说“我辈”。二三子,泛指复数,即几个人、诸位;这里似指同游者侯喜、李景兴、尉迟汾。 [8] 不更归:当作不再归、不复归解。李宪乔说:“不更归,犹更不归也。”意亦相同。 苦寒 四时各平分[1],一气不可兼。隆寒夺春序[2],颛顼固不廉[3]。太昊弛维纲[4],畏避但守谦。遂令黄泉下,萌牙夭勾尖[5]。草木不复抽,百味失苦甜。凶飚搅宇宙[6],芒刃甚割砭[7]。日月虽云尊,不能活乌蟾[8]。羲和送日出[9],恇怯频窥觇[10]。炎帝持祝融[11],呵嘘不相炎[12]。而我当此时,恩光何由沾。肌肤生鳞甲[13],衣被如刀镰[14]。气寒鼻莫嗅[15],血冻指不拈[16]。浊醪沸入喉[17],口角如衔箝[18]。将持匕箸食[19],触指如排签。侵炉不觉暖[20],炽炭屡以添。探汤无所益[21],何况纩无缣[22]。虎豹僵穴中,蛟螭死幽潜。荧惑丧躔次[23],六龙冰脱髯[24]。芒砀大包内[25],生类恐尽歼[26]。啾啾窗间雀,不知已微纤。举头仰天鸣,所愿晷刻淹[27]。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28]。鸾皇苟不存[29],尔固不在占[30]。其馀蠢动俦[31],俱死谁思嫌。伊我称最灵[32],不能女覆苫[33]。悲哀激愤叹,五藏难安恬[34]。中宵倚墙立,淫泪何渐渐[35]。天乎哀无辜[36],惠我下顾瞻。褰旒去耳纩[37],调和进梅盐[38]。贤能日登御[39],黜彼傲与[40]。生风吹死气,豁达如褰帘[41]。悬乳零落堕[42],晨光入前檐。雪霜顿销释,土脉膏且黏。岂徒兰蕙荣[43],施及艾与蒹[44]。日萼行铄铄[45],风条坐襜襜[46]。天乎苟其能[47],吾死意亦厌[48]。 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春任四门博士时作。这首诗隐刺权臣当国,朝廷失政。 * * * [1] “四时”句:用宋玉《九辩》:“皇天平分四时兮。”四时,即四季。平分,平均划分。 [2] 春序:春天时节。 [3] 颛顼:音zhuān xū。我国神话,春、夏、秋、冬各有一帝司令;冬帝名颛顼。不廉:贪。这里指冬帝夺取了春帝的职权,管到春帝的范围来了。 [4] 太昊:春帝名。昊,音hào。弛:音chí,松散。维纲:同义复词,犹如说纲纪。 [5] 萌牙:今作萌芽,初生的草木。夭勾尖:夭死了刚出的(勾)、露头的(尖)新枝嫩叶。 [6] 凶飚:暴风。 [7] “芒刃”句:是说凶飚甚于芒割刃砭。芒,通铓,刀锋。砭,这里叶韵读biān,刺。 [8] 乌蟾:《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这里指地上的乌鸦、蛤蟆。 [9] 羲和:神话中太阳的车夫。 [10] “恇怯”句:“恇”与“怯”同义,都是畏缩的意思。恇,音kuānɡ。窥觇,观望不前。觇,音zhān。 [11] 炎帝:即夏帝,名祝融,后人尊为火神。这里以祝融代火,持祝融即拿着火。 [12] 呵嘘:形容手冻,要呵气嘘暖。 [13] 鳞甲:形容肌肤皱裂之状。 [14] 刀镰:喻冷硬而薄。 [15] 鼻莫嗅:言冷得伤风鼻塞,嗅觉不灵。 [16] 指不拈:因为血冻,手指僵了,拈不拢。 [17] 浊醪:即酒。醪,音láo。 [18] 衔箝:形容冻得嘴皮麻木,开合困难。 [19] 匕、箸:勺子、筷子。 [20] 侵炉:逼近火炉。 [21] 探汤:手足放进热水中。 [22] 纩:音kuànɡ,是棉絮;缣:音jiān,是丝帛。这里统言被褥。 [23] “荧惑”句:荧惑,火星。躔次:这里指星球运行所经历的轨迹。躔,音chán,原指兽的足迹。 [24] 冰:这里当动词用,读bǐnɡ;也可读nínɡ,即“凝”。冰脱,冻掉的意思。 [25] 芒砀:同茫荡,大也。大包:犹如说天下。 [26] 生类:一切有生物。 [27] 晷刻淹:犹如说快点死。晷是日影;刻指时间;淹,淹化——死。 [28] 炰:火烤汤煮,言其得暖。炰同炮;,音xín。 [29] 苟:这里作尚且讲。 [30] “尔固”句:尔,指雀。不在占,犹如说不算数。合上句用《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今雀之啾啾,故不在占。 [31] 蠢动俦:指虫介之类。 [32] 伊我:伊似指凤凰,它是鸟类之王,是灵鸟;我指万物之灵的人类。或伊为发语之辞,伊我单指人类。两义皆可通。 [33] 女覆苫:即覆苫女的倒置。女,汝,指雀。覆苫,遮盖、保护。含有置汝于衽席之上、安全之地的意思。 [34] 五藏:五脏。 [35] 渐渐:这里读jiān jiān,形容流水。刘向《九叹·忧苦》:“留思北顾,涕渐渐兮。” [36] 天乎:别本或作“天王”、或作“天子”。顾嗣立注引胡渭说:“天乎者,疾痛之呼也。《礼记》:‘子夏曰:天乎,予之无罪也。’《史记》:‘将闾仰天大呼曰:天乎吾无罪!’”按,证以下文“天乎苟其能”,两呼有意重复,这里作“天乎”是。 [37] “褰旒”句:褰,音qiān,拉起。旒,冕旒——冠前垂布。耳纩,棉耳罩。这句是说天暖不用戴风帽、耳罩。语本《汉书》“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现在褰旒去纩,目明耳聪,喻皇帝不受人蒙蔽。语双关,词闪烁,意隐微。 [38] “调和”句:隐言希望朝廷引用贤相。梅盐,味备酸咸,调味物。《尚书·说命》:殷高宗对傅说说:“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傅说是高宗的政治助手,略同于后世的首相,故后人用梅盐喻宰相,起“调和鼎鼐”的作用。 [39] 登御:起用。 [40] 黜:罢斥。:音xiān,指人——不正之人。 [41] 豁达:性格开朗;气量大。《史记·高祖本纪》:“高祖豁达大度。” [42] 悬乳:形容帘下垂着的冰条。 [43] 荣:茂盛。 [44] 蒹:芦苇。 [45] 日萼:太阳光下的花萼。铄铄:光辉。 [46] 风条:风飘起的衣带。襜襜,音yán yán,衣裳摇动的样子。刘向《九叹·逢纷》:“裳襜襜以含风兮。” [47] “天乎”句:是设想、期望之意。这里“苟”作如果、倘是解。 [48] “吾死”句:厌,音、义和《马厌谷》的厌字一样,这里是满足的意思。何焯云:“结(结句)祖老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句法。”王元启亦云:“杜甫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此诗卒章与之同意。”按自“天乎哀无辜”,至“风条坐襜襜”,都是理想、假想,最后“天乎苟其能,吾死意亦厌”,才愤慨这是做不到的事。 落齿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1];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己[2],叉牙妨食物[3],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今来落既熟[4],见落空相似。馀存二十馀,次第知落矣。倘常岁落一,自足支两纪[5]。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6]。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7],长短俱死尔!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8];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9]。语讹默固好[10],嚼废软还美[11]。因歌遂成诗,持用诧妻子[12]。 贞元十九年作,时三十六岁。作者的身体是较早衰的,他在《祭十二郎文》中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与崔群书》中也提起:“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但在这首诗中却表现了达观的态度和倔强的精神。这种以身边琐事为题材的诗,陶渊明、杜甫是能手。韩愈虽是向前人学步,却有他自己的风格。查慎行说:“曲折写来,只如白话。”朱彝尊说:“真率意,道得痛快,正是昌黎本色。” * * * [1] 豁:开通。这里指缺牙处。 [2] 懔懔:恐惧。 [3] 叉牙:即“杈枒”,不整齐。 [4] 今来:犹如说近来、到现在。熟:习惯。 [5] 两纪:古代纪年以十二年为一纪。韩愈是年三十六岁,说再过两纪是假设活到六十岁的话。 [6] 渐:这里作将死解。指:指归、方向。 [7] 生有涯:《庄子·养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生,生命;涯,止境。 [8] 谛视:审视、细看。 [9] “木雁”句:《庄子·山木》:“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大树),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庄子)出于山,舍(投宿)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童仆)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杀哪一只)?’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日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所谓“各有喜”,韩愈本庄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话翻作“彼亦是一是,此亦是一是”——各得其乐,喻有牙有有牙的好处,无牙有无牙的好处。但这里似偏喻无牙的好处。下面两句,也是偏说没有牙的好处。 [10] “语讹”句:没有牙齿说话会“语讹”——语音不正,那么,沉默正好。 [11] “嚼废”句:嚼,能嚼食物的牙;软,指柔软的舌。是说牙齿没有了,舌头还是好的。即作者《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自从齿牙缺,始慕舌为柔”的意思。这里用刘向《说苑·敬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柔邪?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邪?’”本《老子》“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的“贵柔”之义。韩愈以借用老、庄的话解嘲,并非祖述道家之旨。 [12] “持用”句:拿这歌诗来告诉妻子。诧,告诉,含有夸、嘲的意思。 湘中 猿愁鱼踊水翻波[1],自古流传是汨罗[2]。藻满盘无处奠[3],空闻渔父叩舷歌[4]。 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春作。十九年冬,韩愈做了监察御史,因看到“宫市”的扰民、大旱灾饿死人,就上书德宗,请罢宫市、救灾民、减轻赋税。于是触怒了皇帝,同时并受到王伾、王叔文党的排挤,被贬为阳山(今广东省阳山县)令。十二月离京。这时在湘江旅途中。 * * * [1] 踊:跳跃。 [2] 汨罗:江名。说“自古流传”,指屈原在这儿投水,这条江因而出名。作者《祭河南张员外文》:“南上湖水,屈子所沉。” [3] 、藻:都是水中植物,屈原辞中屡见。此诗写楚地,吊楚贤,所以用《楚辞》词汇。 [4] “空闻”句:屈原辞中有《渔父》一篇,那渔父劝屈原:“夫圣人者,不凝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韩愈也是被放逐,所以借古人的酒杯,来浇他胸中的块垒,《渔父》篇最后是“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王逸注:“鼓枻,叩船舷也。”舷,船边。 贞女峡 江盘峡束春湍豪[1],雷风战斗鱼龙逃[2]。悬流轰轰射水府[3],一泻百里翻云涛。漂船摆石[4]万瓦裂,咫尺性命轻鸿毛[5]。 贞元二十年春赴阳山途经桂阳时作。《水经注》:“洭水又东南流,峤水注之。水出都峤之溪,溪水下流,历峡南出,是峡谓之贞女峡。峡西岸高岩名贞女山,山下际有石,如人形,高七尺,状如女子,故名贞女峡。古来相传有数女取螺于此,遇风雨昼晦,忽化为石。”此诗笔力浑厚,想象奇崛,朱彝尊谓“起似长吉”;岂仅“起似”,通首均可与李贺的名篇相敌,而文从字顺胜之。 * * * [1] 春湍豪:春来峡水高涨,奔流湍急,气势豪迈。 [2] 雷风战斗:形容江水翻腾,声震峡谷,有如风雷相搏击。 [3] 悬流:不是指瀑布,而是说峡谷很陡,谷水从上流下,状若悬空。《水经注》:“崩浪万寻,悬流千尺。”水府:此指水流之深处。 [4] 漂船:即《水经注》所谓“水流迅急,破害舟船”的意思。摆石:移动大石。 [5] “咫尺”句:由于水势汹涌,行舟水上,咫尺(指距离之近,兼指很短的时间)都会令人丧生。 答张十一功曹 山静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筼筜竞长纤纤笋[1],踯躅闲开艳艳花[2]。未报恩波知死所[3],莫令炎瘴送生涯[4]。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5]。 贞元二十年在阳山作。张十一功曹,名署,河间人。十一是他的排行。功曹,官名,即功曹参军的简称,是一府的辅佐官,主管祭祀、礼乐、学校、选举、表疏、考绩等事。张署与韩愈同于贞元十九年被贬——韩愈贬阳山令,张署贬临武(今湖南省内)令。贞元二十一年同遇赦并同移江陵府——韩愈为法曹参军,张署为功曹参军,那是后来的事。这时两人各在阳山、临武任所,尚未遇赦,张署自临武寄诗,韩愈在阳山答诗。这当是《祭河南张员外文》中所谓“余唱君和,百篇在吟”之一。题下“功曹”二字,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删去,说“疑是李汉编集时所加”。惟各本俱有,姑仍其旧。 附:张署《赠韩退之》诗 九疑峰畔二江前,恋阙思乡日抵年。白简趋朝曾并命,苍梧左宦亦联翩。鲛人远泛渔舟火,鸟闲飞雾里天。涣汗几时流率土?扁舟直下共归田。 * * * [1] 筼筜:音yún dānɡ,丛竹。 [2] 踯躅:音zhí zhú,即羊踯躅,落叶灌木,初夏开花。又名黄杜鹃、羊不食草——羊踯躅因此得名。 [3] 恩波:犹恩泽。 [4] 莫令:莫教、莫使。令,读línɡ,平声。炎瘴:指南边炎热瘴疠之地。 [5] 斗觉:突然发觉。“斗”即后来的“陡”,这字眼在唐宋人诗词中惯用;韩诗中数见,如“扁舟斗转疾如飞”、“况当江阔处,斗起势匪渐”。任子渊云:“斗觉,诗中健语也。”其实是那时的口语。 闻梨花发赠刘师命 桃蹊怊怅不能过[1],红艳纷纷落地多。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2]? 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正月作(贞元二十一年和永贞元年同是一年,七月以前,仍称贞元,八月始改元永贞),另一首《梨花下赠刘师命》有“共惊烂熳开正月”可证。刘师命是当时韩愈在阳山所识的朋友或来投的宾客。 * * * [1] 桃蹊:或作“桃溪”,非是。《史记·李将军列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说人们在桃李下走成了路径。怊怅:音chāo chànɡ,悲伤失意的样子。各本多作“怅惆”,意同。此据《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作“怊怅”。韩诗语汇,爱用怊怅,如后面《寒食日出游夜归,张十一院长见示病中忆花九篇,因此投赠》“走马城西怊怅归”,《杏花》“今旦胡为忽怊伥”均然。过:读ɡuō,平声。有蹊而不能过,是因为“红艳纷纷落地多”,不忍践踏,未免怊怅。 [2] 将:这里作偕同解。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纤云四卷天无河[1],清风吹空月舒波[2]。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3]。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洞庭连天九疑高[4],蛟龙出没猩鼯号[5]。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6],海气湿蛰熏腥臊。昨者州前捶大鼓[7],嗣皇继圣登夔臯[8]。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9]。迁者追回流者还[10],涤瑕荡垢清朝班。州家申名使家抑[11],坎轲只得移荆蛮[12]。判司官卑不堪说[13],未免捶楚尘埃间[14]。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15]。”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16]。一年月明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17],有酒不饮奈明何[18]! 永贞元年在郴州作。这时顺宗退居为太上皇,宪宗继位。韩愈和张署在顺宗即位后就遇赦调职江陵,他们在郴州逗留了一些时候,这时又得到宪宗即位的消息,不消说又有许多人免罪的免罪,调职的调职,升官的升官。眼看着“同时辈流多上道”了,而韩愈和张署却没有得到新的任命,觉得“天路幽险难追攀”。这诗中段虽是综述张署诗意,但也同是韩愈的遭遇,韩愈的感慨。 * * * [1] 天无河:谓天上不显出银河。意指万里无云,一片光辉,故而银河不显。 [2] 月舒波:月亮展开光辉。“波”指月光,《汉书·郊祀歌》:“月穆穆以金波。” [3] 相属:即相祝——以酒相祝,劝饮的意思。 [4] “洞庭”句:从这句起到“天路幽险难追攀”止,系转述张署歌辞语意。九疑,山名,在湖南省东南部。 [5] 猩鼯号:猩指猿猴;鼯,音wú,飞鼠;号,读háo。屈原《涉江》写湖南的深山大泽:“乃猿鼯之所居。”以上两句,作者在《祭河南张员外文》中同样有“洞庭漫汗,粘天无壁。风涛相豗,中作霹雳。……山哀浦思,鸟兽叫音”的描述。 [6] 食畏药:谓饮食时防中毒。韩愈、张署,都是北方人,不习惯南方的食物,因有偏见,故而写得这样的可怕。 [7] 州前捶大鼓:唐制:州署奉到赦令,于赦日击鼓召集官吏、百姓、囚犯宣布其事。 [8] “嗣皇”句:嗣皇,承继皇帝的人,指宪宗。登,任用。夔,帝尧时的贤臣;臯,即臯陶,帝舜时的贤臣。这句是说宪宗即位之初,任用贤臣。(参看《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复闻颠夭辈,峨冠进鸿畴”等句注。) [9] “罪从”句:是说犯罪的自大辟以下一律免死刑。大辟,杀头——死刑。 [10] “迁者”句:迁,贬官;流,充军。这句总括大赦的若干措施。《顺宗实录》:赦罪的“诸色人中,有才行兼茂、明于理体者,经术精深、可为师法者,达于吏理、可使从政者,宜委常参官各举所知;其在外者,长吏精加访择,具名闻奏,仍优礼发遣。”因此,韩愈、张署都已被追还。这里却写在宪宗即位之后,是综错着又一次新皇登极的赦旨而言。参看《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前日遇恩赦,私心喜还忧”是一回事,“昨者京使至,嗣皇传冕旒”又是一回事。 [11] “州家”句:州家、使家,均当时百姓对于州官、观察使的称呼,这是唐代口语。申名,提名。抑,压下。这句是说州官申请提升他们,但被湖南观察使压下了。 [12] 坎轲:即坎坷、轲。坎坷本义是地不平,轲本义是车行不顺利,这里借喻由于被“使家抑”而不得志。荆蛮:指江陵。 [13] 判司:判官、司功,即法曹参军、功曹参军一类的官职。 [14] 捶楚:谓受捶楚——杖刑、鞭刑。唐制:“判司”是“卑官”,有过失即受鞭杖;杜甫《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诗:“脱身簿尉中,始与捶楚辞”可为前例,杜牧《赠小侄阿宜》诗:“参军与簿尉,尘土惊劻勷,一语不中治,鞭笞身满疮”可作后证。 [15] 天路:喻上朝廷。 [16] 殊科:不同样。朱熹云:“此言张之歌词酸苦,而己直归之于命,盖反骚之意。”这句或作“我今与君岂殊科”,于诗意似未合。 [17] 他:指其他;古音读tuó。 [18] 奈明何:明,指明朝,即明朝奈何!应上“今宵”。蒋之翘注:“此‘明’字似不成句,当作‘月’。”后人多从之以“明”字作明月解,似未当。结尾三句是愤慨语。 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 孤臣昔放逐[1],泣血追愆尤[2]。汗漫不省识[3],怳如乘桴浮[4]。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5]?是年京师旱,田亩少所收。上怜民无食,兵赋半已休。有司恤经费,未免烦征求。富者既云急,贫者固已流[6]。传闻闾里间,赤子弃渠沟[7]。持男易粟[8],掉臂莫肯酬[9]。我时出衢路,饿者何其稠[10]!亲逢道死者,伫立久咿嚘[11];归舍不能食,有如鱼挂钩。适会除御史[12],诚当得言秋;拜疏移门[13],为忠宁自谋!上陈人疾苦,无令绝其喉;下言畿甸内[14],根本理宜优;积雪验丰熟,幸宽待蚕[15]。天子恻然感,司空叹绸缪[16]。谓言即施设,乃反迁炎州[17]。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18]。或虑语言泄[19],传之落冤仇。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20]。中使临门遣[21],顷刻不得留。病妹卧床褥,分知隔明幽;悲啼乞就别,百请不颔头[22]。弱妻抱稚子,出拜忘惭羞。俛不回顾[23],行行诣连州。朝为青云士[24],暮作白首囚[25]。商山季冬月[26],冰冻绝行辀[27]。春风洞庭浪,出没惊孤舟。逾岭到任所[28],低头奉君侯[29]。酸寒何足道,随事生疮疣。远地触涂异[30],吏民似猿猴。生狞知忿很[31],辞舌纷嘲啁[32]。白日屋檐下,双鸣斗鸺鹠[33]。有蛇类两首[34],有虫群飞游。穷冬或摇扇,盛夏或重裘。飓起最可畏,訇哮簸陵丘[35]。雷霆助光怪,气象难比侔[36]。疠疫忽潜遘,十家无一瘳。猜嫌动置毒[37],对案辄怀愁[38]。前日遇恩赦[39],私心喜还忧。果然又羁絷[40],不得动锄耰。此府雄且大[41],腾凌尽戈矛[42]。栖栖法曹掾[43],何处事卑陬[44]。生平企仁义[45],所学皆孔周[46]。早知大理官[47],不列三后俦[48]。何况亲犴狱[49],敲搒发奸偷[50]。悬知失事势[51],恐自罹罝罘[52]。湘水清且急,凉风日修修[53]。胡为首归路[54],旅泊尚夷犹[55]?昨者京使至,嗣皇传冕旒[56]。赫然下明诏,首罪诛共兜[57]。复闻颠夭辈[58],峨冠进鸿畴[59]。班行再肃穆,璜佩鸣琅璆[60]。伫继贞观烈[61],边封脱兜鍪[62]。三贤推侍从[63],卓荦倾枚邹[64]。高议参造化,清文焕皇猷[65]。同心辅齐圣[66],致理同毛[67]。小雅咏鹿鸣[68],食萍贵呦呦[69]。遗风邈不嗣[70],岂忆尝同裯[71]。失志早衰换[72],前期拟蜉蝣[73]。自从齿牙缺,始慕舌为柔[74]。因疾鼻又塞,渐能等薰莸[75]。深思罢官去,毕命依松楸[76]。空怀焉能果[77]?但见岁已遒[78]。商汤闵禽兽[79],解网祝蛛蝥[80]。雷焕掘宝剑,冤气销斗牛[81]。兹道诚可尚,谁能借前筹[82]?殷勤谢朋友[83],明月非暗投[84]。 永贞元年秋作。王涯,字广津,时任翰林学士、右拾遗左补阙;李建,字杓直,时任右拾遗翰林学士;李程,字表臣,时已罢学士,任员外郎。二十、十一、二十六,是各人的排行。题云“赴江陵途中”,是就由阳山赴江陵来说,其实似尚迟留郴州。因为得到了宪宗即位的新讯,韩愈就想通过在朝朋友的关系,获得新的调遣,因此“旅泊尚夷犹”,希望“明月非暗投”。细读本诗后段可知。这首诗,体是叙事,而旨在请托,前三段叙事是“画龙”,“点睛”在末段之末。 * * * [1] 孤臣:失掉父亲的人叫做孤子,受到放逐、离开皇帝的臣便叫孤臣。《孟子》:“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这里作者以孤臣自称。 [2] “泣血”句:《礼记·檀弓》:“高子皋之执亲之丧也,泣血三年。”后来儒家的丧礼,凡人子居父母之丧者都写“泣血稽首”。上句用“孤臣”,这里用“泣血”,原是含有居皇帝之丧的意思。——韩愈被贬未久,德宗(李适)死了;这时顺宗(李诵)又死了。追愆尤:追想自己的过失。 [3] 汗漫:不可知,犹如说渺茫。语出《淮南子·道应训》:“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住。”参看后面《调张籍》诗中“腾身跨汗漫”句注。不过此是虚用,那是实用,略有不同。 [4] 乘桴浮:桴,木筏。这里用《论语·公冶长》孔子说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句意。 [5] 由:原因。 [6] 流:流亡。 [7] “赤子”句:赤子,百姓、人民。弃,抛弃在、死亡在。渠,灌田的水道;沟,护城河。这里用《孟子》“老弱转乎沟渎”和《荀子》“是其所以不免于冻饿,操瓢囊,为沟壑中瘠者也”。 [8] “持男”句:拿男孩子来换一斗粮食。,一般写作“斗”。 [9] “掉臂”句:《史记》:“掉臂而不顾。”掉臂是挥手的样子。莫肯酬,没人肯给。 [10] 稠:多。 [11] 咿嚘:悲叹声。 [12] “适会”句:适会,恰当。除,拜官。当时——贞元十九年——韩愈由四门博士调升监察御史。 [13] 门:殿的旁门。唐制设东上门、西上门,是御史们送呈奏章的地方。 [14] 畿甸:这里当指首都。韩愈上疏曾专论“宫市”之害。 [15] :音móu,麦子。 [16] “司空”句:司空指当时执政的杜佑。按,杜佑于贞元十九年三月任检校司空、同平章事。绸缪,本义是缠、结;这里用《诗经·豳风·鸱鸮》“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作未雨绸缪解,喻事先布置、防备。这句是说执政者很叹赏韩愈的先见。 [17] 迁炎州:迁,贬官、降职。炎州,南方。此指被贬为阳山令事。 [18] “偏善”句:柳宗元、刘禹锡,当时与韩愈同官监察御史。韩愈在同官中,比较和他们友好。 [19] “或虑”句:这里与前面“或自疑上疏”呼应。上疏既不是遭贬的唯一原因,那么,就是有另外的原因在:韩愈怀疑柳宗元、刘禹锡泄露了他平日某些语言。原来当时柳、刘是属于王伾、王叔文这一政治集团的人,韩愈是反对王伾、王叔文的。德宗末,二王是太子(李诵)的亲信,他们的潜势力很大。这里的“语言”,当指不满意王叔文辈的话。 [20] “将疑”句:是说不能断定。不,通“否”。以上第一段,追叙遭贬之由。 [21] 中使:皇帝派来的使臣。 [22] 颔头:点头——允许。 [23] 俛:音mǐn miǎn,勉强。 [24] 青云士:地位高、德高的人。《史记·范睢蔡泽列传》,须贾对范睢说“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又《伯夷列传》:“闾巷之士,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25] 白首:这里指着白衣冠——罪人的服装。又可作白身——平民——解。 [26] 商山:地名,在陕西商县。季冬月:旧历十二月。 [27] 辀:音zhōu,本义是小车居中的弯曲车杠,这里代指车。 [28] 逾岭:过大庾岭。 [29] 君侯:刺史的尊称。 [30] 触涂:沿途、所经之处。涂,通“途”。 [31] 忿很:好争好斗。 [32] 嘲啁:鸟声;这里喻语言听不懂。 [33] 鸺鹠:音xiū liú,即鸱鸮,传说中的不祥之鸟。 [34] “有蛇”句:类,像。传说中有“两头蛇”,看见它就是死的预兆。 [35] 訇哮:大风声。訇,音hōnɡ。簸陵丘:振动山岗。 [36] 比侔:犹如说比拟。侔、比同义。 [37] “猜嫌”句:是说彼此有猜忌、有仇怨,动辄放毒——即所谓放蛊。以上把五岭以南的人、物、气候、风俗写得野蛮可怕,是韩愈的民族偏见和阶级偏见。 [38] “对案”句:是自写其处境。以上第二段,叙谪贬所经。 [39] “前日”句:指贞元二十一年二月,顺宗即位后韩愈遇赦。 [40] 羁絷:喻既不得还朝,又不得归田。指永贞元年八月(贞元二十一年八月,改元永贞),他被授江陵府法曹参军。 [41] 此府:指江陵府。 [42] “腾凌”句:言江陵是军事要地,这里的军人骄横。腾凌,骄横。 [43] 栖栖:即栖栖遑遑,不安之状。《后汉书·苏竟传》:“仲尼栖栖,墨子遑遑。” [44] 卑陬:地位低下。陬,音zōu。 [45] 企:举足而望之意。 [46] 孔周:孔子、周公之道,亦即儒家之道。 [47] 大理官:中央政府最高的法官。 [48] 三后:即三公,见《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五岳祭秩皆三公”句注。以上两句是说最高的法官尚不能和最高的行政官同列。 [49] 犴狱:监狱。犴,音àn,与狱同义。 [50] 敲搒:鞭打——对犯人用刑。 [51] 悬知:设想、预计。 [52] 罝:音jū,捕兔的网;罘,音fú,古音读póu,捕鹿的网。这里罝罘喻监牢。以上第三段,叙蒙赦调江陵,但非所愿。 [53] 修修:“萧萧”的借字,形容风声。 [54] 首归路:向着归去的道路,指自郴州趋向江陵。 [55] 夷犹:《楚辞·湘君》:“君不行兮夷犹。”王逸注:“犹豫也。”即迟疑不决。按,韩愈已获赦,并授官,其所以夷犹,是因为这时王叔文党正在朝得势。 [56] “嗣皇”句:指永贞元年八月顺宗禅位与宪宗,顺宗退居为太上皇。 [57] “首罪”句:共工、兜,虞舜时代的两个氏族长。《尚书·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这里以共、兜喻王伾、王叔文。是年八月,宪宗一即位就贬王伾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后来王伾病死在开州,王叔文是赐死的。但这时还没有“诛”的事,也许是作者后来的改字。 [58] 颠夭辈:大颠、闳夭,周文王时的贤臣。这里颠夭辈指郑馀庆等。时郑馀庆以尚书左丞出任平章事,韩愈和郑的关系是很密切的。 [59] 峨冠:高冠,喻大臣。《墨子》:“峨冠博带,以治其国。”鸿畴:鸿,通“洪”。《尚书》有《洪范》,洪范即“大法”之意。《洪范》有“九畴”,九畴即各种政治措施。 [60] “璜佩”句:璜,形如的玉饰;佩,指其他的玉饰。古代佩玉以节制行动,使有礼貌。这里璜佩统指朝臣们的服饰。琅璆,音lánɡ qiú,玉声。此句形容朝会雍容,亦即“班行肃穆”,趋走悄然,只听见佩玉相磨的声音。 [61] “伫继”句:伫,立待的意思。贞观,唐太宗年号。这句是说可以期望宪宗继续贞观时代的光辉功业。 [62] 兜鍪:军盔。脱兜鍪,喻没有战争。鍪,音móu。 [63] “三贤”句:三贤,指王涯、李建、李程。翰林学士是为文学侍从之臣。 [64] “卓荦”句:称誉王涯等胜似汉代的词臣枚乘、邹阳。卓荦,杰出、超绝。 [65] 皇猷:大道,喻好的政治。 [66] 齐圣:《尚书·冏命》:“昔在文武(文王、武王),聪明齐圣(和神一样)。”这里以齐圣誉宪宗。 [67] 致理:施政。毛:《诗经·大雅·烝民》:“德如毛。”郑笺:“,轻也。”《烝民》是颂美周宣王的,同时也赞美贤臣仲山甫。“毛”之喻,是举重若轻之意,“唯仲山甫举之”。韩愈用这一词,誉美君臣,两面俱到。 [68] “小雅”句:《小雅》是《诗经》的一部分;《鹿鸣》是《小雅》中的第一篇。 [69] “食萍”句:萍当作“苹”。《鹿鸣》首章:“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野鹿得苹(艾蒿)食则呼其同伴,喻人以美乐愉其宾朋。这里韩愈隐以相汲引之意期望于王涯等。 [70] 邈不嗣:是说古代的遗风现在没有了。邈,远。不嗣,没有继承下来。 [71] 尝同裯:是说与王涯等曾经有很深的友谊。尝,他本或作“常”。裯,被;又通“帱”,床帐。同裯,即《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和曹植《赠白马王彪》“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之意。 [72] 衰换:衰老了,容颜变了。 [73] 前期:前途,未来的日子。蜉蝣:虫名,这种虫生存的时间仅数小时,这里喻寿命的短促。 [74] 齿缺、舌柔:见《落齿》诗中“嚼废软还美”句注。 [75] 等薰莸:香气和臭气都一样。 [76] 松楸:古人于墓上多植松树、楸树,后来以松楸代指墓地。 [77] “空怀”句:果,成。这里用曹植《与杨德祖书》“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句意。 [78] 遒:尽头。 [79] 闵:怜悯。 [80] “解网”句:蛛蝥,蜘蛛。《吕氏春秋》说殷汤见人四面设置猎网,那人祝告“从天坠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离(罹)吾网”。汤就收三面网,留一面网,改变祝告:“昔蛛蝥作网罟(意思说蛛网只张一面),今之人学杼。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该被捕、该死的)!”诸侯闻之,以为汤是德及禽兽,许多国都来归附殷。《史记·殷本纪》也有同样而较略的记载。此借喻宪宗的德政,并希望宪宗让他还朝。 [81] “雷焕”二句:雷焕,晋初时人,精通天文。见斗牛之间有紫气,他告诉张华,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并测出剑当在豫章郡丰城县。张华极想得剑,就任他为丰城令,让他去密寻。“焕到县,掘狱屋基,入地四丈馀,得一石函,光气非常,有双剑,并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间气不复见焉。”(见《晋书·张华传》)那“紫气”韩愈说是“冤气”,即不平之气,喻自己如宝剑久埋,冤气未销,希望有雷焕这样的人掘出。 [82] 借前筹:代策划的意思。语出《史记·留侯世家》:“臣请借前箸(筷子)为大王筹之。”这是张良对刘邦说的话,说这话时刘邦正在吃饭,所以张晏的解说是“求借所食之箸,用指画也”。这里隐喻期待王涯等的设法援引。 [83] 殷勤:委婉而诚恳。 [84] “明月”句:明月,珠名,喻这首诗、这诗中意。非暗投,仍是有所期待于知音如王涯等之意。以上第四段,明颂宪宗即位后的新政,隐示自己迟赴江陵的想法,语虽宛转,意则迫切。 [book_title]韩愈诗选三 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 五岳祭秩皆三公[1],四方环镇嵩当中。火维地荒足妖怪[2],天假神柄专其雄[3]。喷云泄雾藏半腹[4],虽有绝顶谁能穷。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5]。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晴空[6]。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7]。森然魄动下马拜[8],松柏一径趋灵宫。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升阶伛偻荐脯酒[9],欲以菲薄明其衷。庙令老人识神意[10],睢盱侦伺能鞠躬[11]。手持杯珓导我掷[12],云此最吉馀难同[13]。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朣胧[14]。猿鸣钟动不知曙[15],杲杲寒日生于东[16]。 永贞元年秋,游衡岳作。这首诗是以纪游来抒写牢骚。 * * * [1] 五岳:东岳泰山(在山东),西岳华山(在陕西),北岳恒山(在山西),南岳衡山(在湖南),中岳嵩山(在河南)。祭秩:祭祀典礼。三公:周代的太师、太傅、太保,汉代的司马、司徒、司空,都称“三公”,是全国最高的军政首长。这里借喻五岳的尊崇,祭祀按照对三公的典礼。 [2] 火维:炎热的边疆,指南方。 [3] “天假”句:是说天帝授权给衡岳之神,让他专制妖怪,雄镇南荒。作者《送廖道士序》:“南方之山,巍然而高大者以百计,独衡为宗。最远而独为宗,其神必灵。” [4] 半腹:指山腰。 [5] 正直:何焯云:“正直,谓岳神。《左传》:‘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感通,是说神被感通,故而“有应”——“须臾静扫众峰出”。这里是作者的夸饰而又谐谑的说法。后来苏轼作《潮州韩文公庙碑》,竟听了它,说是“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是上了韩愈的当。 [6] 突兀:高耸。 [7] 紫盖、天柱、石廪、祝融:是衡山七十二峰中的四个峰名。七十二峰以祝融峰为最高。 [8] 森然:严肃地。 [9] 伛偻:弓背哈腰。脯:音pǔ,干肉。脯酒,统指祭品。 [10] 庙令:管庙的官。唐制:五岳各设令一人,秩正九品,掌管祭祀。他本或作“庙内”,不当。 [11] 睢:音suī,仰目;盱:音xū,张目。两字是同义复词,表注视状。 [12] 杯珓:宗教职业者的卜具,古用蚌壳,稍后用玉制,一般用木或角制,分为两片,合则一物。其卜法:掷在地下,三祷三掷,视其反正仰仆定吉凶。珓,音jiào,与“角”通。 [13] 吉:这一字实兼有吉凶两义,在这里作灵验解。 [14] 朣胧:月初出时的光辉。 [15] “猿鸣”句:谢灵运《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猿鸣诚知曙。”这里反用其意。 [16] 杲杲:音ɡǎo ɡǎo,太阳初出时的光辉。 岣嵝山 岣嵝山尖神禹碑[1],字青石赤形摹奇[2]。科斗拳身薤倒披[3],鸾飘凤泊拏龙螭[4]。事严迹秘鬼莫窥,道人独上偶见之[5]。我来咨嗟涕涟洏[6]:千搜万索何处有?森森绿树猿猱悲。 永贞元年九月作。岣嵝(音ɡǒu lǒu)山,即南岳衡山;或谓衡山主峰。这是一首纪游诗,写作者游衡山寻神禹碑不着而生感慨。 * * * [1] 神禹碑:通称“禹碑”,又名“岣嵝碑”,传为夏禹治水时所刻。关于此碑的有无、真假,由来聚讼纷纭,近人方药雨《校碑随笔》已揭其为伪作。按我国夏时是否有文字,还是疑问。余旧藏有此碑拓本,书体不是倒薤文,且其中许多字为最早的甲骨文中尚未有,曾经目验,实为赝品。此篇较之《石鼓歌》,实为小巫见大巫。 [2] 形:指字形。 [3] “科斗”句:科斗,今写作“蝌蚪”,此指科斗文,为上古时一种书体。《书序》费氏注:“书有二十法,科斗书是其一法;以其小尾伏头,似虾蟆(即蛤蟆)子,故谓之科斗。元吾衍曰:‘上古无笔墨,以竹挺点漆书竹上,竹硬漆腻,画不能行,故头粗尾细,似其形耳。’”拳,屈曲不直。拳身,指字体笔画弯曲。薤倒披,方世举注引王愔《文字志》:“倒薤书者,小篆体也,垂支浓直,若薤叶也。”薤,音xiè,多年生草本植物,属百合科,根如小蒜,叶细长如韭。倒披,倒垂。按,这种字体,见三国时吴国《天发神忏碑》,而《岣嵝碑》不伦不类。 [4] “鸾飘”句:鸾飘凤泊,犹言鸾凤飘泊,以之形容字体神采飞动,有如鸾凤翔舞;言飘泊,喻久湮没。拏,音ná,牵引。螭,音chī,古时传说中龙的一种,色黄而无角。 [5] 道人:指有修炼、有德行的人。 [6] 涟洏:形容涕泪交流。王粲《赠蔡子笃》诗:“中心孔悼,涕泪涟洏。”《文选》注:“涕泪如波涟也。洏亦泪流也。”洏,音ér。 合江亭寄刺史邹君 红亭枕湘江[1],蒸水会其左[2]。瞰临眇空阔,绿净不可唾。维昔经营初,邦君实王佐[3]。翦林迁神祠[4],买地费家货[5]。梁栋宏可爱,结构丽匪过[6]。伊人去轩腾[7],兹宇遂颓挫[8]。老郎来何暮[9]?高唱久乃和。树兰盈九畹[10],栽竹逾万个[11]。长绠汲沧浪[12],幽蹊下坎坷[13]。波涛夜俯听,云树朝对卧。初如遗宦情[14],终乃最郡课[15]。人生诚无几,事往悲岂那[16]!萧条绵岁时[17],契阔继庸懦[18]。胜事谁复论?丑声日已播。中丞黜凶邪[19],天子闵穷饿[20]。君侯至之初[21],闾里自相贺[22]。淹滞乐闲旷[23],勤苦劝慵惰。为余扫尘阶,命乐醉众坐。穷秋感平分[24],新月怜半破[25]。愿书岩上石,勿使泥尘涴[26]。 永贞元年秋作。合江亭在衡州(今衡阳市),当蒸江与湘江会流处。 * * * [1] 红亭:当是实写当时油漆成红色的亭子。 [2] 蒸水:即蒸江,源出湖南宝庆邪姜山,东北流与武水会合流入湘江。 [3] “邦君”句:邦君,一郡之长,即刺史。王佐,皇帝的助手,通常用以赞美政治才能很高的人,这里指贞元三年贬衡州刺史的齐映。以下四句写齐映经营建亭的情形。 [4] 翦林:芟除草木。 [5] 家货:同“价货”、“家伙”,指钱、材料、工具等。 [6] 丽匪过:言宏丽不过——没有超过它的宏丽的了。匪,即“非”。 [7] “伊人”句:伊人,指齐映。轩腾,犹如说高升。齐映于贞元七年做了御史中丞,改官江西观察使。 [8] 兹宇:这个建筑物——指合江亭。颓挫:倾倒、毁折。 [9] “老郎”句:这句诗包括两个故事,借用两位古人来称誉邹君。《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冯唐“为中郎署长,事文帝。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汉书·冯唐传》除“中郎署长”作“郎中署长”外,所叙尽同。颜师古注:“言年已老矣,何乃自为郎也。”《后汉书·廉范传》:廉范字叔度,为蜀郡太守,到了成都,“成都民物丰盛,邑宇逼侧,旧制禁民夜作,以防火灾。而更相隐蔽,烧者日属。范乃毁削先令,但严使储水而已。百姓为便,乃歌之曰:‘廉叔度,来何暮!不焚火,民安作。平生无襦今五裤。’” [10] “树兰”句:《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十二亩为一畹。 [11] 个:竹叶形如“个”字,古人以个为竹的单位,犹如一本、一株、一棵。 [12] “长绠”句:绠,音ɡěnɡ,绳子。《庄子·至乐》:“绠短者不可以汲深。”沧浪,形容水的青绿。《孟子·离娄》:“沧浪之水清兮。”浪,读lánɡ。 [13] 幽蹊:僻径、小路。 [14] “初如”句:谓开始不过如同前任官的情怀——娱情山水。 [15] “终乃”句:是说后来却把一郡的繁剧都负担起来了。最,聚也。以上两句写邹君。 [16] “事往”句:是说事已过去,悲伤又怎奈何!那,读nuó,或作“奈”,意同。 [17] 绵:延连不断。 [18] “契阔”句:契阔有二义,一是勤苦,如《诗经·曹风·击鼓》“生死契阔”;一是久别,如曹操《短歌行》“契阔谈”。这里似用第一义。庸懦,平庸怯懦的人,指前任刺史元澄。这句是说邹君勤苦地接任其事。 [19] “中丞”句:《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笺云:“前刺史元澄无政,廉使杨中丞奏黜之。”中丞,即观察使,这里指湖南观察史杨凭。黜,罢免。凶邪,指元澄。 [20] 闵穷饿:怜悯百姓的贫穷饥饿。 [21] 君侯:对尊贵者的尊称,这里指邹君。 [22] “闾里”句:古代以二十五家为一闾,或一里;闾里代指地方。相贺,指得有好刺史的到来,即前面“来何暮”的意思。 [23] 淹滞:停留,谓有才德而未被朝廷重用,这里指邹君。闲旷:空暇,喻政事不多。 [24] 平分:谓时值秋九月。 [25] 半破:月未圆,是上旬。 [26] 涴:音wò,沾污。 湘中酬张十一功曹 休垂绝徼[1]千行泪,共泛清溪一叶舟。今日岭猿兼越鸟,可怜同听不知愁[2]。 贞元元年由衡州赴江陵途中作。 * * * [1] 绝徼:边塞,极边远的地方,指临武、阳山。徼,音jiào。 [2] “今日岭猿兼越鸟,可怜同听不知愁”:实是“可怜岭猿兼越鸟,今日同听不知愁”的互易。可怜,这里作可爱解。意谓两人遇赦,同听猿啼鸟唱,转觉可爱。这里岭指骑田岭,越通粤,密迩湘中。 岳阳楼别窦司直 洞庭九州间,厥大谁与让[1]。南维群崖水[2],北注何奔放。潴为七百里[3],吞纳各殊状。自古澄不清,环混无归向[4]。炎风日搜搅[5],幽怪多冗长[6]。轩然大波起[7],宇宙隘而妨[8]。巍峨拔嵩华[9],腾踔较健壮[10]。声音一何宏,轰车万两[11]。犹疑帝轩辕,张乐就空旷[12]。蛟螭露筍虡[13],缟练吹组帐[14]。鬼神非人世,节奏颇跌踼[15]。阳施见夸丽[16],阴闭感凄怆[17]。朝过宜春口[18],极地缺堤障。夜缆巴陵州[19],丛芮才可傍[20]。星河尽涵泳,俯仰迷下上。馀澜怒不已,喧聒鸣瓮盎[21]。明登岳阳楼,辉焕朝日亮。飞廉戢其威[22],清晏息纤纩[23]。泓澄湛疑绿,物影巧相况。江豚时出戏,惊波忽荡漾。时值冬之孟[24],隙窍缩寒涨。前临指近岸,侧坐眇难望。涤濯神魂醒,幽怀舒以畅。主人童孩旧,握手乍忻怅[25]。怜我窜逐归[26],相见得无恙[27]。开筵交履舄[28],烂漫倒家酿[29]。杯行无停留,高柱送清唱[30]。中盘进橙栗,投掷倾脯酱。欢穷悲心生,婉娈不能忘[31]。念昔始读书,志欲干霸王[32]。屠龙破千金[33],为艺亦云亢[34]。爱才不择行[35],触事得谗谤[36]。前年出官日,此祸最无妄[37]。公卿采虚名[38],擢拜识天仗[39]。奸猜畏弹射[40],斥逐恣欺诳。新恩趋府庭[41],逼侧厕诸将[42]。于嗟苦驽缓[43],但惧失宜当。追思南渡时,鱼腹甘所葬[44]。严程迫风帆[45],劈箭入高浪[46]。颠沉在须臾,忠鲠谁复谅。生还真可喜,刻已自惩创[47]。庶从今日后,粗识得与丧[48]。事多改前好,趣有获新尚[49]。誓耕十亩田,不取万乘相[50]。细君知蚕织[51],稚子已能饷。行当挂其冠[52],生死君一访[53]。 永贞元年十月作。方成珪《昌黎先生诗文年谱》:“有‘时当(按“当”应作“值”)冬之孟’句可证。”此诗别本有作者原注:“窦庠时以武昌幕权(或作擢)岳州。”窦庠,字胄卿。司直,官名。韩皋镇守武昌,窦庠在他的幕府做推官,这时升任大理寺司直,权领岳州刺史。岳阳楼在湖南岳阳西门,是唐代诗人张说谪贬岳州时所建,为我国历史名迹之一。后来北宋时滕子京重修,范仲淹曾写过有名的《岳阳楼记》。范记中写景部分有好些地方是脱胎于韩诗的。 * * * [1] “洞庭”二句:洞庭即洞庭湖。九州,指全国。厥,其。让,比。这两句是说洞庭湖其大无比。 [2] “南维”句:维,连结,聚集。各本多作“汇”,此据《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作“维”。按,韩诗习用“维”字,如《南山诗》:“兹维群山囿。”群崖水,指湘、沅、澧……诸水,这些水或由五岭,或由黔中山流下来,它们都从南流入洞庭湖;故下句说“北注”。 [3] 潴:音zhū,水停蓄。 [4] 环混:言水之盘旋、浩大。 [5] 搜搅:骚扰。 [6] 冗长:音rǒnɡ chánɡ,多而无用。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